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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十三章 举世之敌

    后面的这些天,化身为长安城一普通老头的光明大神官如常出入客栈、吃饭睡觉,寻幽访胜,煨炉饮茶,听曲打盹,每天必逛临四十七巷,然后看桑桑。

    他吃饭睡觉看桑桑,煨炉饮茶看桑桑,听曲打盹看桑桑,每天都去看桑桑,打听到老笔斋里黑瘦小侍女的名字后,看桑桑便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那部分。

    某日,老人提着两提芙蓉记的桂花糕再次来到临四十七巷,看着小侍女被一辆华贵的皇家马车接走,他不禁有些好奇疑惑,却也没有多想什么,只是看着大门紧闭的老笔斋,看不到桑桑忙碌的小身子,老人觉得若有所缺,若有所憾,惘然呆立半晌后,忽然想起来自己竟是忘记了来长安城的真实目的。

    老人的眼中早已没有那抹黑夜的影子,他不知道那个人藏身在长安城何处,是不是还在长安城里,这些天他甚至根本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

    在临四十七巷灰墙上惘然而立,他想起了这件事情,摇了摇头,把手里提着的那提桂花糕放到老笔斋铺门前,紧了紧身上变得有些脏的厚棉袄,穿过东城密若蛛网的街巷,来到南城一处幽静府邸间。

    巷口安静地伫立着两棵大槐树,树叶在冬风里有气无力打着卷,与街巷两侧宅院里探出来的傲然大树森森绿意相比,实在是显得有些寒碜。

    街巷中段有两座府门相对,老人理都没有理右手方那座隐有人声传出的府邸,直接向左手方望去。脱落的封条早已被经年的风撕扯干净,只剩下一些残纸飞屑夹杂在木门脱落翘起的漆皮间,看着无比衰败。

    老人静静站在这道凄破的府门前,负着双手,佝偻着身子,看着残存的那座石狮,看着石狮底座后方积着的若经年稠血的老泥,深陷的眼眸里浮出一抹莫名情绪。

    老人站了很长时间,直到一场冬风自巷口袭来,从厚棉袄的领口里钻了进去,激得他咳嗽了几声,身子佝偻的更低了些。

    随着冬风席卷而来的还有一道声音。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要比以前冷很多。”

    老人依旧佝偻着身子,回答道:“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来过长安城,所以不知道长安城以前的冬天是什么样子。”

    然后他转身望向巷口。

    一人自巷口缓缓行来,眉直若尺,眼亮若泉,棉布道袍,简单道髻,身后背着一柄长剑,脚下踩着一双草鞋,每一步踏下,皆成龙虎,身前落叶泥砾似乎畏惧他的威势,无风而动簌簌避至街巷两旁。

    正是大唐国师李青山。

    “以后这些年,你可以一直住在长安城,或许会对这里的冬天有更深的认识。”

    李青山停下脚步,看着老人说出这样一句话,表达了留客的意思。

    如果是真正的客人,大唐自然有好茶好酒招待,如果是不请自来,并且有经年之怨的恶客,所谓留客自然是代表别的意思。

    老人静静看着他,缓缓直起身躯,佝偻瘦小的身躯,随着一个简单的挺腰动作,竟骤然变得高大威猛起来,一股庄严智慧强大的感觉喷薄而出。

    面对大唐国师,老人自然不再是那个喝茶吃饭看桑桑的普通老人。

    他是光明大神官。

    ……

    ……

    昊天道南门领袖、大唐国师,世间百姓几乎所有的对权力的想像,都可以赋予在李青山的身上,这些年来从没有人见过他施展神妙境界,因为以他如今超然的身份地位,实在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亲自出手。

    但就连长安城街头巷尾玩耍的顽童都知道,国师理所当然很强大,不然他为什么能当上国师?而对于修行世界里面的人来说,大唐国师李青山身为知命境界的大高手,不出手则矣,一朝出手定然会惊风落雨。

    不过在衰破的将军府门前那位老人也不是普通人,做为西陵神殿最尊最贵的光明大神官,被囚禁十四年,依然拥有无数忠诚部属,便是掌教也不敢妄言诛杀,一朝发力便引发神殿惊天混乱,有史以来第一个成功逃离幽阁。

    大唐国师正面对上光明大神官,不知道胜负如何。

    “西陵来信,说你很强大,师兄也说你很强大,甚至说你有可能比掌教更强大。”

    李青山看着光明大神官,忽然笑了笑,说道:“我知道自己因为心系俗务,道心无法保持清静,所以在境界上一直有所缺憾,所以如果你真比我强大,我并不以为这是很难接受的事情,更不会认为这是一种耻辱。”

    光明大神官说道:“修道多年,如果连这点还勘不透,不免有些愚钝。”

    “所以我看不透你。”李青山敛了笑意,说道:“你和裁决天谕二位神座是不一样的人,当年师兄和我从未在你身上看到一丝对权力的野心,甚至你对昊天光辉在人间的播洒似乎都没有太大兴趣,你苦研教典,你救苦扶难,你慈悲但不以慈悲为怀,你冷漠却不以冷漠为趣,你是一个近乎完全透明或者说光明的人。”

    李青山的声音渐渐冷冽起来:“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你会忽然变成那样一个人,你会做那样一件事情,成为神殿第一个被囚禁的光明大神官,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脱困之后还要来长安城,你究竟想做什么?”

    “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我们在世间的位置也早已注定。我的位置在光明神座之上,我的使命便是看到黑暗,仅此而已”

    略一停顿,光明大神官抬头望向院墙上方乱树枝后方凌乱的天空,脸上浮现出一丝慈悲的笑容,继续说道:“如果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那么世间所有事情都会简单很多,当年我看到黑暗,本应由裁决去净化黑暗,然而没有人愿意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只好多做一些。”

    他收回目光,望着李青山说道:“无论你看或不看,黑暗总在那里,但既然看到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当做自己没有看到。”

    李青山摇头说道:“如果世间一切事与法皆由昊天注定,那我们何必还要修行求索?黑暗在那里,自有昊天净化,你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自己的使命便好,何必还要做这些事情?如果你真能清楚自己的位置和使命,现在的你还应该是坐在神座之上受万民崇拜的光明大神官,又怎么会变成所有人都想杀死的丧家犬?”

    光明大神官沉默不语。

    李青山看着他苍老的面容,想起多年前在神殿偏居里苦心孤诣研习教典的那位慈爱老者,心中生出同情与厌憎交织的惘然复杂情绪,感慨说道:“历任光明大神官均为道门内精研教义聪慧无双之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光明大神官反而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人,越优秀越是如此,千余年前入荒原传道那位如此,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那位如此,你也如此,为什么会这样?我时常在想,是不是你们这些有大智慧大毅力的人物有大自信,所以才会坚持认为自己看的才是真实的,而且是唯一的真实,从而与真正真实的世界越走越远?”

    听着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光明大神官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也生出了些许感慨,但片刻后他的表情便变得平静淡漠起来,说道:“看到便是看到,光明眼中之所见便是世间客观之所在,虚妄亦是真实。”

    听他如此说法,李青山不由微怒,沉声斥道:“但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认为!十四年前你假传掌教谕令,让李沛言和夏侯做了这件事情,陛下震怒,掌教同样震怒,若不是你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这个世界又怎么会以你为敌?陛下和掌教又怎么同时认为你该死?你如此德高望重又怎么会被关了这么多年!”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没有假传过首座的谕令。”

    李青山眉梢微挑,说道:“你是说掌教拿你当替罪羊?”

    光明大神官语气愈发平静,说道:“谁有胆量拿我当替罪羊呢?”

    李青山沉默片刻后说道:“但这件事情终究是你做出来的。”

    “不错。”

    “你就没有考虑过陛下和掌教的想法?”

    “唐帝和首座的想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光明大神官的声音平静的就像是冬天被冻凝的湖面,平滑无波无痕,仿佛当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场震惊大唐帝国与西陵神殿的祸事,只不过是些普通小事。

    李青山眼神微寒看着他,问道:“脱困之后便来长安,莫非你还没有放下那事?”

    光明大神官沉默。

    李青山转首望向残破的将军府,慨叹道:“就因为你当年一句话,长安城里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这座将军府拜你所赐也已经衰败如此,莫非你还不满意?”

    光明大神官面无表情说道:“不满意。”

    李青山指着将军府,厉声斥道:“将军府的人都死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不,还有一个没有死。”

    李青山眼瞳微缩,震惊异常。

    “当年无论是神殿还是你们唐国的亲王大将,都同意配合我的目光,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冥王之子降临世间。然而事后不知为何,所有人都认为我看到的是假的。你们的亲王认为是受到了我的蛊惑,你们的皇帝震怒异常,所以明明有些人知道这座将军府里还有一个人活着,却再也不愿意再查下去,甚至严禁谈论此事。”

    “为什么我会被囚禁十四年?因为我知道冥王之子还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变得越来越强大,我要继续寻找他,而那些人根本不相信有冥王之子,也不相信他的存在,如果让我继续查下去,西陵和唐国之间会出大问题。”

    “那么某些人只好把我关起来。”

    他带着悲悯的情绪缓声说道:“桃山,唐国,整个世界都腐朽了。”

    “不是我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而是整个世界都在与黑夜为伴,与光明为敌。”

    “我是光明大神官。”

    “我叫卫光明。”

    “那么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敌人。”

    ……

    ……

    (不想用长安乱这个名字了,这章的名字更切题一些,这真是一幕大戏啊,以后有一卷会叫垂幕之年,大概是倒数第三卷,然后最近在湖北家,更新暂时就只能保持这样,先保质再说量的问题,回家后会保质保量,拍拍手,谢谢侬。)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十四章

    (前面几章里把明字卷和日字卷搞混了,实在是脑子问题,待回家后再来修改,抱歉,谢谢大家提醒。)

    ……

    ……

    某些人是哪些人?谁不相信冥王之子的传说?谁能令神殿态度急转?谁能令唐国制怒静待?谁能一言便把光明大神官打落尘埃?

    李青山脑海中浮现出一座静山旧观的画面,身体骤然僵硬。多年前,西陵神殿授他大神官虚秩时,他曾经去过那处旧观,此生仅此一次,却是终生难忘。一念生处,他仿佛又看到悬崖边那个衣飘飘的瘦小身影,通体微寒。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不知道当年观主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但我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

    李青山沉默看着他苍老的脸颊,这才知道原来当年他以光明大神官之尊被囚禁,竟是青衣道人亲自出手。旋即他又想到光明大神官,在青衣道人身前居然还能坚持自己的想法,不禁又生出极大的敬佩之意。

    “因为坚持,所以不会放弃。”

    光明大神官眼眸里的光泽宁静而深邃,悠悠说道:“被囚禁在桃山后麓的这些年里,我一直没有停止用这双眼睛看这世界,某一年,还曾经做过一次尝试。”

    李青山皱眉说道:“燕境血案?”

    光明大神官没有正面回答,淡漠说道:“只可惜依然没能杀死那个人,我清楚地看到,那抹黑夜的影子还在世间飘浮,时浓时淡,时而消失时而出现,但这两年间,这抹影子变得越来越凝固,代表着那个人越来越强大。”

    李青山神情凝重问道:“你双眼看到的那人究竟是谁?他在长安城里?”

    光明大神官说了一句很艰深晦涩的回答:“眼睛只能看见他存在,不能看见他的存在,某日我看到他出现在长安城里,所以我很焦虑,所以我要来长安。”

    虽然说的是焦虑,但老人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没有半分焦虑感。

    李青山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内心深处不停思忖判断这番话,最终他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传说只是传说,由古至今从来没有人发现过冥界,夫子周游天下多年,听闻观主也在南方一带飘行,想必他们也是在寻找冥界,这么多年连他们二位都没能发现冥界,那么冥界必然不可能是真实的存在。如果没有冥界,自然没有冥王,如果没有冥王,自然不会有冥王之子。”

    光明大神官说道:“当然有冥界,自然便有冥王。”

    李青山隔着巷中的冬风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冥界在哪里。”

    光明大神官神态宁静说道:“我不知道。”

    李青山说道:“那你凭什么断定有冥界?”

    光明大神官回答道:“因为有,所以有。”

    李青山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的香坊外,碰见那个比自己还赖皮无耻的太子殿下,除了把对方痛揍一顿,根本没有办法进行正常一点的对话。

    光明大神官看他神情,笑了笑,说道:“关于冥界入侵和不动冥王的存在,在明字卷里都有记载,只是千年之前明字卷被那位先人带入荒原,就此失落,再也没有人看过,所以也就渐渐被人淡忘,甚至变成了一种虚无的传说。”

    李青山皱眉说道:“然而你也未曾看过明字卷。”

    “我确实没有机缘一睹明字卷真迹,但你不要忘记,那位先人和我都是光明大神官,对于某些记述的传承,总会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方式存续下来。”

    李青山看着他摇了摇头,叹息说道:“神座,你有没有想过,你只是因为自己的幻觉和一个虚无的传说就放弃了所有,与整个世界为敌?”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道心通明,你看的便是你所相信的,那么你自然要相信你所看到的,只要你相信,那么幻觉往往便是真实的。”

    李青山沉默片刻后向前踏了一步,草鞋落处,一道极淡的气流喷溅而起,如石子落入静湖,荡起圈圈涟漪。

    “一眼能见世间所有,一眼能见所有真实,只有昊天才能做到。你虽然坐在神座之上,天穹之下,但你是人而不是神,更不是天。”

    光明大神官的目光落在他向前踏出的右脚之上,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淡然道:“因为我不是神不是昊天,所以你不信我?”

    “不错。”

    李青山露在袖外的右手非常秀气,中空而握微微颤抖,仿佛正扼着一条正在不停挣扎弹动的龙身,而他身后鞘中的长剑嗡然而鸣,如龙身将出。

    “就算你是神,长安城还有一座惊神阵。”

    光明大神官摇头说道:“惊神大阵想来不会对我这个老头感兴趣。”

    李青山向前再踏一步,鞘中长剑龙鸣愈厉,右手扼龙之势愈坚。

    他看着光明大神官苍老的面容,沉声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这里看看,所以我让南门在四周布了一个天罗阵,我想试试能不能留下你。”

    “不能。”光明大神官说道:“裁决的樊笼都困不住我,更何况是天罗。”

    李青山道:“天罗乃昊天所授神阵,难道还比不上裁决神座一人的樊笼?”

    光明大神官应道:“樊笼困的是心,天罗困的是身,心脱困自然要难过身脱困。”

    李青山稍一沉默,对这个判断表示认同,转而说道:“惊神阵不会因你而起,但你要脱困,势必要施出全数境界气息,到那时大阵自有办法镇伏你。”

    光明大神官平静说道:“我在长安城里只是一个普通老头。”

    李青山说道:“因为有我,你不可能一直伪装成一个普通老头。”

    光明大神官看着缓步靠近自己的大唐国师微微一笑,说道:“青山,你是一个有大机缘的人,幼年结识唐帝于微时,在俗世内备受尊崇,又被观中游方长辈道人看中根骨,轻轻松松便入了知命,备受宠位,然而也正是因为你机缘太好,所以你这一生从未经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惧,如此的你又怎能威胁到我?”

    李青山被如此轻视,脸上却是毫无愠意,微笑说道:“先前就说过,如果我不是你的对手,那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所以我从未指望靠自己一人便把你留下来。”

    光明大神官深陷的眼窝里眸子颜色越来越深,渐要变成一双纯然漆黑的宝石,他看着街巷里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感知着四周越来越密集的呼吸声,漠然说道:

    “我先前也说过,你机缘太好,权势太盛,经历太少,当年你初登国师之位时,柳白决意挑战你,却被颜瑟拦了下来,你这一生竟是从未与世间的至高强者对战过,所以你无法理解,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敌人的数量其实没有太大意义,除非那个数量巨大到可以让尘世地面下陷的地步。”

    话音落处,街巷上空的枯叶再次飘舞,数十名弩手出现在街头巷尾,他们手中锋利的弩箭锋芒反射着噬人的寒意,紧绷的弩机清晰地传出暗含的强大劲道,身着褚色官服的天枢处修行强者们,也渐渐围了过来,在更远的坊市某些房间里,负责天罗阵发动的大唐阵师正在向阵眼里不停灌注念力。

    蹄声如雷响起,大唐帝国横行天下的重甲玄骑,开始高速向这边集结,巨大的重量让长街地面剧烈颤动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下陷。

    李青山把目光从斑驳的将军府院墙上收回,看着光明神官面无表情说道:“虽是神座,但肉身依然是凡人,脆弱不堪一击,今日就在将军府前让你死去,也算是替当年将军府内那些无辜的冤死者寻回一些迟到的光明。”

    光明大神官说道:“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微讽说道:“没想到被囚十四年,谨守教律的你居然变得如此自负。”

    光明大神官平静应道:“你说的有道理,骄傲有违教律,我表述的更准确一些,应该说,既然夫子不在长安,那我就是光明。”

    李青山沉默无语。

    以龙虎之势踏入街巷,他这位大唐国师和光明大神官之间言语互问,过往对印,内容惊人却语气平和,仿佛就像是斗茶一般,将那些杀伐争执意,全数隐在拈腕挑匙间,勘看的是道心,较量的是还是道心。这一番交谈下来,看似没有胜负,却也可以说光明大神官全胜,所以那便无须再谈。

    强劲的机簧声响起,锋利的弩箭像密集的暴雨般射出,箭矢撕破空气的声音尖锐的令人耳痛,从四面八方笼向光明大神官的身躯,没有留下任何的空隙。

    几乎同时,隐藏在远处坊市里的大唐阵师启动了天罗阵,将军府外的街巷上,天地元气一阵急剧的变幻,无数的元气湍流,化作了一道道无解的元气锁,强行锁死了光明大神官身周的所有空间。

    一声清亮龙吟,李青山身后负着的长剑嗡鸣振荡剑鞘,若闪电一般飞出,在空中化作一道青龙,须臾间横渡半条街巷,龙嘶阵阵撞向光明大神身的苍老脸颊。

    这是大唐帝国筹划已久的一次狙杀,因为目标是恐怖的光明大神官,所以他们的准备很充分,除了街巷间这些强大的攻击,还有很多后续的布置。

    而对方的应对非常简单。

    面对漫天弩雨、锁住天地的天罗阵,还有那道化作青龙的飞剑,老人幽深的眼眸里散出一道笔直的光线,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千道万道,无数道。

    光明大神官,大放光明。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十六章 机缘

    过了会儿,桑桑看着老人认真说道:“如果你只喜欢本国女子,不喜欢燕女,我也认识一些青楼姑娘,但想要她们替你生孩子,花费估计是个大数目。”

    老人又是一阵恍惚,沉默很长时间才艰难地清醒过来,神情严肃说道:“我不是想找老婆生孩子,我是想找一个徒弟继承我的衣钵。”

    这下轮到桑桑恍惚了,她心想找徒弟这种事情和我能有什么关系?我的骨骼并不清奇,身世也绝不离奇,而且虽然您身上的棉袄确实挺脏,但这些天似乎也未曾乞讨过,怎么看也不像是小时候听宁缺讲过的那些故事里的世外高人模样。

    “你想收我做徒弟,还是想请我帮你找个徒弟?”她认真问道。

    老人认真回答道:“我想收你做徒弟。”

    桑桑决定不再理他,蹲下身子开始擦拭桌腿。

    老人看着光亮可鉴,绝对找不到一处污渍的桌腿,沉默不语。

    老人没有离开老笔斋,而是沉默地跟着桑桑,看桑桑。他看桑桑擦拭桌椅,打扫不存在的浮尘,重新修理早就修好了的铺门,看桑桑关铺门,看桑桑汲井水,看桑桑淘米择菜煮饭切蒜,看桑桑坐到桌旁开始一个人吃饭。

    桑桑没有请他一起吃饭的意思,很奇妙的是,也没有请他离开的意思。

    隔着窗户,老人看着沉默吃饭的她,同情说道:“你是不是很无聊?”

    桑桑捧着饭碗的手微微一僵,她看着白米饭上的三根青菜,点了点头,然后继续用力咀嚼口中的菜根,微黑的小脸腮处微微鼓起。

    吃完晚饭,桑桑洗碗,洗脸,洗脚,准备睡觉。

    临睡前,她抱出一床被褥,递给一直守在天井小院里的老人,说道:“如果没有地方睡觉,你在前面把桌子拼一拼,将就一夜。”

    老人感受到被褥的重量,心意愈发坚定,看着小姑娘认真问道:“你信机缘吗?”

    桑桑摇了摇头,然后她想到很多年前的相遇,以及这些年来和某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柳叶眼明亮些许,又点了点头。

    “我相信机缘。”老人说道:“我相信每个人注定遇到一些人,做一些事情,这些由昊天安排好的事情,就是机缘。”

    老人浑浊的眼眸里明亮渐盛,他望向小院外的长安夜景,沉默片刻后说道:“很多年前,我看到黑夜的影子落在这座城中,一朝看到,便是遇见。”

    “既然遇见,那便再也无法分离,只是看到的并不真切,遇见的并不具体,我只知道他存在,却不知道他究竟存在在哪里。”

    “然后我在长安城里看到一个生而知之的人,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事情,因为世上不应该有生而知之的人,所以我与他的机缘就此开始。”

    “我与他之间机缘便是看到他,然后杀死他。”

    “在看到他的九个月之后,我开始试图杀死他,但我知道我并没有杀死他,因为他还活着,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他还活着的人。”

    “只是自那之后,机缘淡了,除了偶尔一次之外,我再也未能看到他在哪里。直至最近,我再次看到他,所以我过来找他,重续机缘。”

    老人像坐在高高门槛上的虔诚愚妇那般碎碎念着过往的事情,桑桑沉默听了很长时间,柳叶眼偶有明亮然后敛没,然后她问道:“找到他……你会做什么?”

    老人说道:“杀死他。”

    桑桑问道:“如果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为什么当年你没能杀死他?”

    “因为我们之间的机缘没有绝对相厚……不是谁都能轻易进这座城来杀人的,尤其是我,所以当年只能由这座城里的人来做,更关键的原因在于,整个世界对我眼睛所看到的画面都将信将疑,根本上他们并不相信我。”

    老人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找到他之后会发生什么,昊天的安排永远不可能是我们这样的凡人所能忖度的,但我始终坚信一点,他是与我有大机缘的人,我以为自己来到长安,便是要了解这段机缘,直到……遇见了你。”

    老人看着桑桑微黑的脸颊,明亮的柳叶眼,沉默了很长时间,默然想到,那么多忠诚于自己的部属牺牲、令整座桃山和唐国感到不安、冥冥之中吸引自己前来长安城的真实原因,究竟是那抹黑夜的影子,还是身前的你?

    桑桑睫毛微垂,声音平静问道:“我跟着你能学到什么?”

    老人看着她微眨的眼睫毛,平常无奇的容颜,说道:“神术。”

    桑桑问道:“神术很厉害吗?”

    老人点点头,说道:“很厉害。”

    桑桑把头压得更低了些,从而显得睫毛更长了些,低声说道:“我家少爷很厉害,我学会神术之后,能帮着他去打人吗?”

    老人微微一笑,说道:“肯定能。”

    桑桑抬起头,仰着微黑的小脸专注看着老人,勇敢问道:“能……打赢你吗?”

    老人看着小姑娘的小脸蛋儿,看着那些微黑如山石间那两汪像清泉般的眸子,直似要看到清透泉水的最深处,还是没有看到一丝杂质,只是透明透明绝对的透明,忍不住在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以一种预言般的庄严口吻说道:“一定能。”

    桑桑问道:“神术是什么术?”

    老人应道:“修行讲究是感知然后操控天地之间的气息,神术便是感知了解操控昊天的神辉,所谓神辉,你自生时便见过,清晨醒来时你见过,暮时闭门时你见过,夏日时你见过,冬雪飘时你同样见过,无时无刻你不曾见过。”

    桑桑微微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长安城的深夜一片幽静,天穹之上繁星似锦,但终究不及白昼清明,老人站在逼仄的庭院之间,缓缓摊开双臂,似要承受世间所有的光芒。

    “昊天神辉,就是阳光。”

    话音落处,老人探出脏肮棉袄袖口的右手最前端、也就是中指尖处骤然变得明亮一片,不知从何处来的莹光汇聚于此,由内而外缓缓释放绽发,便似一朵光明之花,掩去指腹上的所有纹路,圣洁乳白,令人心生敬意。

    老人看着身前的小姑娘,平静说道:“要感知昊天神辉,便是用上十年时间也不嫌多,所以最开始需要的便是绝大的隐忍和耐心。”

    听着这话,桑桑若有所思。她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把纤细的指头伸进黑暗的冬夜之中,微暗的指头在风中轻轻摇晃,然后生出一抹黯淡微弱的光线,就仿佛是风中的一盏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终究是亮着的,终究未曾熄灭。

    老人痴痴看着她纤细食指前端的光明,沉醉的仿佛酣醉,不愿醒来。

    天启十四年冬,逃离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因为冥冥中的感应来到长安城,他没有找到那抹黑夜的影子,却寻找到了自己的传人,这大概也是某种天启。

    ……

    ……

    大唐帝国西北边陲,距离渭城不远的草原某处。

    在某棵将要尽衰的冬树之下,一个穿着棉袄的书生正在做饭。

    他平静而专注地看看左手握着的那卷书,忽然想起某事,取下腰畔的水瓢盛一瓢水,注入已经尽数化为乳白色的汤锅之中,把锅中的沸意稍压。趁着争取来的时间,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切肉,冻至分寸完美的羊肉在锋利的刀下片片飞舞,仿佛下起一场雪花,然而他的动作太慢,肉未切完,汤锅又沸。

    又一瓢清水注入汤锅之中,书生继续切肉。身材高大的夫子端着早已调好料的碗筷,眼巴巴地站在汤锅旁等着,不时发出一声恼火焦虑的叹息。

    “要说命运机缘这种事情……谁都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遇到什么,谁也不知道看到遇到的对于自己又意味着什么。想法和现实常常是相反的两个世界,比如前些天我们在渭城里看到的将军和那位大婶,也许他们会永生不老,也许明年他们就回撤回中原,但无论怎样发展,他们都不见得如表面那般欢喜。”

    夫子用筷子轻敲空空的碗,摇头叹息说道:“不欢喜,并不代表便会一定黯淡,我不认为这是一种悲伤,反而觉得充满一种戏剧喜感,就比如明明汤在这里,羊肉也在这里,但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我还没能吃到,这并不代表我会一直这样失落悲伤下去,也许稍后的第一口羊肉将是我这一生所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任何做为学生的人,一定要学会从老师光冕堂皇的言语中听出最真实的意愿,书生做为书院大师兄,当然是最能明白夫子所喜所厌的人,所以他把那卷书插回腰间,开始加快切肉的速度,避免老师稍后真的开始发飙。

    但正如陈皮皮曾经告诉过宁缺的那样,大师兄做事很认真,非常认真,所以他做事很慢,非常慢,于是虽然夫子拿着碗筷像乞丐一般在汤锅旁等着,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压力,切肉的速度依然没能增进太多。

    为了让老师分神,稍微缓解当下的精神压力,大师兄一边切肉,一边问道:“老师,难道您也看不到未来?”

    听着这个问题,夫子大怒,指着头顶灰蒙蒙的冬日天空喝斥道:“我连这道天都看不明白,哪里能看得到什么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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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四十七章 荒人,有点意思

    离开王庭再度向北,宁缺给确定的路线非常清楚,就是跟着土阳城出来的那支商队行走,只是来到这片雪垭口处,无论天枢处还是暗侍卫的情报都已中断,剩下的路只有自己去探索。好在一路行来极为小心谨慎,无论阴雪天气,总保持天弃山脉在自己左手方清晰可见,即便追不上那支商队,原路返回也不成问题。

    不清楚是写的字还是死皮赖脸死缠滥打的精神起了作用,莫山山没有与神殿强者们同行,而是与他一道向北进发。一路行来路途寂寞,二人时常切磋书道符道,各有收益,尤其是宁缺通过她的演示掌握了更多符道的基础法门,甚至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快要破境,不免心喜。

    莫山山的心情也不错,正如她所言,她喜欢看宁缺写的字,路途当中每遇歇息之时,便能看到宁缺拿着墨笔或是树枝在纸上在泥地雪地上勾抹画连,再枯燥乏味单调的旅程似乎也变得丰富起来,雪地仿若墨池。

    树枝在雪中划动的声音簌簌响起,宁缺看着自己写的这些字,满意地点点头,发现自己在莫山山的压力之下,不止修行境界有所增进,便是书道也长进不少。

    莫山山将胸前的围巾拉到肩膀,身体微倾,低着头认真看着他写的字,右手伸出食指在空中缓慢地比划着,似乎是在临摹。

    宁缺知道少女的眼神不大好,已经习惯了她每次看字时的专注和姿式。垭口下方刮起一道夹着雪粒的寒风,把少女肩上那条围巾吹的呼呼作响,黑色的发丝向后飘去,衬着微红的脸蛋,显得很好看。

    雪垭后方,大黑马高昂着马首,百无聊赖地轻踢着前蹄,也不知道它成天到晚吃什么吃到火气如此猛,竟似根本不惧此间的寒冷。

    旁边有一匹枣红色的母马,搭着保暖的布褥,蹄上束着布带,却依然显得有些惧冷,不停向大黑马身旁靠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磨蹭,似乎想要取暖,又不想让它觉得厌烦。

    大黑马轻轻打了个响鼻,显得有些腻味,却没有挪开自己的高大身躯,而是挺昂扬地挺立在风雪中,替枣红马挡住右侧吹来的雪风。

    莫山山在空中划动的手指缓缓停住,完成了临摹,但她没有就此抬头,而是继续认真看着雪地上的字,似乎想把那些字全部牢牢记在心里。

    宁缺伸手摘下脸上的黑口罩,认真请教道:“昨天请教过破境一事,你说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越到高处越困难,可我只不过是从不惑入洞玄,算不得什么艰深破境关口,为什么从东胜寨到此地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动静?”

    莫山山直起身子,看着他静静说道:“春天的时候你才开始初悟,如今一年未尽,你便已经看到了洞玄的山门,如果你没有说谎,那么只能说明你是修行道的天才,这也说明了夫子为什么会选你为学生。”

    宁缺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和别人相比已经算很了不起的?”

    莫山山睫毛微颤,问道:“你说的别人究竟是什么人?”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隆庆皇子。”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不是说你不接受一生之敌这么狗血的说法?”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世间皆称隆庆皇子只差一步进知命,如果他真进了知命,我就算想狗血也狗血不了,而且……”

    他笑意渐敛,平静说道:“神殿会尊敬书院,但不代表畏惧书院,尤其是隆庆皇子这种人物,,他一定会寻找机会亲手击败甚至杀死我,以此完善他所谓的道心。如果他进了知命,真可以把我揍成一条狗。”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仿佛看着雪垭外的风雪,猜想着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你想战胜他?”

    “骄傲与自信来自于实力,我不是二师兄。”

    宁缺说道:“所以我并不奢望现在就能战胜他,但我想,如果有可能延缓他进入知命境界的脚步,也许有一天我能追上他。”

    “我想你应该有时间,虽然时间不见得足够。”

    莫山山看着他,惯常木讷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道很罕见的笑意,这抹笑意有些生涩,却充满了欣慰温暖和鼓励的意味。

    “修行五境,终境最难,要上知天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虽然我现在能写出半道神符,那只是侥幸得到的大机缘,我始终看不到知命境界的门槛在哪里。”

    莫山山看着他继续说道:“隆庆皇子虽然被公认为年轻一代中最有可能第一个进入知命境界的人,但我想他不过是看到那道门槛,距离迈过那道门槛还有一段时间,前些日子我在想,神殿让我们进入荒原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宁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皱眉不解问道:“你也曾经说过,隆庆不如道痴,如果隆庆都已经看到知命境界的门槛,那道痴呢?”

    “也许她迈过了一只脚?也许她只是看到那道门槛。”

    莫山山说道:“道痴的强大,并不仅仅在于她的修行境界,更在于她对道术精妙的掌握,据闻神殿掌教曾经赞她万法皆通,你可以想见一二。”

    宁缺听着万法皆通四字,不由一震,正想在问的更具体一些,忽然间眉梢一挑,手臂一探握住了身后的大黑伞。

    垭口外的风雪之中响起一道极微弱的箭鸣。

    莫山山虽不似宁缺这般对箭声极度敏感,但身为洞玄上境的修行者,发现羽箭的速度也并不稍慢,露在袖外的手指轻动,便拈住了一张符纸。

    宁缺伸手阻止,因为他听出羽箭的方向,应该与己等无关。

    一枝羽箭深深射进雪垭外的缓坡。

    藏在雪坡里的一只雪兔后臀被箭簇撕裂,拼命挣动弹跃而起,跳进了垭口。

    雪兔摔进雪垭里,弹动几下便毙命。

    雪地上宁缺写的那些字,被蹬的一塌糊涂。

    沉重的脚步声在垭口外的雪坡上响起,宁缺用目光示意莫山山此事交给自己处理,伸到后背的手松开伞柄,向上握住刀柄。

    一个穿着兽皮棉服的人,翻过了雪垭边缘,搜索受伤雪兔的目光,首先看到了两匹骏马,然后看到了宁缺和莫山山,不由一惊,拉弓搭箭对准二人。

    宁缺微微皱眉,看着那人双手间的短弓,注意到弓材有些特殊,弓弦里的绞丝微微闪光,似乎用的不是兽筋,接下来他才注意到,有几络长发从那人的帽沿处飘了出来,仔细看那个面容,原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他握着刀柄,平静看着那名妇人说道:“我们无恶意。”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要做些什么,虽然她已经能确认这名妇人只是一个普通人,但在如此靠近荒人部落的地方,难道不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那名妇人听着宁缺的话,表情显得有些惊诧,急忙向后退了两步,后脚踩在雪垭边缘,与宁缺拉开足够的距离,才显得稍微放心了些,问道:“中原人?”

    她说话的腔调有些怪,舌尖很少弹动,字与字之间的时间距离非常标准,从而显得平直强硬,不过只是这三个字,倒还能听懂。

    宁缺看着妇人,认真问道:“荒人?”

    妇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警惕地看着二人,双手间的那把短弓拉的更紧,发出一阵轻微的变形声响,似乎随时可能射出箭来,继续问道:“中原人?”

    莫山山不擅长撒谎,这种情况也不需要撒谎,面无表情回答道:“我是大河国人。”

    那名妇人摇了摇头,说道:“没听说过。”

    莫山山指着宁缺说道:“他是唐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

    宁缺心道坏事,千年之前正是大唐帝国把荒人赶到极北寒域,双方之间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这荒人妇女知道自己是唐人,哪里不发飙的道理?

    他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紧,准备抢在妇人动手之前砍翻对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名妇人听到唐人二字后,只是微微一怔,并没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反而情绪变得稳定下来,说道:“唐人我听说过。”

    宁缺蹙眉问道:“听说过?”

    “嗯。”妇人用她那种特有的腔调说道:“部落里所有人都知道,很多年前就是因为祖先们打不过你们,我们才搬走的。”

    宁缺越发不解,问道:“那你知道我是唐人,为什么不生气?”

    妇人收回弓箭,面无表情说道:“打不过就要认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好像……这么说也有道理。”

    ……

    ……

    这是宁缺和莫山山第一次看见荒人,通过短暂的接触和对话,二人发现荒人并不是传闻中那些能吃石头喝铁水的怪物,就像他们一样,需要打猎,可以说话交谈,穿着衣服,天天为了生活奔波,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那名荒人妇女不再理会他们二人,从雪兔身上拔下羽箭,细心观看箭簇的磨损,然后抓起雪团,把兔子身上的血渍擦干净,便扔了进身后的袋子里。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到南边来?”

    这时候轮到宁缺看了她一眼。

    他来到这片被荒人占据的原野目标很清楚,不是为了神殿,也不是为了什么中原诸国的安宁,他是去找天书的,当然不想和这些不好惹的荒人打交道。

    荒人妇女看了她一眼,说道:“为什么不能来?”

    莫山山说道:“这是别人的地方。”

    妇人说道:“很多年以前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乡,只是我们离开之后,才被那些蛮子给占了,我们凭什么不能回来?”

    莫山山看着她很认真地请教道:“但草原蛮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这么多年,世代居住于此,现在你们把他们的土地占了,他们怎么活下去?”

    宁缺看着她,心想虽然你是修道天才书痴,但怎么能问出这么白痴的问题?

    荒人妇女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莫山山,说道:“不抢回来,我们怎么活下去?”

    宁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莫山山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牵起枣红马,跟着那个荒人妇女越过雪垭边缘,向缓坡下方走去。

    宁缺愣了愣,赶紧跟上。

    大黑马愣了半天,发现没有人理会自己,居然全都跑了,愤懑地蹄着雪花,载着沉重的行李,吭哧吭哧地跟了上去。

    ……

    ……

    一番交谈下来,宁缺觉得荒人确实很有些意思,尤其和唐人的性情脾气很相近,但他依然不准备和荒人接触,没料到莫山山好像有些不一样的想法。

    莫山山看着前面背弓而行的荒人妇女,轻声说道:“明年开春要和荒人作战,当然要了解一下荒人部族的真实情况,神殿让我们来查探敌情,这荒人妇女对我们又没有怀疑,岂不是最好的机会?”

    宁缺摇了摇头,心想神殿要和荒人打仗,关自己什么事情?然而莫山山既然坚持要把这次偶遇当作自己尘世试炼中的一环,他也没有办法反对。

    走出雪垭向东面转没有多长距离,便看到一处孤伶伶的帐蓬,帐蓬表面涂着一种近似黑泥的涂料,看模样应该可以挡风遮寒,只是这里明显距离荒人部族的聚居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不知道那位荒人妇女为什么会在这里生活。

    荒人妇女并没有邀请他们来做客,但也没有对他们流露出很明显的敌意,任由他们跟着进了帐蓬,毫无热情地扔过来一大块肉干,又给他们倒了两碗热水。

    肉干里没有太多盐,嚼来虽然无味,但如果混着唾液久了,则会散发出一股粗励原始的香味,宁缺自从离开渭城之后,便很少有机会接触这等东西,不由嚼的津津有味,根本抽不出空来说话。

    莫山山向那荒人妇女道了声谢谢,撕了两道肉丝放进唇间缓缓咀嚼,看她神情,也不知道是难吃还是好吃。

    荒人妇女低头处理一块兽皮,也没有理会他们。

    帐蓬之内虽未相对,却是无言。

    宁缺感觉到气氛的怪异,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莫山山,心想你不是说要打探敌情,查看荒人部落的真实情况,难道当哑巴也能问出话来?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四十八章 这事,挺没意思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目光惘然,甚至能感觉到有些慌乱,很明显,虽然她是名闻天下的书痴姑娘,但在这方面确实不怎么擅长。

    宁缺忍着笑意,看了一眼手中的干肉,开始和那名荒人妇女聊天。

    聊天是他很擅长的事,自幼能在那等险恶环境里生存下来,除了够狠够绝,更重要的特质便是讨好卖乖,君不见渭城历任将军,君不见皇帝陛下和颜瑟大师,君不见东窗畔的女教授师姐,哪有不喜欢他的人?

    于是乎,那位低头治兽皮的荒人妇女没有用多长时间,便开始和他热络地聊了起来,虽说口音用辞稍显怪异,但当聊天双方放缓语速,交流没有任何问题。

    “热海里面有好多鱼,各式各样的鱼。”

    荒人妇女抓了一把干草,擦掉手上的血污,分开双臂比划道:“我男人曾经见过这么长一条鱼,不过要说起好吃,每年光明祭的时候,族长会派勇士潜到海下面去捞母蛋鱼,那种鱼才真真好吃。”

    宁缺把手中的干肉搁到身旁,好奇问道:“母蛋鱼?”

    “嗯,因为鱼子很大,所以我们叫母蛋鱼。”

    荒人妇女伸出手指,又夸张地比画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来南边之后,养的羊子比以前多了,但要吃鱼可没那么方便。”

    从谈话中,宁缺得知春天时荒人从寒域那个热海南下,抢了王庭大片草场,在入冬之前已经存蓄了足够多的粮草,便是羊群也保留了不少,但大概是基于传统,部落仍然派出荒人四处狩猎。

    寒风夹着雪片击打着帐蓬,因为外面糊着的那种奇特涂料,发出沉闷的声音,宁缺想着先前一路看到的情况,有些不解,问道:“就算是狩猎,也没道理来这么偏的地方,离部族人群太远,总是不安全。”

    他自幼便在岷山打猎,很清楚远离族人狩猎其中隐藏的危险。

    荒人妇女说道:“这是部落里的规矩,冬礼的时候,要独自生活一整个冬天。”

    宁缺好奇问道:“冬礼是什么?”

    话音甫落,他眉毛忽然挑起,一直沉默安静坐在旁边的莫山山也望向了门口。

    厚重的门帘被掀起,一个矮小的身影冲了进来,欣喜喊道:“我回来了。”

    那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小男孩,肩上扛着一只肥圆的寒獾,脸上满是喜悦骄傲的神情,但当他看到宁缺和莫山山后,顿时变得警惕起来。

    “是客人。”荒人妇女上前接过他肩上的猎物,指尖轻轻一扯,极为麻利地把寒獾淌血的口子给堵住,笑着拍了拍小男孩的脑袋。

    宁缺看着那个小男孩绝对不会超过十二岁,心想在这般严寒的天气里,居然能猎到这么大一头寒獾,不免大感震惊,旋即他想起多年前自己比对方还小时在岷山里的生活,又不禁生出些许感触来。

    “这是我儿子。”

    荒人妇女看着这两个中原人吃惊的神情,呵呵爽朗笑了起来,说道:“刚才说冬礼,就是他的冬礼,部落规矩,在十二岁那一年的冬天,父母会陪着孩子进山打猎,到北热海解冻之前,能够猎到半车的猎物,孩子就算成人了。”

    她神情严厉看着小男孩,却无法掩饰掉眼中的温柔,说道:“明年他就要成为战士,然后就要组织自己的家庭,所以冬礼是我们最后一次陪他。”

    荒人十二岁成年,就要成为战士?宁缺还没有从这种震惊里摆脱出来,旋即想到先前那句组织家庭,不由万分艳羡说道:“我们唐人可没办法这么早结婚。”

    听到唐人二字,那名本来就有些警惕不安的荒人小男孩顿时变得更加紧张起来,下意识里想要躲到母亲身后,但想着自己这是在进行冬礼,马上便要成为部落的战士,强行鼓起勇气拦在母亲身前,狠狠地瞪向宁缺。

    荒人妇女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厉声训斥道:“搞了个胖獾子算什么?冬礼要半车猎物,如果是是老家那种小推车倒还好,但你没看秋天的时候,支使汉推过来的那车?那些蛮人用的车那么大,想装满半车可没那么容易。”

    荒人小男孩被母亲用棍棒及恐吓赶出帐蓬,背着木制的弓箭,再次开始他成为一名荒人战士所必须的艰难狩猎活动。宁缺听着荒人妇女先前关于老家小推车和蛮人大车的论断,则是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

    荒人妇女低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拿着一块平滑的木头不停碾压脚下的毛皮,时不时抬起手臂擦擦额头的汗。宁缺想着先前帐蓬外被雪掩着的那些猎物,心想这种活计着实辛苦,问道:“大姐,孩子他爸呢?”

    “春天的时候和那些蛮子打仗死了。”

    荒人妇女头也没有抬,说话的音调没有任何变化,依旧那般平直压舌硬梆梆的,仿佛自己是在讲一个发生了很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快要淡忘的故事。

    忽然她抬起头来,盯着宁缺问道:“你们……唐人会过来打我们吗?”

    “应该不会吧?”宁缺看着妇人脸上的神情,加重语气说道:“肯定不会。”

    大唐帝国会不会遣出大军与荒人作战,那是皇帝陛下和朝中大臣们才能做的决定,他哪里知道会不会,但无论会或是不会,当着荒人的面当然只能说不会,而且必然要说的斩钉截铁,铁齿铜牙。

    莫山山没有说什么,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荒人妇女听到他的回答后愣了愣,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说道:“那就好。”

    莫山山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问道:“就算唐人不来,但中原还有别的很多国家,尤其是神殿,难道你们不担心?”

    荒人妇女身体前倾把重量递到木片上,用力地碾压着兽皮,咕哝说道:“只要唐人不来,那有什么好担心的?”

    夜色降临,帐外的风雪停歇,荒人小男孩回来了,只是这一次他脸上的神情些羞愧,因为他双手空空,肩上空空,荒人妇女没有说什么,烧了一锅热汤,又不知从哪处雪堆下摸出一支羊腿燉了,放了些辛味调料,四个人沉默吃了一顿饭。

    “你们只能在这里住一个晚上。”

    荒人妇女收起剔骨的小刀,看着宁缺补充道:“因为这是冬礼的规矩。”

    宁缺表示感激,然后带着莫山山走出帐外。

    二人向着不远处的一道雪坡走去。

    此时帐外雪停风静云已散,高远的黑色夜穹上缀着繁星无数,星光洒在原野山陵覆着的白雪上,竟映出了一种幽幽的蓝光。

    “从长安城到荒原,路上我听书院教习了讲了一些荒人的故事。”

    宁缺呼吸着帐外寒冽而清爽的空气,看着远处星光下隐隐可见的枯树剪影,说道:“你知道荒原为什么叫荒原吗?”

    莫山山久居南方大河国,对于这片疆域十分陌生,听他问话不由微微蹙起眉来,思忖片刻后说道:“难道不是因为这片原野很荒凉?”

    “连绵无尽的青青草原,各式各样美丽的海子,雄壮的天弃山里有常青的森林,无数野兽生活在这里,这种地方哪里谈得上荒凉?”

    宁缺看着她的侧脸,微笑说道:“荒原并不荒,之所以流传下来一个荒原的称呼,是因为这片美丽的原野属于荒人。”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宁缺说道:“刚才在帐蓬里,你看了我好些眼,当时你想说什么?”

    莫山山看着他认真说道:“我想提醒你,这些人是荒人,是我们的敌人,你打探敌情与对方刻意交好,但小心不要忘了自己的立场。”

    宁缺笑了起来,稍一停顿后,看着她说道:“我应该站在怎样的立场上呢?”

    莫山山面无表情问道:“魔宗余孽当然是敌人。”

    宁缺看着她不解问道:“我一直很想知道,魔宗为什么就是敌人呢?”

    不等莫山山回答,他继续说道:“我想来想去,魔宗也不过就是修行方法和昊天道门不同,顶多算是个神殿的分支,怎么就成了邪恶的化身?”

    莫山山蹙眉沉默,盯着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很奇怪的事物,眼神带着伤感与同情,说道:“以后不要让别人听见你这么说话,也别……让我听见。”

    宁缺发现少女的神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由微微一怔。

    很久之后,他用靴底将一根枯枝踩进雪地里,平静说道:“往年你在墨池畔静修,没有怎么经历世事,如今看到这么多丑陋的东西,看到了草甸上神殿中人的表现,难道你对神殿依然持着崇敬之心?”

    莫山山望向头顶的夜穹繁星,眨了眨眼,聚焦艰难的眼神有些飘忽,从而显得有些惘然,良之后轻声说道:“就算不敬神殿,总还要敬昊天。”

    宁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摇头说道:“敬畏这种事情,真没有什么意思。”

    莫山山回头望向他,很认真地说道:“但魔宗的恶行总是真的。”

    ……

    ……

    (昨儿的活动,直接比写一万字还累,颈椎严重出了问题,这是昨天提前写晚,定时发的,今天开始出门办私事,希望能顺利并且迅速,早日回家。)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四十九章 睽违千年的裁决

    雪夜寒里说魔宗,听取风声一片。

    说魔宗,道魔宗,总之不过是那些邪恶血腥的往事,杀人奸淫邪祟不一而足。比如某个姓风的魔宗长老对人皮有格外的兴致,而另一位姓云的魔宗长老,做过的事情,甚至能让那位风长老恶心的不停呕吐。

    宁缺沉默听着少女的讲述,没有呕吐,因为他这辈子见过更可怕的地狱画面。

    联想起北山道口吕老先生对那名魔宗余孽的态度,他对于名门正派修行者对魔宗的态度,有了一些更深刻的认识,然而自身的态度却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当然,他也不会试图去说服莫山山或是别的谨守昊天教义的人们,因为信仰这种东西,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他只能尝试从别的方面化解她的警惕。

    “这些年来魔宗人才凋零,甚至已经消声匿迹,何必还如此警惕?”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说道:“消声匿迹不代表不存在,甚至隐藏进暗处的魔宗更加可怕,尤其是眼下荒人部落南迁,神殿当然要警惕魔宗余孽死灰复燃。”

    宁缺回头看着雪地里那处孤伶伶的帐蓬,想着帐蓬里那对荒人母子,摇头说道:“虽说魔宗产生于荒人部落,但你总不能把所有荒人都当成魔宗中人,而且一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了,说不定荒人早就忘了当年的事情。”

    “在荒人部落里,魔宗被称之为明宗。”

    莫山山认真说道:“当年唐国击败荒人部落,荒人被迫北迁至寒域,明宗里有很多强者留在了南方,散入草原和中原诸国,他们在暗处在明处始终没有停止对神殿的攻击,这就是魔宗的由来。”

    听到明宗二字,宁缺很自然地想起那位入荒原传道,结果却一手创立魔宗的光明大神官,以及那卷流落在荒原上的天书明字卷。

    莫山山继续面无表情说道:“魔宗的强者,隔上一段时间,便会不辞艰辛前往极北寒域,去荒人部落挑选传人弟子,荒人与魔宗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怎样都撕扯不开,如今荒人集体南迁,神殿如何能不警惕?”

    宁缺不解请教道:“为什么魔宗要这么做?如果要在世间发展势力,难道不应该广收弟子?为什么还要千辛万苦去收荒人做徒弟?”

    “魔宗当然也会在南方发展宗门,但他们的的修行法门强行纳天地于体内,如此邪恶叛逆自然不容于天,普通人类修行,极容易天地元气爆体而亡,而荒人先天体质特殊,强若金石,正适合修行魔宗功法,所以魔宗一定会选择在荒人部落中挑选弟子,而魔宗真正的强者,也必然出自荒人部落。”

    宁缺沉默片刻,心想或许不是荒人的特殊体质适合修行魔宗法门,而是当年那位开创魔宗的光明大神官,正是因为荒人的特殊体质才创造了这样一种修行法门。

    他看着莫山山说道:“你应该知道创立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莫山山点点头。

    宁缺说道:“如果不去计较魔宗修行法门对昊天的不敬,你难道没有觉得这件事情很意思?魔宗完全就是昊天道门的一个分支。”

    莫山山微微蹙眉,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魔宗虽然自号光明,但却敬奉冥君,似这样不敬昊天的邪魔恶道,哪里能和昊天道门相提并论?”

    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那些传说,宁缺微微一怔,问道:“冥君不是传说吗?”

    莫山山回头望向远处的原野,轻声说道:“所有人小时候都听过这个传说,但没有人知道冥界在哪里,有没有冥君,更不会有人去信仰它,即便是魔宗的态度也很诡异,他们信奉冥君,但另一方面魔宗中人却又极为恐惧冥君临世,因为在他们的教义中,冥君临世便意味着黑暗到来,他们……不喜欢黑暗。”

    宁缺听着她的讲述,想着那些在黑暗山洞里供奉膜拜冥君,却又恨不得永远不与冥君见面的魔宗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真是一群矛盾而怪异的人啊。”

    满天繁星占据着夜穹,星光落在原野覆着的白雪上,将夜晚耀的近似黎明,雪后的空气又极纯净,所以视线毫无阻碍,远远可以看到雪原中部的那些帐蓬,那里是荒人部落的聚居地,安静美丽地如同童话里的雪乡。

    宁缺静静看着那处,很难把荒人的部落和那些阴暗的传说,久远的过去,血腥的历史联系起来。

    就在这时候,从南面飘来了一大片黑压压的阴云,占据了头顶的所有天空,满天星光被遮在其后,无法再漏下一丝,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

    ……

    ……

    漆黑一片的雪原上,靠近山陵的地方,有几处孤伶伶的帐蓬。

    这些帐蓬里,都住着像那对母子一样进行冬礼的荒人。

    其中一处帐蓬外的雪地间,有几处突出来的岩石。忽然间岩石动了起来,原来竟是三名穿着黑衣的人,这种黑色的衣衫材质极厚极硬,身后的蓬帽遮住了他们的头脸,所以无声出现在雪地上时,就像是岩石一模一样。

    这三个如同岩石一般的黑衣男子是来自神殿裁决司的执事,或者说执法者,是世间一应魔宗余孽和背教叛徒心中的勾魂使者。

    当中原诸国还在筹划明年春天的进攻时,神殿裁决司早已派出了大量实力恐怖的执事,悄悄潜入荒原深处。

    神殿对荒人的态度很简单,就和宁缺对敌人的态度一模一样——死了的荒人,才是好荒人,所有的荒人都该死,但这些裁决司执事有重要任务在身,没有实力去挑战、也不想激怒拥有无数强大战士的荒人部落。

    然而今夜遇到这些落单的荒人,他们实在是难以压抑心中对黑暗的厌恶,仿佛闻到了世间最腥臭的味道,仿佛夜里巡行的山猫看到了正在钻洞的老鼠,纵使面无表情沉默如岩,内心最已兴奋的剧烈颤抖,难以自己。

    因为他们自幼所受的教育,数十年生活的环境,已经让他们产生了某些近乎本能的精神反应,对异端的残酷追杀,是他们人生最大的快感来源。

    于是当这三名像黑色岩石般的裁决司执事,走进那个孤伶伶的帐蓬时,根本没有考虑激怒荒人部落会有怎样的结果,会不会对神殿的使命造成危害,他们只是想杀死腥臭味道的来源,残忍杀死这些大老鼠,自我安慰想着……荒人的人数极少,只要能多杀一个,对于光明的事业也是极大的贡献。

    几道轻微的声音响起,出其不意的袭击让他们成功地制伏了那名荒人战士,同时把他的妻子和儿子束缚了起来。

    一名执事缓缓摘下黑色的帽子,面无表情看着那名荒人战士,缓缓伸手放到此人的头顶上,虔诚地说道:“以昊天的名义,施以裁决。”

    一抹极淡却极为纯正,没有任何杂色的光线,从这名裁决司执事手掌下亮起,这种光线仿佛能够穿透实物,把他手掌里的骨节照耀的清清楚楚,同时照亮了那名荒人男子黝黑的脸庞,以及荒人男子眼中的愤怒不甘神情。

    荒人男子的妻儿在旁边的地面上已经死去,眼中淌着血色的泪水。

    下一刻,荒人男子在昊天神辉之下痛苦地死去。

    三名神殿裁决司执事,缓慢掀起身后的帽子遮住面容,沉默走出了帐蓬。

    荒原上黑云遮星,又有风雪刮起,吹打着他们沉重的黑色执事袍,啪啪作响。

    黑帽阴影内,三名执事苍白的脸庞上浮现出诡异的红色,他们用了很长时间,才平缓住因为兴奋而沉重起来的呼吸,然后向远处走去。

    隔着漫漫悠远的历史时光,昊天道神殿的执事们,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们宿命中的敌人,并且向对方发出了睽违千年的攻击。

    今天这个风雪夜里发生的事情,本来有资格被记录在昊天教典或者中原诸国的史书之上,只是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很遗憾的被风雪掩埋,无人知晓。

    ……

    ……

    宁缺和莫山山几乎同时醒了过来。

    他们睡在帐蓬的角落里,有些湿冷,但让他们醒来的原因不是湿冷难眠,而是因为他们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帐蓬,而且来的人很强大。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我感受到了昊天神辉的气息,应该是神殿的人。”

    宁缺看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荒人母子,蹙眉说道:“我们该怎么办?”

    莫山山看着他的眼睛,显得有些疑惑不解,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宁缺摊开手,说道:“如果打起来,帮谁啊?”

    莫山山眉头微皱,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身为昊天信徒,理所当然应该站在神殿一方,这难道还需要思考吗?

    宁缺笑了笑,提醒道:“不要忘记,我们现在和荒人同吃同住,如果来的人是神殿裁决司那些冰雕执事怪物,肯定会认为我们是叛徒。”

    莫山山平静说道:“可以解释,我们是为了打探敌情。”

    宁缺笑着说道:“我不相信他们会相信这个解释。”

    帐帘掀起,寒风刮着雪花向里面直灌,三道如同岩石一般的黑色身影,在帐内小火堆照耀下,显得沉默而肃然强大。

    ……

    ……

    (忙的跟条狗似的,好在还活着。)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五十三章 一场修行的开端

    “那天夜里,你是怎么射中那几个马贼?”

    “很简单,用念力锁定他们在黑夜里的位置。”

    “但你怎么确定他们的要害部位?”

    “还是念力。”

    “那么远的距离,如何做的到?”

    “因为我的念力很强大。”

    ……

    ……

    “可你……修行资质并不是太好,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数量这么少。”

    “针没有刀份量重,但同样也能扎人嘛。”

    “真是很奇怪的想法,而且……用这样的方法战斗,难道你不觉得是一种浪费?用念力锁定对手方位还要判断身形,识海里的念力消耗速度太快。”

    “先前就说过,我的念力很强大。”

    ……

    ……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一名大念师?”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是符道的天才,当然要成为像你这样的符师啊。”

    ……

    ……

    “那天夜里你杀神殿执事的时候,用的不是符。”

    “我习惯用刀,刀上刻着符。”

    “你的战斗方式,真的和一般的修行者不一样。”

    “天才嘛,当然不走寻常路。”

    “可我怎么总觉得,这很像是被迫之下的无奈选择?”

    “我的自尊又被你伤害了。”

    “我不会撒谎。”

    “所以你才能伤害我。”

    ……

    ……

    “你有没有感觉到山下这片疏林里的天地元气很丰沛?”

    “嗯,好像有点。”

    “你似乎很少在意周遭天地之间的气息。”

    “我更在意自己体内的气息。”

    ……

    ……

    从荒原雪岭到苍山脚下,这种对话不停发生在宁缺和莫山山之间,以至于有些时候宁缺的神思会变得有些惘然,总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书院后山或者是旧书楼上,正在和陈皮皮那个讨厌的家伙不停说着废话。

    在他看来是废话的讨论,对于莫山山却很重要,这位痴于书符的年轻一代天娇,通过这些对话,逐步加深对宁缺修行法门的了解,然后随着二人的脚步离天弃山麓雪峰越来越近,她的神情越来越忧虑,还有一些惘然无措。

    在一处极细小的温泉热眼旁,二人稍作休息,宁缺看着她微垂的眼帘,静静搭在白皙肌肤上的长睫毛,想着一路来她情绪的变化,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不解,认真问道:“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莫山山抬起头来,默默看着宁缺,就像看着一块最夺目的宝石渐渐要被风沙掩埋,眼眸里满是忧虑和担心,轻声说道:“我担心你入魔。”

    宁缺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受那个世界里的小说薰陶,也因为在这个世界里的生活经历,更因为书院的开明环境,他实在很难对魔宗产生本能里的抵触情绪和恶感,但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明白思想或许无罪,可真的修行魔宗功法,肯定会引来无数麻烦。

    他笑着说道:“我是夫子的亲传弟子,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受了侮辱损害却无力报复的可怜人一样,为了力量或权力这种事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

    莫山山静静看着他那张干净可喜的脸,想着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愈发确认他是个为达目的不在意手段的家伙,根本感受不到他对昊天存有丝毫敬畏之心,而他现在被动或主动选择的修行方式,格外偏重注视自己的肉体技巧,却很少研习怎样与天地之息相通,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很容易踏入歧路。

    尤其是现在他离那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越来越近了。

    莫山山伸手将温泉眼畔的雪花捧起,再轻轻吹落,面无表情望向不远处那座黑白二色的连绵山脉,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宁缺问道:“什么事?”

    莫山山回头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在这座山里遇到魔宗功法,你不要去学。”

    听着这句话,宁缺不由怔住了,他望向远处那道横亘在天地之间、荒凉杳无人迹的山脉,心想自己从荒人部落处知道神殿中人进了此山,猜测应该与那卷天书有关,怎么莫山山此时却忽然提起什么魔宗功法?

    莫山山睫毛微眨,轻声说道:“魔宗山门便在这座被昊天遗弃的山脉之中,只是大山浩渺,除了那位毁掉山门的前辈高人,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座山门在何处。”

    宁缺渐渐消化掉心头的震惊,皱着眉头看着那座山脉,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真不知道这件事情,没有人告诉过我,”

    “荒人部落给我的消息里说的很清楚,神殿那些人潜入荒原捣乱,是为了吸引荒人强者和元老会的注意,而神殿真正的强者都潜进了这座山里。”

    “长安给我的消息是神殿想要寻回那卷天书,而他们认为那卷天书在荒人部落之中,所以我本来就有些奇怪他们为什么要进山。”

    他收回目光,看着莫山山蹙眉说道:“如果神殿认为天书还在魔宗山门,而魔宗山门一直在天弃山里,那神殿中人以前为什么不来寻找天书?却非要在荒人南下的时候才来寻找?”

    莫山山摇了摇头,用手指将颊畔飞舞的发丝捋到耳后,说道:“天书明字卷这等世外之物,一旦现世,必然要上应天机,这不是你我所能了解或猜测的机缘,但在我看来,天书在荒人部落里的可能性,当然不如在魔宗山门中的可能性大。”

    宁缺问道:“为什么?”

    莫山山回答道:“因为天书这等事物,似乎本就应该在不可知之地里。”

    山脚疏林里的谈话,不停给宁缺带来震惊,他隐约记得自己应该听说过什么不可知之地,但又总想不起来说的是什么。

    他认真问道:“什么是不可知之地?”

    莫山山愣了愣,发现他不是在说笑话,认真回答道:“世人无法接触的地方。”

    宁缺揉了揉眉心,无奈说道:“能不能说的更具体一点?”

    莫山山蹙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颗很奇怪的树木,沉默片刻后说道:“不可知之地是指那些俗世之外的神秘地域,很少有人能够亲眼看到这些地方,就算去过的人出来后也不会谈及,于是千百年来,只有一些关于不可知之地的传说在修行世界里流传。”

    宁缺不解说道:“如果神殿都不算不可知之地,那魔宗在我看来只是神殿的一个分支,它的山门凭什么被称作不可知之地?”

    听到这个问题,莫山山很认真地回答道:“我小时候也曾经问过老师,按照老师的说法,那是因为开创魔宗的那位光明大神官,在立下魔宗山门之时,已经成为一名超越五境的不世魔头,所以才有这种说法。”

    “越过五境?”

    宁缺想着吕清尘老人讲述的那些传说中的圣人,那些天启和无距的恐怖大境界,不由心神一阵摇晃,觉得那些不可之地好生遥远飘缈不可触摸。

    “除了已经废弃的魔宗山门,我相信别的不可知之地里一定有超越五境的至强者存在,只是这些至强者数量极少,基本上不现世,只是隔上一些年会有一名年轻弟子入世,被称为天下行走。而这些天下行走一旦现世,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即便是南晋那位天下第一强者剑圣柳白,也会感到有所忌惮。”

    莫山山用一种很复杂的眼光看着宁缺,眼神里流露的讯息,似乎是在说,自己先前这番话,和自己亲眼所看到的世界并不相同,所以她并不自信。

    宁缺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犹自沉浸在这些修行世界秘辛所带来的震撼之中,回思起在书院后山里的日常生活,愈发腹诽恼怒于无论二师兄三师姐还是陈皮皮这个家伙,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自己。

    他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天书这种东西只能存在于不可知之地,那么够资格抢天书的人,按道理也应该是来自不可知之地的那些天下行走,我本以为可能遇到的竞争对手,最多便是道痴或隆庆那种层次的人,总能争上一争,可如果是遇着那些知命境界的大修者,这事儿好像没法儿和他们玩啊。”

    因为某些原因,莫山山觉得自己完全听不懂这个家伙想表达什么意思,像墨笔画出来的秀眉皱的极紧,问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宁缺看着她很诚恳老实说道:“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回南边,如果你觉得不高兴,我请你去长安城玩,带你去吃桂花糕。”

    莫山山瞪着大大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宁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思考。

    此番荒原之行发展到现在这副模样,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一椿又一椿的大事件就这样跳到自己的眼前,而事先竟是根本没有人提醒或警告过自己,便是连天书明字卷这般重要的消息,居然也是事到临头才通知他,无论怎么看,这种应对策划能力都与大唐帝国还有书院的名声不能匹配……

    皇帝陛下和国师李青山应该不会害自己,师傅颜瑟大师更不会害自己,书院里的师兄师姐们或许没有参合这件事情,但如果涉及不可知之地,他才不相信二师兄会一点兴趣都没有,可为什么这些家伙什么都不说明白就让自己来了?

    做为书院二层楼历史上第一次参加实修的家伙,陛下和南门里的长辈们或许有别的想法,二师兄在想什么?宁缺越起越出神,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然后又像是受到某种惊怖一般瞬间黯淡下去,身体变得很是僵硬。

    因为他想起来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说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很残酷的家伙,如果它要选择你承担使命,那么在确定你能够承担这种使命之前,会想尽一切办法打断你的每一根骨头剥离你每一丝的血肉,让你承受世间最极端的痛苦,如此方能让你的意志心性强悍到有资格被命运所选择……

    ……

    ……

    这段话是陈皮皮告诉他的。

    这段话是二师兄告诉陈皮皮的。

    这段话是传说中的小师叔说的。

    书院后山所有人都知道,二师兄是小师叔的最脑残的追随者,最狂热的拥趸,无论言行还是处事风格,都想要向小师叔靠拢。联想起小师叔的那段名言,二师兄把宁缺扔进莽莽荒原,让他这个不惑境界的弱者,去直面神殿的诸多强人,去直面可能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天下行走,去直面惨淡的人生,便有了解答。

    宁缺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像快要溺水的孩子一般,无辜无助望向那座大山,心里已经把二师兄骂成了他头顶那道古冠——也就是棒槌。

    这时候大黑马不知去何处艰辛填饱了肚子,满眼幽怨地慢步踱了回来。

    宁缺看着大黑马,想起它在王庭赛马大会上的那次不可一世的超越,渐渐平伏下心中的恐惧与不安,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

    “究竟是结果重要还是过程重要?”

    莫山山微微一怔,回答道:“我认为是过程。”

    宁缺摇头说道:“我以前认为是结果,后来悟符之时以为重要的是过程,我现在才明白两者同样重要,只不过缺少过程,那么便得不到结果。”

    莫山山说道:“你不是一个惯常说这种话的人。”

    宁缺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因为我确认了自己来荒原的目的。”

    “是什么?”

    “和天书明字卷还有魔宗山门都没有任何关系,我最开始来荒原的原因就是参加书院实修,那些书院学生实修的目的是行军作战,我实修的目的自然是修行。”

    宁缺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道:“书院让我来荒原,就是希望我能够在这段历程中能够领悟以一些什么,这就是过程,而破境入洞玄便是这段修行旅程的目的。”

    莫山山眉梢缓缓挑起,不可置信说道:“你春初方悟,春暮而感,继而不惑,难道一年时间不到,你又想要能够破境洞玄?”

    宁缺认真说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我距离洞玄已经不远。”

    莫山山轻轻摇头,说道:“大唐王景略十六岁入洞玄,但他四岁开悟,我十四入洞玄,却是三岁开悟,道痴我不清楚,但隆庆皇子入洞玄的年龄虽然更小,但相信他也花了很长时间,此前我从未听说过一年之内入洞玄的人。就算你是夫子的亲传弟子,但连夫子面都没有见过,这种想法实在是……”

    宁缺笑着想道,那是因为你没有在书院后山呆过,那里有太多修行方面的变态,只不过除了二师兄,其余的师兄师姐好像都对修行不怎么感兴趣,若那些家伙把在棋琴花杂方面的痴意放在修行上,只怕早就都进了知命境界。

    想着书院后山里了不起的师兄师姐靠山们,宁缺信心复生,看着那座莽莽雪山,胸腹之间一片豪情豪情,大声说道:“天下行走很了不起吗?”

    听着这句话,莫山山薄红若脂纸的双唇微启,却说不出话来,神情复杂兼羞恼无措地想道,自己夏天在墨池畔怎么就喜欢上了这样的一个蠢痴之人?

    宁缺看着她无言模样,得意大笑说道:“不用震惊,不要佩服,我就是一个敢于直面惨淡人生、残酷命运、淋漓鲜血、无数险峰的天择之人啊。”

    ……

    ……

    隆庆皇子站在黑色岩壁之间,看厌了眼前的铅云远处的飞雪,回头望向荒凉幽深的山脉深处,这处山脉本是岷山北麓的尽头,但无论是在草原蛮人的语言,还是神殿教典的记载中,都被称为天弃山脉。

    因为当年那位光明大神官背叛神殿,开创魔宗之后,便率领信徒在这道山脉里修建了魔宗的山门,从那日起,这片被污秽侵蚀的山脉便等若是被昊天遗弃了。

    一片小雪粒从崖壁前方被风带到他的脸前,无法触摸到他的美丽脸庞,便颓然飞走,却让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时隔千年之久,又有一位光明大神官背叛了神殿,不知道这会给昊天光辉带来怎样的污点,会对神殿的事业造成怎样的损害。

    他虽然是神殿重点培养的天之娇子,是世人眼中完美的神子,执掌裁决司绝大部分具体事务,但毕竟年轻资浅,上面有道痴叶红鱼,有裁决神座,还有掌教大人,对于光明大神官叛教一事,他没有什么资格参与,只能思考。

    光明大神官毁掉樊笼,离开幽阁,叛出桃山,让西陵神殿陷入了极大的混乱,而几乎同时,自南方归来的天谕大神官以半束白发的代价降下了一道昊天谕旨。

    因感应荒人南下,天弃山中那个污秽的不可知之地时隔数十年重新现世。

    神殿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那卷失落在荒原上的天书明字卷,当年那个狂人单剑把魔宗山门劈成废墟之后,据闻道门有人曾经亲自去探寻过一次,却没有任何发现,所以神殿一直以为那卷天书被荒人带去了极北寒域。

    然而这时候天谕神座却颁布了这样一道谕旨。

    隆庆皇子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一些,没有影响容颜的俊美,却显得有些凝重。

    魔宗山门是唯一被毁掉的不可知之地,一旦重新开启必然能发现很多物事,那些物事对那位狂人和事后去探寻天书的那人而言,大概和垃圾没有什么区别,但对于道痴和他以及世间别的年轻修行者来说,却十分珍贵。

    他狂热地信奉昊天,一心向往光明,自然不会对那些污秽黑暗的魔宗功法感兴趣,但他毕竟是裁决司的司座大人,知道一些被时间湮灭的历史真相,心想即便找不到天书明字卷,若能继承那位狂人的衣钵,此行亦有大意义。

    然则那需要多大的机缘?

    隆庆皇子看着这道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平静说道:“这也是一种修行吧。”

    相隔数十丈远的崖壁下方,出现一名穿着黑衣的裁决司执事。那名执事对隆庆皇子谦卑行礼,然后说了几句什么,声音被山间的寒风刮拂的断断续续,普通人根本无法听到,但在隆庆皇子耳中却是清晰无比。

    神殿高手齐出,荒人部落的强者甚至元老会里的几位元老,都被吸引到了西方,东面这座天弃山如今显得十分清旷,只是……

    “有三名执事失踪?”

    隆庆皇子面无表情看着崖壁下方那名下属,似乎只是单纯的询问,看不出来丝毫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听到那名执事的名字时,他有些烦燥。

    失踪的三名裁决司执事里有一人叫罗维扬,洞玄境下品,是他很得力的下属。但这并不算什么,重要的在于他是罗克敌的兄弟。

    罗克敌本身也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是掌教大人最宠信的神卫统领。

    因为他表情上的阴郁,崖壁下那名下属愈发惶恐紧张,低下头,继续报告道:“书院二层楼那位十三先生也离开了王庭,应该是往这面来了,具体路线不知,只知道应该是与墨池苑那位书痴同行。”

    隆庆皇子剑眉缓缓挑起,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有点意思,居然真的开始行走天下了,然而千年以来有你这么弱的天下行走吗?”

    然后笑容渐渐敛去,随着拂到脸颊上的寒风,化作冰霜。

    做为一名绝对有资格骄傲的年轻强者,隆庆皇子这辈子只在宁缺手上输过一次,所以他的骄傲在听到宁缺的名字后,很自然地会变成愤怒和不悦。

    虽然他隐藏的很好,依旧平和平静,从春天登山,到今日严冬登山,神殿里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但他自己知道,那些愤怒和不悦一直都在。

    春天离开长安城的时候,拜那次失败之赐,他看到了知命境界的门槛,正在山的那头等着自己迈过,但同样正是因为那次失败,他看到山那头的门槛,这段时间却一直没有办法接近,更谈不上一步而逾。

    愤怒和不悦并不会对道心造成本质上的影响,但那抹隐藏在其间的不甘和不平衡,却绝对是对道心通明最大的损害。

    他很骄傲,所以不甘,他不敢质疑夫子的选择,但他认为那场入院试并不是夫子亲自主持,所以他败给宁缺绝对有别的原因。

    因为,他不可能比宁缺差。

    要证明这一点,他需要全方面的击败甚至击垮那个家伙。

    裁决神座是这样说的,掌教没有说,但临行前的冷峻目光也是这样说的,叶红鱼那个疯女人轻蔑的笑容也是这样说的,所以他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

    “我会在这座山里等你。”

    隆庆皇子看着雪峰脚下那些黑而低贱的石块,自嘲一笑说道:“即将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击败天下行走的人,怎么却没有一丝成就感呢?”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五十四章 桃花朵朵开

    仇恨不甘焦虑恐惧这些情绪,对于修行者来说是最可怕的心障,就像一根根柴木般,悬浮在道心之旁,成了一道篱笆,挡住篱外清新的风与水分,若这等境况持续的时间太长,篱笆内的事物便会逐渐枯槁。

    没能登上书院后山,是隆庆皇子向道路上的第一道坎,宁缺便是隆庆皇子道心外的那根柴木,他此行入荒原修行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要把这根柴木移走,打破道心樊篱的方法很多,比如苦修比如体悟教典又或是把自己逼入绝境再暴发,但毫无疑问最简单的方法是把那些柴木给砍成木屑随风吹走。

    所以当隆庆皇子知道那根叫宁缺的柴木自行前来,道心外的樊篱打破有望时,被灰暗尘影蒙着的道心渐趋明亮,胸腹间只觉一股开阔之气喷涌而出,直欲对着如海般的莽莽群山高啸一声。

    便是这一刹那,他眼中的世界又有不同,天地间气息在雪峰黑岩之间缓慢流淌,其间丰富复杂难言的流动规律仿佛变得能够掌握,远处那道大山坳间清亮的空气中出现一道门,而且比以往出现时要变得清晰了很多。

    推开那扇门,跨过那道槛,便能知天命。

    隆庆皇子负手于黑衣之后,动情看着那处,久久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长,他缓缓收回目光,望向身旁一株雪树。

    随着目光所及,树枝上的道道积雪渐化为水,水滴打湿枯枝汇聚到枝头,然后凝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在寒冽的山风中迅速成冰。

    就在枝头那滴水珠冻凝成冰的过程里,仿佛风中有把奇妙的刻刀,没有让水珠凝成圆或椭圆,而是渐渐绽开,一瓣一瓣逐渐剥离,直至成形。

    那是一朵晶莹透明,却又给人鲜艳欲滴感觉的桃花。

    素淡无色纯水为冰,在视觉上却仿佛能展现出色彩,十分神奇。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枝头随风轻轻晃动的冰桃花,美丽的容颜上没有什么骄傲或满足,英挺的双眉间,反而透出一抹淡淡的自嘲,轻声叹息道:

    “只差半分辰光。”

    春时自唐国返回西陵,在离开长安城的马车中,他曾经以为自己马上便要晋入知命境界,甚至可能在旅程当中便会完成,然而随后发生的事情,才让他从这种情绪中清醒过来,才重新平静地回到修行之中。

    漫漫修远的修行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开始时走的极为迅速,而越到后来便越是艰险,而那道把大修行者和普通修行者分开的知命门槛,更是高耸入云,极难攀爬,他虽然已经看见,但要接近并且迈过,又不知要花多长时间。

    不过隆庆皇子也没有因此生出丝毫低落情绪,因为他还很年轻,他已经看到了那道门槛,和那些世间修行百年却依然不知宝山何处的人们相比,他有足够多骄傲的资格,尤其是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又向那边靠近了一段距离。

    到了破境时刻,每前进一段距离都是那般困难,所以每能前进一段距离,都是那样令人感动甚至迷醉。

    冬树数十枝光秃秃的树枝上的积雪全部融化,均自汇流至枝头,凝结成晶莹剔透的桃花,折射着天空中的光线,美丽的仿佛不似人间。

    隆庆皇子洁白如玉的右手伸出黑色衣袖,用三根手指轻轻拈住一朵冰桃花,搁在空中对着日头观看良久,轻声感慨说道:“隆庆,你真的很强。”

    就在这时,山道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清稚的声音,声音里满是惊讶与好奇。

    “你们中原人的脸皮都这么厚吗?”

    隆庆皇子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往那处望去。

    覆雪山崖那处站着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女。

    那少女身上紧紧裹着很多破烂的皮毛,脚上穿着一双脏旧的黑靴,头上戴着一顶皮帽,乌黑亮丽的长发被编成一根长又粗的大辫子,垂落在膝间不停摇摆,一根毛茸茸的兽尾遮住她大部分容颜,却遮不住眉眼间的清稚。

    隆庆皇子没有这个少女身上察觉到念力波动,眉头微微挑起,心想若是个普通人,怎么会出现在寒冷刺骨的天弃山里,而且为何自己没有察觉?

    他想到一种可能性,目光微寒问道:“南归荒人?”

    那少女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模样,小脸被山间吹拂的寒风刺激的通红,听到他的问话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叫唐小棠,你呢?”

    隆庆皇子没有回答,看着少女身旁那个白茸茸的小兽,皱眉问道:“兔子?”

    唐小棠摇头说道:“不是兔子,是头可爱的小白狼。”

    隆庆皇子不想和荒人小女孩再说什么,指尖轻转冰桃花,准备让她回归昊天神国。

    一直安安静静蹲在唐小棠身旁的小雪狼,忽然前前爪着地弓着身子站了起来,咧嘴警惕低嚎望向他,只是雪狼太小,纵使身上如雪的白毛纷纷炸开,看着也只是变成了更大的雪团,无比可爱,哪里有半点可怕?

    隆庆皇子想着未婚妻送给自己的那匹白马,忽然间微微笑了起来,心想稍后杀了这个荒人小姑娘,可不能伤了这头罕见的小雪狼,送给她她想必会喜欢。

    唐小棠并没有因为小雪狼的警惕而不安,乌溜溜的黑眼珠里满是笑意,望着隆庆皇子问道:“你是不是想杀我?”

    莽莽雪山,人烟全无之地,一个十五六岁可爱的小姑娘,面对着一个起了杀心的陌生男子,笑嘻嘻地问你是不是想杀我,完全没有害怕的情绪,那么只有两种情况,或者她是个傻丫头,或者她才是那个真正可怕的人。

    隆庆皇子唇角微翘,自嘲一笑,心想那些乏味甚至腐浊的话本小说中曾经说过这种情况,他相信这个荒人小姑娘或许真有些古怪,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存在过如此小年纪却能威胁到自己的少女。

    正这般想着,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抹极艳的红,如锦鲤在湖中摆尾,那抹红出现在数年之前,代表着一段令他感到极不愉快的往事,因为这段回忆,他此时的情绪变得有些烦躁,脸色渐渐阴沉,绝美的容颜渐要变成指间拈着的冰桃花。

    他看着唐小棠面无表情说道:“魔宗余孽杀的多了,但南迁荒人中的魔宗余孽却还没有杀过,小姑娘你应该感到荣幸。”

    唐小棠格格笑了起来,把小手伸到背后,看着远处树下的隆庆皇子开心说道:“像狼啊羊啊这种畜牲我杀的多了,但神殿的人却没有杀过,你才应该感到荣幸。”

    轻声笑语代表着轻蔑,轻蔑代表着挑衅,而在隆庆皇子看来,对自己的挑衅便是对神殿的挑衅,对昊天的不恭,所以他愈发愤怒,而表情愈发平静。

    无论怎么看,这绝对会是一场一边倒的战斗,更像是大人欺负小女孩,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抢先出手却是那名裹着破烂兽皮的小女孩。

    唐小棠出的不是手。

    是脚。

    她一脚踩在雪地上,雪上出现一个深深的脚印,深到似乎要锲进土地里,而那只看上去普通无奇黑脏的靴子,只是微微变形,没有破裂。

    然后唐小棠开始向着那株枝头坠满冰桃花的冬树奔跑。

    她每一脚踩在雪地上,都会激起一大蓬雪花,挟着无比巨大的力量,仿佛她小小的身躯就像是一座沉重的小山,震的整个山崖都微微颤抖起来。

    晶莹剔透的冰桃花,被震的自枝头坠落,向地面摔去。

    唐小棠挟着暴风雪而来。

    隆庆皇子眼瞳微微一缩,垂在黑色道袍外的右手轻轻一抖,那些正自枝头堕落的冰桃花,被天地间的元气波动一拂一激,就如无数枝羽箭一般,嗖嗖破空而去,瞬间便来到了唐小棠的身前。

    这些晶莹剔透的冰桃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线,在山崖间布下重重障碍,看似脆弱的花瓣间,蕴积着极为强大的力量。

    寒风吹拂着唐小棠微红的小脸,遮着脸的那道兽尾呼呼作响,她的速度太快,快到肉眼几乎都要看不见,也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能蕴含如此巨大的能量,更无法想像她的纤细双腿如此能够在这等速度下没有折断。

    因为速度太快,当那些美丽而恐怖的冰桃花出现在她眼前时,距离她清稚的容颜已经很近,以现在的速度根本无法躲避。

    唐小棠自幼跟随兄长学习战斗,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躲避。

    她高速奔跑时,右手一直伸在身后,这时看着满天冰桃花,终于抽了出来。

    她抽出了一把巨大的血红的弯刀。

    这把弯刀大的夸张,尤其是和她瘦小的身体比较起来,更是显得格外恐怖,刀锋红艳胜血,也不知道先前这把刀究竟藏在她身体何处。

    血色巨刀当空斩下,呼啸作响。

    透明的冰桃花应声而裂,碎成满地冰片。

    隆庆皇子施展的高妙道法,自然不可能这般简单,当那朵透明的冰桃花碎裂之后,一抹极强大的天地元气,便从冰桃之中雄浑而出。

    然而这时,唐小棠早已经跑出去了十几丈远,已经劈开了第五朵冰桃花。

    桃花朵朵开,变成无用的冰砾,颓然坠于地。

    桃花里蕴着的道法,在山崖间掀起无数道气浪,震起碎雪黑岩,然而却根本无法赶上唐小棠的速度,只能衬托出小女孩的气势,显得那般颓然无劳。

    唐小棠小手握着的血色巨刀斩开一朵桃花,两朵桃花,三朵桃花。

    然后斩到隆庆皇子身前。

    隆庆皇子目光骤然明亮,右手拈着的那朵冰桃花轻轻向前一送,挡在了那把血色巨刀的刀锋之前,透明的花瓣瞬间开放,极盛。

    锋利的刀锋。

    看似脆弱的冰桃花。

    一朝相遇。

    便胜却人间无数。

    雪崖间,天地元气一阵极剧烈的震荡。

    那株刚刚结出无数朵桃花的冬树,被空中的湍流撕成了碎片。

    隆庆皇子轻哼一声,未退一步。

    但他系着黑发的束带骤然崩裂,满头黑发如瀑般披散开来,显得有些狼狈。

    拈着冰桃花的苍白右手,轻轻颤抖着。

    指间的那朵冰桃花,出现了一道极细小的裂缝。

    唐小棠像只灵巧的鸟儿般轻踩烟云,倒翻而回,轻轻巧巧落在雪地上。

    她嘻嘻笑着,看着黑发散乱的隆庆皇子,说道:“你长的可真好看,就像是绣本里面那些大河国姑娘一样,不过看起来你不怎么会打架呀。”

    隆庆皇子盯着这个荒人小姑娘,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因为愤怒而不停颤抖的牙齿平静下来,一道鲜血自唇角渗出。

    鲜艳的有若桃花的蕊。

    ……

    ……

    黑色的发丝在隆庆皇子美丽而苍白的容颜上缓缓拂动,他的眼神异常专注而冷漠,露在黑袖外的双手微微颤抖,那朵裂了一道小缝的桃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而他腰畔那柄掌教亲赐的神剑,则开始轻轻嗡鸣。

    唐小棠看着他挠了挠头,说道:“你的境界很高,但你确实不会打架,你那朵桃花挺有意思的,比你这把剑好,想要和我这把刀正面对砍,你得拿你家掌教腰上那把剑才行,你这时候弃桃花用剑,只会死的更快。”

    隆庆皇子缓缓拭去唇角的血渍,似笑非笑看着她说道:“可以试试。”

    忽然间,唐小棠清亮的眼眸里浮现出一丝异色,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而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奇怪而令她烦恼的事物正在向这边靠近。

    “今天没时间试了,我有事必须先走。”

    唐小棠看着隆庆皇子说道:“不过我必须提醒你,这座山是我家的,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神殿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杀死。”

    隆庆皇子也察觉到远处那道正在高速奔袭而来的气息,不由眉头微蹙,觉得极为烦燥,盯着唐小棠沉声说道:“你以为今天你能走?”

    “第三次说你不会打架。”

    唐小棠看着他同情说道:“我们大明宗弟子,最擅长的就是跑步,除非你现在晋入知命境界,否则你怎么追得上我?你们神殿现在都不教这些的吗?”

    远处传来一道极清冽的声音:“唐小棠,有本事你不要跑。”

    听着那声音,唐小棠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愤怒地大声回答道:“叶红鱼你这个疯婆娘,有本事你不要耍流氓!”

    然后她带着小白狼转身就跑,跑的比风还要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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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六十一章 烹小鲜,得大道

    (前天那章错别字多,大概你们也能感受到我的昏沉,我已经修改了一些,只不过还没有重新上传,我此刻的难受叫曲妮玛娣。)

    ……

    ……

    站在青翠山谷之前,看着莽荒雪山,隆庆皇子沉默无语,知道自己又一次面临选择,选择的结果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时所展现出来的精神,有了书院登山那次的经验,所以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向青翠山谷里走去。

    靴底离开残雪,便是一抬足那刹,雪崖之上以及后方的山峰间风雪骤停,他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厚沉的铅云不知何时消失,露出后方的湛湛晴空。

    碧蓝宁静的天空是客观真实的存在,然而映照在他道心之上,出现在他识海里的天空却是另一番模样,半边是澄静的黑,另一半则是繁星似锦灿烂夺目。

    再一次站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略一沉默后笑着摇了摇头,踩着雪崖上临近青翠山谷的那边继续行走,每一步落下,靴旁便会生出几株青草,草势神奇的越来越茂盛,渐渐要铺满整道雪崖。

    雪崖尽头那道让他自困多日的樊篱早已散落在地面,其中一根柴木的顶端,隐隐可以看到星点般的绿。那道绿意虽然微弱却极为凝纯,他走近之后才看清楚,原来是片约半指甲盖大小的叶子,泛着幽幽的绿。

    这根柴木全无生机,然而此时却生出新芽来,尤其是看这新芽的生长速度,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生出更多的绿叶,甚至最后有可能会结出一朵美丽的花。

    隆庆皇子静静看着柴木顶端那片嫩绿的青芽,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内心深处却已然温润一片极为感动,所谓知天命便是了解世界的本原,掌握天地元气的规律甚至是生命的规律,只有这样的修行者才能算做是真正得道,此时的他距离知命境界只有一线之差,而且再也没有什么道心上的障碍能阻止他。

    只待青叶全生、花瓣尽吐时,便能破境。

    然而他脸上的神情渐趋凝重,因为破境时刻,最忌被人干扰。

    若他是在西陵桃山逾知命门槛,裁决大神官应该会亲自替他护法,然而此时深在荒原雪山之中,所有的危险与可能出现的障碍都必须由他自己撑过去。

    便在这时,衣袂振风之声响起。

    一身红衣的道痴叶红鱼出现在雪崖上,乌黑的道髻有些微微凌乱,美丽的容颜略显疲惫,应该是在与唐小棠的追逐战中消耗了不少精力。

    她看了隆庆皇子一眼,清亮冰冷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灼热和赞赏之意,却没有做任何动作,一言不发便在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冷漠注视着四周。

    隆庆皇子向她点头致意表示感激,然后坐到那根发出嫩芽的木柴旁,缓缓闭上双眼沉默等待着花开的时刻,平静喜乐地迎接知命境界的到来。

    ……

    ……

    青翠山谷深处,大明湖畔,宁缺在石上微垂着头,似乎已经睡着,手里握着的那根杨柳枝随着他身体的上下起伏,而在湖水里不时颤动。

    湖水深处游来一只鱼,鱼尾的摆动有些奇异,主要是弹动的节奏不像它的同伴那般轻盈,似乎显得有些疲惫,借着湖面上射进水里的光线,它看见那根不停颤动的杨柳枝,便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用鱼唇含住。

    鱼知道那是根杨柳枝,还是根被湖水泡的发白发胖很难看的杨柳枝,上面没有肉也没有虫,但就想游过去含住,因为鱼总觉得自己应该在那里,自己天生就应该在那里,因为那根杨柳枝上透露出来的亲信那样的亲近,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宁缺在梦里撑开大黑伞,然后便醒了过来,发现自己手里紧紧握着的还是那根杨柳枝,他用左手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这根已经好长时间无鱼问津的杨柳枝又动了起来,手指间隐隐约约还能感受到枝头传来的垂垂坠感。

    他提起杨柳枝,发现枝头挂着一只鱼,鱼儿不停甩动着尾巴,水花四溅,然而奇异的是,无论它怎样弹动挣扎,鱼唇却紧紧咬着杨柳枝不肯放过。

    宁缺心想,这鱼还真够蠢的。

    ……

    ……

    茫茫北岷山便是天弃山,方圆不知几千里地,浩翰如同夜晚时的星空,那片青翠山谷只是天弃山脉里极不起眼的一处小地方,还有更多奇崛雪峰和乱崖。

    两座极乎笔直的险崛崖峰,相对沉默无言已有千万年时间,中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恐怖峡谷,两道崖峰上沉默坐着两个人,就像崖壁本身一般相对无言。

    东面的崖峰上坐着一名道士,眉眼宁静身材清瘦,身着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依旧乌黑的头发梳成的道髻间,插着根很寻常的乌木叉,不似青松般不可动摇,更像朵云附着在美丽的天空背景上。

    西面的崖峰上坐着一个男人,眉眼平静身材强横,身上裹着兽皮和棉皮缀成的冬袄,双手空空没有兵器,衣服下微微鼓起的肌肉仿佛蕴积着无穷的力量,赤裸的双腿随意套着又不知哪里拣来的靴子,仿佛一脚便能把天给踏破。

    眉眼清稚的唐小棠,站在男人身后,双手紧紧握着那把血红色的巨刀,警惕看着对面崖峰间坐着的那名负剑道士,身体感觉有些寒冷。

    她知道对面这个道士是谁,她更清楚两道崖峰隔着幽深峡谷,看似不可逾越,但无论是自己的兄长还是对面崖峰间那个道士,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相遇。

    因为他们是知守观和魔宗在世间的天下行走。

    峡谷间一阵寒风吹起,东面崖峰上那名道士衣袂轻动,缓缓开口说话,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声音却是那般清晰,仿佛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十四年不见,你还是那个像石头一样的唐。”

    唐说道:“骄傲的叶苏却似乎不再那么骄傲了。”

    叶苏平静说道:“你守了我三天三夜,难道打算一直守下去。”

    唐说道:“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叶苏摇头说道:“但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唐摇了摇头,冷漠说道:“这卷天书是我们的天书。”

    叶苏说道:“魔宗已然凋零,其余支流均已消声匿迹,你那位老师久不现于人间,只怕早已灰飞烟灭,只剩你兄妹二人,又如何挡得住命运洪流?”

    唐说道:“中流之间有砥柱。”

    叶苏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你不出手,是因为你有不出手的原因。”

    唐冷漠看着他,说道:“你不出手,自然也有你的原因。”

    叶苏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等了十四年,才等到一个机会向他请教,如果在此之前先与你战上一场,未免对这个机会和我自己以及他太过不敬。”

    唐冷漠说道:“相差不可以道理计,你根本没有资格向他出手。”

    叶苏微微一笑说道:“总要试上一试,你有没有兴趣?”

    唐摇摇头,直接说道:“我不是他的对手,而且我的原因也不在于他。”

    叶苏眉梢微挑,问道:“你见过他?”

    唐点头。

    叶苏说道:“既然都有不出手的理由,莫非真要在这崖峰之上继续看下去?”

    唐举目远眺,看向茫茫山脉中某处,说道:“你说这两个小孩子谁会先破境?”

    叶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平静说道:“道门一脉,我自然相信那个皇子。”

    唐说道:“我信任宁缺,因为他是夫子的弟子。”

    叶苏不再说话。

    唐也不再说话。

    二人在各自崖峰上各自沉默,赌约已成。

    ……

    ……

    宁缺并不知道自己破境与否,已经不再仅仅是他与隆庆皇子之间的赌约,而是衍生出某个更重要的外盘,间接影响到两名真正强大的天下行走。

    他的神态行为甚至看不出来有任何焦虑紧张,仿佛根本没有受到这场破境之约的影响,从湖畔取下那条蠢鱼,然后挥手示意山山让开,从行李里找出能找到的所有调料和兽油,准备好生来剪条鱼吃。

    大明湖里的鱼细腻肥嫩无鳞,尤其是腹部仿佛是透明一般,被他放入煎锅中,随着一阵滋滋响声,便有异香泛起。

    宁缺拿着根树枝,站在火旁极认真专注地看着锅中的鱼皮颜色,皱眉凝神,比他修行悟境时都显得要更加认真,隔上很长一段时间,才会翻动一下。

    他没有选用柴火,而是极为豪奢地选用了符火,温度控制的极为精确,一面小心翼翼煎着鱼,一面对莫山山解释说道:“煎鱼这种事情,火候最为关键,而且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去翻动,这玩意儿就像治国和修行一样,战略上我们可以藐视它,告诉自己煎鱼算个屁事,战术上一定要重视它,须小心谨慎。”

    书痴被他央求着舍了两道火符,想着用符道烹饪,心情不免有些难受和心疼,这时听着他的解释,却又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半透明的鱼腹在温油中渐渐臌胀,渐渐露出里面那根泛着寒光的鱼钩。

    宁缺怔住了,看了半天才想明白,原来这条鱼便是当初湖畔垂钓时第一条上钩,继而把鱼钩和钩上肉丝全部夺走的那条鱼。

    愿者上钩,你明明当时不愿,为何此时无钩你却又回来了?

    他看着锅中渐黄渐香的湖鱼,眉梢缓缓挑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将手中的树枝交给莫山山,转身走到湖畔,看着湖水里倒映着的雪峰,识海里的念力随心意而动释出体外,然而却没有感知到周遭的天地元气……

    因为念力与大明湖畔的天地元气已经融为了一体。

    他缓缓闭上眼睛,心意追随着与天地融为一体的念力不停散发,看到了湖畔的青石,看到了湖水里的游鱼,看到了落叶下的沙砾,看到了所有。

    不是普通寻常的看,不是通过光线的看,也不是用念力操控天地元气触摸四周再从反馈里来感知,而是直接对天地的最细微的感知。

    然后宁缺睁开眼睛,抬头望向天空,只见碧蓝的天上飘着白白的云,那些云幻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像马贼,有的像马,有的像梳碧湖,有的像岷山里的树,有的像春风亭的飞檐,有的像旧书楼,满满的全是曾经的影子。

    他伸出微颤的手指在湖畔风中轻轻画动,喃喃说道:“原来这世界,到处都是符。”

    莫山山手里拿着那根树枝,看着锅中煎着的鱼,漂亮的小脸上满是紧张神情,她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动,随着糊味渐生,锅中湖鱼半透明的腹部忽然炸开,那根鱼钩叮的一声弹飞出去,落在湖水中瞬间消失。

    听着宁缺痴痴的话语,她看着锅中乱糟糟的鱼,低声羞愧说道:“鱼破了。”

    宁缺转过身来,看着她认真说道:“我也破了。”

    ……

    ……

    (设计了很长时间,终于找到了我自己最喜欢的破境设计,我喜欢这一章,吃货的人生,总是要比苦逼修道者的人生来的幸福一些。)

正经地说几件正经事

    这个标题并不意味着我就不是一个正经的人,从来不干正经的事情,只是相对而言今天要说的这几件事情更正经一些。

    首先是将夜的简体版已经正式出版,并且开始全面铺货,看过的当然都知道这是一本很,大家伙如果想捧纸书看的话,不妨买本来读读,相信会有不一样的味道。没看过的那谁谁谁赶紧先订阅电子版看看,然后再去买本躺床上看,我这种正经人从来不会骗人的,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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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有很多读者已经到手将夜的第一集,在此表示诚挚的感谢,并且严肃地提醒大家,请认准武汉出版社出版,千万不要买盗版噢,而且购买之后请不要忘记打五星以及给予好评噢,亲。

    台湾的盆友不用着急,将夜的繁体版也会马上出生了,到时候我会来得瑟的。

    然后是关于时间的问题,明天周六我会保持一贯的优良传统休假。

    先不要叹气嘲笑我,月票争成这个样子,我也不是那种得瑟到非要这样的人,明天休息一天实际上夜里还要拼命码字。

    后天也就是六号便要回湖北,我要在路上耽搁一天根本不可能码字,为了保证当天的更新以及七号可能中的更多更新,我这些天会忙成渣,我会尽一切可能努力认真写,不行的时候我和向大家说。

    最担心猫和狗的问题,狗托付给朋友姜医生去照看,猫也托付他隔两天来家里喂食喂水,嗯,小黑的减肥计划看来可期呀,在这里感谢老姜。

    领导只能在湖北呆三天,来去匆匆,非常辛苦,相信会累的要死,她的计划,咳咳……为了我月中的年会以及工作,她也要付出很多,在此一并感谢。

    让我很认真地感谢一下你们。

    以往对月票榜又爱又想躲,有个原因便是这件事情容易惹是非议论和不快,然而亲爱的你们投了这么多月票,心情像我一样紧张,却又如此温厚可爱,没有去非议别的书和作者。让我的情绪保持在兴奋又有度的境界里,真是太不容易了。

    当然这也要认真感谢一下别家的书友,无论是耳根那胖子的,还是番茄那正太的,还是月关那大叔的,都对我这货如此的温柔体贴,飞吻一个。

    谢谢大家,希望无论票榜争成怎样我们都能这么开心。

    让我们继续正经地生存,不正经地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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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我和这本书都很需要您的支持。

    胖而不懒正经猫不正经地挥挥爪敬上。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一十章 四人行,有人踏湖而行

    前一句浑然不顾道魔双方血腥战争的千年历史,更是完全不理会魔宗便是在书院轲先生剑下覆灭的事实,已然是无耻到了极点,然而毕竟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而且宁缺的模样大义凛然,终究还能保有些书院弟子的风范。

    然而大义凛然之后紧接着的下一句却是如此直接浅白,他说求便求,毫不犹豫,毫不遮掩,实在是已经无耻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唐小棠怔怔看着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真的会求自己,甚至有些恍惚了,哥哥说的是真的吗,这个人真是夫子的亲传弟子?

    便是已经非常了解宁缺性情的莫山山,也觉得粉脸有些微微发烫,散漫的目光里透着一丝羞愧,站的离宁缺远了一些。

    叶红鱼厌憎摇了摇头,心想做为唯一一个世内世外相通的不可知之地,书院是何等样骄傲的地方,从夫子到轲先生再到君陌这一代弟子谁会真正瞧得起魔宗?宁缺这厮居然能睁眼说瞎话无耻如斯,看来书院有教无类果然不是传说。

    其实宁缺并不见得一定需要求魔宗少女带路才能走出天弃山脉,凭借意识深处莲生大师留下的那些无法理解的气息和碎片,他或者可以追随直觉走出去。

    先前他带着莫山山和叶红鱼走出魔宗便是用的这种方法。然而他不想再次进行尝试,因为能在那些幽深的通道里找到正确的道路还可以归功于幸运,但幸运的次数久了则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小唐姑娘,你要去哪里?”宁缺问道。

    唐小棠回答道:“我要去南方。”

    南方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尤其他们身处大陆极北处的苦寒天弃山脉,无论要去哪里似乎都要先向南行。然而唐小棠说的很认真,宁缺听的也很认真,甚至还能顺着她的话认真说出自己的想法。

    “噫?很巧,我们也要去南方,原来大家同路。”

    “所谓相请不如偶遇,一起走?”

    ……

    ……

    通往莽莽群山外的通道,是很多条无数年前由魔宗强者们以人力开凿出来的石谷,石壁光滑陡峭如同刀切的一般,即便是雄鹰也无法驻足,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却依然未积尘土,自然也不可能生出绿意葱葱的草树。

    西陵神殿的道痴,魔宗的少女,莫干山的书痴,书院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这样一个奇异的四人组合便在这些狭窄而漫长的石谷里沉默行走着。

    沉默这个词不对。

    “在我看来,我们这些修行世界了不起的年轻一辈,可不能重蹈前辈的覆辙。”

    莫山山神情微凝问道:“什么覆辙?”

    “一见面就拼命啊,其实打架有什么意思呢?没事儿的时候藏在山里面静心修行,如果见面了就问声好,聊聊天,不比什么都强?”

    叶红鱼冷漠说道:“无战斗,不修行。”

    “这种观点我是一直很反对的,不过我不和你这种修道如痴的怪物争论,以后有机会去长安城,我请三位姑娘吃面,桑桑煮的煎蛋面……”

    唐小棠好奇看着某人的侧脸问道:“桑桑是谁?”

    “桑桑是我的小侍女,要知道我家桑桑做的面,绝对是世间最好吃的面条。”

    莫山山看着宁缺虽然憔悴但提到某个名字便神采飞扬的脸,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然而却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面有些空荡荡的,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唐小棠认真说道:“就算要打,咱们这时候也别打,出去打感觉会壮阔一些,话说回来,其实我和西陵神殿的仇也很深,不比你浅。”

    说到此处,他压低声音,看着前面叶红鱼的背影说道:“隆庆皇子知道吗?”

    唐小棠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声音从兽尾里透出来悄悄说道:“我知道,我看着你一箭把他射穿的……你那箭真厉害,那么远也能射中人。”

    宁缺诚恳说道:“哪里有你们明宗功法强悍,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

    唐小棠微羞低头,轻声说道:“我当时也是糊涂了。”

    宁缺用手指着叶红鱼的背影,悄悄说道:“隆庆皇子被我废了,西陵神殿哪有不报复我的道理,事实上这个女人就一直想杀我,只不过我和她在你们圣地里说好出去再动手,所以到时候如果出了山真打起来,我可以帮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却也没有刻意瞒着谁,毕竟在这幽寂山谷里正青春四人同行,哪里可能真的去编织什么阴谋,玩什么纵合之术。

    走在最前方的叶红鱼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微怒说道:“宁缺你能不能闭嘴?夫子收你为弟子,我真替他老人家不值,我敢肯定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书院之耻。”

    “不用将来,我现在已经是书院之耻。”

    宁缺笑着回答道。他说的是实话,那次和南晋谢三公子的莫名较量之后,他被书院同窗排斥无视了数月时间,那些窃窃私议里书院之耻的词汇,不知道多少次飘进他的耳朵,他早已学会入耳不闻的本事,而且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

    还是那句重复了无数遍的老话,只要能带着桑桑一直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既然如此,此时面对着四人行中战斗力暂时最强大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怎么给书院和夫子面子的魔宗少女,说些俏皮话讨讨对方欢心又算得什么?

    只要愿意,从渭城全体军民到师傅颜瑟再到皇帝陛下都能被他逗的无比开心,所以魔宗少女唐小棠毫不意外地开心起来,不时发出清稚的笑声。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那个唐的妹妹,久仰久仰。”

    宁缺想起在书院后山第一天躺在草甸上陈皮皮说的那些话,微微一惊,然后想起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陈皮皮对梦中情人的形容,于是瞧着身边的魔宗少女愈发眼熟,发现除了年纪实在太小了些,这小姑娘完全符合陈皮皮的想法。

    “既然你要去南方,那真要去长安城逛逛,和我先前说的煎蛋面无关,那可是天下第一雄城,而且里面住着很多有趣的人。其中有个家伙我想介绍给你认识,他年龄和我差不多,但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入了知命,都说他是真正的天才。”

    唐小棠睁着清亮的眼睛看着宁缺,吃惊说道:“那么小便知天命?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难道说那个人比道痴还要厉害?”

    叶红鱼听着这话,忽然说道:“那个死胖子心性糟糕到了极致,但偏生修行破境极速,只能说昊天对某些人有些偏心罢了,真要打起架来可不是你的对手。”

    略一停顿后,她望向宁缺问道:“他在书院这些年可好?”

    宁缺这才想起来陈皮皮与道痴相识,而且每每提及此人时,那个骄傲得瑟的胖子便会恐惧的像只鹌鹑一样,挠了挠头回答道:“还不错。”

    听到这个回答,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淡然说道:“那就好。”

    ……

    ……

    四人在寂静甚至有些沉沉死意的石谷里行走,他们是修行世界最优秀的年轻人,宗派各异理念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极深的仇恨,然而却没有上演血腥厮杀勾心斗角的剧情,或许是因为在雪峰深处那个老僧面前看到了太多的血腥和阴谋从而有些腻了,或许只是简单的因为青春作伴回家的路上不愿意去想那些。

    青春真的是很美好的事物,无论痴于书痴于道痴于力量还是痴于银子,他们依旧保留了一些简单而纯净的部分,没有完全陷入像泥潭般复杂的世事之中。

    如果世间只剩下青春,不再苍老,没有腐朽,或许会减少很多杀戮和纷争,热血而不冷血,依然战斗但却是直接的战斗,那么世界会变得简单而美好很多。

    然而很可惜的是,所有人都会渐渐老去,渐渐世故,肩上会多出很多的责任,那些沉甸甸的责任会把人的腰压弯,会让人勤于思考却懒于感受。

    莽莽天弃山最南端,渐低的山脉探入荒原,然后在呼兰海北面没入平地消失不见,那支来自中原的商队已经在这里停留了很长时间,湖面已经几乎完全冰封,但他们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中年男人缓缓抬高帽沿,望向天边遥远的雪峰。

    他觉得那里有人。

    观里来的人吗?按道理讲,天书明字卷现世,昊天道门不可能只派出道痴和隆庆这些年轻一代的子弟,便奢望能把天书抢回去。

    然而除了自己和不知藏身世间何处修行二十三年蝉的那个家伙,还有谁知道圣地山门被封闭后剩下的唯一出口就在呼兰海北?

    不过就算是观里派来了天下行走,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计划,因为他已经在帝国和西陵之间摇摆沉默了太多年,他很厌憎这种感觉,所以他决定做些事情。

    只要天书在手,便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做为魔宗在世间寥寥无几的强大传人,中年男人对这个传说坚信不已。

    “是喜欢背着木剑的你吗?”

    中年男人看着遥远雪峰之巅轻蔑一笑,把手中吃剩的半条羊腿搁回盘中,从下属手里接过丝巾仔细擦拭干净手指间的油渍,然后长身而起。

    靴底踩在呼兰海刚刚冰封不久的湖面上,中年男人缓步向着湖对面远处的山峦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扎实,仿佛要把冰面震开一般。

    他在世间有很多敌人,那些敌人都知道他不会水,甚至惧水。但他今天却偏偏要从湖面踏过,仿佛要踏破过往这些年月里的憋屈不满。

    寒风劲吹胸膛,中年男人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时,这种感觉很好。

    ……

    ……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章 每个人的颈间都有一根链子

    有很多事情在做出决定之前,总显得那般沉重,然而一旦做出决定,那些事情的重量仿佛会在一瞬间之内失去,被园里的风轻拂便飘摇直上铅云消失不见。

    夏侯此时的感觉便是如此,当把归老那句话说出口后,他顿时觉得轻松了很多,识海与目光同时清明了很多,发现原来这本来就是最正确的选择。

    在道魔帝国之间挣扎反复,即便是强大如他也感到身心俱疲,他一直苦苦思索怎样才能突破这种僵局,直至此时他才明白,若自己抛弃世间荣华富贵,如夫子当年所说那般不争无为,未老而归老,这样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局。

    无论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皇宫里的陛下,都会默允自己离开纷争的朝堂与修行江湖,更何况大先生亲自来到土阳城,隐隐里更代表了书院的意思。

    “大先生果然宽厚。”夏侯看着大师兄说道:“秋末回京我便辞去所有官职。”

    大师兄看着他摇了摇头,缓声说道:“太晚。”

    夏侯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后,沉声说道:“大先生,我毕竟是帝国大将军,麾下亲信无数,我总要安排他们的后事,而且中原与荒人之战开春后便将开始,我需要留在土阳城盯着这场战事。”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听到为什么他要盯着这场战事的原因。

    夏侯眼帘微垂,手指轻轻抚着茶盏,说道:“毕竟我也曾经是一名荒人。”

    大师兄起身向园外走去,在门前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不准去西陵。”

    ……

    ……

    将军府的书房在冬园深处,依墙架上陈设着各式兵器,少见笔墨书籍,一股肃杀之意回荡其间,窗外黯淡天光透入,瞬间被压制的无法动移。

    军师谷溪站在书桌旁,沉默不语,笼在袖中的双手时而紧握,时而松开,不知道挣扎了多少时间后,声音微哑说道:“属下不甘心。”

    夏侯看着书桌上墨渍未干的信纸,神情漠然说道:“拿不到天书,我便是凡人,凡人便必须听天由命,而归老田园已然是我能看到的最好的命,我寄信长安自愿解除军职归老,相信陛下总要给我一些颜面,军中后事相信无论是许世还是军部都会据理力争,至于你若担忧西陵神殿觅你回复,你可以与本将一道归老。”

    谷溪眼中浮现感动之色,旋即感动化作感伤,自嘲一笑说道:“当年我本是神殿派在将军身边的监视者,谁知一过便是若干年,变成了真正的主仆,将军可以归老,我却必须要回西陵复命,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与先生相见。”

    夏侯看着他说道:“不须太过担心,长安城里的陛下和那些文武官员,只要我肯和平交出手中的兵权,他们不会再做任何计较,至于神殿方面,这毕竟是书院的提议,相信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退役的将军与书院发生太大争执。”

    谷溪点了点头。

    夏侯看着窗上的隔栅和那处透来的黯淡天光沉默了很长时间,浓眉渐蹙,缓声说道:“书院大先生果然如我所料是个宽厚仁慈之人,但不知为何那个叫宁缺的十三先生却对我有如此浓郁的杀意,他很想我死。”

    随着这句话出口,书房里的肃杀之意大作。

    身为武道巅峰强者,对气机的敏锐程度何等样恐怖,夏侯能清晰地察觉到大师兄的真实来意,自然无论宁缺如何遮掩,也能体会到他目光里的杀心,更何况当时在冬园宴上,宁缺根本没有掩饰过自己的真实心意。

    谷奚看了窗外一眼,低声说道:“上次向将军禀报过,林零生前最后一趟回长安城隐约查到了一些事情,和御史张贻琦之死有关的事情,有线索指向十三先生,林零在草原上想杀他,大概也和这个判断有关。”

    谷溪眼帘微垂,缓声说道:“十四年前宣威将军叛国一案,因为陛下提前归京、西陵神殿忽然罢手,而没有完全解决所有的问题,我可以确认有些人还活着,所以我在想这位十三先生……会不会和那件事情有关。”

    夏侯很清楚自己麾下那名大念师林零在长安城里的调查结果,也很清楚能把御史张贻琦及那数名离奇死去的人物还有自己联系起来的事件,除了当年宣威将军府叛国一案,便只有燕境屠村一案。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年我在这个世界上杀的人太多,想杀我报仇的人更多,那位十三先生究竟与我是否真有宿怨,本就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陛下和神殿都乐意看到我安然归老,尤其是书院已经表态,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敢来杀我,没有人会允许有这种变数存在。”

    谷溪想起迎对方入园时后背感受到的如芒般的目光,沉默思考很长时间后低声说道:“那个十三先生有古怪,至少应该查一查。”

    夏侯微讽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查到他便是那个人,又能如何?”

    谷溪说道:“就算朝廷不会管这件事情,但总有办法解决掉。”

    夏侯神情漠然说道:“林零在草原上试图杀他,虽然我事先并不知情,但这一次要算在我的身上,在呼兰海畔为了天书我又试图杀他,这便是第二次,莫非你以为书院真会给我留下第三次机会去杀死夫子的亲传弟子?”

    谷溪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许还会有无数次,朝廷和书院总不可能把每次都算到大将军身上,那是很没有道理的事情。”

    夏侯沉默看着他,没有说话。

    ……

    ……

    宁缺站在窗畔看着园子里的雪树,想着在土阳城这等偏远边塞,居然能够构筑出如此美丽的园林,真不知道朝廷拔给东北边军的军费有多少被夏侯贪污,也不知道西陵神殿给他的供奉金银是不是也变作了园中的那方假山。

    想着这些事情时,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但实际上心思还一直停留在冬园里那番谈话中,那些秘辛所带来的震惊根本无法短时间内消除。

    魔宗余孽夏侯在大唐帝国成为权柄极重的大将军,更成为西陵神殿的客卿,甘愿做神殿的一条狗在长安城和燕境屠杀无辜,所有这一切他只是为了隐藏亲妹妹的身份,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大唐皇后娘娘也是魔宗中人!

    宁缺双手撑着微冷的窗台,回身望向屋内的大师兄,想着先前在冬园里,就是这个面容寻常普通没有丝毫强大气息的书生,只用了简简单单一句话,便让帝国最强大的夏侯大将军甘愿放弃手中的权势荣华归老,不由好感慨。

    夏侯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兄妹关系令他震惊,然而今日所见所闻里能够体会到的书院和大师兄的强大,则更加令震惊,忍不住问道:“大师兄,你究竟有多强?”

    大师兄正捧着那卷书在看,听着宁缺的问题,缓慢拢好书卷,抬头望向窗畔的他,沉默片刻后微笑说道:“强大其实只是一种相对的概念,比如苍鹰之于蚂蚁,看似苍鹰强大,但苍鹰永远不会与蚂蚁相搏,所以蚂蚁并不弱小。”

    宁缺摊手说道:“师兄,你说的话太过深奥,我有些听不懂。”

    大师兄笑了笑,把那卷书插回腰间,缓步踱到窗旁与他并肩站立,看着冬园里的霜树冰池,缓声说道:“这或红妆或素裹的世界里其实被人为区隔成了很多不同的世界,比如皇宫与市井,比如煌煌神殿和破落的道观,比如所谓的不可知之地和充满烟火气的真实人生,据闻悬空寺首座讲经时,有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你说这位首座究竟到了何等境界?又比如说知守观观主能教出叶苏这样的徒弟,那他又该如何强大?然而这些人永远不会……至少到现在为止都不曾在人间出现过,那么他们便是俯瞰蚂蚁的苍鹰,虽然强大但并不会伤害到你。”

    宁缺好奇问道:“知守观究竟是什么地方?”

    大师兄认真回答道:“知守观是一座道观。”

    宁缺认真等着听后续,然而没有后续。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忽然问道:“夏侯算苍鹰还是蚂蚁?”

    大师兄叹道:“他本应是荒原天空上的一只苍鹰,只可惜被自己套上了一道索链,从那之后他便变成了猎人驯养的牧羊犬,然后他便再也无法挣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成为神殿客卿的强者,是不是身上都系着一根链子?”

    大师兄认真回答道:“夏侯心忧皇后,相对而言自然更为难熬些,只不过师弟你说的也不为错,神殿客卿自然都有自己的难处。”

    宁缺想着莫山山的老师,蹙眉说道:“难道柳白和王书圣也是如此?”

    大师兄感慨说道:“剑圣柳白被称为世间第一强者,即便是神殿掌教对他也要以礼相待,然而昊天神辉照耀世间,只要生活在昊天的世界里,便总有些规矩需要去遵守,你我幸而生在书院,相对要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

    很简单的一段话,却让宁缺心头微动。

    这段话里那些规矩和自由之类的词汇,让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尤其是最后那句生在书院相对自由很多也幸福很多,更是让他生出很多想法。

    ……

    ……

    (还有一章,大概会晚些,这时候先出去吃碗粥,最近忙着写东西和那件私事,有些上火,嘴里不爽,于是不爽,唉。)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三十六章 桑桑眼中无血

    被长安府衙役围住家门,还能如此冷静问要不要带被褥,这种人要莫是和官府打了无数次交道的地痞流氓,要莫是毅然赴死不惜己命的狠匪,桑桑很明显和这两类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铁英捕头愣了半天才点了点头。

    任何故事总要有些波折,当桑桑抱着捆成一团的被褥跟着衙役们走出老笔斋,被一群青衣青裤青鞋的青头汉子们挡住了去路。

    衙役们的神情骤然紧张起来,如果是寻常江湖汉子,哪里敢和朝廷正面作对,然而他们清楚这些青衣汉子都是鱼龙帮众,而鱼龙帮则是过了明路的朝廷打手。

    这些日子,老笔斋一直是鱼龙帮重点看守的目标,长安府衙役们执索拿人早就惊动了他们,尤其是看到铁英进入老笔斋,负责监视此地的帮众更是丝毫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帮主齐四爷。

    桑桑与齐四爷见礼,小小的身子抱着大大的被褥半蹲行礼,显得有些滑稽。

    齐四爷点点头,然后看着铁英似笑非笑说道:“铁捕头,你应该很清楚临四十七巷是谁家的产业,你也应该很清楚老笔斋老板和我鱼龙帮之间的关系,你更应该清楚前年春天因为这铺子闹出来的那些事,所以我不清楚您这是想做嘛呢?”

    铁英心想春风亭一夜血案谁不知晓,便说前些日子府里的衙役也在注意看顾这间老笔斋的安全,然而今日却是迫不得已,微涩说道:“四爷,我劝你今天最好不要插手这件事情,我只提醒你一句,我家府尹大人从昨夜开始便发高烧,一直昏迷不醒,连他老人家都被迫动用了装病这招,更何况是你。”

    长安府尹发烧到昏迷不醒?齐四从铁捕头这句刻意漏出来的话语间,顿时察觉到了极大的凶险,然而沉默思忖片刻后他依然没有让开道路,挥手示意属下的青衣汉子把临四十七巷两头堵了起来,说道:“这是朝二哥的交待。”

    春风亭朝小树早已不是鱼龙帮的帮主,离开长安城已近一年,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重新踏入这座雄城,然而对于齐四以及鱼龙帮中兄弟而言,那个男人永远是他们的大哥他们的帮主,朝二哥的话比圣旨更有力量。

    铁捕头看了他一眼,凑近压低声音说道:“你来时在巷口有没有看见一个人?”

    齐四爷望向巷口,只见巷外一间铺前坐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简单的棉袄,脸颊瘦削有些黑沉脱皮,看来前些时日晒过很多毒辣的日头,就那般寻寻常常坐着,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铁血肃杀味道。

    “那个人是谁?”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铁捕头说道:“王景略。”

    齐四神情骤凛,沉默半晌后重复道:“知命以下无敌王景略?”

    对于市井街坊里的普通百姓们来说,修行者的世界是一个奇妙而遥远的地方,他们对那个世界的了解很少,然而王景略这个修行者却不同,因为他的名气太大,大到连普通百姓都知道他是帝国年轻修行一代的希望。

    铁捕头看着齐四脸上神情,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是谁向长安府举报这小姑娘窝藏逃犯,我只知道压力来自军部,而王景略就是代表军部来盯着我们。”

    齐四爷微微皱眉说道:“王景略……不是亲王的人吗?”

    铁捕头说道:“就是前年那场血案之后,宫里一道旨意把他发配到了南疆战场,现如今他已经是军部红人,是许世大将军的亲信。”

    听到许世大将军的名字,齐四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现如今他是长安城黑暗世界的领袖,暗中还有着侍卫处的背景,然而又哪里能硬抗大唐帝国军方第一人?

    铁捕头摇了摇头,示意下属衙役带着桑桑离开。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齐四明明已经警惧畏怯,却依然强悍地不肯让开道路,他盯着铁英的眼睛,说道:“我已经派人往宫里传信,你再等等。”

    铁捕头微微蹙眉,说道:“不过是个小侍女难道还要闹到宫里去?”

    齐四没有解释,衙役们听到宫里二字,就像鱼龙帮众听到军方二字一样,警惧万分,既然鱼龙帮没有翻脸动手的意思,只是让他们等等,所以他们决定等等。

    长安城里高官贵人无数,皇亲国戚满街,随便一个茶艺师就有可能是名修行者,所以在长安府做事的人,最擅长的便是装病,最多的便是等待的耐心。

    但铁英和衙役们有耐心,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耐心。

    比如王景略。

    离开长安城,奉陛下旨意前往南疆投军赎罪,两年间在沙场上浴血厮杀,这位曾经的大唐第一青年高手,微胖的脸颊瘦了些,晒黑了些,如藕般的手指渐渐如竹般苍劲,他的性情也更多地带上了军队特有的铁血肃杀气息以及果断。

    看着那些鱼龙帮众把长安府衙役堵在巷中,王景略捺着性子等了会儿时间,待发现似乎那些人准备继续等下去时,他决定不再等了。

    掏出两块铜板轻轻搁在茶碗旁,他轻掀前襟长身而起,走进临四十七巷,随着他的脚步踩过巷间的残雪,巷侧墙外的树枝簌簌作响,树枝上的残雪纷纷落下,就像是下雪一般,却没有沾到他身上那件布袄丝毫。

    鱼龙帮众警惕看着他。

    齐四爷警惕地看着他。

    王景略缓步走到老笔斋前,静静看着齐四爷。

    齐四感觉对方的两道目光仿佛像锤子一般狠狠击打在自己的心上,身体骤然感觉乏力虚弱,双腿一软险些坐到地上,赶紧狠狠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

    “前年在春风亭,我曾经想杀朝小树,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确实有些过于妄自尊大,不知市井黑夜之间隐藏着怎样的强者。”

    王景略说道:“但你不是朝二,不是刘五费六,不是陈七,你只是最没有用的齐四,所以朝廷才会让你来执掌鱼龙帮,然而没有朝小树的鱼龙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鱼龙帮,现在的鱼龙帮,根本没有资格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说完这句话,他回身极感兴趣看了一眼藏在那堆被褥后的微黑小脸,认真看了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淡淡说道:“走吧。”

    桑桑抱着厚厚的被褥,偏着小脸看了一眼前面的地面,便跟着他向巷外走去。

    噗的一声!齐四没能压抑住体内的伤势,痛苦地喷出口鲜血。

    他抹掉脸上的血水,看着王景略的后背狠狠说:“朝二哥同样是修行者,但他平日里对帮中兄弟和街坊就像寻常人一样平静淡然,从不会像你这样以修行为骄傲,我虽然不懂修行但我懂看人,我敢打赌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上他。”

    王景略脚步微顿,转身看着他微笑说道:“我以前一直想成为世间第一,但后来才发现这种想法太不现实,不过那又如何?能比世间绝大多数人强就很好了。”

    齐四爷知道面对这般强大的修行者,帮中的兄弟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因为鱼龙帮毕竟不是军队,然而他实在没有办法任由王景略就这样把桑桑带走。

    他无法想像以后某一天朝二哥回到长安城,问他桑桑被带走时你在做什么,而自己只能回答当时我在吐血实在没有任何办法,而且我真的怕了。

    齐四看着王景略忽然怪异地笑了笑,然后从腰畔抽出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向自己心窝狠狠扎了下去!

    刀锋之下便是死亡,然而齐四爷却是毫无惧色,看都没有看刀一眼,只是狠狠盯着王景略的眼睛,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事实上,当齐四爷做出抽刀自杀这个决定时,心情非但不灰暗反而有些快活,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个阻止对方的方法,那就是自己的死亡。

    王景略说的很对,他这个鱼龙帮帮主没有办法和朝二哥相提并论,更不可能正面对抗帝国军方和一位知命以下无敌的修行者。

    但鱼龙帮毕竟是陛下的东西,他毕竟是鱼龙帮的帮主,他的死亡就算不能改变太多事情,至少可以拖延下时间,拖到宫里来人,拖到死讯传入宫中让陛下动怒。

    至于死亡本身,身为江湖儿郎的他真的不在乎,他自幼便在长安城的污水沟和夜色里厮混,杀的人不多,见过的死人太多,对生命早已淡漠到了令人心悸的程度。

    看着这道刀芒,王景略眼瞳骤缩,便是他也被这刀里所隐藏的冷漠狠辣所震撼,在修行者看来这些世俗凡人都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然而他自问自己做不到对自己的生命如此冷漠,这种狠厉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想像。

    血性这种事物总是容易让男人们兴奋然后尊敬,无论是高高在上的修行者,还是在社会底层煎熬的流氓,他们的人生中总有某个片刻会写着血性二字。

    王景略也是男人,所以他很欣赏齐四爷的果断狠辣,因为这种欣赏,他决定不管事后会有什么麻烦而不去拦阻对方——慷慨赴死者都值得尊敬,不容打扰。

    桑桑不是男人。

    桑桑是女人。

    被实用主义者宁缺教育长大的桑桑,真的很难想明白血性是什么东西。

    所以那把锋利的短刀没能插进齐四爷的心窝,而是插进了一团棉软的被褥。

    桑桑收回手,看着被捅破的被褥,有些心疼。

    ……

    ……

    (桑桑眼中无血,只有银子,我这时候眼里也没有别的,只有月票了,抓耳挠腮,先去吃口饭,然后继续写,第三章争取八点半之前出来。)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新友故旧,重逢初看

    残雪未褪,寒风依旧,这还没到春天呢,长安城的街上却开始吐露春的芬芳气息,十余名少女声若银铃,娇颜如花,看着街景指指点点,不知惹来多少行人的瞩目。

    少女们穿着浅色的开襟长裙,宽长华丽的腰带系的比较高,风格非常清晰,见多识广的长安百姓很快便猜出她们是来自大河国。

    大唐与大河国世代交好,两国子民间有一种先天的亲近感,只是由于相隔路途遥远,这些年长安城里能见着大河国人的次数变得渐渐少了。今日忽然看见这么多来自大河国的秀丽少女,看着她们身上的襦裙,年长些的唐人便忍不住唏嘘起来。

    老人们开始回忆开化年间那位隐姓埋名来长安求学的大河国女王,开始对身旁的年轻人们讲述那位女王与唐皇之间的苦涩恋曲。

    而年轻的唐人表现的更加兴奋,他们站在街边屋檐下,向着那些大河国少女们拼命挥手,喊着欢迎来长安玩,有那胆子更大些的甚至直接追上了队伍,在少女们马畔一面跑着一面打听她们的姓名和住址。

    大河国虽然崇爱唐风,国中的女子却是以温柔静贞著称,先前入城后少女们叽叽喳喳议论桂花糕万雁寺,醒过神时便觉得好生失态,小脸发烫,此时被那些年轻唐人追着询问姓名更是羞的不行,纷纷低下头去。

    天猫女看着在马畔喘息着奔跑的一名年轻公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喜爱与兴奋之色,羞的把小脸蛋埋在毛绒绒的围领间,心想我才这么小你着什么急?

    自己一行人受到长安人如此热情的欢迎,本有些不安的莫山山笑了笑,放下窗帘开始闭目养神,疏而长的睫毛微微眨动,似乎心里的不安还没有完全消除,只是她究竟因何而不安。

    宁缺凑到她身旁,掀起窗帘向外看去。

    在边塞实修的书院学生,大部分随他一同回到了长安城,前些天的急行军让这些学生们着实有些辛苦,尤其是落在最后面的钟大俊脸色苍白,比以往瘦了很多,看他那恍惚的模样,竟似随时可能摔下马去。

    宁缺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当初他冒充钟大俊随莫山山一行人深入荒原之前,便交待人把钟大俊本人关押了起来,后来他在王庭露出真实身份后也忘了这件事情,于是直到他离开土阳城,钟大俊才被放了出来,想必这半年时间吃了不少的苦。

    宁缺的品行绝对谈不上端正,但对于钟大俊这种品行绝对不端的角色,绝对没有任何歉愧负疚之心,理都懒得理他,直接对侧前方吹了声口哨。

    司徒依兰听着哨声,轻提马缰来到马车旁。这半年时间,她在碧水营带着同窗与士兵与草原蛮人及联军斗智斗勇斗狠,在军中闯出极大的名声,只是娇颜被风霜摧残,千里奔波又让她满头满脸的灰,看上去不免有些狼狈。

    宁缺看着她说道:“呆会儿去我家,我请你吃面条。”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大气一些。”司徒依兰没好气说了他一句,然后指着自己满是风尘的脸说道:“虽然在战场上我不在乎这些,但这已经回了长安城,你是不是应该给我留些时间去梳洗打扮一下?你可别忘了我是个女儿家。”

    宁缺故作惊讶说道:“我本以为女将军不属于女儿家范畴。”

    司徒依兰作势挥拳欲击,唬得他连忙放下窗帘,躲到山山身后。

    莫山山睁开眼睛,看着他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书院实修归京,自然受到了朝廷的隆重欢迎,尤其是还有大河国墨池苑少女,礼部也来了几位官员,宁缺自然没有耐心去走那些流程,征询了一下大师兄和莫山山的意见,在朱雀大街上马车便与大部队分离,迳向东城而去。

    行不多时,便来了到临四十七巷,宁缺跳下马车,看着熟悉的街景灰墙,还有那些原户部司库库房院内探出的冬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十分满足。春末去冬末回,大半年时间便这样消失不见,他好生相信老笔斋里的圈椅墨香井水鸡汤面片汤煎蛋面还有床下的银票,今日终于可以重新拥抱这一切,感觉真好。

    忽然间,他看见铺子侧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看着车厢上那些繁密的细纹,他不禁沉默了片刻,朝着马车点了点头,才走上石阶推开了老笔斋的门。

    ……

    ……

    铺子里,陈皮皮与桑桑已经下完了三盘棋,正在吃面。

    桑桑是一个不喜欢下棋更不喜欢赌博的人,但既然有人非要送银子给她,她难却盛情也只好勉为其难陪着下了几盘。随着那些泛着油墨香的新银票入手,她渐渐忘了两位老人离去所带来的寂寞悲伤以及大学士夫妇带来的惘然情绪,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所以她破例给陈皮皮和自己煮了两大碗素面。

    便在这时候,铺门被人推开,发出吱的一声轻响。桑桑低着头捧着面碗,往嘴里吸着面条,心想听声音大约是门轴最下面有些变形,得找个时间修修才是。

    忽然间她觉得来人的脚步声有些不对,有些过于熟悉,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来。

    看到那个家伙,桑桑哪里还能记得吃面条这件事情,素如白指的汤面挂在唇边,柳叶眼笑的眯了起来,含着食物口齿不清憨喜说道:“宁缺……”

    宁缺笑着看着她,眼睛也笑的眯了起来,就像这个世界不存在的月牙儿。

    桑桑忽然发现宁缺身后还有别人,有一个书生,还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那姑娘生的很好看,尤其是小脸蛋圆乎乎的很可爱。

    桑桑顿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这时候嘴里全部是面条,脸肯定也被撑的鼓鼓的,只是肯定没有宁缺身旁那个白裙姑娘鼓的好看,所以她有些无来由的慌乱。

    她慌忙放下面碗站起身来,哧溜两声,以最快的速度把挂在嘴边的面条吸进肚子里,却险些被面条呛着,一面咳嗽一面低声说道:“少爷,你回来了?”

    然后她低头望向自己探出棉裙的鞋尖,不再说话。

    莫山山安静站在宁缺身旁,却稍拖后一点点的地方。

    应书院大师兄之邀来长安城游览观光,她有些喜悦,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只不过这些情绪在她淡然宁静的脸上看不到分毫,她很清楚自己不安什么,她甚至有时候在想,自己对长安城的期待究竟是宁缺还是要他的那名小侍女。

    她跟着宁缺走进老笔斋,看见坐在小板凳上吃面的那个小侍女,从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那便是自己想要见到的人,那个小侍女就是桑桑。

    鸡汤帖头两字的那个桑桑。

    宁缺永远挂在嘴边的那个我家的桑桑。

    莫山山曾经在墨池畔的夏夜里看了无数遍鸡汤帖,她比谁都清楚甚至比宁缺自己都更加清楚,鸡汤帖头前那个小侍女的名字散乱笔锋之间隐藏着多少绝对的信任和亲近,所以她一直很想知道桑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小侍女。

    在草原王庭她说喜欢宁缺的大黑马,在雪原间她说喜欢宁缺的字,在魔宗山门将要死去的那刻她终于平静说出自己喜欢单是马或字,还包括宁缺的人。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死,于是依着心意说了,然而终究没有死,说出口的话却也无法反悔,于是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是喜欢,于是她愈发想要看到桑桑。

    今天她终于看到了桑桑,却有些吃惊。因为对方不是世间常见的那等俏婢,只是一个肤色微黑瘦弱寻常的小姑娘,年龄还很小眉眼尚未完全展开,尤其是捧着大碗吃面、嘴含汤面眼含笑的模样真让人除了怜惜生不出任何别的情绪。

    面对着这样一个小侍女,莫山山觉得自己以往所猜测的所臆想的、甚至包括抵达长安城之前的那些紧张不安,都是非常过分的事情,所以她觉得有些惭愧,怔怔看了对方片刻后便沉默低下了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不再说话。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棉裙的鞋,山山低头看着探出白裙的鞋,场面显得有些滑稽可笑,老笔斋里的气氛变得有些怪怪的。

    宁缺还沉浸在重新见到桑桑的喜悦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什么,至于大师兄则是负手打量着铺子里的陈设,看似一无所察,实际上却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

    桑桑忽然醒过神来,啊了一声慌忙说道:“来客人了,我去泡茶。”

    她对着众人福了福,然后端起自己搁在桌上的面碗,从同样处于呆愕状态中的陈皮皮手上抢过另一只面碗,匆匆回了后院。

    宁缺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有些诧异,虽说她忙碌的模样好久不见却一如往常,可是这么长时间不见,这死丫头怎么就不过来抱抱自己?

    ……

    ……

    无论嘴里有没有塞面条,陈皮皮的两腮都很圆很鼓,比莫山山要圆的多。

    手里的面碗被桑桑像阵风般抢走,他才醒过神来,看着负手于后的那面书生,赶紧把面条吸进腹中,跳到书生身后一个长揖及地,恭敬说道:“拜见大师兄。”

    大师兄回过身来,看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缓声说道:“皮皮啊,如今你已经不再是后山的小师弟,说话做事……”

    没有等他说完,陈皮皮便张开手臂把他抱进怀里,又是高兴又是悲愤说道:“师兄你可总算回来了,老师他不知道还死在哪里玩,后山里就没有人治得了二师兄,他在山里横行霸道,非要逼我们学什么古礼,师兄师姐们敢怒不敢言,十一师兄甚至被他逼的快要发疯,看着花便往嘴里塞,你可得替我们作主啊!”

    ……

    ……

    (下一章可能会稍晚些,疲的有些厉害,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一百四十六章 埋瓮

    在陈皮皮噼里啪啦这段话里,宁缺听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他说老师还不知道死在哪里玩的死字。二是他说二师兄横行霸道诸师兄姐敢怒不敢言,然后他看到了陈皮皮把大师兄像宝贝一样抱在怀里,胖脸上写满了期待和狂喜却看不到丝毫恭谨和距离感,于是乎他明白了两件事情。

    一是书院后山里无论夫子还是大师兄都不怎么管事,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神情态度,所以陈皮皮才会言语无忌、行为上毫无距离感,真正可怕或者说值得尊敬的还是那位顶着棒槌不苟言笑的二师兄。二是陈皮皮真是个撒谎的高手。

    陈皮皮哪里知晓宁缺正在腹诽自己,擦了擦脸上的鼻涕和泪水,便把宁缺抱进怀里重重拍打了几下,说道:“小师弟你辛苦了……噫,这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宁缺极其粗暴地把他推开,回头望向莫山山,不由觉得好生尴尬,心想哪有第一次见面便称赞别人美貌的道理,这家伙实在是把书院后山的脸都丢光了。

    陈皮皮并不是真的好色,他甚至对男女之事的真实了解比宁缺还要弱,简称弱爆了,不然当年不会被叶红鱼收拾的那般凄惨,在给宁缺的第一封信里会显得对女性如此苦大仇深,所以他只是真的觉得莫山山长的好看,没有别的想法。

    宁缺介绍道:“这位姑娘是来自大河国的莫山山,书圣王大人的关门弟子。”

    陈皮皮微微一愣,不可置信问道:“你就是书痴?”

    通过这些书院师兄弟的对话,莫山山已经确认此人便是传说中那位世间最年轻的知命境强者,不免有些吃惊,看着他点了点头。

    陈皮皮倒吸一口冷气,感慨说道:“难怪生的如此漂亮,不过既然你和那个女人并称为天下三痴,我还是少惹你的好,噫,看你眼光似乎有些瞧不起我?你可知道本天才乃是修道天才之中的天才,天才到了极点的那种?”

    宁缺在旁无奈解释道:“山山她眼睛不大好,你不要误会。”

    陈皮皮怔了怔,无赖说道:“反正和道痴相近的人我都不喜欢。”

    宁缺懒得理他,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皮皮说道:“你自己问桑桑去。”

    大师兄这时候结束了对老笔斋的视察工作,看着他们慢条斯理说道:“小师弟不是来请我们吃饭的吗?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些饿了。”

    刚回长安城,宁缺便邀请大师兄和山山来老笔斋作客,因为他真的很感谢对方一路上的照顾,所以想让他们能够接触并且进入自己真实的生活。

    只是生活看似很简单寻常,本来也很简单寻常,但事实上今天老笔斋里的很多话都不简单,大师兄和陈皮皮都在隐约晦涩间透露了一些信息,只是他们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坚持和判断,更何况是做为当事者的他还有那两个小姑娘?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老笔斋第一次正式宴请客人的行动无疾而终,桑桑在后院磨蹭了很长时间,茶都还没有端出来时,大师兄三人便告辞而去。

    大河国墨池苑少女们的住所安排在礼部贵宾司,莫山山便要去那里与同门会合。用陈皮皮的话,夫子还死在外面瞎玩,大师兄自然要回书院后山处理院中事务,陈皮皮也随大师兄离开,于是当那铺门带着微微吱响关上后,老笔斋重新变成了只有宁缺和桑桑二人的世界,安静而且平静。

    桑桑蒸了一钵米饭,煮了钵腌萝卜酸笋炖咸肉,炒了盘家常青菜,便是宁缺回到长安城后吃的第一顿饭。

    铺子里烧着炭盆,很是暖和,宁缺解了外衣,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着,桑桑坐在桌子另一边安安静静吃着,时不时替他添碗饭,盛碗汤,没有人说话。

    当年在路畔尸堆里拣到桑桑后,宁缺在荒原的这大半年时间,便是二人最长的一次分别,再长的分别也不会让他们觉得彼此之间生出陌生感,然而宁缺总觉得有些不习惯,尤其是看着桑桑渐渐长开的眉眼,发现这丫头竟是清晰地长大了不少。

    吃完饭后,桑桑没有洗碗,而是开始对他讲故事。

    “那天老头儿穿着件脏袄子进了铺子,说和我之间有机缘,要收我当徒弟,我当时想着他已经那么老了,也不可能吃太多饭菜,所以就把他收留了下来。”

    这个故事有些长,桑桑的语言足够简洁,也讲了很长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宁缺始终沉默,没有发问也没有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上了一口。

    故事终于讲到了最后那个部分。桑桑带着他来到天井,指着墙下的那两个瓮,说道:“睡在新瓮里的是我老师,睡在旧瓮里的是你老师。”

    然后她走进卧室,在床上掏弄了半天,不知从哪个隐秘处掏出两样东西,把其中一样递给他,说道:“这是颜瑟大师留给你的,好像很重要很多人在找。”

    她举起手中那块看似普通的腰牌说道:“这是老师留给我的,用他的话说这是西陵神殿光明大神官的腰牌,如果我以后要坐上神座,需要把这个牌子带在腰上。”

    宁缺看着那块腰牌,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两椿血案,微微皱眉,觉得有些厌恶。

    桑桑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宣威将军府的血案,应该是老师谋划的,他说那是因为他曾经在将军府里看见过一个生而知之的人,少爷,那是你吧?”

    宁缺点了点头,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对桑桑提起过自己身上背负着的血海深仇,因为他觉得这些事情与她无关,没有必要让她像自己一样变得冷漠寡情,但他也没有刻意瞒着她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该知道的事情自然早已知道。

    桑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老师要找的黑夜影子,实际上就是传说中的冥王之子,如果他找的就是你,那你岂不就是冥王的儿子?”

    虽然宁缺来自另一个世界,身世可以说离奇,但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和传说中的伟大存在联系在一起过,更何况是什么冥王,听着这句话后他只是怔了怔,嘲讽说道:“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曾经见过一次冥王,但我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绝对不是什么冥王的儿子,你那个老师不仅是个疯子,更是个白痴。”

    桑桑说道:“但有很多人会相信老师,所以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情。”

    宁缺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微涩一笑,感慨说道:“你说的不错,除了我们两个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就像床底下的那盒银票一样。”

    桑桑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轻声说道:“还有件事情。”

    “以后再说。”

    宁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走到墙边抱起那个旧瓮,说道:“我要先把师傅葬了。”

    桑桑指着新瓮说道:“还有一个。”

    宁缺看着新瓮,微微皱眉漠然说道:“这个人害死我全家,害死小黑子全村,害死我师傅,我不把这瓮砸了,已经算是履行了书院教授的宽恕之道。”

    说完这句话,他便抱着旧瓮离开天井,向前铺走去。

    桑桑站在原地想了会儿,走到墙边抱起了那个新瓮。

    老笔斋外那辆简陋的马车被大师兄带回了书院,还有那辆黑色的马车。

    大黑马正在黑车前无聊地踢着蹄。

    宁缺走到车旁,伸手在车厢壁上缓缓抚摩,纯由精钢铸铁构成的厢壁透着股金属特有的寒意,那些深刻的繁密符线却仿佛还留着颜瑟大师的气息。

    他抱着新瓮坐进车厢。

    片刻后,桑桑抱着旧瓮喘着粗气也跟着爬了起来。

    宁缺低头看着旧瓮,对大黑马说道:“去城南。”

    大黑马仿似听得懂人话,黑色的马车缓缓移动起来。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细碎清脆的声音,车厢里一片安静,主仆二人分别抱着自己师傅的骨灰瓮,沉默不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过来。”

    桑桑很高兴,抱着新瓮便准备过去。

    宁缺看着她怀里的新瓮,皱眉说道:“人过来,瓮放那边。”

    桑桑低头看了一眼新瓮,抬头看了一眼宁缺旁边的空位,小心翼翼把新瓮搁到座椅旁靠着,然后走到对面,在宁缺身边坐下。

    宁缺把怀里的旧瓮放到脚边,然后把她搂进怀里。

    一路无话,只有车声相伴,桑桑安心地靠着他的怀里,只是时不时会向对面看上一眼,有些担心新瓮会被摔倒,老师会散出来。

    长安城南。

    离书院不远处有块草甸,这片草甸属于书院,却少人打理,所以哪怕是在隆冬时节,依然能够看到漫长过膝的枯黄野草尸骸。

    枯黄野草深处新立起两座坟。

    宁缺在一座坟前重重叩了两个头,起身望向几步外另一座新坟,脸色有些难看,说道:“我让你埋远点埋远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桑桑理都不理他,跪在那座新坟前,学他的模样叩了三个头。

    宁缺无奈说道:“现在居然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桑桑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死都死了,还埋那么远做什么,他们在挑瓮的时候就说过,死之后并排陈放还可以做个邻居。”

    宁缺看着身前两座新坟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愤怒骂道:“都死了还做什么邻居?都变成两把灰了,难道还想着能聊天能打架?真是两个白痴!”

    ……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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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