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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四十九章 一道白烟

    月光如前,狂风不再,残雪依旧,雪上血痕清晰的惊心动魄,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只偶尔有石壁剥落的声音响起。

    中年道人走到露台上,熊初墨和赵南海也走了过来,三人看着栏下无底的深渊,看着月光照耀下的薄雾和绝壁上那些积着雪的老树,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们各自离去,没有交谈,也没有对视——宁缺跳下去了,昊天跳下去了,今夜叶红鱼也跳下去了,宁缺和昊天能够活着,她不可能活着。

    既然死亡是唯一的结局,那么不需要再在意。

    只是人死了,事情还没有完,她是裁决神座,她的死亡会引发很多事端,道门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很多,熊初墨要开始着手准备镇压裁决神殿的怒火,赵南海要从旁协助重新稳定桃山的局面,而中年道人要重新收拢道门的意志。

    更重要的事情是,随着今夜这场战斗,随着叶红鱼的死去,道门开始正式着手覆灭新教,与唐国、书院之间的战争也将正式开始。

    三人离开,破损严重的神殿,再次回复无人的寂寞,自然,会有人被安排到绝壁下方,去确认叶红鱼的死亡,寻找她的遗体,只是到了那日,就算她能够重新回到裁决神殿,这座肃杀的神殿,也无法再迎回自己的主人。

    ……

    ……

    黑夜深沉,月儿被掩在厚厚的云层后方,大地上纵横交错的溪流,那些清水上的石桥、桥下耐寒的野花,都被夜色吞噬。

    今年很是寒冷,阳州城外的田野被冻的有些结实,便在夜深人静之时,一声闷响,有人从城头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把冻实的地面砸出了数道裂痕,那人的腿骨顿时断裂,然而在这样的痛苦下,依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景略的眉拧的极紧,纵使黑夜深沉,也无法掩去脸上的苍白之色,无数颗汗珠从他的身体里逼出来,瞬间打湿全身。

    他擦去唇角震出的血水,以手为足,在地面上艰难向前爬行,待钻进一片灌木丛里,确认不会被人轻易发现,才略微松了口气。

    便在这时,城墙前再次响起重物坠地的声音,他拔开灌木向那处看去,只见地面上躺着个人,那人身上尽是血污,明显已经死了。

    城墙上方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数十根火把被点燃,只是瞬间,漆黑的夜色便被驱逐一空,城头上下被照的有如白昼。

    一动不动躺在地面上的那人,也被火把照清楚了容颜,脸上满是血,但勉强能看清楚五官——王景略的身体微震,握着树枝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因为他识得那人,准确来说,他和那人很熟。

    过去这几年,王景略代表朝廷,在阳州城里暗中联络那些心怀故唐的年轻人,取得了很多进展,此时死去的那名年轻人,便是其中一人。

    阳州城头变得扰嚷起来,有喊杀声,有兵器撞击的声音,王景略艰难地抬头望去,知道城墙上面,那些忠于长安的年轻人,正在被神殿的强者们追杀,他的拳头握的越来越紧,却无法做些什么,不由心生绝望。

    又有人落了下来,重重地砸在被冻硬的田野上,砸出泥土,溅出血花,紧接着有越来越多的身影落下,不停地死去。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与痛苦,眼眸里满是后悔,他后悔没能发现,自己的计划全部被神殿掌握,后悔没能预计到神殿的突然出手。

    他后悔让这些年轻人死去。

    今夜死去的这些人,是他在诸阀里的援手,都是清河郡的年轻人,用宁缺的话来说,是真正的希望,只是……年轻人的骨头再硬,终究还是摔碎了。

    王景略的眼圈红了,嘴唇被咬破,开始流血。

    他盯着阳州城头那些神殿骑兵,看着那些火把照耀下的身影,身体痛苦地颤抖着,就像一只受了伤的丧家之犬,却不敢唁唁。

    他转过身,像狗一样在地面上爬行,向夜色最深处爬去,一面爬行一面流血,他必须活着离开清河郡,他要把今夜发生的事情,告诉青峡那面的唐军,告诉宁缺,书院的计划已经失败,告诉长安,战争已经开始。

    宁缺没能想到,他也没有想到,西陵神殿,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出手。他们的事业,清河郡的年轻人们,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损失。

    但是,我会回来的。

    当我回来的那天,铁蹄将会踏碎这片艰难寒冷的田野,火把将会插满富春江畔的庄园,死去的年轻人的英魂,将会得到最盛大的祭奠。

    王景略向着漆黑的夜里爬去,背离阳州城里的火把光辉。

    有雪忽然飘落,洒在那些死去的年轻人身上。

    也洒落在像狗一样的他的身上。

    ……

    ……

    阳州城最直的那条长街,被灯火照的一片通明。

    神辇在街中间缓慢移动,辇旁十余名侍女不停向夜空里洒着花瓣,那些花瓣与新落的雪一混,然后一同落下,圣洁纯净。

    雪风微作,掀起辇前的幔纱,露出横木立人犹带稚气的脸庞。

    长街两侧,成千上万的阳州民众,纷纷跪拜在地,最前方,清河郡诸阀的阀主同样双膝跪地,没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今夜的阳州城,到处都在追杀,到处都在死人,鲜血灌进青石板的缝隙,流进清澈的富春江,是自数年前叛乱后最血腥的一个夜晚。

    忠于长安城的年轻人,在今夜死了很多,至于那些没能被神殿发现的,想必在看到如此血腥的画面后,也会沉默很多。

    横木立人今夜只出了一次手,十余名唐国天枢处的强者,尽数死亡,他的手上染了鲜血,他的意志更是让鲜血涂满清河郡。

    他的神情却还是那般平静,天真可喜。

    他不是西陵大神官,但他有不下于西陵大神官的权柄与威严。

    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他以昊天的代言人自居,他坐着神辇,在散播的花与雪中缓慢前行,享受着凡人的敬畏与爱。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与唐国的战争终于开始了,那个叫宁缺的人还能安坐长安城吗?

    宁缺,你什么时候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请来与我一战。

    请来被我杀死。

    火光把夜雪照耀的如白色的粉,又像是春天的柳絮。

    横木立人的目光穿透漫天的风雪,掠过青峡,落在长安城,微笑想着。

    ……

    ……

    中原处处皆雪,无论桃山还是阳州城,都被或薄或厚的雪包裹,稍后宋国也将落下一场雪,那场雪必将名留史册,而在这之前,本来风雪连天的草原,却忽然间雪停了,云散雪消,露出那轮明亮的月。

    渭城北方,数千座帐篷正在被拆除,无数牲畜正在被驱赶,金帐王庭的勇士们正在给座骑佩鞍,数万名精锐骑兵即将启程,场面很壮观,却听不到什么声音,除了牲畜不安的鸣叫,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做为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在过去这些年与唐国的战争连获胜利,金帐王庭的贵族子民有足够的资格骄傲得意,但此次的情况不同。

    今夜,金帐王庭即将整体南迁。

    南迁便是南侵。

    这意味着最后的决战即将开始,意味着将与统治世界千年的唐国你死我活,便是金帐最骄傲的勇士,也开始紧张起来。

    最先离开渭城南下的,是一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车队,车队由十余辆大车组成,人手不多,也没有什么辎重,所以走的轻松。

    对金帐王庭来说,这却是最重要的车队。

    十三名草原大祭司,分别坐在自己的车厢里,胸前挂着的骷髅头项链,在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耀下,洁白的像是纯洁的玉。

    国师胸前挂着的是一串普通的木珠,就像他身上那件普通的衣裳,就像他普通的容颜,他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平静微笑,不知想些什么。

    对于中原修行界来说,他是化外的蛮人,哪怕带领金帐王庭投到昊天的怀抱,他和那些祭司依然游离在正统的修行世界之外。

    但这不影响他的强大,也不影响他的情绪。

    他很向往那轮明月,他很想去南方,体会一下中原人的所思所想,他想去长安城,他想去书院,当然,去了自然就不想回来了。

    少年阿打也在看着那轮月亮,被风雪连续洗了好些天的空气,格外洁净,深夜的草原格外安静,于是那月亮显得格外圆、格外大。

    和国师不同,阿打没有太多想法,他只是觉得那轮月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烦躁。

    金帐王庭总动员,十余万铁骑即将南下,单于的决心很大,动作很迅速,阿打却还是有些不满意,他急着去南方。

    他要杀死那名叫华颖的唐将,他要冲垮唐军最后的骑兵,从向晚原到河北郡,有水草的地方都要成为他开拓的疆土。

    在这个过程里,他将和车队里的人们,一起等待着那枝铁箭的到来,等待着余帘的到来,他要折了那箭,杀了那人。

    为什么?因为他想这样做,他要报复那个叫宁缺的唐人,他要战胜传说中的书院,他想,既然自己这么想,那么这应该便是长生天的意志。

    ……

    ……

    宋国都城,此时尚未下雪。

    广场上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数千名新教的信徒,与人数相近的道门神官及宋国骑兵们,紧张地互相看着,已然疲惫。

    高台上点燃了火把,照亮了这片角落,叶苏坐在案后,看着案上的道义真析静静思考,陈皮皮跪坐在他身旁,沉默不语。

    唐小棠和十余名剑阁弟子,站在高台之前,也自沉默不语。

    面对着神殿来袭,他们不知能撑多久,更无法离去,所以只有等待。

    南海少女小渔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她此时代表着道门的态度,然而白天最关键的时刻,道殿响起了钟声,她只能停下等待。

    等待?为什么要等待?难道昊天还会给予这些叛教的逆贼宽容?难道宁缺真的能说服观主放过叶苏和新教的信徒?等待什么?

    没有人知道在等待什么。

    等待杀戮的命令,还是和平的到来。

    知道西陵神殿和谈一事的人,也觉得这种等待未免太漫长了些。

    只有隆庆知道西陵神殿在等待什么。

    不是等待观主被宁缺说服或是不能说服,不是在等待和谈的最终结果,不是在等待昊天的谕令,而是在等待一个人的死亡。

    或者说,死亡的消息。

    叶红鱼死亡的消息,她的死亡,便是这场战争的开端。

    年轻的裁决大神官不死,道门便不能对叶苏动手。

    隆庆知道,却不在意,因为他清楚那是必然的事情,不论是今夜,还是明天清晨,她的死亡,总会来到场间。

    所以他还是像白天那样,非常认真地劈着柴,拣着柴枝,然后堆到院子中央,堆的很仔细,就像在做一件精致的工艺品。

    隔着一堵院墙,墙外千万人在对峙,他在墙这边堆柴。

    因为时间很充裕,他劈了很多柴,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到把被雪染湿的柴全部堆到最下方,只把干燥易燃、形状完美的细柴,放在柴堆最上面。

    干柴堆已经堆到数丈方圆,密密麻麻,很像一座王者的坟墓。

    也可能是圣人的坟墓。

    干柴堆最上方,插着木桩,横竖两条,像是个人,也像个十字。

    木桩上挂着一段绳子。

    绳子和木桩是用来绑人的,那些柴是用来烧人的。

    时间缓慢地流逝,黑夜渐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墙那头,响起新教信徒的颂经声,整齐的经声,可以驱走疲惫,更重要的是驱走恐惧。

    隆庆听着墙外整齐的颂经声,轻轻跟着复颂,音调很有趣,似在唱歌。

    他挑选干柴的动作没有停止,神情很认真,情绪很平静。

    银面具系在腰间,他没有戴,脸上那道疤没有变淡,很奇怪的是,那疤不再那般恐怖难看,灰暗的眼眸在美丽的容颜上显得格外迷人。

    听着墙外传来的颂经声,缓缓重复着,向柴堆上搁着细柴,隆庆在越来越亮的天光下重复着这些动作,然后忽然停止。

    “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

    他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院墙,落到东方,不知是日起处,还是别的什么建筑,喃喃重复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座城市是宋国的都城,在大陆上并不出名,无法和临康相提并论,更不要说长安,但这座城市,对道门来说,意义很深远。

    这里有大陆上最古老的道观,有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为西陵神殿奉献了很多大神官,知守观里的人们,更与这里有撕扯不开的关系。

    观主陈某,也是此间人。

    宋国,是道门的源头之一,是最保守的所在。

    叶苏选择在这里传播新教,将此间当成新教的大本营,想来也是基于这方面的考虑,他要在最险恶处前行,要在深渊里见天日。

    便在思忖间,远处忽然传来钟声。

    钟声起处,应是宋国的道殿。

    隆庆神情微凝。

    待他看见道殿处升起的白烟时,确认那个消息终于到了。

    肃穆的钟声,一道袅然直上云层的白烟,只代表了一件事情。

    西陵神殿有大神官离开人间,回归昊天神国。

    叶红鱼死了。

    历史上最年轻的裁决神座死了。

    隆庆站在院墙后,看着那道白烟渐散于天际,想着那个死去的女子,不由生出很多感慨,沉默无语很长时间。

    他和她出身天谕院,共事于裁决司,他是二司座,她是大司座,他是西陵神子,她是绝世道痴,他从来都不如她。

    当他为了力量选择背叛道门,变成那只孤魂野鬼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那方墨玉神座——他念念不忘的墨玉神座。

    在叶红鱼面前,他始终是个失败者,就像在宁缺面前一样。

    当年他最风光的时候,潜意识里,依然在叶红鱼面前有些自惭形秽,甚至有些本能里的恐惧,所以在书院登山的幻境里,他会在她的面前一剑刺死了陆晨迦,他会把她和叶苏视为修行里最大的心魔。

    今天,她终于死了,隆庆的心里没有丝毫愉悦之情,反而有些空虚,或者,那是因为她不是死在他手中的缘故。

    他再也无法弥补这种遗憾,这很遗憾。

    幸运的是,叶苏还活着,还有机会被他亲手烧死。

    ……

    ……

    肃穆的钟声,从道殿处传到广场上,传到数千名新教信徒和神官执事们的耳中,洗去他们的疲惫与紧张,把他们的目光引至道殿处。

    那里升起一道白烟,圣洁无比。

    死寂一片,做为虔诚的以及曾经虔诚的昊天信徒,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新教的信徒,还是神殿的神官执事,又或者是宋国朝廷的骑兵,都因为那缕白烟而沉默起来,久久未能化解心头的震撼。

    如果是别的时刻,人们应该会对着那道白烟跪倒,表达自己的悲戚和追忆情怀,但现在,这道白烟更是一个信号,开战的信号。

    小渔举起手里的道剑,遥遥指向高台上的人们。

    在她的身后,数十名道门强者,还有更多的神官执事,缓缓向前走去,广场四周的街巷里,涌出越来越多的宋国骑兵。

    屠刀已经举起,孤立无助的新教信徒们,恐惧地挤在一处,向后方退去,死亡的威胁,让他们从白烟带来的震撼中醒来。

    叶苏坐在案后,右手落在书卷上,侧头望着那道尚未散去的白烟,久久沉默,逼近的敌人和邻近的死亡,都不能让他的目光有所偏移。

    他的妹妹死了,因为他死了。

    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对她很严苛,甚至冷酷,因为陈皮皮的缘故,因为当年那些事情,但她却对他一如幼时。

    她是人间对他最好的那个人。

    那个人,去了。

    叶苏沉默,无言。

    “你们走吧。”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口说道:“老师要我死,我便去死,你们活着,那就很好。”

    是的,活着总比死了好。

    看着那道白烟,他悲伤地想着。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章 天空与大地之间,是唐小棠

    陈皮皮跪坐在叶苏身边,看着那道白烟,神情微惘,有些痛。

    对他来说,叶红鱼的死讯,也意味着很多东西,童年的记忆,观里的生活,就此戛然而止,再没有分享的同伴,同时这意味着,父子反目的悲剧。

    “不是终结。”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那为何要走?”

    说话间,来自西陵神殿的强者已经杀至台前,新教的信徒再如何虔诚,也不可能减慢这些人的步伐,只是徒流鲜血罢了。

    陈皮皮站在叶苏身后,开始收拾行囊,他如今是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废物,没有办法参与战斗,却显得很平静,很有信心。

    离开临康城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他们每次都能冲破西陵神殿的阻截,他相信今天也不会例外,哪怕那道白烟已经升起。

    因为他相信她能保护师兄离开。

    唐小棠站立的位置,在他和叶苏之前。

    剑阁弟子正在与那些道门强者厮杀,剑光纵横间,不时有鲜血挥洒。

    她只是站在叶苏和陈皮皮身前,没有去别的地方,手持铁棍,遇着有人来,便是一棍砸将过去,伴着雷鸣般的撞击声,敌人喷血震飞。

    她不是大丈夫。

    但她当关时,同样无人能过。

    看着这名穿着单薄的棉衣、明明年纪不小却依然像少女般梳着双马尾的魔宗女子,小渔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敌意,更多的却是震撼不解。

    她对唐小棠的敌意很好理解,她只是不解,千里颠沛流离,新教众人在道门的追杀下艰难度日,真正倚仗的强者就是唐小棠一人,她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她曾经受的那些伤去了何处?那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有多少力量?

    唐小棠确实很疲惫。

    离开临康城后的这些天里,她带着众人突破了西陵神殿的四道防线,她遇到了二十一场战斗,她杀死了三百七十一名神殿强者,受了十四次伤——无论战局险或平淡,她都是主将,无论伤势轻或重,她都在流血。

    她坚持了下来,没有倒下,带着叶苏和陈皮皮这对雪山气海皆废的师兄弟,越莽莽群山,行千里路,来到了宋国都城。

    她已疲惫至极,她摇摇欲坠,但她还是手持铁棍将人打,站在台下,唱着这出漂亮的打戏,无论谁都无法逾越一步。

    剑断人飞马蹄乱,几名从斜侧方趁乱突袭高台的宋国骑兵,被唐小棠扫倒在地,伴着沉重地撞击声,连人带马摔倒不起。

    小渔挑眉,眼眸骤然明亮,青色道袍在晨光里微飘,手里的道剑,变成一道笔直的线条,刺破晨风与寒意,瞬间来到唐小棠的身前。

    修行者的剑,都是飞剑,但她的剑没有离手,腕与肘,也是那道线的一段。

    从轲浩然开始,再到柳白,剑道的历史已然改变,真正的剑者,再不肯轻易地让剑离开自己的手,尤其是面对真正强敌的时候。

    剑锋冰冷,映着广场地面的残雪,直刺唐小棠的眼睛。

    唐小棠没有闭眼,眨都未眨,盯着仿佛带着咸湿海风味道而来的道剑,感受着其间隐藏着的海雨天风意味,沉默挥棍而出。

    面对知命境的小渔,她没有留手,娇小的身躯变成灼热的石头,明宗功法榨取体内每一丝的力量,尽数投注到那根铁棍上。

    她手里这根铁棍,原本是刀,是魔宗圣物——血色巨刀,在当年长安一战里,余帘用这把刀割断了观主的彩虹,血刀被烧融成了铁棍。

    她投身书院,拜余帘为师,成为书院第三代的大师姐,其后这根铁棍,便一直握在她的手中——看着像铁棍,本质上依然是刀,刀意深藏其间,曾在后山绝壁挖天阶,也曾把那张棋盘砸的轰天响,曾于光明祭时,在桃山上杀得西陵神殿骑兵乱作一团,杀的群雄侧目,不敢乱动,也曾在陋巷破屋里切过白菜梆。

    此时铁棍再次全力挥出,纵然小渔的道剑携来海雨天风,也骤然被破之,万千雨点挥洒不见,柔韧天风被切成无数碎絮。

    道剑微偏,刺中唐小棠的左肩,然后极犀利地上挑。

    唐小棠依然稚嫩的清丽面容上,神情不变,铁棍继续前行。

    小渔闷哼一声,眼眸里闪过一丝悸意,急速后掠,手里的道剑弯折变形,苍白的脸上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鲜血在咽喉里蕴积。

    只是相遇瞬间,她便告败,受伤。

    剑折而未断,恐怖的劲意顺剑身而上,落在小渔的身躯之上,顿时把她击飞,掠过下方的涌涌人群,向着后方坠落。

    唐小棠没有收手,脚掌一踏地面,踩碎周遭十七块青砖,身体骤然腾空,如飞石般追杀而去,手里铁棍直袭她的胸膛。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神官执事,惊的不行,面露恐惧之色,纷纷向小渔落地处涌去,一时间,广场拥挤的人海里竟拱起了数道潮水。

    小渔是赵南海的亲女,是观主最亲信的下属,身份地位特殊,人们哪里敢让她受到任何损伤,不知多少道剑凌空飞起,想要拦住唐小棠。

    唐小棠神情不变,专注地看着前方飞掠的道门女子,任由那些飞剑斩在自己身上,似乎只是想一棍将对方砸死,一门心思地砸将过去。

    嗤嗤嗤嗤,无数声尖锐的利响,在空中响起,只是瞬间,便至少有七道飞剑,落在了她的身上,割破了那件普通的衣裳。

    却没有血落下。

    身为魔宗圣女,她的身体已被天地元气焠炼的坚若钢铁。

    那些道剑再如何锋利,也只能割破她的肌肤,留下些极细而淡的伤口,剑意入体,让她唇角渗血,却无法阻止她的去势。

    铁棍举起,成燎天之势。

    铁棍落下,便要将小渔生生砸死。

    小渔落在地上,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先前涌出的那些红晕,早被当下的危险逼散,但她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惧意。

    唐小棠神情宁静,似乎也猜到会有别的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果然,有异变发生。

    一朵黑色的桃花,忽然在广场的空中盛放。

    那朵黑桃并无实质,纯由天地元气凝结而成,美丽至极,却不娇媚,只是一味肃杀,黑色的花瓣里,散发着湮灭一切的味道,显得极其强大。

    黑色的桃花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唐小棠的目光,更是尽数落在它的上面,因为它正好盛开在她的眼前。

    她并不意外,猛然一棍砸下。

    从昨日到今晨,道门表现出来的态度很绝然,随着那道白烟升起,战争正式开始,和平不可能回到人间,道门志在必得。

    知命上境的南海少女,加上那些道门强者,还有宋国骑兵,阵势看似强大,但哪里配得上志在必得四字?

    唐小棠知道,西陵神殿必然有真正的强者在旁窥视,她甚至猜到那人是谁。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那个人始终未曾出现,这让她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做出誓杀小渔的姿态,就是要逼出那人来。

    所有的专注,其实根本不在小渔身上。

    她等的就是那朵黑色桃花绽放的刹那。

    轰的一声巨响。

    黝黑的铁棍,准确而暴戾地砸在了那朵黑色的桃花上。

    无形无质的黑色桃花,应声而散,瞬间化成无主的天地元气,向着广场四周流散而去,如云如蒸汽一般消失不见。

    唐小棠脸色微白,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当铁棍砸中黑色桃花的瞬间,她便知道自己错了,所以她败了。

    那个人不是隐藏起来,准备最后的一击,那个人现在很强大,强大到不需要等待时机,他只是静静等着,然后出场战胜所有人。

    唐小棠落在地上,踩碎青砖,右臂微微颤抖,望向某片院墙。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两根黑色的马尾辫,在身后微微摆荡。

    她的脸色很苍白,明显受了重伤。

    十余名神官执事,向着唐小棠攻了过去。

    小渔疾掠向前,弯折的道剑,骤然重新笔直,再次一剑刺向她的眼睛。

    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如此重的伤势里复原。

    这是杀死唐小棠最好的机会。

    便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唐小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广场上的寒风,被她尽数吸入腹内。

    那些空气,在她的肺里迅猛地燃烧。

    有些黯淡的眼神,骤然间回复明亮。

    那些伤势,似乎瞬间便被治好。

    铁棍破风而起,击中小渔手中的剑。

    一声清脆的鸣响,那柄道剑终于碎了,铁棍却沉默坚实如前。

    小渔闷哼退后,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她想不明白,这名魔宗女子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为什么受了如此重的伤,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回复如常!

    唐小棠挥棍砸死了从侧后方袭来的一名黑衣执事。

    她向着那堵院墙走了过去,遇者筋断骨折,无人能挡。

    她要去那里,谁都拦不住她。

    一路行来,铁棍不知砸死了多少人。

    鲜血从天空洒落,滋润大地。

    她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一个人向前走着,身影很孤单,四周都是敌人,她没有帮手,她只有自己,但那也够了。

    她仿佛根本没有受伤,那朵黑色的桃花,再如何恐怖,也没能给她留下任何伤害,似乎人间根本没有谁能够伤到她。

    看着这幕画面,道门强者和宋国骑兵们,震撼沉默。

    便在此时,远处响起数道凄厉的鸣啸。

    噗的一声,一枝弩箭,射进了唐小棠的左胸。

    弩箭未能入体,锋利的箭簇刺破了肌肤,不多的血渗出,染红了衣裳。

    但这至少意味着什么,或者是种安慰。

    本已绝望的神官执事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没有不会受伤的人,这个事实,让他们醒过神来,变得极为兴奋。

    “她不行了!”

    “她的魔功失效了!”

    “杀了她!”

    清晨的广场上,到处是神官执事还有宋国骑兵们的喊叫声,人们仿佛疯了一般。唐小棠却是充耳不闻,握着铁棍,继续向那堵院墙走去。

    不知又有多少人倒在她的身前,她终于走到那堵院墙之前。

    悄无声息地,那堵院墙塌了,砖石悄然落地,如枯叶落在雪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寂地令人心悸,就如那道身影。

    隆庆站在院墙缺口处,静静地看着她。

    远处传来凄厉的声音,大地开始轻微地震动,所有的城门同时被打开,数千名隐藏在城郊山林里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纵马而入。

    唐小棠听到了,也知道了,但她只是看着垮掉的院墙缺口,看着站在那里的那个人,看着他脸上的那道疤,看的异常专注。

    她清楚,只要杀死这个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来,都没有意义,如果杀不死对方,那么就轮到她和她在意的那些人去死。

    安静,广场忽然变得很安静。

    所有人都看着这边,陈皮皮如此,便是叶苏也看着这里。

    然后他看到了院墙后方那堆干柴堆,那些干柴已经堆到了一人多高,密密麻麻地很是整齐,上面那个十字架似是熟练的木匠做的。

    陈皮皮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叶苏只是沉默,仿佛看见命运。

    隆庆走出院墙缺口,看着唐小棠说道:“你比我想象的更强。”

    唐小棠看着他,说道:“你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强。”

    忽然间,一道明亮的剑光闪过。

    一名剑阁弟子认出隆庆,想着剑阁覆灭便是此人的手笔,想着柳亦青便是被此人带着道门强者逼死,热血上涌,悄然便是一剑刺出。

    这一剑很决然,带着必死的信念,所以很强大。

    隆庆神情不变,右手自胸前拂过,如长安城香坊里那些耍戏法的人一般,手里便多了一朵黑色的桃花,将将迎在那道剑光之前。

    这朵黑桃不是天地元气所凝,有真实形质,似是廉价的绢做的。

    那柄剑刺入黑色桃花,桃花瓣瓣震落,而那剑,却像是受了风霜的花蕊一般,迅速凋零,剑身上涂满了锈迹,仿佛陈放了数千年。

    剑锈而折,那名剑阁弟子的气息骤然衰败,满是愤怒的脸上,多出了很多斑点,仿佛老了很多岁,就此倒地而死。

    看着这幕画面,唐小棠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柳叶般寒。

    她发现隆庆已非当年,邪恶的灰眸功法已然大成,便是不需对视,也能夺取其他修行者的精魄修为,强大到了一种恐怖的境地。

    知命巅峰还是什么,对于现在的隆庆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唐小棠神情凝重,却依然不惧,因为恰好,她也是一个可以无视修行境界区隔的强者,只要不逾五境,她都可以试着战胜对方。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请。”

    唐小棠吸气,胸膛高高耸起,她先前一口吸了广场上半数的寒风,此时便将剩下的寒风尽数吸进身躯里,甚至似要把高空的雪云都吸下来。

    空气在她的身躯里燃烧,化作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微微曲膝。

    当年在书院后山,她被余帘逼迫着不停跳瀑布,跳之前,便要曲膝。

    她跳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向瀑布下跳去,而是向天空里跳去。

    轰的一声,无数块青砖破裂,最中间那几块已然碎成齑粉。

    院墙前一片尘土飞扬,好些人被迷了眼睛。

    唐小棠消失不见。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隆庆没有闭眼,待尘砾落地后,抬头望天。

    他知道她去了天空之上。

    他知道她不会逃走,那么无论跳的再高,总有落回地面的那一刻。

    于是,他就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

    他看着天空,翘首,以待。

    场间所有人,都随着他的目光向天空望去。

    晨光从东面的海上洒过来,雪云是那样的白,偶尔露出的天空是那样的蓝,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什么,没有人影。

    片刻后,天空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人影。

    天空里忽然有尖锐的鸣啸声响起,那声音传到地面上,震破了宋国王宫里的琉璃瓦,哑了道殿里的那口古钟,惊了林里无数的眠鸟。

    很多人听到那道鸣啸,痛苦地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那道鸣啸是磨擦的声音,是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的声音,那物事必然极为坚硬,不然在这般恐怖的速度下,早就碎裂不见。

    很难想象,那是人的身体。

    黑点迅速扩大,那是一道身影。

    唐小棠的身影。

    就像她兄长曾经做过的那样。

    就像她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从天空里跳了下来。

    她举起铁棍,带着一道难以想象的力量,砸向隆庆的头顶。

    那道力量,来自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

    没有人能够无视这段距离,也应该没有人能够无视这道力量。

    当那道尖锐的鸣啸声到了最大时,唐小棠回到了地面。

    她就像颗陨石一般,轰向院墙缺口前的隆庆。

    她的皮靴已经开始燃烧,带着火星,在空中拖出十余道细细的火线。

    下一刻,天空与大地相遇。

    地面扭曲变形,那些青砖像蛛网一般裂开,在隆庆的脚下变成无数细小却威力十足的石砾,伴着凄厉的撕裂声,四处激射。

    院墙旁一颗不知名的冬树,瞬间被射成木屑,随风飘舞。

    ……

    ……

    (这两天努力的感觉真的很好,工作其实是一味良药,我要早些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不过不迟,有人说什么到月底你自然就有存稿什么的,忍不住笑了,这是新读者吧,以前没看过我的书吧?不知道我这一年就没要过月票吧?什么都不知道吧?是在搞笑吧?

    在这里推荐一位将夜书友写的小说,书名叫:重生之我叫杨九郎。简介如下:现代大混混杨九在一次帮派火并中装逼扮忠义,不幸被误中丧命。带着不甘的怨气穿越到北宋初年,正好被杨继业收为第二个义子,名玖,字延德,俗称杨九郎。从此,杨玖开始了一段混混的经历。)------------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一章 他不是一个人

    (昨天把小渔的境界多写了一个字……在原稿里已改,致歉,手滑。)

    ……

    ……

    地裂,树碎,然后声音才来得及开始传播。

    剧烈撞击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恐怖的轰鸣声,直接将那棵树残余的部分再次碾碎,顺道碾平了残存的院墙,隔得稍近些的人,直接被掀翻至十余丈外,昏迷不醒。

    幸亏场间的人们都捂着耳朵,不然他们可能被撞击形成的轰鸣声直接震死,饶是如此,也有很多人被震晕了过去。

    至少数万斤的石屑与泥土,被恐怖的撞击震起,抛向天空,瞬间遮住远处的朝阳,黑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清楚场间的画面。

    昏暗一片里,石砾如雨般簌簌落下,打的残叶啪啪作响,碎成絮状,打的院墙里的柴堆有些凌乱,有的落入井中,像是数百只青蛙在跳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雨渐停,烟尘渐敛。

    院墙前,多出了一个坑。

    青石地面很坚硬,下方是相对松软的泥土,但更深处是更坚硬的花岗岩,此时却出现了一个坑,一个很深的坑。

    烟尘渐敛,坑底两个人影渐渐显现。

    唐小棠手里握着铁棍,铁棍有些变形。

    铁棍的前方,是一只手,一只泛着淡淡灰色,仿佛不是人类的手。

    隆庆以手握棍,脸色苍白,眼眸灰暗到了极点,唇角有血渗出,半跪在坑底,看着有些狼狈,但终究没有倒下。

    唐小棠的脸色也很苍白,魔宗圣物的铁棍都已变形,她的腕骨更是被直接震碎,右臂不停地颤抖着,似乎下一刻便会握不住。

    喀喀声响,隆庆缓缓站了起来,道衫下摆尽碎,满身尘土。

    他看着唐小棠说道:“你不应该这么强大。”

    唐小棠没有说话,紧紧地抿着双唇,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胸腹里积着鲜血喷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继续握着铁棍,而不被看出虚弱的真相。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齿间尽是鲜血,形容看着有些恐怖,如剑般的眉也挑了起来,衬着灰暗的眼眸,很漂亮,也很诡异。

    “但你再强大也没有意义。”

    隆庆微笑说道:“因为……我更强大,你甚至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强大的人,因为,亲爱的小姑娘,我早就不再是一个人。”

    他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不是因为伤势,而显得有些兴奋,甚至有些疯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真的有很多道声音在与自己相和。

    多年前,他在知守观里炼药修身,窃取天书沙字卷,学了卷中的邪恶功法灰眸,然后他夺了半截道人的毕生修为,重获新生。其后他叛出道门,一路逃亡,一路吸噬道门强者的功法,直至到了东荒深处,又吸噬了左帐王庭诸多强者的精魄,终于修至知命上境,那时他的身体里便有了很多人。

    其后,他重新被道门接纳,回到桃山,那时他的境界已经开始如叶红鱼推算的那样不稳,甚至有了崩溃的征兆,当时留给他的选择不多,或者散去功法,从此变成一个普通人,或者继续强行攫取他人的修为,把毒药当成美酒痛饮,终有一天会出问题,但至少可以帮他撑过更多时间。

    隆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因为他需要强大,因为他曾经在光明与黑暗之间徘徊过太多时间,他已经厌倦了那种日子。

    对于他来说,极为幸运的是,当时西陵神殿正领奉着观主的意志,开始整肃道门内部的势力,光明神殿和天谕神殿以及忠于掌教的势力里,不知多少人被关进幽阁,于是那些道门强者,最终都成为了他那双灰眸的牺牲品。

    魔宗创饕餮大法,其后被道门改成灰眸,前后数百年间,只有隆庆将这功法修到极致,因为只有他拥有如此机缘,拥有如此多的“食物”,现在的他境界是知命巅峰,却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修为,成为修行历史上最特殊的存在。

    当初在临康城皇宫前,大师兄便看出了隆庆的强大,有些不解,甚至有些惊讶,却没能看出他的强大来自于何处。

    隆庆的强大,正如他此时此刻对唐小棠说的那样,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他是很多个人,或者说他已经是一个非人的存在。

    唐小棠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隆庆的强大,当她从天空里落下,像陨石般落向地面时,哪能想到他竟只凭一只手便挡住了。

    天空与大地之间的距离,对于隆庆来说,都已经不算什么了吗?

    她皱眉,把铁棍从对方手里抽出,然后再次举起,神情有些痛苦。

    她的腕骨已经碎了,但人还站着,那么便能再次战斗。

    隆庆静静地看着她,眼眸变得极为幽深,灰暗的颜色就像是乌云占据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球,道衫下的身体开始散发寂灭的意味。

    唐小棠微低着头,马尾已被震散,黑发飞扬在眼前,遮住视线。

    她沉默地抵抗着灰眸的吸噬力,幸亏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精魄与强大的身体合而为一,不容易被分离,不然已败。

    隆庆深深地吸了口气。

    先前唐小棠与神殿强者战斗时,曾经深吸两口气,吸尽广场上的寒风。

    而此时,随着隆庆的呼吸,院墙后方那棵完好的老槐树开始颤抖起来,经历了几乎整个寒冬依然倔强地没有落下的树叶,悲惨的簌簌落下。

    隆庆仿佛变成了一个黑洞,无数天地气息,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来,卷起树叶与残雪,来到断墙前的坑底,进入他的身躯。

    不尽数量的天地气息,被他身躯里那些庞杂的灵魂吸引,带着难以想象的恐怖意志,从他的胸间迸发而出,瞬间穿过那件看似单薄的道衫。

    他的胸腹间本身就有个洞,宁缺射出来的箭洞,黑色的洞。

    一朵约三尺方圆的黑色桃花,在他的胸前出现,幽幽然,漆黑如夜,气息寒冷,仿佛来自最阴森的深渊,带着无穷的怨念。

    黑色桃花瓣瓣绽放。

    隆庆的右手,在黑色的花瓣间伸出,落向唐小棠。

    唐小棠眼眸变得无比明亮,因为她知道到了生死那刻。

    她手里的铁棍变了方向,不再击落,而是横于身前,如大江上著名的风景,那片黑色崖石前的铁栏,把滔滔江水的危险拦在人类身前。

    隆庆的拳头落在铁棍上。

    啪的一声!已经弯折的铁棍再次从中间弯折,弯的更加厉害,形成一道曲线,似乎只要再被孩童吹一口气,便会真正折断。

    唐小棠的胸口也出现了一道曲线。

    不骄傲,不漂亮。

    因为那道曲线是向里的。

    她的胸膛瞬间下陷数寸,看着极为恐怖,似乎只要再被贪吃的孩童轻轻摸一摸,胸骨便会全部碎裂,从中断开。

    唐小棠的脸色苍白的像是雪,然后迅速生出两团腥红。

    她再也无法闭紧双唇,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向空中。

    喷着血,她向后飞坠。

    娇小的身躯,重重地砸在坑的边壁上,将那些花岗岩和青石砸的再碎几分,然后重重地弹起,在空中翻滚着,最后落在数十丈外的地面。

    一声闷响,那里的地面,再次被砸的微微下陷。

    脚步声响起,很有节奏。

    隆庆从坑底走了出来,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唇有些青,身上有些血渍,神情却很平静。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剑阁弟子还是新教信徒,或是西陵神殿方面的神官执事,人们的神情都很震撼,震撼到不敢言语。

    看着隆庆的身影,很多人的情绪很复杂。

    很多年前,他就是修行界最出名的年轻天才,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书院二层楼的入院试里,他败在宁缺的手里,从此一败再败,再也不复当年的风采,最终成为了故事里那些最常见的可怜角色,为了活着和复仇徒劳地挣扎着。

    哪怕隆庆最后活了下来,境界更胜当年,还成功地回到道门,甚至成为了观主的关门弟子,也已无法引起修行界的关注,

    如果是以往,像他这样年轻的知命境,当然很了不起,但现在不一样,因为道门还有叶红鱼,尤其是那场春风化雨,昊天给人间留下了一些礼物,道门多了横木立人,草原上多了位叫阿打的蛮人少年,更何况宁缺始终都在,一直在长安城里看着天下,和这些人相比,他显得那般的普通寻常。

    所以隆庆很沉默,很低调,甚至渐渐要被修行界所遗忘,他和横木带着神殿的护教骑兵清剿新教,人们也只注意横木,而不会注意到他。

    直到今日,他再次出现在整个修行界面前,出现在宋国都城,一手举起了落向地面的天空,一拳打弯了魔宗的圣物,人们才想起来他曾经荣耀无比的过往,想起他曾经是远胜宁缺的道门天才,才懂得他的强大。

    叶苏在这里,这里便是道门清剿新教最关键的地方,隆庆一个人负责这件事情,或者可以说明,他现在在道门里的地位,以及道门对他的信心。

    就像他对唐小棠说的那样。

    他现在真的很强大。

    他的境界很高,他的修为念力磅礴到前无古人的地步,他的身躯里有无比庞杂的强者意识,他可以是魔,也可以是神。

    隆庆向着数十丈外走去,神情平静,在人们眼中,却如魔神。

    紧接着,人群发出一声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以为不可能发生的画面。

    唐小棠,正在试图重新站起来——她双手扶着地面,手指深入泥土,被血汗打湿的头发,在额前无力疲惫地摆荡,身体痛苦地颤抖。

    她受了重伤,她疲惫到极点,但她想站起来,她还想战斗。

    于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就像过去这些天的数十场战斗那样,她倒下,然后站起,倒下,再站起,无论倒下多少次,她最后总会站起,仿佛没有人能真正击倒她。

    就算强大如魔神的隆庆,也不行。

    隆庆神情微异。

    他知道唐小棠受了多重的伤,就算她修行的是魔宗功法,身躯坚若钢铁,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应该能够重新站起。

    联想到先前唐小棠在战斗里表现出来的复原能力,联想到她的实力超出道门的推算,他不禁微微蹙眉,开始思考。

    当他走到唐小棠身前时,她已不再痛苦地喘息,胸口的伤势好转了很多,只是百步的距离,她便似乎重新拥了战斗的能力。

    这不是人类的能力能够做到的事情。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上面记载着修行界所有的功法,他很清楚,根本没有一种修行功法,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这只能是神迹。

    “我明白了。”

    隆庆看着她,感慨说道:“这是昊天给你的礼物?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惘然,有些感怀,因为他的前半生一直在向昊天靠近,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在追随。

    然而到了今日,他却发现自己离昊天越来越远,相反站在他对面的敌人,道门的敌人却得到了昊天的恩宠,他怎能不惘然。

    然而在惘然之后,他开始悲哀,有些自嘲,却也愈发坚定——因为观主要他们做的事情,本身就是在离昊天远去。

    唐小棠没有说话,沉默便是承认。

    当年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桑桑说要赐她永生,她没有在意,虽然对方是昊天,她依然以为这是玩笑话,昊天给普通人开的一个玩笑。

    当时离现在不过数年时间,还不够时间来证明,她现在是否真的能够永生,但在接连不断的战斗里,发生的某些事情,似乎已经证明了,桑桑当时说的那句话并不是玩笑,而具有真实的力量。

    在那些连绵不断的战斗里,她受了很多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元气之间仿佛建立了某种神奇的联系,失去的力量能够得到最快的补充,再重的伤势也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复原,死亡总喜欢和她擦肩而过。

    这或者,就是永生的意思。

    当然,虽然神迹在身,她毕竟不是神,只是个普通人,她不可能真正的不死不灭,只是死亡对她来说,变得遥远了很多。

    换种方式来理解,她现在变得强大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能一路护送叶苏和陈皮皮这两个雪山气海皆废的可怜人,越过千山万水来到此间,才能一直胜利到此时。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面对着强大如魔神的隆庆,她也有一战之力,虽然被重伤,却没有当场死亡,甚至迅速地回复,能够勉强再战。

    “被昊天庇护的感觉……或者很不错。”

    隆庆静静看着她,似乎并不在意她正在迅速恢复,说道:“遗憾的是,昊天不能一直庇护你,所以今天你注定会死去。”

    唐小棠说道:“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隆庆微微一笑,脸上那道伤疤有些扭曲,灰色的眼眸里流露出淡淡的嘲讽意味,说道:“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你恢复的速度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快了。”

    唐小棠再次沉默,因为隆庆说的没有错。

    这证明了什么?昊天不再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们?为什么?

    “当昊天连自己都无法庇护的时候,又怎么能庇护你们?”

    隆庆的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愉悦感。

    唐小棠想了想,说道:“我不在意。”

    是的,她不需要在意,她自幼在荒原深处长大,她干净简单,她苦练不辍,在那句赐你永生之前,没有任何奇遇,她没有拾到过任何秘笈,没有吃过通天丸,修行界年轻一代里,她的运气最差,但她还是强大了起来。

    有那句话之前,她是她,那么没有那句话,她还是她,她还是那个不知道失败怎么写的穿兽皮的小姑娘,那么何必在意?

    她双臂用力,将弯曲的铁棍扳直了些,因为这个动作,她胸口剧痛,咳了两口血,然而她重新握紧铁棍,指向前方。

    隆庆看着她,微笑说道:“魔宗中人,果然疯狂。”

    欲灭亡,必疯狂,魔宗里出现过很多想要灭亡世界的疯子,唐小棠不是那种人,但她在战斗里经常发疯,比如前些天,比如今天。

    唐小棠向前踏了一步,脸色苍白一分。

    铁棍破风而起,破风而落,如同那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依然在人间安好,不再被昊庇护的她,依然沉默而坚毅地迎向敌人。

    隆庆神情骤敛,道衫在清晨的寒风里猎猎作响,拖出道道残影。

    只是瞬间,他便不知道攻击了多少次。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广场被切割的很整齐的青石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隆庆和唐小棠的人影骤聚骤分,站在两头对望。

    隆庆脸色苍白,唇角一道血水缓缓淌下。

    唐小棠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坐倒在地。

    隆庆擦去血水,静静看着她。

    她疲惫至极,已然脱力,一滴力量都不再有。

    隆庆确认她不会再起,转身向着高台走去。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二章 真实地活着

    叶苏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无法做观众,总是要被迫拖入这场悲喜正剧,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剧结局的男主角。

    剑阁弟子们站在台前,身上有着或轻或重的伤,但只要还能站立,他们便不会松开手里握着的剑,坚守着身前那片区域。

    就像剑圣柳白,就像柳亦青,他们身前一尺,是他们的疆域,南晋已经被西陵神殿完全占领,那么他们身前一尺,便是最后的故国。

    隆庆知道他们不会让开道路,他缓缓举起右手,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们的身上扫过。

    这些南晋的男人,完美地实践了师门曾经许下的诺言,战斗到了最后的时刻,在尽数停止呼吸之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叶苏。

    他们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却面无惧意——柳白曾经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里的剑,他们是柳白的徒子徒孙,继承了那道剑意,未曾忘记滔滔的黄河,那么无论昊天的神国还是冥王的深渊,又有什么可怕?

    死亡没有立刻到来,因为陈皮皮从叶苏身后走出,走到剑阁弟子身前,看着隆庆说了一句话:“你想让道门覆灭?”

    隆庆望着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是老师的意志,我只是执行者。”

    陈皮皮的问话,有些无头无尾,隆庆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这场剿灭新教的战争,就是道门覆灭的开始。

    其实要理解这番对话,只需要思考一下,为什么道门能够容忍叶苏在人间传道数年时间之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决意杀他。

    叶苏曾经是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却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叶红鱼最敬爱的兄长。

    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必叛,就算道门连她一起杀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乱,直至分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敢言必胜书院和唐国?这场战争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唐国获得最终的胜利,道门又如何在人间继续存在下去?

    隆庆的视线越过陈皮皮和剑阁弟子们,落在叶苏的身上,叶苏此时正看着案上的书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

    “当他写出新教教义的那一天,道门的根基便被他毁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门,对那些愚蠢的人类有太多吸引力,没有人能逆转这种趋势,所以他必须死,道门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泛滥,还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庆停顿片刻,望向远处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烟,面无表情说道:“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谁又还能转身呢?”

    是的,那道白烟已经升起,那么叶苏的命运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道门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十余年来,这对兄妹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命运一直相联,要杀便必须全杀。

    叶苏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隆庆说道:“要我去死,不是难事,何必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

    隆庆长拜行礼,直起身来说道:“师兄过谦,要杀你,本就是最难下的决断,老师为此也曾彻夜难眠,道门哪里敢不谨慎。”

    叶苏若有所思说道:“杀一人而死万众,我似乎罪该万死。”

    ……

    ……

    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从各处城门鱼贯而入,披着盔甲的战马,只露着眼鼻,看上去显得格外恐怖,而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同样全身着甲,黑色的盔甲上刻着金线绘成的符线,光辉夺目至极。

    依据道门惯例,或者直接说是与唐国之间的默契,西陵神殿拥有的护教骑兵总数不能超过一定之规,然而随着前次伐唐战争,这个惯例早已不复存在,西陵神殿凭借着人间诸国供奉的金银资源,大肆扩军,如今的护教骑兵总数早已超过两万骑,拥有了与唐国重装铁骑抗衡的实力与底气。

    有两千护教骑兵跟随横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时正在阳州城里镇压那些心向唐国的预备叛乱分子,而这两千名护教骑兵则是由桃山直入宋国,悄无声息隐匿,跟随隆庆执行镇压新教信徒的任务。

    用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付手无寸铁的数千名新教信徒,还有人数极少的剑阁弟子,完全是杀鸡用牛刀,也可以说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门的决心,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叶苏再继续活下去,不会允许新教继续发展。

    带着盔甲的重骑异常沉重,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当两千骑同时前进时,密集的蹄声便变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护教骑兵高速奔驰,神情冷酷,根本不会理会撞到什么,城市街巷里的人们纷纷躲避,到处都是惊慌的尖叫声,也有被撞倒后的惨叫声。

    街道上到处都是烟尘,侥幸从马蹄下逃生的几名小贩,脸色苍白地挤在一家茶铺外,看着绝尘而去的骑兵们,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像人们那样避在街角,而是背着行囊向前赶路,满身风尘,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骑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庆指着广场旁那座小院,指着断墙里的柴堆,看着叶苏说道:“我用一夜时间堆好这些柴,请师兄上去。”

    上去做什么?自然不是看风景,柴堆虽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远些,但站在那里,眼里的风景想来必然是红色的,也许是血也许是火苗。

    叶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书写,说道:“待我写完这一段。”

    隆庆的脸上没有不耐的神情,因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会儿,或者这会成为宗教史上很传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坏这种美感。

    剑阁弟子的剑迎了上来。

    他挥手,黑桃盛开,剑阵骤乱。

    便在此时,叶苏停笔不写,抬头说道:“我写完了。”

    他写的不是笔记,也不是新教的教义,而是游记。

    不是这些天在诸国间逃亡的游记,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线后,去往诸国勘悟生死关时的游记,而最后一篇却是写的数年前的长安城。

    那座长安城里,有座小道观里,他在道观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长攒银钱,他曾和书院大师兄辩难,也曾和摊贩谈价。

    更多年前游历诸国时的体悟,在长安城里才真正开花,所谓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他获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峡前随着君陌的一剑,正式破壳而出,又随着临康城里那条陋巷的污水味道渐淡而逐渐成形。

    这就是新教教义形成的脉络,总结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新教的教义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础上,融合了书院理念,最终由叶苏的现世笔墨而定,没有浩繁著作,无以解释,便是叶苏自己,也只来得及写了数卷教义,再也没有时间成这项工作,于是他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写了这篇游记。

    这篇游记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叙述不评论,只写所见所闻不写道理,只有悲悯与自强没有乞求与对来世的向往,简单又很不简单。

    这篇游记通篇说的只是一件事:活着。

    信仰究竟是什么,信徒们信仰的意义在哪里,那是教义需要解释的事情,那是追随者们的工作,叶苏要说的只是活着。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怎样才能活的愉快,这篇游记里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通过对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写,对那些苦难和幸福的怀念,指出一条道路。

    要活得好,必须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归自己,神殿的归神殿,人间的归人间,昊天的归昊天。

    这就是叶苏想要告诉信徒的道理,或者说道路。

    此时他终于写完了这篇游记,搁笔于案上,然后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摊开晾晒,正好对着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给天看。

    他要让上天看一看这篇游记,他要让上天看一眼游记里记载着的真实的人间,他要上天明白人间究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隆庆停下脚步,看着案上那些纸,隐隐不安。

    叶苏站起身来,对人们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昨日他便说过这句话,其时雪疾云开,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道金边,又有雪花点缀其间,如神如圣。

    今日他写完游记,再次说出这句话,没有雪落,天空里的云已散,湛蓝一片,晨光却忽然间明盛起来,把他的身影照的异常清楚。

    不再仅仅是镀了一层金光,从广场上的信徒们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里,背对着鲜红的朝阳,散发着光泽,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断墙边的树,先前被唐小棠和隆庆的撞击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残椿,此时被叶苏身侧漏过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叶,嫩绿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颤抖,显得很是娇弱,却有无限生机。

    从最后一道笔画落下开始,或是从游记摊开给蓝天看开始,或是从陋巷里那些朗朗书声开始,甚至可能早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时便开始,叶苏和他后来创建的新教,代表人类里的某一部分,开始与天争夺权利,或者说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属于人类的权利,历史从那一刻开始改写。

    晨光明亮,蓝天白云,寒风酷雪不知去了何处,朝阳拥抱着他的身躯,光辉洒向整个人间,看上去仿佛神迹,但却不是,因为这幕神奇的画面与昊天无关,只是天地自然与一个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惊吓的四处逃散的信徒们,看着这幕画面,重新聚拢起来,不顾那些神官执事和骑兵的威吓,向台前拥去,想要离叶苏更近一些。

    朝阳照耀着人间,叶苏的身躯仿佛透明的琉琉,承载了阳光,然后向人间播洒,光线传的极远,竟照亮了远处的街巷。

    那些刚刚醒过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众,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护教骑兵铁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广场处的光明,看到了朝阳里的那个人,人们很震惊,又有些惘然,下意识里移动脚步,向那边走去,人流渐要汇成海洋。

    已经在广场上的数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对这画面的感触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着朝阳里的叶苏,信徒们沉默跪拜,表达着自己的敬爱。

    叶苏站在朝阳的前方,背对着光明,看着身前的隆庆和那些神官执事,还有广场上数千名新教的信徒,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的声音很冷静,并不刻意狂热,他的情绪也很冷静,与宗教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说家或圣徒并不相同,但他说的话却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每字每句随晨风而飘,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动的预言。

    隆庆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在这种时刻,叶苏会说些什么,他要预言一些什么,信徒们更是听的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广场上,就像是林中的蝉声,池里的蛙声,山崖间的风声,秋日里的瀑布声,让世界变得更加安静。

    安静的世界里,人们在认真地倾听,就像听到圣人的教谕,然后他们开始思考,即便是隆庆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这是预言,这段预言……预言了什么?

    ……

    ……

    (--------------------------------------------------)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三章 我要看见太阳

    一片安静,此时此刻,无论昊天会不会发笑,广场上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陷入了沉思,这话有很多信息,这话莫名地令人沉迷。

    叶苏说的这句话,前面是预言,最后却是喜不自胜地感慨,他提到了传说中的永夜,对永夜做出了某种带着希冀的评说,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么?在修行界古老的传说里,那是冥王入侵所带来的大灾难,随着桑桑降世,宁缺背着她逃难,夫子在荒原一剑斩金龙,传说早已被确定是假的,根本就没有冥王,也没有冥界,那么还有永夜吗?

    会有永夜,并且有过永夜,如今的人间还活着经历过永夜的人,只不过那与冥王无关,只是昊天在这个世界春耕秋作然后冬歇。

    对绝大多数人类来说,漫长的永夜很寒冷,很残酷,对昊天来说,那只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想要这个世界长存不灭,永夜是必须的手段。

    新教从本质上来说,是要与昊天争夺信仰,是在毁灭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门的掘墓者,那么叶苏为什么会期待永夜的到来?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么?”隆庆看着叶苏问道。

    叶苏静静看着他,说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庆说道:“永夜就是黑暗。”

    叶苏说道:“也只有在永夜里,人们才能真正地睁开双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让他们看到的画面,那些是真实,我自然为之而喜悦。”

    隆庆想了想,说道:“真实是客观,不依心意而变。”

    叶苏指向身后地平线上那轮红色的朝阳,说道:“太阳每天都挂在天空里,落下之后又会再升起来,它可是客观的?”

    隆庆说道:“太阳自然是客观的。”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可曾看过它?”

    隆庆正准备应答,忽然皱眉不言,细细想来,他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真义,生活在地面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但谁真正的看过它?

    所有人都看过太阳,起床后在后院随意一瞥,正午时以手遮额眯眼感叹其毒辣,傍晚时坐在亭子里迎着江风看着落日吟诗。

    但它是什么样子?清晨和傍晚是红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图案?如果没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谈看过?

    他忽然想起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梦境里,看到过的那些画面,那些画面里有叶红鱼,有叶苏,也有光明。当他跟随光明横扫人间,甚至连叶红鱼和叶苏都杀死以后,整个世界里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轮朝阳一样。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当年在幻境里,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其后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后的勇气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里。

    那么太阳呢?昊天呢?是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太过明亮,太过刺眼,便无法直视,看不到细节,便看不到全部,没有真相——如叶苏所言,只有永夜到来的那一天,太阳熄灭后,才会真正被人类看到吧。

    隆庆明白了叶苏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这段预言有什么意义,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朝阳,沉默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意义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杀死叶苏,至于那段话是圣人的预言还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同样没有意义。

    “你马上就会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阳究竟长什么模样,同样,听到你这句话的人,也会在随后的日子里死去,他们也很难看到。”

    隆庆看着叶苏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声,从城外杀进来的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终于到了广场。

    锃锃锃锃锃,无数道刺耳的磨擦声响起,锋利的长刀,被骑兵们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着新教信徒们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庆举起右手,随着他的动作,人群外围的那些骑兵们举起长刀,寒刀如田野里的长草,杂乱却可怕,将要撕裂所有遇着的血肉。

    蹄声再起,沉重的战马,直接将前方的人群冲散,沉闷的撞击声里,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断肉裂,广场上到处都是惨呼。

    鲜血就像洪水一般四处横流,死亡就像随处可见的积雪,信徒们惊恐地四处逃散,那些来到广场的普通民众,也不幸地被拖入这场悲剧。

    没有人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叶苏看着这幕画面,举起手臂,想要让人们让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就算能,也没有人能够听到。

    陈皮皮扶着他,脸色苍白至极。

    十余名剑阁弟子,已经被冲散,汇入人群之中,与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艰苦地战斗着,就像是与洪流抵抗的礁石,虽然坚强,却哪里能够挽狂澜?

    隆庆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来到叶苏身前,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看着叶苏,让叶苏沉默地看着这些画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灭的开端,但必然是叶苏的死期,正如宁缺对观主说的那样,隆庆很想看看,叶苏究竟如何成圣。

    叶苏站在朝阳里,身周的光线折射,带着神圣的意味,游记最后一笔落下,他便走上了成圣的道路,天地已然变色。

    隆庆很想看看,这天地还能如何变色。

    便在这时,天地真的变了颜色。

    街巷里有积雪,民宅上是乌檐,黑白相衬,再加上那些没有完全凋零的树叶,便是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种颜色,广场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门两番屠杀,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时,那些颜色都不见了,白色的残雪,黑色的瓦檐,青黄色的树叶,红色的血污,都变成了单调的黄色,黄沙漫漫。

    隆庆神情微变。

    因为这次天地变色与叶苏无关——叶苏雪山气海皆废,圣贤之意在于笔端,在于新教的教义,无法影响真实的战斗。

    让残雪瓦檐冬树血污尽数变成黄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

    ……

    ……

    (今天就这些,因为后面写出来的好像有些问题,要认真修一下才行,再就是后面的脉络要再拉一遍,争取拉的更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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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四章 漫天黄沙里的告别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杀入广场的时候,有名中年书生也来到了场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书生穿着寻常,风尘仆仆,浑身是汗,身后死死系着个包裹,他来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块木盘。

    那块木盘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纹路极为细腻,又给人一种金石的质感,感觉很是奇妙,盘里浅浅堆着一层极细的黄沙。

    这是一块沙盘。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块沙盘:河山盘。

    河山盘出现,整个世界,便进入了河山盘之中,那层浅浅的黄沙,在空中飞舞,然后落下,便把天地的颜色涂黄,紧接着,把一切都变成了黄沙。

    坚硬的青石地面,变成了松软的沙漠,正在高速冲刺的战马,惊鸣声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凄惨地折断,马背上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摔昏过去。

    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百名神殿骑兵堕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虽然也变得行动困难,却不至于被这片黄沙伤害。

    黄沙有时如水,因其柔,故胜坚强,故怜弱小。

    隆庆的双脚也陷在黄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沙底传来的吸噬力量,神情变得非常凝重,极为艰难地提起右脚,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风起,席卷起黄沙,拦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视线越过飞舞的黄沙,落到台侧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上。

    陈皮皮看着中年书生,惊呼道:“四师兄!”

    中年书生没有回应,只是与隆庆对视。

    隆庆微微蹙眉,今日他奉命前来杀叶苏,屠新教,猜到书院可能有所准备,却没想到来的不是那道铁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悦,书院四先生。

    在书院后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里,范悦是一个相对低调的人,他入门很早,排序很前,却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三师姐余帘虽说那些年表现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当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废物之后,谁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罢了,而他却是真正的洞玄境。

    当然这并不重要,夫子收徒向来有教无类,不在乎他们修行的天赋,但后山的人们都有自己最擅长专精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八九十十一那些家伙,只有范悦显得相对弱一些,他擅长符道,却不及莫山山和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擅长谋略算策,却不及余帘,他擅长设计,在这方面连六师弟都不如,更何况书院前院还位黄鹤教授,真要说最强的,或者只是打算盘。

    这些年书院后山渐渐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还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没有过太多惊艳的表现,只有书院后山的同门们知道他很重要——这些年书院乃至唐国对外的谋略布置,都出自于余帘、宁缺还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拥有一件当今修行界最珍贵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盘。

    当年在青峡之前,正是靠着河山盘,书院诸人才能避开观主的那一剑,他耗尽心血困住那一剑,才让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机会。能困住观主的剑,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河山盘如何强大,今天他便带着河山盘来了。

    事实上,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西陵神殿对叶苏和新教的态度,书院很清楚,但无论大师兄还是余帘和宁缺,总以为观主是能够被说服的,既然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观主便一定不会去做,只要观主保持沉默,那么有唐小棠和剑阁便足矣。

    只有四师兄觉得有些异样,他连续推算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推算出来别的结果,可他还是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认为师兄师姐还有小师弟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他找不到证据,于是他便自己来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离开后山,带着河山盘,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而来,要来救叶苏的命。

    这才是书院真正的行事风格,可以众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师门负责,但首先你要为自己负责,你要不留悔意。

    四师兄终于赶到了,虽然只凭他很难改变场间的局势,但他可以代表书院做出书院应该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后悔,那便很好。

    他举起河山盘,把念力尽数灌注到盘里,只是瞬间,雪山气海便有了枯竭的征兆,显诸外相上,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几分。

    河山盘里是黄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里的一处风景,或是一座小桥,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桥上的轿子水上的舟亭子里的人青丘上的树。

    今天,这些黄沙却只是黄沙。

    因为最本原的也是最强大的。

    四师兄念力激发河山盘,黄沙狂舞,然后敛落,世界顿时变成一片黄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间根本寻找不到方向。

    那些后方的西陵神殿骑兵,幸运地没有摔死,拼命地拉动缰绳,让座骑停下来,然后翻身下马,拖着座骑试图寻找到出口,只是哪里这般容易?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走到台上。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黄沙铺地,却无法将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体在那片黄沙里,眼光却能看到真实,看到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四师兄看着隆庆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书院后山做推算时那样,觉得或者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他向河山盘里吹了一口气。

    那层浅浅的黄沙,被吹皱,有些沙粒迎风而起,在空中飞舞。

    变成沙漠的广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飓风,无数黄沙卷起,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天地间变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还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间发出隆隆巨响,生出无数道层层叠叠的沙丘,不知多少骑兵被移动的沙流吞噬!

    就算没有被吞噬的骑兵,在飞舞的黄沙里也遇到了不尽的危险,到处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到处都能听到人与战马互相撞击的沉闷响声。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渔这样的知命境强者,竟是也无法抵挡河山盘的威力,那些来自各处道观的神官执事,纷纷毙命,她也昏迷在了黄沙之中。

    隆庆的脚步依然没能落下,脸色有些苍白,被唐小棠伤后再被河山盘重伤,他没想到对方自身境界普通,这沙盘却是如此恐怖。

    然而,这就够了吗?

    下一刻,他的脚终于落了下来,只是依然落在黄沙之上。

    他没能走出河山盘,但那又如何?

    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变得明亮起来,绝对不难看,更像是一种有些怪异的妆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夹着银丝的直发,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强大,他还藏着真正强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宁缺的那道铁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样他都不惧,更何况一张沙盘?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伸到漫天风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决司的二司座,带着司里的黑执事,四处追杀魔宗的余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时的他就是正义,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义。

    他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看着风沙那头的叶苏等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当年很熟悉的那些话语:罪人,接受昊天的惩罚吧。

    昨夜在桃山裁决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书破了叶红鱼的樊笼,那是天书落字卷,此时隆庆手里拿着的也是一卷天书,天书沙字卷。

    观主做了那个最重要的决定,便不再在意亵渎二字,道门最神圣的天书,在他的计划里便变成了器物,很强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观里陪伴天书无数年,隆庆将天书沙字卷一直带在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有能力把天书当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黄沙覆盖,再也寻觅不到冬日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当隆庆举起天书沙字卷时,那种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风而化,化作无数万颗微小的沙粒,然后开始飞舞。紧接着,沙字卷的第二页也尽数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亿万颗沙粒,变成一道沙河,从隆庆的手中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处承接一道难以言说的高妙意味,然后向着漫天黄沙里轰去。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修行界里几乎所有的功法,这绝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日字卷一样,除了道门的搜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门将修行视作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卷天书便是礼单,里面条秩无数,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无法数清楚,每一粒都代表着昊天的恩赐,人类的敬畏。今日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记载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纸上,然后消散,变成最细微的粒子,每粒里仿佛都有那门功法的力量。

    亿万粒沙,亿万种功法,就这样落在了漫天黄沙里,落在了河山盘里,河山盘拥有万里河山,但毕竟是修行者的产物,如何能够容纳近乎无限的广阔与繁复?

    瞬间,漫天黄沙骤停,有些角落里,甚至影影绰绰出现亭榭楼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态,变成河山盘里的虚影。

    四师兄拿着河山盘的双臂,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把河山盘扔到地上,他感受着盘里传来的恐怖的冲击力,发现竟是比当年青峡前观主掷来的那道虚剑更加强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散了吧。”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广场上的风沙变慢了无数倍,那些初初显现的小桥流水被沙字卷里涌出的沙砾覆盖。

    满眼黄沙,被海底沙覆盖,不需要去寻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盖你的世界,那么我可以随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庆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里有真实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阳之下,有个比山峰还要巨大的脚印,踩破云层,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线那端。

    河山盘,万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庆出现在台上,出现在叶苏身前。

    二人之间还有残留的黄沙。

    四师兄不停咳血,还在勉力支撑,却不知还能撑多长时间。

    隆庆一手举着正在消散的天书沙字卷,一手便向叶苏抓去。

    有道身影破风沙而来,那是唐小棠,她用铁棍撑着疲惫的身躯,跌坐在叶苏身前,双手举棍向上,用最后的力量挡了一记。

    隆庆的手落在铁棍上。

    噗的一声,唐小棠鲜血喷吐,倒地不起。

    隆庆向前再走一步,隔着她,再次抓向叶苏。

    其时,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还在与河山盘里最后的景物做着对抗。越来越多的血水从四师兄的嘴里淌出来,打湿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甚至看着像墨汁一般,触目惊心。

    陈皮皮在旁看着,终于感到了绝望。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因为担忧,担忧两位师兄和爱人的处境,因为恐惧,恐惧两位师兄和爱人即将死亡,他真的很害怕。

    那道颤抖,从他的手足传到胸腹,然后传到身体深处,最后落在腰后的位置,于是他的雪山气海也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雪山气海已废,准确来说,当年被桑桑完全锁死,早已变成一片干涸的死海和黑色单调的岩峰,此时颤抖了起来!

    颤抖是运动,能动便是活着。

    他的雪山气海,就在最绝望的时刻,居然活了过来!

    陈皮皮来不及感受这种突然的变化,更不可能有时间狂喜,只是顺着那道颤抖,纯属本能一般,双手向着隆庆一阵疾摆。

    十道没有任何轨迹,就像天空流云一般难以捉摸的凄厉劲意,从他的十根手指前端迸射而出,狠狠地刺向隆庆的胸腹间!

    与受到昊天眷顾的唐小棠一阵血战,再与拿着河山盘的书院四先生比拼修为,隆庆已经受了极重的伤,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又来的如此毫无道理,是以他哪怕拿着天书沙字卷,竟也没能避开。

    噗噗噗噗一阵密集的闷响,十记天下溪神指指意,尽数落在隆庆的胸间,单薄的衣衫上瞬间出现十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有些不解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抬头望向叶苏身后的陈皮皮,微微皱眉。

    然后他想明白了。

    现在的昊天是那样的弱小,已经无法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比如唐小棠,那么她自然也无法再惩罚她曾经想永世惩罚的人——观主已经飘然下了桃山,与他有相同遭遇的陈皮皮,自然也到了重新站起的时刻。

    隆庆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每声咳,都让他胸前的血水流的更快几分。

    “还不够。”他看着陈皮皮面无表情说道。

    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化作沙砾呼啸而去。

    瞬间,陈皮皮的身上便多了无数道极细的血线。

    每道血线都来自一个极细的伤口,每个伤口都是一颗沙砾,沙砾在伤口深处,痛入骨髓,如蚁般不停向里钻,这是何等样的痛苦?

    陈皮皮痛到极处却没有哭——他不想哭,因为那太丢脸——于是他拼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道那笑容难看的像哭一样。

    看着他这滑稽模样,唐小棠想笑,却又难过的想哭。

    隆庆向四师兄看了一眼,握着沙字卷的手紧了紧。

    四师兄叹了口气,无力地坐了下去,然后开始不停地吐血。

    一片寂静。

    隆庆看着叶苏,看着陈皮皮,看着唐小棠,看着范悦,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非常满意。

    这些人,有的是他当年只能仰望的对象,有的是他让他本能里畏惧以至于羞辱的对象,有天才远胜于他的人,有他渴求想要同窗却被拒绝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没有他强大,即便合在一处,都不是他的对手。

    也许他修练的功法,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会让他变成理智丧失的怪物,或者会直接把他的身躯崩散成亿万颗粒砾,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他现在很满意,前所未有的满意。

    他的下颌抬了起来,不刻意傲然,却开始傲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那天,长安街上掷花无数,他在辇中央。

    便在这时,台上响起一句话。

    “请借我一用。”

    这句话,叶苏是对四师兄说的,又像是对这个世界说的。

    那块已经快要破裂的河山盘,来到他的手中。

    隆庆看他说道:“你背离了昊天,又怎么会有神迹发生?”

    叶苏的雪山气海,是在青峡前与君陌一战被剑意所毁,与桑桑没有关系,那么他便不能像观主和陈皮皮那般复原。

    “神迹,或者本来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叶苏说道。

    这句话便是新教的根本,也或者便是道门的墓志铭。

    隆庆摇了摇头,说道:“那需要力量,你没有力量。”

    风沙已歇,只有台上数人之间还有河山盘与天书沙字卷抗衡的影响,广场上到处都是死人,不知多少神殿骑兵倒在血泊之中,也有很多新教信徒也已死去,至于那些活着的信徒,哪怕身受重伤,也在向叶苏这边涌来。

    他们想要救叶苏,哪怕付出生命。

    ——这种执着的意念,是不是信仰?是不是力量?

    叶苏看着那些虔诚的追随者,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我以为这就是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庆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信仰之力只有昊天可以用。”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碧蓝的天空,说道:“那佛祖呢?”

    隆庆说道:“这种力量……怎么用?”

    叶苏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试着借来用一用。”

    请借我一用——不仅仅指向书院借那块河山盘,叶苏要向追随者们借力量,那或者真的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道很磅礴纯正的力量,在场间生出。

    那道力量来自广场上的信徒,气息有些斑杂,大约有千余道,然后进入叶苏的身体,再出来时,便变得如此时这般……有了庄严的气息。

    叶苏把这道力量或者说气息灌注到河山盘里,望向隆庆。

    这是邀请。

    隆庆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天书沙字卷消散的速度骤然加快。

    他在叶苏的身前坐了下来。

    风沙再起,叶苏摇摇欲坠,极勉强地坐稳身体。

    隆庆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他。

    叶苏说道:“你先走。”

    二人不是对坐弈棋,他自然不是让隆庆先落子,而是趁着隆庆被自己困住,要陈皮皮带着其余人先行离开,自去逃亡。

    隆庆盯着他的脸,说道:“你不能走。”

    叶苏没想过走,他只是想把隆庆留在场间,让别的人能够离开,如果没有这个原因,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尝试使用这种力量。

    他创建新教,本想告诉人类不需要信仰,却没想到最后自己竟成为了被信仰的对象,这个让他有些惘然,有些伤感。

    让他稍觉安慰的是,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信仰之力,想来也是最后一次,

    他开创新教,但他毕竟不是昊天,就算他愿意承接信徒的香火,也无法与承接香火祭拜信仰无数年的道门相提并论。

    天书是道门圣物,神威难测,叶红鱼用整座裁决神殿也不能挡住,他借了追随者的心意,借了书院的河山盘,又如何挡得住?

    风沙里,叶苏渐疲惫,眼神渐静。

    陈皮皮却还没有走。

    叶苏低着头,有些无力说道:“走吧。”

    此时场间,都是些伤重之人,只有隆庆还能再战,只有叶苏还能再把他留下片刻,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晨光已经淡了。

    走与走吧,只差一个字,却多了些乞求的意味。

    陈皮皮沉默,艰难地站起来,扶起唐小棠和四师兄,走下高台,与最后活着的数名剑阁弟子会合,向广场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他没有与叶苏说话,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怪叫,只是沉默地走着,忍着身上万道血洞带来的伤痛,扶着同伴向前行走。

    因为无论是哭还是笑,说话还是怪叫,都是一种道别。

    他不想和叶苏道别,仿佛这样就不会永别。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远离了战场。

    西陵神殿骑兵没有追杀,他们就这样活了下来。

    陈皮皮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坐上马车,驶出城门,进入荒野,去到数十里之外,然后他开始放声大哭。

    四师兄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倒掠的画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明白,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为何要风尘仆仆而来?

    河山盘毁了,人死了。

    他很想回长安问问宁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

    ……

    (今天二月二十二日,是墨迹白的生日,我决定,今天也是二师兄的生日,祝他们生日快乐,祝陈皮皮能够尽快重新乐天,祝叶苏死的光荣,祝大家二的愉悦,祝我自己能够战胜一切,像这些天一样强大。)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五章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

    有人告别,更多的人还在场间,在黄沙里挣扎,在迷路里徬徨。

    叶苏和隆庆相对而坐,像对坐饮茶的论禅老僧,又像对坐弈棋的国手,没有说话,没有对视,浑身是血,看着有些惨。

    台下的风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风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满是沙砾,满是鲜血,衣衫破烂至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隆庆看着陈皮皮等人离开,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些神殿骑兵已经从混乱里摆脱出来,却没有听到他追击的命令。

    他只是与叶苏相对而坐,等风沙最终停时。

    风是寒冬的冷风,沙是河山盘与沙字卷里的沙砾,相对劲拂,呼啸咆哮,持续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但事实上,一切终有尽时。

    啪的一声,叶苏膝上的河山盘从中断裂。

    隆庆手里的沙字卷,还有很多页,厚厚的就像是坟前风雨吹不断的墓碑,碑前的沙砾都是假的,细看才发现竟是如玉般的圆石。

    那些圆石很小,材质很通透,不是如玉,而仿佛真的就是极品的玉石,此时在叶苏身前身后厚厚地铺着,如美丽的珍珠海。

    隆庆站起,血水从身上淌落,落在这片珍珠海里,染红了这片珍珠海。

    河山盘里的黄沙,从裂口里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黄沙,在盘里只有浅浅的一层,落在叶苏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浅浅的一堆。

    很像一座无人打理照料的野坟,被风雨磨的矮了。

    广场被神殿众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鲜血染红。

    神殿骑兵正在重新整队,新教信徒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活着,稍后想必便是一场大屠杀。

    叶苏看着隆庆说道:“让他们活着。”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想让他们死。”

    叶苏有些意外,沉默不语,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庆举起左手,那些双眼血红,急着屠杀新教信徒发泄的神殿骑兵,再不敢有任何动作,强行压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着命令。

    场间的新教信徒都是叶苏最忠诚的追随者,近一半人从临康城里跟着他来到此间,甚至还有那条陋巷里最早的那些学生。

    人们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拼命地向那处涌去,想要保护他们的领路人,却被神殿骑兵粗鲁地拦住打倒,一时间哭声震天。

    “其实你我都清楚,如最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没有意义,你的这些追随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声,一切都没有意义。”

    隆庆看着叶苏说道:“从昨夜到今晨,发生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这个结局,你也在等待这个结局,何苦?”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场间可怜的信徒们,沉默不语。

    “很小的时候,进入天谕院,从她和师长处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或者说敬畏而不敢追赶的目标,但事实上,直到这几年,我才真正觉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你已经走上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庆看着他说道:“你不是狂热的宗教贩子,你的新教并不是一味虚无缥渺的空谈,你没有用那些狗血的词语去撩拔你的追随者,相反,你很冷静地传道,做了很多具体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义很新鲜,或者说大逆不道,却没有人明白,新教传播需要怎样的组织能力和谋略,你沉默地做着那些事,冷静到完美,不像一个圣徒而更像一个商人。”

    “我曾在裁决神殿呆过很长时间,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对你的帮助自然极大,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你自己,你的组织能力真的很强大,你的思维没有任何漏洞,道门开始清剿后你也没有失去冷静,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却把包括首徒欢欢在内的七门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藏匿,但过段时间,便会再次出来继续你交付的使命。”

    叶苏依然沉默。

    隆庆静静看着他,说道:“对我的赞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对神圣之外的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认同,你可以否认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程子清他去了哪里?跟随你从临康来到这里的剑阁弟子为什么只剩下了这几个?他们又去了哪里?这些没有人注意到的细节,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来已经安排好了,你把火种撒遍了整个人间,那么现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没有谁能够阻止新教传播开来,于是你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我怀疑你一直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叶苏终于开口说话:“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深险恐怖的渊涧。”

    隆庆摇头说道:“但每个人都会死去,只看去神国还是深渊。你去不了神国,也不想去深渊,怎么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死在千万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这个选择并不难。”

    “死在整个人间的面前,大义凛然,平静喜乐,视死如归,将新的信仰,那种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给每个生命,这很好。”

    “帝国没有神圣的,人间没有神圣的,遍寻不着神圣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轮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圣哪能不死?千年始有圣人出……”

    说到这里,隆庆停顿片刻,看着叶苏的眼睛,神情复杂说道:“圣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叶苏神情平静,花白的鬓里,不知何时飘来一絮残雪,久久没有融化,仿佛他身躯里的热度,已然被天书夺取,气息将无。

    “其实我一直在想,宁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

    隆庆转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触着衣襟便散,溃败如退潮时的海浪,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面无表情说道:“不然他不会不来。”

    叶苏和他的新教,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其重要,道门做出誓杀叶苏的态势,按道理宁缺理应有所准备,就算他来不了,铁箭也应该来。

    叶苏说道:“或者,他也没有想到老师会如此决断。”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在昨夜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观主不惧道门分裂的危险,直接选择杀死叶苏和叶红鱼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师的想法,宁缺和余帘为什么算不到?就算不能,以这两人的性情习惯,怎么可能不在此间做些安排?”

    隆庆说道:“宁缺没有来,铁箭没有来,余帘和李慢慢也没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你想死,他们……也很想你死,甚至瞒着李慢慢,等着你被我杀死。”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起来,笑容很节制,只局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区域,于是显得很嘲讽。从始至终,叶苏都表现的很平静,明明死亡近了,却依然那样平静,虽然这是一场彼此有默契的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愉悦,所以他要揭穿书院的用心,以为这样能够打破叶苏的心境。

    叶苏的反应却依然不如他所愿,平静说道:“我与书院为敌二十载,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活着的,我不以为他们会这般现实冷漠。”

    隆庆说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叶苏死而成圣,门徒早已远赴各地,新教的火种保存的极好,在唐国和书院的庇护下,借助他死讯这钵热油,新教的传播必将变得更加迅猛,以此观之,他的生死对书院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还是以为书院不会那样做,因为那不符合书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惨死在烈火中,宁缺和余帘却不同,既让道门分裂,又让新教在烈火中获得真正的新生,他们一定会很乐意。”

    隆庆说道:“如果夫子和轲浩然还活着,书院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想,但你不要忘了宁缺和余帘……都是入魔之人。”

    叶苏沉默。

    隆庆继续说道:“余帘是魔宗宗主,是莲生最看重的人,而宁缺更是莲生的再传弟子一般,他们都有莲生不择手段的气质,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莲生的认识,莲生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当年莲生想做什么?他想让人间变成一片血海,让天地颠倒众生,让道门覆灭成灰,让这个世界变成崭新的一个世界。

    书院,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从前的书院,绝对不会用这般冷酷的方法,而现在真正主持书院的那对师姐弟,会怎么想呢?

    叶苏不想继续了,书院如何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越来越湛蓝的青天,望向越来越高却越来越浅的朝阳,说道:“不管书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总要继续做下去。”

    隆庆看着他,终究还是流露了几分敬意,说道:“把自己变成一根火把点燃整个人间?听说君陌也在烧悬空寺,都是疯子。”

    听着君陌的名字,叶苏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到最后,我与他竟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很骄傲,想来他也会觉得骄傲。”

    这句话本身就很骄傲,骄傲于君陌曾是自己的对手,骄傲于自己超越了自己,骄傲于自己站的比当年要高,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或者是因为,他此时站在小院里,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紧,无法离开,可以远观人间。

    隆庆站在柴堆前,看着他说道:“我会亲自点火。”

    叶苏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阳刺的眯起,看着他问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来替我点这把火。”

    隆庆微微挑眉,说道:“师长有命,不得不从。”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个老师,叶苏看着他腰间的天书残卷,说道:“老师想来也都明白,何必连累这卷无辜的书。”

    隆庆沉默,然后说道:“既然人可以写,那么将来便不再需要天书。”

    听着这番话,叶苏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隆庆没有听过桃山崖坪上观主与中年道人的那番对话,但他们是观主的弟子,是道门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读经典,此时只是极简单的对话,便准确地理解了观主的真实用意,情绪都变得有些不稳。

    叶苏望向远方某处,不知是知守观还是临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隆庆听着这段经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随诵:“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叶苏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悦……原来这也是知守。”

    隆庆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难看的洞,还是在看厚厚的地,声音仿佛自行从唇间流出:“我们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叶苏微笑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隆庆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的他,说道:“你是对的。”

    叶苏说道:“并无对错。”

    “老师认为你是对的,那便是对的。”

    说到这里,隆庆顿了顿,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一些嫉意,没想到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你最让他感到骄傲。”

    叶苏想了想,说道:“对错,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的结局。”

    隆庆说道:“你做的事情,老师和夫子做的事情,会有什么结局,不再是注定。”

    叶苏说道:“是的,再没有天,自然没有天注定。”

    隆庆看了一眼远处,说道:“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叶苏说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没来,看来真的不会来了。”

    隆庆从一名神官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把火把放到柴堆边缘,然后向后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种现象,它可以传染,也可以复制,可以从最微渺的萤火变成燎原的野火,这绝对不是与之相对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着身旁的干柴,片刻后,将干柴的边缘烤黑烤焦,烤出青烟与明亮的火焰,如此继续,火便渐渐传远。

    小院里堆着的干柴,大部分是隆庆亲自劈的,他挑选的很仔细,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非常适合燃烧,火势很快便大了起来。

    先前的战斗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很多,此时随着柴堆里噼啪的响起,墙砖尽数倒下,柴堆燃烧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数万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观刑的宋国百姓,看着这幕画面,有的人感到极度的悲痛,有的人觉得很是不忍,渐渐有哭声响起。

    叶苏的衣裳开始燃烧,明黄色的火苗,渐要越过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顾神殿骑兵的威吓,对着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连连叩首。

    紧接着,更多的人跪了下来,就连那数万名前来观刑的宋国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宁静的人所震撼,难以控制地跪了下来。

    哭声渐大,渐渐汇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叶苏忽然说道:“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此时他在火里,承受着痛苦的洗礼。

    他平静重复自己的预言。

    因为他不想信徒们哭,人们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冲进去救他,被神殿骑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里,于痛苦间听见他的声音,本能里开始跟随。

    远处的新教信徒,也开始跟着重复这段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他的追随者,其余的宋国百姓,或同情于他的遭遇、怜悯他的结局,沉默地倾听,却不知为何,被这句话里的意味所吸引,最后竟也开始跟着念了起来。

    “当永夜来临……”

    “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数万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先前是哭声震天,现在天穹更是仿佛在真实地颤抖,被阳光驱散流向四野的那些云,都被震了回来,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给人一种极其静寂的感觉,虔诚而专注的颂读声,就像先前叶苏说出这段话时一样,如林中蝉,如风中瀑,让整个世界都随之沉默。

    隆庆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让神殿骑兵去镇压,去喝止,哪怕万民的颂读声很明显代表着对新教的支持,对道门的不满。

    他只是沉默看着柴堆上的叶苏,情绪非常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体会到了些什么,所了解的那些能否让自己真正的平静。

    万民颂读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就像战场上的鼓,却不是一味催人奋发,渐有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笼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广阔的人间。

    叶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散乱,重复到第三遍时,他唇里说出的字句已经支离破碎,呢喃含混,根本无法听清。

    因为无情的火苗已经越过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镀到了他的胸腹间,他的身体正在燃烧,正在禁受最痛苦的惩罚或者说洗礼。

    隆庆看着火中的他,仿佛听到他在说:你看,他们没有祷告。

    ……

    ……

    (章节名源自记忆。)-------------------------------------------------------------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六章 圣贤从来不寂寞

    湛蓝天空里,流云汇集的越来越多,聚在城市的上空,将那轮太阳严实地遮在后方,如此时万民齐颂的字句那般,令世界昏暗。

    叶苏身躯上的火苗越来越旺盛,他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止,熊熊烈火间,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都在燃烧,像是散播光芒的明灯。

    向人间散去的光辉,忽然间收敛,然后从柴堆上方向着天空而去。那是一道圣洁的光柱,来自他的身躯,落在遥远的天空最深处。

    晦暗的天空被照亮了一块区域,不及太阳那般明媚炽烈,却要更真实一些,因为跪在地上的万千人群,都能看清楚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湛蓝的天空,有晦暗的云,有相对的黑暗和真实的光明。

    那片光域忽然再次黯淡下来,迅速回复成原先的模样。

    柴堆上的熊熊烈火,已经升腾至半空,仿佛要将天空都烧穿,叶苏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根本无法看到,很奇异的是,小院的空中没有什么难闻恐怖的气味,反而溢着淡淡的香,令人心神异常宁静。

    那道光柱,那片被照亮的天空,这些异香,就是成圣?

    没有人知道,隆庆不知道,俯在地面上的数万民众不知道,站在小院外的神殿骑兵、小渔还有那些神官,没有一个人知道。

    西陵教典里记载过的那些成圣画面,和今天的故事本就没有任何关联,不可能有人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包括观主在内。

    这并不重要。

    叶苏已然成圣,与宗教无关,与天上的神国无关,他的成圣,是在人间成圣,是在信徒的心中成圣,他已是圣人。

    无论唐国和书院能否赢得这场战争,新教必然会在人间传播开来,再没有人能够阻止这道狂澜,他将被无数信徒奉为圣人。

    那么他就是圣人。

    天空里忽然落起雪来——流云聚成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没有太阳照射的云层深处开始凝结冰晶,便有了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雪花飘落,随风轻舞,落在城市的街巷上,落在广场上跪拜颂读的民众身上,落在小院里,落在那片熊熊燃烧的柴堆上。

    遇着噬人的火焰,雪便融化成了水,雪势渐骤,融成的水便越多,柴木被浸湿,火势被镇压的越来越小,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熄了。

    数万民众的颂读声也终于渐渐停了,人们望向小院里,带着最后的希冀眼神,想要看到奇迹的发生,却悲伤地发现奇迹并不存在。

    十字形的木桩已经被烧焦垮塌,熄灭的柴堆很乱,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便是系着他的绳,也已经被烧成了灰烬。

    雪花飘落在人群里,落在人们的肩上,有的落在人们的脸上,被体温融成水,润泽因为焦虑悲伤而发干的嘴唇,人们饮着如春泉般的雪水,开始哭泣——饮泣之声渐作渐盛,悲意绵绵不绝,直欲摧人心肝,断人肝肠。

    哭声不绝,雪落不止,时间缓慢地流逝,天空里的雪云始终没有散去,广场上的人们渐渐散了,数千名新教信徒互相搀扶着离开,整个过程里没有发生任何冲突和杀戮,也没有一个人被关押,因为隆庆没有说话。

    他站在柴堆前,面无表情。

    过了很长时间,雪继续地落着,熄灭的柴堆里最后的火星都被熄灭,温热的蒸汽消失无踪,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再看不到下面的灰。

    白茫茫一片,真的很干净。

    ……

    ……

    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雷声。

    紧接着,是第二道雷声。

    两道雷声连绵不绝,互相追随,在天地间来回。

    广场上的西陵神殿骑兵、小渔等道门强者,望向雷声起处,面露警惕之色,更多的却是恐惧与不安,如闻天怒。

    雷声不停变换着方位,位置哪里是凡人能够捕捉,轰隆恐怖,天威难测,又哪里是凡人警惕便能防范,这雷声究竟是什么?

    隆庆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被那两道雷声以及雷声里的无形力量所拂乱的雪花,猜到了来者是谁,神情却平静如前。

    宋国外的海面上忽然生起风暴,风暴迅速登岸,无数海水在那片著名的防浪堤上摔的粉碎,风暴的残余来到广场上,化作一声暴鸣。

    城市上空的云层都轻轻地颤了一丝,强烈的劲意,从暴鸣起处向四周播散,化作恐怖的狂风,无数骑兵迎风而倒,战马嘶嘶悲鸣,便是道门的修行强者,也要提升全部修为,才能在狂风里勉强支撑。

    狂风渐敛,如水般散入街巷民宅之间,广场上出现一个约十余丈的圆,在那个圆里没有雪,也没有血,干干净净,空空荡荡,只有两个人。

    一人穿着件旧旧的棉袄,手里拿着根短短的木棍,正是书院大师兄,另一人穿着满是酒味的长衫,腰间系着只酒壶,正是修行界至高的酒徒。

    大师兄的棉袄上到处都是破口,不知多少鲜血,从那些破口里淌出来,染湿了棉花,显得很是狼狈。

    酒徒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衣衫上到处都是污渍,左肩有些下陷,似是被棍击中,他想取酒壶饮口酒,却发现手抖的有些厉害。

    先前那些雷声,那些游走在天空海洋与大地之间的雷声,是他们在彼此追逐,是他们在无距的境地下,依然不忘厮杀。

    那是修行界层次最高的战斗,也是最苦的战斗。

    但其实,这场战斗有可能不会发生。

    昨日酒徒回了小镇,对着屠夫沉默不语,等待着将来,大师兄则留在临康城外的那座小楼里,等着书院与道门谈判的结果,各自有各自的不安。

    当昨夜桃山异动,今晨叶苏显圣之后,酒徒的不安没有消除——观主没有被宁缺说服,对当前的局面,他非常乐意看到,但他依然不安。

    他以为这种不安来自于书院,以为书院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叶苏,所以他匆匆离开小镇,回到临康城外的小楼,和李慢慢重新相见。

    就像过去那几年那些天一样,无距对上无距,道门与书院兑掉了最重要的棋子,酒徒无法摆脱大师兄,大师兄也没办法完全锁死他。

    相见便难分开,不管去往高山还是大海,于是他们开始战斗,从高山战斗到大海,直至最后,大师兄才终于来到了此间,为此身受重伤。

    因为是他要来,所以是他受伤。

    “你们书院总喜欢说我的身躯与精神都已腐朽……那你现在呢?”

    酒徒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看着他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天,还能撑多久?像今天这样的伤,你还能受几次?”

    他的脸有些苍白,左肩受了重伤,但与浑身是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的大师兄相比,则要轻很多,所以他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大师兄却没有听他的话,他看着小院里那座雪堆,感受着雪底透出来的余烬味道,沉默不语,神情有些萧索。

    他受了如此重的伤,才能来到场间,却依然来晚了。

    城市远处隐隐传来哭泣的声音,不知是为了死在冲突里的无辜信徒,还是为了葬身在火焰里的叶苏,他沉默听着。

    过了会儿,他转身望着酒徒说道:“你本在小镇,何苦入世?”

    酒徒说道:“你本在长安,何苦来此?”

    大师兄说道:“你这是在犯罪。”

    酒徒说道:“对人间还是神国的罪?新教动摇了神国的根基,他就必须去死,如果道门再不动手,我也会出手。”

    从酒徒和大师兄出现开始,隆庆便一直沉默,他站在院里,看着这两名以前只能仰望的大修行者,神情平静,全无惧意。

    一切都在观主的计算之中——酒徒再如何不安,在发现真相之前,他必然会从昊天的立场出发,帮助道门杀死叶苏。

    因为他和屠夫很贪,仿佛是无数代人类贪念的集合,他们不止要永生,还想要永恒,而永恒只能在昊天神国里寻觅,神国没有了,他们怎么办?

    事实上,如果不是观主一直没有点头,或者酒徒和屠夫早已经对叶苏动手,这两位大修行者,根本不在乎所谓成圣这种事情。

    他们早就认为自己已经成圣,那又如何?他们还不是像老鼠一样,在人间东躲西藏数万年,最后变成了昊天的一条狗。

    当然,了解观主心意,尤其是与临死前的叶苏有过一番对话的隆庆,此时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真相,他知道酒徒和屠夫将来必然会后悔,但那是将来的事情,不影响现在道门以昊天的名义,把他们当狗一样使唤。

    想到此节,隆庆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没有嘲讽,显得很真诚,那是在真诚的嘲讽,嘲讽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物,也会被贪念冲昏头脑。

    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教典说的果然有道理。

    隆庆脸上的笑容敛去,因为有人看了过来。

    大师兄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问道:“为什么?”

    这是他的不解,也是书院的不解,没有人能想明白,道门为什么要这样做,烧死叶苏助他成圣,对毁灭新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反而会让道门分裂,至少裁决神殿从此以后,再难成被道门所真正信任。

    观主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可以把宁缺失败的尝试,当成所有的理由。”

    隆庆说道:“我师兄的死本就不是一家之事,没有你们书院,他或者本不需要死,至少,不会死这么快,所以你的悲哀很没意思。”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大师兄微躬施礼,走出小院,在风雪里登上下属牵过来的座骑,直到走出很远,才将天书沙字卷重新放回怀中。

    大师兄看着隆庆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

    在临康城外,他就察觉出此人的特异之处,今日的感觉更加清晰,只是他此时没有精神却思考那些事情。

    他重新望向小院内,望向不停承受着落雪的那座柴堆,然后抬起头,望向天空里那些落雪,想起当年的某些往事。

    那年长安城里也下着雪,很多人都进了城,七念来了,被师妹困在雪林里,君陌在雪桥上坐了一夜,小师弟和桑桑在湖上杀死了夏侯,他则是和叶苏站在城墙上,看了整整一夜的雪,说了很多无所谓的话。

    之前之后还有数次相见,小道观前、天弃山脉的雪峰深处……

    更早的那一年,桑桑降生在人间,荒原上多了一道黑线,他在黑线的这头的池畔饮水读书,叶苏在黑线的那头砍树,听说他说了一道有趣的道偈,然后开始周游诸国,意图勘破生死关,想必到最后那刻,他真正地勘破了。

    所以,他才会真正死去?

    大师兄看着落雪,沉默了很长时间——叶苏创立新教与书院有很大关系,因为君陌在青峡前把他变成废人,更因为他与叶苏曾经进行过的那些讨论。

    然后他想起,从很多年前开始,甚至早在拜入夫子门下之前,他最想成为的人的便是一名书生,一名教书育人的书生。

    那书生居住在一条陋巷里,教着那些穷困的孩子,生活清贫,一箪食、一瓢饮,却不改其乐、亦不改其道。

    他想成为这样的一个人,没想到,叶苏在他之前便这样做了,在生命最后的这些年里,叶苏一直是那样的一个人。

    很久后,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转身看着酒徒说道:“为了永生不惜抛弃整个人间,就算成功,难道你不会觉得那会很寂寞吗?”

    酒徒说道:“死亡才是真正的寂寞,便如叶苏,他如今已然成圣,却与世界再无联系,此时的他才是真正的寂寞。”

    大师兄摇头,平静而肯定说道:“你错了,他一定不会寂寞。”

    叶苏放弃了数十载的信仰,只为让人类不再需要信仰,他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留下了很多东西,相信那些东西必将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

    还有很多人做着或者即将去做与他相同的事情,君陌在天坑底点燃野火,他将带领书院继续向前。他是圣人,但有很多同路人,怎会寂寞?

    自古圣贤,本来就应该不寂寞。

    ……

    ……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七章 只恨前路有一人

    那年深冬落了很多场雪,最大的那场雪,没有落在荒原,也没有落在燕国成京,而是落在往年相对温暖的宋国都城——很多人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是某种预兆,因为那场雪里发生了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风雪里,道门烧死了新教创始人叶苏,这件事情震动了整个人间,在这个过程里,有很多事情令人极为不解,除了观主为什么做出如此冷漠决然的决定,还有便是书院表现的有些迟钝,完全不像从前。

    四师兄背着河山盘千里迢迢赶至宋国,赶上了战斗,事实上也是靠着他,陈皮皮唐小棠还有那几名剑阁弟子才有机会活着逃走,但他没有办法改变整个局面,他没有救下叶苏,更关键的是,他是自己来的。

    大师兄也来到了宋国,为此还被酒徒重伤,但他来的太晚,其时白雪飘飘,柴堆已然积雪覆盖,连焦木灰烬都看不到,哪里还能救叶苏?同样关键的是,他也是自己来的,并不代表书院的集体意志。

    两个关键在于大师兄和四师兄都是自行其事,他们可以代表书院,却不能完全代表书院,因为现在负责书院谋划布局的是余帘和宁缺。

    书院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预案,余帘和宁缺究竟在想什么?难道真如叶苏临死前隆庆说的那样,他们就是在冷酷地等着叶苏去死?

    寒冷的冬风在陡峭的山峰间穿行,撤军多时的贺兰城异常安静,往年驻扎着万余骑兵的营寨早已人去寨空,苍鹰的鸣啸显得很是单调。

    扼守东西荒唯一通道的贺兰城里还有最后的数百名唐军,他们在这里已经坚守了数年时间,如果不是当年唐国在这里备着大量辎重粮草,这些年又有荒人翻山越岭暗中支持,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撑到现在。

    在城门的最高处,有一道极高极霸气的身影,苍鹰从远处的冰雪峰顶飞来,想要近些看看,发现那道身影有些怪异,比例很不协调。

    苍鹰飞的更近了些,才发现那道身影如此怪异不是因为那人天生特殊,而是因为那本就是两个人,自然看着有些怪。

    唐在城门上看着西方的金帐王庭方向,脸上的神情很漠然,身上的兽皮衣衫在寒风里猎猎作响,看着就像是一面不倒的血旗。

    他是魔宗行走、是荒人部落最强大的男人,以霸道论,在夏侯死后人间根本寻找不到几个堪做他对手的人,此时却有人坐在他的头上。

    更准确地说,他肩上有个特别制作的背篓,背篓里有凳子,有人坐在凳子上,因为唐很高,所以那人显得高高在上。

    坐在他头上的是位少女,少女容颜清稚,看着约十二三岁,一双乌黑的马尾辫在背篓外的寒风里轻轻摆荡,很是可爱。

    数年前在长安,少女跳到天空里斩断一道彩虹,然后抱着李慢慢跳了下来,摔断了双腿,从那之后她便懒得走路,最早的时候只爱坐轮椅,到了荒原便开始坐在唐的身上,哪怕现在伤基本好了,也不肯下来。

    她说这样显得自己比较威猛,从很多年前变成小姑娘的那天开始,她就觉得最大的遗憾不是每个月的麻烦事,而是不够威猛。

    对于少女特殊的喜好,唐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敢有任何意见,因为她是当代魔宗宗主,也是是书院三师姐余帘,是他的老师。

    如过去数年那样,唐背着余帘在荒原上到处行走,今天来贺兰城,是因为她想看看贺兰城那边,看看金帐王庭在做什么。

    东荒左帐王庭里的祭司,还有神殿派过来的那些强者,在这几年里,已经基本上被她和唐杀光了,隆庆那些忠心的部属,更是最早死完。

    这件事情听上去很简单,细细想来,却极恐怖。

    她和唐只是两个人,眼看着却要生生毁掉一个部落——那个部落统治的疆域人口实际上和国家没有任何区别,有数万精骑,有道门源源不断的援助,有无数洞玄境以至知命的强者,但就这样被他们灭了。

    宁缺以前背着桑桑逃亡的时候,总有种一人对抗全世界的热血感觉,而余帘和唐做的事情,是真正的两个人毁掉一个世界。

    过些天,待她把东荒上最后的强者杀光,荒人部落的战士便会集体南下,无论驻在燕国的一千多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会不会北上,相信左帐王庭这个名词在人间不会再存在更多时间,以后只能在故纸堆里寻找。

    对此余帘很有信心,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便是连信心也不屑于展示,但她清楚金帐王庭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幕画面发生,那么单于究竟会做些什么?那个国师和十三祭司又为她准备了怎样的礼物?

    荒原上的雪昨夜便停了,渭城处的雪停了,贺兰城处的雪也停了,被雪洗了好些天的空气异常干净,她站起身来,望向极遥远的西方。

    贺兰城门极高,在两面峭壁之间,唐的身躯很高大,她在背篓里站起,自然更高,但她还不满意,踩在凳子上的脚踮了起来,模样有趣。

    “我不想等了,我总觉得那边有动静。”

    风拂着发丝,在稚嫩的小脸上乱动,有些痒,有些恼火,她用小手掌胡乱抹了两下,嚷道:“我要过去看看。”

    她在背篓里乱动,唐的身躯有些不稳,扶着篓底说道:“金帐王庭过不了贺兰城,想要保住左帐的最后火种,只能用别的方法。”

    余帘想到某种可能,然后知道那不是可能,而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说道:“他们要南下,通知部落,我们也要南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小姑娘的声音本就稚嫩,所以听上去就像是小女生想要学大人那样严肃地交谈,很好笑。

    这些年唐习惯了这种声音,如铁般的双眉依然难以抑止地颤抖了一下,说道:“金帐王庭会有准备,或者我们也应该准备一下。”

    “我说过我很好奇他们给我准备的礼物是什么。”

    余帘的小脸上没有表情,说道:“那个小奴隶听说是桑桑留给人间的礼物,我是宁缺的师姐,代他去拆,不满意便退货。”

    “中原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担心吗?”

    唐想起那位曾经与自己齐名的道门行走,有些不安。

    “观主不是熊初墨那种白痴,杀死叶苏对道门毫无意义,他怎么会去做?道门现在最好的应对方式,也是唯一的应对方式就是等待。”

    余帘说道:“如果在新教影响昊天信仰根基之前,神国里昊天与老师的战斗分出胜负,他们的等待或者说赌博便赢了。”

    新教是信仰,有书院和唐国的庇护,这信仰很难被完全毁灭,道门给予的压力越大,甚至越有可能帮助新教壮大。

    书院如果想要在这场战争里抢得先机,需要在神国里那场战争分出胜负之前,全力帮助新教壮大,以此削弱昊天的力量。

    相对而言,道门的局面看似极好,实际上很被动,做与不做都是错,如余帘所言,只能平静或者说无奈地等待,主动权在书院的手中。

    这便是为什么宁缺要与这个世界谈谈,因为他有谈话的资格,他有让道门、让观主被自己说服的信心,余帘亦作如是想法。

    就在这时,驻守贺兰城的唐军带来了一个消息。

    唐国当年耗费巨大资源,在贺兰城修建了一座传送阵,只能传送极简单的消息,轻易绝对不会启动,数十年来,只启动过寥寥数次。

    最近一次是先帝病逝的消息,而今天传送阵又启动了,同样也是一个死讯,一个很坏的消息,一个余帘没有想到的消息。

    “叶苏死了。”

    收到这个死讯,唐想起过去二十年里的那些画面,想起当年荒原上那株树,想起那个说邪魔呵外道的骄傲背剑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

    余帘也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里的“很长时间”真的很长,从收到死讯开始,她便在寒风里沉默,一直到日头西移,暮色占据西方整个视野,才结束。

    贺兰城某处传来白色的炊烟。

    她看着那道炊烟说道:“坏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

    整整数个时辰的时间,她没有感慨,更没有感伤,一直在沉默里反思,在沉默里计算,计算叶苏的死,会对人间的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

    最终她计算的结果是,影响应该偏向书院希望的那方面。

    所以她说,叶苏的死讯也可能是好消息,就像那道袅袅升起的炊烟,看着有些寂寥,实际上背后隐藏的是活着需要的烟火味道。

    余帘的表现很冷酷,是的,她本来就是冷酷的人,隆庆才会说她和宁缺一直等着叶苏去死——那不是她的计划,但既然叶苏死了,她可以接受——这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她在寒风里沉默了整整半天,从正午直到暮色染红天边,除了思考叶死之死带来的动荡,更是想明白那件真正重要的事情。

    陈某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对唐说,她和宁缺肯定观主不会对叶苏动手,结果证明她和宁缺想错了,这个错误里肯定隐藏着极大的问题。

    “不弄清楚他的想法,我不舒服。”

    余帘向城下走去,将满天暮色扔在身后,同时也把金帐王庭扔到了身后,与她担忧的事情比起来,那些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

    ……

    贺兰城传送阵的另一头在大唐皇宫,余帘在贺兰城收到叶苏的死讯,皇宫里的人们自然更早知道这个消息,气氛异常压抑。

    李渔的脸色有些白,不知道是这几年少见阳光,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神情还算宁静,但紧握着椅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安。

    事实上不止不安,她这时候很紧张,甚至恐惧,但她是监国的公主,她要给皇帝陛下做出榜样,所以她能流露出太多情绪。

    少年皇帝年龄渐长,明年便会正式登基亲自处理国政,被大先生亲自教育,无论德行还是能力他都表现的极为优秀,但毕竟还是少年人,今日遇着从未遇着的境况,想着数年前那场大战,难免有些害怕。

    曾静大学士站在阶前,说道:“万乘之君,哪怕天地变色,山摧河断,也要面不改色,这是为君者要给臣民做的表率。”

    少年皇帝有些紧张地看了眼李渔,说道:“朕明白……只是有些担心,十三师叔能不能拦住那人。”

    曾静大学士厉声喝道:“拦不住那又如何?当年那人又不是没进过长安城,楚老太君推满府妇孺横刀于朱雀大道,朝老太爷携朋呼伴痛骂其于寒雪之中,长安百姓扔砖的扔砖,挥刀的挥刀,可曾有一人惧过?”

    李渔走到陛下身旁,握住他的手,温言说道:“可还怕?”

    少年皇帝被曾静大学士的话说的颊生红晕,勇气胆魄大增,反握住她的手,说道:“不怕!就算那人进了皇宫,我也不怕。”

    殿上的君臣们很紧张,四处戒备森严,宫门却没有关,大唐皇宫的正门大敞,似准备欢迎远来的客人。

    满朝文武连着长安城里的普通百姓,都在准备着战斗,如临大敌的模样,自然不是因为叶苏的死讯,而是因为别的事情。

    ……

    ……

    从昨夜到今晨,铁箭始终没有在宋国都城出现,那片广场上只有黄沙飞舞、雪花飘落,却没有凄厉的箭啸声响起。

    宁缺在哪里?宁缺在做什么?

    传说中的元十三箭,要进行无视距离的超远狙击,确实需要很多严苛的条件,但那些条件,其实在这段时间里都得到了满足。

    无论是隆庆手里的天书沙字卷,还是叶苏借来的信仰之力,或是四师兄带去的河山盘,都已经照亮了那处的天地元气,替铁箭指明了方向。

    唐小棠从天空里跳下来的那一刻,隆庆在意识的海洋里,明亮的就像是一朵金花,就像多年前在天弃山雪崖里那样——当年他一箭把隆庆射的不知生死,成了个废人,今天他为什么始终没有射?

    难道真如隆庆所说,他在等着叶苏去死,所以一直挽弓不发?

    长安城落了数日雪,昨夜也没有停,飘飘洒洒地落下,在城墙上积的很厚,落在衣服上积着,甚至落在脸上的雪花也积了起来。

    宁缺的眉染着雪,变成白色,因为他的身体很寒冷,而身体之所以寒冷,是因为心寒,因为他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了别的地方。

    他的左手紧握着黝黑的铁弓,弓身弯到了极致,很像夜里那轮明月,弓弦绷的极紧,深入右手的三指间,看着有些可怕。

    他一直保持着挽弓待射的姿式,从昨夜到今晨,始终没有变过,他就像是无知无识的雕像,或者因为这样,眉间的雪才积得起来。

    有雪落在肩上,被体温融化,又被寒风重新冻凝变成冰,反射着东方的晨光,闪闪亮亮的像是烧融后的沙砾——美丽的琉璃。

    一夜时间过去,铁弓未动。

    他昨夜看到了西陵神殿的异常明亮。今晨,东方海畔变得极其明亮。然后,他在天地间看到了两道流光,那是大师兄和酒徒。

    他在长安观天下,足不出城,却知天下事,他知道从昨夜到清晨,人间发生了很多大事,很多强者在惨烈的厮杀。

    但他没有松开弓弦。

    一箭不发,不是因为他在犹豫要不要救叶苏,他冷酷却不是莲生,他可以看着叶苏去死,但他不会看着叶苏被人杀死。

    晨光照耀着他的脸,他感知到东海畔应该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他没有办法松开弓弦,射出铁箭。

    黑发被束的极紧,在寒冷的晨风里热气蒸腾,那些是发里的汗,他握着铁弓,看着箭前,汗水溢出发际,淌到脸上,将眉间的雪融化。

    铁箭始终没有离开弓弦,是因为箭前有人。从昨夜到清晨,他一直瞄准着那个人——别处发生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办法去理会。

    那个人对宁缺来说,是最恐怖的对手,也是最甜美的诱饵,因为恐惧,他必须始终瞄准他,因为想射死对方,他也必须始终瞄准他。

    长安城墙前是一片白雪。

    雪地里有一个青衣道人。

    宁缺的铁箭,从昨夜到此时,一直瞄准着他。

    青衣道人背着双手,神情宁静,似根本不在意被铁箭瞄准。

    元十三箭乃是传说中的大杀器,骄傲的蛮族少年强者阿打不敢擅动,酒徒曾被吓出一身冷汗,青衣道人却毫不在意。

    风雪里,他青衣飘飘。

    飘飘若仙。

    仙风一如当年。

    当年,他以一人战长安。

    今日,他飘然下桃山,再至长安。

    他在城前的风雪里停留了一夜,宁缺挽弓一夜,一夜时间过去,清晨到来,城墙上的火把逐次熄灭,他还明亮着。

    他就像火把,吸引着宁缺的视线,锁死了他的铁箭和精神,他让宁缺即便看到整个世界,也无能为力。

    因为他是道门第一人。

    千年以来,道门第一人。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八章 望天

    整整一夜的紧张对峙,对宁缺来说,毫无疑问带来极大的压力,衣裳湿透又被寒风冻硬再被汗湿,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观主离开了桃山,忽然出现在长安城前,自然令人震撼,但令他感到恐惧的是,对方雪山气海被废,为什么能够复原如初?

    是的,虽然铁箭未发,尚未交手,但他知道观主已经复原如初,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感受——观主与天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他觉得只要眨眼,便会失去对方的位置,这种境界仿佛知命,却更高妙。

    对峙一夜,宁缺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他想了很多,却没办法得到任何答案,他无法理解发生在观主身上的事情,只能将精力放在别的地方,试图通过观主的到来,推算出桃山和宋国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情。

    很明显,这场和谈已经失败,难道观主他真的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呢?难道他不担心道门的分裂?他就这么有信心战胜书院?

    宁缺很想看到道门分裂,才会让禇由贤和陈七给叶红鱼带去那几句话,但他却不想看到现在的局面,因为一切都不在计算中,这很令他不安。

    城门紧闭,风雪连天,守城的唐军都已撤走。

    忽然,观主向东方海畔看了一眼。

    宁缺用余光向东方瞥了一眼。

    从昨夜到此时,观主始终没有说过话,这时却忽然开了口,平静说道:“你说你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刚好也想和你谈谈。”

    宁缺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要和观主谈谈,观主想和他谈谈,却等于是要和整个世界谈谈。

    观主将轮椅推入崖下,飘然下了桃山,证明他的雪山气海正在复原,他将要如当年一般举世无敌,这是非常重要的时刻。

    值此时刻,他对世界说的第一句话很简单,却是一道雷霆。

    他收回望向东方的眼光,看着城墙上的宁缺说道:“叶苏死了。”

    叶苏死了,或者说,我把叶苏杀死了。

    宁缺沉默,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询问细节,就在前一刻,他也感受到了东边海畔天地之间的异样变化,他隐约听到了些什么。

    他的沉默持续了没有太长时间,他叹息然后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苦涩,因为他现在的心绪有些茫然,不知落在何处为宜。

    “那么,叶红鱼也死了吗?”

    他不是在问观主,更像是一种带着强烈否定态度的自问,只是他清楚,道门在杀死叶苏之前,绝对会先解决叶红鱼。

    一个是新教的创建者,一个是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叶苏和叶红鱼是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两个人,也是书院曾经的希望。

    现在希望变成了虚幻的泡影,他如何能不沉默?

    就像余帘推算的那样,他也觉得,叶苏被道门杀死,对新教的传播,对书院和唐国,或者并不是太大的损失,甚至可能带来些好处。

    但他更清楚很多事情是不能这样绝对客观冷静的计算,书院向来很明白这种道理,而如果叶红鱼真的死了……

    观主静静看着城头上的他,没有说话。

    一夜时间过去,弦已入肉,宁缺右手的三根手指开始流血,血染红弦,如檐畔的雨水一般淌落,落下城墙,落在雪上。

    他没有箭射观主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守住希望——他没有信心用元十三箭把观主射死,便不能出箭。

    没有发生的事情,可以装作有很多结局,结局注定,便只能得出唯一、黯淡的结论,就像叶苏和叶红鱼的死亡。

    但这场对峙要持续到何时?

    难道他要挽铁弓,射青衣,直到海枯石烂?

    观主站在雪地里,要站多长时间?他想靠自己一个人把整座长安城堵死?他离开桃山除了杀死叶苏,还想做什么?

    宁缺想不明白,他只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他的意志会被观主摧毁,哪怕观主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或许,摧毁他的意志,也是观主顺手想做的事情?

    东海畔死讯传来,最关键的时刻已经过去。

    宁缺做了一个动作,就在前一刻,他自己都想不到会做出这个动作。

    他撤箭收弓。

    随着这个动作,他肩上的冰破裂成屑,衣上的雪簌簌落下。

    观主的眼神里流露出欣赏。

    宁缺的神情却很漠然,对自己也很漠然

    叶苏死了,观主最重要的目的完成。

    他一败涂地,如果这场对峙或者说战斗还要持续,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迫使自己和长安城进入绝境,在绝境里求生存。

    铁弓背到肩上,长安城门无人看守,请进。

    如果观主还想获得更大的收获,长安欢迎您。

    宁缺不认为在叶苏死后,观主会冒这个险。

    数年前在长安城里,他用千万把刀把观主斩成废人,现在的他同样能斩。

    他没有后悔昨夜或者说先前,没有箭射东海,因为观主一直都在,他没有办法分神,只不过到了现在,他不需要再分神。

    观主看着城上笑了笑,转身准备离开。

    宁缺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会想明白你想做什么。”

    观主没有回头,说道:“等你想明白的那一天,你会来找我。”

    ……

    ……

    斯人已去,风雪依旧。

    宁缺不再枯坐城头,因为他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

    道门出乎意料的决然,让他很困惑,但他没有什么挫败的感觉,历史的前进总是螺旋形的上升,战争向来很少一路胜利到底。

    他走下城墙,在长安城的街巷里沉默行走。

    他去了万雁塔,看那些尊者的像,他去了南门观,在铺着黑色地板的道殿里沉思冥想,他没有去临四十巷,最后去了雁鸣湖,坐在岸边,看着雪湖里的那些残荷,就像没有温度的雕像一样,渐渐被白雪掩盖。

    当年在万雁塔里他悟过符,在南门观里他悟过道,在雁鸣湖畔,他悟出过更多道理,其间有生死,也有超越生死的东西。

    现在他却想不明白,观主究竟想做什么。

    观主是道门最强者,是书院最大的敌人,夫子都没能把他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他还是陈皮皮的父亲、叶苏的老师,按道理来说,书院应该很了解他,但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人很陌生。

    他甚至无法对这个人做出相对真实的描述,他知道观主姓陈名某,是千年难见的修道天才,却不知道他的喜好,更不知道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怎样的,他的精神趋向如何,他是想要成神成圣,还是清静无为?

    他在雁鸣湖畔坐了三天三夜,还是想不明白,连线索都没有,于是他起身离开,原先坐的位置,迅速被雪覆盖。

    老师和桑桑去了天上,师傅颜瑟化作一捧灰,葬在郊外的野墓里,大师兄还没有回来,应该是去寻找陈皮皮等人,二师兄还在西方与佛宗拼命,三师姐在荒原上杀人,朝小树在小镇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他走在长安城里,竟遍寻不着一个人。

    一个能指点他的人。

    最后他走到了一座青楼前,那是红袖招。

    在这座青楼里,他曾写过一幅很著名的书帖,曾有过很多经历,而且这座楼里,有一位他真正的长辈,简大家。

    走到红袖招顶楼,他对着简大家行礼,说道:“有事请简姨指点。”

    简大家看着他疲惫的脸,忽然说道:“我想去书院看看。”

    自从那场春风化雨后,宁缺便一直枯坐长安城,再也没有离开过城门,书院在长安城南,要去便要出城。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好。”

    马车离开红袖招,驶过朱雀大道,出城向南而去,没有用多长时间,便来到了书院,碾过草甸,经过那些耐寒的梅丛和凋零的桃树,进到后山。

    简大家在后山行走,看着温暖如春的崖坪,林中隐隐可见的小院,听着瀑布的声音,神情有些复杂,始终没有说话。

    绕过瀑布,穿过那道狭险的石壁,来到后山绝壁,顺着陡峭的山道,向着上方艰难的爬行,终于来到紫藤架下,来到崖洞之前。

    那些紫藤是桑桑种的,那座小楼是师兄师姐们修的,宁缺站在藤下,看着那些早已被风吹干的长豆,情绪微惘。

    简大家走到崖洞前,借着天光看着昏暗洞里,当她看到石壁上写着的那几个字,神情微变,眼睛变得微微湿润起来,似有些动情。

    那是轲浩然亲笔写的字。

    “这是我第一次进书院后山。”

    简大家转身,走到崖畔,背起双手,看着远处落日下的长安城,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进来。”

    当年的那些故事,是长辈的故事,宁缺不便询问,只好沉默。

    简大家说道:“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夫子。”

    宁缺不知此言何解,他总以为像老师这样的人,可以很轻易地获得所有人的敬爱,简大家为何会说不喜欢?

    简大家回头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师叔是他教出来的。”

    是的,虽然夫子与轲浩然以师兄弟相称,但那是因为轲浩然太骄傲,事实上他是被夫子教出来的,至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他受了夫子很多影响。

    宁缺隐约明白了简大家的意思。

    “如果不是夫子,你师叔怎么会对天那般感兴趣?”简大家看着天穹,说道:“书院总说照看人间,实际上呢?你们什么时候真正向人间看过一眼?你们总看着天上,总想着有一天要胜天要破天,可那天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们?”

    这段话很没有道理,尤其是在这片绝壁间、这方崖洞前说出来——当年轲浩然在崖洞里磨励心志,夫子在崖畔吃肉饮酒骂天,直到后来,书院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论正确与否,都不可能是这种小混混打架的概念。

    “他骑着黑驴,倒提着剑,莲生不如他,观主不如他,举世无敌,只要他没有活到不耐烦,再活个几千年没有任何问题,那他怎么死了?

    简大家说道:“因为他狂妄到要去逆天,所以被昊天杀死。他为什么要逆天,因为他要那劳什子自由,他为什么要自由?那都是被夫子影响的,如果不是夫子,他会那么早死吗?所以这一切都是夫子的错。”

    从结论倒着推,而不去理会在这个过程里,轲浩然自己的心意与选择,把责任都归于夫子,这段话其实更没有道理。

    宁缺为了思考观主的真实想法,在长安城里行走,在雁鸣湖畔苦苦思索,精神体力已然疲惫至极,最后寻到唯一的长辈处,却没想到听到这样几段毫不讲理、全无干系的说话,不由感慨女人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

    说完这番话,简大家直接离开了崖坪,顺着山道向绝壁下方走去,竟是再也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理会宁缺。

    宁缺无语,很难理解究竟这是怎么了。

    忽然,他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是的,简大家说的话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说话行事全然不讲道理,只有恨意,就像桑桑离家出走、离开人间那两次,站在他的立场上也毫无道理可言。

    这种不讲道理,其实也是一种道理。

    简大家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当他想不明白某件事情的道理的时,不妨不去理会那件事情,也不讲道理地从结果倒推。

    桑桑将二十载的情分,将棋盘里数千年的相伴,尽数抛弃,将他留在人间,无情地回到神国,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观主杀死叶苏,没有人能想的通,那么不去思考其间的道理,只看后果是什么——道门会被严重削弱,新教却不见得被压制。

    这是书院最大的不解,但按照简大家的方式去思考,这却是某种佐证——再往最终的结果推,道门根基被动摇,昊天……会变弱。

    这便是结果。

    不去理会因果之间的联系,不去思考起始与结局之间的过程,不用猜测观主的用意,只要把眼睛盯着结果,便能接近真实。

    观主希望昊天变弱。

    这太荒唐,太没道理。

    就像简大家说的话那样没道理。

    但宁缺知道,这是真的。

    他望着高远的天穹,沉默不语。

    ……

    ……

    (望天,其实就是忘天,大家都说我把桑桑忘了,我这么爱她,怎么可能忘呢?只是她是那样的高大上,哪能轻易出场……写小说确实不是简单的工作,我一直在努力中,希望能够让大家看的愉快,也希望自己能够一直写的愉快,握手,亲爱的你们,我们一起好好过吧。)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五十九章 深渊底,潭水畔

    “原来是这样,那么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虽然还是没有得到最后的答案,但宁缺向真实又走近了一步,距离观主的想法又近了些,或者只是一小步,却是很大的收获。

    因为按照惯常的思维模式,无论是他还是余帘或者大师兄,都不可能得出这个结论,或者说没有人敢得出这个结论。

    道门要让昊天变弱,甚至灭亡——这不是欺师灭祖那般简单,这是从根本上违背信仰、违背逻辑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有人会这样想!

    简大家也不知道观主在想什么,但她能明白宁缺的困惑与痛苦,于是她用不讲道理的两段话,来替他指明道路。

    她用的是轲浩然的剑,最直接的方式。

    人们总说,旅行的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看到的风景,很多时候,那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没有勇气继续向前的借口。

    在目的地回头望去,路上的风景其实更美丽,也更清晰。

    生活如此,思考同样如此。

    宁缺回首望向山道,看着绝壁间她的背影,明白这妇人如果去修行,必然会成为最巅峰的人物,她只是对那些不感兴趣罢了。

    他很感谢她的指点,就像感谢她当年做的那些事情。

    从渭城到长安后,他一直受她的照顾,当年初进红袖招,她便开始管他教他,因为她看着他,便想起当年骑小黑驴的那个少年。

    想着数年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想着那些年在红袖招里的荒唐日子,想着简大家让全唐国的风月行都不敢做自己的生意,想着曾经的腹诽和此时的感激,他不禁唏嘘良久,脸上满是自嘲的笑容与感慨。

    ……

    ……

    观主想昊天变弱。

    这是宁缺现在确定的事情,至于为什么,他隐隐有所猜测,只是还无法抓住最关键的那抹光,或者曾经明亮过,但他不敢相信。

    即便太阳熄灭了,生活也要继续。

    想不明白观主的用意,无法让世间的局势有所变化,唐国与人间的战争再次正式开启,长安城里充满着肃杀紧张的味道,各州郡不断向边境输送着辎重粮草,军部彻夜灯火通明,不停地调兵遣将。

    唐国境外的世界也有些混乱,叶苏的死讯让新教的声势陷入低落,但根据暗侍卫的情报,并没有出现大规模退教的浪潮,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待舔好伤口后,新教反而会暴发出更强大的力量。

    战争既然已经开始,那么便要胜利,这是宁缺一直奉行的做事原则,也是大唐的处世原则,只是真正要施行,必然是很艰难的事情。

    京畿最精锐的羽林军被调往青峡,随时准备南下清河郡,表面上看这是因为有宁缺在,长安不需要担心防御问题,但也是在说明,唐国现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就连羽林军也必须进入战场,做好野战的准备。

    宁缺站在城墙上,看着落雪,看着风雪里前行的唐军,想起,战争既然开始便要胜利似乎也是某个人的做事原则。

    叶红鱼真的死了吗?

    以观主的行事风格和智慧能力,既然叶苏要死,她必然同时死,不会给她留下任何活路,而按照他那夜感知,她确实没有活路。

    知守观道人、神殿掌教熊初墨、南海赵南海。

    面对这样的阵容,宁缺没有信心能够逃脱,想必她也不能。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叶红鱼没有死,因为像她那样的女人,不应该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他对她有种毫无道理的信心。

    ……

    ……

    西陵神殿里一片死寂,石阶前跪着无数神官和执事,他们的脸色很苍白,恐惧到了极点,因为雷霆正在他们的头顶响起。

    那道由万道光芒组成的光幕,被雷声震的不停颤抖,仿佛随时会落下,光幕后那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颤抖,因为愤怒,或者也是因为恐惧?

    叶红鱼跳入深渊,掌教和赵南海等人确定她必死无疑,却也没有就此放心,派了很多人下到深渊去寻找她的尸体。

    绝壁下的深渊极其危险,负责此项任务的人是南海系里一位知命境的强者,还有很多道门高手,即便是这样,他们过了十余日才重新回到桃山,回来时只剩下了不到五分之一的人还活着,最关键的是,他们没能带回掌教大人最想看到的那具尸体,便只能带回一个极不好的消息。

    掌教暴怒的声音像雷霆般在道殿里炸开,跪在阶前的人们恐惧不安,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惩罚,没有任何人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掌教终于平静下来,声音也变得沉着很多,只有真正亲近的下属,才能听出那声音里的不安。

    “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然后杀死她。”

    ……

    ……

    西陵神殿没能在深渊底找到叶红鱼的遗体,却发现了数道车辙和有人走过的痕迹,这说明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叶红鱼还活着,她从栏畔跳到绝壁里,破云堕落,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必死的情况下,她依然活着,她做到了只有昊天才能做到的事情。

    她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要从头开始叙说,那要退回到半年前,当时一封信离开裁决神殿,经由最隐秘的途径送到某个地方,向对方发出了一份邀请。

    如果简单一些说,那么我们可以把画面转到那天夜里——就是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和赵南海三人围攻叶红鱼的那个夜晚。

    夜晚之前的白天,禇由贤和陈七在道殿里慷慨而谈,代表宁缺向叶红鱼发出邀请,向整个西陵神殿表达了书院和唐国轻蔑的态度。

    因为叶苏的缘故,也因为对观主心意的推算,叶红鱼没有接受宁缺粗暴的邀请,却也没有让掌教把他们杀死,而是把他们关进了幽阁。

    幽阁是西陵神殿用来关押叛教罪人和魔宗余孽的地方,戒备极为森严,无数阵法随时等着杀人于无形,无数年来,除了卫光明老人,从来没有人能够从这座监狱里逃走,当年陈皮皮被囚于此,即便宁缺也没有任何办法。

    禇由贤和陈七被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押入幽阁最深处,被关进铁栅栏后方逼仄的牢房,那时候他们对离开再没有任何期望,知道最终等待自己的或者是死亡,或者是永世不见天日——无论哪种都很令人绝望。

    令他们聊觉安慰的是,从白天到夜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没有人来审讯,传闻里裁决司那些恐怖的手段,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他们很简单地便想明白,他们没有变得血肉模糊,没有被痛苦折磨到只想自尽而死,只能是因为叶红鱼,只有她会这样做。

    今夜或者明日,她或者会冷酷地将禇由贤和陈七杀死,但她不会对这两个人进行折磨,这已是极大的宽容。

    她没有接受宁缺的邀请,看起来,也不想让宁缺愤怒。

    禇由贤和陈七坐在囚房里,看着石壁,沉默无语,除了一桶清水,房间里没有任何事物,也没有人送来食物。

    没有受折磨,没有禁受裁决司恐怖的刑罚,却也没有人理会,长时间的等待其实也是一种很残酷的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有人进来把他们杀死,这种心理上的焦虑感,直接让禇由贤变得有些不安,脸色越来越苍白。

    陈七想的事情却比他要深很多,他在想没有人理会自己二人,是不是叶红鱼在等着他们撞墙自杀?安静的环境,总是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尤其是对于擅长阴谋手段的他来说,他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叶红鱼的宽容慈悲,应该便是给自己二人自杀的机会。

    他告诉了禇由贤,禇由贤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犹豫片刻后,询问接下来应该怎样做——马上撞墙自杀,还是再等一个晚上?

    陈七没有听到——就在禇由贤开口的时候,囚室外传来一声很恐怖的巨响,那声音将禇由贤此生最有勇气的一段问话完全掩盖。

    随着那声恐怖巨响,紧接来到是一阵震动,深藏于山腹里的囚室都开始剧烈的震动,桶里的清水不停摆荡,溅了很多出来。

    禇由贤扶着墙壁,极艰难地站稳身体,觉得头有些晕。

    这是地震了吗?

    陈七神情变得有些严峻,快步走到石窗畔,向囚室外的绝壁间望去,只看到夜穹里的那轮明月,看不到任何别的画面。

    他听的很清楚,先前那道恐怖的撞击声,来自绝壁外的夜空,而那道震动,应该来自桃山高处,说明高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桃山峰顶又传来几声巨响,震动传至囚室里,桶里的清水荡出来的越来越多,打湿地面,然后流到禇由贤身前。

    禇由贤向后退了两步,看着陈七脸色苍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七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他们现在是囚犯,自然不知道此时在桃山峰顶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里,道门最巅峰的数名强者,正在进行着生死搏杀。

    那些恐怖的撞击声,那些恐怖的震动,便是战斗的影响。

    响起脚步声,禇由贤和陈七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黑衣执事走到栅栏前,取出钥匙打开栅栏,用目光示意他们跟着出来。

    那名黑衣执事约四十岁左右,脸色苍白至极,不是那种病弱的苍白,也与恐惧无关,只是无数年来不曾见过阳光的结果。

    取钥匙、开囚室的栅栏、示意犯人跟着出来,那名执事做这些事情时,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是平静自然。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疑惑与不安,变化突然来临,却不知道是好是坏,离开石室后迎接他们的是死亡还是什么?

    离开囚室,迎接他们的是很长的通道,通道由石壁组成,高约一人半,宽不过两人,从幽阁后方某间库房斜斜向桃山下方延伸,昏暗的灯光把他们两人和那名黑衣执事的影子映在干燥的地面上,脚步声异常清晰。

    没有人出来拦阻,黑衣执事面无表情在前面走着,似乎很确信,整座幽阁此时已经沉睡,就算脚步声再响亮些也无妨。

    通道真的很长,禇由贤和陈七在里面走了两个时辰,走到脚酸眼花,小腿肚快要抽筋,还没有看到出口,陈七敏锐地发现,这一段的通道墙壁上蒙着淡淡的灰,有被风拂过的痕迹,油灯架上滴着的油渍有些新。

    看见那些风拂过的痕迹,根据通道的倾斜角度和行走距离计算,应该已经快要走到山下,他放松了些——通道要走到尽头了——接着他又紧张起来,种种细节都在证明,至少有数十年时间没有人走过这段通道。

    西陵神殿的幽阁里,居然藏着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逃生通道,这是谁修的?那名黑衣执事又要带自己二人去哪里?

    陈七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却更加震撼不解,叶红鱼做为裁决大神官,自然知晓幽阁最大的秘密,那些掌教都不知道的秘密,也只有她能够让整座幽阁都保持沉默,只是她为什么要暗中把自己和禇由贤放走?

    通道终于走到了尽头,黑衣执事按动一块青砖,解除了机关,取出道剑,极为谨慎地拔开前方数株带着致命毒刺的灌木,带着禇由贤和陈七走了出去。

    洞外便是自由,有无数星光从夜穹里洒落,被山崖绝壁间的云雾过滤,又被深渊底部的瘴气包融,从乳白变成有些诡异的紫色。

    陈七和禇由贤看着奇异妙异的紫色星光,得获自由的欣喜和不解带来的惘然同样强烈,一时间竟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黑衣执事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手掌一翻把两粒药丸塞进他们的嘴里。禇由贤反应过来时,药丸已然入腹,融化不见,他大感惊怒,尤其是感觉到胸腹间的烦恶意和灼痛感后,以为中毒了,更是悲愤至极。

    要杀在囚室里杀了便是,何至于要把我从囚室里放出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幽阁外才下毒?给予希望后再让人绝望,那是怎样的痛苦,难道你们裁决神殿的人都是变态,而且难道你们不知道走这么远我的脚都磨破了吗!

    禇由贤恐惧地瘫软在地,神智有些不清,迷迷糊糊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助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但他等了一段时间,非但没有沉入黑暗的海洋昏睡不醒,反而变得越来越清醒……

    怎么了?他有些惘然地站起身来,晃了晃头,用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清醒过来,待他看到星光下那些瘴气,想起在长安城看到的那些情报,才明白那颗药丸不是毒药,而是解瘴毒的药丸,不由觉得好生尴尬。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拍掉身上的腐叶,向前方那名黑衣执事和陈七走去,准备继续向前走,才发现二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深渊底部的树木大部分都是藤木,没有大片的树叶,说是森林并不准确,按道理来说,视野应该相对开阔,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夜穹里洒落的星光,绝大部分都被绝壁间的云雾遮掩,所以才会变成那种诡异的紫色,而当他们站了会儿后,四周的雾瘴越来越浓,环境更是变得昏暗无比。

    禇由贤注意到脚下是极厚的腐叶,看着四周那些模糊的藤树影子,想起传说中幽阁后方深渊的恐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深渊里的雾瘴有自然蕴积的毒素,更有绝壁幽阁里无数囚徒死后残留下来的怨毒意念,混在一起极为可怕,而他此时便站在这些雾瘴里。

    禇由贤知道,如果不是吃了一颗解毒药丸,只怕自己此时已经五窍流血而死,现在他还活着,饶是如此,依然十分害怕,尤其是当四周藤树后方隐隐传来凄厉的动物鸣啸声后,刚刚擦干的额头迅速涌出冷汗。

    有毒瘴,有在毒瘴里生活了无数年的强大生物,据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走出这片深渊,他们能够走出去吗?如果走不出去,岂不依然是死路一条?禇由贤胆颤心惊地想着,看着原地不动的陈七和黑衣执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向前。

    风从绝壁上下来,将林间的雾瘴吹的稀薄了些,星光重新落下,禇由贤这才注意到,近旁有一方水潭,水潭的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黑影,看形状应该是马车。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凶险地域里,居然有车队?那些马车是谁的?谁在那些马车上,停在潭那边在等谁?等自己?那我们为什么不过去?

    禇由贤今夜死里逃生,又遇必死深渊,精神受了多次重复冲击,早已变得有些糊涂惘然,不停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陈七是鱼龙帮的智囊,以行事冷酷著称,自然相对要冷静很多,他只看了那边的马车数眼,便像身边的黑衣执事那样,抬头望向夜空。

    那片夜空里应该会落下什么。

    此时陈七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看来书院的计谋已然成功,叶红鱼果然要叛出道门,只是为什么她会选择深夜离开,而且会选择这样危险的道路?

    最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难道叶红鱼真的会像黑衣执事目光暗示的那样,稍后从桃山峰顶跳下来,穿云破雾直接坠落到此间?

    桃山峰顶距离地面,仿佛要与天空一般高,绝壁间有无数凶险,深渊底的雾瘴同样也很可怕,无论谁跳下来都必死无疑。

    桑桑能够不死,因为她是昊天,宁缺能够不死,因为桑桑跟着他跳了下来,最后在落地的时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叶红鱼没有人来抱,桑桑已经回去了神国,那么她怎么活?

    她没法活,陈七绝望地想着,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以及赵南海这三位道门强者也这样想,就连观主都是这样想的。

    桃山后麓的绝壁间有触目惊心两道大阵,云雾里还有很多远古便存在的禁制,那些是道门无数年积累下来的智慧,并不属于裁决神殿管理,而是像有生命的智慧那般自行运转着,借着天地自然变得越来越强大。

    除了峰顶与深渊底部的落差,夜空里这条谈不上道路的道路,最危险之处不是雾瘴里的毒素,正是代表道门智慧的阵法,就算颜瑟大师复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除,更不要说坠落的刹那时光里,谁能做到?

    然而绝壁间真的响起了破空声,有人真的从峰顶跳了下来!

    陈七的脸色变得异常紧张,他不是宁缺,不可能对叶红鱼有那般盲目的信心,他总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叶红鱼的死亡。

    是的,就如先前他想的那般,就算叶红鱼再如何强大,就算她忽然学会了颜瑟那般高明的符道本事,也不可能活下来。

    但她还是跳了下来。

    她被道门三巨头重伤,然后走到栏畔,没有凭栏远眺,而是无比平静地迎着星光走到崖壁,随着雪花一道向着深渊坠落。

    无论怎么看,她都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一道味道很复杂的阵意,在深渊底部的雾瘴里生成,绝壁上同时生出一道阵意两道阵意,在紫色的星光间相遇。

    禇由贤和陈七不明白,为什么感受到那道阵意的第一时间里,下意识里会用味道形容,或者,那是因为这道阵意确实有味道?

    那是一股生铁的味道,而且铁上还有锈痕,有些甜,甜里又有些苦涩,还带着一股难以用言语说明的刺激感,紧接着,那味道又变成了石头的味道,再准确一些形容,应该是石头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水润的湿意,有些植物的青涩意,很奇妙的是,舌面上却没有滑腻的感觉,那些青苔似乎瞬间便干了。

    生铁的味道代表着什么?强硬?石头和青苔的味道又代表着什么?禇由贤和陈七震惊不安,然后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之所以会呼吸困难,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胸腹间,仿佛被放进了无数块石头,那些石头棱角分明,硌的人异常难受。

    这究竟是什么阵法?他们震撼回首望去,望向阵意最开始的起处——水潭对面的那辆马车,猜想那车厢里究竟坐着谁,竟如此强大!

    ……

    ……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六十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那道强大的阵意顺着绝壁向桃山峰顶蔓延,又顺着雾瘴向着夜色四周蔓延,蔓延的速度在人们的感知里并不快,就像是石头在滚动,在真实的世界里却迅速成形,两道阵意没有搏杀,像两个陌生人擦肩而过,又并肩坐下,融合在一处,迅速变得浑厚无比,明明无形无质,却像变成了真实的云层。

    受到这道强大阵意的震荡,深渊底部的瘴雾缓慢散开,星光从紫色回复原初,洁白的仿佛是雪,地面的情形也终于看清楚了。

    禇由贤和陈七觉得那道阵意像石头滚动般蔓延,直到看清楚地面,才发现原来真的有石头在滚动,而且那些石头很多。

    数千颗石头,在水潭旁的地面骨碌碌滚着,铺散开来,隐约构成某种图案,与之映照,绝壁间飘着的云也随之呈现出某种图案。

    更神奇的事情发生在绝壁上——光滑无缝的石壁间依然倔强的生着野树,无数年来承受着风吹雨打和道门阵法的威严,却不肯凋零。

    此时受到阵意感召,那些拥有最强悍生命力的野树,在绝壁间移动起来,根依然深植在石壁后极少的泥土里,树叶却在星光下不停招展。

    这是一座大阵,真正的大阵。

    这座阵,真的很大。

    深渊底部的数千颗石头,绝壁间那些摇动的树,那些簌簌落下的石砾,变化出图案的云雾,都只是这座大阵的一部分。

    如果说阵是大符,写出这道符的每道笔画都是在动山破土,天地为纸石为印,深渊里的雾障是墨,车旁的小潭便是砚?

    这座大阵很了不起,能布置出这等阵法的人更加了不起,当今世间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人,即便放眼漫漫修行史,大概也只有当年创建魔宗的光明大神官、墨池苑的开派祖师以及西陵神殿布置桃山大阵的前辈大能有此本事。

    而且纵使他们复活,想要在布置出如此大的一座阵法,也需要很长时间,而且在那些日子里不能惊动桃山峰顶的那些大修行者,谈何容易?

    感受着这道强大的阵意,陈七的心情终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冰冷,对于叶红鱼活下来多了些信心,继续抬头望向夜空。

    车里那人布置的大阵,看似很缓慢地铺散阵意,实际上却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从裁决神殿跃下的叶红鱼,还是绝壁间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绝壁间响着凄厉的呼啸破空声,那道身影高速堕落,没有任何依凭,陈七纵使猜到稍后会有变化,依然觉得这画面太过触目惊心。

    确实触目惊心,因为绝壁间本就有两座阵法:“触目”以及“惊心”。

    触目大阵是西陵神殿用来防止窥探的神妙阵法,对高速坠落的叶红鱼或者没有太多影响,那么惊心呢?她的道心可能继续平静?

    一道无形阵意从绝壁间生成,那道阵意里融合了道门的绝杀冷漠意念,又有幽阁无数代囚徒的怨毒意味,杀机是那样的浓郁,竟令世界颤抖起来。

    石壁颤抖,壁外的云雾也开始颤抖,那道阵意带来的震动以一种神奇的方式,隔空落在高速坠落的叶红鱼身上,竟没有丝毫偏差。

    隐约可见,她的身影在夜空里微微一滞。

    在先前战斗里破损严重的裁决神袍,被震出了无数道残影,那不是被绝壁间的山风吹出来的,而是被惊心阵意震出来的。

    震动由外及内,落在她的道心上,她的识海开始掀起无数狂澜,她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仿佛下一刻识海便会漫堤,心脏便会破裂。

    当年宁缺在绝壁间缓慢地攀行,都险些被震死,今夜的她呢?

    幸运的是,那夜的宁缺得到了那轮明月的帮助,温暖宁静的月光帮助他撑了过去,今夜的叶红鱼也得到了帮助,那道来自深渊底部的阵意的帮助。

    绝壁间的那些野树,不停地在极小距离内来回移动着,树叶簌簌作响,树根处的泥土裂开,倔强而强大的生命力,不停清洗着绝壁间漫出来的怨毒意味。

    深渊底部那数千块各有棱角的顽石,彻底激发潭畔雾瘴与云雾里的阵意,向着绝壁间那道神殿传续无数年的阵法漫去。

    那道阵意很是淡渺,就像是烛火,却无法被吹熄,轻轻悠悠落在绝壁上,覆在惊心阵法上,竟是没有一处遗漏。

    大明湖底的顽石沉默无语无数年,却可以隔绝天地,深渊底的那些顽石也同样如此,绝壁上的惊心阵法顿时受到极大的影响。

    一颗不起眼的石砾,如利箭一般腾空飞起,将被遮住双眼的惊心阵法,刺破了一个洞口,而其时,叶红鱼的身影刚刚落到那里。

    嗤的一声响,绝壁外的空中出现了一个洞,之所以能够看出是一个洞,那是因为星光的折射,让那里与四周显得有些明暗不同。

    叶红鱼便从那个洞口里落下,成功地避开了惊心阵的最强杀意。

    但这还不足够,因为她在继续落下,因为大地的力量,她坠落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最后竟似要变成一颗陨石。

    她很强大,是万法皆通的道门天才,但她是道门天才,她没有修行过、也没有办法修行魔宗的功法,所以她不能像余帘、像唐那样从天空里跳下来,如果就这样落到深渊地表,她绝对会生生摔死。

    但很明显,马车里那位了不起的阵师和她早做过无数预案准备,一道念力自车厢里落到潭里,潭水微漾,便有无数阵意补充进那道大阵里。

    地底数千颗石头再次滚动起来,瞬间图案便有变化

    潭畔的雾瘴不再躲避,应召而至,渐趋凝重,最终变成一道气垫。

    雾瘴不是空气,或者说不是普通的空气,里面蕴藏着无数毒素,那些毒素可以理解为力量,雾瘴便是很有力量的空气。

    那人将深渊底部的雾瘴变成垫子,可以承受很多力量。

    呼啸的破空声,从峰顶终于来到深渊地底,阴暗林里那些发出诡异声音的兽物被惊的四处躲避,禇由贤和陈七痛苦地捂住耳朵。

    又是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身影重重地落在深渊地底,哗哗声中,不知多少万片腐叶与青枝被震起,像烟花一样被抛射到天空里,同时数道鲜血也染红了夜空。

    看着这画面,禇由贤和陈七脸色苍白,不知她能不能活下来,抬腿便准备冲去救人,却不料四周忽然响起密集的嗖嗖破空声。

    数十道身影如利箭般向那边掠去,那些人全部都是裁决神殿的黑衣执事,禇由贤二人微惊,先前竟是没有发现这些人在场。

    片刻后,随着脚步声,数十名黑衣执事护卫着叶红鱼走了过来。叶红鱼看了禇由贤和陈七一眼,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向那边走去。

    禇由贤和陈七没有回应她的视线,侧头望向别处,似乎不敢看她——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她此时的模样。

    此时的她满身是血,神袍破损严重,随意堆在腰间,半身赤裸,血水还在顺着完美的曲线流淌着,有一种极残酷的美感。

    和禇由贤和陈七不同,叶红鱼身旁那数十名黑衣执事,却显得很寻常,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视线也没有特别避讳什么。

    禇由贤和陈七跟着走到潭的那边,离那几辆马车近了,他们才想起来先前心里最大的困惑,那位了不起的阵师究竟是谁?

    答案揭晓的很快,因为在那几辆马车旁,站着十余位女子,因为她们站在车的另一边,所以先前禇由贤和陈七没有看见。

    那些女子遮着薄纱,腰间悬着的剑式样很奇特,正是著名的秀剑,就像她们眉眼一样,清秀里有天然的柔顺,却也有不屈服的勇气。

    她们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女弟子。

    轻吱一声,一直紧闭的车门被推开,这时叶红鱼刚刚走到小潭那边。

    一名女子从车厢里走了出来,腰间没有佩剑,只有一条碧蓝色的缎带,王冠下的黑发就像是倾泻的湖水,王袍有些宽松,看上去就像是棉裙。

    她清丽秀美,气息宁静喜人,戴着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眼镜,眼神却依然像当年那样,没有什么焦点,于是透着种拙拙的可爱。

    她自然便是莫山山,曾经最年轻的神符师,如今的大河国女王。

    叶红鱼向她走去,血水在半裸的身躯上流淌着,那些墨池苑的女弟子,有些讶异,不敢多看,不明白她为何会毫不在意。

    这种态度很强大,不是豪迈,更不是放荡,叶红鱼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被别人,哪怕是那些浊物看到,不是她骄傲于自己的美丽,想把自己的身体展示给这个世界,而是她根本没有把身躯当作一回事,已经没有性别的意识。

    从坐到墨玉神座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成为人间高高在上的存在,早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普通的人类。

    所以她才会如此平静漠然,那些忠诚于她的黑衣执事,也必须学会平静漠然,禇由贤与陈七还有墨池苑的女弟子们,虽然觉得很不适应,但因为她的身份地位,却不敢发表任何意见,只能避开眼光。

    莫山山不一样。她离开马车向前迎去,行走间将身上纯白色的王袍脱了下来,随风而舞,落时便裹住了叶红鱼的身体。

    看着叶红鱼雪白的脸颊,她蹙眉担心问道:“没事吧?”

    “没事。”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

    莫山山眉间忧色难去,她很清楚,虽然早有准备,但想从道门三巨头的手中逃走,那必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再次确认道:“真没事?”

    叶红鱼眉头微挑,似有些不豫,说道:“我有有什么事?”

    说完这句话,她向马车走去,却也没有扔掉莫山山替她披上的王袍。

    刚刚走进车厢,她便闭上双眼,坐下,然后开始不停流血。

    莫山山走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很是担心。

    细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肤上,平静有如冰里的柳叶,没有一丝颤动,她的眼睛里却有血水不停溢出,耳朵里和唇角也开始有血溢出。

    莫山山知道这是道门三巨头在她身体里留下的伤患开始暴发,只能默默祈祷她能够撑过去,至少要撑到走出这片深渊。

    ……

    ……

    数辆马车缓缓开始移动,从潭边向某处走去,此时的深渊底部重新被雾瘴笼罩,没有一丝星光落下,自然很难分清楚方向。

    禇由贤和陈七不知道要去哪里,被墨池苑弟子们接入马车,沉默地跟着众人一起行走,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始询问对方。

    与陈七交谈的是墨池苑首徒酌之华,她没有说太多细节,但通过与先前亲眼看到的那座大阵还有那些画面相对照,事情的真相已经明了。

    今夜发生的事情,都在叶红鱼的准备之中,无论宁缺有没有让禇由贤和陈七把那几句话带到桃山,她都已经开始在做叛出道门的准备,不是因为她与宁缺之间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不是因为她在长安城里住过很长时间。

    因为她是叶苏的妹妹。

    她和宁缺的判断其实很相似,都以为观主不会采取最极端的那种处理方法,但她和宁缺同样习惯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判断,习惯性的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或者说留一条活路。

    她很清楚,如果这些事情真的发生,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所以后路便是最后的路,活路便是唯一能活的路,她必须保证隐秘,不能被观主和掌教发现,那么宁缺这种无耻之徒,更不能知道。

    她只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如今的修行界,大概只剩下书院大师兄和君陌,还有一人是个和她很不同,某些方面却极相似的女子。

    很多天前,一封书信离开裁决神殿,经由最隐秘的渠途,越过滔滔大河,来到满是枫叶的大河国国都,悄无声息送进了皇宫。

    就任大河国君已经数年时间的莫山山,就因为那样简单的一封书信,耗费了很多精神,让国民以及西陵神殿以为自己还在宫中,实际上却是悄悄离开了大河,来到了西陵神殿,并且在幽阁里一住便是很多天。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六十一章 墙角那株花树

    已经被道门警惕,但叶红鱼毕竟还是裁决大神官,她帮着莫山山隐居在桃山深处,莫山山则用这些天来研习如何破除绝壁里的阵法。

    在这个过程里,两个人都有极大的收益。

    莫山山对块垒大阵的掌握愈发纯熟可怕,叶红鱼则是观其布阵,触类旁通,又得新的道法,今夜在裁决神殿里,面对掌教熊初墨的天启,她敛息为石,硬生生借势为速,其实便是对块垒阵意极高明的化用。

    时间还是不够,莫山山没有办法破解桃山前坪的清光大阵,叶红鱼只能把后路选择在桃山后麓,那是最后的逃亡路线。

    除此之外,为了今夜她们准备了很多方案,只是观主的决断太过冷静可怕,以至于那些更好的方案,竟是完全无用。

    十余日前,莫山山便打通了这条路,昨夜收到裁决神殿异动的消息,她和叶红鱼的部属便开始布置,开始等待,然后成功。

    修行界曾经有所谓三痴的说法,道痴、书痴与花痴,那是境界与天赋最高,也最为美貌的女修行者,如今花痴陆晨迦在月轮清修,早已不问世事,叶红鱼成为裁决大神官,莫山山成为大河国女王,都是最了不起的人物。

    谁都没有想到,在修行生涯里似乎并没有太多接触,更没有什么亲密感情的这两位女子,居然会瞒着全世界携起手来,而且默契到了如此程度。

    叶红鱼寄出那封信等于是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对方,她是冷酷的裁决,连书院都不相信,却愿意相信莫山山,而莫山山做为一代女王,接到那封信后更是想都不想,便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冒着巨险远赴西陵神殿。

    她们之间的这种信任究竟来自何处?日后,当这段传奇故事,被新教刻意传遍整个人间后,这个问题时常会被人思考,然后不得其解。

    这个问题的答案大概只有宁缺知道,因为很多年,那道铁索下的吊篮里有他,魔宗山门的白骨山前也有他,他见过她们以死相争,也见过她们生死与共,见过她们青春相伴,见过她们……像普通的少女那样聊过天。

    ……

    ……

    深渊底雾瘴深沉,一行人虽然都吃了裁决司专门配制的解毒药丸,还是觉得有些昏沉,尤其是那些看似神骏的马匹,更是疲惫,所以车队前行的速度很缓慢,令众人觉得安慰的是,想来神殿派来确认的人也会到的很慢。

    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有光线穿越雾气,落到幽暗的林里,却不知是清晨还是烈日当空,队伍里有莫山山这名境界高妙的神符师,还有裁决神殿那些最擅长逃亡杀人的黑衣执事,本没有道路的深渊,竟生生被走出了一条道路。

    在桑桑和宁缺之后,这片深渊终于迎来了第二批征服者。

    车轮在腐败的树叶上碾压,地面太过松软,不时起伏,坐在车厢里,就像是坐在船上一般,有人会觉得舒服,有些人则会有些晕。

    叶红鱼醒了过来,莫山山松了口气,将清水递到她唇边,喂她喝了两口,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些东西?”

    “有些晕。”叶红鱼蹙眉说道。

    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流血过多,也可能是晕船,但她却觉得不是这些原因,因为除了眩晕,她还觉得胸腹间有些难受。

    那种难受来自道心,也来自真实的心脏,她的道心忽然变得有些不稳,她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血管里的血如潮水般起伏不定。

    一时心血来潮,必有事情发生。

    她掀起车窗的窗帘,向远方望去。

    林里满是雾瘴,阳光变得很柔和,落在她雪白的脸庞上,很是美丽。

    然而柔和的阳光,却注定模糊远方的景物,就算睁着眼睛不眨,想要看的更远一些,也根本无法做到。

    她还是静静看着那处,她知道那里是东北方向,她不知道为什么是,但她知道是,因为宋国便在东北,叶苏在东北。

    阳光变得越来越柔和,甚至有些柔软,仿佛不再依照直线行走,而变成了水般的事物,将画面都变得荡漾起来。

    叶红鱼看着柔软的阳光里那些变形的画面,很认真地分辩着。

    她好像看到了知守观,看到了山道,看到了背着木剑的单薄少年,看到了碧蓝的海,看到了他冷漠的脸,最后她看到了青峡,终于看到了他的笑容,他的身影渐渐远去,不再像从前那般挺直,却越来越高大。

    他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阳光里,再也找不到了。

    就在这一刻,叶红鱼知道,兄长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闭上眼睛,不是昏睡,只是不想看,唇角再次溢出鲜血,不是因为内伤,而是因为心伤。她的脸色变得异常雪白,是因为柔软的阳光忽然变得清冷起来。

    过了会,她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平静,眼眸明亮至极,最深处没有星辰幻灭重生,只有一颗最明亮的星,悬在静寂的夜空里。

    那片碧蓝的腰子海是假的,是莫山山腰间的缎。

    可惜感觉是真的,他真的已经离开。

    她眼睛最深处的那颗明星忽然闪烁起来。

    两道极细的血水,从她的眼角淌出。

    她面无表情,没有悲痛,她没有流泪,只在流血。

    莫山山却在她脸上看到了无限悲痛,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片汪洋,心头一痛,伸手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这样紧紧地握着。

    ……

    ……

    走出深渊,越过青丘,早已做好准备,又有裁决司的暗中配合,车队一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甚至西陵神殿方面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走出西陵神国,便来到了滔滔大河前,在那道著名的铁链前,叶红鱼看了片刻,然后车队继续南下,进入了大河国境内。

    此时叶苏的死讯已经传遍天下,大河国做为唐国最忠实的盟友,也已进入全面备战,国君不在,并没有影响朝臣们的判断,街上的民众,腰间都悬着秀剑,神情严肃地行走在霜枫之间,真有了全民皆兵的感觉。

    沿途,叶红鱼通过身边的黑衣执事,不断发布命令,让裁决神殿里依然效忠于自己的神官执事潜伏起来,因为桃山必然会迎来一场血腥的清洗,她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还能活下来,但总要尽力争取。

    在皇宫前的石阶上,莫山山与叶红鱼告别,叶红鱼将去莫干山墨池苑养伤,同时那里将成为旧裁决神殿的办事地点,她虽然还有些担心叶红鱼的伤势,但她毕竟是国君,有很多政务需要处理,尤其是当前这般严峻的局势下,她肩上要承担的责任太重,不可能继续远离大河国的权力中心。

    “我很想知道,在那道铁链前,你看着大河究竟想了些什么。”

    “柳白观大河悟剑,那道剑被他画在纸上,寄给了我,我想看看,我现在的剑和那条大河之间还有多少差距。”

    叶红鱼说的差距,不是指剑道境界的差距,而是别的。

    “柳白和兄长做的事情,是我未曾做过的,对于信仰的态度,我始终淡然,这或者也是一种虔诚,或者我需要改变些什么。”

    莫山山说道:“整个人间都将改变。”

    叶红鱼知道她说的是新教,说道:“我将拿起剑,守护他的信仰。”

    从说出这句话开始,新教便有了一位新的守护人。

    在叶苏创建新教的过程里,最开始的守护人是剑圣柳白,后来是柳亦青,剑阁在其间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

    书院与新教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无论是大师兄还是宁缺,都不可能扮演这种守护者的角色,因为他们是无信者。

    叶红鱼转身,看着莫山山继续说道:“我还需要你更多的帮助。”

    莫山山明白她的意思,新教传播,如果有一个世俗国度的支持,那么必然会发展的更加快速,基础也会更加稳固。

    就像书院无法扮演守护人的道理一样,唐国可以给予新教最直接的武力支持,却没有办法让新教在国境内直接占据精神统治地位。

    大河国没有这个问题,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虽然亲近唐人,却依然是昊天的信徒,也没有什么昊天道南门的说法,最关键的是,她是国君。

    “这是自然要做的事情。”

    莫山山把眼镜向上顶了顶,模样很可爱。

    叶红鱼注意到她的可爱动作,皱眉问道:“宁缺做的?”

    莫山山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治眼睛的,很好用。”

    “只要你别误以为是定情物就好。”

    叶红鱼微嘲说道:“你去桃山助我,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你想帮宁缺,这些事情他知道吗?就算知道他会在意吗?”

    莫山山看着皇城角落里那株花树,说道:“那树花自己开着,不需要别人看。”

    叶红鱼叹道:“这是何等样白痴的说法。”

    莫山山微笑说道:“他最喜欢骂人白痴,以前在我面前也骂过你。”

    “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情都联系到那个无耻无用的家伙?”

    叶红鱼微怒说道:“世间女子大多不知自爱,能让我瞧得起的极少,你在其间,可若你摆脱不了那个弱点,终究也只能是个普通女子。”

    莫山山好奇问道:“什么弱点?”

    “情爱,或者说宁缺。”

    叶红鱼说道:“若有欲望,寻个男人上床便是,别的所谓感情都是虚假,沉醉在那些情绪,实在愚蠢的令人愤怒。”

    莫山山有些无奈,说道:“这并不是一回事。”

    “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就算情爱如蜜,可以尝尝,你也不应该找宁缺那个废物,像他那般无耻的人少有,那般无能的我更是未曾见过。”

    叶红鱼面无表情对某人做出了最负面的评价。

    以往她其实很欣赏宁缺,哪怕他确实很无耻,但至少在某些方面他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很符合她的审美或者说理念,她甚至以为他是和自己很相似的一类人。

    现在她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没能阻止宋国都城小院里的那把火,因为她事实上等于被困在西陵神殿,也因为她以为书院能够把叶苏保护好,但宁缺没能做到,在她看来,他在这件事情上的表现无能地令人愤怒。

    “我走了。”

    “好好养伤。”

    “你就一直在皇宫里?”

    “我是国君。”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去长安,或者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我是国君……虽然是被动当上的,但既然我是国君,我便要对大河的子民负责,战争已经开始,我怎能离开?”

    叶红鱼不再多说什么。

    她将禇由贤和陈七唤来,递给他们一封信,说道:“只能让宁缺看。”

    离开长安城时,禇由贤和陈七抱着必死的决心,正是抱着这种态度,他们在西陵神殿的表现很精彩,这场大乱的起始便是他们的两场谈话。

    逐渐远离西陵,直至来到大河国,他们才真正确信自己不需要死去,精神放松了很多,此时却再次紧张起来——就像离开长安城时那样。

    禇由贤觉得手里这封信像石头般沉重——他不知道那封信里写着什么内容,但通过叶红鱼的神情,便知道那些内容非常重要。

    他和陈七不会在大河国停留,将继续前进,经由河弯处的森林进入月轮国,最后回到唐境,旅途漫漫,带着这样一封信,实在是觉得有些不堪重负。

    去往唐国的马车,带着那封信向远处驶去,叶红鱼也准备登车,便在这时,听到后方宫门处的一番对话,说话的人是天猫女,这话是对莫山山说的。

    “既然……昊天不在人间,我们为什么不去长安城?”

    莫山山没有应答,不知道是没有答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叶红鱼回头,看着天猫女微讽一笑,也没有说什么,步入车厢,命令下属驾车离开。

    出国都上官道,暮时方至莫干山,马车行走在静寂的山道上,夕阳将西方的天空涂红,叶红鱼掀起车帘,看着如血般的暮色,心想神国到底在哪里?你又真的在那里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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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六十二章 镇上那间肉铺

    陈皮皮一行人,回到了长安城,宁缺在城门处接着他们,却没有发现大师兄的身影。

    “师兄有事离开,要你不用担心。”

    陈皮皮看着他说道:“这次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多心理负担,我那父亲行事,就像是天下溪的指意一般,谁也不知道会落在何处,不是你的错。”

    再次重逢,没有愤怒与失望,只是安慰,宁缺知道陈皮皮就是这样的人,没有意外,却觉得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尤其是当四师兄看着他叹了口气后,更是如此。

    宁缺揖手,对着他们以及那些剑阁弟子们拜过,然后对陈皮皮说道:“终究是我的错。”

    陈皮皮说道:“老师曾经说过,求仁者得仁,无所怨,师兄他离开之时,应该便是这样的心情,活着的人离开的人,都各有所获,既然如此,何错之有。”

    四师兄也说道:“如果你真认为自己错,以后不要再犯错就好。”

    宁缺转身望向城门外官道上忙碌的无数车队,说道:“我不会再给自己犯错的机会。”

    离家数载的人们回家,又有很多人离家去往边疆,随着时日转移,大陆的局势愈发紧张,大唐帝国迎来最艰难的时局,也开始了最彻底最强悍的动员,千年来累积的资源与精神气质,在这种时刻展露无遗,无论是乡野里的教书先生,还是青楼里的女子,没有人畏惧战争到来,只静静地期待着。

    无数辎重粮草,从各州郡的常备库里启运,无数铁骑从各地军营里离开,驶向边境各种关隘。新建数年的东北边军,人数远未恢复到夏侯领军的极盛之时,也开始做着灭燕的准备,土阳城里人声鼎沸,战马鸣声不绝,大将军府里,无数作战计划逐步形成确定的方案,都是屠成京的方案。

    羽林军从长安南下,已经抵达青峡背后的平原,与扼守青峡数年之久的征南军会合,准备痛击南方清河郡里的数十万南晋军队以及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

    最关键也是最凶险的战场,依然在帝国西北,金帐王庭举族南下,一场灭国之战难以避免地将要发生,无数军令从北大营向边地发出,二十万最精锐的镇北军已集合完毕,准备用自己的热血与生命,与那些草原上的蛮人较量一番。

    只是失去向晚原数年时间,唐军严重缺乏战马,训练有素的老骑兵都只能阵列在前,以步兵的形式出战,怎么看都觉得令人不安。

    冬日最严寒的那几天,禇由贤和陈七也终于回到了长安城,从西陵南下大河,再穿过密林,偷偷绕过月轮国重新回到唐境,他们吃了很多的苦,好在没有丢掉那封信。

    宁缺接过那封带着汗渍的信,知道禇由贤这数十天一直把信贴身藏着,不由微微挑眉,心想叶红鱼在这信里究竟写着什么,竟需要如此郑重其事,难道她不明白,口信要相对安全很多?——除非叶红鱼想对他说的话,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是他很信任的禇由贤和陈七,也不能知道丝毫。

    捏碎火印,撕开信封,他抽出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上面,看到了她写的那些话,纸上的字很少,不需要看太长时间,但那些字很重要,所以他看了很长时间。

    “不可能。”

    这是宁缺看到叶红鱼的推论后,产生的第一反应。

    那场春风化雨后,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他看着那艘巨船,在满天霞色里向着神国驶去,他认为她肯定回到了神国,对他来说她已经死了。

    如果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呢?

    很多事情或者便能找到答案,比如观主的选择指向何处,只是依然找不到他为什么那样选择最深层最真实的答案。当然,对宁缺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他的所有精神都被这封信字面上的意思所吞噬,她没有回到神国还在人间?

    宁缺知道,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到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入宫与李渔长谈一夜,把很多事情交待清楚,又给莫山山写了封信,最终却又撕掉,然后他登上了城楼。

    他在城楼观风景。

    桑桑当年降世,在西陵神殿时,他便看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离开人间,他以为她离开人间回到神国后,他又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无数强者,看着云走云留,他看着人间的大好河山,看着这座城和这个国,但事实上,他也是在寻找,他想用自己的目光,寻找到她留下的痕迹。

    其时是清晨,他在城墙小屋旁煮了一锅青菜粥,趁着热喝了,喝到浑身发热,落下的雪花触着脸便融化。

    然后他走到城墙旁,面朝人间,弯弓搭箭。

    有长安城这座惊神阵的帮助,他的元十三箭可以做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却也要受很多限制,想要真正发挥作用,需要很多条件,比如秋天在临康城皇宫前,他本想和大师兄配合着尝试杀死酒徒,一旦被酒徒察觉,便再很难有效果。

    因为这些以及别的原因,桃山光明祭后的好些年时间,他的铁箭都再没有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此时他箭指人间,难道真的要射谁?

    ……

    ……

    叶苏死后,隆庆离开宋国都城,带着两千神殿护教骑兵,冒着风雪向北而去。接着大师兄离开,他去寻找先行脱困的陈皮皮一行人。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酒徒也随他而去。

    ——好听一些或者说文艺酸臭一些说,就像是一片落叶追随着秋风,难听些说就像是附骨之疽。

    大师兄找到陈皮皮一行,护送他们突破西陵神殿的重重追杀回到唐境,然后他没有继续跟随,看着他们进入长安城后便先行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当时如果酒徒同时进入无距,或者能追上大师兄,就像以前那样,但不知为何,他的反应慢了一瞬,双脚在寒冷的雪面上有些滞,似是被冻僵了,于是便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因为酒徒不想追,一路随行,他有很多时间思考,他越来越靠近真相,他猜到了李慢慢离开的原因,所以他的反应慢了些,身影也变得萧索很多,他转身向东方走去。

    他的脚步在雪面上留下清晰的印,那些脚印里有热气,是流淌下来的汗水——他流了很多汗,因为恐惧,因为真相,大师兄在宋国都城说过,他会后悔,是的,他开始后悔了。

    小镇在唐国东面,他在雪地上走的很缓慢,走到第二天,才走回小镇,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隔壁镇上唯一那家书画铺子,让朝小树泡壶好茶来喝。

    茶终究不如酒好喝——酒徒用两根手指拈着小瓷杯,看着杯中澄黄色的茶汤,感受着唇齿间的微涩意味,心想但至少涩茶能饮,涩酒便没法喝了。

    朝小树坐在茶案对面,神情平静,拈着茶杯,送至四方天地之间,以茶洗洗茶,以海煮茶海,一撮旧茶,配着铁壶里白烟蒸腾的新水,便有了很妙的茶意。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饮着茶,酒徒很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朝小树是有资格和自己喝茶的人,可惜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不然他或者会请对方饮饮自己壶里的酒。

    铺子里还是那两名据说是老板亲戚的伙计,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长安城里剽悍无双的两名少年,现在已经成了青年,眉眼间的神情变得平静很多。

    张三和李四在下棋,下的是黑白棋,非常专心,根本没有察觉到酒徒的目光,他们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像极了那些传说里的枰间圣手,比如烂柯寺那些或者书院后山那对。

    以前他们也在酒徒眼前落过棋子,当时他们非常紧张——他们是书院除了唐小棠外唯二的第三代弟子,如果一切顺利,很多年后,他们就应该是君陌或者余帘,成为新一代的开山怪——如果让酒徒知道这些,他们会死的非常透彻,不管他们的老师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救活他们,死人是没有办法救活的,李慢慢和君陌也不行。

    在酒徒眼里,张三和李四的棋下的极烂,当然不是说真的烂,而是他的眼光太高。

    活了无数万年的人,很容易无聊,那么自然会去尝试所有有趣的事情,比如游戏。

    他和屠夫二人,早就将人类的那些游戏翻来覆去玩了无数遍,而且像他这样的大修行者,自然智商极高,水平境界可想而知,即便他的天赋值没有加在棋道上,除了书院后山和烂柯寺寥寥数人,还真没人能在棋盘上胜过他。

    水平高的人看水平低的人下棋,那都是臭棋。看了会儿,酒徒便觉得好生无趣,恰此时第五泡茶汤也已饮过,剩的残茶便没了滋味,新沏又没那个必要,他觉得自己的心静了很多,站起身调侃了张三李四两句,又与朝小树说了说县学最近的新闻,便向铺外走去。

    他还是没有回宅子,也没有去那家酒肆,而是去了镇上唯一那家肉铺——其实那家酒肆也是唯一一家,以此观之,这小镇上很多东西都是唯一的,或者这也正是他和屠夫要的。

    肉铺里一片昏暗,到处是腥臭的味道,那是鲜血与肉膻还有内脏粪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酒徒微微皱眉,将自己的嗅觉淡化,然后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屠夫正在给猪蹄去毛,十几只白白胖胖的猪蹄被整齐地码在案板上,正在接受他手里烈火的烧灼,随着轻微的嗤响,淡淡的焦味渐渐弥漫开来,猪蹄表面也变得有些微黄。

    酒徒看着这幕画面,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酒壶开始饮酒,他很清楚屠夫为什么始终不肯放弃这个营生或者说爱好,但他对这方面真没有爱好。

    猪蹄去完毛,便要切开,屠夫拿起那把油糊糊的菜刀,正准备砍落,手臂却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了酒徒的异样,因为酒徒今天的话太少。

    屠夫转身看着他,看了会儿,问道:“怎么了?”

    他和酒徒在这个小镇上住了很多年。更早前,他们在别的小镇上住着。他们很了解彼此,想不了解都很困难。

    在那很多年里,他们只是躲藏着,享受着那些早已享受过无数次从而变得很无趣的乐趣,直到这些年他们才重临人间。

    更准确地说,出现在人间的是酒徒,因为他比较快,屠夫则还是像以前那样,在肉铺里屠猪宰羊,天天与猪蹄羊头血盆相伴,但如果那天出现酒徒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自然会将屠刀插入腰间,走出肉铺,开始去杀人。

    他知道酒徒最近在做什么——要盯着夫子的首徒,然后去了趟宋国国都。他也知道叶苏已经死了,当他感知到东海畔那道圣光时,也为其间隐藏着的神圣意味而动容。

    酒徒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饮酒,如鲸吞海般饮酒,以无量境界饮酒,久久未曾放下酒壶,直至半个时辰之后,酒壶在淌落最后一滴酒液后,终于空了。

    除了曾被桑桑一饮而尽,那酒壶从来没有真正空过——今天却空了,壶中无量数的酒水尽数被酒徒灌入腹中。

    屠夫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酒徒如此紧张,上一次如此时,是昊天降临人间来到小镇的那天,再前一次则是老黄牛拖着一辆破车走进小镇的那一刻。

    酒徒放下酒壶,抬头望向他。

    随着这个动作,那些灌入他腹中的酒水,尽数化作汗水,从他身体表面的数万毛孔里溢出,哗哗声响里,他的身体变成瀑布的源头,无数清水喷涌而落,四处流淌,瞬间便把肉铺地面上的那些骨渣肉沫和血水尽数洗净。

    他的身体仿佛酒囊,此时被清空,那些水洗过地面后,被肉铺外吹来的寒风一激,顿时挥发不见,无数道气流向着四周狂吐,吹的肉铺招牌呼呼作响,不得安宁。

    屠夫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手里的刀握的更紧了些。

    “有件事情……可能有件事情,我做错了。”

    酒徒看着他,喃喃说道:“李慢慢说我会后悔,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

    屠夫微微皱眉,将刀插入腰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说道:“叶苏死,是好事。”

    酒徒说道:“现在看来,书院和道门都想让昊天变弱……那么叶苏的死便不见得是好事。”

    屠夫问道:“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明白,直到看着李慢慢过长安而不入,才想到某种可能性。”

    酒徒的眼里闪过一抹悸色,说道:“他不理长安城就这么走了,消失无踪,陈某离开桃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想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比整个人间更重要?”

    屠夫平时话不多,看着有些憨拙,有时候还会表现的很怯懦,但实际上他从不缺少智慧,他很快便想明白,比整个人间加起来都更重要的……当然是神国。

    他抬头,视线穿过肉铺上方破烂的石棉瓦角,落在灰暗的天穹上,仿佛要看清楚神国里的动静。

    夫子与昊天在那里战斗已经数年,没有任何信息传到人间,没有雷霆也没有雨露,没有飓风没有天谕。

    但那注定会是这个世界从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斗,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群山不言,秋风自要躲避,好吧,这些比喻都不妥当。

    以屠夫酒徒的境界,自然能感知到在那场战斗里,夫子没有任何优势,那轮明月正在逐渐黯淡。

    他在酒徒面前坐下,从旁边抱起水桶,开始喝水,亦如鲸吞海洋,只有无尽的清水,才能稍平静心头的燥意。

    那是焦虑引发的燥意。

    观主和李慢慢都失踪了,他们在人间寻找什么,他们寻找的比整个人间都重要,那就是神国——或者说,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回到神国的伟大存在。

    不提书院,只说观主找到那个存在后,会做些什么?他做的事情都指向不怎么好的事情。

    屠夫越想越是恐惧不安,难道真有人敢杀昊天?这个念头像剔骨刀般在他的身躯里刻磨着,让他痒到极点,痛到极点,惶恐到了极点,也不安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放下水桶,那些喝进体内的清水化作汗浆涌将出来,湿了油糊糊的衣裳与皮围裙,淌落在地上再次流过,只是那些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昊天真的没有回到神国,他为什么要杀她?他……为什么敢杀她?他凭什么杀她?”

    “至于凭什么……我也不理解,就算新教会让她变弱,就算神国里的她因为夫子的原因,没有办法帮助她,但又哪里是他能战胜的?他的狂妄令我不安不解。”

    酒徒脸色苍白说道:“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她……我不敢去想,我想就算是佛陀也不敢那般想。”

    屠夫脸色难看至极,喝道:“他居然……胆大……包天!”

    酒徒声音微涩说道:“他以前的胆子何曾小过?”

    ……

    ……

    (这个月,会好好地与大家一起过的,握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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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