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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一十九章 被遗忘的期考

    从梦中惊醒,还是夜晚。宁缺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怔怔坐在床头,看着身旁酣睡的桑桑,下意识伸出手指轻轻拂平她蹙着的双眉,然后陷入沉思。

    思考对于这个奇怪而令人恐惧的梦,没有任何意义,沉默片刻后,他便把梦中的内容丢诸脑后,连回忆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翻身下床倒了杯冷茶缓缓饮着,听着宅院后方那条窄巷里街坊的大声议论声,他才知道时间尚早,大家都还在乘凉。

    “眼中所见心所感受便是天地自然万物元气在他心灵上的投影,而这名修行者冥想所得的意念越纯越净越强越紧致,所感受到的元气范围便越大。”

    白天太过激动,这时候他才完全平静下来,想起旅途上吕清臣老人的说法,发现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进入初识的那一瞬间,自己究竟感应到了多少天地元气,是一洼雨水一道小溪一方浅塘还是一条大河抑或……大海?

    现在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入初识境界,不知道所感应到的天地元气世界是否还能算是真实投影,宁缺思考片刻后,还是缓缓闭上眼睛,双手平静搁在膝头,重新进入了冥想状态,把自己的思虑心意传入气海雪山,然后散诸体外。

    过了片刻,精神世界里谨慎的冥想过渡到现实世界里的感知,他睁开眼睛,把右手伸到空中,似乎想要抓住那些微弱的烛光,此时他再次确认自己能够清晰地感应到房檐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的那道气息,而且震惊地确认自己感应到的……

    我想那是海,宁静的大海。

    吕清臣老人曾经说过:当今世上最强大的修行者,那位被认为最有可能突破五境,超凡脱俗的南晋剑圣柳白,在觉醒之初感应到的乃是一片滔滔黄河。当时宁缺曾经说过:如果能感应到一片大海,那会不会是个比南晋剑圣更强大的修行天才?

    十余年间,饮食赌博读书写字睡觉骑马杀人放火之间不停冥想,少年精神世界里存蓄的念力数量极大而且无比凝纯,随着气海雪山十七窍终于通了十窍,日积月累的念力终于觅到了通道贯穿而出,被吹奏成了一曲铿锵有力的乐曲。

    天地之息感受到了这首曲子。虽然因为身体之箫上开出的孔洞依然不多,这首曲子显得有些凝滞生涩,但它能感受到这首曲子里每个音符所蕴藏的力量。

    然而因为这份力量太过凝结专注,竟让天地之息隐隐间产生了某种排斥之感,如果说宁缺感应到的天地之息像是一片大海,那他用来感应天地之息的念力,就像是一根千锤百炼的铁针,体识极其微小,却又极其坚硬锋利。

    锋利的铁针轻轻落入大海之中,泛不起任何浪花,激不起任何声响,轻而易举又悄无声息地穿透无限深的水面,然后缓缓沉默坠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宁缺并不知道这些很具体的问题,也不想去想任何负面的东西,他就像个抱着母亲大腿哭了整整半年、终于拿到了心怡已久新玩具的男孩儿,整整一夜时间一直不停地冥想然后释念,感受着那股新奇而美妙的气息。

    他的手掌不停在空中轻摇,想要抓住陋室内那些黯淡的烛光,想要影响桌上那盏如豆的烛火,虽然始终未能成功,却完全没有影响他的兴致,依然兴致勃勃。

    很奇妙的是,第二天清晨他离开老笔斋时,没有因为整夜未睡而面露憔悴之色,反而显得精神极好,面色红润健康,大概是逢着喜事精神便爽的缘故?

    ……

    ……

    乘着马车来到书院,看着青青草甸,繁茂青树,山上流淌的云雾,东方清丽的晨光,云光笼罩着的黑白建筑和楼檐,宁缺总觉得眼中的世界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本来就非常美丽的书院大山显得更加妩媚,喜悦的直欲大笑数声。

    因为心情极佳,遇着刚从马车下来的同窗,遇着一手拿着烙饼一手拿着书卷的住院同学,他一改平日温和疏离性情,主动上前招呼问安。然而今天的书院气氛有些异样,更准确地说,围绕着宁缺的气氛有些异样,同窗们似乎没有与他寒喧的兴致,远处更是有些学生围做一群向着他这边指指点点,面露鄙夷之色。

    宁缺有些莫名其妙地走入丙舍,然后惊讶发现书舍里相对熟些的同窗表现也极为怪异,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压抑住心头的疑问,对坐在前排的司徒依兰点点头,便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司徒依兰低头看着昨日数科布置的温习文卷,似是没有看到他的动作,然而当他走过身旁后,她却是回头望去,看着宁缺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请了两天假,怎么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都有些不一样?”

    宁缺坐了下来,看着身旁的褚由贤,笑着问道:“难道所有人都知道本人跳崖得了奇遇,所以有些羡慕嫉妒恨?”

    这自然是一句顽笑话,然而性情开朗易笑的褚由贤脸上却是毫无笑意,他盯着宁缺的脸,严肃认真说道:“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宁缺摊开双手,无辜说道:“帝国又开始进攻北燕?今天是礼科来着,教习先生是个脾气不大好的燕人,那确实值得大家发发愁。”

    “这时候开玩笑会不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褚由贤看着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整个书院从教习到学生,都盯着前天的期考,想看你和谢承运到底谁能赢了那场赌局,谁能想到最后的结果是他拿了五科甲上,而你却没有参加考试,这就是你为什么觉得大家很怪”

    宁缺微微一怔,经此提醒他才想起来那天清晨谢承运等甲舍学生闯入丙舍后发生的事情,才记起来那场赌局中的期考在前天就结束了。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那时候他正靠在旧书楼二楼墙壁上,胸口还插着根无形的长矛昏迷不醒,在一碗清水和两个冰冷馒头的陪伴下等死。

    “原来期考是前天,我真的忘了。不过我记得好像请一位女教授替我请过假。”

    宁缺笑着解释了一句。

    那场与谢承运之间的赌斗,用期考的成绩做标尺,在他看来这本就是件极为幼稚好笑的事情,当时不过是碍不过司徒依兰和丙舍同窗们的愤怒才应了下来。

    现如今期考和那场赌局既然因为别的事情错过,那错过便是错过,错过打击那位谢三公子装逼气焰确实有些可惜,但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因此就哀声叹息、捶胸顿足,伏案大哭扮演一名忘记拿准考证的高三牛人。

    在书院安静严肃进行期考的那个清晨,他在临湖小筑杀了位修行强者,在朱雀大街上度过一段极玄妙的时光,他在生死之间来回了几遭,他遇到了十六年生命里最大的危机以及最大的幸运,和这些事情比起来,这些意气之争又算什么?

    “问题就在于你请了假。”褚由贤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只要你参加期考,哪怕最后成绩糟糕,远远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大家也不会对你有任何意见,考试这种东西哪有必胜的道理,当日要你应战也只是个不输勇气的意思……但没有谁想到,你竟然会害怕到连考试都不敢参加,这事儿就太添堵了。”

    宁缺听着这番话不由微微一怔,片刻后笑着说道:“这是个什么说法?难道非要我撑着病躯直闯考场,脸色苍白艰难挪笔应试,答一题吐一口血,最后题目只答了一半,雪白试卷全被染成红绢,然后我因血流不止而死,才算有勇气?”

    这番话说的有趣,却又透着股极锐利恼怒的意思。

    “你真病了?”褚由贤感觉到他语气里藏着的恚怒,怔了怔后说道:“但看你现在这满脸红润的样子,谁会信你?”

    然后他叹息着说道:“昨天期考成绩公布,临川王颖拿了一科甲上,其余五科的甲上全部被谢承运得了,听说这些月他受了你的刺激,学的异常刻苦拼命。”

    “现在书院里都在传,你是因为明知道不是谢承运的对手,却不甘心就这样输给他,所以才想出了一个请病假休战的主意。”

    宁缺皱眉说道:“不战而退已是丢人,更何况是以退避战?我虽然觉得这场期考赌斗,实在是无聊无趣到了极点,但既然答应了便不会怕,若真像你们说的,我没病没灾,却要装病请假,就是为了避开期考,那岂不是懦夫所为?”

    褚由贤此时真的相信他前天确实是病了,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相信你,但问题是别人,尤其是甲舍那些人不会相信你,在他们甚至是书院大多数人的眼里,现在的你……就是一个懦夫。”

    宁缺无言以对,忍不住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本来有些恚怒不甘之意,然而想起昨夜那些奇妙的感受,他便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事情。现如今咱也是能修行的天才学生了,何至于还要和这些小屁孩儿一般见识。

    见识做名词使时很简单,做动词使时却是一个需要双方互动的动作,他不想和那些认为自己是避战懦夫的同窗一般名词见识,却无法阻止某些因他退赛自动获得胜利的家伙跑到他面前非要和他动词见识见识。

    而这便是所有青春偶像剧大部分矛盾冲突的由来。

    ……

    ……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二十一章 能修行之后你会去做什么?

    “故交这词用的不妥当。”钟大俊盯着掩雨走廊里那个背影,恼怒说道:“谁知道是什么因缘巧合之下,殿下见过他一面,然后被他蒙骗了。”

    书舍前方,身材魁梧的楚中天挠着脑袋说道:“殿下认识宁缺的事情,我回家后对家里长辈提过。五叔后来回信说,他去问过固山郡都尉华山岳,说这个宁缺就是渭城的一个兵卒,殿下回京路上一直相伴,大概是出了些力气,殿下记着这事,所以在长安城里对他偶有照佛。”

    楚中天乃是大唐十六卫大将军楚雄图三十七个孙子当中读书最好的一个,在府中备受宠爱,长辈们议论朝中是非往往不会避着他,所以他说出的话向来可信。

    “看来那日在旧书楼前只是巧遇,至于说在殿下回京路上出力……”

    钟大俊淡淡嘲讽说道:“他一个小小军卒又能出什么力?对了,帮着搭帐蓬牵马拾干粪也算出力,殿下贤良仁德,对他偶有照拂也不奇怪,只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人就敢借着殿下的威名自抬身价,性情真是卑劣的厉害。”

    听着这话,一直沉默坐在案旁的司徒依兰猛地站起身来,看着钟大俊说道:“宁缺何时拿殿下威名自抬过身价?殿下从渭城归来,一路上宁缺做过些什么,我比你们都清楚,若只是拾拾干粪,你以为殿下当日会亲自前来看他?”

    只见她柳眉一挑,沉声说道:“你说宁缺是小人,性情卑劣,那我不知道像你这样在背后议论人是非又算是什么?如果你真认为他如此不堪,大可以当面指出,只可惜就像他走前说的那样,你却是不敢,因为你还是怕他。”

    钟大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断没有想到在宁缺得罪了绝大多数同窗的情况下,这位长安贵女还愿意替他说话,强行压抑心头恼怒分辩道:“我不是怕他,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难道还要和那少年蛮子卷起袖子厮打一场?”

    司徒依兰不愿与这个所谓才子搭话,回头望向正与谢承运喁喁轻语的同伴,眉头微蹙,没好气问道:“无彩,你回不回?”

    金无彩悄悄看了一眼谢承运的脸,然后笑着望向司徒依兰说道:“你先回吧,我呆会儿……去旧书楼看会儿书。”

    司徒依兰知道所谓去旧书楼看书只是借口,她也懒得理会,收拾好自己的用具,走到谢承运身前,看着这位名声在外的南晋才子,开口说道:“无彩是我大唐帝国祭酒最疼爱的孙女,你虽在南晋大有才名,但请先登上二层楼吧。”

    谢承运瞬间明白她意中所指,微微一笑,满怀自信说道:“我会努力。”

    钟大俊不忿先前司徒依兰替宁缺说话,嘲讽说道:“谢三公子如果进不了二层楼,那我看书院这届学生便没人能进了,或者说你认为……宁缺能进?”

    司徒依兰皱眉看了此人一眼,转身气恼而走。当着舍中同诸位同窗的面,她总不能信誓旦旦宣称宁缺能进二层楼?别说她不信,她相信宁缺都不敢有这种奢望。

    ……

    ……

    在灶堂就着碗金黄色的小米粥吃了三片煎馒头,宁缺用最快的速度经过湿地,走进幽静的旧书楼,进入二层楼。此二层楼非彼二层楼,但对他来说,这处充满书籍旧墨淡香的楼层,同样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不知道是淡淡书香容易平静心绪,还是紧闭的西窗挡住了炽热的阳光,让楼间一片清凉怡人,走进二层楼,宁缺先前在书舍里被撩拔出来的满腹牢骚怨气,就像身上的暑意湿汗那般,瞬间被一拂而光。

    走到东窗畔,看着那位身材纤小,面容温婉安宁的女教授,宁缺像往日那般恭谨行了一礼,直起身子后,他看着女教授清丽看不出年岁的侧脸,想着前日对方把重伤将死的自己遗弃在楼间不闻不问,心中生出强烈的不解,想要开口询问对方几句,但终究还是不敢造次。

    女教授就像是忘记了前天看到的那幅面,忘记了身旁这少年曾经在楼间靠着墙壁颓然等死,如往常那般轻轻微点下颌示意,没有看宁缺一眼,也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纸笺描着簪花小楷,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发现她下颌轻微的移动。

    宁缺自嘲一笑,挠了挠脑袋,不再去想那些事情,走回书架前蹲下,抽出那本《吴赡炀论浩然剑》,坐到西窗畔的地板上,借着窗纸透进来的微光用心阅读。

    以往气海雪山诸窍不通,观楼上修行秘籍,根本无法记忆,开始时甚至看上数字便会昏厥不醒,待后来学会用永字八法拆字,他稍微能够体悟一些书中字迹所蕴深意,然而那些笔意依然让他极为苦恼,比如这本浩然剑书中字迹的笔意,道道如锋利剑芒,直刺的他肝肠寸断,痛苦不堪。

    现如今他虽然还无法清楚地知道,自己气海雪山究竟通了多少窍,但能够感知到世间如宁静海洋一般的天地之息,足以证明痛则不通这四个字,已经被昊天怜悯地从他身上拿走,所以他非常想知道,现在的自己再来看这些书会有什么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书籍上道道墨迹隐含的意味,从他眼眸进入脑海,然后逐渐释散入体,化为剑芒开始周转游运之时,他胸膛间已经感觉不到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楚,而是变成一种有些郁闷的感觉……堵,很堵,非常堵。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容易令他联想起马应龙这种药剂,所以用心看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摇着头把书放下来,走到西窗畔开始给陈皮皮留言。

    “首先,我通了,你可以恭喜我了。其次,怎么看这些书好像还是没有用?再次,你有没有什么简单可行的方法教我?最后,谢谢。”

    怀着很轻微的遗憾,宁缺在暮色之中下楼而去,乘着马车回到长安城临四十七巷中,然后开始期待明天的书院生活,因为他想知道陈皮皮留言会写些什么。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遗憾其实是一种非常欠抽的情绪,如果让西陵昊天神殿或是某些佛宗大德们知道,一个刚刚进入初识之境的少年,期望能够在一天之内便开始正式的修行,他们绝对会以贪婪或者是贪痴的罪名把这少年逐出门去。

    如果让书院教习们知道自己座下一名学生,气海雪山十七窍通了十窍,便以为自己真变成了绝世修行天才,迫不急待想要学会书院绝学浩然剑,绝对会大赞一声真他妈的自恋,然后让他伸出手掌痛打一百下掌心。

    长安大街上前代圣人亲手雕刻的朱雀绘像,他身后那把神秘不知来历的大黑伞,出自西陵某不可之地的通天丸,这三样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世间最珍贵最神妙的存在,但如果是其中单独一项,依然不足以让他身体发生这般变化。

    在修行的世界里一直有种说法,修行只不过是被选中的人类,幸运拾起昊天赐予的礼物,想要让一个天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能够修行,那就是逆天改命,而能够逆天改命的能力,只能是神迹,在典籍记载或口口相传中,只有西陵神国昊天神殿拥有这种能力,而且这需要那些境界高妙的大神官们付出极大的代价。

    所以当年岷山旁那个普通修行者,军部负责考核的那位符师,旅途中的吕清臣老人,留书的陈皮皮根本不需要犹豫,便能够简单地断定宁缺不能修行。

    然而当朱雀、黑伞、通天丸这三样世间最神奇的存在,同时和宁缺发生关系时,世间缓慢转动的命轮,发生了一次极轻微的颤动。(这句可以无视)

    那个漆黑的清晨里,先是修行者颜肃卿用毕生修为击溃了他胸口处的骨肉防御,然后朱雀顶翅化为一根无形长矛通过这处创口刺穿他的气海雪山,紧接着朱雀以无形火意焚毁触及的一切,至此时宁缺便应该死了。

    大黑伞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像蔽日的柳荫般护住他最后的生机,又以源源不尽的夜空阴寒力量重塑他体内的雪山,仅仅这般还不足够,因为这个重新构筑的体内微观世界是那样的脆弱不稳定,随时可能崩溃。

    这时陈皮皮像处女奉上贞操一般奉上了一颗通天丸。

    天道酬勤,大概是他前十余年过的太苦太累,所以昊天开始弥补他吧?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遇见的是世间最神奇的幸运,就算知道他也无法明悟其间的道理,被逆天改命的他犹自不满遗憾,这种不满遗憾真的很令人愤怒无语。

    ……

    ……

    陈皮皮很无语,很愤怒。

    看到恭喜二字,猜到那个家伙居然被强行逆天改命,真的踏上了修行之路,陈皮皮忍不住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强烈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他也不知道长街之上朱雀绘像和大黑伞那场以宁缺身体为战场的神奇战斗,但做为西陵与书院共同培养出来的绝世修行天才,能够猜测到一些原因和后果,可无论他怎么去猜测,都没能猜到宁缺居然能够获得这种近乎神迹的机缘!

    震惊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骄傲却又温良的内心深处竟生出一股强烈的羡慕嫉妒情绪,而当他看到纸上留言时,更是难以抑止的愤怒起来。

    暑意燥热,虽然时入深夜有风清凉,西窗外蝉鸣渐弱,但不知道是因为太过肥胖还是愤怒的原因,陈皮皮浑身大汗,他解开衣襟泼墨愤怒回书道:

    “首先,我不想恭喜你,因为这事儿太荒唐太不可理解。其次,不是看书没用,而是你这个修行白痴没用。再次,我承认自己这时候很嫉妒你,所以不想指点你。”

    “最后,请先谢昊天和你十八代祖宗,至于我……谢你妹啊。”

    ……

    ……

    很小很小的时候,是真实的很小很小的时候,宁缺一直在被一句话洗脑。那句话大概意思是这样的:一个人掌握的知识就像一个圆,你知道的事情越多,这个圆越大,那么你就会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曾经很厌烦这句话,不理解母亲和老师们为什么要不停用这种悲观主义论调教育自己,但当他现在终于踏进修行的世界后,发现这句话确实很真实,真实的令人无比惘然无措,因为他发现自己不明白的事情更多了。

    看到陈皮皮的留言后,他极为认真地按照留言里的意思去看二楼的修行书籍,但看来看去,总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辈子习惯了背着三把刀在草原上四处杀人这种比较直线条的思维模式,倒也不算是坏事,确认暂时无法前进,宁缺便决定不再去想,而是去做些更重要的事情。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确认能够修行之后,宁缺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什么。

    他没有整日里提着酒壶高歌泼墨作书,没有去找书院教习高喊俺能了俺能了强烈要求进入术科精修,更没有去公主府找李渔腆着脸说俺现在很有投资价值了。除了和桑桑两个人闷在老笔斋里暗自高兴,像两个傻瓜般时不时抬头互视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呵呵直笑,他也就是向陈皮皮得瑟了两下,然后他就去了南城。

    今夜南城著名的勾星赌坊门口,有一对神情紧张的主仆正在低声说话。

    面容清稚,颊有浅窝的黑发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勾星赌坊由金粉漆成的招牌,咽下一口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贪婪造成的口水,声音微显沙哑问道:“桑桑,你说待会儿如果我们赢多了,会不会被赌坊的人追杀?”

    肤色微黑的小侍女表情也很紧张,她右手提着个沉沉的匣子,把身子缩在少年身后,听着昏暗灯光里传出来的嘈杂吵闹声,颤声说道:“少爷,我更担心的是你想的那法子管不管用,感知天地元气就能看到骰子上面的点数?你有没有把握?呆会儿如果把银子都输光了,你可不能急红了眼把我押上去啊。”

    “这说的什么胡话?再说……把你押上去,人赌坊也不见得肯收。”宁缺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至于把握,昨天夜里我不是给你表演过很多次了?少爷我这辈子向来不打无把握之仗,赢是肯定赢的,关键是赢之后怎么跑。”

    “保证能赢啊……”

    桑桑看起来根本不担心怎么跑的问题,听宁缺说确定能赢后,她轻轻一咬嘴唇,痛下决心,从旧腰带里取出粒用纸叠成的小星星,轻声说道:“我从床下取了二百两银子换了张银票,匣子里还有一百多两……少爷你都拿去,好多赢些。”

    ……

    ……

    (嗯嗯,这章是四千,算补昨天那章两千的,但接下来如果还有两千,我不确认一定会补,我真的快写成傻逼了,昨夜里和领导扳指头算日子,一算还有五天,我当时恨不得打开窗户直接跳下去。

    不过说老实话,写着写着也还是能够写出来,在写这章之前,我浑身发虚,双手颤抖,告诉拼字的张小花说我不行了,小花问怎么了,我说可能是写的太苦逼的缘故。

    后来非常顺利地写完四千字我才明白过来,不是写的太苦逼,码字真不苦,是昨天晚饭吃的太少,饿到心慌的缘故,合什,谴责领导。

    最后,要推荐票,最最后,谢谢,别谢我妹,我没妹。

    晚安,早安,我去遛狗,然后困觉,夜里再见。

    这段是四千字以外的,无聊而没办法地申明一下,以免误会。)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二十五章 穷人乍富岂能安?

    (勾星,银勾,傻傻分不清楚,已经全部修正为勾星,银勾那都是古龙惹的祸。)

    ……

    ……

    看着手中的文契,想着那个青衫男子居然悄悄留了间赌坊给自己,宁缺震惊之余,更是觉得胸膛里有些陌生的温暖,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收到他最后一封信时,他说要去泰山看日出。”齐四爷回答道。

    温暖震惊渐渐平息,宁缺想着先前齐四那番嘲讽话语,想着自己作弊骗钱居然骗到自己的赌坊里,面颊便觉得有些发烫,毕竟是年轻人,哪里能够承受这等失人跌份遭遇,为了化解尴尬,他羞恼说道:“鱼龙帮又没人通知我这事儿。”

    齐四爷一挑眉头,瞪着他恼火说道:“大哥临走前专门带着我们几个去临四十七巷与你朝过面,当时就说过,有事儿没事儿你都可以来找我,这都已经几个月了,你何时找过我?你现在身上又挂着那个身份,我怎么好主动去找你?”

    宁缺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另一个身份,那位徐崇山大统领见了他一面,扔给他一块黑木牌子,便再也没有联系过,他早就已经忘了自己还是帝国的暗侍卫。

    他正在那厢感慨唏嘘掩饰羞愧,齐四爷却是想起这件事情里某个蹊跷处,刚刚平静下来的眉梢猛地挑起,震惊看着少年说道:“你……是一个修行者?我知道你这家伙杀人本事强,但你什么时候居然能够修行,还入了实境?”

    “刚发生没两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初识水准,离实境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宁缺并不知道勾星赌坊那个黑色骰盅里的符金夹层,老实回答道:“原想着趁没人知道的大好时机,多挣些银两,现在虽然挣不成了,但还请帮着保密。”

    齐四爷声音变得尖细烦恼起来:“你赢了勾星一万多两银子,这事儿怎么保密?长安城虽然大,但带着个小黑炭头侍女跑的人可不多,只要稍一打听,就能把你查出来。”

    宁缺笑了笑,温和说道:“您现在可是长安城里的老大,像这种小事还不是您一句放原事儿?勾星赌坊难道还敢违背你的意思继续去查我?”

    齐四爷被他这句不轻不重的马屁顶的无法拒绝,皱着细细双眉想了阵,说道:“瞒着倒不难,不过隐瞒修行者的身份又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指望这事儿发酵变大,最后替你在帝国里挣些名头?如果是这意思,我劝你最好不要这般想,长安城毕竟不是乡下地方,随随便便也能找到千八百修行者出来,你没办法太过显眼,照我看,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向书院教习说明,得些实在的好处更重要。”

    宁缺想着传说中明年可能会开的书院二层楼,想着此时正在遥远边疆替帝国开疆辟土的夏侯大将军,沉默片刻后笑着回答道:“就因为知道自己太普通,所以何必说出去徒惹烦恼,日后某日能在这条路上走的更稳更远些,再说出来也无妨。”

    “你又不是我鱼龙帮的人,自己的事情想怎样做都随你,不过既然今天难得碰见你,有些事情还是得赶紧把手续办完。”

    齐四爷伸出细长手指,点了点他面前的地契文书,说道:“有一份转让协议需要你签名,从此以后这间赌坊就转到你手上,我再也不用耗精神代你管。”

    宁缺心想这可不行,开个赌坊要人要钱还要背景,自己要在书院读书,总不可能让小桑桑穿着荷官服来看那十几张赌桌,眼珠子微微一转,腆着笑脸说道:“好哥哥,您就再耗些精神管下去吧,我是真没这能力,也没这时间啊。”

    ……

    ……

    一番争执之后,齐四爷终究未能敌过宁缺的连番马屁和赖皮精神,无可奈何地答应了他的条件,赌坊依旧算是宁缺的,但托管在鱼龙帮之下,宁缺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就按着双方商议好的比例每月拿分红便是。

    商议完毕,没有吃宵夜也没有喊姑娘过来玩耍,宁缺在第一时间内带着桑桑离开了这家西城新开的赌坊,他走的如此着急,就像是在逃亡一般,甚至回到临四十七巷家中,才想起来自己连那家赌坊的名字都没有记住。

    桑桑从腰带里取出那叠厚厚的银票,放进匣子里铺平,四处打量着简陋的卧室,柳叶眼里的目光在梁柱和老鼠洞里不停游移,心思也不停游移,想碰上应该放在哪里最安全,终究她还是按照老法子把床板掀开,小心翼翼把匣子藏了进去。

    回头她看见宁缺坐在圈椅上发呆,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很奇妙,像是被天上的聚宝盆砸傻了,又像是被砸的过重痛的想要哭。

    “少爷,你今天有些古怪。”桑桑看着他好奇问道:“刚才就是,离开赌坊的时候像是欠了人家八百两银子般,狼狈的厉害。”

    “能不狼狈吗?今儿算是丢人丢大了,我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二逼的事。”宁缺恼火回答道,忽又想着床板下那匣子银票,脸上的羞恼之色顿时被欢愉之色代替:“不过如果每次都能挣这么多银子,让我一直二逼下去我也愿意。”

    说完这番话,他把脸上笑容一敛,伸手示意桑桑坐在身前的小板凳上,用极为严肃认真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有必要开一场家庭会议了。”

    对于宁缺来说,家庭会议这种事情,是他前世最铭心刻骨最难受的经验之一,大概是潜意识里受了严重的影响,这一世的小家庭虽然始终只有他和桑桑主仆二人,但无论是在岷山草居还是渭城小院,他经常会提请开家庭会议。

    桑桑知道少爷又要开始滔滔不绝说胡话,极有经验地先去拿了针线袋,然后换了双棉布制成的舒服拖鞋,才坐到他身前的小板凳上,恭敬等着训话。

    “学院每间书舍窗户中间,都悬着一些前贤格言名句,虽然我认为那字写的不咋样,但那些格言名句里的意思倒还不算太错。”

    桑桑低头专心致志地纳鞋垫,听着这句话后头也未抬一下,只是用小鼻子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请少爷继续。宁缺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这些年里每次开家庭会议时她都是这副作派,他说过多次也没有什么效果,拿她实在没办法,不去理会,继续自己的说话,只求这唯一的听众不要溜走就好。

    “其实有一句是这样说的——环境改变人的气质,奉养改变人的体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告诉我们,你手里有两千两银子的时候,做事就不能还像只有二十两银子时那样抠门吝啬,不能总是吃剩饭剩菜……”

    听到这里,桑桑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满是委屈和不满。

    “好吧,节俭确实是一种美德,但你要想想,我们现在是真的不差钱了,手里攥着一万多两银子,赌坊每个月还有分红送过来,我们不能再以穷人的心态过日子,不能像穷急眼穷疯了般看见有挣钱的方法便扑上去。”

    宁缺感慨说道:“换句话说读书人的事儿就是读书人的事儿,修行者的事儿也就是修行者的事儿,得清贵自矜些,别总想着靠这些事儿挣钱,那给人感觉总有些跌份儿……所以我决定,以后不要再去赌场作弊赢钱了,我担心书院教习们知道后会气死,同时我决定从明日起把本人的大作全部从前面铺子里撤回来,至于生意,就从香坊那边去收些穷书生的便宜书卷来卖,挣些差价就好。”

    桑桑把针线从鞋垫那头穿过来,用力一拉,张嘴咬住线头咯崩一声扯断,然后睁着疑惑的眼睛问道:“一幅都不卖了?少爷,这会不会显得有些穷人乍富?”

    宁缺被她说的一愣,咳了两声,说道:“你用的形容词不是太准备,这不叫穷人乍富,应该叫小富即安……当然,穷人乍富不好看,小富即安不可取,那我的字还是在前铺里挂几副,不过标价要抬上去,非千金不能卖也。”

    桑桑心想少爷你最贵那幅中堂也才卖了二十两银子,而且贵的也就卖出去了那么一幅,那天你还专门吩咐我焖了锅红烧肉庆祝终于宰了个冤大头,现如今你说自己的书卷非千金不能卖,这长安城虽然确实人傻钱多,但哪里有这么多冤大头?

    看着小丫头乌黑眼珠里的强烈的疑惑神色,宁缺眉头一挑笑着解释道:“记住,咱们现在太有钱了,不差那点儿,这就算是千金买马骨,可以涨名声的。”

    ……

    ……

    依照他的意思,第二天桑桑把他写的大部分书卷都从老笔斋里撤了下来,然后去香坊买了一大堆书家新作,而且遇着客人看中宁缺所写书卷询价之时,她便会老老实实地告诉对方:东主亲笔所写极为珍贵,故千金不二价。

    事态的发展和宁缺猜想的并不一样,把自己书法作品标上千金之价,并没有让老笔斋的名声一飞冲天,铺子里的生意反而变得越来越差,除了又收获了一大堆类似“这铺子的老板是不是穷疯了”冷嘲热讽之外,别无所获。

    不过现在主仆二人从穷人忽然变成太他妈有钱的人,真有些穷人乍富的劲儿,就连桑桑并不怎么关心老笔斋的收入,而宁缺天天在书院里面忙着温习功课,忙着登上旧书楼向那位友人请教修行世界里的诸多法门,更不会理会这些。

    ……

    ……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二十六章 感知,感动知交也

    书院六科,科科令人愁。对于宁缺来说,数御射三科自然可以信手拈来,但剩下的礼书乐三科依然折磨得他欲仙欲死。

    礼书二科可以死记硬背,他相信只要自己重新拥有一颗爱成绩胜过爱银子的大心脏,那么便肯定可以迈过这关。

    然而那些乐器实在非他所长,非他所喜,每每在书舍里抱着一根洞萧愁苦无语时,他便忍不住会想起陈皮皮的前两次留言。在那些留言中对方毫不客气地把他比做一根没有眼的蠢木头,是一根吹不响的箫,看着手中洞箫,他不得不承认这大概是昊天对他的某种限制。

    想要从书院结业,想要进二层楼,已经错过一次期考的他,自然不可能次次考试都不参加,当白卷英雄。乐科无希望,所以他对其余五科的学习格外用心,而让他如此刻苦的原因,除了学业压力,还有别的原因。

    自从期考之后,包括丙舍大部分同窗在内,书院学生们认为他弃考托病避战,性情极为不堪。虽不曾当着他的面冷嘲热讽,却也没有多少人还愿意与他攀谈说话,目光举止间满是避讳疏离之意。

    被无视被刻意冷落都无所谓,他本就不是一个会用热脸去贴对方冷屁股的人,被隐隐排挤在书院集体之外,那他便认真温书便是,只是有时候一个人形单影只行走在书院中时,他的心情还是会有些低落。

    此时他便会拿前世当了省级三好学生后受到同学们冷漠眼光的遭遇安慰自己: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所谓出头的椽子总是先烂,圈里最肥的那头猪……

    呸!向漫着浅水积着如发细细青草的湿地里狠狠吐了口唾沫,宁缺仰起下颌,抢先无视迎面而来想要无视自己的两名同窗,提着手中的纸袋悠悠然走向旧书楼。

    走上旧书楼二层,向女教授恭谨一礼,把手中的纸袋搁到西窗畔的案几上,他走到书架前,目光在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行书籍上掠过,如今他虽然已经能够感应到天地之息,甚至凭此去赢了很多银子,但很遗憾的是,这些书籍对于他来说依然像无字天书般难懂,只能记住笔画却依然无法在脑海里存住任何一个字。

    拿了一本厚厚的《万法鉴赏大辞典》,坐回西窗下地板上,从窗户缝隙处看了眼楼外炽烈的阳光,便开始没滋没味地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用永字八法看到第十七页时,窗缝间的炽烈阳光悄无声息消失不见,夜色笼罩了旧书楼,但他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东窗畔那位稚丽女教授完成了今日的簪花小楷,收拾好笔墨纸砚,轻轻揉着手腕站起身来,看见宁缺靠着墙壁看着厚厚辞典发呆,不由温婉一笑,没有提醒宁缺天色已经晚了,就这样安静地走出了旧书楼。

    夜色渐深,书架上的符纹泛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光泽,宁缺没有被吓着,而是盯着那些符纹认真观看,看着那道光泽转瞬即逝,符纹回复白里是微尘粗陋模样,然后看着书架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胖子少年气喘吁吁地钻了出来。

    这是无数次留言互损之外,宁缺和陈皮皮第二次见面,那个深夜第一次见面时宁缺正处于垂死边缘,昏迷不醒,清晨醒来后也过于疲惫,没有仔细看这家伙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今天他却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了半天。

    “我说你长的真够胖的。”

    宁缺看着陈皮皮啧啧赞叹道:“真不知道这十六年里你都吃了些什么,居然能胖成这副模样,不过还好你胖的够圆够结实,看着不怎么猥琐恶心。不过有件事情我真的很不理解,你真是书院百年来入院试唯一考六科甲上的天才少年?御科你也考了甲上?军部从哪儿能找到一匹军马能载得动你,还能跑那么快?”

    甫一见面便听着这么一大段话,陈皮皮大圆脸上满是羞恼神情,黄豆般的双眼里闪着愤怒的光芒,怒道:“御科……御科……我选的驾车!”

    宁缺恍然大悟,真诚称赞道:“这一个很明智的选择。”

    陈皮皮捂着额头,懒得理他,直接问道:“你要见我做什么?”

    宁缺温和一笑,说道:“那些闲事儿呆会儿再说,我给你带了些吃的。”

    说话间,他从纸袋里掏出了几个大白馒头,还有一些酱菜之类的物事,热情招唤道:“咱们一边吃一边说话,书院灶堂的小咸菜不错,不知道你们在山上有没有得吃。馒头有点凉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吃惯,能不能吃饱。”

    陈皮皮看着地上这些吃食,根本不肯坐下来,不可思议说道:“我知道你有求于我,但真没想道你有求于人居然就只带了几个冷馒头和咸菜,这哪里是求人的态度?我说你至少也得带几碗蟹黄粥过来吧?”

    “灶堂里的蟹黄粥要单算钱,不包在食宿费里,何必浪费。”宁缺呵呵笑着继续招呼他坐下,“而且咱们之间也别说求人这么难听的词,应该算是互相切磋。”

    “切磋?”陈皮皮轻蔑望着他说道:“就凭你也有资格和本天才切磋?”

    宁缺不依不饶继续招手示意他坐下,认真回答道:“我才刚刚上路,不过谁能知道日后我们俩在这条路上谁能走的更远些?你现在对我好些,将来我再还你些情份,你也不见得吃亏,再说我可以教你数科不是?”

    陈皮皮还真被他这段话绕晕了,骄傲地哼了声便坐到他身边,伸手拿起一个冷馒头,又抓起一撮咸菜送进嘴里啪嗒啪嗒吃了起来。

    “为什么你总是入夜方行动?白天见面岂不是更好?”宁缺说道。

    陈皮皮嚼着馒头含混不清回答道:“余师姐白天一直在这儿描小楷,我哪里敢来?你得弄清楚了,书院规矩严禁我们帮助楼外的学生,我给你留言指点可是冒着被师兄痛揍的危险,你也不说多表示一下感激。”

    “这不是在请你吃馒头吗?”宁缺笑着应道:“我知道书院规矩大,那些教习动不动就挥老拳头揍人,怎么听着你更怕那位二师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个家伙很好奇书院后山里的情况,冷笑着说道:“和二师兄的拳头规矩比起来,书院的规矩不要太温柔。”

    都是十六七岁辰光,食量极大,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馒头咸菜消灭干净,陈皮皮又摸到东窗畔偷了那位女教授的水壶,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然后他揉了揉肚子,看着宁缺故作淡然说道:“说吧,今天你又想知道什么,如果是想问怎么进二层楼那就免了,虽说老师很疼我,但这种大事儿我是没办法说话的。”

    “相识多日,你看我是那种想不劳而获的人吗?”宁缺不屑轻笑掩饰失望,接着说道:“今天就是想请教一下你,我现在能感应到天地之息,那接下来呢?”

    “你现在刚刚进入初识之境,先培心静气把修为稳固下来再说,可不能贪多。”陈皮皮极认真地解说道。忽然间他的眉头蹙了起来,藏在身后正偷偷比划着手印的右手一僵,缓缓抬头看着宁缺的眉眼,有些迟疑问道:“你只通了十窍?”

    宁缺老实说道:“昨天夜里尝试一下内观,脑海里的画面太模糊,气海雪山就像两个墨团子,实在是看不清楚十七窍里通了几窍,今天也是想请你帮我看看。”

    陈皮皮摇头叹息说道:“不用看了,你确实只通了十窍,恰恰站在能否修行的生死线上,如果你毅力稍差,那肯定还是没有任何可能。”

    他面无表情看着宁缺,心想这家伙吃了如此宝贵的通天丸,自己虽然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还有别的奇遇,终于逆天改命强行通窍成功,已然是世间的异数,然而如此异数最后却依然只通了十窍,乃下下之资,实在有些遗憾和令人同情。

    宁缺脸上没有流露出悻悻之色,微微一怔后笑着说道:“总比一窍不通要强不少。”

    “你也不用完全失望,能进二层楼的人不见得都是修行天才。”看他没有自怨自艾,陈皮皮反而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对方,拍了拍他的肩头,笑着说道:“老师挑弟子从来都不会只看修行潜质,如果你能在别的方面做到极致,说不定也能入他老人家法眼,到时候你想不进二层楼都不行。”

    宁缺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感激一笑,目光下意识落在他身后那排书架上,他知道书架之后便是通往传说中的二层楼的通道,只是不知道自己日后有没有这份幸运,或者……以后真要像女教授说的那样,把这道书架撬开?

    收回目光,他继续问道:“如果初识之境便是感应到天地之息的存在,那么接下来如何运用?我现在已经能够通过天地之息感知到具体事物的存在,可是却没办法移动它们,我不是贪心,实在是很好奇。”

    “你能感知到具体事物?”陈皮皮瞪圆了小眼睛看着他。

    “是啊。”宁缺扳着手指头举例道:“第一天夜里我感知了一下烛火,然后是枕头,纸片,床……的银子,院子里的树叶,还有一碗酸辣面片汤。”

    陈皮皮的眼睛瞪得更圆,心想感知具体事物需要与天地元气和谐相处,还需要与天地元气进行往返交流,如此方能通过天地元气感知事物外端,这可是……感知之境才能做到的事情,你怎么可能做到?

    ……

    ……

    (这章是修过的,饿昏了,吃碗方便面再接着写。)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中年燕人没有看到遥远帐中那两道如电般的目光,但他身为隐居燕西最强大的念师,对天地元气波动的反应极为敏锐,瞬间感觉到仿佛觉得有股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寒冷,破空渗帐而来侵至自己身前。

    他面色剧变,闷哼一声,抢先出手!枯瘦双手在胸腹间一展结了个手印,手掌上斑驳血痕无由而出,似两朵深冬红艳腊梅花,念力隔空喷涌而出!

    远处中军帐内的空气受这道汹涌念力所引,骤然如风暴般卷动起来,那名安静坐卧于十数条名贵裘皮间的中年将军眉头微蹙。

    他身下的名贵裘皮毛皮绽裂,仿佛有生命一般向上卷起,而床单皮革被狂暴的念力撕扯成一道道的绳索,嗤嗤如蛇般弹动,瞬间缚住他的身体不停向下深陷。

    这些看似恐怖的裂索绳革,实际上根本无法缚住中年男子,真正起作用的,是附着在这些裂索绳革里的浑厚天地元气和那些无形无痕的强大念力!

    年轻人是燕国成名不久的一位大剑师,未满三十岁便踏入了洞玄中品之境,堪称修行天才,自然难免骄傲,然而看着身旁同伴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知道己方已经被敌人探知,想着那名敌人暴戾强大名声,哪里敢有半点怠慢,眉梢如剑一般挑起,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手指捏着剑诀破血而出,一动手便是用尽了全部修为!

    藏在他身侧鞘内的飞剑呛啷一声出鞘,流光一闪化为一道银龙,哗啦啦撕破身前的帐蓬,刺透笼罩军营的黎明前黑暗,刺进灯火摇晃不安的中军营帐!

    营帐里的中年男子满脸漠然,任由那些蕴藏着雄浑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任由那些无形的强大念力束缚着自己的身体,任由被撕碎的名贵毛皮在身周帐内空中疾速飞舞,单衣之下有若钢铁的身躯没有丝毫动力的迹象。

    他蹙着眉头盯着那道飞剑凄鸣而至,看着空中那道不可探迹不可捉摸威力强横有若飞龙的剑影,忽然眉头一展露出一道极轻蔑淡然的笑容。

    那些蕴含着天地元气的裂索绳革,那些无形的念力将中年男子身上的单薄内衣束的紧缩成一道道的格子,如矫龙般的飞剑,此时已经疾速刺到他身前不足三尺空中,凄鸣厉啸,下一刻便要刺进他的眉心,情况极其危险。

    就在此时,中年男子唇角如同被雕刻出来的坚毅线条骤紧,带着些无趣,带着些轻蔑,带着些疲惫,很随意地说出一个字:“破!”

    一声破字轻吐出唇,清脆浑厚但并不如何响亮,然而就在这道声音刚袅袅然回响在营帐中时,军营上空那层缓慢流淌的黑云却骤然加快了流转的速度,一道灰蒙蒙的天空照向地面,云端炸响了一声昊天雷!

    轰!

    雷声不知道是来自云端,还是来自中年男子漠然双唇之间,轰鸣而至,瞬间占据大唐军营中军营帐所有空间,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气息笼罩四野。

    那柄刺入中军营帐的飞剑猛然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击中,颤抖连连发出近乎哀鸣的鸣叫,挣扎调头想要遁走,然而中年男子目光如电出言如雷,这世间又有什么物事能比雷电更快更强大?

    啪的一声凄淡碎响,前一刻还矫如银龙的飞剑被直接轰成了焦黑的铁片,瞬间碎成了数十截碎片,四处无主溅飞刺破帐蓬不知去了何处。

    帐蓬空中飞舞着的名贵毛皮碎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骤然间安静悬浮在空中,中年男子身上紧紧缚着的裂索绳革像被锋利刀芒切割下的蛇般般寸寸断裂,毫无生命气息颓然坠地,再也无法对他形成任何控制!

    这道来自云端来自中年男子双唇间的响雷,并未就此结束,而是轰隆隆继续响彻军营,磅礴无双的强大威力再次汹涌而出,雄伟坚固的中军营帐在下一刻如同灌了太多酒水的皮囊一般猛烈炸开,无数帐蓬碎片混着帐内的物事喷飞而出!

    紧接着,依着中军营帐的一个小帐蓬被掀翻被炸成碎片,里面被惊醒的唐军侍卫揉着眼睛,茫然无助看着高远的天空,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身后传来的恐怖爆裂声惊的下意识匍匐到地面。

    一顶一顶的唐军帐蓬依次绽裂而飞,边境土厚上仿佛开了一朵一朵的花,从一片废墟的中军营帐开始,遁着一条笔直直线向南方探去,线条所指之处,无论是帐蓬还是马厩,都在瞬间之内分崩瓦解,奇妙的是里面的人和马却没有受伤。

    转瞬之间,那股磅礴强大的力量来到了线条的最末端,那两名燕人藏身的情报处帐蓬,中年燕人面色苍白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劲道,知道己方二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下意识里怜悯看了一眼身旁浑身颤抖的年轻同伴,然后摇了摇头。

    狂风暴起,小帐蓬瞬间被撕裂。

    来自燕西的中年大念师颈椎喀喀骤断,正在摇晃的头颅直接摇离了身躯,像熟透了西瓜般啪的声炸开,只剩下恐怖血腔的身躯向前栽倒,鲜血喷溅。

    另一名来自燕国的年轻洞玄强者绝望的双眸里飙出两道血花,然后整个身躯像被风吹倒的沙雕一样缓缓坍缩,变成地上一摊恐怖的血肉。

    ……

    ……

    示警金声急促敲响,大唐边军以极高的效率做出了反应,快速加强阵地的防御,左锋骑兵开始备刀热马,向燕境方向前压,营地深处却还是一片秩序井然的模样,全身盔甲的将军亲卫面无表情行走在废墟之间,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敌人。

    忽然间,无论是在寻找奸细的亲卫军官,整理帐蓬废墟的普通士兵,还是那些正抱着受惊军马轻声安慰的马夫,几乎同时停止了动作,笔挺地站立在原地,举起右臂放在胸口处,满脸敬畏望着中年男子整齐行礼:“参见夏侯大将军!”

    沉稳的脚步声在军营里响起,那名中年男子漠然走了过来,此时他已经穿上了一套甲片明亮的盔甲,隐隐可以看到甲片上刻着某种含义难明的符纹,这些黑色线条的符纹没有冲淡盔甲的肃杀之意,反而更添了几分莫名强大意味。

    他就是大唐军方军权最重的四大将军之一。

    他是……镇军大将军夏侯。

    夏侯大将军是世间武道修行巅峰强者,一身筋骨如同钢铁打造,加上像冰川一般冷漠的表情,暴戾残手的治军手段,强悍无畏的军事风格,二十四年来纵横大陆北方所向无敌,替帝国开疆辟土,震慑群敌,备受朝廷器重,下属敬畏爱戴,而在备受其苦的燕人心中,这位唐国将军则根本就是个人间魔王。

    被撕裂成碎片的情报处帐蓬已经变成了废墟,下属将官们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完毕,然后用布带把四周围住,恭敬请大将军巡示察看。

    夏侯看着那具燕西大念师的无头尸身,沉默片刻后说道:“二十四年前,你乃是燕国先锋营指挥,惨败于本将军之手后胆丧魂飞自战场上丢脸遁走,听说你这些年来一直隐于燕西,没想到多年以后,你居然重新有了胆子来行刺本大将军。”

    说完这番话,他漠然低首看着靴前那摊血肉,轻蔑嘲讽说道:“区区一个洞玄中品的小剑师居然也敢来撩拨本大将军,真是找死。”

    此时一位穿着平民服饰的中年男子平静走上前来,恭谨一礼后双手递上几块破损的物事,声说道:“军营检查防御没有出问题,这两名燕人刺客能够潜入军营行此丧心病狂之举,是因为他们带着长安军部核发的印章文书。”

    听到这个情报,夏侯静静看着中年人的眼睛,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如果换做别的下属,在大将军平静目光和沉默之中只怕会被吓的浑身发抖,不问缘由抢先跪下来请罪,但这位中年人姓谷名溪,来历神秘莫知,精于谋略,平日里替夏侯处理文书阴私之事,乃是夏侯最亲信的下属,所以迎着夏侯目光却是毫无惧色,平静说道:“印章出自长安军部,并不能说明任何事情。”

    谷溪知道大将军最不愿意听到的就是这次行刺与长安城里任何人有关,而且事实上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所以他回答的很肯定。

    夏侯大将军不再看他,也没有再提任何与长安军部有关的话题,负手于身后看着天边的鱼肚白,沉默很长时间后,眯着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觅一个对本将军怀着半生仇怨的大念师和一个骄傲无能自以为天才可以建不世之功的年轻剑,就想来行刺本大将军,如此看来……燕国有人并不想那位太子爷回国。”

    此番燕国出动了一名堪称天才的大剑师和一位隐居多年的大念师发起行刺,看似花了极大代价,投注了极大心血与期望,当时的情形看上去也极为凶险,但事实上与夏侯大将军强大无双的武力比较起来,这场行刺更像是一次绝望的送死。

    谷溪听着这段看似无头无脑的分析,拜服赞叹道:“大将军果然神机妙算,屈指算来今年正好是那位燕国太子回国的日子,此次行刺不论成或不成,陛下必然震怒,大将军若再上书一封,只怕那位太子爷还真只能继续在长安城里做寓公了。”

    夏侯大将军面无表情说道:“本大将军岂能遂了那些燕人的意思,传令诸军不得提起今次行刺之事,稍后我亲书一封密信予陛下说明此事头尾。想把你们燕人寄于复国希望的隆庆皇子留在国内,哪有这么容易!”

    “隆庆皇子也许自己也不愿意留在燕国。”谷溪想着前日军部传来的消息,笑着说道:“能够进入书院二层楼跟随夫子进修,可不见得比当个替补太子来得差。”

    ……

    ……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书斋小日,天下三痴

    “可惜只有五个字,看起来总有些不够过瘾。”皇帝陛下牵着妻子的手,感慨说道,脸上满是遗憾神情,“而且旁人不敢当着朕的面说,难道你还不清楚,若要说赏识析义的水平……朕还是有的,可要说起勾画临摹的功夫实在是有些恼火。”

    “我昨夜用双钩法试了试,发现也不能临摹出那五字神韵。”皇后笑着出主意道:“陛下若真喜欢,何妨让朝中长于书道的大臣们试试。”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开怀大笑数声,摇头道:“看来看去,还是你了解朕的心意,先前朝会散后我已经把那几个老家伙都强留了下来,这时候正关在御书房里摹写,朕对他们说了,不论是家中小孙女满周岁还是嫁媳妇儿,若不能把前面那五字凭空拟出来,朕可不甘心放他们离开。”

    为了花开彼岸天五字,大唐帝国皇宫里多出了许多情趣无奈,然而无论天子如何爱煞此书,但毕竟只是些闲情逸趣,为免被那些御史又来唠叨,皇帝陛下没有动用朝廷里的官方机构,只是由宫里派出人手在长安城里悄悄寻找,又告诉了一些相处亲厚的阁臣,命他们帮着在民间打听。

    数月时间过去,整个长安城最出名的书画店都寻过了,大唐最出名的大书法家都唤来宫里悄悄问过,却依然没有找到那名神秘的书家,甚至那些门生无数享有盛名的大书法家连这五个字的笔墨派风都看不明白。

    造成眼下局面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人们的思维定势在作崇。

    从大唐皇帝到那些被骗进御书房里临摹的朝中老臣,再到那些民间的大书法家,从看到那幅书卷第一眼起,便被那圆转老辣的用笔,平直宽博的架构,姿媚而骨傲的墨势,灵动飘逸的神韵震撼的连连赞叹。在他们看来,这位神秘书者定然是位沉浸书道数十年的隐世大家,而能有此等墨卷神妙本领的人物,即便隐于民间也定是在那些传家数百载的世家书坊里沉默修行,而不可能在街边摆摊卖字。

    正是因为有这等先入为主的想法,所以没有人想过去香坊问一下那些穷酸的卖字书生,也没有人想过去以平民陋巷间打听有没有什么新开的书画店,自然也没有人能把御书房里引发风波那幅字和临四十七巷默默无名的老笔斋联系在一起。

    某日,几名来自大河国的远来游人,远远参观完长安城皇宫之后,绕过短街来到了东城临四十七巷,随意踱入巷口那家看上去极为普通的书画店。

    他们负手于后,看着墙上悬挂的寻常书卷,忍不住蹙眉摇头,待看到某幅中堂时忽然眼睛一亮,赞叹道:“大唐长安果然藏龙卧虎,街边随意一家小小书店,居然便能藏着一幅极不错的墨卷……那小姑娘,你家老板可在?”

    桑桑端着碗鸡丝面正香喷喷地吃着,听着有人喊话,抬起她那张微黑的小脸,微笑回答道:“老板不在,您若是问价,这幅中堂价三千金,不二价。”

    一幅普通中堂价值三千金,而且还特意说明不二价,这是什么作派?这得是大河国书圣王先生全盛期留下墨卷的作派!那几名来自大河国的游人闻言一怔,气极反笑,根本懒得再说什么,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都说长安人大方热情好客……我看这长安人是穷疯了吧!”

    随着某人和某位小侍女腰间的银票越来越多,某人的墨卷卖的也是越来越贵,直到贵的毫无道理,这些日子里,老笔斋经常能够看到客人们震惊无语的神情,也经常能够听到客人们愤然离开之前的痛斥。

    桑桑对这等画面早已熟悉到甚至有些麻木,低下头继续去吃鸡丝面,现在她终于明白,虽然一碗鸡丝面可以买六碗酸辣面片汤,但泛着油珠儿的鸡汤真的很香啊。

    宁缺手中把玩着两个用银锭铸出来的两颗光滑银球,从后宅里钻了出来,像个二世祖般斜倚在铺子门口,看着远处巷中间的那些客人背影,浑然没有拉低了长安人民素质的自觉,嘲笑说道:“买不起就别问价啊,桑桑……关门,上火锅!”

    春去秋来冬至,现在已经是大唐天启十三年的深冬,宁缺和桑桑主仆二人来到长安城已经快要接近一年的时间。

    这些日子里,他在书院里学习,被同窗们刻意遗忘从而清静,有了更多的时间去修行和与陈皮皮闲聊。桑桑每天则是留在临四十七巷看管生意越来越差的店铺,偶尔则是会应李渔的邀请去公主府里坐坐,二人变得越来越熟。对于公主殿下和小侍女之间渐厚的情谊,宁缺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最后只能归结为彼此投了眼缘。

    吃了顿香醇逼汗的火锅,奢侈地涮了四盘鲜切羊肉,烫了烫脚,宁缺舒服地钻进被窝里,听着窗缝间呜呜响的风声,揉了揉有些凉意的脸,恼火说道:“一直没下雪,怎么天气这么冷?长安城就是夏天难熬?这是谁不负责任下的定论?”

    桑桑笑了笑,脱了外褂钻进另一头的被窝里,搓了搓被洗衣水冰红的小手,说道:“少爷你就知足吧,咱们现在这日子,可比在渭城的时候好过多了。”

    这是一句很诚恳的点评。现如今主仆二人床下藏着一万多两银票,每月还要从西城那家赌坊里拿一大笔分红,用二人内心深处的潜台词来说,那就是:咱现在太不差钱了,太有钱了,太他妈有钱了……

    既然有了这么多钱,总要拿来改善一下生活,主仆二人虽说节俭习气依旧,但由俭入奢总是易,酸辣面片烫换成了原汤鸡丝面,咸菜稀饭变成了涮羊肉,前些日子冷的厉害,他们甚至在宅子里重新砌了个北炕,如今烧的是银炭,喝的是新茶,屋内温暖如春,和前十余年的生活相比,现在这日子简直是美妙的不似人间。

    宁缺抱怨长安城的冬天干冷,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如今终于能够看到那个玄妙的修行世界,可以凭借念力调控天地元气,把手里的银球转起来,可以随心所欲把桌上的纸片掀起,好吧,虽然因为能够输出体外的念力实在太弱,能够调控的天地元气实在是太稀薄,所以纸片飞的比羽毛还乱,银球转的比陈皮皮的动作还要迟缓,但他真是再也找不到任何不满意的地方。

    窗外北风渐紧,一夜无言过去,第二日清晨醒来,只见无穷无尽的白雪覆着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宫城楼宇,银妆素裹的树木安静探出街巷望向行人。宁缺披了一件袄子,和桑桑并排站在老笔斋门口,看着这片美丽的景致,想着这一年来的遭逢与人生,竟把在渭城时都看腻了的雪看出了新意思。

    “这日子真好。”他满足地赞叹道。

    桑桑在他身旁笑着点了点头。

    ……

    ……

    安静而美好地生活在长安城里,没有复仇的血腥,没有苦索不可得的郁闷,在一个人的书院和两个人的老笔斋间往返度日,主仆二人渐渐成长,然后渐渐被身周的人们淡忘,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消失在这些美好的小日子里。

    她做着针线洗着碗筷,他写着书卷看着从旧书楼里抄回的书籍,就在这样看似单调的重复中,时针再次开始转动,时光平缓地溜走,冬至新年与灯节在热闹里溜走,涮羊肉热茶与墨汁在宁静里溜走,转眼便到了天启十四年的又一春。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长安女子们被棉袄皮裘束缚了整整一个冬天的丰腴身材终于有了透透气的机会,看着那些在微寒料峭初春风中瑟瑟发抖却要敞开胸怀露出白嫩的姑娘们,一路掀开窗帘的宁缺满怀赞赏感恩之心去了书院。

    与坐在最前排的司徒依兰互相点头致意后,他走向最后方自己的桌案,没有别的同窗会与他寒喧,甚至没有人会看他两眼,对于这种无视及冷漠,他早已习惯,毫不在意,坐下后取出礼科教案便开始温习。

    今日上午是礼科,书院丙舍的礼科教习是礼科副教授曹知风,也正是书院开学那日把大将军孙子楚中天揍成猪头的燕国洞玄境界大念师,对于这样一位资历深名气大手段狠而且对大唐子弟颇有深意的教习,没有任何人敢怠慢。

    钟声清幽敲响,曹知风副教授缓步走了进来,令丙舍诸生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先生今日一改往日冷漠严肃模样,苍老眉眼间藏着几丝掩不住的喜色。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诸生更加想不到的事情。

    曹知风副教书看着台下诸生沉吟片刻。就在诸生以为他会放下腋间沉重书籍,然后开始例行批判时,只见他轻咳两声,伸出右手五指在空中煞有介意地虚弹几下,然后正色说道:“今日天地元气有变,故不宜上课,放学。”

    说完这句话,曹知风副教授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了书舍,留下满室张大嘴震惊无语的学生,以及随后陡然爆发出来的冲天议论声。

    “这是怎么了?教授他……他怎么了?”

    “教习他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了就向书院请病假去,怎么玩这招?什么叫今日天地元气有变?天地元气时时刻刻在变,又不是今天才忽然开始变起来!”

    “我靠,这招真狠,莫不成以后我们不想上课也可以用这招?”

    褚由贤轻轻撞了撞宁缺肩膀,不可思议说道:“老曹今日患了什么失心疯?”

    “我哪儿知道。”宁缺也是极为不解,不过对于他来说不上课更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旧书楼泡着,看着桌案上刚刚摊开的礼科教案,心想早知如此自己昨夜何必花气力整理?摇了摇头便开始整理书籍,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书舍前方不知道是谁说道:“你们没看见曹教授刚才脸上掩之不住的喜色?那是因为今天长安城要来一位大人物,教授先生急着出城去迎接,所以才会逼出这么一个无聊借口。”

    “什么大人物会让老曹这么激动?我记得上次冬至那天,礼部尚书过来给教习们放慰问金,三百两银子啊!尚书大人啊!老曹依然沉着脸像燕国皇帝死了一样。”

    “国破之人难免有些怨憎,你这个说法就太不厚道了。”前面那学生笑着说道:“至于说今天这位大人物是谁,为什么能让曹教授如此激动,其实也和这些事情有关系,要知道曹教授虽是书院资深教习,但你们不要忘了他首先是位燕人。”

    “怎么个说法?”

    “今天要来长安城的那位大人物是燕国隆庆皇子,曹教授怎么可能不激动?”

    “这话说的谁信?若是心怀故国,想着能见到故国皇族才会激动失态,燕太子可是一直在长安城里作客,怎么没见着老曹天天去城里请安见礼?”

    “没见识的东西。”

    褚由紧听着前方争论,凑到宁缺身旁低声嘲讽说道:“燕太子只不过是个人质,怎么能和隆庆皇子相比,要知道对于燕人来说,被我大唐压制数百年,早已把隆庆皇子当做复兴的最后希望,老曹知道是他要来,怎么可能不激动失态?”

    “隆庆皇子?”宁缺好奇问道:“是燕太子的兄弟?”

    “亲弟弟。”

    宁缺蹙眉说道:“那为什么燕人会把燕国复兴的希望放在这位……隆庆皇子的身上?就算日后燕皇故去,继位的也应该是燕太子才对。”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据我所知,现在燕国内部绝大部分人都不赞同由燕太子继位,而认为应该由隆庆皇子继位……很多人都认为隆庆皇子是位不世出的天才。”

    听到不世出的天才五个字,宁缺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一面整理书籍,一面笑着说道:“这也是天才,那也是天才,我来长安城不到一年,实在是听腻了这两个字,如果天才真是不世出的,这天启年间冒出来的未必也太多了些。”

    “哇哦……”褚由贤看着打趣说道:“平日看你沉默平静,还以为你不在意当日那件事情,也不在意同窗们对你的态度,没想到你还记着的,对谢承运那等天才很是不屑一顾啊,不过你得清楚,隆庆皇子可不是谢承运。”

    宁缺停下手头的动静望向他,等着听下文。

    “隆庆皇子,那是真正的天才。”褚由贤认真说道。

    “你这是真正的废话。”宁缺没好气说道,然后听着前方传来的议论微微一怔。

    隆庆皇子这四个字,在书舍里引发了好些满是震惊赞叹之意的惊呼,然后又是好一场议论,像宁缺这样久居边塞,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的人极少,然而还是有些人产生了和他相同的疑问,隆庆皇子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能够让燕人把家国复兴的希望投注在他身上,能够让曹知风教授这样的人激动失态成如此模样?

    “他虽然是燕国皇子,但自兄长被送往长安城为质后,便被燕国皇室送往天下诸国游历学习,分别在月轮国大河国以及南晋住了数月,然后进入了西陵神国昊天道门天谕院学习,入院第一年便成为了头名。”

    若说天下最久富盛名、地位最高最受尊崇的书院,毫无疑问当然就是这间长安城南的书院,然而除此之外,各国也有自己的知名书院,西陵神国的天谕院由神殿神官们亲自教导,堪称最为优秀,能在这种地方拔得头筹自然不凡,然而仅此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至少不能震慑住书院里面这些骄傲的学生。

    “隆庆皇子进天谕院第三年,便随同窗老师往各地传教,那年秋天在瓦山烂柯寺,天谕院教习与佛宗大德辩难不敌而退,隆庆皇子微笑起身而前,与佛宗七子连辩三天三夜,连胜七场,甚至让烂柯寺大弟子吐血倒地,最后惹得烂柯寺隐居长老鸣钟开言,他才微笑闭嘴,拈花归席。烂柯寺长老赞他学识渊博,辩才无双,若能入佛门,不过十年便能明轮转妙义,能被接引至不可之地。”

    “西陵神殿怎么可能让佛宗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抢走?隆庆皇子入天谕院第四年,昊天掌教纡尊降贵收其为亲传弟子,甚至让他开始学习处理神殿裁决司事务……现如今听说隆庆皇子只差一步便要踏入知命境界,备受昊天道门器重,已经是裁决司的第二号人物,专司镇守外道邪魔,权柄极重。”

    “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有学生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等大人物在我大唐倒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但若要在南晋大河诸国,即便是帝王也不敢稍忤其意,那他为什么要来大唐,要来长安?”

    “因为隆庆皇子……要进咱们书院进修。”

    “进书院?难道这种大人物会来跟我们当同窗?”

    “你想的倒是极美,这种大人物已经在天谕院里学习多年,现如今又已经是西陵神殿重要人物,怎么可能与你我当同窗,他进书院的目的当然是进二层楼。”

    “他此番前来长安城,除了进二层楼继续进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接替他的兄长燕太子为质,燕皇如今年岁渐老身体渐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人世,我皇帝陛下首重孝道,同意燕太子回国侍亲,但要求燕国必须拿一个足够份量的皇族来代替,想来想去,除了隆庆皇子还有何人够资格?”

    “西陵神殿培养隆庆皇子多年,而且事实证明此人才能确实极为出众,燕国人看重其才能,更看重其与西陵神殿之间的亲厚关系,把他看成燕国复兴的希望,在他们眼中,这位皇子只怕要比在长安城当了多年人质的太子要重要的多。所以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燕人这次居然就答应了我大唐的要求。”

    通过那十余名出身名门的同窗介绍和相互补充,诸位书院学生的脑海里渐渐有了一个清晰的画面:正值青春的皇族子弟,将入知命的年轻修行者,身负燕人复兴希望,西陵神殿的重要培养对象,这等人物不是天命之才谁还能是?

    遥遥想着那位隆庆皇子风采,书舍里同样年轻骄傲的学生们心中不禁生出极端复杂的情绪,有些羡慕嫉妒佩服又有些隐隐不甘,只是这份不甘在对方光彩夺目的历史与名头面前,实在是没有丝毫力量。

    一时间书舍变得奇怪的安静了起来,褚由贤望着同窗们笑着补了一刀,说道:“你们还忘了提隆庆皇子最出名的那件事情……要知道这位皇子生的极为英俊,甚至有人用美丽不可方物来形容他,加上腹有诗书气质华美,当年还是少年时初入月轮国,便引得月轮国无数怀春少女当街观看,听闻那一日月轮国不知踩坏了多少双绣花鞋,喊坏了多少位姑娘的嗓子,哭红了多少双眼睛。”

    这是一段极出名的奇闻逸事,书舍里的学生们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先前侃侃而谈的多是青年男子,哪里会愿意提到这一段,褚由贤此时一说,坐在书舍前排的那些少女们顿时想到这段传闻,年青清稚的脸上骤现光彩,就连那位近日来一直有些郁郁不喜的高小姐都睁大了眼睛,唇角无意识微微翘起。

    “我说诸位姐妹,你们这时候再花痴也迟了。”

    褚由贤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捅一刀之后再补一刀,贼笑望着少女们说道:“隆庆皇子早已定了亲事,对象是月轮国的陆晨迦公主,也正是天下最出名的那位花痴。当年隆庆皇子在月轮国研习佛法时,与陆晨迦公主一见倾情,后来这位公主殿下千里迢迢前往天谕院求学,就是为了与隆庆皇子朝夕相处,你们哪里还有机会?世人皆知陆晨迦惜花如痴,这等花痴本事,你们根本不是对手啊。”

    书舍里的少女们闻言神情顿时变得有些讷然,但此时她们难道还能和褚时贤言论辩驳一番?只好委屈抿着唇儿低下头去。司徒依兰见着女伴们神色,忍不住蹙眉说起别的话题,把书舍里这股小儿女春思情绪冲淡了去。

    月轮国花痴陆晨迦那是天下出名的美女,除此之外,世间还有两名被好事者拿来与她相提并论的女子,其中一位是大河国王大书圣的关门女弟子,据说极为淑静贤贞,性喜书法故被称作书痴,还有一位则是西陵天谕院某位身份神秘的女弟子,据说那女子生的柔媚无双,却一心向道,除了修行之外别无杂念,被称作道痴。

    “说起来花痴书痴都知道姓名出处,就是那位道痴美女一直极为神秘,世人只知道西陵神国有这么一位美人,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现在在何处。”

    司徒依兰听着同窗好奇议论,犹豫片刻后,说道:“确实没多少人知道那位道痴美人儿的姓名,但听说她现在是……神殿裁决司的第一号人物。”

    ……

    ……

    (俺活过来了,调时差原来也很痛苦,六点起床不是人做的事情啊……)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四十四章 善饮者无赫赫之言

    辩难题目由曾静大学士所出,甫一开场,在书院内辩难无敌手的谢三公子,便知道自己遇到了怎样不可撼动的一座大山。

    隆庆皇子整理仪容,神情凝重开始辩难,不是他对自己辩难的对手有何畏惧,而是因为他尊敬辩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时也是对谢承运的勇气表示某种程度的嘉赏,而当辩难开始,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傲然群侪的真实水准。

    无数言辞如清美莲花,从隆庆皇子双唇间流淌而出,围绕着辩难命题,无数前贤经典被他巧妙撷取组织,变成一张繁复又清晰的罗网,往往需要听者琢磨良久,方始明白其间真义,更令场间诸生感到震惊无语的是,在今番辩难里,隆庆皇子竟是全然未用西陵昊天道门神典,而全部用的是书院典籍观点!

    正如宁缺判断的那样,在隆庆皇子面无表情叙论之前,谢承运只是稍做反击,便被陷入那朵朵莲花铺成的海洋,看不到任何错漏之处,觅不到丝毫还击缝隙,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道语网织的越来越密,而自己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于典籍玄谈间求真理的手段,是宁缺极不擅长也无法喜爱上的,从四岁那年,他发现奥数班上解开的习题对自己的乞讨生涯没有任何帮助后,他就牢固地树立了一条生活准则:无论是怎样美好的妙学深思,若不能落在刀锋前或食案上的实处,那么对自己的生活就没有任何意义,就不需要去继续研究。

    嗯……书法例外,因为他爱。

    总之辩难他不爱,对谢承运不可能有好感,被书院遗忘半年的边缘人也很难有什么集体荣誉感,却也不想看着那个面瘫还如此英俊令人恨的皇子继续嚣张,所以他不再理会那边正发生什么,拉着同样听不懂的桑桑,藏身在阴暗角落里喝着小酒,吃着蔬果小菜,等着散席的那一刻。

    “同门集中,夫子曾言:三年不改其行,是为道也。”

    隆庆皇子最后用当今书院院长在三十年前一篇论述里的定论,结束了自己的发言,也结束了这场完全一面倒的辩难。

    庭院之间鸦雀无声,书院诸生沉默看着那位冷漠坐在席间的皇子,不知该如何言语,包括司徒依兰、金无彩在内的女生,都觉得后背有些微湿,如此思虑严谨却言辞若锋之人,真是太可怕了,更何况对方用的全部是书院典籍,最后更是用夫子经义大论做定舟之石,他们哪里还有颜面再去纠缠?

    至此时,场间众人终于明白为何隆庆皇子容颜清俊而宁静,谈吐极少而温和,却偏生给人一种莫名骄傲冷漠的感觉。这并不能全然责怪他目无余子,而是身周的人在他的强大实力前下意识里觉得自己矮上一截,久而久之,这位天赋其才的皇子习惯了这种相处的方式,于是才有了如今不言不语却傲然于世的他。

    ……

    ……

    “埋怨别人总喜欢骑到你背上之前,或者应该先思考一下是不是你自己主动蹲下了身体。”宁缺看着前方那些同窗像被冻僵了的鹌鹑,摇头说道:“平日里当着我都那般傲骨铮铮,今儿碰着铁板便草鸡了,真是丢人啊。”(注)

    桑桑接过他悄悄递过来的酒抿了口,看着前方说道:“好像隆庆皇子挺厉害的。”

    仿佛是为了回答小侍女的疑惑,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看着场间书院诸生,极为满足补了一句:“隆庆皇子辩难之道,是烂柯寺长老都极欣赏的。”

    场间气氛至此时不免有些尴尬,坐在李渔左下方那位来自固山郡的中年将领忽然豪迈一笑,说道:“我张建新是个粗人,实在是听不明白皇子和那位公子讨论的是啥东西,不过我知道但凡宴饮必要有酒助兴才是,今日大家伙都是来替崇明太子送别,我固山郡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带了几十罐九江双蒸,先前喊校尉们拉进后院了,这时候请诸位品尝品尝。”

    这话说的直憨,但确实颇为客气,固山郡出产九江双蒸可不是什么普通美酒,而是用双蒸馏法酿出的高度烈酒,这种高度烈酒被大唐帝国某任皇帝用来软化草原蛮人心志,腐化部族铁血之气,收到了奇效,自那之后便成为帝国严密固守的秘密工艺,惯常用来与草原部落在谈判中讨价还价,很少供人饮用。

    之所以九江双蒸佳酿很少供人饮用,连宫中都未选择作为贡酒,除了酿造不易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酒实在太烈,一般壮汉只饮得一大碗便会醺然欲醉。虽说烈酒符合唐人剽悍大气的性情,然而把酒凭栏临风自以为胸怀壮阔之时,只能小口啜饮稍一放肆淋漓便要醉倒,未免太过不美,所以唐人只好忍痛舍爱。

    少见的固山郡双蒸佳酿被分成小罐送至各桌,又换上了更精致一些的酒具,先前庭院间压抑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然而谁也没有料到,那名叫做张建新的固山郡将领,唤来婢女撤下面前小酒盅,换了大碗,把烈酒尽满碗中后,盯着隆庆皇子的眼睛,沉声问道:“不知西陵神殿是否禁酒?”

    隆庆皇子看着面前的小酒盅,似笑非笑般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入场以来,如花容颜上第一番呈现出温和淡然之外的第一种情绪,自有一份魅力散发,引得那些因为书院声誉受损对他暗生抵触情绪的少女们又是一阵眩晕。

    张将军面色一肃,抬起左手双手捧碗,郑重说道:“话说当年,末将也曾在岷山之下与燕国骑兵交手过,如今近十载光阴渐去,两国修好如初,这一碗末将便礼敬隆庆皇子,望不嫌弃,只是这双蒸酒极烈,在草原上向来有三碗不上马的说法,不知隆庆皇子您能不能饮,敢……不敢饮?”

    此言一出,场间又变得安静下来。

    角落里,宁缺看着那处摇头说道:“这算是逼酒还是闹酒?俗,真俗,咱大唐军方从前线撤回来的老少爷们,就是这么老实,或者说愚蠢。那皇子乃是洞玄巅峰小牛人一枚,和这种人拼酒,就像和你家少爷我玩骰子赌博一般,纯粹是找虐啊。”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把先前喝米酒的碗空了出来,把小罐装的固山郡佳酿倾入碗中,然后小心翼翼用袖子掩着,递给身后的桑桑。双蒸烈酒果然不同凡响,须臾间酒香弥漫而出,桑桑惯常平静的脸上竟是难抑喜色,眼睛都亮了起来。

    话说庭院深处席间,曾静大学士看场面无趣,便出来解围,轻拍手中折扇,看着张建新将军面色一肃说道:“既为修好举杯,众人何不同饮?”

    当朝大学士神情一凛,即便是大唐边军将领也不敢造次,然而不知为何,张建新却像是没有看见一般,依旧双手捧着酒碗,冷冷看着隆庆皇子,说道:“同饮也罢,对酌也好,我只问一句……皇子饮不饮。”

    宁缺此时抿了口烈酒,被辣的紧紧皱眉,听着此话,觉得怎么听出来了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的味道?

    他蹙眉望向那处,心想这位张姓将军先前自称粗人……只怕是假的,刻意粗鄙以势逼人,以己之粗陋无状破敌之雅致傲然,在当前帝国颜面连连受损的局面下,倒也不失为一怪招,说不定正是李渔暗中授意的。

    不过就像隆庆皇子骄傲的两大基础之一,这些事情和他宁缺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他发现桑桑极喜爱这种双蒸烈酒后,他现在便只顾着忙着从酒罐里倒酒,再偷偷递给身后的桑桑,再然后偷偷偷了旁边一同窗的酒再偷偷喂给桑桑,如此不厌其烦小心翼翼地重复重复再重复并且乐此不疲。

    主仆二人藏在庭院阴暗角落间偷酒喝时,场间那边的局势又有了变化。当很多人以为隆庆皇子会以一惯的冷漠骄傲无视大唐将领斗酒之邀时,只见他如画眉眼间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笑意,右手轻轻一招,席下酒罐便无声无息来到手间。

    紧接着,隆庆皇子右手倒提酒罐,透明清冽的酒水伴着刺鼻的酒香倾泻而出,瞬间溢满大碗,不待酒水真正溢出,左手臂破风抬起将酒碗送至唇边,如鲸吸水如龙卷风般满饮碗中烈酒,动作好不潇洒。

    固山郡将军张建新微微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以骄傲冷漠严肃著称的隆庆皇子,面对着自己的斗酒之邀居然变得如此随性自然,片刻后,他便醒了过来,想起自己还端着酒碗,于是赶紧捧至唇边一饮而尽。

    然而就当他刚刚把酒碗捧离唇边时,发现对面席上的隆庆皇子,不知何时竟已倒满了第二碗酒,又是极为潇洒地一饮而尽。

    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固山郡九江双蒸烈酒,即便在草原上,也有三碗不上马的传说,张建新敢邀酒赌斗,自然是此道高人,然而面对着隆庆皇子面不改色吞酒不断的喝法,终究是无法抵挡,满脸通红地倒了下去。

    自有婢女仆役将浑身酒气的张将军抬走,庭院间的大唐诸人觉得脸上好生无光,赌酒邀斗这种事情本就俗到了极点,结果最后还偏生让这位仿佛彩画中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给喝翻了,这就不止俗到了极点,也丢脸到了极点。

    隆庆皇子手中端着第八碗烈酒,并没有因为对手的醉倒而就此放下,依旧缓缓饮尽,然后他平静看着场间众人,带着一丝极深处的疲惫微笑说道:

    “我这一生,先辛苦求道,后执掌裁决,诛杀魔宗余孽,处罚道门叛逆,惩治异端邪道,向来毫不手软,更是谨守神典律法,绝不允许自己行差踏错,修行至今可谓是无外物足乱我心,唯有一物我不能戒,那便是美酒。”

    “酒能通天人之途,能洞悉玄妙之机,乃昊天美赐,所以我一向以为若以自身修为解酒,实乃暴殄天物。我自幼好酒但不常饮,自少时离开成京后……”

    他平静看了一眼上首那位仿佛被场间众人遗忘的太子兄长,继续说道:“……这些年我只喝过四次酒,其中一次是在月轮国皇宫,因为晨迦之事,我被某些人误解,他们与我车轮饮战,酒不如今日烈,直至宫中酒瓮皆空,方始作罢,其后宫中梁柱三日酒味不散,而我不曾醉。”

    “美酒乃无上妙品,也是蚀骨魔音,所以我极少饮酒,除非遇着不得不喝的情况,比如当年在月轮国,又比如今日那位将军以国痛相逼。”他淡然说道:“或者说有值得喝的酒,比如这来自固山郡的双蒸佳酿,再比如说有值得喝的对手。”

    自述至此,隆庆皇子再次把身前酒碗斟满,单手举起,望向场下的谢承运,说道:“这一碗,敬谢三公子先前之勇。”

    谢承运微微一怔,在心中自伤一叹,换了大碗倒满烈酒,与对方遥祝而饮。

    隆庆皇子再斟一碗烈酒,望向谢承运身边的临川王颖,平静说道:“临川王颖,年十二而知礼,我看过你前年那篇礼科札记。”

    临川王颖今年不过十五,还是少年心性,对于先前饮宴场上那些明争暗斗完全不知所以,哪里料到竟会谈论到自己身上,听到此时风姿镇全场的隆庆皇子居然看过自己的礼科札记,不禁感到好生兴奋开心,匆匆端起身前的小酒杯喝了下去。

    毫无意外,片刻后谢承运和临川王颖便因为烈酒的原因醉伏于案,只是这两道酒喝的算是平和喜悦,书院诸生没有人觉得不豫,反而自钟大俊以下,所有人都将身前酒具斟满,等着隆庆皇子依序点来。

    隆庆皇子端着碗中烈酒,看着场间诸生,却没有再敬酒的意思,而是自行送至唇边缓缓饮尽,然后放下酒碗,看也没有再看场下一眼。书院诸生不免觉得有些讷讷然,就连在角落里随大流倒满酒的宁缺,也觉得心里好生不爽,刚对这厮生出的些许好感,顿时荡然无存。

    隆庆皇子似笑非笑望着空荡荡的酒碗,轻声感叹道:“书院……真是好大的名气,只希望真正的书院不会令我失望。”

    “这真是好大的口气。”李渔微嘲望着他,说道:“如果你不知道真正的书院是什么样的地方,又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做这个人质,掌教大人和那三位大神官又怎舍得让你这位神殿裁决司的大人物舍了差事,来做书院一名学生?”

    隆庆皇子略一沉默,抬起头来平静应道:“公主殿下说的是。”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隆庆,本宫承认你确实有才有能,有骄傲的资本,但你既然执掌裁决司,通晓昊天教义,应当清楚知守之道,万事强求便为过,诸物不进便是心,为何却要强逆本意,表现的如此骄傲?”

    隆庆皇子听到这个问题沉默了很长时间,英俊容颜上渐渐散发出一股光泽,缓慢而坚定回答道:“国之贫弱暂无计,我唯有更加骄傲一些。”

    这句话他说的极为平静直接坦然,明言燕国积弱,并非大唐帝国之敌,而他身为燕国皇族,又是西陵之人,身处长安若要为质,那便要为骄傲之质,如此方能让自己不因势而弱,始终保持强大。

    隆庆皇子继续说道:“至于不饮酒却与骄傲无关,而是因为我找不到能对饮的人。”

    场下的司徒依兰忍不住低声念叨了句:“男儿本领当在沙场之上,不在酒场之上,就算能喝再多酒又有什么用?”

    “这位小姐说的有理。”隆庆皇子平静回答道:“善战者方堪对战,善饮者方堪对饮,今日既然无战,自然无饮。”

    场间的年轻诸生谁堪与隆庆皇子一战?书院风头最盛的谢承运已经败下阵来,而谁堪与隆庆皇子一饮?他已经喝了近十碗烈酒,而且自陈平生未醉。

    庭院间一阵尴尬的沉默,被西陵神殿之人震慑全场,竟无人敢向其发出挑战,这实在是大唐和书院难以承受的羞辱,李渔袖中玉手轻攥丝巾,准备就此散席退场之时,忽然听到角落里传来了阵咕嘟咕嘟的声音。

    这时候场间太过安静,就算只有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被听到,所以这阵咕嘟咕嘟本来极细微的声音也被顿时放大,吸引了场间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这声音像是清泉流过南竹剖开的水道坠入微冰的山涧,又像是晨时从湿地草丛间醒来的长颈鹳骄傲地梳洗自己颈部的羽毛,很动听很诱人。

    包括司徒依兰在内,所有人睁大了眼睛,盯着阴暗角落里的宁缺,仔细听着他身后发出来的那道咕嘟咕嘟的声音,有些不明所以。

    片刻后,身材瘦小穿着侍女服的桑桑,捧着空空的酒碗从宁缺身后膝行而出,然后她愕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不知道为什么,场间所有人都像看着神仙一样看着他。

    桑桑发现那么多道目光盯着自己在看,感到极为不习惯,抬起右手袖子擦了擦嘴,小心翼翼把酒碗搁在宁缺身前的案几上,然后重新悄悄退回宁缺身后。

    直到此时,众人才发现角落里那方案几旁,整整齐齐摆着四个酒罐。

    ……

    ……

    (注:那句话我是看沐非的微博引自吱吱,但写的时候又忘了原文的具体话,所以……周一强烈呼唤推荐票,大家都不容易啊!)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鸣金之后谢恩否?

    宁缺进入庭院后,刻意挑选了最角落最阴暗最不易引起人注意的位置,然而他没有想到,无论自己再如何低调,桑桑在身后发出的痛快饮酒声,终究还是像深夜里的萤火般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面对着数十道复杂疑惑震惊的目光,他也极不适应,尤其是看到远处那位公主殿下隔空投来的炽热目光后,更是心中大呼不妙,暗想李渔你这个白痴千万不要把我扯进这趟子浑水,对上隆庆皇子这种生猛存在,哥再天才也只有白给的份啊。

    理想总是丰满的,现实总是骨感的,二者之间总是有差距的,你越害怕什么,那什么就越会来到你的身边,下一刻,宁缺便听到了公主李渔刻意冷漠的问话。

    “宁缺,你身边四罐酒都喝光了吗?”

    宁缺看了一眼案几旁四个小酒罐,挠了挠头,应道:“好像是光了。”

    李渔微笑说道:“虽说是小酒罐,但四罐酒也有十几碗了,这么烈的酒,你怎么就能喝得下去?真不愧是个酒囊饭袋。”

    宁缺远远看了她一眼,心想虽然知道你这小娘子表面在骂,私底是喜欢的不得了,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如果你再这么说,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带着桑桑夺路而走。想是这般想,他依然只有老老实实回答道:“都是桑桑喝的。”

    “桑桑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能喝得了这么多烈酒,真是出乎本宫意料。”

    李渔轻轻转动着手指间的小酒杯,似笑非笑望着场下说道。她没有看隆庆皇子一眼,也没有针对他说一个字,但场间众人都知道殿下言语里隐着的意思。

    ——善战者方堪对战?善饮者方堪对饮?那位小姑娘喝了十几碗烈酒而不倒,可算善饮否?皇子你是否要屈尊降贵与她饮上一杯无?

    莫离神官望着向落,以他眼力此时专注去看,自然能看到藏着宁缺身后的桑桑身上穿着件侍女服,不悦问道:“那小姑娘也是书院学生吗?”

    此事终是做不得假的,书院学生与宁缺关系淡漠,甚至可以说隐隐敌对,也不会想着替他隐瞒,便有人回答道:“那是宁缺的小侍女。”

    莫离神官勃然大怒说道:“今日饮宴乃是替燕太子送行,何等重要,让你等书院学生与会已属不易,怎能随意让一位小侍女混迹其中!”

    这番愤怒并不是作态,而是真实情绪,西陵神国向来最讲究阶层森严,首重秩序,对于长年生活在其中的神官们来说,让他们与一位身份低贱的小侍女同席饮酒,确实是极大的侮辱。

    然而这里是长安城,并不是西陵神殿,李渔淡淡看了这位天谕院副院长一眼,说道:“那小姑娘与本宫相熟,算是一位小友。”

    “大唐皇族御下果然宽仁,以至于可以无视礼仪规矩,但公主殿下,今日饮宴有两位燕国皇族,还有我这位西陵神官,难道不需要考虑我们的感受。”

    莫离神官恼怒说道:“莫非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待客之道?”

    看到对方咄咄逼人,李渔面色微沉道:“今日宴饮本是我与故人相别,哪里想到有人会不请自来,莫非这就是西陵的为客之道?客有好客恶客,若有人觉得我大唐待客不周,不妨先反省下自己属于哪一种,若还不自知,那便看看门在何处。”

    这便是大唐帝国最强势的底气之所在,先前讲道理比气势时落了下风时,无论李渔还是旁人都能容忍静待,但要说起占了道理之后的气势或被逼急了后的不讲道理,这个天底下又有谁能是大唐人的对手?莫离神官被李渔这番话气的满脸通红,然而面对快要发飙的大唐帝国公主,他能做或者说敢做些什么?

    就在这番谈不上唇枪舌剑,更像是单方面凄风苦雨的争论间,有些人注意到席间某个变化,渐渐停止了议论,因为他们看到,隆庆皇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莫离神官的愤怒,也没有感受到大唐公主的强势,只是静静看着阴暗角落里那方案几,忽然笑了笑,举起手中酒碗一饮而尽。

    场间骤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角落。过了片刻,桑桑从宁缺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疑惑问道:“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宁缺低头看着桌上自己的小酒杯和给桑桑用的米酒碗,手指悄无声息击打着桌面,沉默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这酒好喝吗?”

    桑桑点点头:“好喝。”

    “还想喝吗?”

    “……想喝。”

    宁缺抬起头来,扭头望着她微笑说道:“那就继续喝。”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偷酒喝?”

    “不用偷酒喝。”

    宁缺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左颊的酒窝仿佛能盛进无数美酒,把身后的桑桑拉了出来,说道:“坐在我旁边,光明正大地喝,想喝多少喝多少,直到你不想喝为止。”

    桑桑被他拉出来后,急忙并膝在他身旁坐好,把身前的衣襟拂平,低头不愿意迎接那些莫名的目光,用极细微的声音喃喃说道:“这怎么好意思?”

    宁缺隔着庭院间极长的距离,远远望着最上方的李渔,摊开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奈。李渔微微一笑,望着场间书院诸生问道:“不知今次书院准备进入二层楼的术科是哪些人?不知道你们准备的如何了。”

    殿下问话,自然要回应,更何况场间诸生隐约猜到公主殿下发问的良苦用心,于是无论心中再如何震惊好奇,他们也只有收回投往角落里的目光。

    桑桑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知道没有人再那般看着自己,自己变得轻松了很多,而一旦轻松起来,那股酒罐里散发出来的迷人烈酒香气便显得格外迷人。

    看着身前满满的酒碗,确认没有人注意,她急忙用两只小手捧着送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用袖子擦拭干净唇边酒渍,双手搁膝以表明自己先前什么也没有做过。

    远处席上的隆庆皇子似乎没有看到这一幕,他的目光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地板上,但不知为何他笑了起来,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

    ……

    这是一场奇异的宴会。

    为燕太子送行的饮宴,温和微笑一言不发的燕太子本人却被人遗忘。公主殿下与书院诸生看似热络讨论着书院生活与后日的大事,但实际却没有一个人在意谈话的内容。所有人的心思或者余光都落在两个地方。

    那位容颜英俊,风采有若神子的隆庆皇子,沉默若有所思不停饮着碗中烈酒。那位容颜黝黑,安静有若小兔的小侍女,低着头捧着酒碗不停喝着。

    似乎像是在喝闷酒,但隆庆皇子却是越喝神情愈是凝重,桑桑眼睛则是越喝越为明亮,而空气中飘来荡去的那些话语和目光碎片,仿佛被烈酒薰醉,悄无声息落在在这两处,看似无人注意,实际上人人都在注意。

    因为得了暗中吩咐,得胜居老板亲自动手,将固山郡运来的三十余罐双蒸烈酒全数搬到了后院中,然后分别放在最上方和最角落两处。

    桑桑婴儿时在尸堆雨水间浸泡太久,体质先天虚寒,有时候病发时,只能靠烈酒催动体内热息,才能维持生存,所以宁缺习惯性都会随身背着酒囊。

    自小到大靠烈酒续命,她渐渐爱上了饮酒,也渐渐发现自己很难喝醉。只是主仆二人小时候太穷,即便是岷山里最廉价的带着焦糊味的包谷酒,或者草原上最劣质的马奶酒,都没有办法无限量畅饮,尤其是她性喜烈酒,而越烈的酒则越贵,哪怕到了长安城,二人穷人乍富之后,也未曾像今日这般喝过。

    酒是固山郡九江双蒸,世间最烈之酒,而且不用花钱,便可以一直喝下去,对于桑桑这个苦命丫头来说,这毫无疑问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享受。

    案几旁的酒罐一个接一个的空了,她浑然忘记了少爷今天带自己来的目的是要看那位劳什子皇子,也忘了自己是在一个怎样的场合上,先前有多少人在盯着自己看,她只是觉得越来越开心,那双柳叶眼越来越明亮。

    隆庆皇子喝的并不比她慢,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在稍露凝重之色后,渐渐变成某种兴趣与不解,还有一种终于遇到对手的隐藏兴奋与炽烈。

    三十几罐双蒸烈酒终于被喝光了。

    场间众人看着那些空着的酒罐,想着那些足以醉死几匹骏马的烈酒,居然就被这两个人喝到了肚子里,不由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隆庆皇子没有动用修为解酒,十余罐烈酒终于让若神子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脸颊产生了些松动,眼眸里有些迷离疑惑之意。

    而坐在角落里的桑桑只是脸蛋儿变得红了些,腹部微微鼓起,眼睛变得比平时明亮无数倍,除此之外,平静如常,根本没有一丝醉意。

    宁缺看了一眼远处的隆庆皇子,看了一眼身旁的桑桑,哈哈一笑,拾起筷子重重一敲酒罐,以当的一声清脆鸣响,以为取胜归来的鸣金声。

    一时间满室俱静。

    ……

    ……

    隆庆皇子眼中的醉意渐渐散去,他望向角落,面无表情问道:“少年,你叫宁缺?”

    宁缺站起身来,回答道:“正是。”

    “那是你的小侍女?”

    “是。”

    “赏。”

    宁缺与桑桑对望一眼,看出彼此眼眸里的毫不犹豫,笑着恭声应道:“谢皇子赏。”

    隆庆皇子与身后的随从道童平静说了几句。

    来自西陵的道童走向前来,面带温柔之色望向站在角落处的宁缺,以一种恩赐的口吻朗声说道:“皇子于长安求学,正要招纳府中人等。今日昊天赐你荣耀,给你机会献出小侍女服侍殿下,你还不快快谢恩。”

    ……

    ……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五十一章 起步

    艰难负重前行,每一次抬足挥臂,仿佛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行走在书院后山石径上的年轻人们,就像是被棉线提着的木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留在书院里的人们,仿佛能够清晰体察到他们此时承受的痛苦。

    二层楼选择学生的方式,竟是这样的简单,简单的背后却又是这样的神奇。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一旦踏上那道斜斜石径,便会变成笨拙的提线木偶,这个画面触目惊心。除了当事者之外,没有谁能猜到山道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神官莫离这样浸淫修行世界多年的大人物,在没有亲身感受之前,也不敢妄加猜忖。

    不过所有人都相信书院不可能让这些年轻人受到真正的伤害。看着这些单调枯燥的画面看的久了,难免觉得有些乏味无聊。看书院石坪四周人群的动静,应该不会再有人站出来尝试攀登书院后山,包括各国使节在内的大人物们都轻松了些,开始在遮光凉伞下左倾右顾,与人攀谈。

    书院准备了些简单吃食,大人物们还自带了婢女随从,一时间很多茶汤小食便被摆到了桌案之上,把聊兴又助了几分。

    各国使臣聊天的主要对象,不外乎是亲王殿下李沛言与公主李渔,还有就是天谕院副院长莫离神官。对于天下无任何势力敢稍撄其锋的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这些周边的国家向来表现的极为温柔而臣服,至于向哪边臣服则完全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因为这种臣服至少在现在必须是双面的。

    除了与大唐帝国及西陵神殿搞好关系,各国使臣今日来到书院真正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本国有什么年轻人才遗落在外,若本国有人能幸运进入二层楼,他们当然要好好交好笼络一番,即便没有人能够进二层楼,但只要确有修行才华,他们也要替各自的朝廷加以留意。

    来自大河国的使臣,正与身旁西陵神殿某位执事聊的眉飞色舞,极完美地把谦卑隐藏在大笑声与精妙马屁之间,忽然间看着远方挟尘土而至的那道土龙,不由面色骤然一变,霍然站起身来,看着那处颤声道:“这是怎么了?”

    所谓土龙,其实是四名抬着担架的书院执事,因为速度太快,脚下靴子踏破青草,踢起黄土,所以才会有这烟尘滚滚,飞龙贴地而走的气势,只看那四位书院执事,端着担架远自山中而来,竟不须片刻便抵达前坪,而他们则是气不喘脸不红,显得极为平静,看得出来这些年应该是没少做这事。

    大河国使臣捂着额头,不可思议看着担架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大河国修行者,连声哀叹,怎么也没有想到,今日书院二层楼之试,第一个败下阵来的居然是本国子民。

    确认败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败的,这才是令人郁闷的真实原因,使臣走到担架旁,恼火拂袖问道:“登山登山怎么把人都登的昏了过去?”

    担架旁一名书院执事面无表情回答道:“在书院里,昏迷是很常见的事情,登楼都会吐血,更何况是登山。”

    “麻烦您让让。”书院执事极不客气地推开大河国使臣,抬着担架,继续向书院后方跑去,又带着一道黄色的土龙,留下几句不怎么清楚的抱怨。

    ……

    ……

    “让让,开水。”

    四名书院执事用担架抬着第二名登山者归来,自有书院教习拿着姜汤药物等候。

    ……

    ……

    “让让,今天的开水肯定特别多,别挡道啊!”

    书院执事再一次归来,手里拎着担架的柄。他们的开道呼喝声,绝对要比大唐官员出行时的回避肃喝更加丰富多彩。

    ……

    ……

    看到这一幕,想起去年的那很多幕画面,褚由贤忍不住回头看了宁缺一眼。

    宁缺看着在后山与前坪之间往返奔跑的四名执事,微微张开了嘴。这画面对于他来说,非常熟悉,甚至有些温馨,然而去年登楼时的遭遇终究是经年的痛,直接让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胸腹间生出些恶心欲呕的感觉。

    他面色微微发白,痛苦叹道:“居然还是你们四个人啊。”

    ……

    ……

    书院后山未被云雾遮蔽的区域里,石径上的年轻修行者们越走越慢,不时有人痛苦地昏迷倒地,然后被迅速抬离。谢承运走在中段,虽然艰难但还在坚持,那位来自月轮国的年轻僧人则显得相对轻松一些,破烂僧袍随山风飘摇,走在登山队伍的最前端,不时东看看西看看,不像是在看风景,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出路。

    隆庆皇子双手负在身后,登山看景一路施施然而行,不断超过前方的登山者。他的脸上没有骄傲没有轻蔑,只是一味平静,无论超过多少人或是看到山道旁昏迷的年轻修行者。即便在超过那位年轻僧人时,也不曾用余光看对方一眼。

    山径尽头是一片浓浓的迷雾。

    ……

    ……

    留在书院里的人们沉默无声,看着远处斜斜山径,疑惑并且震惊于那道山径的神奇,猜忖着那里究竟被书院设下了怎样的禁制,竟能让这些来自各国的优秀年轻修行者们迈步如此艰难,如此痛苦。站在角落里的宁缺也在思考分析,但他关心的重点并不是山道,而是山道尽头那片浓雾。

    隆庆皇子已经到了雾前,那么他稍后如果要登山,最低目标也必须要进到云雾之中,既然如此,无论那条斜斜山径有何艰险困厄,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必须走过去。

    ……

    ……

    来到弥漫山腰的浓雾之前,隆庆皇子没有任何犹豫,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走了进去。稍后片刻,那位东瞧瞧西瞧瞧,显得格外好奇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也来到了雾前。看着眼前不知深几许不知藏着多少万年古树山魂的云雾,先前一直表现的有些漫不在乎的年轻僧人,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静静看着雾气,迟迟没有迈出一步。

    ……

    ……

    隆庆皇子消失在山雾之中,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走完山腰下那段石径,走进雾里。

    想要进入书院二层楼的登山者,已经有一半被那四名执事抬了回来,只剩下谢承运等廖廖数人还在山径下段艰难地攀行,至于那名展现出来不俗境界,被某些人寄予厚望的月轮国年轻僧人,似乎遇到了某种难题,站在雾气边缘犹豫不前。

    看着当前局势,书院里观看登山的人们心中已经有了判断,没有谁能够战胜隆庆皇子,虽说这是事前很多人意料中事,但眼看着这幕发生,眼看着隆庆皇子远超同侪的实力,众人依然难免有些震惊无语。

    “西陵神殿果然不愧是修道万宗之祖,庶民敬奉之地,天谕院则不愧为世间玄学妙境,隆庆皇子翩然登山,如此天人之姿,岂是其余人等所能比拟?”

    燕国使臣看着自家皇子傲然众人,早已得意到了极点,却不忘半侧着身子,把西陵神殿众人好一番吹捧。

    莫离神官微捋胡须,表情异常平静,只有眸子深处的光泽显露了他此时的骄傲喜悦,淡然说道:“隆庆天赋其才,又有昊天神辉恩宠,神殿授其裁决重任,书院虽说亦是高洁神妙之所在,但登上院后一山,实在不足夸耀。”

    说的是不足夸耀,但谁都知道这句话就是在夸耀,燕国使臣赶紧凑趣又说了几句,紧接着转头望向大唐官员那一方,敛了笑容,淡然说道:“说起来大唐帝国名将贤臣云集,只可惜这一届的书院,似乎没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在燕国人的心目中,大唐帝国毫无疑问是一头残暴的凶兽,他们对唐人向来没有丝毫好感,今日难得遇到这么一次打击对方勃勃雄心和自信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燕国使臣不敢当面挑衅大唐亲王或是公主,没有大声说出这句话,但也没有刻意控制音量,淡淡嘲讽的意味随着淡淡无情绪的话语,就这样飘了过去。

    明黄云檐的大幅阳伞之下,大唐官员们的脸色极为难看,书院术科六生已经有五人败离山道,唯一还在继续攀行的谢承运还是个南晋人,而且即便是这个南晋学生,看起来也绝不可能是隆庆皇子的对手,如此说来大唐年轻一代竟是在今天的二层楼登山试中一败涂地!

    亲王李沛言的表情有些阴沉,紧紧攥着衣袖,面无表情低声说道:“早知是这般局面,真应该写封信给许世,让他把王景略放回来,至少帝国脸面也不会丢的这般干净。”

    坐在他身旁的李渔,淡淡瞥了他一眼,微嘲说道:“叔父,王景略被谪去镇国大将军麾下,不正是拜你所赐?”

    李沛言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难看,沉默片刻后皱着眉头说道:“何必再提此事。说起来,景略虽然号称知命以下无敌,但隆庆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知命境界,他即便回来,也不见得是此人对手。”

    “到底是不如隆庆,还是不想他如隆庆?”李渔唇角微翘,嘲笑说道:“叔父您今天亲自来此,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着隆庆皇子进二层楼……你才放心吗?”

    李沛言面色如常回答道:“你要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李渔闻言沉默。

    今日二层楼开启,隆庆皇子如意料中那般当先而行,虽说这是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之间的协议,然而想到先前燕国使臣那番话,看到神官莫离那副莫测高深的神情,她身为大唐公主当然难免生出极大不悦,只是正如先前议论的那样,王景略未归,书院诸生不济,又有谁能替帝国挣些颜面回来?

    她下意识看了那些沉默的书院诸生一眼,然而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看谁,找谁,想从书院学生中哪张脸上寻觅到最后那丝希望与光彩。

    在书院深处的旧书楼上,临着西面的窗户不知何时被人推开,当春风伴着花香透进楼内的同时,那个胖乎乎的少年身影也出现在了窗畔。

    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行青年们先前曾经自旧书楼下走过,但无论是隆庆皇子还是那位年轻僧人,都没有发现楼上窗畔的他。

    陈皮皮的目光飞掠湿地上方书舍方檐,落在石坪角落阴暗处的宁缺身上,拿起手中的冷馒头啃了一口,含糊自言自语说道:“你丫这是准备耗到什么时候呢?”

    书院外草甸边,桑桑早已打开了大黑伞,她站在阴影里沉默不语,偶尔仰头看一眼弥漫湛蓝天空间的刺眼白色阳光确定时间,然后迅速低头自怀中取出陈锦记的防晒露喷在脸上,再用小手均匀涂开,细细揉至肌底。

    她知道了书院二层楼考登山,那么她知道少爷肯定会登山,既然如此,她何必徒劳着急。

    “非要最后一个出发,然后沿途不断超人,成为第一个登到山顶的人,这位皇子真是装腔作势可恶到了极点。”

    褚由贤从怀中取出手绢包着的精美糕点,自己拈了一块,然后把其余的递到宁缺身前,让给他吃。

    宁缺心想最后登山就是装腔作势的可恶,那自己算是哪种?

    此时书院内外,大唐帝国的官员吏生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司徒依兰等书院诸生,更是面露羞愧之色。

    宁缺看着众人神情,感受着此时的气氛,喃喃说道:“要不然……我来试试。”

    他的声音很轻微,褚由贤却听的很清楚,捧着糕点的手顿时一僵,瞪着宁缺的脸,不可思议惊声呼喊道:“你说什么?要试试?难不成你想登山?”

    安静的书院前坪,褚由贤这声惊呼回荡不休,所有人都怔住了,下意识里调转姿式,望向声音起处。

    宁缺看着褚由贤无奈说道:“贤啊,声音还可以更大些吗?”

    于是褚由贤真的跳了起来,震惊失色大声呼喊道:“你真要登山?你真要进二层楼?”

    这一下,书院内外所有人都听清楚了,也看清楚了,无数双目光投向角落,望向宁缺,震惊张嘴难言。

    宁缺从褚由贤手中接过糕点,用手绢包住,笑着说道:“留给我在路上当干粮。”

    说完这句话,他便抬步向书院后山走去。

    ……

    ……

    (明天从福建回黑龙江,又是竖穿中国,一整天飞机,夜里抵家,如果能写就有更,如果没时间写的话,明天无更,我会在后天写一万字出来补一下。至于情节这种事情,您可以说我写的慢说我写的差,但我并不认为水,将夜是我这辈子拉情节拉的最结实的一个故事,如果真要水不是现在这样子——还是那句起点诸家兄弟姐妹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如果我现在能日更万字,这段情节自然是写的极周整而有味道的,可事实上是每天只能三四千,自然便会令包括我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人感到有些欲求不满十分恼火了,我理解但没办法抱歉,好在这段苦逼生涯快结束了,很多年后,希望我能满怀深情认识到这十四天是我人生多么宝贵的一笔苦逼财富,以后有机会,我会向大家说明并且汇报,应该不需要太久。最后诚恳呼吁大家投出手中的推荐票,因为担心明天没机会拉票,憋个笑脸给大家看。这段当然是不计算在字数内的。)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十四年,去年夏天,今日拾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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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黄沙漫天的战场上,几名偏将捉刀厮杀良久,或奈何不得对方,或被对方打的节节败退,便能见那厢一银袍小将猛提马缰,斜剩里冲杀过来,一枪将敌人尽数挑落马下,然后持枪立于野,暮光照他脸,潇洒装逼至极。

    阴雨延绵的街巷里,帮派小弟拿西瓜刀互砍,鲜血比雨水喷的还要更加猛烈密集,从西市到南市杂杂乱乱倒着数十具尸首,然后才见那披着黑色风褛的江湖大佬手持钢刀,大喝一声挥刀而出,如一道血龙从这头杀到那头,刀前无一合之敌,脚下无芶活之命,端是威猛无比。

    至于为什么银袍小将和黑褛大佬为什么一开始不出手,非要等着自己的下属和小弟们抛头颅洒热血凄惨了半天,才施施然踱步而出?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像说书先生们一样都患有习惯性的拖延症,而是因为这些装逼犯们确知,只有前面的隐忍残酷憋屈长时间的等待,才能突显最后自己的风采。

    二层楼开启后,陆陆续续有很多人开始登山,开始向山顶攀登,包括众望所归的隆庆皇子也已经启程,宁缺却始终迟迟未动,沉默站在角落里,一直等到这个时候。

    他可以把自己的迟迟未动解释为是要通过观察那些登山年轻修行者们的遭遇,分析登山时可能遇到的问题。但他在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那些在斜斜山道上艰难前行的修行青年们不是他的下属,也不是他的偏将,他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既然对于进入二层楼这件事情他没有什么信心,所以凭什么不享受一下最后登场所带来的快感?

    男主角,总是最后登场的那个人。

    哪怕今日登山到最后,男主角还是那位高高在上、完美的不像人类的隆庆皇子,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要当男主角。

    宁缺的想法得到了完美地实现。当他接过裕由贤手绢包着的糕点,施施然向书院后方走去时,庭院四周无数双目光都被他的身影所吸引,那些目光里饱含着无数复杂的恃绪,有吃惊有惘然,更多的还是疑惑。

    二层楼开启之时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今天登山必然是隆庆皇子大胜之局,值此时刻,怎么还会有人如此不知好歹,长身而出干扰一众人等肃穆神圣等待隆庆皇子光彩照人的画面?”

    好像是书院的学生。”大河国使臣看着宁缺身上的衣饰,皱着眉头说道:”难道这是书院隐藏着的强者?”

    “术科六子都在山上,已经四人被抬了回来,看书院教习们吃惊的模样,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书院诸生聚集的人群中,钟大俊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恃绪,看着处于议论中心的宁缺背影,冷笑一声嘲讽说道:“他又想发什么疯?还嫌自己这一年来丢脸丢的不够吗?”

    司徒依兰下意识里向前走了一步,袖中双手微微攥等,望向前方的宁缺,脸上满是好奇与担忧的神色。她虽然知道宁缺绝不像同窗们谈论的那般无用卑劣,但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时候要去登山,更想不出来他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有机会进入书院二层楼。

    阔大的金黄遮阳伞之下,李渔看着那个绝不陌生,但确实也谈不上如何熟悉的少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恃。她想起去年自草原归来旅途上的那些画面,想起吕清臣老人那番微笑坚定说出的话,不知为何竟对他生出了很强烈的信心和希望,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这份信心与希望由何而来。

    李沛言顺着身旁她的目光望去,表情严肃而冷凝,身为大唐亲王,他极愿看到书院里能够有一位大唐青年站出来替帝国争回些颜面,却又不想这件大事生出太多变数。

    莫龘离神官并不认为宁缺有资格成为变数,他淡淡看了这名普通学生一眼,便不再在意。隆庆皇子此时已经进入山腰浓雾之中,或许下一刻便会成功登顶,在他看来无论这名学生此时站出来是何意图,是哗众取宠,还是得到了书院中人的授意,都只能是把西陵神辉与皇子衬托的更完美的陪衬。

    对于意志不坚定心思容易摇晃的人来说,目光是有重量的,尤其是书院石坪四周这么多大人物审视疑惑的目光,汇聚在一个人的身上,甚至可能把一名身材单薄的学生给压垮。

    但对于宁缺而言,旁人的目光是世间最没有重量也没有力量的存在,再多双目光汇聚在一起也同样如此,他要做的事情和这些人无关,那么这些目光里的恃绪也与他无关。

    负责主持今日二层楼开启仪式的书院教授,面无表恃站在石坪前道旁边,先前他已经通过教习的介绍,知道宁缺是书院的学生,也知道了这一年来关于此人的传闻。

    “为什么?”教授问道。

    宁缺憨厚地笑了笑,揖手问道:”不允许?我没听见您前面说的规矩里有限时报名这一条。””

    确实没有,只是听说你去年期考为了怕输给竞争对手,你伪装生病弃考,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今天会登山。”

    “如果弃考和登山是在逻辑相互抵触的两面。”宁缺看着教投,极为恭谨认真解释道:”那我今天敢登山,就说明书院里的那些传闻,那些对我的指责都是虚假的。”

    看着这名普通的学生胆敢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教授微微一笑,两道染着银霜的眉毛在春风里飘了起来,星得颇为高兴。

    但他没有让开道路,反而带着一丝趣味继续问道:”可我还是想知道,你今天究竟为什么要登山。”

    宁缺笑着回答道:”如果是西陵神殿那些人或者燕国使臣来问,我肯定会回答一个把他们全部震住的答秦,但既然是您问,我当然要老实回茶……要登山,自然是因为我想登山。”

    教投呵呵笑了起来,抚着颌下的花白胡须,摇头赞叹道:”真是好答案,这是我这几年来听到的最好的答秦。”

    然后他看着宁缺,好奇问道:”如果问话的人是西陵那些神棍或者是燕国那些墙头草,那你会怎么答。””

    如果是他们质问我为什么要登山,我会说……”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因为山就在那里啊。……

    书院教授愣了愣,抚着胡须的手指微僵,旋耶哈哈大笑起来,用孺子可教的目光望着宁缺赞扬道:”这同样是个好答案。”

    “去吧。”教授微笑说道:”只是山路艰险崎岖,若登到半途,你忽然觉得不想再往上宋了,那便下来便是,谁要敢嘲笑讥刺你,老夫替你做主。”

    宁缺嘿嘿一笑,长揖及地,就此告辞。

    教授看着他走入幽静的巷道,轻捋胡须,心想这一届的书院学生果然并不全都是些废物,满意地点了点头。

    上山的路宁缺很熟悉,至少在上山之前的那段路他很熟悉。巷道湿地竹林小楼……路过去风景曾谙,湖畔青石都记得他的脚步,来到旧书楼下他抬头望去,挥手打了个括呼。

    胖乎乎的陈皮皮侍在窗畔,向下面挥了挥手。他不想让隆庆皇子和那些登山者看见自己,那些人就看不到他,他想让宁缺看到自己,宁缺自然能看见他。

    “如果实在爬不上去,千万不要逞强。”陈皮皮好意提醒道。

    “说点儿吉利话成不成?”宁缺仰头看着他,说道:”怎么包括你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好我能爬到山顶?””

    山路哪是这么好走的。”陈皮皮摊开圆滚滚的双手,诚恳说道:“更何况和隆庆比起来,你真的才是小猫小狗。

    宁缺懒得理他,挥挥手便往旧书楼侧方走去,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他停下脚步,回头不甘心问道:“真没有后门?”

    陈皮皮撑着窗棂,大声嚷道:”死去。”

    宁缺笑着摇摇头,继续前行,待他绕过旧书楼,发现原来真的有后门mp整整一年时间,他在旧书楼里度过,他在楼上看过楼下风景,在楼下绕着散步,很清楚地记得,这里木来有一堵灰色的破旧围墙,然而现在这里却是一扇门。

    门后是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道旁青竹夹迎,渐渐向上爬升,直至竹林远处滑入山腰间的密林青草之间。

    抬步过门,宁缺顺着竹林里的小道向山上走去。

    没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发生,山道随着他的脚步渐渐向上,承载着他的身体越来越高,渐渐越过了下方的围墙,高过了如画一般的竹林,回头时隐隐能够看到远处书院里的那些人。

    前方的山道变得越来越窄,大青石板被体积更小的石头所取代,道旁的林子里竟是没有一声鸟叫,幽静的有些诡异。

    右脚刚刚踏上细粒石块铺成的山道,宁缺的眉头骤然一紧,脸色瞬间变得像白雪般苍白……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从他踩着山道表面的脚掌上袭向脑海!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双腿一软险些跌倒,但他强行用撑住地面,闷哼一声极强悍地重新站了起来,向山道旁望去。

    道旁青林掩映之间,能够看到布满青苔的崖壁,如果仔细望去,大概能够分辩出,那些密厚青苔下方似石缝般的线条,其实是一些刻在石上的大宇,只是宇迹笔画间涂着的朱砂红色,在不知多少年的风雨侵袭之下,早已淡去无闻。

    “好强大的念力攻击,这也是神符师留下的宇吧……

    宁缺的眉头蹙的极紧,盯着林中崖壁上的那些石刻宇迹,悬在身旁的双手微微颤抖。此时此刻,正有十几万根无形的钢针穿透了他的脚掌,如果是一般人遇到这种痛楚,只帕早就已经跌倒在地,抱头痛呼,然而他虽然脸色雪白,双手颤抖,意识却异常清醒,这种痛楚根本对他造不成任何影响。

    先前在书院中遥遥望向山道,看着谢承运等人在山道上走的极其艰难,极其缓慢,看不到他们表情却能隐约察知他们的痛苦,宁缺便在猜忖山道上有怎样的禁制,但他没有想到书院二层楼的考核竟是如此霸道野蛮,一开始就动用了威力如此剧大的神符。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来自世间各处的优秀修道青年们,为什么在这条山道上会变成木偶,会走的如此缓慢在崖壁神符妙术之下,山道四周的任何自然环境,都可能成为阻止人们登山的险厄,你无法避开,只能硬闯!

    宁缺紧紧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落在细石子山道上的右脚,忽然间有些神经质地笑了笑,腰腹用力,身体前倾,把自己落在后方的左脚也抬了起来,踩在了细石子道面上。

    他踩的很重,很用力,仿佛要把细石子铺就的山道踩破。

    无数根无形的细针,从细石子缝里探了出来,隔着坚硬的靴底,深深地扎进脚掌深处,瞬间的麻痒被极致的痛楚快速取代,然后清晰地传a他的脑海之中。

    宁缺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他蹙着的眉头却渐渐舒展开来,似享受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摆动双手向前走去。

    或有意或无意,或全神贯注或悄悄用余光去看,或真正关心或只是好奇,或怀着看好戏的嘲弄心态,当宁缺走上山道第一次出现在书院众人视野中后,很多人都在看着山道,看着宁缺的一举一动。

    人们看着宁缺踏上山道,看着他只迈出了一步便跌倒在地,忍不住纷纷摇了摇头,有人发出了嘲弄的笑声。

    莫龘离神官正在与燕国使臣淡然交谈,看似完全不关心山道上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宁缺跌倒之后,还是忍不住轻蔑地摇了摇头,似他这等修道大家,看了这么长时间后总还是隐约猜到书院在山道上布置了怎样的禁制,此时看宁缺被符力压制的如此惨,确认他顶多进入不惑境界一不惑?在书院术科里大概算是不错的水准,可就凭这等境界便想隐忍多日后一鸣惊人?未免太痴心妄想了些。

    书院诸生那处,钟大俊指着山道处洽笑说道:“哗众取宠就是哗众取宠,他只想着吸引注意,却不想想这样卖乖出丑,会给书院名声带来多大的损害。”

    司徒依兰看着山道上宁缺跌倒,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听着这番嘲弄,不禁恚怒瞪了他一眼,牵着金无彩的小手向前走了两步,和这些书院同窗们把距离拉的更远了些。

    “你的手有些凉。”金无彩担忧看着她说道。虽然这位祭酒孙女更担心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一章 自今日始,你我不再命如纸

    司徒依兰今天没有穿书院春服,而是穿着一身绛红色的箭装,不着脂粉的面上眉眼清秀如画,本有些成熟的绛红色竟被她穿出了逼人的青春味道。她站在晨光中看着宁缺,眼眸里满是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真喜悦,尤其是听到宁缺这句话后,眸子里的笑意顿时变得更盛起来。

    书院诸生们的表情很复杂,他们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来淡化心中的尴尬与耻辱感。十几名军部的推荐生,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走到宁缺身前,极为正式的揖手弯腰行礼,领头的常征明看着宁缺的脸,说道:“我们向你道歉。”

    宁缺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常征明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略一停顿后解释说道:“不是因为你赢了这场比试,不是因为你进入二层楼,甚至不是因为你代表书院赢了那些西陵人。我道歉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我错了,我不应该在没有弄清楚事实真相之前,就怀疑你的品德。”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我们都是行伍出身,不用把这件事情搞的太复杂。去年你曾经说过要给我正名的机会,我虽然拒绝了,但知道你终究是好意。至于当时我为什么会拒绝,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我不需要替自己正名,而且我的品德从来都谈不上好。”

    常征明微涩一笑让开了道路。

    紧接着又有几名书院学生走了出来,似乎想要跟着这轮风潮向宁缺道歉,宁缺没有看到谢承运,但他看到了表情有些难堪的钟大俊,还有几名那次在期考风波里闹的最凶的甲舍学生。

    他不愿意把时间耗在这些小事情上,更不愿意让这些人轻描淡写说声抱歉,便将过去那大半年的时光与故事一笔抹掉。

    他愿意让这些人心中一直保持着这份压力,他知道这会让这些人非常不爽,非常难受。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很爽,很高兴。

    向司徒依兰与褚由贤揖手告别,对常征明和那些军部推荐生点头致意,他看都懒得看那些甲舍学生一眼,与桑桑并肩向书院外走去。

    钟大俊紧紧握着拳头,表情难看望着宁缺向书院外走去的背影,不悦喊道:“宁缺,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道歉,我无话可说。你确实进了二层楼,你赢了隆庆皇子,你用事实狠狠羞辱了我们曾经对你的误会,但胜利者的骄傲,难道就这样让你陶醉?”

    听着后方传来的声音,宁缺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钟大俊和那些看上去想道歉,实际上表情犹自失落不甘的所谓同窗们,说道:“首先,那不是误会,不是所有指责冷漠都可以用误会解释,也许你们以前对别的人可以这样解释,但这对我不行,我不接受。”

    “其次,你们不值得我羞辱,我的目标是进入二层楼,连隆庆皇子都不是我的目标,更何况是你们?不过既然这个事实顺带羞辱了你们,我也会很高兴地接受这个事实。最后关于骄傲……”

    “骄傲是我们唐人最宝贵的品质,而我骄傲也不是因为我今天赢了隆庆皇子,进了二层楼。去年常征明要给我正名机会,被我拒绝,我说过那是因为我不需要,为什么不需要?”

    晨光之中,宁缺把桑桑揽在怀里,骄傲看着神情复杂的书院同窗们,说道:“因为我一直都很骄傲,我不是到了此时此刻才忽然骄傲起来,只不过那时候的你们,包括现在的你们都不懂我的骄傲,你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水准来明白我的骄傲。”

    说完这段关于骄傲的话,宁缺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直接向书院外走去。

    书院诸生像一只只木头雕出来的呆鸟般看着他的背影,钟大俊脸色涨的通红,双手握的极紧,却是硬生生说不出一个字。常征明叹息一声,司徒依兰摇头苦笑,想着既然认为对方水准不足,而且对方已经跌落水中,何必非要在离去前再扇对方一个耳光?

    走出书院门口,宁缺看到了两个人,他对着右手方主持二层楼仪式的黄鹤教授恭谨一礼,黄鹤教授像看自家床底藏着的银子般笑眯眯望着他,轻捋长须点头不已,十分安慰。宁缺不认识左手边那个浑身污脏的老道,却猜出了对方的身份,更加恭谨地行了一礼。

    颜瑟大师看着身前的这个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三角眼里神彩飞扬,哪有平日里的那些猥琐之意,像极了一位临终前终于抱上孙子的老祖父般慈爱,感慨说道:“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最后的结果,日后你若有空闲时,便跟着我学些鬼画符的小本事吧。”

    神符师在世间是何等样人物,能跟着对方学习符道真真是难得的机缘。宁缺先前已经从陈皮皮处知道了这场纷争的结果,听着颜瑟大师这话,再难以压抑住心头激动兴奋的情绪,复又恭敬一礼,诚恳说道:“能跟随大师学习符道,是我的荣幸。”

    颜瑟叹道:“看起来你刚入书院二层楼,还没有被那里面的骄傲横二气息薰坏,不错不错。”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这位外观实在是不雅的老道人,犹豫片刻后终是没能忍住好奇,问道:“颜瑟大师,我与您素昧平生,不知道您为何如此肯定我有修行符道的潜质?说起来,能跟随您修行符道我本不应再有任何疑虑,我只是担心日后会令您失望。”

    “失望?去年在红袖招水珠儿那儿看见你留下的便笺,我便查过你,当时以为你不能修行,我直是失望到了极点。”颜瑟看着他怜爱说道:“现如今你能修行、甚至能进书院二层楼,那我还怎么会失望?除非你忽然间忘记了怎么提笔写字。”

    听着这句话,宁缺怔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去年在红袖招里一番烂饮之后,曾经借着醉意发了些少年狂,只是那便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啊?颜瑟大师怎么可能就凭那张帐簿纸便看出自己有修行符道的潜质?

    颜瑟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笑着说道:“一张薄薄帐簿,廖廖数字鸡汤,我能看出你有神符师的潜质,而你自己看不出来,因为你是学生,我是神符师。”

    宁缺听懂了这句话,行礼受教。

    “这些闲礼日后再论,今日你先跟我回南门观,符道万千,你现在不过是张白纸,若要在上面绘出世界全像,须得从最简单的落笔开始修行,这可是条漫漫道路,不得不抓紧。”

    听到颜瑟的吩咐,宁缺和黄鹤教授同时一愣,齐声异道:“这么着急?”

    颜瑟大师忽然沉默了下来,脸上叠在一起的皱纹里既有觅到传人的喜悦恬淡,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他看了黄鹤教授一眼,转头静静看着宁缺,缓声说道:“我很老了。”

    听到这句话,黄鹤教授神情顿敛,微微低首一礼,退让到一旁。宁缺也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悲伤焦虑和着急,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阵酸楚,点头应下。

    然而就在此时,斜刺里杀出了一道与场间情绪截然不同的声音。林公公不知何时出现在场间,看着数人微笑道:“颜瑟大师,今日宁缺不能与你去南门,他必须跟我去一个地方。”

    颜瑟微微一怔,看着这个太监总管,想起来昨日此人说过,他奉陛下之命前来书院并非是为了观战,而是要接一个人,难道他要接的人……就是宁缺?

    “就算是宫里要见他,也不迟这些时间。”颜瑟不悦说道:“为了抢这个学生,我和书院争了一天一夜,稍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向师弟交待,我说你急什么急。”

    也就是昊天南门硕果仅存的神符师,才会对皇宫里的要求如此不以为意,才敢对权势赫赫的太监总管如此呵斥,林公公自然也不会动怒,笑着应了一句:“颜大师为了这个学生,辛苦等待了半日,然而您可知道……陛下已经等了他半年。”

    陛下已经等了他半年,这句话直接让书院门口这几位瞬间无语。

    不远处的石坪上,书院诸生们还在进行着他们的活动后活动,年轻的学生们挥挥衣袖便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误会的衍生物可以原谅应该被原谅不被原谅那肯定就是对方不够风度不够气度,看着宁缺的背影指指点点痛陈其人之骄傲之狼性不改粗鲁不堪如今小小得意便如此猖狂我且看你能猖狂到几日,然后又开始批评常征明等军部推荐生不该自卑自贱去道歉明明我们都还没道歉你就先道了歉那我们最后没道成歉岂不是显得很失落压力很大?

    对于司徒依兰这位将军府的掌上明珠,自然没有学生胆敢酸言酸语,只是也难免投注了一些酸目酸光,司徒依兰听着这些议论极怒,只是看着那些同窗还在偷偷关心着书院门口处的动静,控制着音量,又怒极而笑,摇头实在无语。

    便在这时,书院门口忽然安静了下来,诸生难以压抑心头的好奇,望了过去。

    ……

    ……

    之所以无语,是因为不知道林公公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大唐天子为什么会等宁缺半年?颜瑟大师知道那件事情,甚至是由他本人证明了那件事情,只是没有想到那里去。黄鹤教授天天躲在书院里苦心研修,更是不问世事。宁缺和桑桑被震惊的情绪淋了一头的雾水,互视一眼后,宁缺小意问道:“林公公,不知您此言何意?”

    林公公微笑望着他,说道:“去年春天某日,你是不是去过御书房?”

    自进入书院之后宁缺全副心神都放在登楼登山修行事上,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大唐暗侍卫的身份,至于御书房里写了幅字的事情更是早已忘了,虽然当时那股美妙渲泄恣意感受还在心间,然而林公公这句话,就像一道闪电直接劈醒了他所有回忆。

    他表情虽然还保持着平静,心脏却早已被震惊的微微颤抖,暗自想着莫非是宫中发现自己擅入御书房,所以决意问罪?只是自己那幅字意味旷远,与平素墨意完全不同,宫里怎么确定是自己?而且就算是问罪,也应该是侍卫处的事情,哪里值得让林公公这样的大人物出马?

    转念间,宁缺想了很多事情,在传闻中皇帝陛下以仁慈闻名,而且如今自己已经成为书院二层楼的弟子,颜瑟大师的学生,听说昊天南门也很瞧得起我,这么些小罪名应该总不会要砍自己脑袋吧?电光火石间他权衡了很多问题,最终老实说道:“正是。”

    他尽可能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些,正大光明些,然而谁都能听出来他的声音紧张的发干。

    林公公摸了摸光滑的下颌,看着他呵呵笑道:“果然是你,那就很好,只是兹事体大,入宫之前为了确认,老奴向陛下请了个问题。”

    “公公请讲。”宁缺说道。

    林公公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问道:“陛下问你,花开彼岸天的前一句是什么?”

    宁缺喃喃应道:“鱼跃此时海。”

    “那还迟疑什么?赶紧随老奴进宫吧……”

    林公公看着他眉开眼笑说道:“我的宁大家。”

    ……

    ……

    因为书院门口的安静,聚在一起的学生也安静下来,好奇听着那边的议论,只是因为隔着一段距离,听的并不真切,只能听到几个偶尔飘过来的词句。

    “颜瑟大师要收那个幸运的家伙当学生,他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那位公公是哪家王府上的吗?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好像是要去某王公府?”有学生猜测道。

    金无彩看着书院外的那辆皇家马车,面露犹豫之色,喃喃重复听到的那些词:“此时海……彼岸天?陛下等了半年……这是什么意思?”

    她替昨夜临时留宿书院的谢承运送去早饭后,便回了书院门口,准备与司徒依兰一道回家,没有听到前面那番道歉骄傲之论,却听到了最后的这番谈话。

    忽然间她眼眸里涌出不可思议的情绪,望着马车旁的宁缺,声音微颤喃喃说道:“难道……难道御书房里那幅书帖,是宁缺写的?”

    声音很小却清晰地传入书院诸生耳中,瞬间内石坪之上进入了绝对的安静。

    谁都知道金无彩所说的那幅书帖,那副不知被谁留在御书房里的书帖深受皇帝陛下喜爱,据说陛下每每心烦国事政务之时,便会去御书房里看那副书帖发呆,而众人更清楚的是,皇帝陛下曾经请了多位书道大家进宫对临摹那幅书帖,然后择其优者赐于朝中大臣学士,以此代替过往那些着实没有太多意思的赏赐。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即便是在民风纯朴的大唐帝国也是如此,陛下酷爱书法,帝国上下尤其是士大夫阶层便酷爱书法,陛下酷爱那副书帖,大臣学士们自然也不甘其后,此风愈来愈盛,最后竟是变成一件趣事,朝中大臣们每逢争论夺眷不下时,竟会把此书帖出来说事。

    大学士说陛下赐了本官第一道摹本,尚书大人便说陛下赐我的摹本乃是最精妙最有原作神韵的双钩摹本,你们那些摹本怎能与我书房里挂着的那幅相提并论?

    在御书房里亲眼看过那幅花开彼岸天的大臣们,都同意陛下的赏鉴,认为那确实是十年以降最具神韵之书,即便没有陛下的喜爱加持,也属难得佳作,再加上上述那些趣事,还有那位书家迟迟未现,该书帖离奇出现在御书房里,更是给这幅书帖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世间唯神秘能神圣,那幅书帖和那位神秘书家被炒的越来越热,越来越令人好奇,到了今时今日,一帖动长安这五字实在是贴切到了极点。书院诸生平日里也曾津津乐道此事,金无彩和高小姐这样的权宦子弟更是有机会亲眼看到那些摹本,然而谁能想到……

    那个人是宁缺。

    ……

    ……

    陈子贤看着站在皇家马车旁的宁缺,忽然懦懦说道:“去年说起那幅书帖时,我就对你们说过,宁缺在东城开了一家小书画店,那帖有可能是他写的。”

    没有人回答他的说话,石坪上一片沉默,震惊的沉默,尴尬窘迫的沉默。

    其实丙舍里有很多学生都记得去年的那场讨论,也记得在陈子贤懦懦说出这种胡乱猜测后,自己这些人是怎样的冷嘲热讽,对着掩雨走廊里宁缺的背影指指点点,放肆大笑。

    只是此时此刻有谁还能笑得出来?

    被视为修行废柴、称病弃考的无德小人的宁缺,成功登山,超过那些不将他放在眼中的同窗,直至最后战胜不可战胜的隆庆皇子,这个事实对于书院诸生来说,就像是一道雷。

    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不惜撒野放泼哭着喊着也要收宁缺为学生,这件事情对于书院诸生来说,就像是第二道雷。

    两道雷声过后,绝大部分人已经被劈的有些痴呆,只是凭着生存的本能,强行咬着牙替自己寻找最后的精神逃避通道和出口。

    就在这时,第三道雷声响了起来。

    宁缺便是写出那幅花开彼岸的书家,他马上便要进宫面圣,他可以看到的前途就已经比在场绝大多数人更加光明和旷远。

    当第三道雷声响过后,站在石坪上的书院诸生再也没有继续骄傲、继续冷漠、继续无辜、继续强辩、继续质疑、继续不甘的任何理由,他们直接被劈成了无数根沉默的焦树,头上冒着青烟,衣衫变成了黑糊糊的脆片,大脑早就停止了转动。

    曾经笑的有多大声,此时的脸上便有多火辣;

    曾经笑的有多夸张,此时便想在身前挖出多大的一个洞。

    曾经多么的风轻云淡无视,此时便不得不屈辱地无法控制自己目光,望着那辆皇家马车。

    “我曾经听宁缺说过一个很新鲜的词。”

    司徒依兰忽然幽幽开口说道:“那个词叫审美疲劳,我一直不明白美怎么审,然后又怎么疲惫?今天总算是明白了这句话里的意思,震惊这种事情多了,也容易显得麻木无趣啊。”

    褚由贤站在她身后,摇头笑着说道:“可我依然觉得很爽。”

    司徒依兰笑了起来,用力一挥拳头,看着四周的书院同窗们,说道:“确实很爽。”

    她看着脸色苍白的钟大俊,钟大俊下意识里别过脸去,不敢回视。

    她望向钟大俊身旁那名阳关老乡学生,说道:“我记得某人曾经说过,如果那幅字是宁缺写的,他就会心甘情愿去亲宁缺的臭脚。”

    那名学生惊恐万分,连连退后。

    司徒依兰莞尔一笑,问道:“我可以让宁缺把鞋子扔过来,爬了一天一夜山道,应该很臭。”

    那名学生大叫一声,然后直挺挺倒了下去,竟是被这句话吓昏了。

    ……

    ……

    四骏马车急驶在长安城笔直宽敞的大街上,不时响起侍卫的喝道声,行人纷纷走避,然后看着那路烟尘破口大骂。大唐帝国向来讲究规矩,对于这等不讲规矩的马车,虽然明明看到是皇宫的马车,长安城的百姓依然毫不客气。

    宁缺和桑桑坐在昏暗的车厢中,被车内华贵的装饰弄的有些手足无措,时不时对视一眼交换一下感觉。要说主仆二人如今也是见过大场面、见过大笔银钱的主儿,然而坐上皇家马车,正式奉诏入宫觐见皇帝陛下,依然难免还是有些紧张。

    “不用紧张,陛下爱煞了你写的那幅字。”林公公看着他神情宽慰说道。

    才下书院后山,便入重重深宫,宁缺一时半会确实很难醒过神来,犹豫片刻后,他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公,您真确认陛下是喜欢我的字才召我进宫,而不是因为别的?”

    林公公怔了怔,哭笑不得说道:“你那幅花开彼岸天在长安城里已经闹出了如此大的动静,莫非你真是一直都不知晓?”

    宁缺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道:“我从小除了修行,就最喜欢升官发财。如果早知道皇帝陛下会喜欢我的字,还在苦苦找寻草民,我肯定会自投罗网……不,抱着我平生所写最精彩书卷直闯皇城,大喊就是我就是我,哈哈,就只怕会被人侍卫们直接打回来。”

    这话说的着实有憨傻有趣,林公公呵呵一笑,旋即颇有深意望着他说道:“若你真能抱着书卷直闯皇城,羽林军断然是不会让你进的,不过侍卫又怎么会打你?”

    宁缺心里咯噔一声。

    林公公微笑望着他说道:“私入皇宫,擅入御书房,你以为难道宫里查都不查这件事情,便让陛下见你?我知道你暗侍卫的身份,也知道你和朝小树的关系。”

    宁缺默然无语。

    林公公叹息说道:“虽说东城偏苦,民间百姓很少会议论这些事情,但你既是开书画店的,总应该知道些同业之间的议论,真不知道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我很少和同业交往,至于这大半年……一直在忙着学习。”

    宁缺想着老笔斋里的树叶银锭洗脚水笔墨之类的物事,笑了笑。忽然间他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顿时敛了笑容,向林公公要求回临四十七巷洗沐一番。

    听着这个要求,林公公极为不悦,心想陛下等了你半年时间,你不急着去谢恩,却急着回家中洗沐,这是何意?莫非先前没有同你把规矩讲清楚?觐见之前宫中自然会让你洗沐。

    然而不知为何,宁缺显得分外倔犟,坚决要求必须回临四十七巷一趟。林公公被他吵的没有办法,又想着陛下如此欣赏这个年轻学生,也不愿意弄得太僵,便同意了他的要求。

    ……

    ……

    春日的临四十七巷分外美丽,几株桃花探出户部库房墙头,好奇地望着对街的铺面。

    昨日暮时,大唐国师李青山等人亲自前来临四十七巷,为的是审验宁缺笔迹,当时众人进的粗暴,老笔斋的铺门被强行推倒,场面看着狼藉一片。

    宁缺看着洞开的铺门,心里暗道一声糟糕,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往里面冲去。

    旁边假古董店的老板娘嚷道:“别着急,什么都没丢,我帮你看了一夜。”

    宁缺回头看着老板娘,只觉得她脸上厚厚那层脂粉竟是前所未有的美丽起来,上前给予一个最热情的拥抱,大喜说道:“吴婶儿,太感谢了,太感谢了!”

    假古董店老板端着茶壶站在门口,看着这幕不悦说道:“感谢也别抱啊!那是我媳妇儿!”

    宁缺大笑说道:“我当然知道是你媳妇儿,还是你唯一一个媳妇儿。”

    假古董店老板骄傲一笑,啜了口茶水,说道:“那谁说的准?”

    老板娘正准备发作,宁缺拦了下来,笑着说道:“吴婶儿您放心,今儿承了您人情,吴老二他这辈子就别想再娶小老婆,我替你看着!”

    老板娘眉开眼笑,连连称是。

    吴老二大怒说道:“你这个小东西凭什么管我家的家事!”

    宁缺指了指身后的皇家马车,笑着问道:“这能管吗?”

    吴老二看清楚了明黄马车上的徽记,想到今后的惨淡人生,顿时吓得浑身颤抖。

    走入昏暗的老笔斋,宁缺没有急着让桑桑去烧水洗沐,而是先把铺门勉强关了起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踩凳上墙,把墙上挂着的那几幅自己亲手写的书卷取了下来。

    他把书卷郑重交到桑桑手中,神情凝重说道:“从今以后,少爷我写的任何一张纸,你都要把它当成大黑伞一样来保管。”

    桑桑睁着眼睛,疑惑问道:“纸在人在,纸亡人亡?”

    “这不是纸。”

    宁缺轻轻抚过桑桑手中的书卷,声音微颤喜悦说道:“这都是银票。”

    ……

    ……

    (后半章内容喜欢,标题特喜欢,合什。另外有件事情向大家禀报一下,将夜这本书一直是周一零点都会发单章拉票的,这个好习惯会保持下去,只是有些朋友,非常给面子的用的是更新短信通知,我非常感谢,只是深夜那章是拉票单章,大家千万不用起来看了,不然我真的就非常的不好意思了,拱手拱手。)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间的师兄师姐们(下)

    屋内有火炉,屋外有水车,屋内外都弥漫着白色的蒸气。水落红铁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锤落红铁发出砰砰啪啪的声音,宁缺和陈皮皮二人老老实实站在门槛外,看着那名浑身赤裸的壮汉,像对待心爱情人般细腻却又粗暴地把玩着炉火与铁块。

    过了很长时间,屋内的嘈杂的声音终于停止,壮汉解下身上的皮围裙,拿起毛巾随意擦了擦脸上的汗水,走到门口,憨厚一笑说道:“我是你六师兄。”

    陈皮皮对宁缺笑着说道:“六师兄打造的盔甲兵器举世无双,许世将军现在身上穿的盔甲,便是由六师兄亲手打造。日后你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直接来向师兄讨。师兄为人最是亲切和善,你别看他不怎么爱说话,但答应你的事情一定能做到。”

    先前那段时间,宁缺一直盯着六师兄挥锤打铁,隐约间从对方极富节奏感和力量感的动作感受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这时听着陈皮皮的介绍,想着藏在临四十七巷里的那三把刀还是那些羽箭,眼睛顿时一亮,赞叹道:“六师兄是符道大家?”

    “如果要分法门,我应该算作修武,不过这辈子也没有时间去学怎么打架,光顾着学打铁了。”

    六师兄憨厚回答道:“小师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打造出来的盔甲兵器上确实有符纹,不过那我和没有关系,是四师兄的手笔。”

    “四师兄?”宁缺讶异问道。

    六师兄望向房屋阴暗角落,笑着说道:“就是他。”

    宁缺这才注意到,在阴暗角落里有一张很小的沙盘,沙盘旁坐着位穿着青色学院春服的男子。房屋里温度极高,然而那男子身上竟是没有一滴汗水,连热的感觉都没有一丝,只是专注平静看着面前的小小沙盘。他的人就像是房屋里的一部分,极容易逃脱目光的捕捉,如果闭上眼睛,更是根本感觉不到他就在那里坐着。

    “四师兄最近在修行浑光符。”

    陈皮皮向他解释道:“他想要把符纹和构成兵器的钢铁契合的更紧,直至最后融为一体。”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四师兄抬起头来,理都没有理宁缺陈皮皮二人,直接对赤裸壮汉说道:“三星纹用来加大正面抗冲击力自然没有问题,但是侧面的撕扯力怎么办?如果武者布天地元气于体肤之表,再想激发盔甲上的符纹,难度有些大。”

    六师兄向那边走了过去,宁缺陈皮皮二人跟在他的身后。

    沙盘上画着看上去极简单的三条线,这些线条并不是完全平直,线条相交处被勾出了极光滑的几个半圆弧形,看上去就是一根线牵着几滴触在一处将要融合却还没有完全融合的水珠。

    听着两位师兄的议论声,宁缺知道他们是想要对盔甲上的符纹加以改造,从而提升防御能力,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符道在现实中的运用,不由大感好奇。

    “我不懂符道,也不知道这些纹饰有什么用,但我总觉得这些半圆太光滑,或者说……太完美。”六师兄挠了挠头,老实说道:“我就觉得太完美的东西肯定不禁打。”

    四师兄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这辈子一直在打铁,对于力量这种东西比我熟悉的多,虽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我相信你的直觉,这几个半圆确实太完美了。”

    宁缺微感紧张,盯着由细白沙铺成的沙盘,想要看看这位四师兄准备进行怎样的改动。

    没有人拿木笔画图,只见沙盘上的细白沙粒极神奇地快速滚动起来,上面的线条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着,在沙盘间变化着形状,片刻之间便不知道进行了多少种组合。

    宁缺盯着沙盘上的线条,目光随着那些线条变化而快速闪动,思维逐渐跟不上那些繁复至极的组合变化,只觉得脑海里微感刺激痛,胸腹间一阵烦恶。

    ……

    ……

    走出屋外来到水车旁,捧了把冰凉的清水洗了洗脸,宁缺的精神才算好了些。他心有余悸望着陈皮皮说道:“真没想到,只是些片段符纹便这般难懂。”

    “正是因为是片段才容易引发精神波动,更何况你不自量力想要看清楚那么多变化。”

    陈皮皮用竹管盛了管水喝尽腹中,擦了擦嘴,嘲笑说道:“更何况六师兄那屋子火炉常年不熄,用来炼制各类精钢材质,他不会打架,但武道修为极精深,所以一直呆在里面才会没事,像你这样的家伙,又怎么可能不被热浪薰昏过去?”

    宁缺被他嘲笑,却也不以为忤,想着今日在书院后山看见的这些师兄师姐,这些看似有些疯癫却明显极为神奇的画面,心情非常兴奋。

    “五师兄八师兄下棋去了,他们两个人入山之前,一人是南晋国手,一位是月轮国宫廷棋师,约战十余次都分不出输负,后来入山之后成了师兄弟,却也没忘了当年的那番恩怨情仇,只要没事儿便抱着棋枰往山上那处松下一坐便是数日。”

    陈皮皮想着那两位师兄,没好气说道:“下棋下到连吃饭都经常忘记的人,怎么会记得今天是你入门的日子?这些年来如果不是我每次都满山遍野辛苦寻着他们送去饭吃,我真怀疑他们会不会吐血棋枰,然后冻饿而死,成了松下的两只雅鬼。”

    宁缺听着这番叙述,不由哑然无语,心想这书院后山果然全是奇人怪人,也不知道夫子收这些人做学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三师姐你熟。”

    陈皮皮继续说道:“她这时候应该还在旧书楼里抄小楷,你若要见她随便能见。你不要问我她为什么天天在东窗畔抄小楷,我只知道这是老师交给她的课业。”

    回忆那夜在崖顶看到的人数,宁缺默默算了算,对陈皮皮说道:“大师兄跟随夫子去国游历,那应该还有两位师兄没有见到。”

    “你还没有见到二师兄,至于剩下那位可不是师兄,那位老先生辈份有些奇怪,而且天天只知道抱着书本看,和谁都不怎么说话,师兄师姐们都不怎么爱搭理他。”

    陈皮皮领着他向崖坪方后那条瀑布行去,警告道:“我这便去带你去见二师兄,你可得注意些礼仪举止。前面见着的师兄师姐虽说举止都有些奇怪,但人都是些极善良的人,二师兄严肃方正,持身正要求他人更正,你若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当心挨板子。”

    宁缺听得心头一凛,紧张问道:“那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来面对二师兄?”

    陈皮皮回头看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这家伙向来极会摆姿态,就像刚才面对师兄师姐们的姿态一样便好,真没想到,宁缺你浓眉大眼的居然这么会卖乖。”

    宁缺反嘲说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便是白痴。”

    陈皮皮看着他叹息一声,说道:“除了严肃方正,二师兄最大的特点便是骄傲,而且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表现的比他还要骄傲,所以……请你节哀。”

    “以你平时臭屁骄傲的姿态,想来这些年里没有少被二师兄教训。”宁缺看着他胖乎乎的脸,嘲笑说道:“至于我不用你担心,在二师兄面前,我一定会是世界是最谦虚的那个人。”

    “晚了。”陈皮皮似笑非笑望着他,说道:“去年你给我出的那道数科题,最后害得二师兄闭了半个月的关,难道你以为骄傲如他,会忘记这件事情?”

    ……

    ……

    事实证明,陈皮皮的恐吓都是纸老虎——走到离那道银流瀑布不远处的小院,终于看到传说中的二师兄后,宁缺发现二师兄其人绝对不是那等白眼望天目无余子之辈,甚至感觉对方说话的口吻非常温和亲切,哪里有丝毫骄傲自负的味道?

    站在石阶之上,二师兄平静看着他们二人,淡然问道:“宁缺,小师弟他……抱歉,现在不应该叫小师弟……十二他带你在后山逛了一遍,你有何感受?”

    “诸位师兄师姐潜心修行,实乃我之……”宁缺恭谨应道。

    然而还没有等他把话说完,二师兄便极为强势抬手阻止,冷声说道:“那帮家伙天天就知道逗鸟喂鱼弹琴落棋,哪里是在潜心修行?老四明明在符道之上极有潜质,却不知道脑袋里少了哪根筋,居然被老六骗去当铁匠铺的伙计!老师仁爱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早就要把他们好生整治几番,似这等人你若还要说是你的楷模,委实有些不智。”

    宁缺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段话。

    二师兄忽然声音一沉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刚刚看到那道瀑布时,宁缺便为这场谈话定下了基调,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决意在二师兄面前一定扮娇羞鹌鹑,谈话时绝对不能抬起头来无礼直视对方的双眼,但二师兄头顶那根高高耸起像极了洗衣棒槌的古冠,实在是……太吸引目光了。

    对于二师兄头顶的古冠,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便很难再把目光移开。宁缺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对一根棒槌说话,这种古怪的感觉,即便是他也很难让脸上的神情一直保持平静。

    与这顶棒槌般的高高古冠相比,二师兄的面貌要显得正常很多,但同样也很有自己的特色。

    二师兄眉直鼻挺唇薄,谈不上英俊,却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黑发被梳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垂在身后,不向左倾一分,也不向右倾一分。至于他的两条眉毛一模一样对称,甚至给人一种感觉,两边眉毛的根数都完全一样,平静有神的眸子也是如此,挑不出来任何毛病,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法赞美却也无法挑毛病的无奈感觉。

    这种无奈感觉大概所有看到二师兄的人都会有,宁缺正是因为这种感觉,心神有些轻微飘移,便忽然听到了这句问话,不由悚然而惊,面露微笑说道:“师兄,师弟在看你的冠帽。”

    二师兄静静看着他,说道:“为何要看?”

    宁缺脸上的神情极为自然,回答的极为理所当然:“因为很好看。”

    二师兄微微一怔。一直还在完美扮演鹌鹑的陈皮皮则是表情一僵,在心中默默骂了无数声脏话,心想认识这厮一年,原来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此人竟是无耻卑劣到了这等境界。

    拍马屁拍的再自然,有时候也会让领受马屁的人感到有些羞,羞则易恼。更何况今天面对的对象是书院二师兄,值此重要时刻,宁缺绝对不会让对方有任何反应回味从而醒悟的机会。他从脑海里随意择了件事情,疑惑问道:“二师兄,我去年随公主李渔自草原回京途中,曾经在岷山北山道口遇着一位洞玄境界的大剑师,有人说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弃徒……”

    “想入书院后山哪有这般容易,既然进来了,又怎么会轻易出去?”

    二师兄说道:“富在深山有远亲,世间每多愚痴之辈,总想着与书院挂上一些关系来自重身份,每年不知道要涌出多少二层楼弃徒,难道每出现一次,我书院便要昭告世间并无此人?”

    “就担心这些自高身份之人会坏了书院名声。”宁缺这句话说的倒是真实想法。

    二师兄嘲讽说道:“知道的人自然知道,至于那些没资格知道的人,无论他们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资格能影响到我书院名声,似这等事情以后你莫要理会便是。”

    听着这句话,宁缺在心中感慨想道,终于感受到了二师兄的骄傲,果然是很凛厉的骄傲啊。

    心有所思,眸有所现,二师兄注意到他目光里的意味,以为这位新入门的小师弟,被今日所见所闻震撼的有些神智惘然,淡然宽慰说道:“书院后山,或者说二层楼,其实并没有世间传扬的那般玄虚。这里就是院长教学生的地方,就这么简单。”

    ……

    ……

    “是不是觉得很无奈?”

    “是。”

    “是不是觉得二师兄这个人实在是很没有意思,做什么事情都一板一眼?”

    “是。”

    “是不是觉得他那顶冠帽很像一根棒槌?”

    “看的久了有时候会忽然觉得那顶冠帽又像纸折起来的玩具。”

    “不管像什么,是不是很有把它打断或是压扁的冲动?”

    “……”

    离开小院,直至再也听不到瀑布从山崖坠落水潭的鸣声,确认二师兄应该不会偷听自己对话后,书院后山最小的两个家伙才开始说话。

    陈皮皮揉了揉因为先前保持严肃表情而有些发麻的脸颊,看着宁缺问道:“说啊。”

    宁缺沉默片刻后老实回答道:“确实有点这种感觉。”

    陈皮皮神情凝重看着他说道:“不止你有,我们所有人都有,六师兄甚至已经尝试过好几次。”

    宁缺微微张嘴,看着胖少年的脸,迟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了。”

    陈皮皮摇头说道:“我不会愚蠢到诱骗你去砸二师兄的冠帽,事实上今天看了你的表现,我坚信以后极有可能是你想些阴损招术骗我去做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宁缺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我觉得二师兄骄傲些挺好,至少这样才像一个人。”

    “我不会把你这句话当成要挟你的证据。”

    陈皮皮的表情和说的话明显是两个意思。他同情地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事实上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很有同感,尤其是前年二师兄养了一只鹅以后。”

    宁缺诧异问道:“鹅?”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们一直认为,二师兄之所以会养那只鹅,是因为那只鹅非常骄傲,他觉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同类,既然如此,当然要好好养着。”

    宁缺怔了怔后,连连摇头笑道:“太刻薄,太恶毒了些。”

    陈皮皮笑道:“你别不信,待会儿看到那只鹅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说。”

    说话间来到一处缓坡处,青青草甸里怒放着野花。二人在花间选了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斜坡下方是一道平缓流淌的溪水,看来势应该是来自于崖壁上那道瀑布,看去处大概流出崖坪后,又会形成一道新的瀑布,却不知会落向何处。

    春风与暖阳混在一起,轻轻吹拂着两个年轻人的脸,他们躺在草甸上野花间,双手枕在脑后,睁眼看着美丽的风景,显得极为惬意。

    宁缺看着坡下那道溪水,说道:“在书院里……我是说在下面书院里,我偶尔会抬头看山,但从来没有看到过瀑布,我也从来没有想过,雾里的大山深处竟然如此美丽。”

    陈皮皮眯着眼睛,看着高空的那些黑点,微笑说道:“这座山很大的,我都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听四师兄说,大山正对着长安城的那面是一片绝壁,你关心的瀑布可能就是从那里落下去的吧,我曾经去偷偷瞧过一眼,那片绝壁下方全部是云雾,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

    “以后有机会你带我去看看。”

    “好。”

    宁缺视力极好,看着溪水下方那些游动争食的鱼儿,想着今日在后山里看到的那些师兄师姐,好奇问道:“师兄师姐们……现在都是什么境界?”

    “二师兄早已知天命,只是不知道他现在是在知命上境还是中境,究竟有没有看到那扇门。然后从三师姐一直到十一师兄,都是洞玄境界,上中下境不等。”

    这个回答着实有些出乎宁缺意料,他吃惊看着陈皮皮,说道:“你都是知命境界,怎么师兄师姐们还在洞玄?”

    陈皮皮看了他一眼,嘲讽说道:“学道有先后,入道何问期?我虽然入门最晚,但先入知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所谓分境不过是些打架手段,后山里没谁真正在意此事,若真打起架来,从三师姐开始,一直到十一师兄,加起来都打不过我。”

    “你别忘了,我可是绝世的修行天才啊。”

    “师兄师姐们是怎么进书院的?”

    “当然是夫子招进来的。”

    陈皮皮浑没注意到,自己这些年受了二师兄太多影响,竟是习惯性地开始说废话。

    宁缺无奈说道:“我是问正经的。”

    “难道我的回答很不正经?”

    陈皮皮讷闷看着他,说道:“有谁比四师兄的线画的更直?有谁比七师姐的花绣的更好,陈法布的更精妙?有谁比九师兄十师兄会弹琴吹箫?有谁比六师兄更会打铁?至于那两个酷好下棋的疯子,天底下你就找不出第三个能在棋枰之上战胜他们的人来。”

    “我们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还是那句话,打起架来或许他们打不过别人,但如果比起别的方面,你我吃屎都赶不上。”

    宁缺认真说道:“那不见得,论起书法之道,我还是有些信心的。”

    陈皮皮哈哈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解问道:“既然师兄师姐们入山之前,已经是世间某一方面最顶尖的人物,那老师召他们入书院又是什么意思?已然是举世无敌,再修行下去还是举世无敌,在他们的领域谁又能让他们更进一步?”

    陈皮皮看着他神情认真说道:“我前面说没有人能在师兄师姐们的领域内战胜他们,这句话其实有一个前提,必须排除掉一个人的存在。”

    “谁?”

    “大师兄。”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的意思是说……大师兄什么都懂,而且在任何领域都是最强的那个人?”

    陈皮皮悠悠叹息道:“我只知道,书院后山一直是由大师兄负责授课解惑。”

    宁缺怔然无语,良久后喃喃说道:“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等全才?”

    陈皮皮抬头望着碧天上的飞鸟,微笑说道:“是不是感觉很受打击?你很骄傲,我很骄傲,二师兄更骄傲,但即便是二师兄在大师兄面前也没有任何骄傲的资格,最有趣的事情在于,如果你看到大师兄就会发现他这个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骄傲。”

    宁缺有些失神望向天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原来世间除了……还真有生而知之的人物。”

    陈皮皮没有注意到他话语间的停顿,说道:“世间从来没有生而知之的人。”

    宁缺嘲讽说道:“如果不是生而知之,谁能教出大师兄这等人物?”

    陈皮皮反嘲说道:“白痴,大师兄是老师的学生,当然是被老师教出来的。”

    宁缺哑然无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大师兄的老师岂不也是自己的老师,此时他才想明白,自己已经成为传说中夫子的学生,不禁心神一阵摇晃,激动不安。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大胖圆脸,问道:“我有一个问题。”

    陈皮皮疑惑应道:“什么问题?”

    宁缺认真说道:“我进书院二层楼,是为了修行学习,而不是为了来欣赏风光的,你今天带我逛了一大圈,但好像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学些什么,怎么学。”

    “首先,你现在是不惑境界,能操控的天地元气少的可怜,所以有很多东西你根本没办法学。其次后山的学习基本上都是自修,按照老师给我们定的方向,我们自行感悟学习,若有不通处便去请教大师兄。现如今老师和大师兄都没回来,你当然只能先自学。”

    “大师兄他……现在是什么境界?”

    “除了夫子,谁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大师兄他自己都不知道。”

    “又来了,你又来了。”

    “我说的是真话……因为我们总觉得大师兄好像从来没有关心过境界这种东西。”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师兄真的是无所不会,在所有领域里都是绝顶风流人物,那为什么五师兄和八师兄不会缠着他下棋?根据我的认知,像下棋踢球这种最容易引发暴戾气息的游戏,可没有人在乎对方是不是师兄。”

    陈皮皮忽然笑了起来,想起某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感叹说道:“那是因为大师兄这个人有两个最妙的特质,正是因为这两个特质,所以没有人会缠着他下棋或是做别的事情。”

    “什么特质?”宁缺好奇问道。

    “大师兄做事情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

    “有多慢?”

    “你想像不出的慢。”

    ……

    ……

    “就算要先等夫子回国,那我在后山里总得应该做些什么。”

    “以后你会有很多事情要做?”

    宁缺忽然觉得有些什么事情不对,犹豫问道:“比如?”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比如很多。”

    到了此时此刻,宁缺终于回想起来,今日在书院里拜见师兄师姐们时,陈皮皮偶尔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怜悯神情,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沉声问道:

    “现如今我成了小师弟,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生命从此迎来了崭新喜悦的新阶段?

    陈皮皮微笑看着他说道:“不错,以后我再也不用被逼着天天听那些雅曲,不用天天被四师兄逼着在沙盘上画线,不用天天被六师兄逼着去踩水车,不用天天被七师姐逼着去雾里面插旗画线,不用天天被十一师兄逼着讨论那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不用天天被二师兄逼着算那些像山海一样的数字,而被打掌心却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个人。”

    宁缺若有所思说道:“因为我现在是最小的那个。”

    陈皮皮拍了拍他的胸口,感激说道:“书院,胜在有小师弟。”

    宁缺笑了笑,把他的手打开,枕手望天,心想看来必须珍惜今天这闲适时光,懒得再理他。

    “我知道你是一个有大想法,大野心的人。”

    陈皮皮忽然望天说道:“你先前关心师兄师姐们的境界,是因为你想超越他们,其实就我个人而言,并不是很赞同这种生活方法,因为太累。”

    宁缺没有回头看他,盯着碧天之上越飞越低的那些鸟儿,看着它们黑色双翼下的白色柔软腹部,喃喃应道:“活着本来就是很累的事情。”

    “我不知道你小时候究竟经历过什么事情,但我想有时候还是需要把心胸放宽一些。”

    “你是说我是个小心眼的人?我那些蟹黄粥都喂猪吃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不用防范师兄师姐们,他们都是好人。”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四岁的时候遇见过一个好人,然后我发现那个好人想吃我。当然我并不认为师兄师姐们会是这样的人,只是我刚和他们认识,难免会有些防御心理,你不用太过担心我会精神变态,若要变态小时候早就已经变好了。”

    陈皮皮转头看着他的侧脸,说道:“至少在这里,你真的不用太过警惕防御,你可以放松愉悦的生活,书院后山是个好地方,你应该珍惜。”

    “明白,我会珍惜的。”

    宁缺认真说道:“你在后山呆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无聊?”

    “有时候当然还是会,不然我怎么会和你认识?”

    宁缺收回目光,看着他好奇问道:“你什么时候回西陵?”

    陈皮皮不知道因为这个问题联想到什么不堪回忆的画面,表情有些难看。

    宁缺盯着他的眼睛,诱惑问道:“是不是和女人有关?”

    陈皮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哑说道:“这件事情和你无关。”

    宁缺哈哈笑了起来,撞了撞他肩头,问道:“说起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成熟男人之间讨论女人往往讨论的是金钱和床上的事情,青年男子讨论女人才会讨论喜欢这么单纯的内容,但无论是哪种,女人总是最能引发聊兴的谈论对象。

    听到这个问题,陈皮皮顿时来了兴趣,说道:“记得我第一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

    宁缺点了点头。

    ”把那些都忘了,那些只是我在骂人。”

    陈皮皮笑着说道:“我喜欢的女生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身材小巧,眉眼气息干净,当然要生的好看,如果能有红扑扑的小脸蛋儿,那就最好了。”

    宁缺讶异问道:“就这些?”

    陈皮皮思忖片刻后,神情凝重补充道:“独立自主强大一些,哪怕凶悍都无所谓,哪有女人能打得过我这种修道天才,但她……必须是个好人。”

    宁缺总觉得这句话里似乎隐藏着一些经年之痛,但想着陈皮皮逃离西陵来到书院时,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怎么也不可能惹上情债,不禁有些疑惑。

    正在这时,陈皮皮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坡下小溪说道:“快看,那就是二师兄养的鹅。”

    一只肥硕的大白鹅摇着大屁股走到小溪旁。它嘴里含着一个小竹筐,筐中不知道放的是些什么东西,只见它把厚实的硬喙伸入竹筐中,再伸入平静流淌的溪水里。

    溪水里一片扰动之声,无数条鱼儿欢快地游了过来,聚集到大白鹅身前,不时啄食,偏生却显得极有秩序,进完食的鱼儿迅速退开,把位置让给身后的鱼。

    大白鹅从水中抬头,骄傲地仰着白颈对着天空嘎嘎叫了两声,再次把竹筐里的东西叼进溪水之中,然后不停重复这个动作,显得极有耐心。

    宁缺被溪畔的画面直接震到无法言语……这只大白鹅居然在喂鱼!

    “二师兄养的鹅,每天都会来喂鱼,仿佛它骄傲认为这是自己生命里的最重要的任务。这就像二师兄每天都会训我们,骄傲认为这就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任务。”

    陈皮皮站在他身旁笑着说道。

    宁缺震惊无语,心想书院后山真是世界上最牛逼的地方。

    ……

    ……

    越过岷山一路向北,在比荒原更荒凉的极北野原上,有一道天然形成的隘口,在隘口南面的野原上,由数千名妇孺老弱组成的队伍,正在艰难地行走。今年黑夜的时间比往年要长很多,气温变得更加寒冷,以善耐严寒著称的北大荒部族也已经无法忍受越来越恶劣的环境,被迫离开生活了千余年的家乡,踩着雪与泥土混成的融浆向南迁移。

    由数十万人组成的北大荒部族远离中原的时间太长太长,长到很多人都忘记了世界上还有南方这片区域,长到他们早已经被那个繁荣富庶的世界所忘记。

    黑夜延长温度降低,忍受不住的除了这些可怜的部落民众,最先承受不住的原本生活在更寒冷地带的那些动物和野兽。

    听着隘口北向远处隐隐传来的一声厉过一声的凄厉鸣叫,迁移部族里的德高望重的老人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皱纹里充满了悲伤和无奈,至于那些穿着毛皮的妇人,眼睛里更是写满了绝望,以打猎为生的他们从鸣叫声中,清晰地判断出这一批自极寒区域南侵的兽群是怎样的规模,如果让这些凶残的野兽追上部落,那么部落便将迎来灭顶之灾。

    隘口处一片狼籍,雪地里满是污迹。

    一个用烂毛皮紧紧裹住全身的少女站在雪地里,脚上穿着一双黑糊糊的靴子,皮帽下乌黑秀丽的长发被编成了一根大辫子,在身后悬至膝盖处轻轻摆荡,领间那条兽尾没有遮住的眉眼清新可爱,小脸蛋被寒风吹的通红,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

    听着一声凄厉过一声的野兽鸣叫,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她盯着雪原远处的那道黑线,身体因为紧张而有些轻微的颤抖,依然清稚的眼眸却变得越来越明亮。

    蹄声逐渐清晰,雪狼幽幽的眼光像星星一般出现在荒原上,气氛压抑而恐怖。少女紧张看着那处,忽然稚声大喊道:“唐小棠,你要成为天下最强的女人!当然不会这么早死!”

    话音落处,她用力把刀从雪地里拔了出来。

    刀是红色的,很弯很大,比她小巧的身子更长更宽,被她举在肩上,就像是一轮血色的弯月。

    她举着红月巨刀,像疯子一样呼喊着,向漫山遍野的雪原巨狼群冲了过去。

    ……

    ……

    (很糙,明天连前章一起修,但已经足够很屌,九千五百字,最后画面,我欣慰了。鹅喂鱼那个是真事儿,忘了是同济还是复旦里的一只鹅,这事儿我也觉得特屌。)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八十七章 看西边

    六师兄看着宁缺,说道:“如果箭杆材质换成混银,你的符也必须重新设计,稍后我会打几方混银块,你带回去试一下。”

    宁缺想着老笔斋半夜飘浮的小侍女,挠了挠头说道:“六师兄,麻烦你到时候帮我多准备一些材料,前面试的那道符极轻,这次看来应该要重些。”

    七师姐把手里锅盖扔给陈皮皮,拍了拍手掌,看着讨论中的二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请颜瑟大师在箭杆上刻符?神符师刻出来的符难道不会更好吗?”

    对普通符师而言,他写的符便只能被自己的念力频率所激发,但这条规则对于境界玄妙的神符师来说并不适用。像颜瑟大师这样的神符师,他们有能力封存天地元气与符纸之上,只需要使用者用念力操引天地元气启符,便激发符中威力。

    神符师对国家军队和宗派的重要性便体现在此处,然而神符师地位何等崇高,普通武道修行者哪里有资格请他们出手,专门为自己打造兵器。更何况武道修行者的盔甲兵器想要承受神符师威力巨大的刻符,需要足够优质甚至是珍稀的材质,但凡珍稀材质必然昂贵,也是让神符兵器极为罕见的重要原因之一。

    宁缺正准备向七师姐解释两者之间的区别,房间阴暗角落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的四师兄说道:“神符师刻的符威力强大,但那毕竟是他人之符,像小师弟需要的这种近身武器,最好还是刻自己的符,二者心意相通,甚至能应周遭环境而变化,对于提升自身境界,增强战斗优势极有好处。”

    略一停顿,他继续说道:“像小师弟这样有大机缘的人,随时可以请颜瑟大师出手,反而越不能这般做,一旦对定式神符产生依赖,他越发不容易进步,更何况武器上的符文并非出自己手,若一旦损坏他到哪里修去?”

    宁缺前些日子便曾经想请师傅替自己在兵器上刻符,当时颜瑟大师的回答,与四师兄的说法极为相似,他不由连连点头,忽然间想着初入书院后山时听陈皮皮提到过的那件事情,看着四师兄好奇问道:“四师兄,夏侯大将军的盔甲……”

    四师兄回答道:“夏侯身上那件神符盔甲,是黄鹤教授亲自设计的神符,我和你六师兄只不过是铁匠雕工,做了些技术活而已。”

    想着那位身着神符盔甲,在燕境杀伐常胜十数年的大将军,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情绪复杂一笑,摇头感慨道:“能够请黄鹤教授这样的神符师制符,能让二位师兄精心造甲,我大唐帝国四大边将的面子果然很大。”

    四师兄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帝国四大将对我书院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我虽不是神符师,但若我不愿意,哪怕是许世大将军也请不动我出手,说到底终究还是黄鹤教授的面子,他既然开了口,我们也不好拒绝。”

    “黄鹤教授与夏侯大将军相熟?”宁缺似乎无意问了句。

    四师兄抬头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后说道:“黄鹤教授乃是帝国天枢处客卿,替帝国军方增强实力,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听到天枢处三字,宁缺想起自己腰带里藏着的那块牌子。自从皇帝陛下把那块腰牌赐给他后,他还一直没有去天枢处看过,只知道那是帝国用来管理修行者的机构。他不由暗想自己在天枢处里的身份能不能弄些好处?

    溪底走石,湖畔试箭,书院后山的时光仿佛比外间总是要走的快上很多,眼见着崖坪那方日头已斜,光渐红暗,宁缺从六师兄手中接过用皮革包裹好的沉重混银锻铁块,向师兄师姐揖手行礼,便向山外走去。

    陈皮皮送他出山。入雾之前,他忽然停下脚步,胖乎乎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质疑问道:“颜瑟大师真说过……你在符道方面的资质能排进史上前三?”

    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是不是发现在修行方面,终于有一样你怎么也比不上我,所以觉得有些失落寂寞冷?想开一些,你天生无法进入符道,何必和我比这个?想想剑圣柳白,他在这方面一辈子也赶不上我。”

    听着宁缺把自己和当世第一强者相提并论,陈皮皮的情绪并没有得到马上改善,嘲讽回应道:“我堂堂一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难道还会羡慕你这个小不惑?”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宁缺笑着反驳道:“我修行不过一年,便由初境跃至不惑,连跨三境,谁能确定我日后不能进入知命?”

    “雪山气海只通了十窍,下下之资你必须承认。”

    陈皮皮同情看着他,说道:“退一万步说,夫子回书院后强行把你这颗榆木脑袋教成知命境界又如何?你也不过就是个知命榆木脑袋。”

    宁缺皱眉说道:“雪山气海不通,又不是脑袋不通。”

    陈皮皮站在山径云雾之前,回头望着他笑道:“反正你是不是符道资质史上前三我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就算你进了知命境界,肯定也是史上最弱的知命。能影响的天地元气不能离身边三尺,到时候你怎么好意思自称大修行者?”

    说到大修行者,他刻意把大字念的极重,咬的极深。

    宁缺的脸面早已在岷山寒风和边塞狂沙中练就的无比坚硬,根本不在意他的嘲讽,只是想着入书院二层楼已经数月,却还没有见着传说中的夫子和大师兄,不免有些遗憾,心想若得夫子亲自教诲,那自己修行的速度该得生猛成啥样啊。

    “老师和大师兄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没人知道。”

    “去国游历……总要有回国的时候吧?这都一年多了。”

    “旅游赏景访友,当然要比闷在后山里修行快活的多,如果是我也不舍得回来。”

    宁缺微笑看着他问道:“听说老师这些年每次周游天下,都只带大师兄,为什么他不带你?去年在旧书楼里,你天天吹嘘自己最得夫子宠爱,看着似乎不像。”

    陈皮皮摇头感慨说道:“你不懂。世人崇敬夫子,不敢稍有不敬,我们这些做学生当然更是如此,但谁也没办法做到大师兄那样,能把夫子服侍的妥妥贴贴,如果是你,你是愿意带一个宠溺的女儿出门还是愿意带一个会煮饭的老婆出来?”

    这是一个很荒唐的问题,但宁缺站在山径雾前居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想了很长时间后,回答道:“我带桑桑,她会煮饭也会服侍人。”

    ……

    ……

    荒原的夏天快要过去,水草肥沃的草场温度渐渐变凉,黑泥上的青草颜色渐渐变淡。然而与天时趋寂的感觉不同,远离中原的北方草场上,依然是一片热闹景象,无数顶帐蓬像云朵般连绵相依,宰羊烤肉唱歌跳舞,欢快至极。

    经过无数场惨烈而血腥的战斗,千年之后自极寒北域热海南迁的荒人,终于彻底击溃了草原蛮人的抵抗意志。左帐王庭付出数千名精锐骑兵死亡的代价,依然无法阻止荒人强硬的脚步,不得不将靠近北方的部族尽数转移,向更南的草原牧场而去,而把北部这片肥沃的草场留给了荒人。

    勇敢的荒人战士获得了胜利,在千年之前的故土重新拥有了一片新的家园。这片家园在中原人看来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但对这个常年生活在极北寒域的苦难民族来说,无疑就像天堂一般美好。

    而就在前不久,因为迁移速度缓慢而一直落在极后方的荒人部族妇孺老幼,也终于抵达了这片新家园,成功抵达的人数,远远超过荒人事先决意南迁时的预计,更是令所有荒人感到惊喜。

    草原帐蓬间,亲人重遇,各自安置家居,熟悉美好而陌生的新生活,羊汤飘出的乳香味,干粪燃烧时的异味,混在一起后,在荒人闻来却是无比幸福的味道。

    狂欢从夜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荒人战士们用从草原王庭抢来的烈酒,好好地犒劳了番自己和同样辛苦的家人,然后感伤怀念死在路途上的亲人或温柔搂着自己的妻子,各自归帐沉沉睡去,油灯根本不需要点亮。

    草场西北方那座外表同样简朴,但体积明显要大上很多的帐蓬里却是灯火通明,十余盏火盆悬在半人高的空中,将帐内照的明亮无比。

    荒人元老们和最强大的战士首领们,为庆祝胜利而狂欢了整整一日,但之后却因为某位元老提起某个话题而陷入了沉思和安静。

    “唐人有什么可怕的?”

    一名身材强壮如熊的荒人战士首领,满脸不解看着苍老的长辈们,沉声说道:“我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万里南迁疲惫之余,还能把草原上的王庭打个落花流水,只要在这片草场上休息半年,世间还有谁能是我们的对手?”

    坐在帐蓬最深处的荒人大元老平静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再强大的战士,一旦被骄傲所控制,便会变得虚弱起来。”

    被德高望重的大元老批评,那位强壮的荒人战士首领脸上流露出慌张神情,赶紧低首请罪,但从他眼眸中,可以清晰看到他对长辈们的忌惮依然很不理解。

    “这片草原本来就是我们荒人的故乡,我们曾经是世上最强大的王国,然而为什么千年之前先祖们被迫离开这片肥美的草原,去那极北寒域艰苦熬命?”

    老人环视帐蓬里的人们,面无表情说道:“因为唐人击败了我们。”

    ……

    ……

    老人沉默很长时间后继续说道:“让你们记得先祖们被迫离开草原的原因,不是要你们复仇,而是要提醒你们,那个叫唐的帝国有多强大。”

    “千年之前先祖们席卷大陆北地无人敢抗,即便是西陵神国最开始也只想着传道未有敌意,直至李唐立国,先祖一败再败,最后险些丧族亡种,与对方签下协议退入寒域,发誓不再南归,才保留下些许火种。”

    老人缓声讲述着荒人代代相传的千年里故事,帐蓬内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当年的先祖们疆域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人口百倍于我们这些子孙,强者更是繁若夜穹星辰,数不胜数,尚且亡于唐人之手。如今我部在热海艰难煎熬千年,也不过数十万子民,哪里能与先祖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藐视唐人?”

    “现在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便是,一旦与唐人接触,应该如何处理。”

    帐蓬内响起应答声:“我们不要中原人的土地,抢夺回来的是自己的草原,就算蛮人王庭被我们赶到南边,与中原人发生争执,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有人担忧说道:“我族南迁终究违背了千年之前与唐人签下的协议,如果唐人借此发难,又该如何应对?”

    老人目光微垂,说道:“左帐王庭,右帐王庭,金帐王庭,千年之后的草原上就只剩下了一些蛮子,而我们这些天可汗真正的子孙,却被迫在热海旁艰难过活。若真能活下去倒也罢了,然而如今既然活不下去,南迁也是必然之举。黑夜在前,死亡在后,什么协议相对都没有意义。”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帐内荒人族内最重要的人们,沉声说道:“但若能避免与唐帝国的战争,那便一定要避免,唐人若遣使前来责问,好生应对便是。”

    帐内众人齐声应是。

    忽然间,元老注意到帐内没有那个人的身影,花白的眉毛忍不住皱了起来,虽然那人从来不会在元老会上表达任何意见,习惯沉默,但他毕竟是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商议如此重要的事务时他不在场,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

    老人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极西方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波动,这道气息感觉不出来有多么强大,但那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却深深地触动了他身躯里那颗已然苍老的心脏。

    老人身体骤然僵硬,脸上流露出敬畏恐惧的神情,急忙向后挪动身体,然后向着西方伏身跪下,双手前伸显得异常恭敬。

    旁边那些身材枯瘦的元老们也感应到了西方那道气息,面色剧变,用最快的速度俯身于毯上,诚恳伸手抚地叩拜。

    各部落的壮年荒人首领们没有感觉到那股气息,他们看着元老们的反应不免感到震惊疑惑,下意识里跟着跪了下去,对着西方叩首不止。

    ……

    ……

    (想着要过年,开心的兴奋再次失眠,又一天一夜没睡觉,干脆写了一章,这时候去写下一章,啥时候困的不行了,写了多少就更出来,我真神经病啊……)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九十一章 公主府里的卖艺者

    天才往往只与理论联系在一起,他们只负责提出解决问题可能的答案,却不肯负责验证答案,知其然猜其然却不管怎么证明。所以数学相对不怎么好的爱夫子可以提出相对论,然后继续发呆,所需要的实验初步验证要等数年之后,才由那些苦逼的科学家去蛮荒远地瞪着眼睛看老久日食才能做出来。

    宁缺被称赞为天才,似乎他可以把脑中的想法扔给师兄们去变成现实,自己不再理会,可惜符箭是他需要的东西,符是符师必须亲自参与的东西,更关键的是,他是书院最小的师弟,没有资格也没有胆量去冒充学科带头人,所以为了把天才的想法变成完善的工艺设计,在接下来的这几天里,他不得不继续煎熬痛苦不停在纸上绘着图与符,做着最繁琐也是最枯燥的工艺设计工作。

    作为某人的本命物,桑桑不得不继续扮演符文实验的重要角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终于到了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做富家小侍女的美好年月,却不料还要摔爬滚打飘来飘去,纵使有些木讷的她,最终也无法再忍受那些痒与莫名其妙的诡异感,毅然决然撕掉身上白布,搬着洗衣盆躲去了隔壁假古董店。

    虽然失去了最敏感的实验工具,宁缺还是必须继续自己的研发工作,他站在书桌前咬着笔头,冥思苦想那道符文应该怎样改进,才能对羽箭带来最大幅度的增速上升效果,最麻烦的是,箭矢弹射时怎样才能完美地画出符文的最后一笔?

    头发从鸟巢变成鸡窝又变成二师兄养的那只大白鹅在溪中用水草乱搭的鱼家,眼神从疲惫到激昂再倒疲惫如此三番五次重复直至黑的一塌糊涂,明明总觉得似乎马上就要解决这个问题,却又感觉答案似乎还在极遥远的云间飘着,伸手去触去探总是一场空,撞着水面与镜面,生痛而令人烦燥。

    就在这时老笔斋的铺门被敲响。

    宁缺没有喊看桑桑,连喊几声桑桑去看,却没有听到回音,才想起来她早已躲到了隔壁,只好扔掉手中墨笔,没好气走向前铺开门。

    门外站着位身着短袖青衫的中年人,表情恭谨。宁缺觉着此人有些眼熟,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请柬,看着请柬上的落款,才想起来这位中年人是公主府的管事。

    “啥事儿?”他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问道:“一定得去?”

    管事被他的反应弄得一怔,苦笑说道:“宁大家,具体何事我真的不清楚,不过根据殿下的安排,应该是私下小聚,您最好还是去吧。”

    宁缺只是顺便问问,绝没有借此展现自己不畏王权铁腰杆的意思。

    自从不在长安城各处赴宴后,他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参加过这种社交活动,如今忙于符箭之事,按道理更没有什么心情赴约。但对方是大唐帝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与李渔有些日子未见,去看看对方想说些什么,顺便散散心,说不定对当前困局还有些好处,便说道:“明日准时到。”

    ……

    ……

    夏末热意渐褪,远处廊间大叶扇还在不停地转着,不停向庭间吹入徐徐清风,更添清凉怡人之意。桑桑带着小蛮去那几棵老树下面去捉虫完,宁缺和李渔则是坐在庭间木板之上饮茶闲叙,画面说不出的淡然随兴。

    只是宁缺脸上的神情与这幅面面绝不相宜,眉头皱的极紧,左脸上的小酒窝因为咬牙绷紧颌肌的缘故分外清晰,恼火问道:“殿下,我能不能不去?”

    “父皇的亲笔书信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书院。”李渔轻轻转腕将茶盏送至唇边,轻轻啜了口,赞叹说道:“山阴郡送来的岩茶果然不错。”

    宁缺看着她清丽依旧的容颜,叹息说道:“殿下,我们能不能省略这些陈腐的寒喧以及以物言情的手段,直接讲正事?要知道你我都是年轻人,没必要学那些老人家一般试来探去。”

    听着以物言情四字,李渔细细的眉尖缓缓挑起,似笑非笑望着他,但终究还是没有借这四字发挥,说道:“父皇亲自开口,想必君陌先生也不会反对,依我看来,这一趟荒原之行你是必须要去了。”

    “我已经进了二层楼,为什么还要去实修?”宁缺不解问道。

    李渔也有些不解他表现出来的态度,蹙眉说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去?要知道书院诸生将来都会是朝廷的栋梁之材,今番在你带领下去荒原实修,日后无论他们念不念你的好处,但至少在明面上再不敢对你有丝毫不敬。”

    宁缺摇头说道:“荒原是很危险的地方。”

    李渔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在长安繁华地里呆的时间太长,难道会把人的铁骨消磨成酥块?我不相信这种小场面便能吓倒你。我知道你那个梳碧湖砍柴者的名头,难道你还会怕草原上的那些蛮人。”

    “是打柴人。”宁缺纠正道。

    他继续解释道:“虽说七城寨那边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和草原金帐王庭正式作战,不过战场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我也不至于害怕重回战场。但既然是战场便生死无眼,书院里那些学生说就天下无敌,做事却是糟糕透顶,真上了战场谁知道要死多少?带这样一群孩子上战场,我就要替他们的生命负责,压力太大。”

    李渔笑着说道:“不要忘记他们也曾经是你的同窗,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孩子,难道你比他们能大多少?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学了一身老气横秋的感觉。”

    宁缺暗想自己怎么也要比他们大个七八岁,虽然谈不上老气横秋,但看事情总会谨慎小心些,说道:“越老的家伙越容易在荒原战场上活下来。”

    “但事实上你不需要承担这种压力。”

    李渔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实修,是帝国磨砺人才的大事,哪里会让你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他们,生死无眼便无眼,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书院学生,才有资格被朝廷认真培养,所以你只是带他们去,而不用理会他们的生死。”

    听着这话,宁缺微微一惊,沉默半晌后不解问道:“如果不管他们在战场上的生死,那为什么非得我带他们去?军部随便派个人不就结了?”

    李渔没有说话,她看着这张清新可人的脸上那几粒雀斑,忽然心中生出淡淡悔意。

    去年一道自草原归来,她可以说是大唐帝国最先发现宁缺能力的大人物,也曾经试图招揽过,只可惜现在看起来,和宁缺的潜力相比,她当时招揽的力度确实显得有些太小了些,不过短短一年时间,这个渭城的少年军卒便成为了神符师的传人,二层楼的学生,长安城的名人……

    纤细的手指缓缓转动微茶杯,渐从失神中醒来,她看着宁缺微笑说道:“父皇让你带书院诸生去荒原,不是看重那些学生,而是看中你,是要你去替帝国争些颜面,同时要看看你究竟能表现出怎样的能力。”

    宁缺微微一怔,说道:“陛下……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因为你有野心有想法,和书院后山里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不一样,而父皇正是看中你有野心有想法,对我帝国而言,年轻人有没有野心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野心。”

    “或者换一个词……理想?”

    “我的理想殿下应该清楚,都是很简单的一些东西。”

    “但当你满足了小时候的理想,难道没有更大的理想?”

    “比如?”

    李渔看着他思索的神情,说道:“常年在书院后山修道,你喜欢吗?”

    宁缺不假思索回答道:“喜欢。”

    这个问题以往或许还能让他感到困惑,但自从陈皮皮带着他去了崖洞书屋,看到那位不停抄写看书的读书人后,便再也不成其为问题。

    李渔盯着他的眼睛,追问道:“可是拥有足够强的力量之后,难道你不想依靠力量做些想做的事情,达成一些你想要达到的目标?”

    宁缺脑海中闪过破败的府邸、染血的石狮、湿墙前箕坐的朋友,身体微感僵硬,沉默很长时间后,把这些不可宣诸于口的想法搁至身后,抬起头来看着她耸耸肩,无谓说道:“我以前热衷名利,但现在利已经有了,出名才知道有出名的烦恼,所以我现在真不知道日后还要去做些什么。”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想到,这个家伙现如今已经是夫子的学生,世间的名与利对他而言确实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的挫败无措感。

    “我记得去年冬天有一次,你在我们此时所坐的木庭间对小蛮讲过一个童话,那个童话里的小公主骄傲又胆怯而且无能,那个青蛙王子倒是有几分泼赖劲儿。”

    沉默很长时间后,她开口说道。

    刚一开口她便觉得有些不对,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说起那个故事,但既然已经开始,她用力握紧拳头,强自镇定平静把这个故事讲了下去,不知道是因为夏末风热还是远处廊间宫女偷懒停扇的缘故,觉得自己的双颊有些微热。

    “世间任何事情想要做成,首先便要敢想。如果不去想那便永远做不成,所谓野心欲望理想其实说到底还是要依靠勇气二字。”

    李渔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缓声说道。

    庭间一片安静,只隐隐能够听到远处廊间大叶扇转动的声音,老树下小蛮惊喜的欢呼声,假山间淌水入池的声音。

    宁缺看到她眼中的宁静温和甚至是纵容之意,听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意思,不自禁地想起当时北山道口火堆旁听故事的那个少女,然而转瞬间他清醒过来,记起对方是身份尊贵无双的大唐公主,尤其是那些过往的猜测依然在脑海中盘桓,于是他沉默片刻后没有接话,而是问道:“吕先生最近可好?”

    没有听到对方的试探性言语,李渔生出淡淡遗憾伤感,但却也松了一大口气,提起身前名贵的龙首无双一捆竹小泥壶,把宁缺面前的茶杯斟满,微笑应道:“吕先生不肯在长安城里生活,坚持在瓦顶山清修,前些日子来了封信,说是身体不错,对了,知道你进入书院二层楼后,他很是高兴。”

    想着旅途上吕清臣老人对自己无私的教诲,而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个声名不显、不能修行的少年,现在的自己却成为大唐朝廷的重点培养对象,宁缺不禁感慨万分,很是怀念感激,心情也变得温暖了很多。

    “殿下,我去荒原的这段时间……那桑桑就拜托你照顾了。”

    “放心。”

    有大唐四公主照看,长安城内应该没有谁敢欺负小侍女。但宁缺此去荒原,是桑桑生下来后第一次离开他的身边,所以在得到如此肯定的答复后,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盯着李渔的眼睛极认真说道:“不要让人欺负她。”

    被宁缺质疑,身为公主殿下的李渔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心情安定下来,因为她知道宁缺哪些担心桑桑,却肯把桑桑交给自己照看,这已经表明了某种态度。

    “放心,若有人敢欺负桑桑,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殿下,这太残忍了,还是直接让那人死吧,全家都死。”

    “……”

    “殿下?”

    “没什么,我这里有封信,你带在身上。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怕那些荒原蛮人,但毕竟身在异地,若真出现什么事情,你拿这封信去找崇明太子。”

    宁缺接过信放入怀中,正准备说些感恩之类的制式话语时,忽然眉头微挑,听着花墙外传来的呼吸,心想公主府里有谁竟敢无视规矩,偷听公主与自己的说话。

    李渔看他神微微一怔,向后方望去,眉头微蹙说道:“你怎么来了?今日的功课做完没有?国子监什么时候允许学生提前出堂?”

    一名身着明黄衣饰的少年从花墙后绕了出来,少年眉清目秀,但脸色苍白似多日不见眼光,瘦削的身体配上脸色,给人一种孱弱的感觉。

    少年笑着应道:“姐姐,你不要总这么凶嘛。”

    听着称呼,宁缺知道了少年的身份——大唐帝国皇帝陛下的长子,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大皇子李珲园,于是离席起身揖手行礼。

    他在这边揖手为礼,少年皇子却是眉梢一挑,苍白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悦神情,随意挥了挥手,说道:“免了。”

    在他看来,虽说此人与姐姐有资格对坐,想来也不是普通寻常的小人物,但不管你是谁,既然第一次见到本皇子,不说跪拜至少也要长揖及地,这般随意揖手,实在是太不恭敬。

    他在暗怒宁缺不恭敬,李渔却是脸色骤然一寒,不悦斥道:“平日先生教你的礼数都去了哪里?还不赶紧给宁大家回礼。”

    听到宁大家三字,少年皇子李珲圆顿时想起这一年里宫里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好奇抬头望向宁缺,这才把真人与传说中那人对上号来。

    若放在平日里,即便知道此人是父皇赏识的人,他也不会施以任何颜色,不过举世间他最畏惧的便是自己的姐姐,看着李渔面色如霜,赶紧站起身来向宁缺回礼。

    宁缺温和一笑,挥挥手示意不用,却也没有侧身避开。

    李珲圆余光里注意到这点,起身时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但毕竟是帝王家长大的孩子,他迅速把心中怒意压抑下去,走到宁缺身前,牵起他的手热情攀谈起来。

    苍白稚嫩的面孔透着病态的尊贵,刻意透着亲热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冷漠,宁缺惯见生死契阔尔虞我诈,眼内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这等低劣的演技,他也没有因此而不高兴,而是拿出了自己最优秀的演技,最良好的精神状态,谦虚而不失热情,就像是冬天沙漠里的一团火。

    戏子安身立命之本便是演技,今日木庭清风流水畔,宁缺与少年皇子同台演出,这般卖艺不休,便等若用绝佳演技在不停羞辱对方。

    李渔看着二人攀谈画面,早已看出其间蹊跷,苦恼地揉了揉眉心,嗔怪瞪了宁缺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皇子忽然出现在公主府内,恰好与自己相遇,若说这真是巧合,宁缺当然不会相信,他知道李渔的意思,只是关于那件事情,现在的他没有资格也不想去参合,就算想参合也必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所以看着李渔嗔怪眼神,他笑了笑不再调戏皇子,揖手行礼向二位天潢贵胄告辞。

    在离开公主府的路畔柳树下,他看到一名腋下夹着黄纸伞的年轻道人,不由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他常去皇城对面的昊天道南门观,所以认得这位年轻道人是国师李青山的弟子何明池,此人负责天枢处的一些重要工作,极为忙碌,没想到今日竟会在公主府内看到对方,看模样他似乎在等谁。

    宁缺走了过去,好奇问道:“明池师兄,你这是在等谁?”

    年轻道人看着宁缺,无奈笑了笑,指向府庭方向,说道:“奉陛下命,我负责监督皇子读书,他跑出国子监我也只好跟着。”

    宁缺心想那位纨绔苍白皇子,着实不是个好相处的对象,要监督他读书真是个苦差事,同情看着对方安慰说道:“总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方明池苦笑摇头,说道:“我是被师父收养的,自幼随师父出入皇宫,与皇子相熟,陛下才会把这件事情交付给我,可不敢太不当回事。”

    ……

    ……

    去老树下寻着桑桑,和小蛮说了几句闲话,宁缺便离开了公主府。

    走在热闹街巷中,看着巷口处围着水井嬉笑玩闹的顽童,想起那位少年皇子,又想起关于皇位之争的传闻,他忍不住摇头叹息道:“公主摊上这么一个弟弟,还真是倒霉,日后不知道要因为他吃多少苦头。”

    桑桑好奇问道:“皇子怎么了?少爷你又觉得他是个白痴?”

    “如果真是个白痴倒也罢了,谁也不会去为难他。偏生又学了公主殿下一些心眼手段……想要变成聪明人的白痴,才容易惹出乱子。”

    桑桑看了眼四周,小声提醒道:“少爷,那可是位皇子。”

    宁缺笑着说道:“皇子又如何?隆庆皇子又如何?若这位小皇子日后敢来招惹我,我会让他知道卖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少爷,你现在经常表现的很骄傲得意。”

    “话说两年前我们还只能参和渭城酒馆赌权分配事务,现在好像能参和帝国皇位分配事务了,怎么能不得意?而且这不是没外人。”

    桑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还别不信。进了书院二层楼,就是夫子的亲传弟子。关于皇位继承这种事情,书院的态度现在看起来很重要,而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对这件事情肯定不感兴趣,我大概是唯一一个可能会感些兴趣的人……”

    宁缺说道:“所以公主才会玩出今天这一招来。不过看小皇子今天的表现,我怀疑她会后悔今天的安排,至少事先应该告诉小皇子。”

    桑桑好奇问道:“帝国皇位继承这种大事书院也能起作用?少爷你成了夫子的亲传弟子,地位就这么高了?夫子有这么厉害?”

    宁缺自嘲一笑说道:“不要忘记我到今天为止还没有见过这位老师,不过听了很多传闻,还有周遭这些人的态度,大概能明白这位老师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少爷,那我们应该算是公主这派的?”

    “夏侯……应该是皇后那边的人,那么日后我始终只能站在皇后娘娘的另一面,也就是公主这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需要站队的话。其实这个道理很久以前我就想明白了,只不过什么东西都是待价而沽,要卖出合适的价钱就必须等,现在价钱不错,那就可以慢慢开始卖了。”

    桑桑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的侧脸,很认真地说道:“你们讲青蛙王子那个童话时我听到了,也听懂了,这算好价钱吗?”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头说道:“不是所有癞蛤蟆都想吃天鹅肉。”

    “天鹅肉不好吃吗?”桑桑不解问道。

    宁缺看着她笑着说道:“在有的癞蛤蟆眼里,又脏又臭的黑泥鳅,要比天鹅肉好吃多了。”

    桑桑问道:“少爷,你是不是在绕着弯骂我又难看又黑?”

    宁缺笑道:“看来我家的小丫头终于愿意动脑子想事了。”

    桑桑认真说道:“所以我越想越觉得这是件挺好的事,按小时候你对我说的话来讲,能娶了殿下回家,可以少奋斗好多年哩。”

    宁缺继续向前走去,说道:“问题是她究竟对多少人说过这句话。”

    这话便涉及了对女子最恶毒不堪的猜测,桑桑眉尖蹙的极紧,不开心说道:“少爷你一直对殿下有成见,事实上她是个好人。”

    “好人也罢,坏人也罢,和我有什么关系?”

    “刚才你不是还说待价而沽,要卖个好价钱?什么价钱会比殿下自己更高?”

    “喂,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卖艺不卖身这句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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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清晨的帝国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这里是人世间

    长安西城着名食府一品轩后有一家极不起眼的茶铺。

    茶铺深处竹席后方坐着两个人,其中那个矮胖中年男人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看来夏末的闷热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影响,就连说话时的河北腔也显得燥了几分。

    “你是暗侍卫嘛,该做的事情总是要做嘛,这次去荒原,顺便帮着做做任务又有什么问题呢?只是让你看看,又不是让你查什么案子。”

    这位矮胖中年男人是大内侍卫副统领徐崇山大人,今日特意出宫与宁缺密会。坐在对面的宁缺从袖子里取出手帕,也开始像他一样不停擦汗,只是很明显,他的汗水不是因为闷热夏末天气而来,而是因为对方说的这番话。

    “夏侯将军……那是何等样人物,你要我去看他怎么看?看他长了多少根胡子还是每天上几次厕所?徐大人,我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但你要想想,以夏侯将军的脾气,如果让他发现我暗中窥视,肯定会动怒翻脸,到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一掌拍成肉泥,再包成包子喂马吃掉,谁替我出头?”

    “如果夏侯将军真能一点证据都留不下来,唐律在上,无论宫里还是书院都没办法替你出面。如果如果你死之前能留下他动手的证据,倒也不妨……

    “哈哈,你知道我这是在说笑话。”

    宁缺放下手帕,看着尴尬笑着的罗统领,心想这个笑话不怎么好笑。

    此去荒原极有可能会与夏侯照面,如果有机会,他当然想查查对方,只不过这件事情太危险,没想到在这时却收到这个要求——看来陛下终究还是对夏侯不怎么放心,那自己能够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看见他沉默无语,徐大统领以为他心里依然有抵触情绪,宽慰说道:“不用太担心,陛下的意思很简单,你只需要在旁边看看夏侯将军行事的反应,回京后把你所看到的一些细节告诉陛下,什么险都不用冒。”

    “陛下喜欢你,你又是夫子的学生,夏侯将军虽然暴戾冷酷,但他并不是山里那些徒有蛮力凶意的野猪,他不蠢,不会平白无故得罪你。”

    宁缺心想若到时候自己得罪了夏侯,那又该怎么办?

    “没问题吧?”徐崇山拾起手帕再次擦汗,满怀希冀看着他,说道:“如果没问题,我这就去宫里回话,长安城里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你告诉我,我来办。”

    宁缺说道:“您知道我在临四十七巷有个铺子……”

    徐崇山用力拍打胸脯,表现的格外豪气干云,说道:“我给你看着!”

    宁缺摇了摇头,微笑说道:“主要是有个小侍女,想请侍卫处帮我照看一下。”

    ……

    ……

    大唐天子派暗侍卫去冷眼旁观帝国大将军的一言一行,这件事情如果被传了出去肯定会引来一场政治动荡,所以为了保密,皇帝陛下根本没有召宁缺进宫,而是让徐崇山在宫外觅了个秘密场所,暗中传了密旨。

    领了密旨之后的宁缺,本应把这件事情死死封存在内心最深处,不告诉任何人,不过他和桑桑之间向来没有任何秘密,所以当他回到临四十七巷后,正准备做饭的桑桑,第一时间便便知道了密旨的具体内容。

    她望着窗口处的宁缺,问道:“会危险吗?”

    宁缺提起毛笔,透过窗户看着她说道:“主要就是察颜观色,然后打听打听,徐崇山说的不错,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什么危险,若真有危险,我不做便是。”

    桑桑低下头继续淘米,问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宁缺低下头继续画符,说道:“身为陛下的金牌小密探,大唐年轻一代重点培养对象,所谓帝国用我,用我必胜……嗯,必胜不至于,必须承认我的人生总是无法顺利太长时间,我之所以不拒绝,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有机会接近夏侯,带着皇帝陛下的密旨去观察夏侯,甚至有可能在其中寻找到报仇的机会,对于等待了十四年的宁缺来说,是无法错过的机会。

    桑桑没有说什么,小手在盆里用力地搓着米,清水渐渐变成米浆一般的东西,稻米不知道被她搓掉了多少层,身形越来越瘦削黯然。

    “这米如果再让你淘几次,还能蒸出饭来吗?”

    宁缺把笔搁到砚台上,看着窗外的画面,沉默片刻后说道:“放心,我现在的水准不够夏侯一根手指头戳,自然不会白痴到马上动手报仇。”

    桑桑站起身来,把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回头望着窗后的他说道:“少爷,既然你不能带我去,那你看到夏侯的时候,一定要忍住。”

    “去年书院入院试时看到亲王李沛言,我忍住没有?”宁缺摇摇头,说道:“我们是在岷山里长大的猎人,对付猎物时的耐心,就是我们最厉害的武器。”

    “需要准备一些什么行李?”

    “还是老三样。”

    马上便要带着书院学生前往边塞荒原,可能会看到夏侯,宁缺有些隐隐的兴奋,更多的还是紧张,想着可能遇到的危险,他越发着急要把符箭研发成功。

    当天吃完晚饭之后,桑桑把裤腿卷起,坐在井旁开始替他剪羽磨簇,而他则是全神贯注于书桌白纸之上,不停画着复杂的符文线条。

    ……

    ……

    荒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一片荒凉,凛烈冬风未至时,大部分地面上都覆盖着如毡般的青草,只是当中原来到夏末的时候,荒原便会提前感觉到微寒的秋意,青草开始染霜变黄变白,显出几分肃杀味道。

    马蹄将一棵比同伴更高的霜草重重踏入泥中,伴着微微嘶鸣和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多的战马出现在草甸上,左帐王庭的精锐骑兵,护送部落南迁。

    在更南一些的地方,千余草原骑兵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奇怪的声音,闯过燕北边塞,瞬间占据一处旅道村庄,把一只商队团团围住。

    鲜血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喷洒,村庄收割的夏粮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流淌,珍贵的茶叶盐包顺着弯刀划破的缝隙开始洒落。

    燕地村民和商队护卫惨呼着倒在血泊中,他们的身体重重摔落在地,就像那些沉重的粮包与商队货物,瞬间失去生命。

    草原骑兵兴奋地呼喊着,把所有人都杀死之后,开始笨拙地重新套车,把他们能找到的粮食与货物全部搬到车上,然后北返。

    夏天已经结束,秋天已经到来,冬天自然不远。失去了北方那片肥沃草场的左帐王庭部落,根本养不活太多的牛羊牲畜,如果他们不抓紧时间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抢到足够多的粮食,那么部落便极有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至于被他们屠灭的村庄,还有那一支支商队,是不是应该承受如此悲惨的遭遇,不是草原蛮人们需要考虑的问题。

    其实荒原上的人们很清楚,商队的重要意义,然而现如今他们面临着眼前的恐慌,哪怕是最有智慧的王庭军师,也不会强行逼迫他们去思考长远的问题。

    燕北各处边塞被草原蛮人骑兵攻破,无数商队被血洗劫掠,无数村庄的粮食被抢走,这些消息被荒原上的风迅速传到燕国各处,然后汇集到皇宫。

    刚刚归国没有多长时间的崇明太子,在病榻上父皇的冷漠注视下,平静穿上盔甲,率领三千名近卫军前往北方边境。

    城门大开,礼乐大作,看热闹的燕国民众们脸上却没有太多激动的神情,注视着太子车驾的眼神显得极为冷漠。

    荒原上的左帐王庭根本无力约束所有的部族,那些蛮人骑兵们已经发疯,单凭燕国的边塞部队,还有这数千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近卫军,根本无法阻挡那些马来如风,箭走如神的草原骑兵。

    好在西陵神殿已经发出了诏令,中原各国都将来支援,而那个可恶又可怕的唐国,也将派来他们的骑兵,对于燕国君民而言,这是何等样羞辱却又无奈的选择。

    这里是成京,弱国之都城。

    ……

    ……

    书院后山,晨光熹微,山雾渐分。

    四师兄与六师兄盘膝坐在水车旁,打坐调息完毕之后,对视一眼,开始重复他们已经重复了好些天的研讨过程。二人中间放着那面神奇的沙盘,沙盘上复杂的符文线条自行缓慢地前行,然后组成各式各样的可能。

    距离清溪极近的打铁房内,水蒸汽随着水车的灌注而不停浓密,冒着熊熊火苗的炉内,一些似银似铁的金属正在缓慢变软融化。

    刚刚起床的七师姐,站在清溪上游,看着他二人脸上的沉默忧虑神情,沉默片刻后把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一块石头上,转身向崖坪远处那道瀑布走去。

    ……

    ……

    距离南晋都城约七十里外,有一座山。

    这座山并不像长安南郊书院后那座山般雄伟高崛、终日被云雾遮住大部分身体,而是平静坦露在清湛阳光之下,每一道崖缝每一颗岩石都显得那样清楚。

    这座山的整体形状也很清楚,三面山崖相对光滑,反射着苍穹投来的光线,闪闪发亮,然后在峰顶相聚,看上去就像是一把剑。

    世间第一强者剑圣柳白的宗门便在山脚下,那是一座黑白二色分明的旧式古阁。

    数十名青年修行者,双膝跪地,朝着古阁恭谨行礼。

    他们身后都有一枝被草绳紧紧捆住的剑,与一般剑师的飞剑不同,这些剑相对较长较大,更像是武者使用的剑,而且各自安静地藏在鞘内。

    年轻的剑客们恭敬跪在地上,古阁处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像剑一般平静却又锐利的声音响了起来,这道声音锐利的仿佛能够刺穿剑阁身后那些坚实的崖壁,能够刺穿世间任何有形的事物。

    “丢脸的人,就不要回来了。”

    听着这道声音,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年轻剑客表情身体微僵,显得无比紧张,又似乎极为激动,大声应是后起身向外走去。

    数十匹骏马正在微嘶等待。

    年轻人骑马牵缰,离开师门,向北方去。

    这里是剑阁,强者照拂之地。

    ……

    ……

    滔滔黄河,浊浪翻滚,一时不知多少浪花产生湮没,河岸旁摆渡舟夫手持竹竿,恭恭敬敬跪在木道两侧。

    当年剑圣柳白,正是在这道黄河旁悟得滔滔剑意。

    今日大河国年轻一代的修行者,便要渡过这道黄河,向北方去。

    ……

    ……

    海儿畔的白塔下。

    一名满脸都是皱纹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由无数布片组成的奇怪衣服,漠然注视着身前那些后辈子弟,声音沙哑怪异说道:“若要去燕北,便需要穿过唐境,朝廷已经发出文书,你们但走无妨,相信唐人不会为难你们。”

    一名年轻苦行僧人诧异望着妇人问道:“曲妮大师,难道您不随我们一道走?”

    老妇人眼眸里闪过一丝恶毒痛恨神情,厉声说道:“像唐国这等礼数败坏,全无信仰的罪恶之地,我的鞋底沾了一粒它的灰尘,都会令我感到恶心。”

    这位月轮国主之姐自幼带发修行佛法,修行境界高深,在佛宗内地位极高,眼下这些奉西陵诏令前往燕北的年轻修行者们,都可以说是她的徒子徒孙。

    她看着恭谨待命的诸位后辈,冷漠傲然说道:“我从北方走,直接过岷山,倒要看看唐国有没有谁会拦下我。”

    这里是月轮国,佛光普照之地。

    ……

    ……

    马蹄踩在肥美的沃野上,仿佛都能挤出油来。

    数百名骑士在温暖的阳光下肃然前行,身上穿着纯黑色的盔甲,盔甲上绘着繁复难明的金色花纹,黑色盔甲表面与金色花纹在明亮的光线下不停闪烁,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美感与威压感。

    昊天教数千名虔诚信徒,正准备跪行拜山,听着如雷般的蹄声,惊的连连避到道畔的树下,待他们看清骑士面容后更是赶紧跪下叩首,充满了惊喜与敬畏神情。

    西陵护教神圣骑兵,号称世间最精锐骑兵,在道旁虔诚叩首的信徒们平时看到一人,便觉得是祖宗积德,今日竟然一下看到了数百位神圣骑兵,不由惊喜的难以自抑,甚至有妇人看着神圣骑兵肃然庄严模样,兴奋的昏厥过去。

    有些身家富裕消息灵通的信徒,大约猜到这些护教神军出动的原因是什么,但他们还是不理解,不过是些草原上的蛮子作乱,为什么神殿会如此重视?

    数百名护教神圣骑兵中间,夹杂着数名穿着红色道袍的昊天道门神官,神官们中间那位年轻的护教神圣骑兵将领英俊似非凡人,行走在阳光下,身上的盔甲仿佛镀上了一层昊天神辉,若神子般完美而不容侵犯。

    这里是西陵,昊天眷顾之地。

    ……

    ……

    书院后山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

    宁缺把符文图纸搁到桌上,疲惫地靠着角落坐下,看了会儿摇晃的炉火,不知不觉间便睡着了,这几天他实在是累到了极点,脑力也压榨到了极点。

    “这么短的时间,居然就拿出了解决方案,我那天赞扬小师弟是符道上的天才,他果然没有令我失望。”四师兄看着纸上的那些线条,又看了一眼在角落里沉沉睡去的宁缺,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给了他如此强烈的动力。”

    六师兄一面计算符箭材料需要的金属配比,一面压低声音说道:“我能感觉到小师弟很着急……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去荒原的事情。”

    四师兄说道:“荒原……西陵神殿担心魔宗复生,小师弟终究是书院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难道魔宗那些余孽当年被小师叔杀的不够惨?”

    六师兄憨厚问道:“师兄,我不是很理解这句话的逻辑关系,小师叔当年把魔宗杀的惨,如果小师弟又遇到魔宗的人,难道他不是应该更担心吗?”

    四师兄看着他问道:“你说帝国礼部尚书去燕国会不会担心被燕人杀死?”

    六师兄抬起头来,想了片刻后说道:“当然不会,如果礼部尚书出访成京,只要少了一根毫毛,燕国只怕都会迎来灭顶之灾。”

    “同样简单的道理。”

    四师兄平静说道:“如果魔宗的人敢伤小师弟一根毫毛,魔宗难道就不怕迎来灭顶之灾?难道就不怕再被小师叔屠一遍?”

    “但小师叔已经死了。”

    “师叔死了,师父还没死,更何况二师兄一直想有机会向小师叔学习。”

    “那小师弟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四师兄看着沉睡中仍然蹙着眉头的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知道,但他是小师弟,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当然要想办法让他不怕。”

    “想什么办法?”

    “先替他把符箭弄好。”

    “喔。”

    对话结束,房间里沉重的打铁声连绵响起,六师兄挥臂的动作快到如残影一般,打铁声延绵串在一处,仿佛像一道永远不停歇的雷,然而即便是这样响的声音,也没能把疲惫到极点的宁缺唤醒。

    四师兄则是拿着沙盘不停模拟着宁缺设计的符文,参考宁缺写在纸上的旁注,尝试各种不同的符线搭配,甚至开始尝试用阵法把这些线条重新组合。

    符箭材料特殊,虽然经由六师兄的精妙空管设计减轻了很多重量,但比起普通羽箭来说,依然要重上太多,那么普通的硬木弓便没有办法使用,在打造符箭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必须是先把特制弓制造出来。

    随着打铁声的持续,随着铁水灌注泥模的兹兹声持续,渐渐的,那把由混编精钢细条组成的奇异硬弓部件渐渐分部位成形,而最重要的那个部位更是在六师兄的细心琢磨之下,开始泛出幽幽的光泽。

    四师兄完全掌握了宁缺对符线的设计,走过去指导那个部位的设计,看着六师兄看似粗笨的手指像绣花一般提着银色的托盘抓丝,他眉头微皱问道:“雕刀你准备用什么?符箭材质极硬,而且要求非常精确,普通雕刀完全没用。”

    六师兄呵呵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匣子,从匣中取出一粒三分之二部位被秘制金属薄片包裹的透明石粒,说道:“用硬度极高的杂银做托盘,用金刚石当雕刀。”

    “金刚石抗击打性能不好。”

    “所以我在它下面又包了一层铁片,当然不是普通铁片,还是上次我们和黄教授一起替夏侯将军打造盔甲时留下的异种钢铁。”

    “锋锐度怎么样?”

    “我磨了整整三天,切割面极好,你看。”

    六师兄举起金刚石对着熊熊炉火,明黄的火苗透过那些复杂的表面散开,化作无数纷繁美丽的光芒,就如同夜空里的繁星那般。

    接下来,这二位习惯沉默然后沉默决定不能让小师弟害怕的男人,开始这项工作里最困难的那个部分,也就是打造符箭的本体,也正是在这个部分,他们遇到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

    “四种金属的比例没有问题,关键是里面的杂质太多。我选的是军部最好的材料,但材料本身就有杂质,现在炉火的温度很难炼干净。”

    六师兄看着火通通的铁水,挠着脑袋无奈说道:“以前从来没有试过这种做法,强行融合这四种金属,需要的温度太高,我不知道该怎样做。”

    就在这时打铁房的门被人推开。

    七师姐走进门来,望着角落里昏沉睡着的宁缺笑了笑,转头望向他们说道:“我带了两个帮手过来,不知道你们需要不需要。”

    四师兄看着她身后那两个人,微微揖手行礼,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微笑望向熟睡中的宁缺说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符师先贤没能做出符箭来。让两个知命境界大修行者来当铁匠,除了小师弟谁还能有这等待遇?”

    二师兄面无表情走了过来,抢过沉重的铁锤。

    陈皮皮笑着走了过来,站到炉火前缓缓闭上眼睛。

    炉火骤然变得极为明亮,然后迅疾转作幽幽的蓝色。

    二师兄扶了扶头顶的古冠,单手挥锤砸向烧的通红的金属块。

    轰的一声巨响!

    锤落砧块,劲气喷射如电。

    除了陈皮皮,屋内其余的人全部被震的跌坐于地。

    巨大的撞击声如一道闷雷,响彻书院后山整座山谷。

    清溪无由生波。

    鱼儿游动不安。

    旧书楼上抄簪花小楷的女子抬头望向东窗外,沉默不语。

    两个棋痴抱松。

    两个音痴抱紧怀里的箫与琴。

    花痴护着身前的花。

    书痴还在低头抄书。

    这里是书院,人世间独一无二的书院。

    ……

    ……

    (依旧热情索要各种票,就像书院师兄弟们那般热情。

    向大家报告一下,咱们的副版主同学HERO,因为学业原因以及生活变动,近期内将暂时无法离开一段时间,俺在此向他敬礼,感谢这几个月给俺及书评区的帮助。另将夜第一届后山杯书评大赛开始了,具体事项请大家移步书评区,过几日我将开单章。再另:明天便是将夜第一卷结束,不管多少字,反正我写到结束为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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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