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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十九章 弦断琴骤,我来了

    简单两句话,宁缺确认了两个很重要的事实:这名境界高深莫测的老僧果然便是悬空寺讲经首座,而且这名老僧马上便要杀死自已和桑桑。

    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他顾不得思考自已与讲经首座之间有若泥壤之别的实力差距,甚至没有思考,凭着残存不多的勇气和决心,发动!

    他体内的浩然气喷薄而出,右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踏出一个石坑,身体化作一道残影,瞬间掠至首座身前,双手高举朴刀,挟着无比炽烈的昊天神辉,如同要将头顶天空里那层乌云尽数焚化一般,斩向首座的头顶!

    坚硬沉重的朴刀,狠狠砍到首座头顶的笠帽上,迸出嗡的一声巨响,就像是砍到了一座古钟之上,回荡起悠扬的钟声!

    笠帽瞬间粉碎成尘,向四处喷溅,隐隐可见讲经首座留着香疤的光头,然而首座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便是银白色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宁缺握着刀柄的双手再次颤抖起来,但动作却没有丝毫滞碍,厉喝声中,朴刀挟着昊天神辉再次斩落,一落便如暴风骤雨,瞬息之间在讲经首座身上连斩十七刀,每刀落下的位置都不同,但都是那般狠厉强硬!

    先前焚天而起,破山而下的第一刀,是宁缺这一生使出来的最强大的那刀,较诸当年在书院侧门砍瞎柳亦青的那刀,不知道强大了多少倍。

    而此时他闪电连斩十七刀,则是他能够施展出来的最精妙的刀法,如果不是被强烈的恐惧逼迫,他现在的境界根本施不出来。

    然而无论是最强大的一刀,还是最精妙的刀法,在这名沉默不语,神情宁静淡然的老僧身上,都失去了任何意义。

    连根眉毛无法斩落,又如何伤得了人?

    刀势尽时,讲经首座戴着的那顶笠帽,还在向四周喷溅,身上的袈裟被刀锋切成无数道碎缕,却还没有来得及飘落。

    宁缺如鬼魅一般,连退数十丈,再次退回先前的位置,脸色苍白。

    又有轻风自湖上吹拂而至,讲经首座身上的袈裟缓缓飘起,像蝴蝶一般飞走,露出赤裸的身体,然后便有弟子替他换上新的衣裳。

    此时寺内数万信徒,都跪在地上虔诚叩首,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幕。

    宁缺却看的清楚,讲经首座苍老的身体上,不要说有什么刀伤,便是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不由身心俱寒,想起七枚在小院前说过的一段话。

    “佛宗佛法万千,不离其宗,修的便是禅念入佛,肉身成佛,无论身心皆金刚不坏,而贫僧已修至肉身成佛。”

    经过小院的战斗,宁缺很清楚七枚的身体具有怎样的强度和可怕的修复能力,而他只是讲经首座的弟子,只不过修至肉身成佛。

    这位悬空寺讲经首座,元十三箭无法射穿,挟着昊天神辉的朴刀,无法留下丝毫痕迹,明显已经修至身心皆金刚不坏的佛门至高境界!

    何为金刚不坏?

    那便是怎样打都不打不坏。

    那这场战斗还怎么打?

    宁缺从来都不知道绝望二字怎么写,但今天他似乎终于看懂了这两个字的笔画。

    ……

    ……

    讲经首座换了一件新的袈裟,然后抬起头来,神情宁静望向数十丈外的宁缺,缓缓放下手中的锡杖。

    先前他手中的锡杖一直在下落,只不过宁缺的动作太快,而他的动作太慢,所以宁缺连斩十八刀后,锡杖还没有落到地面上。

    直到此时,杖尖终于与地面接触。

    锡杖杖头响起清脆如铃的声音。

    杖尖轻而易举地刺进地面,悄然无声。

    没有震耳欲袭的声音,也没有天地震动的气势。

    数万名俯首于地的月轮国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无比狂暴的声音,于是悄然无声。

    无比剧烈的震动,所以无法感知。

    只有宁缺一个人感觉到了震动。

    大地的震动。

    宁缺的双脚颤抖起来,残破的靴子尽数成屑。

    那道颤抖传到他的腿上,裤子瞬间撕破。

    然后他的身体也颤抖起来,紧接着,他背上的桑桑也颤抖起来。

    噗的两声。

    宁缺一口鲜血吐到身前地上。

    桑桑一口鲜血喷到他的肩上。

    ……

    ……

    讲经首座再次提起锡杖,缓步向宁缺走去。

    宁缺心寒至极,唯一的念头便是背着桑桑跳进后寺的湖里,然而此时他觉得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已经碎了,哪里还有力气逃走。

    讲经首座走的非常缓慢,每一步,都需要以锡杖撑地,暂作休息。

    每当锡杖落到地面上,杖首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而数十丈外的宁缺便会再次受到剧烈的冲击,那根锡杖仿佛是落在他的心上。

    讲经首座一步步向着宁缺走去。

    宁缺和桑桑不停吐着血,看着对方向自已走来,此时,他宁肯讲经首座的速度更快一些,因为对方到来的越慢,对他和桑桑来说,便越痛苦。

    逾百名佛宗僧侣,占据了佛寺四周,数百名月轮军方的箭手,从先前的震惊狂热中醒来,挽弓搭箭,瞄准了场间的宁缺。

    只有七枚大师不知为何,依然站在人群外围。

    宁缺试图拉开铁弓,却发现在讲经首座的佛威之前,在那把锡杖的声音范围之内,自已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讲经首座缓步而来,看着他淡然问道:“佛祖留下的棋盘在哪里?”

    宁缺痛苦一笑,牙上尽是被震出来的血水,说道:“在我的深深的脑海里,你可以杀了我,看看藏在我脑子里的哪个部位。”

    讲经首座叹息一声,又望向桑桑苍白的小脸,怜惜说道:“可怜的孩子,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多年来你受尽苦楚,今日便解脱吧。”

    宁缺咳了两口血,艰难地挤出一丝嘲讽的表情,说道:“佛祖说普度众生,原来是这个解脱法,你为何不先解脱了自已。”

    此时的情况危急而绝望,他还有心情嘲弄对方,是想着死之前,能嘲笑讲经首座这样的大人物,也算值,而且他还没有绝望。

    之所以没有绝望,自然是因为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那希望不在于他自已的身上。

    在他等的那个人身上。

    在烂柯寺的时候,他等那个人等了很长时间。

    离开烂柯寺后,他在朝阳城里等那个人等了整整一个冬天。

    他一直在等那个人,是因为他始终坚定地相信,那个人会来。

    烂柯寺那天,那个人来了,那么今天他应该会出现在白塔寺。

    只是,那个人真的会来吗?

    ……

    ……

    “琤!”

    回答宁缺心头疑问的,是一道琴声。

    琴是以弦作响的一种乐器,常作七弦,其声中正平和,最是雅致。

    此地是白塔佛寺,满地尸首,无尽血流,正是佛宗所言修罗境。

    琴声与此地并不和谐。

    而且白塔寺里并没有琴,场间也没有人带着琴。

    不过场间有弦,虽然那弦是单独的一根,但紧绷时,若有人以手指去拨弄,也能发出清脆悦耳的琴声。

    那些弦在弓上,在数百名月轮国箭手所持的弓上。

    这道琴声,便是出自一张弓。

    只不过那位抚琴之人明显有些急迫,所以手指落弦之时,用力过度,竟是把紧绷的弓弦给拨断了,弓弦骤然向两边断裂,变成灰索。

    紧接着,又有琴声响起。

    数百名月轮国箭手,便有数百张弓;数百张弓,便有数百根紧绷的弦,当抚琴之人指落弓弦之时,便会响起一道琴声,然后弦断。

    清脆的琴声在白塔寺里密集连绵而作,如群珠落玉盘,如骤雨入铁瓮,没有任何断绝,又竟似乎是同时响起!

    “琤!……琤琤!……琤琤琤琤琤!”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其实只不过是极短暂的瞬间,密集清脆的琴声起,然后同时消失,只剩下一些袅袅的余音,在白塔寺里回荡。

    一名穿着旧棉袄的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静静站在宁缺身前,看着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腰带里系着的木瓢在轻轻摆荡。

    ……

    ……

    琴声止,百弦断。

    讲经首座手里的锡杖也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书生出现之后,场间一片安静。

    又有风起,讲经首座身上的新袈裟缓缓飘舞。

    却不知这风起于湖上,还是来自于这名书生。

    直到此时,那些箭手才发现自已手中的弓成了废物,而弦上待射的那些箭,早已乱射向空中,不知飞去了何处。

    他们震惊地望向场间那名书生,隐约猜到与此人有关,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更疑惑于这个人是谁。

    宁缺当然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就是自已一直在等的那个人,他本来以为自已再也等不到他的出现,然而他还是出现了。

    看着那名书生,他紧绷了无数日夜的神经,骤然间松驰下来,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涌入体内,从烂柯寺的秋天到荒原的秋天,再到朝阳城的冬天,他一直在孤立无援的逃亡,直到此时,他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这种感觉真好。

    大师兄转过身来,看着宁缺浑身是血,不禁觉得有些负疚,有些惭愧,又很是欣慰,声音微颤说道:“师弟,我来了。”

    宁缺看着大师兄满身灰尘,憔悴疲惫的模样,明白这是因为什么,感动无比,声音微颤说道:“师兄,你来了?”

    这两句话,几乎完全同时响起。

    师兄弟二人对视一怔,相看一笑,然后开始一起咳嗽。

    ……

    ……

    (我此时的感觉就像见到大师兄那一刻的宁缺。)

第四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章 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宁缺咳嗽,是因为受了伤,却不明白大师兄为何也也在咳嗽,看着大师兄憔悴的模样,不禁有些担心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只是此时场间局势依旧紧张,即便大师兄来了,也不见得能够胜过那名已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

    他直接问道:“大师兄,你能带我们离开吗?就像你来时那样。”

    大师兄摇了摇头。

    “一个也行。”宁缺依然不死心,回头看了桑桑一眼。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境界不高,能够使用的次数有限,确实没有能力带着你们离开,而且最近境界一直有些不稳。”

    “谦虚就是骄傲,师兄如果境界都不高,还有谁高?”

    宁缺说道,然后想着大师兄一直在咳嗽,此时又自承境界出现不稳的迹象,不免有些担心,问道:“师兄,你境界出了什么问题?”

    大师兄很诚实地回答道:“最近这一年在世间各地穿行,没有时间修行固本心是一个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有些累。”

    有些累……很简单的答案,然而怎样的劳累,才会让一个五境之上的绝世强者,都出现境界不稳的征兆?

    宁缺怔怔看着师兄憔悴的容颜,感动至极,以至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这时,讲经首座终于开口说话。

    “大先生真的想救走冥王之女?这场浩劫已经渐渐拉开帷幕,莫非你真忍心见世间百姓,像今日这些人一般惨死?”

    大师兄看着那些躺在血泊里的百姓尸首,看着那些断肢残骸,看着肠流满地,感觉到鞋底与稠血微粘,脸色微白,眼眸里流露出黯然的神情。

    他的眼睛就像他的人一样,无论映入怎样血腥的画面,怎样污浊的世界,都还是那般干净,正因为如此,所以黯然的那样哀伤。

    宁缺知道大师兄是多么善良温仁,此时看到他脸上的黯然情思,不知为何竟感到有些心慌,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

    大师兄没有掩饰自已的情绪,他也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已的情绪,黯然良久之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望向首座,缓声说道:“老师让我给您带句话。”

    讲经首座沉默片刻,轻拂僧袖,一道若有若无的佛家气息,从他的指间散溢而出,笼罩在人海里的通道上,隔绝开了内外。

    “天启十六年秋天,我去过悬空寺,您避而不见。这个秋天,我也去过悬空寺,您仍然避而不见,今天既然相见,终于能让您听见这些话。”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平静说道:“无论永夜还是佛宗所言末法时代,都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将来,书院自不会眼睁睁看着冥界入侵,但老师以为,想要避免冥界入侵,并不见得需要把冥王之女杀死。”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有遗言,这两年来的诸般事由,亦已确定,冥王之女体内的阴寒气息,便是冥王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一旦她苏醒过来,冥王便能降临冥界,如何能不杀?”

    大师兄说道:“老师一直不相信冥界存在,因为他没有找到冥界,而即便真有冥王,老师也不相信他会在七万个世界上不停穿梭寻找。”

    讲经首座微微皱眉,问道:“夫子为何如此说?”

    大师兄说道:“因为老师以为,生命的进化总是趋向于智慧和认识的提升,相对应的,也就是一个逐渐放弃肉身的过程,用老师的话来说,越高级的生命,越懒惰,这里的懒惰当然不是指普通的懒惰,而是指,像冥王这种级别的智慧存在,不可能使用如此辛苦的方法来寻找人间。”

    讲经首座的银眉缓缓飘拂,沉声说道:“但这是佛祖看到的将来。”

    大师兄看着他的脸,平静说道:“老师说,佛祖说的不见得是对的。”

    讲经首座面无表情说道:“佛祖曾经说过,夫子却什么都没有说。”

    此时白塔寺里有数万人之众,然后人海里的通道被佛门气息所蔽,除了站在通道里的数人,没有任何人能够听到这段对话。

    站在讲经首座身后的七枚大师听到了,站在大师兄身后的宁缺和桑桑也听到了,但听到了便是听到了,没有别的任何意义,因为以他们现在的境界层次,还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理解这段对话。

    但大师兄转述夫子的下一句话,非常简单明确,很容易听懂,所以七枚大师神情微凛,若有所思,宁缺神情不变,内心却掀起了狂澜。

    “老师说,假设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便是冥王留下的烙印,一旦释放,便能让冥王感知到人间的座标,那么从逻辑上分析,冥王没有道理让桑桑在人间成长这么多年,才开始苏醒。”

    大师兄看着首座的眼睛说道:“一种更可能贴近事实的推测是:冥王根本没有指望桑桑能够在昊天的世界里永远隐藏身份,有机会成长直至成熟苏醒。反而从一开始的时候,冥王便知道桑桑会死,甚至在等着她死。为什么?因为桑桑只要死去,她身体封印的烙印便会自动释放,从而暴露人间的位置,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她,而是保护她。”

    佛寺里一片安静,白塔前的湖水轻轻荡漾,身处人群之中,却与人群处于两个世界的五个人,同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冥王之女的身世被揭开后,桑桑便开始面临佛道两宗甚至是整个世界的追杀,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能够把她杀死,冥王留在她身上的烙印便会消失,人间便能永远避开冥王的目光,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冥王虽然有七万个子女之众,但其中一个女儿死去,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这并不代表佛道两宗的大人物们愚蠢,只是因为根深蒂固的思维惯性,佛宗僧侣对佛祖遗言的无上信奉,道门弟子对昊天谕示的绝对相信,还有对冥界入侵的寒冷恐惧,让他们根本无法想到别的可能性。

    而在夫子眼中,佛祖乃是同行者,昊天本是世外物,根本影响不到他,他也没有任何思维惯性,所以他能想到这种可能。

    ……

    ……

    (我真的要骂娘了,累毙了,苦逼到了极点,怎么写都不对,删了写写了删,断网写了一晚上就搞出来了两千字,好在还是出来了,不管了,我继续写去,我才不信就搞不定,下一章三点钟之前,必然出来!)

第四卷多事之秋 第二十一章 大师兄与小师弟

    时间缓慢地流逝,因为安静,仿佛没有流逝,白塔上的清光缓慢变幻,湖畔的柳枝似正在抽出新芽,场间依然没有人说话。

    宁缺看着讲经首座,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也不是在蓄积战意杀气,而是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如果讲经首座同意夫子的看法,佛宗便不会继续追杀桑桑,甚至反过来,他们要负责保护桑桑的安全。

    无数个日夜的逃亡,此时终于看到了一线光明,他的情绪有些不宁,却充满信心,因为他相信夫子的推论是正确的,在他心中老师永远正确,不可能犯错。

    然而很遗憾的是,宁缺忘记了一件事情,夫子在书院弟子心中,拥有比昊天和佛祖还要崇高的地位,但在佛宗弟子尤其是讲经首座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夫子虽然很高,但不可能高过佛祖和昊天。

    讲经首座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轻摇手中锡杖,杖头清脆而鸣,看着大师兄说道:“佛祖不见得是对的,夫子也不见得是对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身为佛门弟子,要学会聆听佛祖的声音,有是非时,不择是非。”

    大师兄听懂了讲经首座的意思,神情变得有些黯然,叹息说道:“老师果然没有说错,要改变他人的观念永远是最困难的事情。”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忽然说道:“不过……”

    大师兄神情微怔,然后面露喜色,宁缺正在失望,听到不过二字,本来有些黯淡的眼眸骤然一亮,问道:“不过什么?”

    讲经首座抬起左臂,指向湖心那座白塔,缓声说道:“这座白塔亦是佛祖遗物,能镇一切邪祟,能隔绝世界。我佛门弟子传承无数代,苦研佛经,未让棋盘净铃等诸法器失传,却始终不明佛祖在人间留下这座塔是何意,此时听到夫子的说法,本座忽然想到,佛祖留下这塔莫不是已经想见今日之事?”

    大师兄说道:“您的意思是要让桑桑在白塔里生活?”

    讲经首座颔首说道:“正是如此。”

    大师兄微微皱眉,说道:“我想佛祖留下的白塔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白塔镇妖,万年才能开启一次。”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背上的桑桑,他看着小姑娘苍白憔悴的脸,沉默很长时间后轻声说道:““那和杀死她又有什么分别?”

    他看着桑桑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怜惜,却又显得很是警惕不安,宁缺看到了大师兄的眼神,微觉苦涩,心想即便是老师,对于桑桑变成冥王之女这件事情,也很难接受吧,然而书院待他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大师兄又望向宁缺,看着他脸上的血水,看着他眼睛里的黯然,看出他的疲惫,沉默片刻后,对讲经首座说道:“老师的意思,是把她带回书院。”

    讲经首座平静地摇了摇头。

    大师兄再次咳嗽,身体微佝颤抖,显得很是痛苦,过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说道:“既然如此,那便看看我们能否离开。”

    七枚大师闻言身体一震,宁缺微怔,桑桑的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她真的不愿意因为自已的缘故,而让这些事情发生。

    书院和佛宗的谈判正式破裂。

    ……

    ……

    大师兄回头望向宁缺,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担心什么,我会带着你们离开,我们一起回书院。”

    宁缺此时的情绪却有些异样,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明白,如果我请求师兄的帮助,师兄你一定会帮助我和桑桑杀出去,哪怕最终失败,我们都会死去,你也会死在我的前面。”

    “我很确信这一点,哪怕有时候我自已无法理解这种确信——师兄你一直都很警惕桑桑,你甚至可能是最早发现桑桑是冥王之女的人,但现在桑桑的身世已经被揭穿,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做?”

    大师兄展颜一笑,理所当然说道:“因为我是你师兄啊。”

    宁缺看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说道:“但这些人不会让我们离开。”

    大师兄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片刻后说道:“若要被迫行恶,我身为师兄,也应该是我的事情,而不是你的事情。”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今天我们杀死成千上万人,回到书院,然后怎么办?世间诸国进攻大唐怎么办?长安百姓也像朝阳城百姓一样,涌进书院让老师交出桑桑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把他们全都杀了?”

    大师兄微怔,他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或者说他不想去想这些问题。

    宁缺看着人群里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想着先前倒在自已刀锋下的那些面孔,然后他看到了那名拿石头砸桑桑的小男孩,还在人群里哭泣。

    “师兄,你打过架吗?”他忽然问道。

    大师兄摇了摇头。

    宁缺看着他微笑问道:“那师兄你杀过人吗?”

    大师兄继续摇头。

    宁缺继续笑着,因为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觉得浑身放松,所以笑容显得愈发明朗。

    “这两个问题我以前问过皮皮,十二师兄他至少是打过架的,这点比师兄你要强,对了师兄,皮皮现在过的怎么样?”

    大师兄说道:“皮皮回观里了。”

    宁缺感慨说道:“终于长大成人了,看来爱真的需要勇气。”

    大师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宁缺看着他说道:“师兄,我也有勇气。”

    他继续说道:“我自幼便不知信任二字如何写,直到进了书院。我相信书院能够护住我和桑桑,所以无论是在烂柯寺、在荒原、还是刚才,我一直都在等着师兄你出现,然而……那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

    “我相信师兄你会来救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来助我脱困,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信任,实际上不过是利用,因为我没有想过,也并不在乎,在救我的过程里,书院和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而且我明确地知道,就算你知道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所以我我一直很确信你会来。”

    宁缺不再看大师兄,伸手从桑桑手中接过草绳,绕过刀柄和握着刀柄的右手,说道:“直到刚才看到你的眼神,我才有些后悔。”

    草绳一道道的缠绕,把刀柄和右手系的越来越紧,他看着手掌里的斑斑血痕,说道:“看见我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师兄你应该很痛苦吧?当然,你还会继续帮我,因为刚才你说了,你是我的师兄。”

    最后一道草绳绕过,宁缺举起右手,递到桑桑身前,让她系死,然后看着大师兄说道:“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继续心安理得地利用你,就像七念当初做的那样,正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但我现在不想做了。”

    大师兄看着他的眼睛,不解问道:“为什么忽然不想这样做了?”

    “当然不是受了当头棒喝,所以顿悟,也没有什么人性升华,我依然觉得师兄你做事太温和善良,不像二师兄那样干脆。”

    宁缺脸上笑意渐敛,说道:“人世间难得有师兄你这么一个干净的人,我不忍心你的手上沾上腥臭的人血,而如果你要带我回书院,千里杀伐而去,必然会染上无数鲜血,一旦如此,师兄你此生必将无法心安。”

    “我和师兄你不一样,无论杀多少人我都能心安,别人要杀我老婆,我便杀别人,理所当然,这本来就是书院的道理,但如果让你无法心安,我便无法心安。”

    沉重的朴刀悬在他手腕上,不停摆荡,散发着血腥的味道。

    他看着大师兄说道:“我从小到大都在行恶杀人,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何必还要让师兄脏手?既然已经有血,那便继续有。”

    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大师兄始终沉默,满是灰尘的脸上,显得有些惘然,然后渐渐变成不安,说道:“小师弟,你究竟想说什么?”

    “大师兄,我们还是分开走吧。”宁缺说道。

    大师兄有些难以理解,眉头缓缓蹙起,想了想后说道:“既然你一直在等我,我也一直在找你,如今相会,为何又要分开?”

    宁缺安静片刻后说道:“因为我忽然才明白,师兄你一直找我就是为了带我回书院,而我一直等你,其实只是想等到你。”

    “师兄,我很感谢你的出现,因为这对于我来说,很重要。”

    说完这句话,他在大师兄身前跪下,大礼参拜。

    “因为见到,所以可以分离,原来相见,便是为了分离。”

    大师兄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对着他跪下,揖手还礼,感慨说道:“感谢师弟从今日起真正把我当作师兄。”

    宁缺再拜,说道:“大师兄,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大师兄还拜,说道:“师兄无能,不能带你离开,你莫要怨我。”

    宁缺无言再拜。

    大师兄再拜,说道:“即便要分道而行,师兄总要送你到大道之上。”

    ……

    ……

    (在我的细纲里,这一章本来应该是极重要的一点,涉及到宁缺的变化,然而今天状态实在是太糟糕,脑子非常不好使。都说作者不应该说写的不好,但我真不知道这章写的怎么样,能不能写出我想写的,并且让你们看到,当然,我信任大家如炬的慧眼。今天就两章了,实在是不能再写了,明天如果精神状态能恢复,那就四章,如果没有四章,就不开单章拉月票,今天自然是不好意思开的,大家晚安。)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二章 佛言

    (昨天状态确实极差,连着两章的卷名都写错了,由此可以想见当时的精神状态,但仍是努力写着,没有想到第二章得到很多好评,那章是我很看重的,所以觉得很高兴,谢谢大家能够喜欢,今天状态好了一些,这是第一章,第二章零点前一定出来。)

    ……

    ……

    分道而行,首先得上道——而白塔寺里的人们不会让宁缺带着桑桑离开,先前被他血腥手段震慑、惊惧渐分的人潮人海,随着讲经首座降临人间,再次获得了勇气和力量,讲经首座本身却才是宁缺和桑桑离开的最大障碍。

    大师兄把宁缺扶起,不知从哪里取出数枝铁箭,递到他的手中,说道:“这些是你遗失在瓦山的铁箭,六师弟进行了修复,你如果能逃出去,把符线再处理一下,这几个铁筒也是六师弟做出来的,他托我带给你。”

    宁缺接过沉甸甸的铁箭,放进箭匣,把其中一个小铁筒旋紧在一枝铁箭的箭簇上,说道:“我和桑桑自已走,师兄你就不要送了。”

    大师兄望向湖畔寺内黑压压的人群,还有不远处的讲经首座,说道:“如果你们自已能走得了,先前又何必一直等我来?”

    宁缺看着师兄眉眼间的疲惫,很是不安,在他看来,纵使大师兄已经破五境入无距,面对已经晋入金刚不坏境界的讲经首座,依然没有什么胜算。

    大师兄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温和说道:“确实没有几个人能胜过首座大师,不过至少我可以拦住他。”

    接着他继续说道:“大师脚踩厚土,金刚不坏,法门里唯一的弱点,便是过于缓慢,而且按照当年的承诺,他不能出手,所以我有信心送你离开。”

    他们师兄弟二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因为再如何小的声音,想来都无法瞒过讲经首座的听觉。

    讲经首座盘膝坐在地面上,右手握着锡杖的中段,神情恬静自然,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或者听到了也并不在意。

    宁缺看着这名佛宗至强者的神情,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总觉得如果大师兄出手之后,会遇到很麻烦的事情,伸手便去抓大师兄的棉袖。

    然而当他的指尖应该触到大师兄的棉袖时,却发现只抓住了一阵风。

    微风无由而起,大师兄身上的棉衣轻颤,然后身形骤然虚化,平空消失,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了一个字在他耳畔回荡。

    “走。”

    宁缺知道这时候不是述别情,徒呼喊的时刻,大师兄既然已经出手,他便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逃走,不然那便是误了大师兄的安排。

    就算大师兄能够把讲经首座拖住一段时间,白塔寺里的人群,尤其是七枚大师和那些佛宗强者,还有那些来自西陵神殿的道门强者,都有可能把他和桑桑留下,所以他背着桑桑,毫不犹豫转身向白塔下那片静湖奔去,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脚步骤然一沉,重重落到地面上,再难抬起。

    ……

    ……

    刚刚开始的逃亡戛然而止。

    不是因为那些佛道两宗的强者,拦住了他的去路,也不是人群再次疯狂地向他们扑来,而是因为他感知到了身周异样的天地波动,看到了一些人脸上震怖的神情,猜到了身后发生了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

    宁缺霍然转身,望向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

    大师兄骤然消失,进入无距,目标自然便是讲经首座。

    无距是世间修行法门里最神奇的一种,是五境之上的惊世神通,如同御风,又如乘云,须臾便能翻山越岭,横穿诸国。

    世间再没有任何身法,能够比无距更快,哪怕是剑圣柳白的万里纵剑。

    按照宁缺的推算,当大师兄消失之后,再次出现在众生眼前时,必然已经到了讲经首座身前,甚至有可能已经去千里之外取了某样强大的武器,然后再越千里回到白塔寺,对着讲经首座重重击落。

    此时大师兄已经再次出现在众生眼前。

    但他却不在讲经首座身前。

    他距离讲经首座还很远,甚至仿佛只是刚刚踏出一步,便被迫现出了身形!

    看着十余丈外盘膝而重的讲经首座,大师兄身上棉袄微颤,灰尘缓缓飘起,神情显得得异常凝重,身体显得异常沉重,似不能再踏出一步。

    如果仔细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他脚上的草鞋,并没有踩实地面,与泥土还有半寸左右的距离,然而他却无法再移动分毫!

    便在此时,一道颂经之声才缓缓响起。

    讲经首座盘膝而坐,手扶锡杖,庄容肃色,声若佛音。

    “如是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这段佛经,出自大慈虚卷。

    这段佛经,说的是大师兄。

    随着佛音响起,四周的环境骤然间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湖水不再波动,岸上的寒柳无力垂下,便是白塔上变幻不停的清光都仿佛凝结,哪里还有风?

    白塔寺里一片寂静,湖塔寺人尽皆安宁,天地万物随着佛音回到无数万年之前的原始状态,平静的令人感到心悸。

    在绝对清静的世界里,没有风如何能御风而行?没有露如何能踩露而飞?没有雾如何能穿雾而过?没有电如何能身法如电?

    大师兄的身形便被迫悬停在这个清净的世界里,脚未沾地,然后缓缓落下,棉衣渐静,不再轻颤,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都说世间万法,唯快不破,而最快的无距境,今天居然被人破了!

    ……

    ……

    宁缺只来得及转身向后踏出一步,便察觉到了异样,于是他停下脚步,霍然回首,便听到那段颂经声,看到大师兄陷入危局之中。

    他极度震惊,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大师兄的无距境界为什么能够被人破解掉,闪电般拉开铁弓,一箭射向讲经首座的面门!

    大师兄出现之前,他已经用元十三箭射过讲经首座,面对身心皆金刚不坏的讲经首座,威力恐怖的铁箭变成了枯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但他还是射出了第二枝铁箭,因为这枝铁箭的箭簇上有个小铁筒。

    他不相信人间真有不死不灭的存在,就算讲经首座金刚不坏,可以无视任何物理伤害,但他坚信小铁筒稍后的爆炸,就算烧不死这名佛宗至强者,至少也可以干扰到对方,从而让大师兄从当前的奇异困境里摆脱出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了一幅极为诡异的画面。

    铁箭离开弓弦,箭尾绽起的白色湍流,竟像被狂风吹舞的蒲公英一样般四散,然后缓缓飘落,宁缺很熟悉元十三箭的击发过程,知道那道白色湍流,是铁箭符意与自然里的风息相融合的展现,却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

    本应无视空间距离,悄然无声而去的铁箭,离开弓弦之后,竟没有消失,而是保持着本体,缓慢飞了数丈,便从空中跌落到地面!

    铁箭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讲经首座,箭簇上的铁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别说没有想像中威力巨大的爆炸,就连一个火苗都没有燃起!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两颊仿佛瞬间消瘦,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然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对准远处的讲经首座横直一划,劲如铁钩!

    这正是他唯一会的不定神符——二字符!

    带着桑桑连日逃亡,在小院前危在旦夕,因为担心念力消耗过剧,宁缺一直强行隐忍着没有使用,而此时看着大师兄面临危险,他哪里还会犹豫!

    然而他再次发现了极为诡异的事情。

    无论他的念力怎样狂暴地喷涌而出,无论他的指尖在空气里的划动怎样稳定有力,都无法让手指在空中画出的符线产生任何符意,而且他还隐隐产生了一种更为警惧的推测,就算神符能画出来,也没有办法调动天地气息!

    随着讲经首座的经文缓缓道出,白塔寺里的天地元气,竟就像湖塔寺人风雨雪等诸自然之物一般,沉寂清静到无法调动的程度!

    声声经文入耳,宁缺的识海都开始渐渐变得寂静起来,完全不想调动任何念力,身体逐渐放松,只想坐下听经,甚至就连体内的浩然气都变得平伏很多,那颗在腹内不停旋转的晶莹液体,都开始变得缓慢!

    宁缺看着那名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震惊无言,心想这是什么手段,竟能够影响到自已的内在,显得如此强大!

    大师兄看着讲经首座,震惊说道:“言出法随!”

    ……

    ……

    “如是我闻:三界皆无常,诸有无有乐,有道本性相,一切皆空无,无风亦无露,无雾亦无电,以此清静观,自彼身而起。”

    讲经首座的经文,在白塔寺里不停回响,如钟声一般悠远,如木鱼声一般清静,如焚香声一般细微,如佛音一般深入人心。

    一切皆空无,风露雾电雨雪露自然没有,而在人间最初的那些岁月里,本也没有什么天地气息,那又从何调动操控天地气息?

    讲经首座是悬空寺至高者,他的弟子都要比戒律堂首座之类的大人物地位更高,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悬空寺本就是替佛讲经之地。

    而讲经首座在五境之上,他有自已的佛界,所以他是人间之佛,他在人间讲的经文便是佛经,说的话的便是佛言。

    佛言,便是他这个世界的规则。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三章 子曰

    世间无风,旧棉袄无风而动,大师兄看着盘膝而坐的讲经首座,脸色苍白,带着困惑的神情说道:“老师说过,你不能出手。”

    讲经首座看着他平静说道:“多年之前,我确实向夫子做过承诺,非灭世之大事,不得出手,然则冥王之女降临人间,这便是灭世之事,而且自那之后,我夜夜读经不倦,最终炼就佛言,我没有出手,我只是出言。”

    大师兄闻言一怔,摇头说道:“君陌说的果然是对的。”

    讲经首座不解此言何言,双手合什,继续颂经不止。

    场间唯有宁缺和七枚知道那句话:和尚都该死。七枚面色微变,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怒容,自沉默不语。

    宁缺愤怒之余,则是无限警惧惊恐。

    讲经首座颂经数句,便能影响白塔寺周遭如此大范围的天地气息,以佛言在人间自行开辟一个世界,所展现出来的境界实在是太可怕了。

    宁缺不得不再次承认,那个盘膝扶杖而坐的老僧,是他这一生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修行者,甚至隐隐比当初柳白自天外刺向烂柯寺的那一剑还要更强。

    ……

    ……

    佛经声声,湖水静止,塔光已凝。

    白塔寺似乎变成了一片来自世界初始时的佛国,天地气息变得极为安宁,隐约与道门五境之上的某种境界相通,然而却又带着一股强大的镇伏意味,在这样的世界里,修行者无法操控天地元气,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数万月轮国民并不知道场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听不到也看不到,就算听到看到也无法理解,他们只是本能里感受到,有极庄重肃穆高妙的事情正在发生,于是纷纷俯首向着讲经首座再次拜倒,敬畏不敢起身。

    天地气息渐宁,修行者无法驭使飞剑,佛宗苦修僧也无法使出各种手段,但他们能够行走,尤其是日夜在荒原雪地里打磨精神肉体的苦修僧,还有那些身为武道修行者的西陵神卫,依然保有着部分力量。

    七枚大师率领着数十名苦行僧向场间行来,十余名西陵神卫在两名红衣神官的带领下走进人群,看速度应该很快便能来到宁缺身前。

    宁缺手腕微挫,一把紧紧握住朴刀的朴柄,看着这些向场间围来的人们,沉默地皱起了眉头,他体内的浩然气虽然受到了讲经首座佛言的镇压静度,但他入魔后身体极为强悍,单凭肉身对战,他并不怕谁。

    只是七枚大师肉身成佛,也是名极强悍的武者,他没有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对方,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大师兄和桑桑的身体,现在像普通人一样脆弱,他怎样才能保护大师兄和桑桑不受到伤害?

    在人间佛的国土里,佛言如悠远钟声般不停响起,宁缺再如何强大,也无法脱离佛国,再如何坚韧,此时也不禁觉得有些绝望。

    便在此时,大师兄再次开口说话。

    他被佛言逼出无距,脸色苍白如纸,瘦削的身体如湖畔的柳枝般悬在空中,但他的脸和身体都还是那般干净,不染纤尘。

    他看着讲经首座,干净的眼眸里忽然出现一抹刚毅的神色,缓声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

    ……

    大师兄的语速依然很慢,显得很文雅,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温和,显得很可亲,但他的语气却是那般的刚毅,显得很坚定。

    他说的这句话,是很多年前老师教给他的,他就像书院后山所有学生那样,从来没有怀疑过老师的话,所以他认为老师的话一定有道理。

    有理,所以当然有效,这便是书院追求的理所当然!

    宁缺不明白大师兄此时为何忽然要说这样一句话,七枚大师也不明白,那些向场间逼近的苦修僧和西陵神卫下意识里停下脚步。

    场间只有讲经首座,才有足够的智慧和经验,明白大师兄这句话的意图,他的神情骤然一肃,吃惊望向他,右手离开锡杖。

    士而怀居,不足以称士,佛而怀世,不足以称佛!

    当大师兄说出这句话后,原本清静寂止一片的天地,忽然间发生了一些极微妙的变化,隐隐约约能够听到噼噼啪啪细碎的破裂声。

    白塔寺还是白塔寺,视线所及皆寻常,然而却似乎有什么东西破了。

    渐有微风起于湖面,如冻浆子般的湖水开始荡起小圈的涟漪,湖畔的柳枝仿佛被根无形的线斜斜牵起,然后摆回,开始了第一次摆荡。

    原来是佛国的世界破了。

    ……

    ……

    讲经首座脸上的神情显得极为复杂,他没有想到大先生随口一言,便能破了自已的言出法随,将要毁掉自已的佛国世界。

    虽然书院大先生在修行界里,已然是最顶尖的人物,但他毕竟只是夫子的弟子,怎么便能做到这种程度?而且他是何时悟得如此的神通?

    随着湖风再起,柳枝再摆,湖水上的涟漪渐渐扩大,讲经首座的神情愈发凝重,他伸出右手指向大师兄,疾声道:“如是我闻:有山名般若,其重十万八千倍天弃山,能填风暴海,能镇一应妖魔。”

    白塔寺里先前静寂一片的天地元气,瞬间之间狂暴的卷动起来,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但修行者能够感知到,那些像厚重雨云一般的卷动,能感知到蕴藏在其间的恐怖力量,本能里产生极浓烈的警畏情绪,甚至想要避开。

    狂暴的天地元气以难以想像的速度骤然压缩,然后变成一座有若实体的无限量山峰,破空而出,轰向大师兄渐要摆脱佛言束缚的身体!

    佛寺依然安静,没有任何声音响起,大师兄却觉得自已的耳畔响起无数道巨石碾压的身体,觉得仿佛有一座大山已经压到自已的双肩之上。

    他的身体本来就极普通,与君陌和宁缺这些师弟相比,双肩看似担不起什么重量,顿时摇摇欲坠,鞋底触地双膝渐弯,但却是始终不肯倒下。

    噗的一声。

    大师兄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盯着讲经首座的眼睛,直声斥道:“子曰:世人皆同车而行,当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

    便是此时此刻,用训斥的语气说出,他的声音依然是那般的温和,令人欲亲近,自有强大的说服意味,而且蕴含着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力。

    不内顾三字出,讲经首座忽然觉得眼眸微酸。

    不疾言三字出,他正在快速念颂的经文戛然而止。

    当不亲指三字从大师兄口中道出,讲经首座顿时觉得那座名为须弥的巨山来到了自已的指间,手臂下落再难指着对方的身体!

    讲经首座的神情愈发凝重严肃,银色的长眉不停飘拂,嘴唇微启,再颂一段佛经,这一次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却字字如雷,严厉至极!

    ……

    ……

    “如是我闻:以三昧力故,令删提岚界一切山树草木土地变为七宝,令诸大众悉得自见,皆于佛前听受妙法。”

    “随所思惟,或自见身青色、黄色、白色、紫色、赤色、黑色,或见似风,或见似火,或见似空,或见似热时之炎,或见似水,或似水沫,或似大山,或似帝释,或见似华,或似迦楼罗,或似星宿,或见似象,或似野狐!”

    佛言如雷霆般响彻寺庙,不停地空中炸响,湖水骤然惊惧不安,岸畔柳枝断裂而落,白塔塔身泛起七彩的光泽!

    先前俯首于地跪拜的数万信徒,此时终于听到了声音,听到了雷鸣般的佛声,下意识里抬起头来,望向天空,却没有看到任何闪电的痕迹。

    无数天地气息,自月轮国的八荒四野远道而来,一路挟尘起风,断树惊兽,风尘仆仆而至朝阳城,往白塔寺而去。

    天上的云层笼罩朝阳城已经整整一个冬天,在这个冬天里,除了不断地有云集来渐厚,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此时就连这片奇异的云层似乎都感受到了讲经首座这段佛言的恐怖,开始翻动不安。

    灰暗的云层翻滚绞动的非常厉害,看上云就像是有数千条黑蛇在里面不停地绞扯,偶有云团被撕裂开来,极短暂露出缝隙,阳光便从那些缝隙里洒落,又被云丝散射变成成无数种颜色,扭曲成无数种形状。

    那些天光的颜色落在白塔寺里,或青或白或黑,人们看着自已身上的颜色,自惘然无措,而在修行者的眼中,那些被扭曲成无数种形状的天光,则是更加令人恐惧,因为在他们的识海里,那些天光变成了手持金刚杵的佛门尊者,变成了凶焰赫赫的佛宗异兽,变成了无数的水与火扑面而来!

    宁缺知道这不是幻境,也不是讲经首座的精神世界,而是真实的天地气息,是讲经首座以无上佛威,把天地气息拟成了满天神佛的模样!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在这道无上佛威之下,在满天神佛之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只能缓缓跪倒,痛苦地脸色苍白,雪山气海似乎马上便要毁灭!

    而他背上的桑桑情况更是严重,当天光透过云层里的缝隙洒到她身上时,她的身体顿时被镀上了一层黑色,小脸虽然苍白,但却隐隐透着极为不吉的黑灰色,不断向外呕的血,竟也如烂柯后寺时那样,全部变成了墨汁一般的事物!

    此时的白塔寺里,唯一能够与讲经首座佛言抗衡的,便是书院大师兄,他自然也成为了无上佛威最主要的攻击对象。

    大师兄的眼中没有诸多色彩,没有野狐,没有巨象,也没有无情的洪水与烈火,他只看到了满天神佛在星辰的陪伴下,向自已冲来。

    每一位远古神话之君,都有无上神威,每一座佛宗传说之佛,都有无上佛威,每一颗星辰,都是无法撼动的天地之威。

    大师兄体内的骨骼开始发出碎裂的声音,他的眼角开始渗出血丝,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甚至就连境界都已经濒临崩溃。

    然而他的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刚毅。

    大师兄抬起头来,望向狂暴卷动的乌黑云层,看着那些自天而降的七色光泽,远古神佛,如雨星辰,喝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子不语。

    讲经首座银眉垂落,苍老的面容上忽然闪现过一道血红之色,佛言骤止!

    ”怪!”

    “力!”

    “乱!”

    “神!

    大师兄每道一字,便有一口鲜血吐出,连道四字,便吐了四次血!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就像是从来没有人看过的洁净雪地。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朝阳城上空的云层骤然静止,那些撕扯不停的狂暴云团,惊恐地互相依偎挤压在一处,散开的那些缝隙顿时合上。

    再无一丝天光能够穿过云层洒落地面,七彩的色泽瞬间消失,白塔寺回复原先的模样,那些佛威拟成的巨象野狐,发出几声类似哀嚎的鸣叫,散作无数光点,消失在天空之中,而那些手持金杵的佛宗传说尊者,还有那些远古神话里的圣君之流人物,还有那些如雨般落下的星辰,瞬间破碎无踪!

    子不语怪力乱神。

    诸天神佛退散!

    ……

    ……

    来自月轮国八荒四野的天地气息,渐渐停止,为朝阳城带来一阵极大的风沙,白塔寺刚刚回复原来的模样,顿时变得昏暗无比。

    讲经首座沉默看着风沙里那个随时可能倒下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件已经被血浸透的棉袄,银色的眉毛缓缓飘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塔寺里数万名民众震惊错愕看着天空,根本不明白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人都开始揉自已的眼睛,以为自已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七枚大师和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看着场间那名书生,脸上写满了震惊的神情,即便是七枚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敬畏。

    众人都知道,那名书生为了对抗首座的佛言,已经受了极重的伤,然而一言出,便能令满天神佛消散,这已经足以震惊世间。

    书院大先生,果然就是书院大先生。

    大师兄抬起右臂,擦去唇角的血水,看着讲经首座,却对身后的宁缺说道:“老师说过,君子不立险地,此时不走,还待何时?”

    宁缺看了眼师兄的背影,猛地转身向人群外掠去。

    大师兄痛苦地咳了两声,然后再次消失。

    讲经首座的身旁卷起一阵巨风。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四章 圣火焚我残躯

    其实那不是风,而是肉眼看不到,普通人永远感知不到的天地气息,在围绕讲经首座的身体旋转,从而带动空气的流动。

    五境之上的无距,是很难理解的一种境界,但这种境界真实的存在。

    在肉眼无法看到的天地气息的通道或是无数扇门之间,大师兄以无法想像的速度,或者以超越速度的方式移动,挟着天地气息渐卷成絮成湍流,把讲经首座与真实的世界完全隔绝开来。

    此时的讲经首座看到的世界是无数根单调的线,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的声音也无法传到真实的世界里,他和真实的世界暂时分离。

    宁缺没有错过这个机会,背着桑桑便开始逃亡。

    天地元气化作的满天神佛,被大师兄一句子不语尽数碎为虚无,形象骤失,变成了无数泛着光泽的碎絮,他穿掠而过,光屑落在他和桑桑的身上、头上,被二人身上渐凝的稠血粘住,闪闪发光就像是镶了无数颗钻石。

    佛道两宗的修行强者,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宁缺几个纵身横掠,刚寻找到一个相对薄弱的突破点,便发现七枚出现在身前不远处。

    讲经首座被大师兄暂时困住,场间境界实力最高的便是这位七枚大师,宁缺最警惕的也是他,而这位悬空寺强者果然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面对七枚,面对着白塔寺里的人潮人海,宁缺没有带着桑桑逃离朝阳城的信心。

    人群已经围了过来,把白塔寺里的湖岸桥道和殿廊,堵的严严实实,佛宗的苦修僧开始集结,两名红衣神官带着十余西陵神卫出现在人群最前方。

    宁缺身体微寒,但就在下一刻,他注意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那两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脸上的神情很奇怪。

    那两名红衣神官,看着高速奔来的宁缺,并不警惕,更不惊恐,也不愤怒,显得非常平静,平静中还带着无限的尊敬还有一抹决然。

    宁缺确认自已没有见过这两名红衣神官,然后他注意到,这两名红衣神官流露出尊敬与决然神情之时,看的不是自已而是自已背着的桑桑。

    两名红衣神官站在七枚身旁,十余名西陵神卫和数十名佛宗苦修僧,正向着他们集结,意图就在这里形成一堵厚墙,拦住宁缺。

    洁白的光焰,从这两名红衣神官的手掌里缓缓燃烧而起,瞬间照亮因为被云层笼罩而显得有些清幽的佛寺,正是昊天神辉!

    十余名西陵神卫的眼眸,被昊天神辉照耀的明亮起来,先前对宁缺的警惧,尽数变成了自信与骄傲,还有殉道者的狂热。

    看着两名红衣神官掌心燃起的昊天神辉,宁缺眼瞳微缩,心中涌出极大警意——曾经是光明之女的桑桑,拥有世间最纯净圣洁的昊天神辉,他对西陵神术也不陌生,知道即便是在拥有无数强者的西陵神殿里,能够修行神术的神官也极为稀少,结果今天居然一下便出现了两个,西陵神殿下的本钱果然不小!

    看着宁缺的身影越来越近,那两名红衣神官眼眸里的决然神情愈来愈浓,神情愈发庄严虔诚,手掌里燃起的昊天神辉越来越猛烈。

    四道圣洁的白色光焰,从他们的掌心向上而起,场间光明一片,七枚大师看着宁缺,叹息一声,缓步向旁边挪移了两步。

    宁缺明白他这两步的意思——如果七枚大师和这两名红衣神官联手,他无论如何都冲不过去,而他先前他没有杀那名小男孩,七枚便给他一个机会,与这两名强大的红衣神官先战一场。

    然而无论是宁缺还是七枚大师,都没有想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两名来自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此时施出神术的对象,并不是宁缺,而是……他们自已。

    昊天神辉光焰,从两名红衣神官的掌心喷涌而出,从他们红色的神袍下方喷涌而出,顺着那些细密的布料间隙钻出来,从他们的口鼻眼耳里喷涌而出,从他们的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里喷涌而出,两名神官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两盏明灯!

    七枚大师瞬间感知到了极大的危险来临,却根本来不及纵身避开,闷哼一声,盘膝跌坐于地,结了莲花印,双手护住自已的双眼。

    两名红衣神官看着远处的桑桑平静微笑,笑容被光线耀的非常从容,然后他们的身体大放光明,猛然自焚,然后……自爆!

    轰轰两声巨响!

    白塔寺里的天地气息骤然一乱,湖水剧烈地震荡,不知多少株垂柳断裂堕地,无数鲜血与断肢,在空中飞舞,一瞬间便不知有多少人死去。

    西陵神术是道门救人治病的最高法门,然而谁能想到,一旦决然以光明燃烧自己便能杀人,便能拥有如此恐怖的威力!

    黑压压的人群,被两名自爆的红衣神官硬生生炸开了一大片空白,在那片空白地带里只有死亡,再没有能够站着的人。

    至于那两名红衣神官的身体,早已在恐怖的自爆中化为飞灰,寻找不到丝毫的痕迹,只有红衣的碎片在空中缓缓飘落,就像是凝结的血。

    一片红色的神袍碎片,飘到宁缺的肩头,桑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把这片碎衣拾起,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惘然。

    她不知道那两名红衣神官,为什么要如此惨烈地自爆,但她看到了两名神官临死前望向自已的眼神,所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已。

    烟尘渐渐散去,白塔寺里一片狼籍,到处是伤者的痛呼和呻吟之声,放眼望去,血流成河,残肢成堆,场面惨不忍睹。

    七枚大师的身体上出现了无数道深刻的血痕,还有很多焦糊的痕迹,虽然他已然肉身成佛,面对两名西陵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依然受了极重的伤,而如果不是看着宁缺过来时,他向旁边避了两步,只怕此时受的伤会更重。

    他放下遮住眼睛的手掌,望向场间,脸色变得极为严峻,没有找到宁缺和冥王之女的身影,那十几只黑色乌鸦已经飞到了远处。

    ……

    ……

    (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以为饿着肚子写,精神会比较好,却忘了自已是个吃货,所以写的巨难受,自已的问题,我先去吃饭,然后继续写,今天至少三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五章 燃烧的马车

    一枝箭重重地射中宁缺的肩头,锋利的箭簇撕破衣衫,没能深入肌肉,只留下了一道很浅的小伤口,身后撑着黑伞的桑桑身体却微微一震。

    无数枝箭矢如暴雨一般落下,二人身后的大黑伞就像汪洋里的一艘小黑船,不停地颤动,似乎随时便会覆没,沉到海底。

    离开白塔寺,并不意味着就能离开朝阳城,月轮国从诸郡调来的军队,就在前一刻已经控制住整座都城,街巷之间到处都有箭手。

    宁缺的身体很强,在连绵不绝的箭袭中,依然受了一些轻伤,大黑伞替桑桑遮住了绝大部分的羽箭,伞面上的那些破洞却是极大的危险。

    为了避开列队密集的弓箭手,他没有选择在长街上突袭,而是在街巷里开始绕圈,黑色乌鸦在头顶飞舞,发出难听的嘎嘎叫声,但真正勇敢无畏的朝阳城居民,此时还在白塔寺里,所以没有多少人敢来拦他。

    绕行终究会耽搁一些时间,距离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令他感到不安和紧张的是,他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如雷般的马蹄声。

    月轮国的重骑兵终于到了。

    重骑兵是人间国度对付修行者最强大的手段,虽然月轮国的重骑兵比大唐的玄甲重骑以及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要弱小太多,但只要数量足够多,依然可以把宁缺和桑桑活生生堆死。

    便在这时,一辆有着神殿徽记的马车,出现在二人身前的巷口。

    宁缺脚步微顿。

    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和一件红色的神袍。

    看着马车里的那名苍老神官,桑桑下意识里紧了握拳头。她的手里有一块碎红布,只是不知道是先前自爆的两名红衣神官中哪一位的。

    宁缺加快脚步,冲进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然后渐渐加速,向着巷外冲去。

    苍老的红衣神官问道:“什么方向?”

    宁缺应道:“北。”

    先前在白塔寺里,两名西陵红衣神官动用神术自爆,替他和桑桑开道,他才有机会避过七枚大师,成功地逃进朝阳城里。

    道门神术是仁慈法门,被视为昊天赐予信徒最大的礼物,在西陵教典中,动用神术自爆,被视为对昊天的极大亵渎,是被严禁的行为,据说这样做的人死亡之后,将永远无法进入昊天神国,灵魂只能在冥界孤独飘流万世。

    对于普通的昊天信徒来说,不能进入昊天神国,都是无法接受的、最残忍的惩罚,更何况那两名红衣神官能修行神术,对昊天的信仰必然坚定无比,那么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才能让那两名红衣神官不惜沉沦冥界,也要救自已?

    桑桑隐约有所察觉,宁缺则是没有时间思考,一直很是困惑不解,直到他看到马车里这名苍老神官,才明白了其中原因。

    他和桑桑都见过这名苍老神官,在齐国的道殿里。

    这名苍老神官姓陈名村,是西陵神殿驻齐国红衣神官,在齐国地位极为尊崇,最重要的是,这名神官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靠在宁缺肩头,睫毛微眨,伤感说道:“何必这样?”

    陈村神态谦卑说道:“这是我们自已的选择,哪怕无法进入昊天神国,我们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神座大人您不用因此悲伤。”

    宁缺这时候在驾车,但把这句话听的非常清楚,敏感地注意到,这名苍老神官没有像在齐国时那样,称呼桑桑为光明之女,而是直接称她为神座大人,更加确定自已的猜测没有错,问道:“那两位神官是……”

    陈村戚容微显,淡然说道:“华音是宋国宫廷神官,宋希希一直在大河国,如果他们留恋人间荣华,便不会随我来月轮。”

    红衣神官在道门里的地位非常高,西陵神殿桃山上倒还普通,但只要派驻到人间国度里的红衣神官,往往就像陈村在齐国一样,拥有近乎帝王的尊严与权势,宁缺听到那两名红衣神官的来历,变得更加沉默。

    西陵神殿的马车在朝阳城里狂奔,黑色乌鸦不知何时再次飞来,在马车上盘旋飞舞,宁缺对朝阳城的街巷非常熟悉,又可能是因为马车上的神殿徽记,让月轮国的骑兵有所忌惮,竟有惊无险地连闯数道拦截线。

    朝阳城内密集的马蹄声再次响起,竹笛之声大作,月轮国的骑兵终于醒过神来,开始追击这辆马车,佛宗的苦修僧也开始向黑色乌鸦的方向聚集。

    宁缺转头望向右手方向远处的那座白塔,想着大师兄还在那里,也不知道与讲经首座这一战的最终结果,很是担心忧虑。

    这时候他忽然看到,桑桑小腿上的裤子不知何时破了,那里有一道极深的伤口,应该是先前被箭手袭击时,大黑伞没有完全遮住,被箭簇撕走了一片血肉,想来应该是极疼,然而她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距北城门近了,只是为了躲避箭手和骑兵,马车在城中绕了些路,佛宗的苦修僧已经提前提达那处,宁缺甚至感知到了七枚大师的气息。

    陈村看着北城门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变得愈发深刻,眼眸却是无比平静,那是连死亡都不在意的真正的平静,这种平静显得极为决然。

    他望向桑桑,看着她腿上那处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流了太多血的缘故,桑桑小腿上的箭伤没有什么血,但在边缘处,还能隐隐看到一些血迹,那些血是黑色的。

    陈村声音微哑说道:“神座大人,请您告诉我,我们没有做错。”

    桑桑看着这名忠心耿耿的老年下属,心头微酸,准备说实话。

    宁缺挥动马鞭,在车前狠狠抽了一记,鞭声响亮。

    这一记马鞭,仿佛是抽在桑桑心上。

    桑桑紧紧攥着掌心里的碎红布,指甲仿佛要刺进肉里,沉默片刻后,看着陈村脸上的皱纹,平静说道:“光明永远不会犯错。”

    听到她的回答,陈村脸上深刻的皱纹舒展开来,整个人似乎瞬间年轻了数十岁,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跪倒在她身前,虔诚地亲吻她的脚背。

    ……

    ……

    北城门外,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只有数十名佛宗苦修僧。

    七枚大师站在这些苦修僧身前,苍白的脸上神情非常宁静,身上那些伤口还在流血,那两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给他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尤其是伤口里那些像光屑般的神辉残烬,非但没有治疗的效果,反而持续切割着他的肉身。

    按道理说,他和这些佛宗苦修僧,应该在城内拦截宁缺胜算更大,但他选择城外作为战场,因为先前在白塔寺里,面对那个小男孩,宁缺终究没有拔出鞘中的朴刀,那么作为佛宗高僧的他,凭什么做不到不伤无辜?

    一辆马车自朝阳城如同虚设的城门处冲了出来,挟着一道烟尘。

    七枚大师默宣一声佛号,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对着那辆马疾点,竟是以残缺之手施出了完整的佛门真言大手印。

    那辆马车没有停下,而是瞬间撞破强大的佛法气息,继续向着七枚大师和数十名苦修僧撞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辆马车忽然燃烧起来。

    不是普通的燃烧,是在用昊天神辉燃烧。那些能净世间一切物的昊天神辉,从车厢里从车帘处喷涌而出,瞬间破掉真言大手印的笼罩。

    七枚大师骤然一凛。

    白塔寺里那两名红衣神官以神术自爆后,他便知道,西陵神殿内部有人不愿意冥王之女死去,他因此极为警惕。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居然又出现了一名自甘堕落冥界的神官,而且看马车上喷涌而出的昊天神辉,那名红衣神官竟是更加强大!

    熊熊燃烧的马车,继续向前。

    七枚大师急声命令诸僧侣退避,心情愈发沉重。

    西陵神殿究竟怎么了?昊天道门究竟怎么了?整个道门能够修行神术的红衣神官,最多也不超过十人,今日的朝阳城居然便来了三名,而这三名红衣神官居然都背叛了西陵神殿,要助冥王之女逃走!

    ……

    ……

    炽烈明亮的光团出现在朝阳城外的原野间。

    燃烧的马车瞬间粉碎,然后化为虚无,换作无数道威力强大的神辉喷涌,层层叠叠向着四面八方散去,狂风劲吹,石砾乱滚!

    数十名佛宗修行者被震飞,七枚大师首当其冲,再受重伤!

    当红衣神官陈村开始燃烧自已最后生命的时候,宁缺已经背着桑桑,从后面跳下了马车,然后借着光焰的遮掩,向前冲刺。

    燃烧的马车,是最无畏的冲锋者,也是最强悍的开道者。

    苍老神官用生命换来的光团,震动了城外的原野,狂风飞砾间,宁缺背着桑桑,从那些被震倒的佛宗强者们中间狂掠而过。

    桑桑把头埋在他的肩后,没有去看原野间四处飘落的神辉余烬,拳头紧握。

    宁缺奔跑着,看着北面不远处的大青山,吹了一声口哨。

    口哨的声音并不响亮,也不尖锐,似乎是随意吹的。

    在天空中飞舞的黑色乌鸦却听的非常清楚,发出嘎嘎难听的声音回应。

    远处大青山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

    ……

    ……

    (忽然写起劲了,还木有吃饭,这时候去吃,第三章争取三点钟前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六章 有道,便能上道

    这个冬天,大黑马一直生活在大青山里。

    离开宁缺的身边,它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彷徨失落,更没有出现生活上的问题,反而得离樊笼复自在,整日里嚼花寻幽吃肉懒睡晒太阳,过的不知有多开心,便是笼罩朝阳城的那片乌云,也只让它烦恼了半天的时间。

    然而最近一段时间,无数强者如天空里的画面一般,云集朝阳城。尤其是从今晨开始,城内天地气息大乱,它便知道幸福的时光即将结束,只好无奈地找到那片灌木丛,忍着荆棘的尖刺,刨开覆着厚厚落叶的地面。

    它的前蹄很是强劲有力,一旦全力蹬动,要比普通劳役的锄头要厉害的多,没有用多长时间,便踢飞所有落叶,把那个坑刨了出来。

    黑色的车厢,安安静静地躺在坑中,除了沾了些尘土,没有任何损坏,套索和辕木在前方微微竖起,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大黑马叹息一声,认命地低头钻进套索,然后浑身用力,四蹄在斜壁上闪电般乱蹬,费了极大的气力,终于把沉重的车厢拖到地面。

    它拖着车厢行出荆刺地,穿过密林,一路没有看到什么游客,稍微有些放心,紧接着想明白为什么没有游客,又变得很是担心,来到南麓的草坡前,望向朝阳城方向,微微喘息,紧张地等待着。

    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它终于等到了那声熟悉的哨声。

    哨声很轻,大黑马却听的很清楚——在它的世界观里,这哨声便是催命的绳索。令它感到有些恼火的是,它本来以为自已非常讨厌这声口哨,而在听到口哨之后,它发现自已竟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不由觉得好生羞耻。

    便是怀着如此复杂的情绪,大黑马暴嘶一声,拖着沉重的黑色车厢,顺着大青山南麓的草坡,向着朝阳城外的原野上愤怒冲去。

    它冲到原野上时,看到至少有数百骑兵,正从朝阳城里冲出来,向着那道身影追击,不由愈发愤怒,发狠地喘息着,再次加愉快速度。

    宽广的城北原野上,数百骑月轮国骑兵挟风尘而来,蹄落密集如雨,声势十分惊人,形成一道极大的扇面。

    在扇面的前方百余丈外,宁缺背着桑桑不停奔跑,听着身后清晰响亮如雷的蹄声,看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黑色马车,心情很是紧张。

    看着局势危险,大黑马暴戾地狂嘶一声,竟是拖着沉重的车厢,再次加快速度,变成一道黑色的烟尘,赶在月轮国骑兵的扇面吞噬那道身影之前到达。

    宁缺身形一低,像闪电般跃进黑色马车。

    此时数百骑月轮国骑兵,也已经追到,与黑色马车相向而驶,如果马车无法停下来,那么马上便要被这些骑兵包围。

    大黑马再次嘶鸣,厚实的唇皮儿在风中狂暴地颤抖,还残留着昨夜兔肉丝儿的大白牙在光线里显得特别瘆人,马身向左猛地跃出。

    冲锋在最前面的几匹月轮国战马,听着这家伙的嘶鸣,看着它的模样,不知为何觉得身体一寒,四脚骤软,砰砰声中摔倒在地,溅起一地烟尘。

    大黑马强行转弯,沉重的车厢却依凭着惯性继续向前,挟着极为强大的力量,索套在它精壮光滑的脖颈间深深勒下,勒出一道血痕,更有几络鬓毛掉落。

    又一声暴烈的长嘶,大黑马浑身肌肉用力,竟硬生生止住车厢前冲之势!车厢被它拉的倾斜将倒,深刻进泥土里的精钢车轮,在地面上震起无数泥土!

    那些泥土就如同石头般,噼噼啪啪砸在冲在最前面、却侥幸没有倒地的月轮国战马的脸上,一时间只闻惊惧的马嘶声不停响起。

    数百名骑兵的扇面冲锋阵形渐乱。

    宁缺背着桑桑刚刚掠进车厢,车厢便倾斜过来,极为危险,他的人也被摔了两个跟头,此时终于勉强稳住身体,一掌便拍向车壁某处。

    掌心里的晶石嵌进车壁里的符阵,一道纸符在他的指间化为青烟,符意骤然而出,帮助车厢壁上的符阵高速启动,只听得一声极轻微、有若羽毛在空中飘浮的声音响起,沉重的车厢顿时变得轻了不少。

    精钢铸成的车轮,从地面里飘浮而出,大黑马最先察觉到改变,欢快地嘶鸣一声,四蹄闪电般蹬动,拖着车厢如道轻尘般向北方奔去。

    大黑马的速度实在是快的没有任何道理,一旦车厢符阵启动,除了无距境的修行者,世间再也没有能够追上它的人,或者马。那数百名月轮国的骑兵别说想追上它,看着这道黑色烟尘都已经看傻了。

    大黑马一面放肆地狂奔,一面扭头望向身后远处那些傻呵呵的月轮国战马和骑士,放肆地得意嘶鸣起来,心想和爷较量速度,傻逼了吧?

    路过大青山时,它的得意尽数变成了不舍和感慨,心想今朝离去,无论是跟着宁缺逃亡还是回书院后山,都不可能再享有如此的幸福了。

    一念及此,大黑马不由好生唏嘘,长声一嘶。

    大青山里,那些被羞辱被损害了整整一个冬天的飞禽走兽、虎豹狼熊,听着这声马嘶,喜悦地浑身颤抖,心想这位大爷终于走了,您可千万别再回来了。

    ……

    ……

    黑色马车离开了朝阳城,笼罩这座城市整整一个冬天的那片乌云,也缓缓离开了朝阳城,在高远的天穹里向着北方移动。

    云层很高,所以看似缓慢的移动,实际上速度非常惊人。七枚大师收回望天的目光,从身旁接过马缰,带着数十名苦修僧,向着北方追去,但他清楚云层下那辆黑色马车的速度,知道自已这些人多半是追不上了。

    乌云离开,睽违很多天的阳光,终于慷慨地洒落在朝阳城内,难得见到湛蓝天空的朝阳城百姓,却没有什么喜悦的表现。

    湛蓝的天空下,重获清光的白塔显得格外美丽,湖上倒映着天光树影,地面上还残留着很多血,民众的尸体已经被搬走。

    湖畔的空地上,大师兄现出身形,他正在咳嗽,拼命地咳嗽,痛苦地咳嗽,咳的腰都弯了起来,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肺是咳不出来的,但血可以咳出来,不过片刻时间,他手中那方捂着嘴唇的雪白手绢,已经变得殷红一片,看上去就像原初便是红的。

    在修行界里,书院大师兄是个传说。

    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然而叶苏和唐这两名天下行走,却一直以他为修行的目标,可以想像他的境界是多么的高深,但他今天的对手是悬空寺讲经首座,是人间之佛,是已经成为神话的人物。

    传说,终究不是神话。

    大师兄能够破了讲经首座的佛言,把对方强行留在原地,替宁缺创造逃离的机会,已经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这整整一年时间,他都没有怎么休息,运用无距境界在世间各座佛庙、道观、城市里寻找宁缺和桑桑的踪迹,极为疲惫,境界都出现了不稳的征兆,今日一战,终究还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甚至极有可能影响日后的修行。

    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温和淡然,眉眼间透着令人直欲亲近的干净,除了咳嗽时偶尔会蹙蹙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今日这场佛宗领袖与书院大先生的战斗,神奇到言语难以形容,完全有资格被载入修行史册,或绘进佛经神话故事。

    讲经首座虽然连番受挫,但身心皆已金刚不坏的他,没有受任何伤,依然还是神话,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因为宁缺带着冥王之女成功逃走,所以他也是失败者。

    如果换成普通人,大概会因此而愤怒,战意再起,但讲经首座脸上的神情,却像大师兄一样平静温和,没有任何愠怒的意味。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刚毅木讷,是为仁。”

    大师兄揖手回礼,道:“惭愧不敢当之。”

    讲经首座想着今日一战里最关键的那几幅画面,微笑说道:“子曰子不语,本座早就应该想到,夫子怎会不知言出法随这等老朽法门。”

    他看着大师兄问道:“却不知夫子何时授你的法子?”

    大师兄擦掉唇角的鲜血,慢条斯理应道:“老师未曾教过。”

    讲经首座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难道这法子是你自已悟的?”

    大师兄点了点头。

    讲经首座银眉微飘,问道:“佛言不闻于世久矣,你何时悟得这法子?”

    大师兄诚实回答道:“便在大师口出佛言之时。”

    听到回答后,讲经首座沉默了很长时间,银眉缓缓飘落垂下,他看着这名书生叹息说道:“朝闻道而夕知命,原来那个故事居然是真的。”

    讲经首座手扶锡杖,站起身来,缓慢而沉重地向马车走去。

    走到车前,他转身望向大师兄说道:“宁缺与冥女一路北去,有黑鸦指引,有乌云压顶,你再也帮不了他,回书院休养吧。”

    大师兄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有老师。”

    讲经首座缓声说道:“都说你李慢慢至仁至善,便是连撒谎都不会,想不到如今为了自已的小师弟,竟是学会了骗人。”

    然后他叹息说道:“你代夫子传的那些话,其实只是你自已的猜测,根本不是夫子确定的想法,所以我才没有同意。”

    先前大师兄曾经向讲经首座转述过夫子的看法:桑桑若死,体内的冥王烙印才会释放,从而把人间的位置暴露给冥王,所以她不能死。

    此时讲经首座却说,那不是夫子的看法,只是他自已的猜测。

    大师兄身体微僵,不明白讲经首座是怎么看出来的。

    ……

    ……

    (这是第三章,下一章争取四点四十前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七章 血腥归座之路的开端

    大师兄说道:“我不明白大师为何会这样说。”

    讲经首座看着他温和说道:“你是夫子的学生,应该很清楚他的性情发,如果他真的认为杀死桑桑便会引来冥王入侵,那他早就带着宁缺和桑桑回了书院,又哪里会有从秋天到冬天的这些故事?”

    大师兄沉默不语。

    “听闻在烂柯寺里,叶苏曾经说过,道门是做正确的事情,我佛宗则是在做我们认为应该做的事情,只有你们书院,一直是在做让自已高兴的事情。”

    讲经首座看着他说道:“你们没有信仰没有敬畏,或者可以无限强大,可这样下去,到最后你们可能会发现自已不明白什么事情才会让自已高兴。”

    “我不知道夫子现在活的高不高兴,但我知道他现在在犹豫,他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样做,才能让自已变得高兴起来。请你回书院后替我向夫子转达问候,告诉他,人间的未来很大程度上便在他如今的犹豫之中。”

    说完最后这句话,讲经首座手持锡杖,艰难地登上马车,十六匹骏马痛苦地低嘶数声,拉动马车缓缓向寺外行去。

    看着那辆缓缓离开的马车,大师兄依旧沉默,心想:难道老师也会犹豫吗?可如果老师不犹豫,确实应该早就出手才对。

    ……

    ……

    冬天已经离开,春天却还没有完全到来,月轮国北部的矮山间,植物开始发绿,但隐藏着枯枝霜叶间,总显得不够痛快。

    山道两侧的风景略显荒凉,在车窗上快速倒掠,看上去就像是单调的色块移动,较诸荒原上的枯燥,也好不到哪里去。

    车厢里,桑桑穿着裘衣,拥着厚厚的被褥,小脸苍白,手里拿着灌满烈酒的皮囊,觉得冷时便喝几大口,稍暖胸腹,却没有办法止住咳嗽。

    宁缺盯着铜盆上面的小药罐,仔细地计算着时间,不时也轻轻咳两声,他在朝阳城里受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只是肺部还有些小问题。

    桑桑受的箭伤,在他的精心护理下,已经好了,现在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不知道是不是连续奔波逃亡,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又有了蠢蠢欲动的征兆。

    有些刺鼻的药味,渐渐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他取下药罐,放到地板上凉着,然后接过桑桑手中的酒囊,把一卷佛经塞到她的手中。

    “能背了。”桑桑可怜地看着他。

    宁缺心如铁石,不为所动,说道:“歧山大师说的是读经学佛,就算你倒背如流,也没有意义,要的是通过读经,体会佛法里的意思。”

    桑桑说道:“读了这么多佛经,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用。”

    “在朝阳城里不是已经确认有用?”

    宁缺走到窗边,说道:“你想想,讲经首座口吐佛言,那是多么厉害,如果你能学会那招,说不定一声令下,你体内那道阴寒气息便会吓的马上失踪。”

    桑桑笑了起来,依言继续去读那卷佛经。

    宁缺掀起车窗上的帘布,向山道后方望去。

    一片荒凉,偶见长青之松柏,更多的却是还没有生出新叶子的针林,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山景上,而是落在更遥远的南方。

    不知道大师兄现在怎么样了。

    这是宁缺离开朝阳城后,除了桑桑的身体之外,最担心的一件事情,只是想着既然自已带着桑桑离开,讲经首座没有任何道理,冒着触怒老师的危险,继续为难大师兄,那么大师兄应该是安全的。

    此时他们离开朝阳城已经有数百里,七枚大师和月轮国骑兵,早就被甩得没有踪影,宁缺便让大黑马选了一处道旁,暂停休息。

    走下马车,看着道旁一注细细山水,宁缺很是满意,拍了拍大黑马的背,把水囊补满,开始炖肉干,抽空往它嘴里塞了一根老参。

    大黑马吭哧吭哧,两下便把那根老山参嚼碎咽下,觉着有些苦,但知道这是大补之物,自然也不好意思向宁缺表示自已的愤怒。

    这根老山参,还有先前车中药缸里熬煮的药材,是宁缺冬天时,在朝阳城几家特别奢阔的王公府上偷来的,都是极珍贵的东西。

    肉干在沸水里渐渐变得饱满起来,一股混着哈喇味的肉香,溢出锅沿,大黑马很是不屑地扭头,去道旁野地里寻花嚼食,想要清清嘴里的老参苦味,却发现连草都没有几根,哪里来的花,很是恼火。

    “在大青山里过了个冬,还真把你给养野了,吃花这种事情,那得是十一师兄那样式的人才好去做,你嚼哪门子嚼?”

    宁缺训斥了几句,抬头向天上望去。

    那片乌云依然跟随着桑桑,比在朝阳城的时候,变得更厚了些,也更暗沉了些,就如同湿透了的旧棉絮,感觉很沉重。

    宁缺的心情很沉重,这片云层压得他的情绪很是抑郁,当他听到嘎嘎叫声,看见那十几只在空中盘旋的黑色乌鸦时,心情愈发压抑烦躁。

    他很想把这些黑色乌鸦赶走,甚至直接杀死,路上他用黄杨硬木弓射过,却没有任何效果,他甚至想要动用元十三箭试一试,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担心这些黑色乌鸦是杀不死的,自已反而浪费了珍贵的铁箭。

    无论是天上的那片云,还是这些讨厌的黑色乌鸦,始终随着黑色马车移动,透着股极为诡异的味道,不离不弃,令人厌倦而心生惧意。

    宁缺猜测过这片云和黑色乌鸦的由来,云集可能是桑桑体内阴寒气息外泄、从而影响天地气息流转所产生的变化,无法杀死又颇具灵性的黑色乌鸦,则更有可能是桑桑体内阴寒气息本身凝化出来的外象。

    阴寒气息是冥王在桑桑体内留下的烙印,这片云和黑色乌鸦,便等于是冥王的手段,一旦涉及人间之上的存在,那么再如何诡异神奇,似乎都可以理解。

    ……

    ……

    黑云和黑色乌鸦不停跟随着黑色马车,是非常显眼的标识,宁缺不知道冥王能不能看到,但在连续遇到月轮国骑兵小队之后,他确认很多人已经看到了。

    黑色马车再也无法再藏匿行踪,宁缺和桑桑的逃亡,等于被无数人一直注视着,被迫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既然如此,宁缺干脆不再想那么多,命令大黑马把速度提到最快,只希望能够更快抵达荒原。进入广漠无垠的荒原,以大黑马的恐怖速度,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还有月轮国的骑兵,便很难追上他们,除非他们也有大师兄。

    一路狂奔向北,没有用多少天,黑色马车便成功地穿越月轮国的北方疆土,出了国境,来到了人烟稀少的荒原土地上。

    说来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实际上黑色马车在逃亡的旅途上,遇到了很多次拦截,甚至有几次险些陷入绝境。

    佛道两宗的强者以及月轮国军方,在北方布下了四道拦截线,而其中最危险的一次,发生在黑色马车改变路线,试图从东北突围的时候。

    西陵神殿埋伏在葱岭里的人手,当时正在向北方移动,刚好在月轮国东北边境与黑色马车猝然相遇,那支西陵神殿的队伍里,有十余名裁决司的执事,有百余名护教骑兵,最可怕的是有两名知命境的道门客卿。

    看到这群西陵神殿强者时,宁缺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知命境真成了白菜一样的东西,第二个念头是道门究竟隐藏着多少实力?

    第三个念头当然是逃跑。

    如今的桑桑是整个人间的敌人,就算宁缺再强大,也无法做到想逃便能逃。黑色马车能够穿越这么多道封锁线,遇到那么多佛道两宗的强者,还能逃出生天,直至穿越国境线,成功进入荒原,除了大黑马的速度实在太快,他逃亡的经验无比丰富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

    宁缺不知道是谁在暗中帮助自已,只是隐约猜到,直到他遇到那群西陵神殿的强者,那些人被迫现出身形,他的猜测才得到了证实。

    一直在暗中帮助他们逃亡的,正是西陵神殿的人,有裁决司的执事,普通的神官,还有两名身份尊贵的红衣神官。

    在月轮国东北边境那场突然暴发的遭遇战中,为了保护桑桑成功逃走,很多人死去,而且死的极为惨烈,其中一名红衣神官,再次动用神术自爆,重伤那名知命境的道门客卿,宁缺和桑桑能够突出重围。

    荒原上的风依旧微寒。

    随着一名又一名西陵神殿的神官,在逃亡途中,为了掩护黑色马车的行踪而暴露,或者死去,桑桑变得越来越沉默。

    宁缺掀起窗帘,看着未曾见过却熟悉亲近的荒原景致,想着逃亡途中那些惨烈的画面,说道:“他们都是光明神殿的人。”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裁决司的黑衣执事,某道观自愿前来的道人,普通的神官,红衣神官,这些人来自于不同的地方,并不都是西陵神殿光明司的下属。

    但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曾经见过一个人,或者跟随此人学习,或者服侍过此人,甚至可能只是和此人说过几句话。

    而在拥有这些经历之后,这些人无论在日后变成什么样——裁决司冷酷的黑衣执事、道门客卿、身份尊贵红衣神官、还是西陵神殿普通骑兵——他们始终都矢志不渝地追随光明,认为自已是光明神殿的人。

    因为他们见过的那人叫卫光明。

    卫光明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了不起的光明大神官,同时也是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最大的叛徒,是世人眼中曾经离昊天最近的那个人。

    他在世间唯一的传人,便是桑桑。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八章 泥塘里

    西陵桃山上,光明神殿显得非常特殊。

    已经长达十余年时间没有主人,依然拥有强大的隐藏实力,光明神殿里的人们,还拥有世人及别的神殿神官们难以想像的坚定信仰。

    这与光明神殿的性质有关,又与道门的历史有关。无数年来,光明大神官似乎永远是道门里最特殊的那一个,到卫光明时更是如此。

    光明神殿的信条便是光明不会犯错,所以他们的信仰很坚定,直指神座之上,甚至已经渐渐盖过了昊天本身的威严。

    卫光明被囚禁幽阁,对光明神殿里的人们来说,是难以承受的羞辱,加上这些年西陵掌教和其余两座神殿不遗余力地打压弱化光明神殿,更让他们愤怒到了极点,哪里会相信光明神座亲自挑选的传人会是冥王之女?

    人们坚信桑桑是光明之女,坚信自烂柯寺之后的满世风雨,只不过是西陵掌教及道门其余势力勾结佛宗打压光明神殿的阴谋,是极肮脏阴秽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任由光明之女被囚或者被杀,只不过实力相对较弱,于是只好隐忍多时,然后骤然发力,挟着海雨天风自人间各处而来,然不断地牺牲、不断地死去,用自已的生命和灵魂,极为惨烈或者更应该称悲壮地,护送着那辆黑色马车穿越佛道两宗的拦截,成功地进入了荒原。

    宁缺没有信仰,所以他很难理解信仰,光明神殿对卫光明和桑桑这种专注而显得异常强大的信仰,更是令他无法理解,生出极大震撼。

    黑色马车行走在荒原上。

    他看着窗外的黑土融冰,说道:“我全家还有小黑子全村,都等于死在你老师手中,但我不得不承认,你那老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开创明宗,千年之后你这位光明之女变成冥王之女,在这中间的整整一千年里,你那老师大概便是西陵神殿最大的异类或者说叛徒,和他比起来,隆庆简直不足以提。”

    宁缺望向桑桑,说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卫光明这一生都在寻找冥王之子,为此不惜杀人灭门,无所不用其极,而他在无名山上和师傅同归于尽的时候,已经流露出看穿你真实身份的意思,那他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在烂柯寺里,桑桑的身世被揭露开,其中自有很多证据,而事后他与桑桑提及此事时,桑桑向他说了当年在长安郊外那座山上的故事,两相印照,自然可以看出,卫光明死之前其实便已经知道了桑桑是冥王之女。

    桑桑摇了摇头,惘然说道:“不知道。”

    宁缺不再去想这件事情,想着逃亡途中那四名自爆的红衣神官,那些惨烈而死的光明神殿下属,神情微凛,说道:“光明神殿这次肯定会被清洗一遍,我甚至怀疑,这本来就是道门的阴谋,那些大人物想借追杀你的机会,逼着光明神殿把隐藏着的实力全部暴露出来,然后又用清洗他们的借口。”

    ……

    ……

    故国归不得,何处安身?

    桑桑曾经问过宁缺这个问题,当时宁缺说道,现在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地方除了书院后山,便是没有人的地方。

    世上人烟最稀的地方,自然便是荒原。

    从烂柯寺经由佛祖留下的空间通道,来到极西荒原,再然后入月轮,宁缺思考过东面的葱岭线路,以及如今的线路,却从来没有想过往南方走。

    因为月轮国南方一直显得太安静。

    佛道两宗的强者,始终停留在月轮东境与北境,与大河国及南晋隔着原始森林相接的南境,却没有布置任何人手。

    这种安静显得很诡异,在宁缺看来,很可怕。

    所以他坚定地选择向东向北,就是不向南,因为东北方向虽然有无数佛道两宗的强者,但那些强者是可以想像的强大,而安静的南方,他不知道是剑圣柳白的剑还是西教掌教大人在等着自已,如果观主出现怎么办?

    黑色马车继续向着荒原深处前进。

    没有过多少日子,一片被雾瘴笼罩的沼泽地,出现在马车之前,此时天光暗淡,所以雾中的沼泽显得格外幽静阴森,宁缺知道,如果视野好时,能看到这片沼泽向着南北两方蔓延,根本看不到边缘在哪里。

    这里便是泥塘。

    一个很普通甚至小家子气的名字,却是世间最大的一片湿地沼泽。

    悬空寺和右帐王庭所在的荒原被称为西荒,东面便是金帐王庭所在的大荒,而这片沼泽地便在西荒与大荒之间,就像是莽莽岷山一般,天然把两片荒原割裂开来,如果要去金帐王庭,那么便必须穿过这片沼泽地。

    黑色乌鸦在马车上空盘旋飞舞,不时发出几声难叫的嘎嘎鸣叫,相伴的时日太长,宁缺早已习惯而且麻木,反正拿这些黑鸦没有任何办法,只当自已看不到,黑色乌鸦的胆子越来越大,此时甚至有两只落到了车厢上。

    沼泽很危险,雾气终年不散,非常容易迷路,覆着浅水草藓的稀泥里,不知隐藏着多少噬人的暗潭,即便是宁缺没有十足的信心走出去。

    黑色马车停在沼泽边上,暂时休息整理,宁缺做了些简单而富含热量的食物,和桑桑大黑马饱餐一顿,又熬药喂桑桑喝下,然后站到车顶上探路。

    两只黑色乌鸦蹲在他的脚下,抬头望去,看着他双手间那个铁筒般的事物,嘎嘎叫了起来,似乎是想问他那是什么东西。

    宁缺被鸦声弄得有些心烦,伸脚把这两只黑鸦赶飞,然后跳下车顶,走到窗边,把望远镜递给桑桑收好,神情显得有些不安。

    “看不到路?”桑桑问道。

    宁缺点点头说道:“沼泽里雾气太重,没有看到牧民们以前说的那些碎石小道,车厢有符阵,我倒不担心,就担心大黑会不会陷进去。”

    听到在说自已,大黑马轻嘶两声。

    桑桑拿着大黑伞走了下来,宁缺猜到她要做什么,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我说过黑伞尽量别用,而且你现在的身体这么弱。”

    “在朝阳城里便用了,也没觉着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冥王真是用黑伞找到我,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他出现过?”

    桑桑笑着说道,见他还是不同意,便牵过大黑马,踩蹬攀鞍踩上马背,然后再爬到车顶上,双手一错,撑开了大黑伞。

    沼泽边缘,车顶盛开一朵黑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示意宁缺把自已抱下去。

    宁缺注意到她的脸变得更白了些,体温倒还正常,稍微放下心来。

    “沼泽太深,我看不到多远,但确实有碎石子路,只是那些路都被淤泥和水草盖着,很难发现,另外七枚大师他们离我们只有六十里地了。”

    说完这句话,桑桑揉了揉自已有些痛的眉心,忽然间觉得胸腹一片烦恶,连连咳嗽起来,令人无措的是,她咳的不是血,而是一些黑色的沫子。

    宁缺取出手巾,替她把唇角的黑沫擦掉,发现这些黑沫看着很干净,而且并不腥臭,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甜香,笑着说道:“真像黑芝麻糊。”

    桑桑眉头微蹙,难受说道:“太恶心了。”

    ……

    ……

    按常理而言,沼泽湿地之类,应该只会出现在南方湿热多水的地区,此地深在荒原,终日苦寒缺水,根本不应该有任何沼泽才对。

    只不过泥塘真的很奇特,这片荒原的地下有无数地热源泉,无数万年间,不停向着荒原地表喷涌着温泉热汽,终年都不会结冰,才有了这一大片沼泽。

    便是寒冬都不会冰封,沼泽表面只会有层浅浅的霜,此时已经将要入春,热泉安静地淌流蔓延,薄霜尽化,于是沼泽更显泥泞。

    大黑马的前蹄全部没进了沼泽湿泥里,发出啪的一声响,它的前胸都贴到了地面,看似极为危险,但它只是无聊地把脑袋搁在泥水间,似在休息。

    宁缺踩着两块大铁皮,走到它身边,伸手抓住缰绳,浩然气微运,右臂生出一股大力,硬生生把它从湿泥里提了出来。

    大黑马赶紧向旁转道,终于走到稍坚实一些的地面上,不停甩头着头颅,只是沾着的那些泥巴怎么甩都甩不掉,模样看着很是狼狈。

    桑桑的身体稍好了些,沼泽里水雾蒸腾,气温不低,所以她一直坐在车辕上吹风散心,看着这幕画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他们已经抵达这片名为泥塘的大沼泽深处,后方早已没有任何追兵,他们现在要抵抗的不再是人间,而是自然。

    沼泽地面极软,富含硫磺和别的东西的水里,很难生长出植物,只是长着漫无际涯的野苔,行走起来更添湿滑,很容易便陷进暗潭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片沼泽等若是噬人不见骨的凶地,宁缺一行虽然不会担心被沼泽吞噬,但行走起来也是极为艰难,经常找不到苔原地下那些牧民们曾经提过的石子路,涉水踏泥而行,速度变得非常缓慢。

    幸亏符阵让车厢变得轻若羽毛,不然休想在这片沼泽里走出两里地去,而有几次遇着大面积的水面,实在是找不到路过去,宁缺不得已耗费极大念力,给大黑马贴了数道风符,才度过难关。

    ……

    ……

    (越来越累,越来越晚,真是不好意思,今天至少还有两章,继续努力写去……向大家郑重报告一件事情,这个月只剩两天了,这时候还剩半小时,起点投月票,一天只能投两张,所以手里如果有超过两张的同学,这时候便得赶紧投了,不然明天投不出来,那真是可惜啊。)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二十九章 雾散现红衣

    像泥塘这种艰难凶险的地方,人迹罕至,也就越安全。宁缺是这样想的,很多动物也是这样想的,散发着淡淡硫磺味的水泊,无法养出什么大植物,但苔藓将就也能吃,而且热能避冬,所以很多动物常年在这片沼泽里生活。

    主要食物是苔藓或水里的浮游生物,沼泽里自然没有什么狮子老虎,不过却有一种形状似蛇,体外覆着浅密油腻毛发的凶兽。

    这种凶兽被金帐王庭的牧民们称为细水豚,游行速度奇快,唾液里带着轻微毒素,食腐肉为生,牧民家里迷路误入沼泽的马羊,大部分都是被这种凶兽杀害。

    宁缺自然不会害怕这种细水豚,细水豚似乎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危险气息,每每相遇便远远避开,只是前些天,有条细水豚终于忍不住大黑马的诱惑,想要尝尝马尸肉块的滋味,偷偷潜在水草下,对大黑马发起了一次偷袭。

    大黑马一口便把那只细水豚咬死,极为不屑地用前蹄踩成肉泥,然后低头舔了两口,发现味道非常糟糕,便没有吃。

    泥塘里的雾气越来越浓。

    再也看不到那片厚厚的乌云,虽然明知道那片云层肯定还是悬浮在马车上方,但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觉得舒服了很多。

    继续向沼泽深处走了一段距离,估摸着离出沼泽大概还有两三天的时间,黑色马车来到一处水潭前,宁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这里地势较低,潭中的水足有半人深,相对于沼泽别的地方要清澈很多,而且可能是因为源头的关系,这里的水能够直接饮用,潭里水草茂盛,有很多细小的银鱼在水草间游动,还有十余只白色的水鸟在潭边饮水。

    “如果大师兄看着这地方,一定特别高兴。”

    宁缺走到潭边,被荒凉和泥沼折磨了很多的天的眼睛,顿时被湖光水色洗了一遍。他伸手到潭水里,发现温度正合适,便让桑桑下来泡澡。

    大黑马被赶到另一处潭边,它欢嘶着冲进潭水里,不停摆动着头颅,把身上沾着的泥点冲掉,然后开始盯着水里游动的银鱼流口水。

    桑桑脱下厚重的裘衣,又解下里面的薄衫,走进水潭里,被潭面上吹来的微风一激,有些颤抖,双手抱着身体,有些畏寒。

    “坐到水里,就暖了。”

    宁缺拿着毛巾走到她身后,准备替她搓背。

    桑桑依言,身体缓缓下沉,直到头都没进温热的潭水里,才重新站了起来,湿漉的短发显得很顺滑,发端滴水落在瘦削的肩上。

    小时候,宁缺经常替桑桑洗澡,大了后,桑桑便坚持自已洗澡,却又坚持要替他搓背,后来桑桑病情反复,宁缺再次开始替她洗澡。

    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无论身体还是灵魂,彼此都没有太多秘密,而且已经是订了婚的未婚夫妻,所以桑桑不会害羞,宁缺更不会尴尬。

    只是少女的身体尚显青涩,但线条已然柔美,桑桑终究是长大了,宁缺的双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搓动,片刻后很自然地伸到前面握住。

    桑桑轻声说道:“是不是太小了?”

    宁缺说道:“已经不小了。”

    也不知道两个人说的是不是一件事。

    桑桑忽然咳嗽起来。宁缺收敛心神,开始认真替她搓背,用最短的时间,结束洗澡,然后横抱着她回到马车,擦干她的身体,穿好衣裳。

    他也匆匆洗了洗,换了件新衣裳,然后坐在潭畔的草地上,把她搂在怀里看风景,看到她微湿的发,想起一些往事,微微一笑。

    桑桑总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就算不知道,至少也知道他在想,把身体向后挪了挪,全部藏进他的双臂里,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山山。”

    宁缺很诚实地说道:“当年在燕北边塞外第一次看见她时,也是在温泉的旁边,她站在一棵树上,头发好像也是湿的。”

    桑桑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说道:“山山姑娘在烂柯寺里帮了我们,不会给她惹什么麻烦吧?”

    宁缺摇头说道:“她老师王书圣是道门客卿,她自已是神符师,佛道两宗都要给些面子,而且大师兄已经收她为义妹,应该没事。”

    大黑马也结束了洗沐,欢天喜地地跑了回来,凑到二人身边,想要撒个娇,只是一张嘴,宁缺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不由恼火说道:“你到底是憨货还是吃货?洗个澡还不忘叼鱼吃,赶紧边上去。”

    大黑马悻悻走开,在潭边屈蹄半卧,晒着并不存在的太阳,吹着暖洋洋的热风,心情渐渐舒畅,时不时喜悦地喷鼻作响。

    雾气如烟,清潭像块极好却极淡的翡翠,潭边绿草如茵,潭里鱼惊草不乱,宁缺抱着桑桑看着幽美的景致,因放松而疲惫渐至,就这样入了梦乡。

    ……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无风而雾气渐散,幽静的水潭对岸,隐隐绰绰出现一个影子,

    宁缺睁眼醒来,望向那处,这才发现原来水潭的面积竟比想象中还要大,对岸离自己这边的岸,至少有百余丈的距离。

    他看到了那个影子,不过并没有警惕,因为那个影子如果是人或者什么野兽,不可能瞒过他和桑桑的感知,以为是株树。

    沼泽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淡,水潭处的雾气更是渐渐消散一空,已经能够看到上方那片厚厚的乌云,自然也能看清楚对面的风景。

    水潭对岸那个影子不是一株树,而是一个人。

    一个宁缺和桑桑都没有感知到的人。

    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然能够感受到她身上所散发出来娇媚气息,只是那些气息被她身上那件血衣一滤,尽数变成肃杀和恐怖。

    血衣上没有血,裁决神袍本来就是血红色的,平日里纤尘不染的裁决神袍,如今上面多了很多泥点,但神袍下的女子,依然给人出尘之感。

    那女子戴着神冕。

    神冕以黄金为材,以秘银为线,镶缀着十三颗璀璨的宝石,仿佛有光幕从冕的边缘垂下,笼罩在她的脸上,华贵庄美的令人无法逼视。

    ……

    ……

    宁缺知道神冕很贵重,因为在齐国道殿里,他亲手捧过,但他却不知道,自已会在逃亡途中看到这尊神冕,看到这件血色的神袍。

    但在看到她的瞬间,他便明白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人间诛杀冥王之女,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佛宗连悬空寺讲经首座都请了出来,道门身为昊天的仆人,自不可能毫无动静。

    埋伏在葱岭的道门强者还有罗克敌,看似很强大,实际上完全不够份量,虽说知守观观主远在南洋,西陵神殿至少还要派出一位大神官才对。

    西陵神殿请出的大神官是她,宁缺觉得很幸运,又觉得很不幸,所以他看着水潭对岸的那个女子,除了沉默,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

    ……

    ……

    长时间的安静,绝对的沉默,水潭旁的气氛变得非常沉重压抑,细小的银鱼成群结队向水草深处游去,那十几只白色的水鸟惊恐飞走,那些雾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预知到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所以才提前溜掉。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看着对面挥手说道:“好巧,居然在这里遇上了。”

    叶红鱼说道:“我在泥塘里等了几十天时间,才终于等到你和她,你说巧不巧?”

    宁缺笑了笑,说道:“何必一见面,便把气氛弄的这么严肃,说起来几个月前在齐国见面那次,我们不是聊的很开心?”

    叶红鱼说道:“首先那时候她还不是冥王的儿女,其次上次相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时间,而不是短短数月。”

    稍一停顿后,她继续说道:“看来果然是佛祖棋盘救了你。”

    宁缺说道:“等了我们几十天,就是想听我们从烂柯寺脱困的故事?”

    叶红鱼说道:“等人,自然是为了杀人。”

    说完这句话,她向对岸走去,血袍微飘。

    宁缺喊道:“不想听脱困的故事,我还可以讲悬空寺的故事,那可是相当精彩。”

    叶红鱼就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脚步缓慢而稳定。

    宁缺佯怒说道:“我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一点,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

    叶红鱼微微蹙眉,停下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喜欢。”

    宁缺真怒说道:“我这么优秀的男人,哪里不好了?”

    叶红鱼说道:“连冥王之女都敢娶回家当老婆,你这种男人的胆子太大,大到我都有些吃惊,所以最好还是用来杀,不要用来喜欢。”

    宁缺说道:“这说明你还是可能喜欢我的。”

    叶红鱼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不再理会,继续向前。

    宁缺神情平静,身体却是愈发寒冷,说道:“在这种烂泥塘里,居然等了我们这么多天,真是深情厚意,无以为报,想请你洗个澡。”

    叶红鱼脚步未停,说道:“杀死你不是容易的事情,所以稍后肯定会沾着泥土,还会染上你的鲜血,要洗稍后再洗。”

    宁缺摇头说道:“我不和浑身是泥的女人打架,不管是哪种打架,一手摸一把泥,闻着没香气,打的也不痛快。”

    叶红鱼面色微寒,说道:“喜欢杀干净女人,那很变态。”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她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们都是变态。”

    ……

    ……

    (还有,四点半前争取能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三十章 最精彩的一次

    深情厚意,无以为报,请你洗澡。

    这句话不管是从谁的口里说出来、对谁说,都会显得特别怪异,更何况是对一个美人,一个穿着裁决神袍的美人说。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包括宁缺在内,没有任何人能够想得到。

    “变态便是非常态,这确实应该是赞美。”

    叶红鱼脸上的寒霜渐渐消散,换作浅浅微笑,她把手伸到领间,开始解下神袍,纤指微弄,单薄的血色神袍迎风而去,露出洁白如玉的身体。

    水潭对岸,宁缺和桑桑呆住。

    叶红鱼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没有任何遮掩,在云层下,沼泽里,浑身赤裸着走入清澈的潭水里,然后从乌黑的长发开始洗起。

    宁缺和桑桑看着水潭里那具堪称完美的身躯,看着那曼妙迷人的曲线,神情更加呆滞,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不是要阻止对方。

    片刻后,桑桑看着水里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宁缺目不转睛,点头说道:“真的很好看。”

    ……

    ……

    叶红鱼出现在黑色马车之前,自然不像宁缺所说是巧遇。那片乌云和十几只黑色乌鸦一直跟着他们,只不过没有多少人敢进泥塘搜索,而叶红鱼在沼泽里孤自一人等候了数十日,哪里找不到他们的道理。

    她毫不在意自已的身体让桑桑尤其是宁缺看到,自然也不是为了诱惑对方。宁缺想起在齐国道殿石阶上,看到她眼眸里的那两抹神辉,隐约明白了其中道理。

    坐上神座的人,更注重精神的修行,追求道心无碍的境界,在如今的叶红鱼看来,自已的身体再如何完美诱人,也不过是具恼人的躯壳,她恨不得把这躯壳扔进垃圾堆,又哪里会在意让人看见。

    宁缺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从这边走?”

    叶红鱼不知从何处摸了个梳子,站在水中轻轻梳着头发,潭水漫在她的腰间,黑发湿漉,自裸着的胸前垂落,画面很是美丽。

    “你先前才说,我们都是变态,我很了解你,以你的性格,不管你是要回唐国,还是像隆庆那个白痴一样去荒原,都会选择过泥塘。”

    宁缺说道:“泥塘不是真的塘,这片沼泽很大,你就不怕错过?”

    叶红鱼继续梳着头发,看着对岸那辆黑色马车顶上的黑色乌鸦,平静说道:“昊天的意志不会让我错过你们。”

    宁缺沉默片刻后,神情凝重问道:“一定要?”

    “一定要。”

    叶红鱼用梳子把湿发栊到头顶,结了个很简单的发髻,发丝滴着水,落在潭中发出单调的声音,就如她此时的声音。

    “身为裁决,我的使命便是代替昊天裁决人间的罪与恶。”

    宁缺说道:“但我们无罪。”

    叶红鱼说道:“你能逃出朝阳城,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不难想像,在这个过程里,你杀了很多人。”

    宁缺说道:“别人要杀我,我就杀别人。”

    叶红鱼说道:“你要不管她,别人谁敢来杀你?”

    宁缺说道:“白痴,她是我老婆。”

    叶红鱼眉尖微皱,问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儿?”

    宁缺说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没有做过恶。”

    叶红鱼说道:“听闻在烂柯寺里,大先生也是这般说法,看来书院二层楼的人都是这副德性,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虚伪?”

    宁缺说道:“好吧,我不是大师兄,这种话我说出来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但她还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恶贯满盈,难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这是你身为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间世的道理。”

    “牺牲一个人,拯救整个世界,这就是人间世的道理?我相信无论讲经首座,还是七枚大师,都愿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这种人。”

    叶红鱼说道:“不错,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会不会死,不足以让我付出殉葬的代价,若将来冥界真的入侵,我与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这不影响我尝试杀死她。”

    “为什么?”

    “她是冥王之女,这是原罪。”

    “哪里有什么原罪,不过是利益,涉及到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人间整体的利益,所以在你们看来,这是不可饶恕的罪。”

    “难道你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善与恶,什么是功与罪?这本来便无关德道,只关乎利益,对世人有好处的便是善,没好处的便是恶,对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对越多人没好处的便是大恶,对所有人都没有好处的,那便是不可饶恕之恶。”

    “然而你现在已经贵为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从这个规则。”

    “不错,我们是制定规则的人,我们是牧羊者,只是当有人威胁到羊群,甚至整片草原的时候,我们也会按照这个规则来行事。”

    “既然如此,道门哪有资格说书院虚伪。”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道门本就是虚伪的,我从不否认,但你们书院总认为自已不是虚伪的,这便是为什么我说你们虚伪。”

    宁缺看着她忽然说道:“放羊放一万年,换成各种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后总是会腻,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生活方式?比如去山里打猎。”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壮观的画面,无数年来,只有我们这一代人有机会看到,永夜降临人间,你难道不想看?”

    叶红鱼说道:“我想看,但我不能违背昊天的意志。”

    宁缺说道:“拜托,你又没有听过昊天说话。说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无数万年,一直盼望着冥王找到这边,好与对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杀死,冥王永远找不到人间,昊天会孤单至死,苦过苦瓜。”

    他知道潭里那个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于他和她是同一类人,但叶红鱼的境界修为却始终压制着他,换句话说,宁缺只能和她硬拼,却没有办法拼过对方。

    他宁肯和七枚大师再战三场,甚至再次面对讲经首座,也不愿意与她作战,于是他一直在试图说服对方放过自已和桑桑。

    二人之间对话很快,似乎没有经过深层的思考,实际上却很耗心神,是他这辈子所做的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其中有两次,叶红鱼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险些被他说服。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成功。

    叶红鱼向岸边走去,水珠从光滑的身体上滑落。

    “既然你确定就是不想让冥王找到人间,那你更不能杀桑桑。”

    宁缺盯着她赤裸的背影,眼睛微亮,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继续说道:“老师说了,如果桑桑出事,她体内的烙印便会释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间的位置。”

    叶红鱼轻轻擦拭身体,没有转身,直接说道:“夫子不会这样说。”

    宁缺说道:“这是老师让大师兄转述给讲经首座的话。”

    叶红鱼开始穿衣,寻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狈的穿衣过程,在她身上依然显得那般赏心悦目:“如果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书院,或者带去天边,哪里还需要大先生如此劳累地四处奔波?”

    宁缺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朝阳城后,大师兄和悬空寺讲经首座在白塔寺里也有过一番类似的对话,讲经首座的看法和叶红鱼的如出一辙。

    此时听到叶红鱼的推论,他不由身体微震——他一直以为这真是老师的看法,他一直把这看成桑桑最后的希望。

    满是泥点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叶红鱼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缓缓落下,在野外水潭里嬉水入浴的美丽少女,顿时变回了恐怖的裁决大神官。

    黑色乌鸦在马车顶上嘎嘎叫着,难听,而且不吉。

    宁缺脸色难看至极,喝道:“闭嘴。”

    黑色乌鸦安静片刻,然后再次继续开始鸣叫。

    宁缺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把桑桑搂进怀里,抬头望向空中那片厚厚的乌云,脸上流露出一丝感伤。

    这丝感伤的情绪很淡,所以很真实,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

    叶红鱼静静看着对岸,感受到了他真实的疲惫、感伤、惘然,下意识里生出些同感,抬头望向空中那片乌云。

    然而就在她抬头的那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不是警兆。

    她的道心没有发出任何警兆,说明一切如常。

    然而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她忽然想到,宁缺这种人可能会感伤,但不应该在大战将临之前感伤,因为任何多余的情绪,对战斗都没有好处,他应该很明白这一点。

    最关键的是他那自嘲一笑。

    就算他这两年经历了太多事,心有所感,难以压抑,也不应该自嘲一笑,因为自嘲一笑和感伤加在一起,那便有了放弃的意味。

    叶红鱼坚信自已无论面对任何情况都不会郁郁,无论面对怎样强大的敌人,在战斗结束之前,都不会放弃,那么他也不会放弃。

    这便是不对劲的地方。

    叶红鱼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对岸。

    宁缺一直空着的双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铁弓。

    弓弦已然紧绷,正在骤松。

    那根黝黑的铁箭,刚刚离弦,箭尾处的白色湍流正在形成。

    铁弓之后,宁缺平静的面容显得格外冷漠。

    叶红鱼知道死亡片刻之后便要到来,甚至已经注定将要到来。

    此时她终于明白,宁缺一直在做的,并不是他这一生最耗心神、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说服……

    而是他这一生最耗心神、最复杂也是最精彩的一箭。

    ……

    ……

    (这章写的不错,大家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三十一章 善战

    面对着死亡,叶红鱼没有眼瞳微缩,也没有厉啸出声,无论瞳孔的缩小,还是空气振动声带,都需要力量,都需要时间,而且没有意义。

    她向着水潭对岸跪了下去,而双膝微弯时,铁箭已经到了眼前。她是万法皆通的道痴,然而在那万千法门中,却找不出比铁箭速度更快的手段。

    在这一刻,她的眼睛骤然明亮,眼眸深处,那两抹宁缺曾经见过的神之星辉燃烧起来,似乎把灵魂都当作木柴燃烧。

    那两团燃烧的神之星辉,从她的眼中射中,变成两面明亮至极的光镜。

    黝黑的铁箭射在光镜上,光镜骤然破裂,变成无数飘浮的亮片。

    华美的神冕破裂,十三颗璀璨的宝石被震成齑粉,黄金冕身就像是秋天的菊花一般绽开,变成无数重密的丝瓣,然后散开。

    叶红鱼跪在岸边的湿地上,鲜血从鬓间淌出,顺着粉腮流下,嗒嗒滴在身前,看着很是狼狈,甚至显得有些可怜。

    她表面的伤势只是看着可怕,真正严重的伤势却是在体内。为了在铁箭之下觅一丝生机,她眼眸里的神之星辉尽数燃烧殆尽——成为大神官后的天赐之辉就这样消耗一空,她付出的代价堪称惨重,道心更是严重受损。

    第一次出手,便让西陵神殿的裁决大神官身受重伤,无论怎么看这都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即便是二师兄君陌,也会对此表示满意。

    但宁缺不满意,看着水潭对岸浑身是血的叶红鱼,甚至非常失望遗憾,因为他知道自已再也没有办法像第一次出手那样出手。

    惺惺相惜,心意相通,不止可以用来形容爱人之间,也可以用来形容两个非常相似的敌人,比如他和叶红鱼。

    宁缺很清楚,想要战胜叶红鱼,自已很擅长的那些战斗手段不会有什么效果,似示弱或亲近之类的心理攻势更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他没有示弱也没有真的求饶,平静寻常地用叶红鱼很习惯的他的无耻姿态认真地说着道理,讲着可能,进行着平等地说服。

    那些言语不是心理攻势,又是心理攻势,就是要让叶红鱼把他看着同类人,有资格与她进行讨论的人,然后才能让她生出同感,当他真诚惘然疲惫感伤、抱着桑桑抬头望天时,能够让叶红鱼的心神短暂出现一个漏洞。

    那个漏洞真的出现了,但要抓住依然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在朝阳城内,他隔着院门暗射罗克敌,那人都能生出警兆,更何况是叶红鱼?

    所以当叶红鱼抬头望向天空那片乌云时,宁缺用禅念静心,用在烂柯寺里悟的佛宗真言手印挽弓,动作极为随意自如,就像替桑桑洗脚、又或是提笔写字一般,寻常至极,本没有杀意,自然没有一丝杀意外泄。

    铁弓与铁箭,则是桑桑早就替他准备好了。

    耗费无数心神,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宁缺的这一箭极为精彩,换作是谁,都会被他瞒过,然后被他射死。

    然而叶红鱼只是重伤,却没有死。

    所以他很遗憾,然后再次挽弓搭箭,准备再射。

    ……

    ……

    微黑的鲜血,从叶红鱼的唇角流出。

    她站起身来,望向水潭对岸的宁缺,虽然眼眸深处的神之星辉已经熄灭,但她的眼睛依然极为明亮,看不到什么愤怒的情绪,只是一片漠然。

    染着血的黑发和血色的神袍,无风舞动。

    宁缺挽弓对准她的身体,却发现根本无法瞄准,因为那些舞动的黑发,那件单薄飘拂的神袍,在空中振出了无数道残影,不知道哪道残影才是真的。

    叶红鱼轻踩水面掠了过来,黑发与神袍飘舞的愈发狂肆,拖出道道残影,身法显得极为清幽飘渺,仿似神仙中人。

    此时潭面雾气早散,视野开阔而清晰,但当她出现在水面上后,整个天地的光彩仿佛都被她吸收,顿时变得灰暗模糊起来。

    或许是因为宁缺手中铁弓的威力太恐怖,她没有选择直接进攻,而是在潭面上飞舞,借着残影与天地气息,藏匿着自已的真实行踪。

    宁缺看着箭簇前端,双臂稳定如山,不停地转变着方向,盯着那道在潭面上时进时退、时折时回的清魅身影,不敢有丝毫放松。

    场间的局势似乎陷入僵滞,但他知道自已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因为他始终无法锁定她的方位,瞄准的时间长了,竟是觉得自已的识海被叶红鱼黑发血袍的残影拖着流动起来,胸腹间一片难受,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晋入知命境,便能真正了解与掌握天地元气流转的规律。

    他清晰地感知到,叶红鱼的身体似乎已经融进了潭面上的天地气息之中,如鱼儿入水得自由,根本无法锁死,于是便无法发箭。

    能够一招不发便破了自已的元十三箭,叶红鱼你果然很强大。

    宁缺瞄准着水面上那道身影,默默想着。

    局面已经非常清楚,那就不用再作徒劳无功的事情,他毫不犹豫松开手中的铁弓,伸手握住刀柄,把沉重的朴刀拔了出来。

    叶红鱼一直在等着他弃弓拔刀的那瞬间,清魅的身影显现,水面上出现几朵涟漪,无数道细小的水剑由潭而生,如雨点般刺向宁缺的身体。

    桑桑撑开大黑伞。

    宁缺却没有站在大黑伞里,他也一直在等叶红鱼出剑的这瞬间,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身体剧烈的颤抖,左手在身前空中画出两道笔直的线条。

    然而他拖着朴刀,如闪电一般向水潭里冲云,浪花四溅。

    ……

    ……

    细密如针的水剑,落在宁缺的身上,绝大多数化作水珠,湿了他的衣衫,偶有十几枝极细的水剑,无视他坚硬的肌肤刺进他的身体,带出一道道的血痕,只是那些血痕马上便被后面的水所冲洗掉。

    只要足够细,便能产生足够的穿透力,很明显叶红鱼对宁缺修行浩然气之后的强悍身躯早有准备,宁缺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细密的水剑在自已肌肉里所产生的痛苦与刺伤,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然快速前冲。

    潭面水花四溅,白色的浪花与黑色的潭泥相杂而起,像是一条杂色的巨蛟,他便是巨蛟前方最危险的那个角,直接撞向叶红鱼。

    而在他的身前,潭上空中已经出现两道极为凌厉、锋不可挡的无形符意,把叶红鱼锁死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正是他最强大的二字符。

    ……

    ……

    (本月还有最后一个小时,大家看看还有没有月票?我继续写着,今天还有两章,谢谢大家。)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三十二章 擅战

    站在地面望去,那两道若隐若无的符线是绝对平直的线条,但如果从天空中的乌云往地面便,便能看到那两道符线已经弯曲,渐要变成两个上下重叠的圆,把满身是血的叶红鱼套在中间。

    二字符是神符,是宁缺除了元十三箭外最强的手段,在烂柯寺里第一次出现,即便是叶苏和七念都不敢轻视,叶红鱼再如何强悍也必须警惕。

    此时她头顶是天空,身下是潭水淤泥,天空与地面之间则是那两道凌厉恐怖的符意,似乎已经没有办法脱困,也无法避开宁缺如风雷般的刀势。

    叶红鱼毫不犹豫地潜入潭水,就像先前毫不犹豫选择对着水潭对岸跪下,她在战斗的时候从来不理会什么风度仪态。

    她会忘记自已是身份尊贵的西陵神座,忘记自已是个女人,甚至忘记自已是谁,根本不在乎什么狼狈屈辱,只要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潜入潭水其实也是冒险,因为潭水已浑,水势凝滞,对战斗会造成很多影响,然而她在潭水里的游动却是那般灵活,血色的神袍沾水后紧紧贴着她曲致迷人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一条真正的红鱼,瞬间便要穿过那两道符线。

    看着潭水里那条红鱼,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吃惊的情绪,因为他早已猜到叶红鱼的应对手段,脚步微顿,双手举刀将落。

    刀势未落,潭水里忽然多了很多血色的絮流,二字符渗透进潭水里的符意,在她的身上割出了至少数十道细小的血口。

    潭水摇荡,符意凛厉,叶红鱼无法前行,只见水花四溅如白色的牡丹,她的身影从浪花之中探出,并指为剑,遥遥刺向宁缺眉心。

    好凛冽的道剑气息!宁缺双手举刀如燃天之势,正向着浪花劈下,刀势沉重而不可抵挡,忽然感受到道剑的气息,却依然不停!

    叶红鱼看着那道向着自已砍落的朴刀,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右手二指并成的道剑,依然稳定地向前刺去,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已的生死。

    此时如果两个人都不肯变招收手,那么宁缺的刀会把叶红鱼砍成两截,叶红鱼的指剑则会刺穿宁缺的气海,他或者死或者变成傻子。

    刀依然在落,指依然向前,带着玉石俱焚的凛然劲,有着同归于尽的狠意。

    宁缺和叶红鱼这时候都在赌。

    在赌自已的命,赌对方的命。

    赌对方到底惜不惜命。

    两个人的神情都极为漠然。

    ……

    ……

    用叶红鱼当年的话来说,修行界真正明白战斗是怎么回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是她自已,还有一个人就是宁缺。

    他们二人太过擅长战斗,他们的生活就是不间断的生死战斗,所以拥有近乎完全相同的心理素质和同样强大的战斗意志。

    此时他们终于战斗到了生死立见的关键时刻,却不知道究竟谁更狠一些,对自已也更狠一些,对生死更熟悉更淡漠。

    如果宁缺是一个人,他真的不会退却。

    他的实力境界不如叶红鱼,今日用铁箭暗算,又把对方逼入如此狼狈的局面,逼着对方与自已赌命,已经算是非常成功,面对这种极为难得的机会,他非常愿意用自已的命去赌叶红鱼的命,哪怕最后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一道死去。

    然而桑桑现在便站在他身后的岸边,她重病虚弱,整个人间都在追杀她,如果他死了,那么她也会死,所以他不能死。

    看着刀锋下叶红鱼平静冷漠的眼眸,宁缺确认她虽然贵为裁决大神官,但依然可以随时亡命,因为她是孤家寡人。那么他只好退让。

    宁缺刀势骤敛,反刀挡在小腹之前,叶红鱼的指剑明明隔空袭向他的眉心,不知为何,他却认为叶红鱼的杀着指向的是自已的小腹。

    这纯粹是无数战斗所培养出来的直觉,不须思索本能得出的结论。

    叶红鱼自潭水里破浪而出,身形较低,指剑果然刺向了宁缺的小腹,重重地刺到厚实的刀面上,发出咄的一声闷响。

    朴刀刀面上绽起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天地气息凝结至极点的外象。

    宁缺手腕重挫,胸口一阵烦闷。

    而就在叶红鱼指剑刺到刀面上时,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透明道剑,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悬浮而起,嗤的一声刺进宁缺的左胸!

    宁缺闷哼一声,体内浩然气磅礴而出,布满胸腹,把湖水凝成的道剑震成满天雨水,身形骤然后掠,在空中连吐数口鲜血。

    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胸出现一道极深的血洞,如果不是身体被浩然气锤炼的异常强悍,他的心脏肯定都会被这一剑刺穿。

    叶红鱼站在潭中一株水草上,身上数十道伤口,不停渗着血,瞬间把已经湿透的血色神袍再次浸湿,然后滴落在她脚下的潭水里。

    清光从她的身后斜斜照来,穿透薄湿的神袍,没有什么魅惑的感觉,格外威严肃杀,她已经是裁决神座,不再是当年住在雁鸣湖畔的道痴。

    宁缺用手按着胸上的血洞,看着湖面上的女子,身体觉得有些寒冷。

    他知命不过半年,境界本就不稳,如果正面交手,根本不可能是悬空寺七枚大师的对手,甚至没有可能战胜罗克敌,只不过他拥有元十三箭和神符这两样可以越境杀的强大手段,而且他很擅长战斗,惯于偷袭,所以才能拥有前面那些战绩。

    今天面对同样擅长战斗、不以偷袭为耻,比他更不择手段、实力境界又在他之上的叶红鱼,那么他赖以制胜的那些手段,便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向岸边走来的叶红鱼,他忽然大声喊道:“住手!”

    叶红鱼依言负手于后,但在水里的脚步却没有停下。

    宁缺问道:“在雁鸣湖畔,你答应过我什么?”

    叶红鱼停下脚步。

    宁缺说道:“你说过,将来在战场上相遇,你饶我两次。”

    叶红鱼摇头说道:“在齐国道殿便用了一次,现在只剩下一次。”

    宁缺说道:“一次总比没有好,我现在就要用。”

    “好。”叶红鱼简洁应道,然后望向他身后的桑桑,说道:“那我杀她。”

    宁缺脸色微变,看着她认真说道:“你要杀她和杀我有什么区别?”

    叶红鱼想了想,说道:“确实有道理。”

    她不再出手,开始冥想,恢念消耗严重的念力。

    宁缺心情微松。

    叶红鱼说道:“你现在确实比以前强大很多,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能逃出朝阳城,就算最开始的时候,你可以用元十三箭偷袭悬空寺里那些和尚,当他们开始注意之后,至少七枚便是你胜不了的。”

    宁缺说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和一个小男孩有关,相信你不会感兴趣。”

    “我确实没有什么兴趣。”

    叶红鱼伸出右手,掌心对准渐渐平静的潭水。

    片刻间,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道剑,从潭里缓缓升起,然后被她握在手中。

    她望向宁缺说道:“我还是对杀你更感兴趣一些。”

    宁缺说道:“你不是说同意饶我一次?”

    叶红鱼说道:“先前我已经饶了你一命,现在这是新的战斗。”

    宁缺面色微寒,说道:“你什么时候变的这般无耻?”

    叶红鱼说道:“我本以为自已在战斗中没有短板,直到认识你,我才发现原来我依然有弱项,所以一直在向你学习。”

    宁缺说道:“难道你向我学的就是无耻?你为什么不学学我的宽仁与慈悲?或者学一下我的书法也不错。”

    叶红鱼没有理他,看了一眼桑桑,接着说道:“稍后你们一道上路,免得孤单。”

    宁缺想到死在自已手中的曲妮玛娣一家,沉默想着,那样惨淡的结局,从来不在自已的计划里,那再继续战斗吧。

    他右手一直捂着不停渗血的左胸,不知何时指间却多了无数张黄色的符纸,那些符纸已经被血水打湿,斑驳有如命案的证物。

    哗哗声响中,宁缺把所有的符纸都扔向了水潭之上,识海里的雄浑念力释出,极为精确地联系上每一张符纸,然后同时施放!

    ……

    ……

    擅长战斗的人都很擅长从战斗中、从对手身上学习,叶红鱼如此,宁缺也是如此,叶红鱼从宁缺身上学会了无耻,宁缺的修行生涯里也从很多敌人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此时在水潭上空飘舞的无数张符纸。

    这是当年在土阳城里,他刺杀夏侯麾下第一高手军师谷溪时学到的手段,后来在雁鸣湖畔的宅院里,他用这种手段对付过夏侯。

    在极短的时间内,无数道符被激发施发,看似是同时发生的事情,实际上每一道符的施放顺序都经过精心的计算,从而让那些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符意,并没有因为在极小区域里施发而湮灭无踪,反而是如花开数十瓣,浪起数十道,愈发艳丽愈发狂暴,直到变成花的海洋,海上的风暴。

    沼泽四周的天地气息,尽数被这些符纸召引到水潭上空,无数道湍流相依相偎相冲,不停地纠缠挤压着,直接切断了叶红鱼与天地气息的联系。

    这是非常高妙神奇的符道手段,但对于境界深厚的叶红鱼来说,只能困住她片刻,却并不能致她于死地,所以她警惕却并没有什么惧意。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潭边,看着宁缺和叶红鱼说话聊天吵架打架阴险互杀、始终没有说话仿佛是局外人的桑桑忽然动了。

    大黑伞已经撑开,她握着伞柄,把伞面转到对着叶红鱼的方向。

    然后,她大放光明。

    ……

    ……

    (还有一章,三点前争取写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三十四章 横行沼泽的嘎嘎

    金线很细,很韧,要埋进人的身体里,只有一种方法,那便是用针生生缝进去,那个过程想必非常痛苦,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会这般自虐?

    宁缺看着叶红鱼,说道:“看来西陵神殿果然真的重新接纳了隆庆。”

    叶红鱼说道:“这和隆庆又有什么关系?”

    宁缺说道:“只有隆庆知道我会饕餮,你才会在自已身上埋金钱。”

    “隆庆知道你会饕餮?他没有告诉神殿。”

    叶红鱼微微皱眉说道:“我说过,埋金钱是几年前从荒原回来后便做的事情。”

    宁缺有些吃惊,说道:“那时候莲生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把金钱埋在身体里?”

    叶红鱼说道:“因为我时刻准备着有人想要吃掉我。”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真是个疯子。”

    他向后方又挪了一段距离,确认胸口的血水渐凝,松开手掌,重新握住刀柄。叶红鱼用泥糊住肩颈处的血口,然后平静抬起头来。

    二人的目光在昏暗的沼泽里再次相遇,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哪怕是再强悍无畏的战士,像他们二人先前那般距离死亡如此之近后,必然会沉浸在强烈的恐惧和对活着的眷恋中,本能里产生避开对方避开死亡的念头,至少也需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再次提起勇气战斗。

    但宁缺和叶红鱼并不如此,他知道叶红鱼不会让自已和桑桑活着离开,叶红鱼知道他肯定不会束手就擒,所以愈发血腥激烈的战斗马上便要打响。

    叶红鱼忽然望向自已身前。

    她赤裸的双脚,踩在泥泞的水泽里,洁白如玉的脚指上涂着红红的色,此时被泥水泡着有些发白,而此时那些泥水正在轻颤,不停地洗着红指甲。

    她脚下踩着一片湿滑的苔藓,苔藓此时也在震动,磨的她的掌心有些发痒,有些发酥,感觉就像是被人用羽毛在轻轻挠动。

    宁缺也感觉到了大地的轻微震动,微感疑惑,望向沼泽西方,那边依然被水雾笼罩,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事物。

    大地的震动渐渐加剧,沼泽里的浅水开始生出圈圈涟漪,然后开始跳跃起舞,浑浊的泥水,似穿着灰衣的舞女,不停跃起,然后落下。

    沼泽表面的苔藓下,忽然出现一道拱起,从西方的水雾边缘,一直延伸到他们身前,嗖嗖黑影乱窜,原来是只光滑的细水豚。

    紧接着,苔鲜湿原下出现了数十道甚至更多的拱起,无数只细水豚紧紧地贴着沼泽地面,惊恐地向东方逃窜,似乎它们的身后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然而奇怪的是,没有一只细水豚尝试着向沼泽深处的烂泥底钻去。

    任何东西多了都会显得很可怕,更何况是覆着油毛烂泥、极为难看的家伙成群结队而来,更是令人心里发毛。宁缺和叶红鱼虽然不会怕这些有毒的水豚,却是下意识里向后退了数步,给它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沼泽地表的震动越来越厉害,苔藓不停地翻卷,泥水不停地跳跃,烂泥浆子如鼓上的雨水一般,就没有安歇的时候。

    当数百条细水豚惊恐地穿过之后,又有更多的野兽从西方的大雾里狂奔而出,向着东方逃去,最恐怖的画面,当属那至少有数万只的泥鼠,吱吱叫着漫野而去的场景,宁缺甚至还在逃亡的兽群里,看到了两只雪原巨狼!

    雪原巨狼生活在极北寒域,乃是寒地的霸王,随着热海渐冻,荒人南下,它们也跟着南下,这两年成为荒原深处最恐怖的凶兽,威名甚至已经传到了中原。

    然而此时这两头巨狼的雪色毛皮上尽是泥点,背上还有数道极恐怖的撕咬伤痕,神情显得异常疲惫胆怯,哪里还有传闻中的可怕感觉?

    逃亡的兽群数量越来越多,把没有被雾遮掩住的这片沼泽地表全部覆盖。

    叶红鱼是裁决大神官,宁缺也是强者,但面对着如此数量的逃亡兽群,面对着自然之怒,亦是不敢轻举妄动。

    最开始数百只细水豚出现,他们二人便分别向后退了数步,然后便被迫着一直不停地后退,于是二人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远。

    他们同时望向西方被大雾笼罩的沼泽,神情渐趋凝重,默然想着,沼泽里怎么会出现这么多野兽,而能把这么多野兽吓的集队逃亡的又是什么东西,那片深重的大雾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凶险,难道是传说上的上古荒兽?

    大地震动,蹄声如雷,沼泽西方的大雾骤然一乱,一道灰影从雾中纵跃而出,然后重重落在地面上,蹄下溅起一蓬烂泥。

    出乎宁缺和叶红鱼意料,从雾里跃出来的,不是什么上古荒兽,也不是哪位隐居沼泽的前辈修行者,而是一匹灰色的马。

    那匹灰马身姿矫捷,神骏异常,长长的鬓毛的颈间飞舞,奔跑在酥软泥泞的沼泽地面上,直如一道灰影,潇洒至极,明显是野马。

    然而即便是再神骏的野马,也不可能把数百只细水豚、数万只泥鼠,还有那么多的凶兽,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亡才对。

    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又从雾中纵跃而出,那是一匹同样神骏的白色母马,然后紧接着,数十只数百只甚至成千上万只野马从雾中奔涌而出!

    蹄声如雷,在无数只马蹄的踩踏下,整片沼泽仿佛都在震动摇晃,马嘶如吼,地上的苔藓仿佛被巨风吹过,偃地不敢起,马影密集如荒原上的风沙,瞬息间把西方的大雾冲成丝缕,甚至把厚雾挟卷着,向这边冲了过来!

    大唐盛产骑兵,然而宁缺这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马,叶红鱼更是没有见过,如此声势的马群冲刺,让他们都感到了惊恐,终于明白为什么先前那些兽群逃的那般凄惶惨淡,急忙向后退去,替马群让道。

    宁缺退而转身,拼命地向着后方奔跑,跃进水潭,快速跑到岸边,扶着桑桑进了马车,然后重重一掌,把正处于极度惘然状态下的大黑马拍醒,催促它拖着车厢,跟着野马群向着东方逃去,此时正是离开的大好机会,他怎能错过?

    ……

    ……

    野马群暴烈过境,雾卷云动大地不安,叶红鱼找到沼泽边一株枯死多年的树,站在梢头,看着身前雾中不停闪掠而过的马影。

    大雾被野马群带着来到这里,她的视线被阻,只能看到树前一片地带,各色野马就在她眼前高速奔过,竟没有丝毫中断,雾中马嘶连连。

    叶红鱼的脸色有些苍白,这个野马群何止成千上万,只怕人间所有国度的骑兵加起来,也没有这个野马群的数量多。

    如此多的野马,怎样在沼泽里生存下来的?它们从哪里寻找食物?为什么它们可以在凶险的沼泽里奔驰,而不担心被吞噬?

    有很多无法解释的问题,沼泽里的大雾,就像是问题上的层层外衣,让她完全无法触摸到真相,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过了很久,大雾逐渐安宁,马蹄声逐渐远去,雾深处,传来零乱蹄声,可能是落单的马,又响起几声难听嘎嘎嘎嘎,像是黑色乌鸦。

    叶红鱼神情骤凛,从震撼的情绪中清醒过来,跳下死树,向着水潭方向疾掠,然而当她穿过水潭,来到岸边时,黑色马车早已不见。

    潭畔的地面上,搁着一套衣裙。

    叶红鱼看着那套衣裙,沉默不语,知道这是宁缺和桑桑留给自已的。

    ……

    ……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冲进浓重的厚雾,向着东方狂奔。

    车厢外马嘶声声,蹄声密集,甚至令人的耳朵有些刺痛。

    虽然借由野马群的掩护,摆脱了叶红鱼,但宁缺的心情依然十分紧张,甚至更为紧张,因为他知道野马的性情都很暴戾,尤其是这样规模的野马群,在荒原上都可以称王称霸,先前赶得那些巨狼水豚狼狈不堪,如果野马群不肯接纳大黑马,尤其是不肯接纳马车,那么情况便会变得非常危险。

    幸运的是,野马群确认大黑马是同类,并且有资格与它们一道前进后,并没有向他们发起攻击,只是近处的十几只野马,一面奔跑,一面打量着车厢,甚至有只年轻公马好奇地把头凑到窗口,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马车。

    当野马群出现的时候,大黑马非常不安,因为就连它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强大的同类,尤其是在沼泽这种地理环境里,所以当汇入野马群后,它表现的极为老实低调,然而当它发现自已的速度依然要比野马群更快,自信心与骄傲得瑟的情绪,重新回到了它的身体里,马首昂的越来越高,喷鼻打的越来越响,当那只年轻公马试图把头探进车窗里,它极为不悦地嘶鸣了一声。

    那只年轻公马有些不满地回了一声嘶鸣,宁缺心惊胆跳,恨不得一脚把大黑马给踹飞,好在那只年轻公马除了对吼之外,没有别的举动。

    黑色马车混在野马群里,向着沼泽东面奔驰,这一跑便跑了整整一天一夜,中途马群只休息了两次,宁缺本想离开,但车厢四周尽是黑压压的马群,根本不可能挤出去,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野马群在沼泽里奔行,竟似能够找到传说中的那条实道,所以不会遇到任何危险。

    既然野马群没有敌意,还能更快穿过沼泽,宁缺当然愿意随它们一道走。

    第二天清晨时分,野马群终于奔出了沼泽,来到了荒原之上。

    晨光之下,青草渐生。

    黑色马车出雾,便看见如斯美景。

    宁缺心情骤然轻松,忽听着身后雾里传来嘎嘎的叫声,心想这些黑色乌鸦真是阴魂不散,恼火斥道:“闭嘴!”

    嘎嘎声依然在雾里响起,而且显得极为不满。

    宁缺回头望去。

    雾气渐分,走出来了八匹神骏异常的马。

    这八匹马拖着一道辇。

    辇上坐着一只黑驴。

    先前不是乌鸦在叫,是它在叫。

    ……

    ……

    (第一章送上,下一章零点前争取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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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