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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零九章 你看

    “你看,道理其实从来都是人世间最简单的东西,水往下流,云往天空,有光明就有黑暗,该换的时候,自然就要换。”

    观主看着宁缺,神情平静地做着解释。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为什么以前你没有这样想?”

    “道门毕竟是昊天的道门,就像灵魂是人的灵魂,平静安宁生活着的时候,谁会想到杀死自己以换取新的灵魂?”

    观主的手指轻轻搓弄着那片青叶,有清新悦耳的声音响起,伴着他的话语,就像四周的野花一般,吐露着芬芳。

    “我能想透这件事情,或者说,敢去想这件事情,要感谢叶苏……我那位了不起的弟子,他在临康城的陋巷里悟出新的道路,创建新教,写下那些发人深省的文字,告诉我可以这样去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我的老师。”

    观主的目光落到桑桑身上,说出下面这段很重要的话。

    “新教与道门的教义其实并不冲突,只不过是不同时间段的真理,无数年来,人类处于莽荒时期,需要您的庇护,然而人类终究在成长,千年之前出现了夫子,出现了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有轲浩然、有莲生,也有我,种种事由都证明,人类已经成长到最开始的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人类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你的庇护,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自己守护自己,不需要死了再活,如野草般饱受折磨,不需要忍受无数劫来在永夜与白昼之间无尽的轮回之苦。”

    寒潭依然凄冷,潭畔却如深春,山花烂漫,青树招展,被宁缺刀意斩成无数碎片的画面,被浓郁的春意渐渐修补如初。

    一片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观主指间悦耳的叶笛在不停鸣响,不是战场上鸣金收兵的意思,却像是人类敲击着战鼓。

    宁缺用了很长时间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看着对岸的观主,说道:“夫子也说过类似意思的话,人类确实已经成长到不需要昊天的程度,他们早就已经站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可以自由地飞翔,不同的地方在于,我们书院以为人类需要去更广阔的天地,而道门依然认为要留在原地。”

    观主说道:“多年前我说过,这是理念差异,无法解决,我以为永恒来自平静肃穆之美,而夫子和他的弟子却总以为变化才是永恒。”

    宁缺说道:“变化,本来才是常态,不变,才是偶然出现的异态。”

    观主说道:“人类,本就是非常态的产物,难道反而要去追求常态?”

    宁缺说道:“如果叶苏还活着,或者大师兄在这里,可以与您进行这方面的辩难,我不行,我最擅长的事情是战斗和杀人,不是理论方面……不过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您这套理论里的一个最大的问题。”

    观主说道:“请讲。”

    宁缺说道:“如果依然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要与外面的世界隔绝,那么就算没有昊天,依然需要一个集体意志来执行规则,谁来?”

    片刻安静,观主的声音平静响起。

    “我来。”

    观主说道:“你看,这件事情依然可以很简单地解决。”

    ……

    ……

    我来?来做什么?来做昊天……看,天上有灰机……变天了,打雷了,下雨,快收衣服吧……瞬息,宁缺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些语句。

    他沉默低头,看着渐融的潭水倒映着的天空,震撼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些,开始有足够的精神思考这件事情,越想越觉得了不起。

    观主真的很了不起。

    杀死昊天,自己成为新的昊天,这不是大丈夫当如是,而是彼可取而代之,这是难以想象的野心图景,也是最强悍的精神宣言。

    任何事情,只要体量足够庞大,便会给人一种伟大的感觉,比如雪峰,比如荒原,野心只要足够大,也是一种伟大。

    观主在最后还是走到了老师和小师叔那步,但他未曾怀疑过自己的过往,因为道门无数年的积累与底蕴,给了他足够的理念基础,让他很直接地得出了一个结论,天不行便把天换了,我自己来做!

    好大的野心。

    好大的胆子。

    桑桑面无表情看着对岸。

    除了宁缺,观主是整个世界最接近昊天的那个人。

    无论卫光明还是老天谕,都无法与他相提并论,他领悟天谕,在南海苦苦等候多年,与她有过多次交流,自然知晓她想表达的意思。

    “您是道门树立的雕像,只是换个雕像,哪里需要胆一阵子?”

    观主看着她说道,不再像先前那般怜悯,平静里透着长辈的自然。然后他望向宁缺说道:“书院和道门,都不想有昊天,至少在最后那段旅程之前,我们可以同道而行,还是说,你真的可以说服自己认为夫子为非?”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不,老师没有错,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人类确实不再需要一个昊天。”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他握着她的手,看着观主继续说道:“昊天我也不想要,但问题在于,我要老婆。”

    昊天的存亡他不关心,但老婆必须关心,旧的昊天去了,可以换个新的昊天,但老婆如果不在了,难道可以换个新的老婆?就算能……

    不,没有就算,就是不能。

    我不能没有老婆。

    宁缺告诉观主,以及整个世界。

    观主有些遗憾,但未受影响。他寻找昊天很多天,道心早已坚如磐石,暴风怒河不可撼动,就像满山的野花盛开之势,无可阻拦。

    “夫子会对你很失望……现在想来,当初在泗水畔,他应该就对你失望过。不管是破天还是换天,终究是人类自身的事情,只能由我们自己决定。而你,却站在了她的那一方,你究竟可有把自己当作人类?”

    观主手指微分,那抹青叶飘然落下,飘至鞋前,被残留的刀意斩成碎屑。

    宁缺神情微变,他记的很清楚,在泗水畔,老师离开之前说过的那些话。那时候,他可以解决昊天的问题,现在他也能。

    “这是三观的问题。”

    他看着观主说道:“人生观、世界观都不一样,最大的区别是爱情观不同,我不会让她去死。师门要我杀她,我也不会杀,更何况是你?这个世界会如何,我现在真的很在意,但我更在意她会如何。”

    观主说道:“对世人的爱是大爱,你对她的爱,是小爱。”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但……那都是爱,不是吗?”

    他不再多言,取下铁弓,取出铁箭,沉默地开始准备。寒潭畔的符意渐渐消散,观主即将入画,谈话必然有结束的那一刻,战斗必然会开始。

    充斥寒潭四周天地的乂字符逐渐被天地同化,凌厉的刀意不复存在,那幅破落的画渐渐被修补完毕,观主从画的最深处走出,走到真实的世界里。

    桑桑缓缓站起身,背着双手,面无表情看着他。

    观主感慨说道:“你看……如果能够静穆不变,那该多美。”

    山野间无数鲜花盛开,无数青藤生长,无数青树招展,只是瞬间,春意便浓的稠密难言,直令人艰于呼吸。

    宁缺感觉如沐春风,却有些要溺毙的感觉。

    桑桑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漠然,眼睛却微微眯起。

    无量花海无量春,每朵花每缕春意,都是至高至强的杀意。

    宁缺举起铁弓,寒冷黝黑的箭簇指向对岸的观主。

    观主平静看着他,如桑桑一般负着双手,并不警惕,在为他就在门槛上,随时转身便可以离去,元十三箭再如何强,也射不中他。

    那些门是天地气息的夹层里的缝隙,是山野间烂漫开放的那些花朵,每朵花就是一道缝隙,一扇门,根本无法确定观主会从哪扇门进。

    宁缺看着对岸,感受着弓弦在唇角轻微的颤动,有汗珠淌落,却无所觉。

    桑桑的手落在了他的肩头,一道温暖甚至可以说炽热的力量,进入他的身躯,瞬间补满先前写符耗空的念力,提升至巅峰状态。

    “1989,0309。”

    桑桑神情漠然,说了两个数字,就像前些天在风雪里指路,又像前些年在凛冬之湖畔指方位,也像更早前在岷山里那样。

    只不过声音不再像小时候那般清稚了,而且这一次她与的两个数字很长,显得有些复杂,那么自然也就代表着更加精确。

    宁缺没有任何犹豫,更准确地来说,他想都没有想,就像从前那样,仿佛一种本能般,指向寒潭对岸某个位置,松开了弓弦。

    铁箭破空而去,悄无声息。

    很奇怪,他瞄准的明明是一棵正在倾覆的大树,离观主的位置偏差极远,但观主的神情却变得极为凝重起来。

    观主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里,完全地消失,这是无距,他进入了天地气息的夹层,也是清静,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风都没有。

    直到此时,铁箭的嗡鸣声才在寒潭四侧传播开。

    一道清晰的箭道,出现在寒潭上空,冷凝的云絮,缓慢地流动。

    铁箭不知去了何处,那棵大树仍然在缓缓倒塌,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远处的山崖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就像观主一样。

    这一箭,仿佛射进了虚无。

    下一刻。

    在十余里外的某座雪峰里,观主的身影显现,飘浮在崖壁前的半空中。

    那根铁箭,像蜻蜓停在露珠上一般,停在他的左肩,很轻很柔。

    锋利的箭簇微微陷入青衣里,未能深入,却有一滴殷红的血渗出。

    血亦是垢,染垢,便清静难持。

    观主微微皱眉,似没有想到这道铁箭,竟如此强大。

    能够射穿天地气息,射入虚无之中的夹层,追缀着无距境的强者,宁缺这一记元十三箭,已经超出了他原先的境界。

    “你看,你说了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却忘了一件事情,你想要老婆对你好,首先你得有个老婆,你想叫日月换新天,首先,你得胜过我们。”

    宁缺望着雪峰方向,再次弯弓搭箭,对观主说道。

    同时,也是对桑桑说的。

    ……

    ……

    (三件事情汇报:

    一,在那种时候还要做爱,当然是很丧心病狂的事情,不过考虑到小夫妻都不是普通人,而且都是除了对彼此极端自私的人,所以就没管,为了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我愿意牺牲全部的合理性啊!!!

    二,我们的好朋友以及老朋友,方想的“新书”不败战神,终于可以在起点看到了!大家赶紧去调戏吧!虽然他已经结婚生子,但依然还是可爱的小正太啊!

    三,明天三更。)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章 一山齐天,一棍齐眉

    桑桑已经不是当年的桑桑,随着新教盛兴、道门衰败,失去亿万信徒信仰之力的她变得越来越虚弱,尤其是现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孩子。

    ——她已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不再拥有世人难以企及的强大境界,但她帮助宁缺射出的这一箭,却比光明祭时,宁缺射向清河郡的那道铁箭更强,为什么?

    因为光明祭时,宁缺是用二人之间的本命联系,强行夺取了掌教熊初墨的天启,把她的力量尽数揽入怀中,而这一次却是她的主动意愿。

    这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谁能敌?

    宁缺在她身边,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寒潭对岸,数百里方圆里的天地,指向任意一处,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便会松开弓弦。

    满山的野花被风拂起,飘至高空然后缓缓坠下,看着就像是天女隐藏在云端散花,恭迎昊天重新在人间显露神迹,然而桑桑的脸却有些苍白。

    她蹙起了眉尖,柳叶般的眼睛更加眯了,显得有些愤怒,有些不悦,与没能射死观主无关,她的不悦始终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状态——她无法容忍自己这般弱小,需要和人类进行这样的战斗,甚至,还无法取胜。

    是的,先前帮助宁缺射出那一箭,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天算瞬间而动,消耗极大,此时再想算出观主的方位,有些不适,小腹隐隐作痛。

    这场战斗是最高层级的战斗,自人类历史开篇以来,便只有夫子入神国与昊天战引发的那场百日大雨更胜一筹,自然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

    桑桑没能在第一时间里算出观主的位置,宁缺无法在第一时间里松开弓弦,观主没有错过第一时间,山风劲拂间,他的身影重新回到潭边。

    寒潭清冷,潭外春意浓郁,他站在春意里,看着宁缺和桑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坚定而平静,甚至隐隐有些傲意。

    他回到潭边,并不孤单,因为他带来了一座山。

    绵延数千里,将北方大陆一分为二的,是岷山,在贺兰城北的岷山,惯常被称作天弃山,因为这里是魔宗的固有势力范围,所以这里是被昊天遗弃的山脉。

    观主是道门之主,按道理来说,他与这道巍峨山脉的气息并不相通,甚至相抵触,但现在不同,就像千年之前曾经的同门——那位开创明宗的光明大神官一样,他已经背叛了昊天,更准确地说,他遗弃了昊天!

    他和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融为了一体!

    他回到潭畔,右手落向对岸,以清静境合天地,以无量举天地,手指间挟着整座天弃山的天地气息,直接砸向宁缺和桑桑!

    他出手之前依靠的是难以想象的高妙道法,出手本身是那般的简单直接,那样的不讲道理,因为磅礴之下,根本不需要任何道理!

    寒潭四周,满山满野的春意,尽数被碾压成了丝絮,那些被宁缺用刀意斩成碎片的花草野枝,瞬间被碾的更加凄惨,直至变成无法切割的碎片!

    整整一座数千里的山脉,破空而落。

    宁缺知道铁箭即便能射穿这道山脉,也无法挡住这道山脉的灭顶之势,他毫不犹豫撤弓,回身将桑桑搂进怀里,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硬撑!

    他想看看,自己被浩然气淬炼多年、又被桑桑强化千年的身躯,能不能撑住这道山脉,能不能撑住观主带来的这场灭顶之灾!

    桑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的手自宁缺腋下穿过,像是要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下一刻,她的手里,却一朵黑色的花盛开——那是一把破旧的黑伞。

    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不知去了何处的黑伞,就这样出现在她的手里,伴着一声响撑开,迎向空中落下的那道山脉。

    黑伞如当年一般破旧,伞面上满是灰尘与油腻,曾经被佛光照耀露出本体的伞面,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宁缺和她习惯叫黑伞为大黑伞,就像习惯叫黑马为大黑马,因为确实很大,哪怕黑伞撑开后看着极小,实际上却大到可以遮住整片天空。

    只要能遮住眼,便能遮住天空。

    大黑马和青狮狗,惊恐不安地藏在桑桑的身后,藏在黑伞下方。桑桑举着黑伞,抱着宁缺,倚在他肩上,歪着脑袋,看着那座空中落下的山。

    观主的手越过寒潭,来到对岸。整座天弃山脉,破开碧空,碾压到寒潭之上,巨山之下,大黑伞看着就像个不起眼的黑点。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地响起!

    无数烟尘,向着天空与四野的荒原喷射,无数石砾,像万枝羽箭一般,把天空割出无数道痕迹,整个世界都开始震动起来。

    地面剧烈地震动,远处的山峦间深深抓着岩石的松树,都被震向半空,更远处雪峰下的那些蓝色的冰湖,也被震向了天空,形成神奇的画面。

    ——就像无数颗深蓝色的珍珠,离开地面,向天空落下。

    地震传到极远的地方,不要说燕国成京,就连宋国海畔著名的大堤里奇形怪状的防浪石上面的螃蟹,都感觉到了遥远北方的恐怖震动,惊恐失措跳回海里。

    贺兰城距离此间只有十余里地,受到的波及更直接剧烈,两道山崖里出现了无数裂缝,到处都有岩石剥落垮塌,像瀑布一般,声音很是惊心动魄。

    那两扇沉重高大的城门,阻挡了草原蛮人无数年,此时已经严重变形,扭曲,露出极大的豁口,数百年来从来没有被陷落的军事要塞,眼睁睁地毁了!

    种种恐怖的声响音浪,神奇而不可再现的人间丽景,山崖渐倾,要塞被毁,都只能说明,观主落向寒潭对面的那只手,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地震终于渐渐平静,烟尘渐渐落下,被乱山碎崖间残留的冰雪吸附,空气缓慢地恢复了干净。

    山野里的青树已经被碾成齑粉,寒潭被碾平,那些残留的冰渣和湖底的无鳞细鱼,都与土石融在了一处,只能等待无数年后,再被人发现。

    寒潭只剩隐约的形状,潭岸是一道印迹,由石粉重新碾压而成,圈起一块约摸数百丈方圆大小的石坪,春意早已变成块垒构成的单调世界。

    观主站在潭岸石印的那头,面色微白,垂在身畔的右手微微颤抖,于是青衣也随之颤抖起来,荡起一道一道涟漪,如水般柔静。

    挟着整座天弃山,完全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击,即便是他,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寒潭已然消失,春意已经不见,但他的心境依然如潭水一般平静,如春意一般温暖,因为他很清楚,他用很长时间筹谋的这一击,必然重伤了她。

    哪怕那把大黑伞,是她降临人间之前从黑夜里撕下的一片,用来守护她在人间脆弱的真身,依然无法挡住整座天弃山。

    潭岸石印那方响起簌簌的碎响,石砾隆起,然后分开,露出一把大黑伞,伞下大黑马和青狮狗神情惘然,明显还没有从先前那恐怖的震动里清醒过来,宁缺清醒着,脸色却极其苍白,他没有受重伤,但怀里的她不行了。

    桑桑伏在他的怀里,还有气息,脸色苍白如血,唇角溢出两道鲜血,如柳叶般的双眼不再像过去那些年一样明亮,有些黯淡。

    宁缺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捆在自己身前,翻身上马。

    残破的山崖里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观主看着他说道:“你以为还能逃走?”

    宁缺没有回答,此时桑桑已然重伤难战,单凭他,确实很难从观主的手里逃脱,但他知道肯定会有人来帮助自己。

    只要他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就一定会来——观主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击,天地之间,都会有所感应,他便会知道自己在哪里。

    宁缺一直等的就是这个时刻。对此,他是那样的笃定,就像很多年前,在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里,他和桑桑陷入绝境的时候,他一定会来。

    有风起于山崖,观主神情微变,飘然御风而至,瞬间来到宁缺身前,一指点向他的胸口,指尖所向,正是桑桑的眉心。

    一根木棍,忽然出现在他的手指前。

    那根木棍很普通,不是黄花梨,也不是沉香木,不是铁檀,就像是寻常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木棍,或者用来擀面,或者用来打孩子。

    观主挥手便有山落,指间自有山河。

    然而就是这样一根普通的棍子,便抵住了他的手指。

    啪的一声轻响,在木棍和指尖之间响起。

    一道清晰可见的天地气息涟漪,向着四周扩散,所接触到的断崖,再次破碎,接触到的硬石,再次翻飞,残余的森林里,又是一场大风。

    木棍收回。

    大黑马前,出现了一名穿着棉袄的书生。

    他棉袄边缘的火星还没有熄灭,可以想象来的有多快。

    他棉袄上到处都是灰尘,鞋里发间也都是灰,可以想象他走了有多远。

    观主静静看着他,向前踏了一步。

    大师兄举起木棍,横于眼前,齐眉。

    这一举,他用的是君陌的相敬如宾意。

    他当年不会打架,更不会杀人,但被这个万恶的世界逼着学会了打架,也学会了杀人,从那一天开始,他便会了所有的打架的本事。

    一棍齐眉,观主亦不能进。

    ……

    ……

    (今天还有两章。)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红了眼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走。”

    这个字是对宁缺说的。

    宁缺看着师兄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猛地一夹马腹。

    大黑马低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跃过那些乱石断崖,向着不远处的贺兰城狂奔,青狗化作一道青线,跟在后方。

    残破的山崖间,只剩下两个人。

    观主看着大师兄,说道:“殊为不智。”

    大师兄右手执棍,平举,礼数甚谨,很谨慎:“何解?”

    观主说道:“书院与昊天合流,战我道门?此为大不解。”

    大师兄说道:“道门都能背弃昊天……今年,什么事情似乎都可能发生。”

    观主说道:“你拦不住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一道清新的气息,从观主的身体里向四野散发,残破山崖,嶙峋怪石,荒漠枯景间,又有春意勃发。

    山崖外围还残着很多森林,原先寒潭四周却是寸草皆无,但随着这道清新气息的散播,有无数青草,顶翻上方的岩石,在风里探出身躯。

    青草间有别枝,那些枝头微微湿润,然后生出花苞,迎风招摇,便即散开,散成十余花瓣,瞬间,整片山野便又有万花盛开。

    观主要杀桑桑,便要越过身前的那根木棍,他为了那记挟山一击消耗了太多念力,想要破棍很难,至少也要很多时间,所以他决定直接离开。

    每朵花便是一扇门,他可以随意择一门进出。

    大师兄直接落棍,明明是一棍击下,却有万道残影。

    这根木棍再如何强大,骤然间分成无数,便会显得很淡渺,不过这已经足够,道道棍影轻触花瓣,并不是击打,更像是抚摸。

    那些野花,就像是含羞草,又像是微羞的少女。

    那根木棍,就像是大师兄温暖的手指。

    轻轻触着花瓣,轻轻抚着发畔,于是花便敛了,少女便转过头去。

    观主神情微凝,这根木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关键在于,他能在满山满野的花里,找到那些真正的花。

    这说明至少在对天地气息的了解上,对方已经快要追上他的境界。

    观主看着举棍齐眉的大师兄,忽然消失。

    大师兄也随之消失。

    ……

    ……

    下一刻。

    观主出现在山崖间,凌空而飘,青衣飘飘。

    大师兄也出现在山崖间,踏崖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东海畔,身后风暴大作,遮住烈日。

    大师兄也出现在东海畔,踏堤石而立,棉袄轻摆。

    观主出现在南海,碧海上渔舟点点,海鸥轻翔。

    大师兄也出现在南海,踏礁石而立,棉袄轻摆。

    无论观主去何处,大师兄都会同时出现,站在他的身前,手里的木棍齐眉而平,你可以去天涯或者海角,却过不了他,便不能近贺兰城。

    最后,观主回到已经不存在的寒潭畔。大师兄也回到了原地,两个人仿佛根本没有移动过,山野间的花还在烂漫着。

    “你能拦我多长时间?”

    观主看着远方山崖间快要接近贺兰城的那道黑线,问道。

    大师兄说道:“当年您最强时,我也能拦你七日,现在我比当年更强,您就算拿出那六卷天书,我也能拦你七日。”

    观主收回望向远方的视线,看着他平静说道:“李慢慢,你现在很自信。”

    大师兄说道:“我以往也很自信,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现在要与您为敌,我必须更自信一些,如此才能胜利。”

    观主问道:“你觉得你很强?”

    大师兄说道:“我只是第二强。”

    他这句话里的第二强三字,指的不是小镇或村舍塾学里的第二。

    是世间第二,是天下地上第二人。

    像大师兄这样低调温和不争的人,说自己第二,那肯定就是天下第二。

    观主平静说道:“遗憾的是,我还是天下第一。”

    是的,这也是肯定的事实。

    自从夫子离开人间,入神国与昊天战后,观主便是天下第一,哪怕他被宁缺砍至半死,被桑桑变成废人后,依然是天下第一。

    大师兄和观主之间的这场战斗,便是天下第一和第二之间的战斗,问题在于,既然已经有第一和第二的分别,胜负似乎已经清楚。

    “七日,我只需要拦你七日,甚至更短的时间。”

    大师兄看着观主平静说道:“至于最后的胜负,我不在意。”

    观主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七日后,小师弟就回长安了。”

    宁缺带着桑桑回到长安,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推算出来,有了惊神阵的帮助,观主就算天下第一,也不再有意义。

    观主沉默片刻,忽然举头望向天空某处。

    那是东南方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很无头无尾的一句话。

    “我若成昊天,你在神国不朽。”

    天空深处,云层遮掩着的某个地方,或者在群山里,或者在小镇上,总之是在昊天看不到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清啸。

    那声清啸极长极亮,回荡在人间的天空里,显得极为欢喜。

    听着远处传来的清啸,大师兄神情微变,有些凝重。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得道者,多助,你和书院焉能不败?”

    大师兄叹道:“利益使然,与道字何涉?”

    ……

    ……

    听到这声清啸的人很多。

    贺兰城里的唐军,从先前那场恐怖的震动里醒过来,正在四处扑火,场面有些混乱,这声清啸响起,却让他们的动作都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这声清啸里蕴藏着的欢愉以及绝然,欢愉到了极致处,便是疯狂,绝然那是对除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的绝然,那是极度的自私。

    宁缺也听到了这声清啸。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看着身前刚刚睁开眼睛的桑桑,低头在她额上亲了口,低声说道:“你先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桑桑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是重伤之余无力说话,还是不想说话。

    宁缺低头,不与她的眼神接触,解开二人间的系带,然后跃起。

    大黑马知道他的意思,继续向着贺兰城方向狂奔,如一道真正的箭。

    宁缺跃下马背,脚刚落在地面,便向后方狂奔而去。

    他的脚在坚硬的岩石上,踏出深深的足迹。

    坚硬的皮靴,迅速变成柔弱破败的丝絮,然后被风吹走。

    他像颗石头,被投石机砸出一般,轰向先前所在的那片山野。

    轰轰声响,是他的身体与空气磨擦的声音。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却依然慢了。

    当他奔回山崖间时,看到了一幕触目惊心的画面。

    观主与大师兄,正在花海间对峙。

    一棵青树破空而至,压向大师兄。

    大师兄以棍为剑,带动天地迎起。

    正是最紧张的时刻,彼此牵扯,无法擅离。

    这时候,却出现了第三人。

    花海里没有花香,却有浓郁的酒意,薰的人直欲沉醉。

    一名青衣文士,出现在大师兄身后。

    他的左手拎着只酒壶。

    他的右手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

    他一剑刺向大师兄的胸口。

    如果说观主天下第一,大师兄天下第二,那么他大概便是天下第三。

    他是真正的第三人。

    面对着观主和他的合击,尤其是如此阴险的偷袭,大师兄无法避开。

    鲜血飙射,落入花海里,将黄色的野花,染成了红色。

    宁缺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想破口大骂,却没有骂,只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脏话。

    他悄无声息,就像颗真正的石头,敛去了与空气磨擦的声音,不去看师兄背后流淌的血水,眉眼间冷漠的像寒冰一样。

    他的赤足踩在娇嫩的花瓣上,花瓣不碎。

    他来到青衣文士的身后。

    他没有抽出铁刀,因为那会被人感知,也没有用铁箭,因为那人和大师兄在一起,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偷袭。

    青衣文士神情骤变。

    毕竟是经历无数世事,境界极其高妙的大修行者,宁缺来的再快,再突然,再出乎意料,依然让他心境有所触动。

    青衣文士感觉到了危险。

    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

    他抽剑,便准备离开。

    他是世间活的最久的两个人之一,那么,也就是最怕死的两个人之一。

    不要说身后偷袭他的那个人,能不能杀死他,只是想到有危险,他便想要走。

    大师兄不让他走。

    这便是书院同门的默契。

    他知道宁缺回来了,那么自己便要做些事情。

    大师兄半侧身,将酒徒的壶中剑留了下来,右手举棍,迎着观主的无量,左手自棉袄畔摆起,指向酒徒的眉间。

    天下溪神指。

    这是陈皮皮的打架本事。

    青衣文士一声怪叫,掩面而退。

    这一退退的极妙,避开天下溪神指,更关键的是,抢先把自己送进宁缺的怀里。

    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差别极大。

    这一退,便至少能够让宁缺的杀势弱上三分。

    宁缺看着那道在大师兄体内弯曲的剑,想象着那种痛苦,再也无法压制怒意。

    他像石头一般,砸在青衣文士的后背!

    他环抱住青衣文士,向天空里跳去,然后狠狠向着那片山崖撞去!

    山崖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似乎要一起去死。

    宁缺管不了那么多。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被师兄后背流出来的血染红了。

    他杀红了眼。

    他对着青衣文士的耳朵吼道:“酒徒,我操你妈逼!”

    ……

    ……

    (我去洗个澡,然后再写第三章,会晚些。)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来来去去

    先前大师兄来了,宁缺毫不犹豫离开,因为他要带重伤的桑桑走。这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回来,不是反复,虽然他时常说自己是小人。那是因为他知道大师兄即将面临绝境。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不然即便回了长安,直至最后赢了这场战争,平了众生愿,师兄却不在了,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地看那个人间?

    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依然回来的晚了,他没有听到观主说的那句话,自然没有想到那句话对酒徒的意义,他也没有想到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居然会如此无耻,会如此阴险地对大师兄进行偷袭。

    看到大师兄流血,看到那柄残留在他身体里的壶中剑,他仿佛感同身受,痛的愤怒到了极点,红了双眼,哪里还顾得了山崖近在眼前?

    他抱着酒徒,像块石头般轰向山崖。

    酒徒脸色苍白,做为无距境的大修行者,他最忌讳的事情,便是被武道巅峰强者或者像宁缺余帘这样的魔道强者近身,而此时,他被宁缺偷袭锁死,如何能够避开扑面而来的那道山崖?

    便在最后的生死关头,这位经历过永夜,对如何活下来拥有最丰富经验或者说智慧的大修行者,暴发出了罕见的能量。

    一声厉啸从他唇间迸射而出,天弃山脉里本已稀薄到了极点的天地气息,被他浩瀚的念力召引而至,层层叠叠铺在他面前的空气里。

    每层天地气息都很薄,比纸还薄,但无数层天地元气叠加起来,就像无数张纸叠加在一起,非但拥有了厚度,而且极能卸力。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酒徒召引并且重构了数百层天地气息,这看似简单,实际上展现了难以想象的强大境界!

    坚硬的山崖前方忽然出现一道无形的沼泽。

    宁缺抱着酒徒,像颗流火的石头,轰进了这片沼泽里。

    一声巨响,在山崖间响起,因为撞击不是很脆,所以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嗡的一声,听上去就像是一把重锤,击打在厚厚的纸上。

    如果是那么厚的石头,或者也会被锤击碎。

    但如果是无数纸叠在一起,却无法击碎。

    酒徒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打湿了那三缕潇洒的须。

    宁缺闷哼一声,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在燕境腰子海处被隆庆伤到的肋骨旧患,再次折断,胸口处的衣裳被血染湿。

    两个人都没有死。

    崖壁上出现蛛网般的裂缝,两个人便在网中央。

    宁缺一脚踏在崖壁上,踏出更密的裂缝,借着巨大的反震力,带着酒徒的身体,再次向着坚硬的崖石地面坠落!

    坠落之势极速!

    同时,他用双臂扼住酒徒的咽喉,骤然发力,前额狠狠地砸向酒徒的后脑,右膝阴险地提起,袭向酒徒的会阴!

    他最擅长近身战,生生打死阿打,轰死横木,直至在那条怒河畔杀死隆庆,他最后靠的都是身体,除了叶红鱼,根本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问题在于,论修行境界,他与酒徒的差距极大,如果是正常的战斗,他连靠近对方身边都做不到,如何攻击?此时靠着偷袭以及大师兄那记天下溪神指的本命,他极难得地与对方靠在了一处,他当然要珍惜这种机会。

    珍惜,自然手段尽出!

    在向地面落下的数百丈距离里,足够他用铁一般的臂膀,直接把酒徒扼死,就算不能,他也要用拳头,把酒徒生生砸死!

    酒徒厉啸连连,左手里的酒壶骤然间变大,挡住宁缺扼住自己咽喉的手臂,右手自酒壶里抽出一把剑,从各种难以想象的程度,向着宁缺刺去。

    因为酒壶挡着,宁缺的双臂无法扼碎酒徒的咽喉。

    那只酒壶代表着无量境。

    同时,他发现自己的攻击,竟也无法触及酒徒的身体!

    因为那柄该死的剑。

    今日之前,很少有人知道酒徒真正的本命物不是酒壶,而是壶中的剑,今日他终于正式出剑,第一剑便重伤了大师兄,可以相见其强。

    崖壁间剑光乱闪,并没有纵横之意,只是显得格外犀利诡异,那些锋利的剑意,从酒徒自己的腋下穿过,甚至有的从他双腿之间穿过,刺向宁缺。

    宁缺袭向酒徒下阴的脚,被剑挡住,但他的额头,已经快要砸到酒徒的后脑,就在这时,酒徒的剑,又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到了。

    酒徒横剑,仿佛自刎,剑锋却自颈间掠过,妙到毫巅地刺向宁缺的眉心。

    面对这样一柄剑,任谁都要避,哪怕是本能里,看着眼睛里渐近的剑影,也会想避,但宁缺没有,因为他的眼已经红了,什么都看不到。

    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酒徒的剑,狠狠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剑断了。

    宁缺的眉心被剑刺出一蓬血水,这一次,他的眼睛真的被染红。

    虽然受到了那道剑的隔绝,他最终还是成功地攻击到了酒徒,虽然最后残留的力量,已经无法直接将酒徒的头砸碎。

    酒徒暴怒厉啸,难掩痛楚。

    厉啸骤止,因为他们已经落到了地面。

    轰的一声异响,崖石乱飞,烟尘弥漫。

    宁缺的身体被震飞。

    烟尘渐敛,景象渐清,只见酒徒左手握着酒壶,酒壶半陷在坚硬的崖石里,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尤其是后脑处,鲜血流淌不止。

    宁缺的脸上,身前,也都是血。

    两个人看着都极惨。

    酒徒看着他,唇角溢着血,眼神极其冷漠恐怖,看着实非人类。

    “你……居然……敢偷袭我?”

    他的声音也极其冷漠,仿佛不是人类。

    因为他此时已经愤怒到极点。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一个未能逾越五境的后辈,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更令他愤怒的是,自己真的险些被对方杀了!

    这一切,他认为都是因为宁缺是偷袭,不然凭什么?

    宁缺真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

    虽然他向来自称书院之耻,但也觉得对方太过无耻。

    偷袭……难道你先前没有偷袭我家师兄?

    “你……居然……敢偷袭我?”

    听着酒徒居高临下,冷漠愤怒而依然自恋骄傲所以断续的质问,宁缺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应道:“我还敢操你妈逼,又怎样?”

    ……

    ……

    能怎样?不能怎样。

    如今的宁缺,境界较诸世间最巅峰数人,仍然有难以逾越的距离,不在长安城的他,很难战胜像酒徒这种层级的大修行者,但是宁缺也有很特殊的优势,因为他入魔修行浩然气,更因为他与桑桑在佛祖棋盘里双修数千年,他的身躯格外强大,从脚趾头到腑脏,都很难被致命地伤害,当初在长安城头看着离去的桑桑,他想捏破自己的心脏都很困难,更何况是被敌人所伤?

    他还没有修到传说中的魔宗不朽,但现在的他就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你可以战胜他,却很难杀死他,所以他又可以是一块甩不掉、撕不落、可以和你死缠烂打到海枯石烂的牛皮糖!

    隆庆为了杀死他,准备了无数手段,最终也只把他杀到失血过多,依然未能成功,酒徒今日虽然展现了藏在箱底的诡异剑道手段,但真想把宁缺杀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他真的尝试,更是宁缺想要看到的画面。

    此时山崖间有四个人。

    观主、大师兄、酒徒还有宁缺。

    桑桑已经进了贺兰城。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入贺兰城,但很显然,她有信心,只要进入贺兰城,便能摆脱观主和酒徒的追缀,成功回到长安。

    “杀了她。”

    山崖间响起观主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任何犹豫。

    这句话是对酒徒说的。

    酒徒看了宁缺一眼,然后消失不见。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因为他看到了酒徒离去之前那个眼神。

    酒徒的眼神冷酷而残忍,意思很清楚,我现在就要去杀她,你又能做些什么?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我杀死。

    山崖间紧接着响起第二句话,来自大师兄。

    “走!带她回长安!”

    宁缺望向浑身是血的大师兄,看着他依然平静举在眉前的木棍,看着他身上那道残剑,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偷袭酒徒,只获得一半成功,接下来,他想的是和师兄联手,以生死悍意寻找机会,至少也可以保证桑桑平安远离。

    观主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他的安排。

    观主站的最高,所以看的最远。

    现在山崖间最弱的一环,并不是宁缺,而是在山崖之外。

    现在最弱的,是昊天,是她。

    酒徒去杀她去了。

    宁缺能怎么办?

    留下来帮助重伤的大师兄,还是去救重伤的桑桑?

    顾此,便要失彼。

    大师兄又说话了。

    他也只用了一句话,便破了观主的局。

    “我不会死。”

    师兄从来不骗人。

    宁缺相信这点,也相信这个故事的结尾,自己不会哭着喊着说师兄你一辈子不骗人为什么最后要骗我,因为,大师兄真的不会骗人。

    他跳下山崖,向着贺兰城奔去。

    今日山崖间,他离开又回来,回来又要离去。

    人世间的事儿,往往也是这样。看似繁复,甚至无趣,却不得不做,因为无论离开还是回来还是再次离开,都有我们必须这样做的道理。

    ……

    ……

    (向大家汇报三件事情,又是三件事情,很重要,麻烦大家看到最后。

    一,关于某信的公众号的事情,我的号子是maoni1118,麻烦大家加一下,嗯,保持你我之间的联系,这个确实很重要,当然,也会有抽奖啦,小剧透啦,发红包啦,之类有趣的小活动。

    二,强烈推荐我们亲爱的沙包姐姐的“新书”:《异界之机关大师》,这个是亲情推荐,非常非常诚恳地请大家前去赏鉴。

    三,明天三更。

    嗯,我最喜欢最后这条,与昨天一样,特别风轻云淡说出特别牛逼的事情的风轻云淡的感觉。)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怪你

    山崖里,树不摇,鸟不叫,两人相对而立,举棍的举棍,拔剑的拔剑,用剑的观主不见得比不用剑的观主更强大,但那代表了某种意思。

    棉袄已经被血浸透,大师兄清楚自己无法再撑七日时间,自然也不可能把观主再留七日时间,但正如先前说过的那样,宁缺和桑桑不见得需要七日,或者便能回到长安城,他要做的事情,只是尽力而为。

    观主看着手里剑,神情平静说道:“夫子教你以仁爱,本以为你与君陌的性情不同,未料到,你终究还是书院的弟子。”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插在肋间那柄壶中剑,不知何时落在他的身后的地面上,他说道:“书院弟子向您请教。”

    简短谈话间,山崖远处那些残留的森林,燃起了大火,炽热的火焰融化了山腰间的积雪,火势却未减弱,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了尘世之外。

    森林里的火很难熄灭,因为那些火的本质是昊天的神辉,是最纯净的力量,是宁缺离开的时候,刀锋和身上流出的鲜血化成的。

    宁缺正在向贺兰城奔距,一纵便是数百丈,落脚处坚石崩裂,手里提着的铁刀与身上溅飞的血滴,化作蓬蓬火星,破空轰鸣声响彻群山。

    除了无距境,没有谁能追上另一个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如果酒徒要去的地方是西陵,宁缺没有任何机会,但既然他去的地方是十余里之外的贺兰城,那么他还有一线机会,因为他的速度早已超过最神速的苍鹰。

    数纵数跃,只是眨眼功夫,他便从山崖里奔至贺兰城前,毫不停顿地冲进破损严重的城门,却没有看到大黑马的踪影,也没有看到酒徒。

    贺兰城的城门已经严重变形,两边的山崖上,不时有巨石滚落,城上的箭楼军寨,有很多处已经都砸毁,浓烟阵阵里,隐约可见数十个火头。

    驻留贺兰城的唐军,依然不肯放弃,四处奔走着,试图扑灭火势,将这座要寨保存下来,宁缺大喊道:“全都撤走!不要管了!”

    对贺兰城里的唐军来说,宁缺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一片忙乱里,只是看了眼,便确认了他的身份,他们虽然不知道十三先生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却下意识里开始听从他的命令,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开始向城外撤去。

    宁缺站在陡峭的石阶下,抬头望向贺兰城上方正在逐渐倾塌的箭楼,感觉到了什么,双腿发力,像道轻烟一般向上疾掠。

    ……

    ……

    桑桑不在箭楼,在箭楼下方的一处密室里。

    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并非完美球状却给人一种完美感觉的气泡,与前些天宁缺看到的那个气泡不同,除了那两道轻微的裂痕之外,气泡表面还有十余个明亮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的是天地元气的稳定通道入口。

    气泡表面的光点有一个正在散发光彩,显得格外真切,因为那个光点代表的位置,就在她的脚下,是由繁复符线构成的一座传送阵。

    天地元气之间有夹层,可以直接连通两处距离极其遥远的地理位置,用更简单的语言解释,就是捷径,但只有像观主、大师兄和酒徒这样层级的大修行者,才能看破其间的规律,并且有力量打开那道夹层的大门,从而自由来往,万里纵横。

    除了无距境,人类对于天地捷径的利用,还有别的方式,那就是传送阵,唐国和西陵神殿,在人间都建造过传送阵,只不过囿于境界,人工建造的传送阵只能用来传送信息或者极轻的一些事物,最关键的是,就像元十三箭一样,建造传送阵、甚至开启一次传送阵,都需要消耗极其恐怖数量的珍稀资源,所以人间传送阵的数量极少,而且渐渐变成鸡肋一样的存在,战略意义变得越来越弱。

    桑桑对于今日的局面早已推算出来,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气泡上面的那些光点便是人间的传送阵位置,其中有些传送阵甚至已经废弃了数万年之久,除了她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知晓,哪怕是观主也不知道。

    她站在那些繁复而美丽的符线中央,脸色苍白,身上有斑斑血迹,看着就像是受伤的仙女,不再如当年那般漠然伟大,显得有些可怜。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太多的怜悯情绪,因为它们这时候确实很同情她。

    她受了重伤,却被男人抛弃,怎么看都很可怜,不然她为什么低着头站在符阵中央不说话,身形显得那般落寞萧索?

    桑桑不知道两个家伙在想什么,她不再无所不知。

    她不是在伪装孤独、模仿绝望,也不是重伤之余,生出悲戚之感,宁缺走的时候,她已经醒来,当时她没有阻止,便代表她没有意见。

    她只是在等着符阵开启。

    如果人类要开启这座符阵向长安城传送信息,需要大量资源能量以及珍稀的矿石,或者还需要等长一段相对较长的时间。

    桑桑没有这些,也没有时间,但她有人类没有的事物,那就是她自己,从她神躯里流出的鲜血,便是天地间最珍贵、最纯净的能量来源。

    她的血像雨般洒落在符阵上,看着有些血腥恐怖,实际上数量不是太多,符阵里的那些符线已经开始微微发亮,再等一会儿便会启动。

    下一刻,她便会出现在长安城皇宫里的那幢小楼里,或者说,回到长安城。

    宁缺还没有赶回来,她沉默不语,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似乎并不在意,这落在大黑马和青狮狗的眼里,未免有些冷漠无情。

    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着,我听你的话回了长安,那么你就应该做到你承诺的事情,和我一起回长安,不管你怎么回,哪怕死了,也要回。

    房间里忽然拂起一阵微风,墙壁上的积尘被拂落,然后吹至角落。

    一个人出现在符阵外。

    桑桑抬头望去,发现不是宁缺,神情微惘,然后平静如前。

    酒徒看着她,却无法保持平静,先前在战斗里受了伤,一直有些轻微地呕血,此时看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唇角又有血溢了出来。

    当初在小镇里见到她,在南海那座岛上见到她,他跪在了她的身前,以额触地,浑身颤抖,谦卑到了极点,因为她让他感到恐惧。

    他在人间躲了她无数年,那份恐惧便缠绕了他无数年,让他的精神日渐朽坏,直入骨髓,根本无法摆脱。

    此时,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明明知道她现在已经变得很虚弱,硬接观主那座山脉一击后,再也没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他还是不敢出手。

    他甚至不敢伸手指向她,甚至不敢看她。

    桑桑看着浑身是血的酒徒,神情平静,却自然有股居高临下俯瞰的感觉,就像是上帝看着人间的蝼蚁,就像看着一只狗。

    酒徒看到了她的眼神,忽然大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有些癫狂,有些疯狂,有些色厉内茬,却又充满了狂妄的杀意,情绪十分复杂,复杂到再精致的语言都很难形容。

    一个农奴翻身当了主人开始强奸主人的女儿,一个前朝的太子复国杀了三万六千名自己的族人,一个学生将唠叨不停的教书先生推倒在池塘里。

    是的,就是这种美妙的感觉,那些曾经的卑微与恐惧,都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快意与凌虐渴望,想到马上这一切都会变成真实的,他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酒徒大声笑着,甚至笑出泪来,声音依然像旧铜器摩擦那般难听,仿佛真的有无数铜屑被磨成粉末,堆在他的身前,像深色的雪。

    疯狂的笑声里,他从酒壶里抽出一柄剑,猛地向桑桑刺了过去,无论是踏步还是平肘的动作,都显得格外夸张,如同舞蹈一般。

    桑桑挥手,一道清光如水帘般落在身前,构筑起自己的世界。

    酒徒怪叫一声,以无量境召集无量天地气息,灌注于剑锋之上。

    噗哧一声脆响。

    桑桑的世界破了。

    酒徒的壶中剑,破清光而入,刺进她的小腹。

    噗哧一声。

    房间里死寂一片。

    天地间死寂一片。

    桑桑低头,望向自己的小腹,看着那把锋利的剑,看着那里缓缓渗出的血水,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解。

    以前没有人能打破她的世界,即便无敌于人间的剑圣柳白,也只能把剑刺进她的世界,让剑锋来到她的身前一尺,便变成了岁月化成的灰。

    但现在,酒徒如此疯疯癫癫的一剑,便轻易地破开了她的世界

    她的眉蹙的更紧了些,因为不悦,也因为痛楚。

    痛楚的感觉,她曾经有过,却从未像此时这般真切。

    就像前一段时间里曾经感受过的那般,生命的真切,原来真的来自于痛苦。

    酒徒也怔住了。

    他想到过她无法挡住自己的剑,然而当自己手里的剑,真的刺进她的身体,带出那道血水之后,他依然有些无法相信这幅画面。

    我战胜了昊天?

    我刺伤了昊天?

    ……

    ……

    轰的一声巨响,密室墙上被撞出一个大洞。

    宁缺出现在桑桑身前,右手握住酒徒的剑。

    他转身望向脸色苍白的桑桑,双唇微颤,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都怪你。”

    是的,她变得越来越弱,她变得越来越像人类,她能够受伤,她受了伤,都是因为他不在她身边,都是因为他让她变成了一个人。

    ……

    ……

    (第一章,好累啊,这都怪你们……)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生一对(上)

    都怪你。

    都是你的错,不是月亮惹的祸。

    你什么,你什么,你什么,你才什么。

    这是青年男女间常见的对话,但很少会出现在宁缺和桑桑之间,无论是曾经的少年与女童,名义上的主仆,还是后来的夫妻时段。

    桑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幽怨,更不是撒娇,似乎只是在阐述一件客观事实,然而宁缺却觉得她在幽怨,她在撒娇,于是他整颗心都微微颤动起来,怜惜的无以复加,因她而痛的厉害。

    他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鲜血从剑刃与掌心之间不停淌落,发出嘀嗒的声音,就像那个世界里的钟,催着他做些什么来安慰她。

    他望向酒徒,神情平静,似不觉痛,眼神里有极为坚定的杀意。

    酒徒先是偷袭,刺了大师兄一剑,然后刺了桑桑一剑,他最敬或爱的两个人,都重伤在他的剑下,桑桑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住。

    自夏侯死后,宁缺从未像现在这般,想要杀死一个人。

    酒徒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他的眼神,疯狂地笑着,眉眼都扭曲了起来:“你看到没有?她……她真的不行了。”

    眉眼扭曲的同时,他手里的剑也在扭曲,宁缺的掌心被割破出一大道口子,鲜血淌流的更加迅猛,如洪水一般。

    那把酒壶里不知藏着多少把剑,每把剑都是酒徒的本命,以烈酒淬炼无数年,锋利至极,以至于连他的身体强度也顶不住。

    宁缺抽出肩后的铁刀,斩向酒徒。

    铁刀锋前,是炽烈而纯净的昊天神辉。

    一道异香浓郁的酒水,从酒徒腰间的壶里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无量厚的瀑布,滔滔酒水落水,瞬间便将铁刀上的神辉浇熄。

    酒徒看着他寒声说道:“难道你还以为能伤到我?”

    宁缺没有说话,低头用左肩撑着摇摇欲坠的桑桑。

    酒徒的剑,摩擦着他的手掌,向桑桑身体里缓慢刺入。

    她的血流的越来越多,滴在地面那些繁复华美的符线上,符线明亮的速度也随之变得越来越快,就在下刻,符阵便会开启。

    “来不及了,你们都去死吧。”

    酒徒不再狂笑,冷漠的眼神里,有无尽的杀意与戏谑。

    宁缺的手掌顺着锋利的刀刃,向前闪电般探出。

    剑锋割破手掌、割断筋肉与骨头的声音,很难听,很恐怖。

    他的手像他的身体一样坚硬如铁,所以那声音更难听,更恐怖。

    他被血染红的眼睛,依然腥红一片,如野兽一般,盯着酒徒。

    他的手掌握住了酒徒的手。

    不知何时,他的掌心里多出了一个小铁罐。

    轰的一声闷响。

    密室里气浪大作。

    宁缺与酒徒的手掌之间,发生了一场爆炸。

    无数锋利的铁片,嗤嗤破空飞舞,将遇着的所有血肉筋骨尽数削去。

    一道凄厉怨毒的厉嚎,响了起来。

    房间四周的墙壁,尽数被震垮。

    宁缺的手掌鲜血淋漓,完全看不出来还是一只人类的手。

    至于酒徒更惨,他的手,已经被完全炸没。

    手都没有了,自然无法再握剑,自然无法再把剑刺进桑桑的身体里。

    酒徒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断开的右腕不停地喷着血。

    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

    他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每根毛发都看的比整个世界都更重要。

    然而,他却断了一只手。

    整整的一只手!

    “我要杀了你。”

    他看着宁缺说道,神情漠然,眼神癫狂。

    他用左手自壶中再次抽出一把剑。

    宁缺此时念力枯竭,已无再战之力,但他必须要战。

    他望向刺在桑桑小腹上的那把剑。

    剑柄上残着酒徒的血肉。

    一道酒水自天上来,将那剑洗的干干净净,明亮如新。

    “想用明宗那个恶心的法子?”

    酒徒看着他,毫无一丝情绪说道:“妄想!”

    嗤的一声轻响。

    锋利的壶中剑,刺进了宁缺的左胸,未能完全刺入,但重伤了肺叶。

    宁缺痛苦咳着,喷出血沫。

    他却很快活。

    因为他感觉到了脚底下传来的强烈至极的天地气息变化,甚至感受到了清晰的温度,这证明符阵已经正式启动。

    一道至为磅礴的清光,从石质地面上的那些繁复符线里生出,将宁缺桑桑还有大黑马以及青狮狗,都裹在了其中。

    酒徒神情骤变,左手执剑,于空中画出一道甚至快要违背物理规律的痕迹,绕过宁缺的身体,刺向桑桑的眉心!

    此时宁缺已经无力再战,桑桑更是要靠着他的左肩,才能勉强站立,谁来阻止酒徒这道明显凝聚毕生修为的一剑?

    没有人能阻止。

    但可以被打断。

    一声压抑了很长时间、却依然雄浑肃穆的狮哮,响彻整座贺兰城!

    青狮化作一道清光,狠狠地撞在壶中剑的侧面!

    两道黑影,从清光里闪电般踢出,重重地踢中酒徒的胸腹!

    酒徒一剑刺空,又遭重击,闷哼一声,连退三步!

    此时清光更盛,光幕中那些身影正在急速虚化!

    酒徒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很清楚,如果让昊天活着离开,意味着什么,他绝对不允许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一声厉啸,冲破密室的残墙,直上天穹。

    酒徒明明还站在原地,但身影却骤然高大起来,瞬间百倍,直至千倍万倍!

    轰隆巨响连绵不断响起!

    密室被震垮,箭楼被震塌,整座贺兰城都在坍塌!

    无数烟尘被激震而起,渐要掩盖峡谷上方的天空。

    刚刚撤出贺兰城的唐军,回首望向自己曾经战斗生活过的地方,看着这幕有如神迹天罚般的画面,震撼的久久无法言语。

    整整过了半日时间,烟尘才渐渐敛没。

    雄奇无比的贺兰城,现在只剩下了半截残城,看着异常凄凉。

    那座隐藏在密室里的传送阵,随着这座雄城的毁灭而毁灭。

    除了满地废墟石砾梁木,看不到任何活人的踪影。

    ……

    ……

    桑桑看着四周那些壁画,觉得有些眼熟,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壁画上面的神将金龙,都是她曾经的意志在人间显露的神迹。

    这里是一座道殿。

    大黑马和青狮狗在她的身边,宁缺却不在。

    她看着眼前那个气泡,看着上面明暗不同的那些光点,确认了自己的位置,是在宋国都城的某座道殿里,做为道门源头的宋国,果然有道门暗中布置的传送阵。

    她微微曲指,便算清楚了所有缘由,没能直接从贺兰城回到长安,是因为传送阵最后启动的那瞬间,受到了酒徒无量一击的影响,当时天地元气的变动太过剧烈,以至于传送阵把她送到了宋国。

    宁缺没能一道到这里,也是相同的原因,她先前确认了宁缺的方位,知道他没有什么事情,不再担心,心情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忽然间,她的眉紧蹙起来。

    她看着腹上插着的那把剑,确认那种一阵一阵如潮涌来的痛楚与此无关,而是来自腹内更深的地方,想必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胎儿。

    她很疲惫,缓缓坐到地面上,苍白的脸颊上,神情依然漠然,过往如星空般的眼睛里,却多了很多惘然与不安。

    青狮狗在旁不安地来回看着,不知道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黑马瞪圆了眼睛,显得极度紧张,它在人类社会里生活的时间更长,看出女主人明显是要生了,低嘶一声,向道殿外狂奔而去。

    这时,道殿外忽然响起嘈杂的人声和密集的脚步声。

    桑桑靠着柱子,疲惫地坐着,鬓间尽是汗珠,那把刺伤小腹的剑,还在不停地带来血水与痛苦,与小腹深处的阵痛合在一处,很是难受。

    “谁?”

    十余名神官执事走进了殿内,他们发现庄严神圣的主殿里,忽然多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看那女子隆起的腹部,竟是个孕妇,不由好生震惊。

    想到最近都城里势头渐盛的新教,想起那些传说里产妇胎血是最污秽的说法,这些神官和执事们以为自己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新教想要亵渎道门供奉的昊天!

    “妖孽!”

    一名最虔诚的老年神官,愤怒地冲到桑桑身前,指着她的脸骂道:“我要把你烧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

    桑桑闭着眼睛在休息,听着声音,艰难地睁开眼睛,望向那些围着自己、神色可怖的人类,微怔片刻后,才知道这些人骂的是自己。

    她沉默,不语。

    道殿她很熟,在神国时曾经看过很多座道殿,甚至神国里那座冷清的神殿,她也是照着人间道殿的样式修建的,只不过更华美纯净。

    道官她很熟,她受过无数代神官道人的供奉,她曾经以为人类都是自己最虔诚的信徒,所以她设计神将的时候,也是按人类的形象设计。

    现在,她浑身是血躺在道殿里,被道人们用污言秽语辱骂。

    是啊,她已经不再是昊天了。

    一声狮哮,响彻道殿。

    青狮摇摆间,身形骤然变大,变成一头雄壮威武的青色巨狮,冷冷地盯着那些道人,等着主人的命令。

    那些神官道人哪里见过这等画面,骇的连连倒地,腿软的根本无法站起。

    桑桑重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青狮明白了,没有去管那些向殿外爬走的道人。

    ……

    ……

    (第三章会晚些。)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生一对(下)

    青狮环顾四周,发现道殿最深处,有个空着的神座。

    只有最重要的道殿,才会有主殿,才会有一方神座--那方神座永远空着,因为那属于昊天--那是昊天的位置。

    它走到桑桑身旁,小心翼翼咬着她的衣裳,把她轻轻地送到神座上,然后撕下几幅幔纱,盖在她的身上,帮她保暖。

    哪怕再虔诚的信徒,看到此时浑身浴血、直待产子的桑桑,都不会认为她会是昊天,但青狮坚持认为她就是昊天,她是唯一的真佛。

    对于自己的坚持与忠诚,青狮很满意,想到先前大黑马弃主人而去,更是怒其不忠、哀其无能,想着事后若有机会,得偷偷咬它一口。

    桑桑疲惫无力地躺在神座里,腹部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脸色越来越苍白,脸颊上汗珠越来越多,便是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

    青狮看着她的模样,很是紧张,不安地围着神座转着圈,尾巴不时拂过墙壁,将壁画上那些庄严神圣的天女神将像,都扫成了碎片。

    道殿外忽然再次响起喧哗声,不知道是不是那些逃跑的神官执事纠集了人前来做什么,青狮警惕地盯着殿门,如果还有人来打扰主人生孩子,那么它也顾不得等什么命令,直接便要把那些家伙咬死。

    得得得得,蹄声清脆响起!

    大黑马奔入殿内,马背上坐着位有些肥胖的中年大婶,那大婶脸色比桑桑还要苍白,双手紧紧地抓着鞍前,似乎随时会昏死过去。

    中年大婶是一名稳婆。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会被一匹马绑架,没想过会看到一头有半座道殿高的青狮,更没想过有一天会在道殿里帮人生孩子,更是万万没想到,那个生孩子的女人腹上会插着一把剑,浑身都流满了血,看着像魔鬼一样。

    事后回想起来,得亏这一生她接生过无数次,见过无数血腥、畸形难看的画面,不然肯定会昏过去,当然,她宁肯自己昏的更早一些。

    ……

    ……

    桑桑躺在神座上,服了一剂药粉后,精神稍好了些,睁着眼睛,看着在纱幔外忙碌的那名中年妇人,虚弱说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

    此时已是暮时,距离阵痛开始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那名稳婆在桑桑身旁喊口号已经喊到喉咙嘶哑,但还是没有生出来。

    桑桑浑身汗水,身下垫着的帷幕也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苍白的脸颊上,看着很是可怜,好在眼神还没有涣散的趋势。

    中年妇人走到神座前,看着她腹上那柄血剑,声音颤抖着说道:“第一次都这样,您呆会儿再用些力气,也许就出来了?”

    桑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确定,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力量正在急速地消失,只好闭上眼睛,继续养神,准备下一次用力。

    中年妇人当然很想离开,尤其是判断出这女子很难顺产,极有可能难产之后,半个时辰之前,她就曾经试着偷溜过一次,只是看着那头雄武而巨大的青狮,一口咬掉了三名神殿骑士的上半身后,她很老实地走了回来。

    ……

    ……

    依然还是没有生出来。

    中年妇人看着脸色苍白的桑桑,忽然生出些同情,凑到她身旁说道:“得用些法子了,万一真的难产,那可是一尸两命。”

    桑桑看着她,无力说道:“什么法子?”

    中年妇人脸上流露出一种骄傲的光泽,说道:“您就放心吧,我那法子,不知救活了多少大胖小子,绝对没有问题。”

    她从大黑马鞍上解下自己的工具箱,取出了一个圆头的钳子,掀起桑桑身上盖着的帷布,便准备往她的双腿间看。

    桑桑漠然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微怔,苦笑着说道:“我说大妹子,从开始到现在你都不让我看……这不看怎么帮你生?都是女人,你都要当妈了,还害什么臊啊?”

    桑桑看着她,平静而不容置疑说道:“不准看。”

    中年妇人看着手里的助产钳,叹气说道:“要说这法子可是从长安城传过来的,可是就算再好用,也得看着用啊。”

    “不用那个。”

    桑桑的视线从她手里的铁钳移到自己腹部那柄剑上。

    看着那把剑,她微微皱眉,沉默了很长时间,胸脯微微起伏,将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量尽数积蓄至最后那刻,然后伸手握住剑柄。

    剑是酒徒是壶中剑,被最烈的酒洗过,除了她自己的血,干净无尘。

    她握住剑柄,向下拉动。

    嗤啦一声,剑锋破开血肉,血水蔓延,如河流逾过大堤。

    中年妇人两眼翻白,便要昏过去。

    桑桑脸色苍白,声音断续微弱,却异常坚定:“不准昏!”

    ……

    ……

    道殿里响起婴儿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不怎么悦耳,有些吵闹。

    对于桑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大黑马和青狮来说,也是这样的,她的注意力,这时候主要在自己的腹部伤口,大黑马和青狮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至于那位中年稳婆,从鲜血淋漓的伤口里取出婴儿,并且以极其强悍的意志进行了简单清洗后,终于难以承受生命之疯狂,昏厥了过去。

    桑桑想要修复腹部的伤口,却发现残余的力量太微弱,无法做到,于是她先用针缝合,然后用手掌里最后的那点如萤火般的清光抹过,整个过程里,她昏过去数次,醒来便继续,痛到极致,却依然面无表情。

    恐怖的伤口缝合完毕,最后那点清光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血水被擦干净后,甚至只能看到针线的痕迹,而看不到创口的模样。

    桑桑很疲惫,有些满意,觉得自己表现的很不错。

    当然,是做为人类的表现很不错。

    忽然间,她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件特别小的事情。

    那时候从渭城去长安城之前,她觉得自己的女红不好,至少和长安城里的那些小娘子们没法比,宁缺似乎也是这样想的。

    她想,以后他不能这样说了。

    想了些小事和旧事,分散了一下心神,缓解了痛苦与疲惫,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向身旁一望,便蹙起了眉。

    她看似有些厌烦或者不悦,其实是有些惘然。

    就在她的身边,很近的地方,躺着两个婴儿。

    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很干净,粉雕玉琢都不能形容。

    问题在于,怎么会是两个?

    她是无所不知的昊天,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怀了双胞胎?

    宁缺在雪域木屋里问过她,是男是女,她说不知道,那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她很抵触自己怀孕这个事实,所以从来没有去感知过。

    生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让她足够惘然,一下生了两个,更是如此。

    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有些慌乱。

    她望向神座下方,发现那名中年稳婆早已经昏了过去,或者说睡死了过去,居然这种时候还在打鼾,心可真够大的。

    她提起两个婴儿的腿,看了看,确认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女孩。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显得有些粗鲁。

    青狮低头,不好意思去看,大黑马很无奈地轻轻踏了踏前蹄,用嘴撕下一片帷布,放到神座上,盖在两名婴儿的身上。

    那年胖大婶生孩子后,确实把婴儿包的很紧,可能是刚生下来会怕冷?

    桑桑困难地撑起身体坐好,用帷布将两名婴儿包了起来,只是包的很乱,不像是包孩子,更像是包东西,比如脂粉匣子什么。

    她一手一个把孩子抱在怀里,姿式难免显得有些别扭。

    便在这时,男婴忽然张开嘴,大声地哭了起来,仿佛受到感染,被她用右手抱着的女婴也随之哭了起来,就像最开始那样,此起彼伏。

    她微微蹙眉,有些不悦,有些烦躁。

    “不准哭。”

    她看着怀里的两个婴儿,面无表情说道。

    她现在没有什么神力,言谈形容间,依然神威如海,庄严无比。

    但刚刚初生的婴儿,哪里能感觉到什么威严?

    初生的牛犊都不会怕虎,昊天刚生出来的孩子,自然无所畏惧。

    道殿里响彻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有些烦,有些慌。

    她忽然闭上眼睛,细眉紧紧地皱起,皱的很紧很紧,很用力很用力,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记起很久以前的某些回忆。

    最终,她成功地记了起来。

    那时候,河北道终于下了雨,她还是个婴儿,在宁缺的臂弯里静静地躺着,那时候,他的手臂也还很细,但躺在里面很舒服。

    回忆着当年宁缺抱自己的样子,她的双臂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变得柔和了很多,微微弯起,两名婴儿明显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哭声渐低。

    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记得那时候,宁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米糊,用嘴一口一口喂给自己吃。

    婴儿是要吃米糊的,没有米糊,那么就要吃奶,或者反过来说也行。

    她睁开眼睛,解开染着血的衣裳,开始给孩子喂奶。

    大黑马和青狮,早已避开,静静地守在殿门处。

    ……

    ……

    (今天的汇报,有四件事情,比往常多一件。

    一,某信公众号,在完本之后会进行一次抽奖,欢迎大家关注,然后提前给出奖品的建议,看是要书还是什么,再重申一遍,号子是:maoni1118。

    二,前天在花海里射观主那章,方位数字分别是1989、0309,那是自己的一点爱好,知道的就知道了,就像今天这章,也是我的爱好,其实我两个月前就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写这章,但后来觉得要写出来最好,果然是最好的,很好,天生一对,不仅仅指她生了一对,也指她和宁缺,我始终认为,他们就是天生一对,宁缺这章没出场?不,他才是这场戏的主人公,无论是他的血脉,还是那段旧年的回忆,我给自己一个赞。

    三,推荐老友林马的小说,名字叫《末日之无人永生》,正在起点热烈更新当中,老作者,有信誉保证,请大家多多支持。

    四,大家最喜闻乐见的最后事宜……可惜了,明天有事情,不会暴发,甚至可能断更,这个会提前说,但后天,会有很多,晚安。)

今日无更

今天临时有点事情要处理,这时候在外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所以只好请个假了,大家见谅见谅。(未完待续。。)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碗面

    看着怀中拼命吮着奶的两个孩子,桑桑的脸上没有流露出故事里常会提到的什么母性的光泽,便是连情绪都没有太多,但她的眼神有些微惘,因为这个画面证明她真的越来越像人类,无论是喂奶这件事情,还是有奶可喂。

    两个孩子吃饱后重新入睡。她把孩子搁到旁边,扶着神座的扶手,缓慢站起身来,走到道殿外,望向碧蓝的天空某个方向,从怀里取出那块算盘,手指看似无意地拨弄着,沉默了很长时间。

    酒徒正在人间寻找她,宁缺正在向这边赶过来,她沉默的原因不是不安,而是情绪有些不悦,她的不悦来自从神到人的过程里的点滴变化——这种过程她经历过,但痛楚和弱小却未曾体会过,真切而令人愤怒,尤其是想到酒徒这只狗居然逼得自己四处逃亡,那种羞辱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生产的缘故,这种羞辱感变得异常浓烈,那种想要守护自己领地和尊严的渴望异常强烈,她很快做了个决定。

    走回道殿,她神情漠然看着在神座下昏睡的那名中年稳婆,如以往以及习以为常的那种姿态居高临下看着对方,说道:“我赐你永生。”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清光没有茶,也没有那些看不到、却真实存在的命运轨迹的改变,因为她已经不再是无所不能的昊天。

    沉默片刻,她说道:“如果我能永生,便赐你永生。”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有些不舒服,脸有些发热,心想难道变成人类后这么容易生病,想做些什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忽然看见了那把铁钳。

    那把被中年稳婆称为助产钳的铁钳,在她的眼里,做工自然谈不上精致,但前端弯成的那个圆形里却有真正的智慧或者说新奇的想法。

    她有些好奇谁这是谁设计的,便在这时,她看到了铁钳上那个眼熟的标识——是的,那个标识她很眼熟,因为那是书院院办工坊出产的标识,她之所以会这么熟,是因为她当年在书院后山做过很多顿饭,那些菜刀上都有这个标识。

    ……

    ……

    桑桑用了极大耐心重新整理包裹孩子的布帛,从外形上看终于可以勉强称之为襁褓,但从两个孩子微蹙的细眉尖来看,并不怎么舒服。

    只要能保暖就好。她不想再为这种小事费心神,把两个孩子系在大黑马马鞍的两侧,自己骑到青狮背上,便向都城外围走去。

    暮色浓郁的像是火,因为战争而有些凋蔽的街巷里,偶尔还有行人,看着那头巨大的青狮和青狮上的桑桑,人们惊恐地叫喊着逃散。

    经过某片广场的时候,桑桑让青狮暂时停下。广场上面有数千民众,正在朝着一座小院跪拜祈祷不停,那座小院有一堆白色的灰。

    这是新教的信徒,从各地赶来,参拜他们的圣地,追思他们的圣人。

    如今新教势力渐渐增强,宋齐梁陈诸国风雨飘摇,道门维持极难,随时可能被抛弃,根本不敢像当年那般,对这些新教信徒喊打喊杀。

    桑桑知道叶苏就是在那座小院里被烧死的,那些堆着的木灰里,或者便有他的骨灰,也正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弱的趋势再也无法挽回。

    望着那座小院,和小院前黑压压的新教信徒,她沉默了会儿,没有太过愤怒,对已死者的愤怒,没有意义,只是心境难免有些轻微的波荡,腹部的伤患受到影响,迸裂开来些许,她低头看着渗出青衣的血水,微微皱眉,然后想起,这些天自己皱眉的次数,比过去无数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走吧。”她轻声说道。

    青狮缓缓向城外行去,大黑马带着两个孩子,跟在一旁,那些跪在广场里的新教信徒,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行人,大概是因为专注,也是一种虔诚。

    她骑在青狮上,看着已非昨日的人间,神思渐渐发散,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慈爱,却有某种神性,有光从青衣里缓缓溢出。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她听宁缺说过什么菩萨,似乎也是坐在青狮上巡游世间,这青狮本就是她在棋盘里从哪位菩萨手里夺过来的,此时坐在它背上,倒真像是尊菩萨,听宁缺说,那菩萨很是坚毅慈爱,是个好菩萨,因为他爱所有世人,无论世人爱不爱他——她微微挑眉,驱散这种感觉,心想自己怎么能变成比佛陀那个秃驴还要更弱的存在?

    出了宋国都城,青狮和大黑马停下脚步,同时望向她,用眼神示意,接下来应该怎样走,怎样才能避开正往这边追过来的酒徒?

    桑桑西北望,望向某颗星辰,她记得自己命名那颗星叫天狼。

    “就去那里。”

    天空西北方向有天狼星,人间西北方向有座小镇。

    她现在是宁缺说过的唐僧,只有神格,却没有剩下什么神力,在观主和酒徒这种人的眼中,是最大的诱惑,那种级别的大修行者,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杀死她,长安城又太远,归程很不安全,所以她要去那座小镇。

    她忽然想到,宁缺说过的那个叫唐僧的家伙,后来好像也变成了佛,那个家伙很唠叨,但也很执拗,只是不明白在西行的时候,为什么总喜欢逃?

    她不想逃了。

    昊天的尊严,不允许她再继续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镇,把酒徒杀死。

    ……

    ……

    小镇在宋燕交境处,现在很是荒芜冷清,唐国新组建的东北边军,已经攻入燕国腹地,据说已经围困成京城长达十日时间,逃难的队伍早已越过小镇,向更南的地方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废墟。

    镇上唯一的那家肉铺关了,唯一的那家书画铺却还开着,铺子里的老板一直在等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他准备做的事情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但在最后确认之前,老板决定一直等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个爱喝酒的人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到铺前,越过门槛,看着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类通家之好的礼数相见,显得有些笨,或者说别扭。

    朝小树觉得很别扭,看着她叹息说道:“弟妹不用多礼。”

    他是很风流潇洒天才不羁的人物,他也很自信,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必将看到很多风景,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昊天的大伯。

    张三和李四也知晓了桑桑的身份,脸色瞬间变白,惊慌失措,不安到了极点,看到马鞍畔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这是你们……”桑桑想了想,说道:“小师弟和小师妹。”

    书院后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师姐是唐小棠,接着便是张三和李四,宁缺生的儿子女儿,理所当然便是小师弟和小师妹。

    听着这称呼,张三和李四终于醒过神来,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赶紧上前与她见礼,笑嘻嘻地喊着小师婶。

    从都城来到小镇,距离不远,青狮与黑马快如闪电,暮色已然尽退,黑夜来临,小镇上死寂一片,只有书画铺亮着灯光。

    只有一家铺子,几个人,但还是要吃饭。

    张三和李四胆子极大,不然当年也不会拿着菜刀,便向观主的头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师婶三个字喊个不停,然而当桑桑亲自主厨做了几个小菜,端上几碗清汤面的时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说惶恐。

    昊天亲自做的菜?谁吃过?谁有资格吃?

    “你们师父师叔师姑都吃过,而且吃过不止一顿。”

    朝小树微笑着说道,笑容里却有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面条上铺着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鸡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面条的时候,你没给我做。”

    “后来还是做了。”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葱,也煎了鸡蛋。”

    朝小树来小镇做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却瞒不过她。

    当年那个春雨夜,朝小树走进老笔斋,宁缺背着刀便跟他去杀人,两个人杀完人后,桑桑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这碗煎蛋面,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杀人,或者说,把命交给对方。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拾起筷子开始吃面,吃的很香。

    张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面汤,喂刚刚醒来的孩子。

    ……

    ……

    小镇上其实不止书画面铺开着,还有个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无亲无戚,至少在饱受白眼与欺凌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人——当垆卖酒,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佳话。

    桑桑牵着大黑马,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杀了你,他或者会很痛苦,虽然只是暂时的情绪,但我还是决定把你杀死。”

    那名美貌妇人神情惊恐,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隐隐猜到她说的他是谁,因为她与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难了,她没有离开,就是因为她也在等他回来,她相信他会带她离开。

    桑桑现在很虚弱,但要杀这样一个普通妇人,依然只需要动念。

    大黑马侧着头,不肯上前,青狮隐藏在夜色里,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将那名卖酒的妇人吞噬。

    于是,酒徒出现了。

    ……

    ……

    (今天还有)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雨

    今夜有云,没有星也没有月,小镇漆黑一片,只有街那头书画铺微弱的灯光漏了些许出来,到酒肆处时,已经极淡,但足够照清楚人们的模样。

    酒徒的身上有些风尘,但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并不焦虑,因为他还有心情洗澡,换了衣裳。

    贺兰城垮塌,传送阵启动的最后时刻,他的无量境界成功地干扰到了天地气息的运转,他知道昊天和宁缺都没能回到长安,那么他便不再需要焦虑,他相信在漫长的旅程里,没有人能够比无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远,就像这场漫长的修行生涯一样,没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远。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先被宁缺偷袭,又炸断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伤,即便是他,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

    “我到处在找你。”

    酒徒看着桑桑说道,远处昏暗的灯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着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兽。

    “却没有想到你来了我的家。”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找我做什么?”

    酒徒肃然说道:“你让我恐惧,所以必须尽快杀死你。”

    桑桑说道:“你不会让我恐惧,但我也想杀死你。”

    听着这句话,酒徒笑出声来,似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徒有神格、却无丝毫神力的昊天,其实,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大黑马鞍畔,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向那边看了眼,微微蹙眉,没有想到,这时候孩子会忽然饿了,看来面汤这种食物,确实现在不适合用来当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声微顿,然后变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声显得极为放肆,充满了嘲讽与怜悯,“如果让人间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个孩子,会怎么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国都城里遇到的那些神官执事。

    酒徒笑声微敛,看着她皱眉不解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人?不要说夫子,也不要说宁缺,更不要提叶苏,就如观主说过的那样,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桑桑说道:“我没有想过,但既然会变成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酒徒从酒壶里抽出一柄锋利无双的剑,看着她说道:“人纵有千般好,万种苦也都算作好,但却有一椿不好,怎么也逃不了。”

    桑桑问道:“什么?”

    酒徒说道:“人,是会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也会死。”

    酒徒微笑,说道:“怎么死?被你杀死?你能怎么杀?”

    桑桑望向夜色里某处。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

    酒徒平举壶中剑,指向那个曾经与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难解情义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问道。

    话音方满,一道凌厉至极于是无形无痕的剑意,破开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狮黑马都反应过来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处。

    如盛酒玉壶般的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酒娘睁圆双眼,看着手执锋剑的酒徒,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下一刻,头颅落进了垆间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着随酒起伏的酒娘头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实也做过……书院号称仁义无双的大先生,居然也会用无辜嫂子的性命威胁他的敌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酒徒一剑斩杀自己疼爱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执带血的壶中剑,看着她说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会接受这种威胁,结果你也想来尝试一次?你已经堕落人间,神国将会变成我们永恒的乐土,我们将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无尽荣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爱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

    他在人类社会甚至说整个人类历史里的地位其实都很高,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就是活着的神佛,但此时,手执血剑的他更像个魔鬼。

    桑桑她本以为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些事情是重于自己的生命的,现在看来,那只是她的误解,或者是因为,她所深入接触过的人类,都是书院里的、渭城里的、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别的人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酒徒是何种人,又甚至他已经不再视自己为人,总之今夜,她都要杀死他,她从怀里取出那把算盘,开始拨打。

    很简单的动作,指尖轻移算珠,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上下两格间的隔木被算珠敲击出清脆的响声,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战鼓,似助舞兴的手鼓。

    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

    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

    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

    ……

    (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和搏斗,我决定,还写一章,但肯定会很晚。)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

    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来人的速度要比自己还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轰隆雷声,掩盖了箭簇破空的声音。

    极轻微的嗤的一声,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轻挥衣袖,便向那枝羽箭卷去,嘶啦一声轻响,青色文士长衫的广袖上被撕开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羽箭上传来的力量,他判断出,宁缺离小镇已经很近,不过数里,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三箭又来了!

    这枝羽箭并不比前两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种画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种质量感,旋转的箭簇仿佛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轨迹极为灵动!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弹,一道清光布于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坠落,落入地面的污水里,像是被杀死的天鹅,再也不复先前的灵动,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变得僵直无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觉到这枝羽箭的不凡之处。

    宁缺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小镇长街那头。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凝结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伤口,又流出了新血,旧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风尘,看着很脏,就像个被同伴痛揍了无数顿的可怜的乞丐,就像是曾经当年的隆庆。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来,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调息,不顾伤势,早已濒临崩溃,然而他手执铁弓,静看酒徒,却自有一种岷山撼不动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宁缺,看着铁弓上那把铁箭,酒徒的神情渐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声清啸里,身影骤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归来,出现在桑桑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护在桑桑身侧的青狮,满头鬓毛如箭般散开,一声极其狂野的狮哮,响彻天地之间,死寂的小镇上瓦片乱飞!

    酒徒身周散开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过清光,挟着无量天地元气,击碎无数如利箭般的鬓毛与瓦片,精确至极地点到青狮头顶。

    青狮狂哮,唇间不知喷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刚杀意,然而就像那些鬓毛与瓦片一样,竟都拦不住酒徒这根指头!

    一声怒嚎,青狮溅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盘瞬间散裂,数十颗算珠嗤嗤破空而飞,尽数穿过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间,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噗噗声响。

    酒徒唇角溢血,脚下却依然如电如魅,一指继续点向她的眉心,决意杀她,甚至就连算珠写成的符开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会!

    指未至,指意已至,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酒徒的手指,刺向……不,应该是轰向桑桑的眉心!

    这一次,他竟是连壶中剑都弃之不用!

    桑桑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是以前,面对这样的搏命攻击,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应付,然而现在,她需要他人的帮助。

    鲜血,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显得特别可怖。

    酒徒继续向前,只需刹那,便能将桑桑灭于指下。

    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差了刹那。

    因为宁缺的箭到了,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铁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数百里。

    然后他回来。

    他看着左肩上那道铁箭留下的伤口,看着滴落到地面,汇入污水的血,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已经站到桑桑身边的宁缺。

    他在街的这头,距离酒肆的废墟有数十丈,距离书画铺很近。

    先前那刻他决意抢杀桑桑,是因为宁缺的铁箭很麻烦,现在他没能成功,也没有什么焦虑的神情,因为他必须平静。

    只有绝对平静,才能避开宁缺的铁箭。

    他伸手掸了掸右肩,仿佛掸灰一般,将血掸落到地上。

    宁缺的铁箭再至。

    铁箭未离弦时,酒徒已经感知到下一刻宁缺手指的动作,他提前动作。

    嗡的一声闷响。

    长街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汽,在满是雨后清风的夜色长街里,看的并不清晰,反射着书画铺里的微光,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间的酒壶,递到唇边痛饮数口,不顾酒浆淌落满身,然后他静静看着宁缺,从壶中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剑。

    铁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来。

    他看着宁缺身后的箭筒,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还有几根铁箭?”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满是污垢与鲜血的脸上,神情平静地令人惊叹。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无法借取惊神阵磅礴的力量,桑桑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支持。

    没有师长的遗产,没有昊天的启迪,只有自己。

    酒徒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回答,他知道宁缺只剩下一根铁箭,胜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宁缺的箭,根本无法射中自己。

    宁缺继续发箭,普通的羽箭。

    小镇里,响起凄厉的羽箭破空声,箭声是那样的密集,竟仿佛没有断绝处。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离开弓弦,以恐怖的速度,准确无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气,撕破黑夜,无数箭影,甚至要将昏暗的小镇照亮。

    箭影箭风箭啸里,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无论宁缺的箭再快,再如何准确,就是射不中他。

    因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静。

    到处都是箭。

    当铺的破檐里,斜斜插着箭。

    米店的石阶里,深深插着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能够射进坚硬的石头,可以想象宁缺的箭道,现在究竟霸道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箭法,却依然没有射死酒徒。

    宁缺保持着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准着酒徒,没有松弦,双臂因为先前的连环射消耗过剧,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箭筒里,只剩下数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铁箭。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射不中他。

    因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宁缺没射,也没有放下铁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来回无距的那个瞬间。

    酒徒站在书画铺前,铺里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斑驳,看着就像是秋天没有离开梢头,却被秋雨浸了数日的树叶。

    忽然间,有道强大的阵意,从他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生出。

    ……

    ……

    (今天没有三件事,就一件,maoni1118,某信公众号的抽奖活动,将从明天正式开始,欢迎大家关注,嗯,奖品明天公布,应该会不错……当然,遗憾的是,我没找到赞助,那就自己来吧,泣血公告天下。噢,对了,酒徒明天杀,结局大家安心,当然牛逼,三年前就想好了。)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剑(下)

    斑驳的光影,来自窗纸上的缕花。

    门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实不然,窗只能让目光通过,更多时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阁里的小石窗,意味着绝望。

    那道阵意,也是囚禁,全无征兆地生出,瞬间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从脸到青衫再到他脚上那双布鞋,一朝阵成,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宁缺在街那头,举着铁弓瞄准他,如果他无法离开原地,被这道阵意锁死,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无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驳光影形成的阵意刚刚生成的时候,酒徒便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雨水微溅,光影疏离,然后散开,随着被他一脚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开,紧接着,书画铺前的石阶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喀喇乱响声里,书画铺的铺门上出现了数道极大的豁口,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在瞬息之间变成碎木与片纸,梁木破折,烟尘大作。

    整间铺子,在烟尘里坍塌,只是因为酒徒向后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时机异常精妙准确,正在那道阵意生而未成之时。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间书画铺子里有座阵。

    烟尘微落,一地瓦砾,满目狼藉,张三和李四倒在废墟角落里,浑身都是血,身上满是灰尘,竟是被震飞到了后院。

    两名年轻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稍一移动,便痛的难以承受,但他们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砖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菜刀。

    酒徒转身,望向两名年轻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张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难站起。

    “这是书院的局,还是你的?”

    酒徒望向数十丈外肉铺废墟旁的桑桑,双眉微挑,微有笑意,因为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笑话。接着,他笑意渐敛,望向从书画铺残墙里站起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杀我?”

    朝小树走到残破的石阶旁,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着,向酒徒平静行礼,说道:“我是朝小树,自然要杀你。”

    他是朝小树,朝小树是唐人,那便有要杀酒徒的无数种道理。

    “我,当然知道你是朝小树。”

    酒徒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小镇上做街坊,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朝小树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早已知晓,为何到了现在?”

    “因为我很好奇,你,或者说书院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那两个帮工,徒有莽勇,也不会修行……是的,对我来说,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场游戏,有趣的游戏。”

    酒徒说道:“活的久了,难免会有些无趣,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想多看些时间,想看看这游戏的玩法。”

    然后他望向桑桑,说道:“我想,您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人类的感觉。”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理解。我开始活后,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无趣的地方。”

    她说的他,自然就是宁缺。

    酒徒微惘,然后失笑,摇头感慨说道:“是啊,昊天嫁人,还生了孩子,这个世界如此疯狂,哪里会无趣呢?”

    “那你呢?你为我准备的这场游戏,趣味在何处?”

    酒徒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就这道阵法?那我会很失望。”

    朝小树说道:“确实简单了些,但我们都觉得应该有用……你最大的弱点在于身体,你的身体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区别,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两个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们的身份,也不会警惕……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陪我们玩这场游戏,那么我们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说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还是二先生?”

    宁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开口:“是三师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摇头说道:“她确实找到了我的弱点,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你们确实也足够多出手的机会,因为我不会随时动用无量境界来警惕你们,心意动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但她弄错了一件事情……这道阵法太弱。”

    他看着宁缺说道:“如果是樊笼,或者还有些希望。”

    宁缺说道:“就算当年我们能请动叶红鱼出手,她出现在小镇上的那一刻,便是你发起攻击,或者飘然远离的那一刻,没有意义。”

    酒徒说道:“所以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却没有力量杀死我。”

    宁缺说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说道:“是的,所以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从来不喝朝老板的茶,因为我怕他下毒,我还是更习惯喝我自己的酒。”

    宁缺说道:“你的习惯其实不好,难怪没朋友。”

    酒徒笑了笑。朝小树却没有笑,他想起最近两年酒徒已经开始喝自己的茶,想着其间隐藏着的意思,沉默不语。

    酒徒笑容渐敛,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是的,我没朋友,屠夫更应该算是伙伴,我也想要朋友……我听说过当年春风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你去老笔斋找那个小家伙时的感觉很不错,你们之间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与你成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东西也好。”

    春风亭雨夜那个故事,随着宁缺朝小树二人在世间的声名渐显,早已传播开来,甚至已经变成了传说,很巧的是,三名当事人今天都在。

    他们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镇,也是为了杀人来的。

    宁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树站在酒徒身边。

    “骗我无所谓,但你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树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处隐隐有暴虐的情绪,“既然你骗不了我,又杀不死我,那么,还活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冷酷,实际上却很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无数年的漫长生涯,不是那么好捱的。

    “我是个愿意结交朋友的人。”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

    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这句话,整个人间都知道,朝小树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结交朋友,他诚挚而大气,不疑人,潇洒无比,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与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称,也能在路边书画铺里随便一拣,便拣了个宁缺这样的兄弟。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与你成为朋友,虽然你的辈份太高、年龄太大,但朋友这种事情,向来与辈份年龄无关,只与意趣相投有关。”

    朝小树继续说道:“我承认来小镇便是为了设局杀你,但这数年时间下来,那个局其实早已不成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树,难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树?所以虽未言明,但已经没有欺骗,我甚至还想过,能不能说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亏欠。”

    “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

    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

    ……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

    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

    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

    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

    ……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

    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

    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

    他愤怒地痛嚎,自壶中抽出十七把剑,胡乱地向朝小树和张三李四刺去。

    夜色里,忽然响起桑桑的声音,她说了两个数字。

    烟尘那头,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中酒徒的膝盖。

    鲜血飙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声,难以保持身体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壶里抽出的十七把剑,就像是散开的叶子般,散落到地上。

    轰的一声,烟尘破散,夜色俱乱。

    宁缺掠至场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右脚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响里,酒徒胸骨尽碎。

    酒徒喘息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还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唤着天地元气,试图脱困。

    宁缺拉开铁弓瞄准,铁弓弯如满月,弦上铁箭寒冷如霜。

    事实上,不需要瞄准。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着酒徒的眉心。

    无论是谁,不会射偏。

    先前战斗里,酒徒对他说过,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这时候说道:“有本事,你就躲开这一箭。

    嗡的一声轻响。

    铁箭离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镇街面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箭洞。

    铁箭入地无踪。

    酒徒的头颅也消失无踪,化为一片血水。

    ……

    ……

    (我喜欢朝小树身体里的那把剑,我喜欢一箭射中酒徒的膝盖,我最喜欢抵着酒徒的眉心射箭,编故事,真是好工作,虽然累。请投月票。)

哇哈哈哈,最后一次……请假!

    把最后的情节再拢拢,搞的再扎实点。

    相信大家和我一样,都信心十足。

    啧啧,我们是谁啊?

    我们努力起来,连桑桑都怕啊!

    明天三更。

    嗯,请投月票!

更新会很晚,另附一点说明

    前天那章里有句话,单列的一行,我是这样写的:这句话是形容:

    ……可能有些同学没看出来,以为我只是打错了标点符,其实不是,在:的后面还有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的很长一段阐述,我当时写的时候,怎样也想不到好的,冥思苦想,然后就忘了,在此做出说明。

    另外,今天的章节特别的麻烦

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当空(上)

    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

    宁缺看着她问道。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

    ……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

    ……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

    ……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

    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

    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桑桑说道:“就算我愿意帮你,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宁缺说道:“我清楚情况。”

    “然后?”

    “没有然后。”

    宁缺看着她,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去死,哪怕所谓的为了整个人类,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没有然后。”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阵眼杵握的很紧,指节有些发白。

    对宁缺来说,长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观主到来,也无法做些什么,但这场战争没有结束,观主与大师兄以及西陵的胜负,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有波澜难定。

    ……

    ……

    小镇上空那片绞动不安的云,像极了人类痛苦的脸。这张脸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的每一处,于是能够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贺兰城外的山崖间,观主与大师兄相隔数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残破,棉袄上更是有很多血迹,两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在这片山崖里发生的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也没有记录者,不然,一定能够排进历史里的前五,无论是层次还是程度。

    观主看着南方那片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对这个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师兄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观主转身望向他,说道:“他们回了长安,你不需要再拦我。”

    大师兄平静举起木棍,再次横在眉前,没有说话,却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宁缺和桑桑终于摆脱重重阻碍,回到了长安城,观主又进不了长安城,那么按道理来说,他不需要再继续燃烧生命拦阻才是。

    观主问道:“为何?”

    大师兄回答道:“老师看过七卷天书。”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大师兄说道:“关键是,我知道您想怎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横于眉前的那根木棍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但如果认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间隐藏着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长安城或者可以帮助宁缺战胜观主,却无法阻止观主夺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过七卷天书,知晓道门的一切秘辛,其间自有道理。

    观主若有所思,然后消失。

    大师兄随之消失不见。

    这片旁观了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之间战斗的山崖,依旧沉默无言。

    ……

    ……

    从这个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后都会走到那座雪峰下。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数年前,因为那颗如流光般落下的陨石,雪峰断成两截,上半截落入山后那片黑暗的海洋里,但这座雪峰依然还是世间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问世间,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问世间,观主和大师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后战场选择在这里,真的非常合适。

    观主的剑映着满天星光,来到大师兄的面前,夜穹里的繁星是那样的美丽,令人眼神迷离,这把剑也同样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么来的。

    大师兄也看不出来,所以他没有看,握着木棍,就这样简单地向前刺出,只听得嗖的一声,棍头便已经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满天繁星随剑而归,挡住了这凌厉至极的一棍,剑面上有颗星跃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师兄握着木棍的手上,鲜血微溢。

    棍挡住了,棍意却在继续向前。

    嗡的一声轻响。

    观主道髻上的乌木叉应意而折。

    黑发披散在肩上,随雪风而舞。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李慢慢,今后谁还敢说你慢?”

    ……

    ……

    (这是第一章,还有两章,肯定很慢,我不是李慢慢,慢慢来。由于写的比较苦,这章肯定错别字和语句问题比较多,请谅解,没精神修改,等以后再来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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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