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将夜TXT下载将夜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将夜全文阅读

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四章 万里之行只为吃

    羊肉吃着不像羊肉,但终究还是肉,有肉吃,终究还是幸福的事情,所以夫子烦恼愤怒之后,还是只有继续吃肉,只不过吃的时候,不停哀声叹气,看着手里的羊肉叹气,看着桑桑叹气,看着天空叹气。

    桑桑不理解这是怎么了,宁缺也不理解,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没有什么事,挪到夫子身旁,低声问道:“老师,是不是这件事情很麻烦?”

    他说的事情,自然是指夫子救下桑桑,与昊天战斗这件事情。

    夫子神情黯然说道:“当然很麻烦。”

    宁缺闻言微惧,颤声说道:“桑桑不会有事吧?”

    夫子闻言大怒,痛斥道:“你只会关心自已老婆,就一点不关心我这个老师?孝顺是什么意思懂不懂?她都吃了药了还能有什么事?怕她会死?我死了她都不见得会死!我现在关心的是肉,我现在吃肉没滋味了!”

    宁缺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和油花星子,悻悻然想着,老师的脾气越来越大,莫不是先前和光明神将打那一架累着了?

    一念及此,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满,赶紧和桑桑一起小意服侍夫子吃肉喝酒。

    盛汤的时候,桑桑轻声安慰他道:“都说老小老小,人年纪老了,脾气就会变得和小孩子差不多,咱们多哄哄便是。”

    宁缺回头望向坐在草甸上一边喝酒一边骂天呵地的夫子,担心说道:“老师再大脾气我也能忍,只是总觉得有些问题。”

    烤羊腿没有吃完,虽然在宁缺和桑桑看来,这绝对是他们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羊腿,但他们的饭量着实有限,而夫子又不怎么爱吃。

    夫子是书院里饭量最大的那个人,宁缺和在书院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厨娘的桑桑,都很清楚这一点。宁缺甚至觉得,书院的实力排名其实和入门时间无关,完全看谁的饭量大,比如大师兄看上去温和平静,但如果真放开胃口吃饭,二师兄就算把裤带解了也比不上。

    桑桑问夫子:“院长,剩的这些羊腿怎么办?送回他们帐蓬去?”

    “他们天天吃这些烤羊腿,早就吃腻了,哪里肯吃剩下的,给他们也不过是浪费。”

    夫子示意她把剩的烤羊腿放下,然后对着北方的雪丘吹了声口哨,口哨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传的极远,正在草甸间低头吃草的羊群纷纷抬起头来。

    没有过多长时间,荒原地面微微颤动,草甸里那些羊群仿佛感知到极大的惊恐,向南四散逃走,有几只羊更是直接被吓的晕厥假死。

    大黑马正在草甸下方啃食一根羊腿,忽然间,它霍然抬起头来,警惕地盯着北方,颈上的鬓毛随风而舞,似要竖立起来。

    一只巨大的雪原巨狼和一只相对极为瘦小的普通公狼,从草甸北方的雪丘里缓缓走来,看都没有看一眼草甸里昏死的羊,继续前行。

    大黑马露出白牙,对着远处那两只狼发出暴烈的嘶吼,它很清楚雪原巨狼多么恐怖,也知道那只看似瘦弱的普通公狼则更加可怕。

    但既然夫子在旁,它便认为自已天下无敌。

    ……

    ……

    那只雌性雪原巨狼坐下,草甸上便像是多了座小雪山。

    桑桑好奇地看着它,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触手处的雪狼皮十分柔软。

    雪原巨狼没有任何反应,平静地任由桑桑摸着,神情显得极为温顺,当它嗅到桑桑身上极淡的一丝味道后,眼里竟似流露出想念和安慰的情绪。

    那只瘦弱的公狼,坐在夫子身前,两只前爪提在胸处,就像是弟子一般行礼,宁缺站在夫子身后,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有趣。

    夫子示意宁缺把剩下的烤羊腿递给它。

    那只瘦弱公狼接过羊腿后,没有马上进食,而是对着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用充满威严的目光,看了自已的妻子一眼。

    那只浑体雪白的雪原巨狼,有些不舍地离开桑桑身边,来到夫子身前行礼。

    夫子看着这只公狼身上乱糟糟的毛皮,便知道这几年,狼群南下之后在荒原上的日子并不好过,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顶。

    那只瘦弱公狼一动不动任由夫子抚摸,身体微微颤抖,显得非常激动,非常幸福。夫子看着说道:“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所以让你过来。”

    桑桑这时候走了过来,听着夫子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酸。

    夫子看着她说道:“这便是棠棠那只小白狼的父母。”

    桑桑这才知道,为何先前那只雪原母狼会流露出那样的神色,想必是思念远在书院后山的孩子,心中的酸楚意味变得更浓。

    ……

    ……

    雪狼夫妻离开之后,黑色马车也离开了那个离世而居的牧人部落。带着羊肉香脂的马蹄,在青草原野上时落时起,留下的蹄印里,引来了很多蚂蚁。

    车厢里,桑桑在给夫子捶背,她现在身体似乎已经全好,做这些服侍人的事情很擅长,夫子也很喜欢被她服侍,眼睛渐渐眯起,似要睡着。

    宁缺看着桑桑笑了笑,用嘴形无声道了声辛苦,桑桑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已一点都不辛苦,自已很愿意服侍夫子。

    荒原地幅辽阔,虽然有很多蛮人生活在这里,但相对中原来说,依然是人烟稀少之地,奔驶其间时常好些天都遇不到一个人。

    旅途很安静,宁缺都快要睡着了,忽然间窗外一片嘈杂,有叫卖声,有呼喝开道声,有小二迎客声,有马蹄声,有寒暄声。

    荒原上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热闹?难道大黑马找着了一个大部落?宁缺困惑不解,掀开窗帘向外望去,然后身体骤然僵硬。

    桑桑来到窗边,从他脸边探出头去,被看到的画面震惊地险些惊唤出声。

    黑色马车此时正停在一条热闹的长街上。

    街畔是拥挤的建筑,行人如织,商铺如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有轿夫抬着轿子连声喝道,有骄横的青年打马而过。

    宁缺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他很肯定地知道,这里不可能是荒原。

    夫子醒了过来,看着车窗畔发呆的小两口,问道:“到了?”

    桑桑下意识里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觉得不对,回头望向夫子,说道:“我们到了一个地方,但不知道是哪里。”

    夫子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道:“没错,这就是宋国的都城。”

    宁缺很震撼,桑桑很震撼,他们完全无法理解,前一刻,自己这些人还在荒原极北深处吃烤羊腿,怎么下一刻就来到了宋国的都城?

    要知道宋国在东海之畔,距离荒原北方足有万里之遥!

    真正最震撼的还是大黑马,要知道这一路都是它在拉车,宁缺和桑桑没有看到这个过程,它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眼前是一片青草,而当前蹄落下时,便落在了青石板路上,这种瞬间万里的转换,直接让它吓到四蹄发软。

    ……

    ……

    有很多在正常人看来,永远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只要夫子出手,那便没有什么不可能,比如桑桑病重难愈,宁缺浑身是伤,现在都好了。

    有很多无法理解的事情,只要与夫子有关,那便可以理解,现在的宁缺和桑桑便持有这种想法,因为夫子非常人也,甚至宁缺现在以为,夫子非人也。

    黑色马车在宋国都城繁华的大街上缓缓行驶,道观周遭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在为荒原上的圣战祷告,他们还不知道那场圣战的结局,更不知道那场战争最关键的人,现在已经来到了宋国,来到了他们的身旁。

    当黑夜消褪,光明渐隐,碧空白云重现之后,宋国的人们从地上站起身来,生活以难以想像的速度回到正常的模样,不是所有人都还在关心北方荒原上发生的事情,已经有人开始关心自已小摊子的生意,自已的事业。

    黑色马车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酒楼前。

    酒楼里已然人声鼎沸,酒令拳声不绝于耳。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拾阶入楼,穿过那些食客与醉汉,来到相对清静的三层楼上。

    “先前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时候便开始饮酒吃肉,酒楼饭庄的生意如此之好,除了压惊之外,更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

    夫子看着楼下的食客,说道:“对普通人来说,吃饭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吃饭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比荒原上那场战争重要,比律法重要,比道德重要,比信仰重要,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唯一的目的,任何情感知识之类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属品,必须把这个顺序弄明白。”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但活着总得有些意义,不然也没什么意思。”

    夫子说道:“当然得要有点儿追求,但你首先得活着,才有资格去寻找意义。”

    “绝对的利己?反对所有牺牲?”

    “我说的活着,不是一个人的活着,而是很多人的活着。”

    “好像很复杂……老师您究竟想教我些什么?”

    “我想告诉你,既然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么吃饭就是世间头等大事。”

    宁缺摸了摸肚子,心想才吃烤羊腿,又要吃什么?

    还没等他把这件事情想明白,夫子已经拿起菜单,点了十八个菜。

    ……

    ……

    (忽然又想把简介换成:这是一个老吃货和很多小吃货的故事……)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五章 盘中窥天

    夫子爱吃擅长吃,只要他在场,点菜这种事情,当然轮不到别人,所谓冷热荤素,君臣佐使,搭配的极为清爽,光看菜单便足以令人流口水。

    那些菜看着简单,但食材其实都很考究,需要现做,离上菜还有段时间,夫子早已做好安排,一盆冰镇的芋泥搁到了桌上。

    “甜点追求的便是甜,我最瞧不起的,便是那些要求甜点也要清淡的食家,若要清淡,你喝清水便好,吃什么甜食?”

    夫子给桑桑盛了一碗冰镇甜芋泥,示意她多吃点,然后给自已盛了一碗,望着宁缺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可为什么要与天斗?”

    宁缺正在给自已盛甜芋泥,闻言不由怔住,心想前一刻还在说点菜的学问和饮食的道理,下一刻便转到与天斗这般壮阔的话题,实在是太突然了。

    夫子说道:“在烂柯寺里,歧山小和尚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

    宁缺想起秋雨佛殿前,歧山大师与自已的一番对话。

    那番对话里,歧山大师提到五境以上的传说,提到人间最顶峰的几种境界,比如魔宗之不朽,佛门之涅槃,道门之羽化,书院之超凡。

    当时歧山大师说道,数万年里总有人能够走到漫漫修道路的尽头,或者抵达彼岸,或者永世不朽,到那时,他们便会回归到昊天的怀抱。

    宁缺最关心回到昊天怀抱究竟意味着死亡还是永生,歧山大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过往无数年间,曾经走到那一步的佛祖还有那些羽化成仙的道门前辈也无法回答,而这正是修道最大的诱惑及最大的恐惧。

    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宁缺问有没有修行者即便走到那一步,依然可以不升天,歧山大师的回答是,没有谁能够逃得过天理循环。

    那天秋雨里的佛殿很凄清,秋雨里的天穹很苍凉,宁缺觉得身体很寒冷,因为他再次发现,天道果然是很无情的存在。

    ……

    ……

    歧山大师已然圆寂,即便如今的他有所想法,也不可能再告诉宁缺,宁缺回忆着那场对话,隐约猜到夫子想要说什么,身体有些僵硬。

    酒楼下人声嘈杂,楼上却在讨论人间之上的事情,这种强烈的落差对比,让他感觉很奇怪、很荒唐,直到有些茫然无措。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首先我们要知道天是什么。”

    宁缺想起自已在书院后山,看天书明字卷后,与老师在星夜下的那场谈话,在那场谈话的最后,夫子指着夜穹说了四段话。

    “昊天有没有生命,我们不知道,有没有具体的形态,我们不知道,昊天在哪里,我们依然不知道,但他有没有意识,师弟他以死亡为代价再一次做出了确认。”

    “如果真有天道,它俯瞰世间,大地上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甚至是那些看似可以呼风唤雨的修行者,也只能是些蚂蚁一般的存在。”

    “如果真有天道,它根本不会对蚂蚁投予丝毫怜悯与关注,而当那些蚂蚁里有几只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它,甚至开始生出薄如羽翼的双翅飞向天空,试图挑战它时,它的意识和意志又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真有天道,那么天道无形,更加无情。”

    ……

    ……

    这四段话是宁缺对昊天或者说所谓天道最初的认知。

    如今他带着桑桑逃亡多时,见过云集鸦至,半天光明半天幽冥,又见过黄金巨龙探首,光明神将临世,再与夫子曾经说过的这四段话相互印证,对天道的认识自然变得更深了些,心中的恐惧却也更深了些。

    宁缺望向酒楼窗外湛蓝无云的天空,沉默不语。

    夫子拿着调羹,慢条斯理勺着芋泥往唇里送,靠着栏杆,神态颇为闲适,然后他用调羹指向窗外的天空,说道:“昊天不是天空。”

    宁缺说道:“那昊天是什么?”

    ……

    ……

    天是一个很特殊的字,在人间的语言里出现的次数极多,而且往往代表着极为强烈的情绪,那些情绪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敬畏,或者是愤怒。

    比如苍天有眼,苍天有泪,又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还有贼老天,天杀的,老天爷之类的称呼,就连最常用的感叹词也与此有关:天啊!

    天代表着至高无上,代表着无所不在,代表着不可抵抗,代表着仁慈博爱,又代表着冷漠无情,代表着所有的所有。

    “天道是规则。两点之间直线最近,三角就是比四角稳定,光线跑的最快,水总是往下流,燃烧需要空气,这些世界的规则,便是天道。”

    夫子吃着芋泥,随意说着,然后他把手中的调羹从窗口处扔了下去,片刻后街上传来一声痛呼,应该是有行人被砸中了脑袋。

    “和水一样,任何事物都要往下面落,这也是规则。”

    酒楼下面传来争吵的声音,大概是那名被调羹砸中脑袋的行人,要进酒楼寻找肇事者,夫子就当没有这回事,看着宁缺继续说道:“水汇集到最低处的海里,便不会再往下流,调羹落到地上……或者行人的脑袋上,也不会继续下坠,这不代表规则被破坏,只是有另外的规则开始发挥作用。”

    “如果没有受到外力影响,没有别的规则出现,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情况?那只调羹会不停往更下方坠落,一直坠到深渊里,说不定能够出现在冥王的餐桌上,当然,我现在愈发肯定,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

    夫子把空碗搁到桌上,推到桑桑的身前,桑桑接过碗,继续盛芋泥。

    夫子指着桑桑手中的碗说道:“如果这张桌子足够大足够光滑,如果碗底足够光滑,如果人间没有一个叫桑桑的小姑娘会把这只碗拣起来,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就像那只不停坠落的调羹一样,这只碗也会不停向前滑动。”

    宁缺挠了挠头,说道:“这不就是惯性?”

    “惯性?这个词很好,不过我习惯称之为:事物或规则的天然存续倾向。”

    夫子说道:“这也就是我所以为的生命。”

    “生命?”宁缺完全听不懂,疑惑重复问道:“惯性就是生命?”

    夫子说道:“人活着的时候,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人死后变成腐尸白骨,而且这些事情都不能做,形状、构成和特质完全被改变。”

    “我们活着,便是要保证自已可以继续能走能跳能思考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保证自已看着像人,也就是保证形状构成特质能够存续。”

    “这种存续就是生命。”

    宁缺很是不解,说道:“但动物也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

    夫子说道:“但它们不能思考。”

    宁缺说道:“大黄牛和小师叔那头驴肯定能思考。”

    夫子说道:“但它们的形状不像人。”

    宁缺说道:“如果我们可以把它们变的像人呢?”

    夫子说道:“如果你有这种本事,那它们就是人。”

    宁缺连连摇头,说道:“这怎么说的通?”

    夫子说道:“这怎么说不通?”

    宁缺愣了愣,然后终于想通了。一个长的和人类一模一样,能走能跳能吃饭能眨眼能拉屎能思考的生命,那不就是人吗?

    “每个人都想活着,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这就是生命。往宽泛些看,人类社会,也想要保持自已的形状和内在的存续,比如文字比如书画比如组织,所以这也是一种生命。”

    夫子说道:“石头也有生命,它也想保持自已的形状,它的手段是坚硬,想要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克服它的坚硬。水也有生命,或清或浊,或汪洋一片或小溪无言,你要改变它的形状特质,毁掉它的生命,便需要去煮去晒。”

    “生命是本身形态的延续。天道既然是规则本身,那么如果它也有生命,它的生命便是保证这些规则永远有效,不被破坏。”

    宁缺这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在这时候菜上来了。

    三个人吃十八道菜,很丰盛的一顿饭。

    夫子不停给桑桑挟菜,然后不停地介绍劝说:“这道菜你得试试,这可怜孩子,跟着宁缺这些年就没过过好日子,要知道人间不知有多少好吃的东西,有多少好玩的东西,这些天你就跟着我享享福吧。”

    才吃烤羊腿,又品宋国菜,宁缺和桑桑撑的有些不行,好在夫子果然不愧千年老吃货之名,竟是风卷残云一般,把十八道菜一扫而光。

    夫子端着杯双芽菜饮以清腹,看着很是享受。

    宁缺打了个饱嗝,想着先前夫子说的那些话,心情就像胃一般沉重,搓了搓有些麻木的脸,准备把话问明白。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昊天有两面性,一是规则的客观性,二是它要维持规则的客观性,便会呈现出生物一样的生命性。”

    宁缺问道:“所以?”

    夫子指着杯盘狼籍的桌面,说道:“人活着要吃东西,它活着也要吃东西。”

    宁缺看着汤汁淋漓的菜盘,忽然觉得很恐惧,很恶心。

    ……

    ……

    (真是写的要骂脏话要崩溃了,今天就这一章,明天争取多写点。其实这完全是自找的,痛苦的是,这方面的情节还有些,幸福的是,这方面的情节马上就写完了,然后将夜这本书再也不会碰这方面的东西了,另外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大家报告:据闻很多朋友以为将夜要完本了,这个……离完本还有无数遥远的距离,宁缺当男主角、桑桑当女主角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有木有,有些心慌,难道大家都想早些结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六章 这是一个问题

    昊天要吃东西,吃什么是一个问题,不过想来,不管它吃什么都不用付钱,而人吃东西,总是要付钱的。

    夫子让宁缺结帐,然后带着他和桑桑下了酒楼,在宋国都城里逛了会儿,看见一间陈锦记的分号,走进去给桑桑买了些脂粉。

    宁缺觉得老师对桑桑太好了些,怜不像是自已所认识的老师,只不过此时他的心神全部被那些问题所占据,所以来不及深思。

    黑色马车离开宋国都城,片刻后,又回到青草遍野的荒原上。

    宁缺看着荒原上的野草羊群,想了想后说道:“老师,能不能简单一些?”

    夫子走下马车,看着一望无垠的草甸说道:“草生荒野间,得阳光雨露,吸土壤精华,所以能够生长,它吃的便是这些。”

    夫子指向不远处的羊群说道:“羊吃的是草。”

    他又指向十余里外,说道:“你看,那些狼正在吃羊。”

    “那么昊天吃什么?”

    宁缺忽然想起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充满愤怒的那番呵骂,想起歧山大师在佛殿秋雨中的感慨,想起很多前辈高贤的疑惑,颤声说道:“吃人?”

    “羊不能直接吃泥土与阳光,所以吃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吃羊,人相对要厉害的多,我们基本上什么都吃,但大体论之,饮食的逐层递进,都是能量利用效率的提高,最终造成上一层的生命只能食用下一层的生命。”

    夫子摇头说道:“依据我的猜测,昊天的生命补充,来源于天地元气,而它无法直接食用天地元气,就像羊不能直接吃泥土与阳光,狼不能直接吃草,所以他也需要一个过渡环节,那就是人。”

    宁缺说道:“我刚才就是这么说的。”

    夫子说道:“普通的人都不知道天地元气是什么,如何能够改变天地元气?还是需要修行者,来炼养以及提升天地元气为昊天需要的养分。”

    宁缺说道:“您是说,天地元气是草,修行者就是那些吃草的羊,把草里的养分,变成昊天这匹狼可以吸收的东西?”

    夫子说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宁缺说道:“道门典籍里一直说,修行是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按照您的这种说法,这个礼物实在是有些阴森可怕。”

    夫子说道:“当然,昊天要比荒原上的狼群挑食的多,毕竟它是我们这个世界最顶层的规则集合,普通修行者在它眼里,是食而无味的羊,越五境之后的那些修行者,开始拥有自已的世界,创建自已的规则,把自然里的天地元气纯化为他们独有的精魄,至此时,便成为昊天眼中的美味。”

    宁缺看着夫子问道:“那您呢?”

    “到了为师这种程度,当然就是美羊羊。”夫子笑着说道:“不过就像狮子与野牛群的关系,有的野牛太强大,或者野牛群太过强大,狮子也会感觉到威胁。”

    宁缺一直很平静,和夫子讨论的时候,还有闲情逸志看看脚下的青草、如云的羊群,事实上他的心情振荡到极点,一时如将沸的羊汤锅,一时如冻凝的羊肉冻,早已濒临崩溃,不停自我催眠这是一场学术讨论不涉及现实,才坚持了下来。

    学术讨论终究要往现实的世界里落下,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问出了讨论至今最重要的那个问题:“老师,您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这就是一场学术讨论,他可以发散思想,往最深邃处、最不可思议处、最阴森恐怖处去想,而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如果有证据,那么这便是一个残忍而悲伤的故事,不忍卒听,何况讨论。

    夫子很清楚他此时的心情,笑着说道:“这不是什么悲伤的故事,更谈不上阴森可怕,无数年来,能够越五境的修行者数量,加起来也不如人类一天吃的羊多,真要说阴森可怕,人类要比昊天可怕的多。”

    宁缺很难从这段话里得到安慰,因为他是人不是羊,所以他睁着眼睛,无辜而可怜地看着老师,还是想要听到答案。

    “这种事情当然没有什么证据。”

    夫子说道,然后不等宁缺稍微松口气,便继续说道:“但你小师叔,还有我,都已经直接证明了昊天有意识,它是类似于人类并且高于人类的一种生命形式,所以他必然需要吃东西,这种推论你很难否定。”

    宁缺的表情很难看,和过年时被推到开水桶前的猪差不多。

    “修行确实是件很艰难的事情,但放在如此大的人类数量之上,其实也不是太困难,总有些人能够修行,总有些人能够越过人间五境。”

    夫子看着他说道:“越过五境的修行者再罕见,无数万年累积起来,想来也是个很大的数字,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他们去了哪里?”

    宁缺说道:“生老病死寻常事,那些人也许就自然老死了,这也不足为奇。”

    夫子笑着说道:“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如果愿意,我还可以继续活下去,生老病死,对于五境之上的人们来说,确实是很不寻常的事。”

    宁缺感觉嘴有些干,有些苦涩,片刻后又说道:“佛宗涅槃,道门羽化成仙,这些在神话故事里都有描述,那些人去天上享仙福去了?”

    夫子笑着说道:“天上?天在哪里?昊天神国在哪里?回归世界本原后可还有你自已?如果连自已都没有了,那还是活着吗?”

    这个问题宁缺和歧山大师在烂柯寺里讨论过,他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如果真往最深处思考,可能有的答案只能指向冰冷的那一面。

    “没有人去过昊天神国,然后再回来,你小师叔当年可能曾经看了一眼,却忘了留下几句话,所以我以前对这个问题也没有答案。”

    夫子望向荒原上空的碧空白云,悠悠说道:“直到先前看到黄金战车上那名光明神将,我才终于看到了答案。”

    宁缺问道:“答案在哪里?”

    “答案就在他的脸上。”

    夫子说道:“他的脸太完美,而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物,所以他非真实,他的完美来自于千万故人,所以他不是我的那些故人。”

    夫子的情绪有些低落,有些感慨,似乎回忆起了很多往事。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着宁缺说道:“我在他脸上看到了统一的昊天的意识,却没有看到个人的意识,我看到的是永恒,于是也看到了死亡。”

    这是一个简单的世界,这些是简单的道理,只不过在夫子说出来之前,宁缺哪怕二世为人,见过世间最离奇的事情,也无法想到这些问题。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难道别的修行者就没想过这些问题?”

    “当年在书院后山,你曾经对我说过,人类一旦思考,昊天就会发笑,但事实上,不在意被昊天嘲笑的人类有很多,远在我之前,以及在我之后,有很多修行者都在不停地思考,很多人都产生了与我类似的怀疑。”

    夫子向草甸下走去,说道:“柳白那小子,为什么迟迟不敢跨出那一步,这些年一直躲在剑阁里不敢出来?千年之前那名光明大神官,为什么会叛出西陵神殿,到这片荒原上创建魔宗?都与这些怀疑有关。”

    听到开创魔宗那名光明大神官,宁缺不由想起西陵神殿,问道:“道门与昊天最为亲近,道门里的高人应该对这方面的了解极深,难道除了那位光明大神官以外,数万年来,就没有别的人对昊天产生过怀疑?”

    “道门追求羽化成仙。被接引至昊天神国,回归世界本原,便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也是他们生存和奋斗的终极目的,这是他们的向往,哪里需要被怀疑?”

    夫子看着他说道:“只不过对于别的很多修行者而言,与昊天一道永恒,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始终是一个问题。”

    ……

    ……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与昊天一道永恒,还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这也是一个问题。然而所有的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吗?

    宁缺再次想起莲生大师在魔宗山门里说过的那些话。

    “你看这污糟糟的世间,活着不知多少庸碌如猪的蠢货,难道你不觉得呼吸的空气都那般脏臭?顶着一个沉默不知多少年的贼天盖,难道你不觉得呼吸极不畅快?人活天地间理所当然就要吃肉,吃猪吃狗吃鸡吃天地,哪有道理可讲!”

    “在我看来你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便是自身对世界认识方法的集合,当年坟茔一夜苦雨,我便一直在苦苦寻求认识真实世界的本原,最终改变自己存在于世间的方式,最终想要奢望改变这个世界,寻找到那个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世界。”

    “我只是追求力量,寻找改变世界的方法,并不在乎道魔之分,也不在乎谁胜谁败,我之所以愿意来魔宗,是因为我想看看那卷失落的天书。”

    “我去了南晋大河去了月轮国,最终我往西而去,前往那个遥远的不可知之地,在那座悬空寺中,终于听到了首座讲经,看到了那些清曼的佛光,听到了光辉间那些振聋发聩的佛言,然而过了数年,我终于发现悬空寺里的大和尚们也只是一些浊物,所谓佛言一味故弄玄虚,和宋国街上的算命先生无甚分别,更令人厌憎的是佛宗苦修己身,面对命轮转移只会卑微等待,似这般如何能够抵达彼岸?”

    “我本以为终于寻找到一个对的地方可以有机会认识真正的世界,然而没有想到,在桃山上呆了些时日,才发现西陵神殿全部都是一群怯懦胆小的白痴。都是一群狗,那座破观又如何?终究还不是昊天养的狗!哈哈……都是狗!”

    过往宁缺一直以为,莲生大师的这些话只是一些疯言胡语,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这位学贯佛道两宗的魔宗高人,是何等样的了不起。

    莲生大师始终站在修行世界的最高处,生存的目的便是直指这个旧的世界,想要开创新的世界,他和夫子与小师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不过选择的方法,所采用的手段要显得更血腥更阴冷一些。

    宁缺知道自已这辈子,都有可能没有资格去做这道选择题,因为自已可能永远无法达到莲生大师的境界,但他仔细想来,如果自已真要面临这道选择题,或者真会选择莲生一样的答案和方法。

    莲生大师很了不起,老师更了不起,他已经知道莲生是怎样选的,也猜到老师会怎样选,却不知道老师会怎样具体地去做。

    “老师,您会怎样做?”他问道。

    夫子问道:“莲生当年本打算怎样做?”

    宁缺说道:“他打算毁灭旧的世界,创造新的世界,然后对抗天道。”

    夫子摇了摇头,说道:“终究是吃与被吃的关系,天道既然不吃人,何苦要把世间亿万普通人拖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此时师徒二人已经走到草甸下方,锅里的清水已经煮沸,案板上堆满了新切好的鲜羊肉,桑桑抬起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开心说道:“可以吃了。”

    三人开始吃涮羊肉。

    “涮羊肉要吃鲜肉,冻肉要差很多。”

    夫子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糖蒜,脆崩脆崩嚼了,满足以摸了摸肚子,然后看着宁缺说道:“我是一个喜欢吃东西的人。”

    宁缺心想,如果用更简洁的词语来形容,那就是吃货。

    夫子拿起筷子在清水锅里捞了捞,发现没有羊肉了,有些遗憾,然后以箸指天,说道:“我既然喜欢吃东西,当然不喜欢被别人吃。”

    “为什么要与天斗?因为它要吃我,那么,我就得想办法不被它吃。”

    “怎样才能不被它吃掉?”

    夫子夹了块冻豆腐到桑桑碗里,看着低头吃肉的小姑娘,叹息一声,说道:“这确实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

    宁缺把凑到自已碗里来抢肉吃的大黑马推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看着头顶那轮太阳,说道:“昊天如果需要吃东西,吃阳光就好了,吃天地元气做什么?”

    荒原地处寒北,虽至春日,阳光依旧无法炽烈,淡淡地如同假的画。

    夫子再次举箸向天,指着那轮太阳说道:“如果这是假的怎么办?”

    ……

    ……

    (写到这章,再回想第二卷长达十余章的入魔,我很感慨,这样的工作,当时可能效果不太好,但终究,是会让人有满足感的。宁缺会继承夫子的大愿,轲浩然的精神气魄,但正如莲生死前所说,宁缺继承的是他的衣钵。莲生对宁缺来说,对故事后五分之二的宁缺来说,有很重要的影响,今天还有。)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七章 雪海拾鱼及遗

    从烂柯寺落下佛光开始,宁缺一直处于极端紧张焦虑的状态之中,直到夫子出现在荒原之上,他才终于感到放松和安全,却没有想到,紧接着,老师便开始带他进入连续的玄妙而令人压抑不安的话题讨论。

    他的精神再次变得紧张焦虑不堪,好不容易想到一种可能,可以让这个灰暗的世界变得明朗些,不料老师的回答竟是这样的冷淡,而且隐隐要推演出更多可怕的世界阐述,他终于承受不住,当场崩溃了。

    他跳了起来,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道:“怎么能是假的呢?它天天东升西落,长安城的夏天热的要死人,这怎么就能是假的呢!”

    夫子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说道:“只是讨论一下,不用这么激动吧?”

    宁缺依然很激动,说道:“怎么能不激动?昊天要吃人也就算了,您现在要我相信太阳是假的,那这个世界莫非也是假的?您千万不要告诉我,我在这个世界里活了这么多年,就是做了一场梦!就算您说出花儿来,我也不会相信!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我把她养了这么多年,难道白养了?”

    夫子心想,在如此激动愤怒崩溃的精神状态下,你还是只关心那丫头是不是白养了,果然不孝到了极点,恼火说道:“太阳是假的,又不代表你我是假的。”

    宁缺指着荒原上空那轮有些清淡的日头,说道:“这就不能是假的!阳光是啥?那就是昊天神辉!昊天为什么不能吃这个,非得吃什么天地元气?”

    “你想过没有,太阳散发的昊天神辉,并不是昊天的食物,而是昊天的外显形态?就像我们的外显形态是人肉,难道我们还要以人肉为食?”

    “真饿极了,什么事儿做不出来?昊天就乐喜吃自个儿,谁管得着?”

    “问题在于,它还有别的东西吃,为什么要吃自已?”

    “它的口味有些独特?”

    “就算昊天能以神辉为食,但神辉来自于它自已,难道它能永远吃下去?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计算问题。”

    “我可没说过太阳就是昊天自身,那是您说的,在我看来,太阳能发光发热,正是一切养分的源泉,昊天凭什么不吃?”

    夫子和宁缺争吵的越来越凶,语速越来越快,唾沫星子在如毡的草甸上四处飞舞,桑桑不知道该怎样劝他们,只好低着头去收拾碗筷,烧熄火堆。

    “太阳能一直发光发热吗?”

    “几十亿年应该没有问题。”

    “它为什么能持续发光发热?”

    “这涉及到一些比较深奥的道理,和您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好好,就算你说的有理,太阳能够发光发热几十亿年,那几十亿年后呢?”

    “一顿饭能吃几十亿年,昊天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能不能说清楚,为什么永夜的时候没有太阳?”

    宁缺不说话了,因为他这时候才想起来,这是在昊天的世界里,并不是在自已曾经熟悉、现在却已经渐渐淡忘的那个世界里。

    夫子见他无言以对,轻捋胡须得意说道:“你的推论设计终究是有漏洞的,不及为师的设计合理,我开始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还在李三娘的肚子里,所以你老老实实听着就好,争吵除了浪费时间还有什么意义?”

    宁缺说道:“别提我妈,虽然您是我老师,再提我妈,我也要和你翻脸。”

    夫子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我爸我妈被人杀的时候,你就在书院看着,也没说救他们。”

    夫子说道:“世间每天死的人多了,难道我每个都要去救?”

    “您明知道我将来会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不救他们?是不是想着救了他们,我便有可能当不成你的学生?这是不是太恶毒了些?”

    “每个人都会死,你父母的死那是天意,我自不能妄加干涉。”

    “老师,你这辈子在做什么?你是在逆天咧!怎么连天意都不敢干涉了?”

    “因为我看不清楚真正的天意是什么,所以当然要小心一些,万一妄加干涉,结果天意就像现在一样落在我的身上,那可怎么办?”

    “如此说来,您就是觉得自已的命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

    “本来就是如此。”

    “自私的如此光明正大?”

    “我对人间太重要,我的自私便是大公无私。”

    “我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明白了小师叔和二师兄骄傲自恋的源头来自何处。”

    “不要吵了。”

    桑桑终于受不了师徒二人,看着他们认真说道:“我听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只想知道,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

    ……

    黑色马车来到一片很寒冷的地方。

    寒风如怒,黑夜如幕,星光暗淡,正是极北寒域,热海之畔。

    只是热海海面早已冰冻,积着不知多深的雪,叫雪海更为准确。

    大黑马纵非凡物,也被此间的寒冷冻的够呛,瑟瑟发抖地躲在车厢一边,避着热海面上刮来的风雪。

    夫子带着宁缺和桑桑向热海上走去,脚步所触之处,近人高的积雪簌簌而解,然后被风吹拂着向两边掠去,现出一条通道。

    走了很远,直到海面深处,夫子才停下脚步。

    他伸手遥遥点向海面,只见一道约水桶大小的洞口,出现在坚硬的冰层里,幽深不知数十丈深,直抵尚未完全冻凝的海水底部。

    桑桑把身上的裘衣紧了紧,跑到洞口边,端着木盆等待,呵气成霜。

    没有过多长时间,几尾肥嫩的鱼儿,从冰洞口处跃起,落到木盆里,也不知道夫子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几尾鱼穿过数十丈的冰层。

    夫子神情微凛,厉声喝道:“还不出手!”

    宁缺心头一紧,左手二指轻拈,一道火符破风雪而起,准确地落在木盆之上,释放出一道炽热的暖意,把那几尾鱼与寒气隔开。

    见此情形,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牡丹鱼可以冻,解冻至七成,口感最佳,但如今海面温度太低,一不小心,便会冻过头,看你这符道本事,还真有了几分颜瑟的水准,也算是有资格吃这鱼了。”

    ……

    ……

    桑桑做菜的水平很普通,但她的刀功就像她非人类的计算能力一样,非常精准,片刻功夫,毡板上便多出了很多片像雪花般的薄片鱼肉,堆在一处看上去,就像是木头毡板上,真的长出了很多朵白色的牡丹花。

    他们此时在一间荒人废弃的帐蓬内,有宁缺的火符支撑,又拣了些粗壮的木头,帐蓬里的温度还算是比较宜人。

    “桑桑这丫头的刀功,比慢慢要好很多。”

    夫子在旁表扬道。

    宁缺布置好碗筷,便准备吃饭。

    他总觉得,这一天时间之内,吃的实在也太多了些,虽说跟着老师,吃的都是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可银票太多了也嫌沉啊。

    夫子调好酱油、姜汁,还有一种青色的调料,夹了片鱼肉,如柳枝拂湖般,在碗中一点即起,送入嘴里缓缓咀嚼。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感慨说道:“这鱼没有往年肥嫩,只能将就着吃,说起来,热海已经快要冻到底部,也不知还有几条牡丹鱼。”

    宁缺听着这话,有些不忍抬筷,又或许是吃的太撑的缘故,说道:“老师,既然热海里没有几条牡丹鱼了,我们就这么吃了岂不可惜?”

    夫子训道:“蠢货,正是因为没有几条了,所以才得赶紧吃掉,不然等牡丹鱼绝种了,想吃到哪儿吃去?”

    宁缺笑着说道:“被冻死,也比被咱们这样生切着吃要好些。”

    夫子说道:“做为这么好吃的鱼,被我们吃掉,当然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宁缺腹诽道,怎么不见你把被昊天吃掉当成最好的归宿?

    ……

    ……

    牡丹鱼很好吃,份量却不多,很快便被三人一扫而空,绝大多数自然还是进了夫子腹中,大概是觉得有些惭愧,夫子很慷慨地动用神通,在冰冻的雪海某种坳口里,生生融出两洼温泉,供大家享受。

    热雾蒸腾,水温微烫,池畔便是山石残雪,这幕画面在星光之下显得格外美丽迷人,宁缺泡在热水里,觉得好生舒服。

    桑桑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你不要总和夫子吵架。”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吵闹只是为了热闹……我总觉得有些问题。”

    桑桑睁大眼睛,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宁缺说道:“你不觉得老师的表现很奇怪?带我们吃这么多好吃的,又说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以前在书院的时候,他不说?”

    桑桑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缺看着她,说道:“我总觉得老师现在,就像当初你在瓦山时那样,是在向我交待后事,说的话都是遗言。”

    桑桑闻言微怔,然后轻声说道:“你在瞎想什么呢?”

    宁缺眉头微皱说道:“我也希望是在瞎想……身为书院弟子,我们坚信老师是最强的,尤其是这次之后,我更是确信,除了昊天,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威胁到他老人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

    ……

    (还有,继续写着。)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八章 夜海泛粥及舟

    雪中温泉,发着汩汩的声音,微烫的水里不可能有鱼,那便是气眼正在吐着泡泡,宁缺想着老师融一温泉,居然连这种细节都没有遗漏,再想着先前心中的警惕不安,情绪变得愈发复杂,沉默不语良久。

    桑桑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抱着他的手臂,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不说话,但确保他悲伤或难过时,能够确认自已的存在。

    她的头发剪短后,不再像小时候那般黄萎弱细,变得乌黑了些,此时被水打湿后黏在颊畔,看着添了几分秀丽。

    因为温泉里的沉默和异样的情绪,还有那抹不知从何而起的对别离的恐惧,宁缺觉得自已的怀抱很是空虚,想要拥抱,于是他把桑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两个人热泉中相拥着,然后开始亲吻,抚摸。

    “你们还没有成亲吧?”

    便在这时,夫子的声音从隔壁那眼温泉里传了过来。

    桑桑被惊醒,赶紧离开他的怀抱,把不知何时滑落的毛巾提到微微隆起的胸上,面色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

    宁缺转头望向雪后喊道:“订亲的时候,您可是批准了的。”

    夫子说道:“订亲和成亲可是两个概念。”

    宁缺说道:“不就是差一个拜天地的程序?这时候夜天雪地,我和她拜拜便是。”

    夫子说道:“有我在还用得着拜什么天地?而且昊天在上,它可不见得喜欢看你们两个人真的成亲。”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桑桑是冥王的女儿,自已和她成亲,要获得昊天的祝福认证,确实是有些不妥当。

    然后他忽然想到自已先前和桑桑说的忧虑,沉默想着,莫非老师已经提前确认了那道不安的情绪,所以想在离开之前看着自已成亲?

    ……

    ……

    夜穹里的星光变得明亮了些,雪海畔的坳湾里,白雾蒸腾,没有红烛,也没有知客,只有站在雪堆上的夫子,和跪在雪堆下的一对小儿女。

    此情此景,颇似仙境,稍微有些遗憾的是,仙境里的三个人,穿的都不怎么周整,看上去和那些传说中的仙人没有什么关系。

    夫子用一件大毛巾裹着,天寒地冻,他的身上依然热气蒸腾,就像是只白灼的鱼,从毛巾边缘滴落的水,落地而冰。

    宁缺和桑桑跪在雪堆下,对着夫子磕了三个头,便算是拜过了长辈天地。

    他们直起身来,额上发端残着雪屑,却发现夫子已经不在雪堆之上,那里只剩下一张快要被冻成冰块的湿毛巾。

    夫子的声音混着马蹄声,从雪海深处传来。

    “好好洞房吧,没有人会闹你们,我骑马出去玩会儿。”

    ……

    ……

    一夜无言。

    宁缺醒来时,天还未亮,依然一片漆黑,他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如今的热海已经近乎永夜,想要看到太阳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桑桑还在睡,不知梦见了什么,在他怀里拱了拱,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看着就像只小灰兔般可爱。

    帐蓬外传来一道极香的味道。

    宁缺知道老师回来了,赶紧把桑桑摇醒,开始洗漱穿衣。

    夫子用昨夜剩下的牡丹鱼骨,熬了一锅鱼粥。

    桑桑掀开厚重的毛毡,走出帐外,寒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走到锅旁,接过夫子手里的活儿,脸上微羞的神色,渐渐变为平静。

    与桑桑的平静相比,宁缺脸上的傻笑挂了很长时间,直到吃完鱼粥,桑桑去温泉收拾碗筷时,他依然还在傻笑。

    夫子拿着牡丹鱼的尾骨剔牙齿,一边剔一边看着他说道:“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怎么感觉像是一间着了火的老房子?”

    宁缺咳了两声,说道:“一起过了十几年,哪有您说的这么夸张?”

    夫子忽然压低声音,好奇问道:“感觉怎么样?”

    宁缺看着他手里拿着的那根鱼尾骨,无奈说道:“看看您现在这样子,哪里像是书院院长?人,不能为老不尊成您这样吧?”

    夫子把鱼骨扔进雪里,说道:“我可不没有窥淫癖,只不过你这事儿太罕见,要知道你和她的洞房,将来是必然要上史书的,所以细节你得记清楚。”

    宁缺不明白夫子这句话的意思,而且他有些累,所以又去补了一觉。

    大黑马也在帐蓬里补觉,它昨夜在雪海之上狂奔百里,也很疲惫,而且觉得很是羞耻,虽说夫子不是普通人,但被一个赤裸的老男人骑了一夜,终究还是羞耻。

    ……

    ……

    正午时分,热海畔依然一片昏暗,根本找不到太阳在哪里,一行人离开荒人部落放弃的定居点,继续向北进发。

    据宁缺所知,人类所抵达的世界最北端,便在这片极北寒域,也就是热海北缘,所以他很好奇,北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而且有些不明白,历史上那么多强大的人类,为什么没有探索过热海的北面。

    直到他看到那座雪峰。

    昨天在热海畔的时候,他也曾经往北看过,却什么都没有看到,然而今日离开热海不远,这座雪峰便进入了他的眼帘,仿佛是撞进来一般,显得格外诡异。

    那座雪峰陡峭高耸,在星光散发着幽幽的光芒,高不知多少万丈,从雪原处望去,只觉得峰顶仿佛已经要刺到夜穹一般。

    宁缺去过很多名山大川,其中最著名最高险的,自然便是岷山北麓,或者说天弃山脉,然而和这座雪峰相比,天弃山要显得矮太多。

    “从南方任何一个地方往北走,只要一直不停走,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下。”

    夫子抬头看着星光下的雪峰,说道:“当年热海畔日照充分的时候,这座雪峰会显得更加壮观,单凭人力,没有人能爬得上去,所以这里便是最北端。”

    宁缺注意到这句话里的两个重点,首先是任何地方往北走,都会走到这座雪峰之下,其次是单凭人力,没有人能够爬得上去。

    那么能爬过去的人,还能算是人吗?

    当黑色马车出现在雪峰的另一面,出现在一片黑沉的海前时,宁缺看着前方夫子高大的背影,心里想着这样的问题。

    那是一片汪洋大海。

    之所以海洋的颜色是黑的,这是因为这里没有碧空,没有任何阳光,虽然星星显得更加清晰明亮,但变得少了很多。

    宁缺知道自已看到的画面,是人类所有典籍上都没有记载过的地方,所以他很震撼,而更令他震撼的是,这片黑海里有一艘船。

    这艘船很大,大黑马可以在甲板上尽情奔驰。

    宁缺站在船舷旁,看着夜穹下那座雪峰,震撼的无法言语。

    夫子走到他的身旁,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穹,说道:“黑夜便是从这里开始,然后逐渐向南蔓延。”

    宁缺望向他,问道:“老师,这艘船是……”

    夫子说道:“很多年前,我担心被昊天找到吃掉,一直想着怎么逃,怎么躲,我心想既然这里是黑夜的开端,应该离冥界最近,冥王的力量最强,昊天的力量很难延伸到这里,所以我在这里造了只大船,准备若昊天来吃我时,我便逃到这里来,乘舟泛于黑海之上,然后再也不出去。”

    宁缺怔住了,通过这番话,便能推想过去千年里,老师始终活在昊天的世界里,那该是怎样的焦虑与不安。

    “后来我变得更强了些,不再时刻担心被昊天找到吃掉,这艘船自然没有了用处,不过我忽然发现这里的夜很干净,很适合观星,所以又过来了,而且真的乘舟往汪洋深处去旅行过一次,没想到那次旅行,却让我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

    “这个世界不是平的。”

    “老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带你来这艘船上,就是要让你明白。”

    “明白什么?”

    夫子说道:“为什么要与天斗,当然是因为昊天要吃我,但像酒徒和屠夫这两个老鬼懦夫都能躲这么多年,我一样也能躲,大不了学佛陀那样闭眼去俅。我之所以要与天斗,还有一些在我看来更重要的原因。”

    “什么原因?”

    “以前在书院后山,我说过我在这个世界很多地方看过日落日出,包括这片海洋,当时这里还有日出,在阳光的照射下,这片海洋是透明的,看上去就像是无尽的深渊,太阳便落在这片海洋里。”

    “当时你说过月亮是太阳的反射,我说太阳没有真正的朝升暮落,我还说如果这个世界是个球就通了,现在看来,至少证明了我先前说过,这个太阳是假的。”

    “除了观日,我也观星,我在书院后山观星,也在这艘大船上观星,因为这里的星星比较少,而且明亮清晰,我对你说过,无论多少年前还是多少年后,这些星星始终停留在它们原先的位置,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你后来做了一个观星镜,在镜中观察,星星的大小依然没有变化,不像人与景物可以被放大。那么这说明,夜穹里的这些星星的位置是固定的,与地面之间无限远又无限近,无法用距离来做计量。”

    “老师,能简单点吗?”

    “简单来说,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再简单点儿?”

    “这是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

    “您先前不是说封闭?”

    “只有没有边界,始终相贯,才是封闭。”

    “星星所在的夜穹不是边界?”

    “没有人能够触到,那便不是真正边界,只是你眼里和心里的边界。”

    “老师,越说我越糊涂了。”

    “昊天不想被人打破边界,所以它不肯让人看到边界。”

    “于是?”

    “于是,这证明了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

    “您又绕回来了。”

    “不错,就像这个世界一样。”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九章 那一定很美

    书院果然是天下第一,无论什么方面都是天下第一,就连耍贫嘴,夫子也能耍的如此平静高雅,时刻能让对话者产生吐血的冲动,却偏生吐不出血来。

    宁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于是他明智地不再继续与老师在言语上抖机灵、在道理上做较量,直指漆黑夜穹里的那颗星说道。

    “如果星星所在的位置足够远,那么它就会足够小,在望远镜中就算变大,也很难被肉眼捕捉到,所以您的推论,并不是那么立得住脚。”

    “如果足够远,便足够小,那为什么我们在地面上能够看到它?”

    夫子轻抚微寒的船舷,抬头望着那寂寥可数的几颗星,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微笑说道:“很多年前,我曾经向天空飞过。”

    宁缺第一次知晓老师还做过这样无畏的举动,想象着老师乘青风直上天穹的画面,极为震撼,问道:“您为什么要飞?”

    夫子转身望向他,说道:“你看见一座山,会不会想知道那座山后面是什么?如果你看见一堵高墙,你会不会想知道那堵墙后是什么?”

    宁缺想了想后,说道:“总是会有好奇心的。”

    夫子微笑说道:“我也有好奇心,我想知道天空到底有多高,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边界,我想知道那些星星究竟有多远。”

    宁缺莫名紧张,声音微涩问道:“然后呢?”

    夫子说道:“我飞了很长时间,然而天空还是那么高远,星星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更令我感到不解的是,脚下的地面,似乎还在原来的地方。”

    “您飞了多长时间?最后发生了什么事?”

    “天空上也有日夜交替,只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没有心情去计算年岁,湛蓝的天空里先有雄鹰,还有白云,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我一个人。”

    夫子说道:“很是孤单,心里也渐渐没有底,而且感到累和疲倦,然后我便转身飞回,当我重新降落到人间的地面上,才知道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

    除了震撼和向往,宁缺此时心里无法生出任何别的情绪。

    在他曾经熟悉的那个世界的规则里,覆盖着地面的是大气层,夫子当年飞了那么长时间,早就应该飞出了大气层,甚至飞出了太阳系,然而夫子的经历却并不如此,那么这似乎说明夫子的猜测是正确的。

    这是一个封闭的、没有边界的世界,只是这样一个世界是怎样构成的呢?

    “莫比乌斯环?”他自言自语说道。

    夫子没有听说过这个词,问道:“什么环?”

    桑桑一直沉默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候想起小时候听宁缺说过这种环,说道:“一张纸只有一个面,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夫子微微挑眉,说道:“一张纸怎么只有一个面?”

    宁缺醒过神来,说道:“她的说法不准确,不过大概意思差不多。”

    夫子的眼睛微亮,看着他说道:“你教我。”

    宁缺说道:“好。”

    ……

    ……

    大船离开海岸,驶入黑暗的海洋,继续向北方前进,那座据说是人间最北处的雪峰,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更准确来说,是在视野中变矮。

    有别的事物在视野中出现,那是一轮明亮的红日跃出海面,就如夫子曾经说过的那样,太阳就这样陡然地出现,根本没有任何预兆。

    宁缺完全没有想到,在黑暗海洋的更北方,居然能够看到日出,被这幅画面震撼的无法言语,怎么也想不明白。

    大船继续向北前行,看到太阳的次数越来越多,太阳在天空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黑暗的海水,也渐渐变成美丽的深蓝。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船四周不再只有汪洋一片的海水,开始出现积雪的海岛、游动的海鱼,甚至有一天,他们看到了海岸线。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登岸,看看岸上的风光,然后再次登船继续北行,一路上,他们去过寒冷的高原,见到了满被藓苔覆盖的无人大陆,看到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还看到了像面镜子一般的大盐湖。

    这是不见典籍的陌生世界,夫子带着他们环游,带他们去了很多美丽的地方,吃了很多没有吃过的食物,当然那些食物都是很好吃的。

    有一天宁缺问道:“老师,这些地方你以前都来过吗?”

    夫子说道:“这些年来为了寻找冥界,也为了寻找世界的边缘,我去过很多地方,有时候带着你大师兄,有时候就是一个人旅行。”

    宁缺问道:“为什么要寻找世界的边缘?”

    夫子看了一眼湛蓝色的天空,说道:“为了寻找世界边缘,我连天上都去过,难道我会不想知道脚下这片大地的真实模样?”

    宁缺这才明白自已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说道:“世界的边缘在哪里?”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没有边缘。”

    宁缺说道:“宇宙无限,这很正常。”

    夫子看着他微笑说道:“但你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无限的。”

    宁缺只有沉默。

    ……

    ……

    大船行于海上,从来没有遇到过风暴,钓鱼,喂海鸥,晒太阳,喝船舱里贮存多年的美酒,这种日子很幸福,但宁缺总觉得心里不安。

    夫子没有什么反应,每天除了享受人生,只做两件事情。

    他教桑桑做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教她享受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然后便是命令宁缺教他很多这个世界上没有的东西。

    那些东西是知识,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

    宁缺剪开纸带,讲莫比乌斯环,用笔在纸上画三维图,形容更多变型,还讲了很多物理学方面的东西,只不过毕竟他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年龄还小,就算当年的学习成绩再好,能讲的东西都很浅湿。

    夫子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知识,宁缺也没有说,师徒二人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又或者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在海洋上航行了数十日,海面上终于出现了船只。

    船只迅速变得密集起来,无聊了很长时间的大黑马,把头伸出船舷,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类,欢快地嘶鸣,把那些船上的人吓的不轻。

    千帆行于碧波间,这是一幕很美的画面,宁缺看着这幅画面,却变得非常沉默,虽然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但依然觉得难以接受。

    通过和那些船上的人的对话,他知道再往北去数十里,便要抵达大河国最南端的一处海港,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回到了人间。

    离开荒原极北寒域后,大船一直在向北行驶,怎么却来到了南方?夫子没有动用他的大神通,那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宁缺望向远处海面上的帆影,喃喃说道:“不是先看见帆尖,再看见船身,说明这个世界确实是平的,那么我们是怎么绕回来的呢?”

    夫子端着一杯葡萄酒走到他的身边,说道:“当初在书院后山,我们曾经讨论过类似的问题,我说过,如果是一个球,便能解释很多现象,但既然我们身处的世界不是一个球,又不是平的,那么只能说明它是扭曲的。”

    “就像你说的那个环一样。”

    宁缺说道:“我没有见过那样古怪的世界。”

    夫子饮了一口葡萄酒,说道:“你见过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看着老师眼中的深意,不知该怎么说。

    夫子说道:“以前说过,你梦中看到过别的世界,能不能形容一下那个世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梦中的世界……也有太阳。”

    “那个太阳是什么样子?”

    “和这个太阳差不多……但我可以肯定梦里的太阳是真实的,那是一个大火球,可以燃烧很多年,人间的能源、养分,基本上都来自于它。至于它为什么能够燃烧那么长时间,就是来自于前些天我和您说过的那个公式。”

    “噢,那个简洁而至美、却无限广阔的公式。”

    “是的……梦里的人类,也是生活在一个球上。”

    “之所以不会掉下去,是因为万物之间自有引力?”

    “是的,老师。”

    时间就在师徒二人的讨论中缓慢流逝,这是夫子第一次接触到另外的世界,也是宁缺第一次向别人讲述那个世界,听的人感慨万分,说的人也自有感慨。

    夜晚降临到海面之上,繁星镶满了夜穹。

    宁缺看着夜空说道:“我梦中的世界,夜空也有星星,但那些星星都在移动,在视线里的移动,主要是因为人们脚下大地的关系,事实上,在近乎无限的遥远宇宙空间深处,它们自已也在移动。”

    夫子叹道:“一个时刻发生着变化的世界,该是怎样的生机勃勃。”

    宁缺说道:“最大的区别其实不是星星,而是月亮。”

    他指着夜空说道:“夜晚如果无云,人们便能看见月亮,有时候它圆的像张饼,有时候它细弯的像根丝瓜。”

    他没有解释月亮为什么会有盈缺变化,因为他知道老师肯定能明白。

    夫子抬头望向夜空,仿佛看到一轮明月出现在那里,微笑说道:“万古长夜生明月,那画面想来一定很美。”

    ……

    ……

    (以我如此低下的智商,弱暴了的知识水准,居然还想玩世界构造,这真TM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纯粹自虐,这辈子都不这么搞了,我向大家认罪,今天实在是写不动了,脑子里全部是稻草,就这一章。

    我总觉得这么下去,好像有掉链子的可能,我确实是需要逼迫的人,所以前面两个月,我都会提前说,明天会几章会几章之类的,最近几天没有说,是因为有一次说第二天四章,结果第二天请假,觉得太丢人,不敢继续这么搞,但不这么搞看来是不行的,没办法。

    明天三章!后天还是三章!大后天我申请调22号的休息,大大后天两章,然后周六三章,周日四章……先说出来,把自已压死才行!

    为避免再次出现不守承诺的恶心状况……当当当当!有请猫家大杀器!从未破产,一直生猛的我家老爷子人格保证!

    最后说说将夜的故事内容,我很爱夫子,这章很美,除了最后点题,还是想说,夫子当年做的那些事情很美,尤其是飞天的时候很美。

    最最后,祝依兰姑娘生日快乐,和道长继续恩爱。

    最最最后,携领导在此,祝我家最乖最乖最乖的大丫头棠棠生日快乐,晚上吃饭时领导发短信祝你生快,你回短信的速度,直接让我们差点儿把面碗给摔了,以后不带这么吓人的……

    以上字数都是不要钱的。)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章 摘秧休妻换新天

    桑桑很小的时候,偶尔会从宁缺嘴里听到什么月亮、桔梗小姐、狗之类的话,也会听他说一些关于什么环什么瓶的知识,只不过她不怎么感兴趣。

    后来宁缺渐渐不提这些事情,于是她也渐渐淡忘,但月亮这个词还是会三不五时被宁缺说出来,她总以为这些是胡话,直到今天夜里,她站在夫子身旁静静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胡话,而是梦话。

    她抬头把被海风吹乱的发发抿到鬓后,顺着夫子和宁缺的眼光向夜空望去,心想如果那里能有一个亮亮的东西,确实应该很美。

    繁星映照下的南海,安静温柔,海风轻微温暖,海浪轻柔起浮,就像摇篮一般摇头如婴儿的大船,船舷畔一片安静。

    从荒原往北,继续往北便来到了世界南方,数十日来见过太多,吃过太多,也听老师说了很多,宁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说道:“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好像叫什么的世界?

    夫子微异,问道:“什么世界?”

    宁缺摇头说道:“我忘了在哪里看过,也忘了名字,只记得那个世界是个假的,然后故事里的男主角划着船拼命地往边上走……”

    那个世界里的很多记忆已经变得很模糊,他尽自已所能回忆,然后把记得的那些细节全部说了出来,一一讲述给夫子听。

    夫子听完后,沉默思考了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根短木棍,重重地在宁缺脑袋上敲了一记,教训道:“蠢货,难道你以为我们是在演戏给人看?”

    宁缺第一次见到夫子是在长安城的松鹤楼露台上,当时他便被这根著名的棒子砸昏了过去,此时又被砸的生痛,不由好生恼火。

    他想不明白老师平时把这根棒子藏在何处,却顾不得研究这个问题,指着头顶的夜空,说道:“说不定昊天就在天上看戏,这又不是不可能。”

    “当然不可能。”

    夫子说道:“我们身处的世界没有你所说的物理学上的边界,世界内部的构造绝对稳定均衡,同样是你所说的熵那个东西,热力学第几定律,似乎在这里也是无效的,那么按照你所说的那些道理,我们这个世界,等于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不与外界进行任何交流。”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种推论是建立在昊天世界是唯一世界的基础之上,如果天外还有天,世界之外还有真实世界呢?”

    宁缺说道:“也有可能,昊天世界就是漂流在时间轨道的独立世界。”

    夫子摇头说道:“不可能。”

    宁缺疑惑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夫子说道:“因为那样太没意思。”

    宁缺无言以对,心想如此理所当然的口气,果然是书院一脉相承的气质。

    “如果天外有天,昊天世界之外还有世界,或者说,昊天世界处于一个更大世界之中,那为什么能够不与外界交流?”

    夫子继续说道,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夜空,有星光落在他修长的指尖,然后渐渐凝聚,变成了一个很淡的光泡。

    “根据这些天你说的那些道理,我猜想你梦中世界的大智慧者,如果知道昊天世界的真实情况,大概会认为我们身处的世界是一个泡。”

    “一个泡?”

    “或者说空间碎片?不,还是叫泡更妥切。”

    “飘浮在外部世界里的一个泡?”

    “飘浮这个词并不准确,它在外部世界的空间里,又不在空间里。”

    “老师,反正我听不懂,你请继续。”

    “这个泡因为某种原因,与外面的世界并不相通,稳定,自洽,独立,甚至可以说是完美,可以永远这样生存下去。”

    “然后?”

    “我只是想证明你先前的猜想是错误的,昊天的世界没有旁观者,因为昊天也是参与者,如果我们在演戏,那么它也是演员之一。”

    “为什么?”

    “如果有智慧从外部世界观察这个泡,泡的内部与外界便会发生联系,每一次观察都会影响观察对象的状态,这不是你几天说过的道理?如果那样的话,我们所处的世界便不再完美稳定,既然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说明没有旁观者。”

    宁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天他把自已记得的那些残缺的知识告诉了夫子,哪里能够想到夫子能够记住这么多,还能如此简易地推论出很多事情,虽然他现在依然不知道夫子的推论是否正确,但至少听上去很正确。

    夫子指尖那团镀着银晖的光泡平空消失,拍了拍宁缺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所有的这些都只是一场梦,或是一场游戏,那种情况确实让人很恼火,不过那种情形确实不需要担心。”

    宁缺说道:“因为老师您的推论?”

    “不仅如此。”夫子说道:“不管我们生存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只要我们是真实的,那么这个世界就是真实的。”

    宁缺看着夫子诚心赞美道:“老师,如果您生活在我梦中的世界,您绝对会是最优秀的哲学家、科学家、教育家、美食家、革命家。”

    夫子轻捋胡须,自矜说道:“原来不管我生活在哪里,都还算是不错?”

    宁缺笑着说道:“哪里是不错,是强到不能再强。”

    夫子双眉微颤,难抑喜悦之情,说道:“别的不好说,美食家还是有资格的。”

    ……

    ……

    清晨时分,大海和海里的鱼儿被红艳的朝阳一道唤醒。吃完桑桑做的生蚝粥,夫子带着宁缺去船首吹海风睡回笼觉。

    宁缺靠在软椅上,把毯子拉了拉,侧头吸了口椰汁,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幸福到了极点,如果能够一直不登岸,那便好了。

    然而终究还是会上岸,大船继续向北行驶,隐隐约约间,已经能够看到远处黑黑的海岸线,甚至有种错觉,能够闻到码头上的味道。

    上岸便是回到人间,便可能会面临很多事情,尤其是联想到一直笼罩着自已的那份不安,宁缺的情绪变得有些异样。

    听着船首撞破海浪的声音,看到船上空碧空里流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想到荒原大战时,那条黄金巨龙吸取荒人战士尸体散发出来的天地元气的画面,心中昊天的形象愈发变得贪婪起来。

    宁缺皱眉思考道:“因为是封闭自守的世界,所以能量只能在其间源源不绝地流转,最终依然会趋向寂灭才对,昊天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那他为什么不破开这个世界,去往更广阔的世界里寻找新的能量来源?”

    “首先,昊天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如果这个世界破灭,或者是与外界相通,它有可能直接毁灭,其次,我想它应该是害怕。”

    夫子躺在椅上,手里拿着个五彩斑澜的贝壳在玩。

    宁缺把椰子递过去,半跪在椅上,不解问道:“它这么强大,害怕什么?”

    夫子接过椰子,用手在坚硬的椰壳上,扳下一小块椰肉,送进嘴里缓缓嚼着,叹息说道:“椰肉久嚼,香过花生。”

    宁缺正在专心等着老师的回答,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话,苦笑说道:“可没听人说过,也没见谁把椰肉当花生吃。”

    夫子放下椰子,说道:“你问昊天害怕什么?它害怕的就是未知。”

    “未知?”

    “人也会害怕未知,就像很多人没有吃过椰肉,把椰肉当垃圾一样扔掉,很多人没有吃过辣椒,觉得那就是魔鬼,但人同样向往未知,所以才会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会有我这样爱吃椰肉的人,才会有那些嗜辣如命的人。”

    “面对未知,永远不会缺少勇于尝试的人,因为人们会恐惧,但也会好奇。未知和好奇是相生相伴的两个概念,正是人类最显著的特征。”

    “就像那天夜里我与你说过的那般,看见一座山,我们总想知道山那边是什么,看见一片海,我们总想知道海底是什么,看见一片天空,我们总想知道天空之上是什么,正是因为好奇,所以人类才会不断地开拓进取,变得越来越强大。”

    “这个世界绕来绕去,起点便是终点,这真的很没有意思,人类对未知好奇的天性决定了,我们不可能在一个封闭的世界是永远平静地生活下去,世界既然是封闭的,我们便想打开这个世界,去外面看一眼。”

    “但昊天不是人,虽然它有生命性,但归根结底,它是枯燥的、单调的、无趣的客观规则,它害怕改变,更没有勇气面对未知。这就是我们与昊天最大的区别,也正是我们与它不可能永远和谐相处下去的根本原因。

    “强扭的瓜不甜,三观不同怎么成亲?被一个贼老天盖在头顶,呼吸如何能畅快?所以只好摘了瓜秧,休了老妻,掀开这片天。”

    “莲生是这样想的,你小师叔是这样想的,我,也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古往今来有无数人都在这样想。我们当然清楚,就算天外有天,那个天或者也只是一个更大的囚笼,但至少我们可以多看一些风景,多经历一些事情。”

    “这些事情,或者很重要,或者不重要,但我以为值得为之而奋斗。”

    ……

    ……

    (向大家报告,二十号正常更新,我弄错时间了,周六不调,正常休息,但更新的章节数不会变化,和昨天章尾说的一样,然后这是第一章,今天还有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一章 夫子的故事(上)

    大船在大河国南方一处海港登岸,黑色马车驶上陆地,悄然无声而去。此时距离他们离开荒原,已经过了七十几天,地处南方的大河国,也已经知晓了荒原战争的最终消息。

    黑色马车离开荒原后,西陵神殿联军,很突然地向唐军发起了攻击,然而唐军却似乎早有准备,北大营铁骑东出贺兰城,打了神殿联军一个措手不及。

    战火再次在荒原上燃烧,只不过这一次的战争,与荒人再没有什么关系。战争一直持续了数十日,在兵员数量上明显处于劣势的唐军,最终在皇帝陛下李仲易的亲自指挥下,艰难地获得了胜利。

    因为后勤补给线拉的太长,而且西陵神殿方面还有很多位实力强横的大修行者,所以唐军在确定胜势之后,很冷静地没有继续前进,分两路撤回贺兰城和土阳城,其中东北边军的铁骑,此时应该快要抵达荒原边缘。

    令人有些不解的是,大唐皇帝陛下李仲易率领北大营铁骑撤回贺兰城后,并没有马上班师回长安,御驾留在了贺兰城中。

    有人猜测是沉默安静了太多年的金帐王庭有些什么动静,更多人则认为,唐帝只是想带着皇后娘娘,在远离长安城的地方多享受一些美好时光。

    荒原上这场战争,虽然以唐军的胜利而告终,但以一国对抗天下,大唐国势再强,军威再盛,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至于西陵神殿联军方面,更是死伤惨重,看上去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启战衅。

    本应震惊整个世界的夫子破天一战,因为西陵神殿最严酷的封锁,再加上当日世间所有人都跪在地面,不敢直视光明大盛的天穹,没有看到真实的画面,所以并没有流传的太广,至少在唐国之外如此。

    在黑色马车穿行大河国的旅途中,夫子曾经问过宁缺,要不要去莫干山看看,如今王书圣带着墨池苑弟子去荒原赴战,还未回来,那么此时的莫干山上便只有莫山山,按照夫子的意见是大好的机会。

    宁缺明白夫子说的机会是什么,只是不明白夫子为什么越来越为老不尊,明明桑桑就在车里,还要用这些话来撩拔自已,所以很坚定地表示拒绝。

    黑色马车驶出大河国境,向着东北方向而去,穿过南晋东南方的丘陵地带,来到一片青葱满目的美丽国度,正是西陵神国。

    小镇道殿对面,有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此时盛夏未去,即便是受到昊天眷顾的西陵神国,天气也很炎热,烤红薯摊子的生意应该很糟糕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摊子却始终开着,而且隔不多时便会有人来买。

    “严寒雪天围炉吃涮肉,酷热夏天抱冰吃雪食,这固然是极好的应时的享受,但有时候,人就应该和自已过不去,酷暑时吃火锅,汗如雨下,图的是个畅快,寒冬时嚼甜冰,图的也是一个畅快。”

    夫子说道:“想尝试这种刺激,图畅快,或者说自虐的人很多,所以这家摊子一直开着,而且已经开了一千多年,你们应该试一下。”

    宁缺买了三个烤红薯回来,用手指头掐着撕皮,说道:“真有烤红薯摊能开一千多年?那不做成了千古生意?老师您可别是在骗我们。”

    夫子说道:“一千多年前,我就经常从山上下来吃这里的烤红薯。”

    这间小镇在西陵神国深处,地近桃山,从镇外那道石桥上,顺着河流的方向望去,便能在青山里看到巍峨壮观的西陵神殿。

    夫子这句话里说的山,难道就是桃山?

    宁缺有些吃惊,忘了继续撕红薯皮。

    夫子从他手里接过红薯,用很快的速度剥好皮,露出黄红软糯冒着热气的薯肉,递给桑桑,说道:“我以前没有见过昊天,也没有与它直接打过交道,所以只能猜,但现在看来,猜测已经越来越接近事实。所以我才觉得,我有资格给你们讲昊天的故事,现在它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接下来我想讲一些关于我的故事,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人有没有兴趣听。”

    宁缺和桑桑当然有兴趣。

    世间只知大唐有书院,书院有夫子,夫子最高,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夫子的故事,歧山大师猜测夫子已经活了接近两百岁,而宁缺现在知道,夫子已经活了一千多岁,一千多年的人生那该有多么精彩的故事?

    黑色马车驶出小镇,驶过石桥,顺着河流的方向继续前行,西陵神殿所在的桃山,随着道路弯曲,在视线里时隐时现。

    夫子吃完了烤红薯,接过桑桑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掉唇角和胡须上沾着的薯肉碎屑,又把微粘的手指擦干净,指着窗外东方某处说道:“很多年前,就在西陵神国的东面,有一个叫做鲁国的国家。”

    宁缺说道:“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夫子说道:“那是一千多年前的国家,现在早就没有了。”

    宁缺说道:“看来是个小国,而且不怎么出名。”

    夫子不悦道:“那是你自已不学无术,一本史籍都没看过,你要问后山里那些师兄师姐,谁不知道当年的鲁国?”

    宁缺发现向来最擅长溜须拍马的自已今天竟连续犯了两个错误。

    首先是忘了替老师把胡须上沾着的食物碎屑擦干净,紧接着又没听明白,老师既然此时提到鲁国,想必他与鲁国之间大有关系,自已随口一句话,就像是一巴掌险些打到老师脸上。于是他赶紧道歉。

    夫子不再理他,望着已经不复存在的故国,说道:“我生在鲁国……”

    宁缺心想,果然是故国情怀不容侵犯。

    夫子又说道:“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宁缺心想,您这句话等于是把全天下的人都扇了一记耳光。

    夫子不清楚这个学生在心里一直不停补着台词,继续说道:“本来就是普通人,所以我像普通人一样,自幼读书,明理,然后考试,很辛苦地做了一个官员,不料刚审了一个案子,便得罪了权贵,被迫辞官。”

    宁缺好奇问道:“什么样的案子?”

    夫子简单说了几句,看神情,明显对当年之事犹觉愤愤不平。

    “就这么直接把那人的头砍了?您有证据吗?”宁缺小心翼翼问道。

    夫子说道:“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恶人。”

    宁缺嘲讽说道:“没证据就判案,也不知道唐律第一怎么成了书院的规矩,我说老师,你到底为什么杀那个人?是不是你看他不顺眼?”

    夫子大怒说道:“我说昊天也没证据,还不是一样要和它对着干?”

    宁缺有些紧张说道:“那是因为您看昊天也不顺眼。”

    夫子怔住,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也许你说的错,当年我毕竟还年轻,可能脾气确实大了些。”

    宁缺得了一寸的便宜,自然不能忘了再进一尺的乖,大笑说道:“老师,您现在活了一千多岁,其实脾气也没见得好到哪里去。”

    笑声嘎然而止,宁缺摸着自已脑袋上被棍棒敲出来的大包,觉得自已好白痴,明知道老师脾气不好,自已还说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

    ……

    黑色马车驶到桃山之下。

    宁缺变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和期盼,然而令他感到有些失望的是,那些行色匆匆的神官和神殿执事们,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的存在,而夫子似乎也没有再上桃山斩桃花的想法,让马车停在一株大树下乘凉。

    “被人夺官去职,我无事可做,去操持族里的事务,总觉得有些不妥,而且当时世道纷乱,所以我只好隐居不出。”

    “记得那年我已经三十多岁,不知为何,忽然对道门典籍产生了兴趣。于是我开始看书,开始修行,很顺利地初识,然后感知。

    “正如先前所说,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悟性还是资质都很普通,如普通修行者一般,按部就步破境而上,到了不惑境界,便开始停滞不前。”

    “在普通人看来,再普通的修行者都很了不起,所以当时我对自已的修行速度没有任何不满意,就算停滞不前,也觉得很正常。”

    “族里对我被夺官一事,本来有很大意见,但当我能够修行之后,他们对我的态度顿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把我送到桃山来做执事。”

    夫子指着窗外的神殿说道:“到神殿之后,便有主事问我想做什么,我当时在想,族里肯定花了很多银钱,还不如把这些银钱给我买个官职。”

    桑桑连连点头,心有戚戚焉,心想用来买脂粉也是好的。

    宁缺也觉得有道理,更好奇老师当年的选择,问道:“您选了什么?”

    夫子说道:“我想自已既然喜欢看道门典籍,便要了个藏书楼的管理职司。”

    宁缺重重一拍大腿,说道:“好选择!”

    夫子有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宁缺赞道:“但凡最强大的、最逆天的人物,都必然做过图书馆管理员。老师您看昊天不顺眼,想来从那时起便注定了。”

    ……

    ……

    (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三章 夫子的故事(下)

    好久不见长安城,黑色马车在朱雀大道上缓缓行驶,宁缺和桑桑掀起窗帘,看着熟悉的街景,难免有些感慨。

    如同在桃山西陵神殿下一样,长安城里的居民,没有人注意到黑色马车,好像根本看不到它。

    由朱雀大街向东,建筑渐矮,便到了东城。

    马车驶入久别的临四十七巷,停在老笔斋前。

    隔壁假古董店里,依然回荡着吴老板和他妻子的吵架声,巷口还残留着酸辣面片汤摊子留下的油渍。

    咯吱一声,老笔斋铺门开启,宁缺和桑桑把夫子迎入后院休息,只听得一声猫叫,墙头有影子一闪而过。

    他看着墙头笑了笑,走到井边打水,和桑桑一道清扫,准备做饭。这是夫子第一次来老笔斋,总要正经吃顿饭。

    几盘简单的青蔬和家常肉菜,很快便做好,搁在前铺的桌上,夫子取筷子吃了几口,露出满意的神情,很是紧张的桑桑这才松了口气。

    用完饭后饮茶闲叙,桑桑站在夫子身后替他捏肩,气氛很是安宁惬意,只是盛夏的长安城总是令人恼火,宁缺拿了把扇子站到夫子身前。

    他一面扇风,一面问道:“您为什么没有把明字卷拿回来?”

    夫子说道:“当年在知守观里看书的时候,我就没有动过偷书的念头,这时候自然更不会拿,想着留给那家伙的徒子徒孙也好,直到后来你小师叔灭了魔宗,我不想让道门拿回去,才把它拣了回来。”

    在老笔斋里没有坐太长时间,夫子喝完茶后便带着二人离开,继续坐着马车闲逛,逛着逛着,便逛到了长安北城,隐隐可以看到皇城。

    时值盛夏,长安城里酷暑难耐,街上行人不多,大树却很快活,郁郁葱葱,繁茂至极,显得极为浓郁,掩映宫墙,很是美丽。

    “唐国打败荒人帝国后,西陵神殿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国度的地位,默允了它的特殊性,而俗世诸国受唐国影响,也开始修订律法,道门和修行宗派,渐渐把更多的权力,交还到普通人的手中。”

    夫子看着窗外不远处的皇宫,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普通人不会修道,敬畏较少,反而能够在利益争执之中找到平衡的方法。但普通人也有一椿不好,那就是他们太容易老,寿命太短。”

    “李皇帝擅长谋略军事指挥,但他终究是个普通人,他也会老,老了之后很容易犯糊涂,有时候会和我的想法抵触。那些年,我在长安城南修了间书院,便干脆在书院里读书,懒得见他,免得生气。”

    宁缺很好奇这个大唐开国皇帝与夫子的故事会怎样发展,问道:“后来呢?”

    夫子说道:“后来李皇帝实在是糊涂的有些厉害,不知道从哪里听的闲话,说要长生不死,便需要吃我的肉,竟想要对付我。”

    宁缺担忧说道:“那您怎么办?”

    夫子说道:“昊天要吃我,我都不让它吃,更何况是李皇帝,当他想对付我的时候,我进皇宫把他给杀了。”

    宁缺震惊说道:“就这么杀了?”

    “不就这么杀了还能怎么办?难道还要三司会审,判他凌迟?”

    “老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总之,大唐第一个皇帝就这样被我杀了,我虽然没有觉得伤心难过,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于是我想出了一个法子——我来教新皇帝,这样就算新的皇帝也犯糊涂,但总不至于想吃我的肉。”

    宁缺心想这大概便是书院在大唐拥有如此超然地位的历史由来。

    “新皇帝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很不错。”夫子轻捋胡须,满意说道。

    宁缺默然想着,老师你杀了人家的亲爹,随时可以杀他后再立一个新皇帝,可怜的太宗陛下除了对你孝顺还能怎么办?

    “大唐后来的皇帝也都称得上优秀,老李家的血脉有值得骄傲的地方,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像我这么懒的人,当然不愿意再去理会朝政之类的事情,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过皇宫一步。”

    夫子的目光穿过车窗,穿过茂密的青树,穿过泛着热雾的金河,落在朱红色的宫墙上,神情很平静,只有眼眸最深处能够看到一些感伤。

    黑色马车缓缓启动,离皇城越来越远,至繁华热闹地,于满街商铺伙计慵懒的目光下前行,停在一间铺子前,铺子名为陈锦记。

    夫子走进陈锦记,给桑桑买了一大盒脂粉。

    “老师,您何必这般宠她。”

    宁缺看着桑桑匀匀涂着脂粉的小脸,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还别说,我家桑桑现在变得越来越白了。”

    桑桑微羞低头,对夫子致谢。

    夫子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黑色马车离开陈锦记,继续南行,行驶在笔直宽敞的朱雀大道上,这一次马车经过那片著名的朱雀石制绘像。

    车轮碾压着石板而过,那些自外郡外州而来的唐国游客,正顶着烈日,撑伞看着地面的朱雀绘像,忽然一阵风起,被眯了眼睛。

    风沙间,朱雀绘像的眼眸微微转动,仿似要活了过来,却在片刻之后,失去了所有灵动的感觉,就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

    昏暗的车厢里,忽然出现了一只浑体通红的小鸟。

    小红鸟在地板上挪动,姿式显得有些笨拙,模样看着很是可爱,但朱红色的羽毛里却似乎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啾啾。”

    小红鸟走到夫子身前,叫了两声。

    夫子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

    小红鸟顶着夫子的指腹,转动着,显得很是高兴。

    “这……就是那只朱雀?”

    一路以来,宁缺已经听到看到了很多震惊无语的事情,如今知道长安城乃至惊神大阵,都是老师的手段,此时看到朱雀忽然化出身形,出现在黑色马车里,虽然还是很震撼吃惊,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他学着夫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想要摸摸这只传说中的朱雀。

    小红鸟霍然转身,盯着宁缺的眼睛,神情显得格外威严,眼眸里流露出警惕、厌恶、轻蔑、不屑的情绪。

    宁缺想起当年自已和桑桑撑着大黑伞在雨中观朱雀绘像时的感受,还有自已身受重伤躺在朱雀绘像时的经历,赶紧把大黑伞塞到臀下遮住。

    小红鸟又转动脑袋望向桑桑,眼眸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迷惘。

    ……

    ……

    黑色马车驶出长安南门,向着书院而去。

    这些年里的无数个清晨,宁缺便是沿着这条道路去书院读书修行,对道路两侧的景致非常熟悉,所以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他本来想问夫子,千年以来书院的变革……然后他想明白了这个问题不用问,书院可以有很多任院长,但只有一位夫子。

    “您是书院第一任院长,也是如今的书院院长,中间这些年您在做些什么?如果真是不想理会世事,为什么又会出山重新执掌书院?”

    “这几百年里我很忙。我想着当年在西陵神殿我管藏书楼,自已又喜欢看书,有了书院,当然要去世间各处收集书籍,这事情很费时间。”

    夫子说道:“而且你不要忘了,我往天上飞了那么多年,为这件事情做准备,下决心则花了更多年的时间。在世间游历的过程里,我寻找传说中的冥界,寻找世界的边缘,寻找真正美味的食物,寻找一些人,也花了很多时间。”

    宁缺问道:“您在找什么人?”

    夫子说道:“我想找到一些和我一样的人。”

    宁缺问道:“您找到了吗?”

    夫子说道:“我找到了酒徒和屠夫。我从他们那里,知道了关于昊天更多的事情,也知道了一些永夜的事情,于是我想邀请他们一道做些事情。”

    宁缺说道:“他们没有同意?”

    夫子点头说道:“不错。”

    “那您怎么做的?”

    “我和他们打了一架。”

    “谁赢了……”宁缺摆手说道:“抱歉,这个问题很白痴。”

    夫子叹道:“他们当然打不过我,恼火的是,他们还是不肯听我的。”

    “您究竟想做些什么?”宁缺问道。

    夫子看着宁缺说道:“你先前不是问我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

    宁缺点点头。

    夫子说道:“这些年,我绝大多数时间,都用来思考一个问题。”

    宁缺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战胜昊天。”

    黑色马车的车厢里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夫子的声音仿佛还在飘着,落在地板上,朱雀鸟踩出的焦印,如水般轻拂。

    这趟修行旅程早就已经揭示了真相,师徒还讨论过更加具体的问题,然而当这句话最终如此真切而简单地出现,依然显得那般震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头来问道:“老师,您想出方法了吗?”

    夫子恼火说道:“如果想出了方法,我怎么还会在这辆马车里?”

    ……

    ……

    (第一章,今天还有两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四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逆的天(上)

    黑色马车在地面上,地面是人间,如果夫子已经想出战胜昊天的方法,他此时必然早已离开人间,上天而战,自然不祭还在马车里。

    “我想了很长时间,都没有想出可行的方法。”夫子说道:“就这样过了好几百年,我碰见了一个人,他叫轲浩然,也就是你的小师叔。”

    听到小师叔的名字,宁缺本来有些黯淡的情绪,顿时明亮起来,有些兴奋,因为要知道小师叔的浩然气,现在便在他的身上。

    夫子说道:“你小师叔资质出众,可以称得上惊才绝艳,无论修行还是别的事情,都是一学便会,像佛宗说的什么知见障,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相对应的,这个家伙的脾气也有些怪,有很多东西他都不愿意学。”

    宁缺说道:“我听莲生说过,小师叔这辈子就只会浩然剑这一种功法……但莲生又说,小师叔已经到了一法通万法通的境界。”

    “不管什么名头,最终把自已整死的境界,在我看来,再强也有限。”

    夫子说道:“说回当年的事情,我见着你小师叔后,眼前便一亮,心想我的资质太过普通,所以想不出来战胜昊天的方法,他的资质远胜于我,如果接受我的悉心培养,那么或者真有可能完成的我宿愿。”

    “然后呢?”

    “先前说过,你小师叔脾气有些怪。”

    “是骄傲吧?”

    “骄傲不就是怪吗?”

    “老师您也挺骄傲的。”

    “我向来客观公正。”

    “老师,我们扯远了。”

    “是你扯的……你小师叔很骄傲,我想收他当学生,他居然不干,说我没有资格收他当学生,我便问他,我都没有资格,世间谁还有资格当他老师?”

    夫子说道:“当时你小师叔答道,世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当他的老师,他的老师只可能是他自已。我最开始还有些不悦,后来一想也对,我不一样也是自学成才?但我还是想让他少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弯路,所以说要代师收徒,他问我们的老师是谁,我说我们没有老师,他才同意。”

    稍一停顿后,夫子继续说道:“我始终想着,要你小师叔在修道路上少走些弯路,但后来发现,这种教育方法确实是有大问题的。”

    宁缺不解问道:“什么问题?”

    夫子说道:“一点弯路都没走,他走的太快,随时可能飞起来。”

    这句话有些艰涩费解,但宁缺听懂了。

    “你小师叔的境界提升的太快,我开始感觉到不安,于是开始继续周游世间,在一个小镇上看见你大师兄,然后又收了君陌。”

    “然后你小师叔骑驴离开书院,先进长安城,闯荡世间,然后灭了魔宗,最后又回到书院,他以一种难以想像的速度成长着,世人都以为单剑灭魔宗是你小师叔最巅峰的境界,实际上他回到书院后,变得更加强大。”

    “他终于体会到与我一样的苦恼,对这片天空产生了相同的疑问,于是他决定去和昊天战上一场。我很反对,我告诉他你不可能打赢昊天。他却对我说,不打一场怎么知道能不能打赢,师兄,这种事情当然要先打了再说。”

    宁缺低头沉默,想着二师兄说话行事的风格,确实很有几分小师叔的气魄,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老师平静问道:“然后呢?”

    夫子沉默片刻,说道:“然后他就去打了。”

    “然后他就输了。”

    “然后他就死了。”

    ……

    ……

    说完这三句话,夫子笑了起来,笑容显得有些落寞萧索。

    宁缺距离夫子和小师叔的精神世界很遥远,却能体察到夫子此时的情绪。

    越强大的人越孤单,酒徒和屠夫非同道中人,夫子好不容易在浊世红尘里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师弟,结果却没有并肩而战的机会,便就此分离。

    夫子情绪渐宁,说道:“那之后,我便把全部的精神,放在教你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身上,我以千年来在人间的经验与过往总结出一些道理,以仁义教慢慢,以礼法教君陌,他们也没有令我失望,学的非常好。”

    “遗憾的是他们终究是在学我,就算学的再好,也只能是第二个我,或第二个轲浩然,想要战胜昊天,希望并不是太大。便是你三师姐。她的修行与众不同,但同样还是在昊天的修行世界之内。”

    “于是我开始思考别的可能,我在世间游历,寻找各个领域最天才的人,让他们回书院学习,比如你五师兄宋谦,比如王持,但这一次,我不再试图让他们在修行道路上辛苦地攀爬,而是任由他们自行研究爱好,试图在那些数字与线条的世界里,寻找到打破昊天世界的方法。”

    “在西陵的时候,我对你们说过,我这一生修行的起点,便是道门,于是最后我的目光又重新落在道门之上,你十二师兄陈皮皮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拥有道门最美好的特质,却完全没有任何陈垢,所以我选择了他。”

    “可惜时间还太短了些,如今看来,我的这些尝试不见得能够成功,就算有成功的可能,我也看不到了,不过好在还有你。”

    宁缺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提到自已,才惊讶地抬起头来,说道:“老师,我的修行资质可比陈皮皮差多了,如果要说符道数科或是弈道,更没有什么资格和师兄师姐们相提并论,您为什么会选择我?”

    “首先,因为你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老师,您这是在夸我还是贬我?”

    夫子说道:“千年之前,我以仁义教化世人,以礼法固化道德,以律法减少纷乱,如今无论唐国还是你两位师兄,都可以完美地实践这些,然而这些只能人类社会平静地生存,却无法产生足够强大的破坏力,只有自私才能让人类前进。”

    宁缺说道:“我只听说过爱拯救世界,可没听说过自私拯救世界。”

    夫子说道:“有时候,破坏旧世界,便是拯救新世界。”

    宁缺叹息说道:“您这么说,我压力很大啊。”

    夫子大笑起来,然后笑声渐敛,静静看着他说道:“当然,我选择你做为关门弟子,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一直都看不懂你。”

    “卫光明在桃山上看到长安城里有一个生而知之的小男孩,我自然也看到了,他认为你是冥王之妇,我并不这样认为,但我确实想不明白,世间怎能有生而知之的人呢?而且你显得那样的普通。”

    夫子说道:“直到后来,直到最近的这些时日,我终于确定,原来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你来自另一个世界,才有了答案。”

    就像如何战胜昊天这个论题一样,宁缺是穿越者的事实,在这些天的旅程里,一直没有被提起,夫子和他却早已默认。

    宁缺低头看着地板上那道朱雀留下的焦痕,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头望向桑桑,对于老师这种大智慧的人,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夫子肯定不会认为他是什么妖怪,直接把他镇压,然而桑桑呢?

    桑桑会怎么想?

    桑桑什么都没有想,她有些吃惊,但没有任何惊恐或是排斥的情绪,只是好奇地看着宁缺,当宁缺望向她时,她笑了起来。

    宁缺心头微暖,他不在乎桑桑是冥王之女,只在乎桑桑是桑桑,桑桑也不会在乎他是哪个世界的人,只要他是他,这就够了。

    “我暂时没有找到战胜昊天的方法,你小师叔没有成功,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成功过,那是因为这本来就是昊天的世界。”

    夫子看着宁缺微笑说道:“但你不是昊天世界的人,至少你的灵魂,你的思想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物,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生死光明循环的死局,你从局外来,那么你就是那个破局之人,这很好。”

    宁缺先前说自已压力很大,这时候听到这番话,他才感觉到真正的压力,下意识里向车窗外望云,看着那片湛蓝的青天,忽然觉得整片天空变成了无比沉重的某种事物,压的自已的意识和心脏都快要破碎开来。

    要逆天呀?

    弱者口胡口桀喊着俺就是要逆天那是小说里的有趣故事,像夫子这样沉静人间千年苦思冥想以身实践想着要破开这片青天让世界呼吸新鲜的空间,这便就不是故事,而是最真切最生动最壮烈瑰丽的奋斗。

    宁缺是很自私的人,除了很有限的几样之外,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而奋斗,然而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已要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奋斗。

    这关我什么事?

    他这般想着,却说不出口。

    就如同夫子说的那样,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却来到了这个世界,感受了如此多的悲伤痛苦别离愤怒以及喜悦快乐和幸福,为什么会有这一切?

    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原因,生命总要有目的。

    只是这个原因,这个目的,实在沉重到他难以负担。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夫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就在夫子和桑桑都以为他准备拒绝或者说逃避的时候。

    宁缺问道:“我怎样才能像您一样强大呢?”

    ……

    ……

    (还有一章,继续努力中。)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五章 那些年,我们一起逆的天(下)

    如何战胜昊天,和怎样才能像您一样强大,看起来没有什么关联。

    但在宁缺看来,修行者至少得像夫子这样强大,才有资格说逆天,有资格探索那些深奥艰涩的问题。

    夫子是怎样炼成的?这肯定很难简单模仿,或者学习,但可以请教,就像当年的小师叔一样,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有人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虽然酸臭,却是真话,因为活的越久,你修行的就越高,我的修行资质也很普通,就是活的岁数长一些。”

    夫子说道:“怎样才能像我一样强大?先要学会和昊天最强大的两个规则之一的时间对抗。你要尽可能活的更长久一些,活的时间越长,你的境界便会越高,于是便能活的更长,如是循环不尽。”

    宁缺说道:“老师,您这些话说了等于没有说。”

    夫子说道:“我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也只能这么说。”

    宁缺看着老师脸上的皱纹,心头微动,问道:“老师……您是人间最强大的人,可以飞翔于九霄云上,近乎长生不死,如果严格来看,您非但不是普通人,甚至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您完全可以像酒徒和屠夫那样,平静低调沉默地享受时光,为什么一定还要逆天?为了人间?”

    “首先我们要厘清一个道理。如果世界是有单调的重复,有限而无趣,那么如果你活的时间足够长,你便会越无趣,只有无限的世界才能带来无限的乐趣,我已经看过世间所有风景,吃遍世间所有美味,我在昊天的世界里已经活的很无趣了,所以我理所当然想要破天而出,去看看别的风景,这是以前便说过的。”

    夫子说道:“其次你说我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应该没有心情代替人间寻找新的乐园,满足人类的好奇心……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疑惑过,自已究竟还能不能算人,为了确定这一点,我做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宁缺问道。

    夫子说道:“我吃了一口人肉,然后发现很不好吃,更准确来说,我很恶心,一直不停地哎吐,甚至把胃肠里的清水都吐了出来。”

    宁缺低头说道:“人肉确实不好吃,但这和您的疑惑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老黄牛喜欢吃牡丹鱼,大黑马喜欢吃羊肉,但老黄牛从来不吃牛肉,我相信大黑马也不会吃马肉,因为老黄牛是牛,大黑马是马,世间一切肉我都有兴趣尝试,唯独人肉例外,正因为我是人。”

    很简单却没有什么道理的说法,但充满了直觉的力量,不容质疑。

    夫子又道:“既然我还是人,活在人间,当然便要做人事。道门里的很多人不同,他们自认为是昊天的子民,在人间只是短暂停留,最终会回到昊天的怀抱,所以他们行的是天道,这便是我与他们的区别。”

    此时黑色马车已经驶抵书院,青色的草甸间,耐热的花树正在盛放,风景看着很是美丽,隐隐可以看到雾中的后山。

    夫子没有回书院后山的意思,让大黑马继续前行。

    宁缺长舒一口气,开心地笑了起来。

    夫子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宁缺连连挥手,没有解释。

    他之所以开心,是因为夫子没有回书院。没有回书院,便不会与后山里的弟子们告别,这也就意味着,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黑色马车一路向北。

    宁缺与夫子的对话还在持续。

    “您已经如此强大,为什么还是不能战胜昊天?”

    “我说过,这是昊天的世界,它是世界的规则,越五境的修行者,能够拥有自已的规则,但那些规则始终是在世界本原的规则之下。”

    夫子说道:“这个世界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个微笑,一个念头都在它的目光注视之下,就连因果都逃不出它的计算。比如莲生自以为可以跳出三界外,但事实上,他始终都在此山中,”

    说此这里,夫子向宁缺腰间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桑桑,说道:“至于我虽然可以无视昊天的规则,做到无矩,却无法超脱佛陀说过的因果,因果是事物发生的顺序,事物发生的顺序便是时间,时间代表一切。”

    “在这个世界里,昊天无所不知,所以无所不能,它能计算安排所有,我们却无法提前预知而躲避,这便是所谓天意不可测,天意不可违。”

    宁缺问道:“既然昊天无所不能,为什么始终没有办法杀死您?”

    “它当然试过,雷电交加,暴雨磅礴,大海呼啸,我这一生所见的天怒,大概比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遇过的都要多。”

    夫子说道:“不过我跑的比较快。”

    说完这句话,夫子轻挥衣袖,黑色马车周遭的天地元气微有变化。

    宁缺的感知本就极敏锐,如今已经晋入知命境,天地元气最细微的变化,也很难瞒过他,他瞬间察觉到,天地元气分成了很多层,其中两层之间,有一片极为幽渺满淡的平滑空间。

    “人间被天地元气所覆盖,天地元气自有分层。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是扭曲的缘故,这些元气分层里,也有些扭曲的通道,可以人让瞬间抵达万里之外。”

    夫子说道。

    宁缺说道:“这便是无距?”

    夫子说道:“不错,如果你晋入无距境界,昊天想要杀死你,便会变得比较困难,问题在于,你不可能总逃,不然会累死,所以还是要想些别的方法。”

    “我说过除了活的时间长些,我没有别的长处,不过正是因为活的时间够长,所以我的境界越来越高,高到无前者可以学习,只能自已摸索,好在还是摸索出来了一些手段,它要找到我变得越来越难。”

    “我舍了这身躯壳,不往三界外跳,直向人间去,把自已与人间融为一体,昊天要杀我,便要把这个世界毁灭,但它是这个世界的规则,世界不存在,它便会毁灭,所以它只能想办法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

    “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方法,因为它只要找到我的一部分,便能找到我,但这也是一种最安全的方法,因为我到处都在,只要我本体不现,它便永远找不到我。”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感觉很厉害。”

    ……

    ……

    黑色马车来到泗水岸边。

    杨柳青青,对岸民舍颇新。

    宁缺和桑桑分坐在夫子身旁,借柳荫蔽日,看风景,暂歇息。

    昊天和夫子的故事讲完了,但有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始终没有被提起。

    宁缺问道:“冥王又是怎样的存在?”

    夫子说道:“没有冥王。”

    宁缺怔住,转头望向老师,重复说道:“没有冥王?”

    夫子说道:“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就是没有见过冥界,既然没有冥界,自然就没有冥王。”

    宁缺的思绪有些混乱,说道:“怎么可能没有冥王?冥界不是要入侵人间?烂柯寺的佛光阵,佛祖留下那么多法器,不就是为了对付冥王?”

    夫子说道:“佛陀想镇压的是他所以为的冥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涅槃前的应对确实有道理,只不过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冥王究竟是谁。”

    宁缺愈发听不懂,指着正在摘柳枝编小玩意儿的桑桑,说道:“她是冥王的女儿,如果没有冥王,怎么会有她?”

    夫子转身望向他,笑着说道:“痴儿,已经到了现在,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不愿意朝那个方向去想?”

    老师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宁静,宁缺的心情却骤然一紧,眼皮开始不停地跳,双腿变得像柳枝一样绵软,似要瘫软。

    无数的汗水像浆子般,从他身体每一处涌出来,瞬间打湿身上黑色的书院院服,体内的浩然气因为情绪的极度紧张,竟有了崩溃的征兆。

    宁缺觉得自已的嘴里一片干涩,想要说话,却发不出来声音。

    夫子看着正在编柳枝的桑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不要忘记,在成为被人间追杀的冥王之女前,她是光明的女儿。”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夫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其实,她一直都是光明的女儿。”

    夫子轻拍宁缺肩头,平静说道:“换句话说,她就是昊天的女儿,她就是昊天的分身,甚至你可以理解为,她就是昊天。”

    桑桑听懂了这句话,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不安,小脸骤然间变得极为苍白,甚至比脸上擦着的陈锦记家的脂粉还要白。

    宁缺的脸色比她更苍白,他这时候终于能够说出话来,声音显得格外干涩嘶哑,颤抖的非常厉害:“但都说她是冥王的女儿。”

    夫子说道:“我说过很多次,没有冥界,自然也就没有冥王,如果非要说有,就像佛陀以为的那样,那么昊天就是冥王。”

    宁缺低头,埋在自已的双膝间,说道:“这,没有道理。”

    “这是最简单朴素的道理,哪怕是初入书塾的孩子都能想明白。其实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了,只不过这道理实在是太简单。”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夫子的目光透过柳枝落在湛湛青天间,赞道:“大道至简。”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七章 登天(上)

    桑桑的身子是黑的,像炭一样。

    桑桑的双脚是白的,像玉一样。

    宁缺替她洗过澡,最喜欢抱着她的脚睡觉,很熟悉她的身体,熟悉她的双脚,熟悉她的一切,此时看着这具黑白分明的完美身躯,却觉得无比陌生。

    小时候在河北道死尸堆里挖出那名小女婴时,他就像通议大夫府里的人们一样觉得奇怪,只不过后来抱着养了这么多年,于是见怪不怪,直到此时看到这幕画面,听到夫子的话,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桑桑是黑的,也是白的,就像她在烂柯寺最后一局棋落下的那颗黑子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最终在荒原马车里变成了一颗白色的棋子。

    至此宁缺再没有任何侥幸的希望。

    这个世界没有冥王,昊天便是冥王。

    这个世界没有冥界,当昊天让末日来到时,人间便是冥界。

    ……

    ……

    无数的光明从桑桑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平静的泗水水面像镜子一般,把那些光线凝成一道光柱,然后反射到高远的碧蓝天空之上。

    河畔也开始光明大作,无数光丝从夫子的身体里钻出,与桑桑喷涌出的光线系在一起,他的一部分在桑桑的体内,于是他便无法离开。

    夫子望向自已身体里渗出的光丝,觉得很有趣,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就像弹琴一般轻弹,然后他问道:“到时间了?”

    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声音也没有任何情绪,分不出来男女,没有任何波动,却并不是机械的,只是透明空无的。而且那道从她身体里响起的声音,拥有无数多的音节,复杂的根本无法听懂,更像是大自然的声音。

    夫子听懂了,于是他笑了笑。

    宁缺没有听懂,但他知道分离的时刻到了。

    一个是自已最敬爱的老师,一个是相依为命多年、生命早已合为一体的女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个人所能想像到的最痛苦的抉择时刻,幸运或者不幸的是,他此时没有能力做选择,或者说可能不需要做选择。

    宁缺不能动,只能坐在泗水畔的草地上,看着被无数万道光丝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望向桑桑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淡漠。

    ……

    ……

    昊天说的话,没有人听懂,如风啸,如雷鸣,响彻人间。

    于是人间知晓了泗水畔正在发生的事情。

    于是整个人间,都开始回荡一句话。

    ……

    ……

    “恭请夫子显圣!”

    西陵神国桃山最高处,庄严肃穆的神殿外,石坪上跪着黑压压的人群,往常骄横的红衣神官和神殿执事们,就像最虔诚的信徒,以额触地。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也跪在白色神殿最深处的纱幔之后,在纱幔外,还跪着天谕大神官和裁决大神官。

    ……

    ……

    “恭请夫子显圣!”

    极西荒原深处,天坑中央的巨峰之巅,悬空寺讲经首座的手中没有握着锡杖,而是诚心诚意地双手合什,无比恭敬地祝祷着。

    巨峰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无数座黄色寺庙里,不停响着颂经的声音,以及那句同样的话,静静地等待着夫子上天。

    ……

    ……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无数道观,无数寺庙,所有皇宫,无数尊贵的大人物,都恭敬无比地跪在地面,不停重复着这句话。

    ……

    ……

    遥远的南海某处。

    青衣道人沉默看着陆地的方向,脸上的神情显得异常凝重。

    他没有说那句话,因为他很紧张。

    他看到一道大幕正在缓缓落下。

    为了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不到最后,他无法放心。

    ……

    ……

    没有恭请夫子显圣的还有很多人。

    真正的普通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会知道泗水畔发生的这件事情,会对人间对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

    他们像平常一样,买菜做饭喝酒聊天打牌盗香宅斗种田。

    ……

    ……

    “人间之事我管了太多年,有些累,也有些烦,有些厌恶,所以我不想再管了,你看,事实上人间的这些人也不想我管。”

    夫子把飘到眼前的一根光丝挥手赶走,看着宁缺说道。

    宁缺没办法动,只能看,只能哭,所以他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纵横,然后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的笑,神经质般地笑。

    夫子有些讷闷说道:“当时在荒原上,昊天终于找到我,所以它很高兴,才会又哭又笑,你这时候又是为了什么犯病?”

    宁缺忽然发现手能动,抬袖擦掉脸上的泪水,说道:“我是在恨。”

    “恨什么?恨你媳妇儿?”夫子大笑说道。

    宁缺看着夫子,说道:“我恨老师你不负责任。”

    夫子怔了怔,说道:“我哪里不负责任了?”

    宁缺说道:“您就这样上天了,大唐怎么办?书院怎么办?”

    夫子说道:“这种小事,我都不感兴趣,更何况昊天?”

    宁缺说道:“就算昊天没兴趣,那道门怎么对付?”

    “如果你们连人间的敌人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对抗昊天?”

    夫子微笑说道:“再说,我又不见得一定会输。”

    ……

    ……

    笑容渐渐在夫子的脸上消失,他看着飘在泗水之上,浑身大放光明的桑桑,忽然说道:“在荒原马车里,我就知道是你,而在你找到我的同时,我也找到了你,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天我一直在做什么?”

    桑桑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到这个问题,身上的光丝越来越繁密,渐要成流。

    “我带你吃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带你吃宋国最考究精致的十八碟,我带你吃草原最鲜美的涮羊肉,我带你吃了牡丹鱼,生蚝汤,我带你去看了雪峰,泛舟海上,苔原镜湖,还让你和宁缺成亲洞房。”

    “我带你吃遍人间美食,带你赏遍人间美景,我让你体会到做为人最大的快乐,我甚至还顺手让你体会了一下更深的情感。”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在你眼里,人类都是蝼蚁,如今你却与蝼蚁成了亲,并且感受到了其中的美好,你感受到了充分的人间的美好,那么你会不会有那么一丝想要留在人间的念头?这些年来,你想尽一切办法要找到我,邀我上天一战,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想邀你来人间做客?”

    无限光明里,隐约可以看到神情若冰的桑桑,细而精致的眉头微微蹙了蹙,似乎夫子的这番话,对她确实构成了某种威胁。

    夫子微微一笑。

    然而片刻后,她蹙起的眉心便平伏如镜,光明再盛,与夫子紧紧相联,然后映于平静的泗水水面,再被折射成一道光柱投向碧空之中。

    光柱落在碧空的位置,渐渐出现一道光门。

    那扇门正在开启,门后隐隐可见光明的神国。

    “你梦里的月亮……应该就是天书明字卷里的月亮,那真的很美。”

    夫子转身看着宁缺说道,然后把他从草地上拎起来,手臂一振,扔向北方。

    夫子飘身而起,离开泗水,飞向碧空里那道光门。

    ……

    ……

    在“恭请夫子显圣这句话”响彻人间之前,夫子回去了一些地方。

    他回到鲁国,在一处丘陵间沉默了片刻。

    他回到唐国,在皇宫里行走了数步。

    然后他回到长安城南的书院。

    书院之前草甸如茵,花树如束,风景极美。

    他背着手,沿着石径走入书院,沿途遇到的前院学生,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依然极有礼数的躬身行礼,因为书院要求学生尊敬长者。

    夫子很满意。

    夫子走进前院的教舍,和黄鹤说了几句话,又对那名女教授说,青布大褂穿的太久便脱不下来,你将来怎么嫁人?

    然后他离开前院,穿过巷道,走过湿地,走过旧书楼,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剑林。

    余帘,正像平日那样,在旧书楼东窗畔写簮花小楷。

    忽然间,一滴墨从笔尖落下,污了金花纸。

    她沉默片刻,把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对着窗外跪拜行礼。

    夫子走进书院后山。

    木柚在湖亭里绣花,看见老师不由喜出望外,连声说道:“您可算回来了,桑桑那丫头有没有带回来?这些天的饭菜可真难吃。”

    北宫未央拿着笛子,从密林里钻出来,埋怨道:“您已经有六年没听我的曲子,做老师的不能偏心成这样吧?”

    溪畔的水车还在转动,铁匠房里不停传出打铁的声音,后山密林里偶尔会听到有人在大喊不能悔棋,有野花被人摘下送入唇中,嚼成香沫,小白狼被大白鹅啄的痛不俗生,夹着尾巴狂奔,四处寻找着唐小棠的身影。

    大师兄和二师兄,从各自的小院里走出来,沉默不语随着老师走向后山之后,走上陡峭的石径,来到绝壁断崖上。

    夫子站到崖畔。

    大师兄和二师兄在他身后跪下。

    夫子看着远方的长安城,笑了笑。

    ……

    ……

    泗水畔。

    黑色的罩衣在空中飘舞,夫子乘风而上。

    桑桑随之而去,无数光明金花,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洒向人间。

    天空上的流云泛着异彩。

    恭请夫子显圣。

    人间传荡着这个声音。

    夫子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光明之中。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七十八章 登天(下)

    人间某座小镇,某处集市,热闹嘈乱,空气里弥漫着烂菜叶和鸡屎的味道。一个男人提着一壶酒,走进一间肉铺。屠夫关上铺门,带着那人登上二楼天台,对桌坐下,开始喝酒吃肉。

    酒徒望向天空某处,嘲讽说道:“他总说昊天飞的再高又有什么用,如今看来他再强又如何?终是要离开人间,向天空飞去。”

    屠夫说道:“为了那些莫名的念头,便要放弃永生,去对抗永远不可能战胜的上苍,在有些人看来这或者很潇洒,实际上不过是愚蠢罢了。”

    ……

    ……

    西陵神国深山老林里。

    陈皮皮跪在知守观里的湖畔,对着天空不停流泪,双肩塌着,身体不停颤抖,眼睛哭到红肿,就像被雪迷了眼睛的兔子。

    中年道人站在他身后,叹息安慰说道:“夫子既然已经显圣登天,那么你父亲便可以回来,至少这算是一件好事。”

    ……

    ……

    陈皮皮的父亲是知守观观主。

    他叫陈某,无数年来身上都是一袭青色道衣,故号青衣道人。

    多年前,书院轲浩然遭天诛而死,夫子登桃山,入西陵神殿,知守观被迫全力出击,此一役,道门无数强者殒命或重残,青衣道人哪怕请动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依然无法在夫子手那根棍子下支撑片刻。

    那之后,他被迫飘零于南海之上,终生不敢踏足陆地一步。

    青衣道人在南海无数岛屿间流浪,跟随渔船漂泊,他不停修行,与南海取珠的渔女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那个孩子送到了夫子门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能踏上陆地。

    因为夫子不准他登岸。

    今日夫子终于登天,按道理来说,他终于可以登岸了。

    但青衣飘飘,依然在南海无数海岛间来回。

    一座葱葱郁郁的海岛上,忽然出现他的身形。

    下一刻,他便消失。

    数千里外,他的双脚落在另一座海岛的沙滩上。

    然后他再次消失。

    在每一座海岛上,他都只能停留片刻,甚至无法停留,便要再次奔亡。

    青色道衣上染着血水,道髻早已凌乱,他很狼狈。

    那是因为,有根短短的木棍,始终在追着他。

    每当他瞬移到一座海岛上,那根木棍便会紧跟着出现。

    他的右肩已经那根木棍击中过一次。

    如果不是他对南海上的无数岛屿非常熟悉,或者他根本无法避开这根木棍。

    他是道门最强大的人,晋入传说中无距境界。

    但夫子的木棍,亦有无距的境界。

    他只能继续逃亡,直到夫子真正离开人间。

    或者到那时,这根木棍才会落入海中。

    ……

    ……

    知守观后方有座山。

    山岩与泥土都是红色的,似极了陈年的血,只不过山崖表面生着无数青藤,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座青山。

    那些茂密的青藤,遮住了苍天,也遮住了青山里如蚁穴的那些洞窟,最重要的是,遮住了洞窟里那些强者的气息。

    数十道或沙哑或尖锐的笑声,从洞窟里传出,穿透青藤,向人间而去。

    这些笑声里充满了悲伤愤怒,又显得那般狠毒暴戾。

    青山蚁窟里,住着很多道门强者,其中绝大多数都已经是知命境巅峰,甚至有几个人已经越过五境,成为传说中的存在。

    他们都已重伤,都已重残,一半人是伤在书院轲浩然的剑下,另一半人,则是伤在当年夫子登桃山斩花一役中。

    书院这两个字,是这些道门隐世强者的恶梦。

    轲浩然很多年前便遭天诛而死,今日夫子终于显圣登天。

    人间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他们感到恐惧。

    他们终于迎来了重见天日的时刻。

    所以他们痛哭,所以他们欢笑,所以他们手舞足蹈,虽然基本上都少了只手,或是断了脚,他们放肆地释放着自已的气息,向人间宣告自已的强大。

    他们太过放肆。

    那些强大的气息,不止向人间四处散播,甚至快要触到天穹之上。

    他们并不担心昊天会惩罚自已,因为他们是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忠实的下属,昊天不会让他们这时候便回归昊天神国。

    但他们忘了此时的天空上还有人。

    那道高大的身影虽然渐渐消失在无限光明之中,却还没有完全离开人间。

    “我本不想再管人间之事,但既然你们愿意现身,那便善终吧。”

    夫子的声音响起。

    一只脚从天空里落下,踩向青山。

    青山里的笑声骤然变成了惊怖的尖叫,与恐惧的呼喊。

    数十道极强大的气息喷涌而出,向着青山外逃去。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那只脚落在青山上。

    青山平。

    道门隐世强者,尽灭。

    ……

    ……

    天空之上,光明之中。

    夫子抖了抖脚,把鞋底的泥土岩屑抖掉。

    他看了人间一眼,又望向桑桑问道:“想回去?你回不去了。”

    桑桑完美的脸上本来没有任何情绪,此时却忽然流露出极大恐惧。

    光明大作,然后散开。

    昊天神国的大门,就此崩塌。

    天穹开始震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极细的裂痕。

    天空里极细的裂痕,对人间来说其实已经无比开阔。

    无数非金非玉的白石,自天而降,呼啸而落,与空气急剧摩擦,变成数万颗流火的陨石,落在宽阔无比的海洋上。

    海上生起无数巨大的浪花。

    生出无数炽热的水雾。

    水雾里有无数死去的鱼与鸟。

    人间无恙。

    在数万颗流火陨石里,有一颗近乎透明如同水晶般的石头。

    当流火入海时,那颗水晶,折射着天穹散放的光明,在空中画出一道明亮的弧线,向着人间北方而去,最终不知落在何处。

    ……

    ……

    书院后山。

    老黄牛无精打采地躺在草甸上。

    大师兄把一篮最新鲜的青草放在它身前。

    二师兄把一盘最鲜美的鱼脍放在他身前。

    老黄牛不肯吃草,也不肯吃鱼,显得很落寞,很疲惫。

    它缓缓闭上眼睛,有滴水从眼角淌下。

    又有水滴落在它的脸颊上。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水滴。

    大师兄和二师兄抬头望天,才发现下雨了。

    ……

    ……

    夫子登天后,整个世界开始下雨。

    这场雨很大,延续的时间特别长,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暴雨如注,偶尔有几个时辰会细雨如诉,但中间完全没有断过。

    这场雨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这场雨注定会改变人间的很多事情。

    ……

    ……

    夫子曾经说过,从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往北一直走,最终都会走到一座雪峰下,那座雪峰,便是这个世界最寒冷最北的地方。

    极北寒域从来没有下过雨,只下雪,当黑夜延长,荒人部落南迁之后,这片全无人烟的静寂之地,更是连雪都很少下。

    但就连这个地方都开始下雨。

    热海表面的雪层,被暴雨击打的千疮百孔。

    那座世间最高的雪峰上,也因为暴雨产生了几次滑坡雪崩。

    其中有一处最大的豁口,看上去就像是被天外飞石击中一般。

    ……

    ……

    宁缺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已在荒原之上。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只能从身旁青草上的水珠和泥泞的土地,判断出这里曾经下过好大的一场雨。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但想来已经是段很长的时间。

    很多天食水未进,他的身体虽然强横,依然感到了虚弱,被夫子填饱的肠胃早已空空如野,但他什么都不想吃。

    他坐在雨后的草地里,坐在泥泞的原野间,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看着雨后的天空,瘦削的脸颊被天光照的非常苍白。

    天还是那个天。

    没有任何变化。

    老师与昊天的这一战,应该是输了吧?

    老师死了。

    桑桑是昊天,回去了,也就是死了。

    他很痛苦。

    最令他痛苦的是别的事情。

    直到此时,他才想明白老师登天之前对自已说的那番话。

    他本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

    但因为很多原因,他没有想到,或者说不想想到,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眼睁睁地看着昊天找到了老师。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师登天一战,然后失败。

    宁缺抱着双膝,看着天空。

    他就这样坐着。

    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

    他不知道自已该做些什么。

    就这样,从白天一直坐到日落,坐到黑夜来临。

    宁缺看着渐黑的夜空,忽然呆住了。

    他站起身来,摇摇欲坠。

    他放声而笑,笑声越来越大,因为声音很嘶哑,所以听着像是在哭。

    他躺倒到湿漉的草地上,纵情地笑着哭着,像孩子一样打滚蹬腿。

    ……

    ……

    一轮明月,出现在夜空里。

    那当然不是真的月亮,或者说,不是宁缺熟悉的那个月亮。

    他的视力很好,没有看到环形山,只看到温暖的光明。

    荒原深处传来几声狼嚎,它们从来没有见过月亮,不知道这是什么。

    宁缺知道这轮明月是什么。

    夫子还活着,还在天上战斗,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

    夫子说过,那一定很美。

    这画面真的很美。

    他对着夜空里那轮明月喊道:“一定要赢啊!”

    ……

    ……

    明字卷上面写着:“日月轮回,光暗交融,生生不息,自然之理。自然之理谓之道。道以衍法。法入末时,夜临,月现。”

    佛陀观明字卷后,曾在笔记里写道:“日月轮回,光明交融,月便应在夜里。然无数劫来,万古长夜不见月。”

    夫子便是月。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八十一章 故事新编(下)

    雨忽然停了,就在世上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雨再也不会停止的时候,这场连绵了很多天的大雨,在一个平淡无奇的秋日戛然而止。

    开始的时候根本没有人相信。人们从宫殿里走出来,从田舍里走出来,走到檐下,走到小院中,满脸惘然地抬头看天,直到发现确实再也没有水从云中滴落,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欢呼声响彻田野与城市的每个角落。

    只不过整个世界被这场大雨浸泡了太长时间,人们的衣服和心情仿佛都已经发霉,惊奇与兴奋之后,疲惫很快来到。救灾的继续救灾,发呆的继续发呆,睡觉转身上床睡觉,一切都显得那般麻木。

    雨停之后自然接着便是云散,入夜时分,人们围在饭桌旁议论着这场雨,做完家务之后,各自回房安睡,进入雨后的第一个梦乡。

    在天空上覆盖了很多天的夜云,逐渐散去。

    街巷里响起一声狗吠,那只黑狗叫的声音显得很惊恐,很不安。田园里响起一声狗吠,那只瘦黄狗的叫声显得很惘然很畏惧。

    紧接着是越来越多的狗吠,整个人间的狗,仿佛收到了某种指令,同时狂吠起来,吠声回荡在城市里乡野里,惊醒了无数人的梦。

    人们揉着睡眼惺松的眼睛走出房门,有人拿着防盗的木棒,有人埋怨着儿媳妇儿今天又忘了给狗喂食,拿着食盆去寻找自已的狗。

    然后他们才发现,不是自已一家的狗在叫,而是所有的狗都在叫。

    所有的狗,都对着夜空在狂吠。

    人们好奇地随着狗的目光,向夜空里忘去,手中的木棒滑落,手中的食盆滑落,砸到他们的脚上,他们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疼痛。

    所有人都震惊了,他们的注意力,全部被夜穹里那个事物所吸引,不要说只是脚被砸,就算是身后的房子失火,他们都很难醒过来。

    时隔很多天,雨云尽散,露出干净的夜穹,然而今晚的夜穹之上,看不到往日的繁星,只能看到一轮白圆明亮的事物。

    那是什么?

    ……

    ……

    天有异象,夜月临空。

    这幕奇特骇然的画面,震惊的全体人类心生恐惧不安,不知有多少人被吓的昏了过去,更多的人则是跪在自家的小院或窗前,膜拜不停。

    各国皇室向夜焚香祭拜,祈求昊天原谅人类的不敬,各座道观和寺庙的香火大盛,人间开始流传这是冥界入侵前兆,顿时引发了比连绵暴雨洪灾更大的灾难,甚至有很多愚夫痴妇选择了自杀。

    西陵神殿以最快的速度诏告天下,夜空里的这事物名为月亮,乃是昊天怜惜世间百姓忍受万古长夜所降下的神赐光明。

    随着神殿诰令的传播,和各国皇室的强力镇压,那个名为月亮的东西引发的骚动稍微平伏了些,随着时间流逝,人间的百姓开始习惯它的存在。

    人们发现,月亮与过往无数年里夜空里的繁星不同,并不是绝对的安静肃穆,而是依循着某种规律在运动,在变化。有晦明之别,有形状的改变复圆,变化的规律相对稳定,非常适合用计算时日,安排农耕劳作。

    有人开始用月亮的阴晴圆缺来计时,简称为月。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

    ……

    大唐长安城东南方向有座紫金山,此处地势相对较高,雨云气候相对较少,便于观星望天,于是钦天监便设在此处。

    虽然过去十余年间,帝国年号是天启,但唐人出了名的不信天不信命,所以钦天监便成为了朝廷里最不重要的机构,也成为了最清静的衙门,平日里门可罗雀,除了来紫金山赏景的青年情侣,很难看到什么客人。

    今天钦天监外却是十分热闹,数十名羽林军,拱卫着数名官员,站在石阶下方,断绝了内外的联系,偶有行人经过,看见这幕画面并不吃惊,也没有联想到别的地方——夜里多了个月亮,朝廷当然要问问钦天监的意见。

    那几名礼部官员和羽林军没有进入钦天监,进入钦天监的是一位太监首领和几名身强力壮的杂役太监,奇怪的是没有人迎接他们。

    那名太监首领脸色阴沉难看盯着房门紧闭的正堂,寒声说道:“陛下等着你们的回话,朝廷等着你们的推衍批注,你今日必须给个回话。”

    钦天监里的气氛显得格外压抑紧张。

    ……

    ……

    钦天监正堂里,摆着很多观星所用的仪器,从侧门往后走,直上露台,还能看到书院去年刚送过来的一个极大的望天镜。

    此时堂间的小桌子上,只摆了几盘很家常的菜,数罐不怎么烈的酒,坐着两个情绪很低落的人,正在毫无滋味地对饮。其中一人是监正苗可持,另一人是监副徐良守,正是钦天监最重要的两名官员。

    太监寒冽的声音从门外透了进来:“你们钦天监一向以为能够上体天心,当年不顾先帝盛怒,坚持批注,如今天有异象,你们却反而说不出话?”

    苗可持看了紧闭的大门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徐良守说道:“听见没有,终究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

    徐良守沉默不语,执酒壶替大人将酒杯满上。

    “当年夜观天象有所得,所以我在历书上批了八个字:夜幕遮星,国将不宁,陛下为了朝政平稳,下旨令我将这八字抹除,我却坚辞不允。”

    苗可持叹息说道:“谁能想到,这八个字竟起如此大的动荡,宫里朝堂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公主殿下被迫远嫁荒原,皇后娘娘自此不问政事,不知多少人想要我去死,只是陛下看顾我,所以我才能活到今天。”

    他端起酒杯,发了会儿呆,然后端至唇边缓缓饮下,神情木然说道:“如今陛下已经离世,谁还能护得住我呢?”

    徐良守看大人神情,便知其已萌死志,微觉紧张,诚恳劝说道:“如今新帝登基,公主殿下依然监国,但皇后娘娘与六皇子未归,无论是陛下还是殿下,都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引发议论,轻则引发反对声浪,重则动摇国体,理应不会对大人逼迫过甚,若殿下是要报当年之仇,何至于还要朝廷来问大人?”

    苗可持静静看着他,说道:“公主殿下素有贤名,当然不会为了旧年之事便把我逼死,但你应该知道,对于这轮明月的批注,她只想听到什么。”

    徐良守沉默无语,公主殿下的心意,他这位钦天监副官很清楚,既然当年星晦之夜,钦天监批注那八个字直指公主殿下,那么如今夜月临空,钦天监为何不能像当年那样再做批注直指尚未归京的皇后娘娘?

    “其实我看了这么多年星星,除了星星变暗的那个夜晚,我再也没有看到星星有任何变化,所以钦天监观星一职,实在是没什么意味。”

    不知道为什么,苗可持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起来,连连举杯相劝,带着微醺之意说道:“但这月亮不同,你看夜空之月盈缺有道,阴晴有序,其间自有微妙变化,无论修历还是观天,都大有可为,遗憾的是本官是没有什么机会了。”

    徐良守听见这话,不由又是好一阵紧张,连连劝道:“既然公主殿下仁心厚德,大人何不借势而行,何至于如此?”

    苗可持闻言双眼一瞪,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我钦天监最初,皆是由太史令兼任,正是因为天意人心史书皆不可欺!我为何要违心做那批注?”

    “依据唐律和吏部递补旧例,我若去后,你便是钦天监的监正,我如今被逼的无法自处,那是因为我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被宫里那对姐弟捏住了把柄,但你不同,你身心皆正,而且无所系绊,我走之后,你可不能让我钦天监蒙羞!”

    徐良守沉默了很长时间,轻轻点了点头。

    见到他有此表示,苗可持稍舒了口气,缓声说道:“先帝年号天启,很多人都不知道其间的真实原因,便是我也不知道,如今看来,夫子离世,陛下归天,一应老臣柱梁纷纷随之而去,这大概就是天启的原意。”

    “天意不可违啊……”

    苗可持声音骤然严厉,说道:“但人心更不可欺!既便人不能胜天,但我们可以不从天而行,这天又能奈我何?”

    ……

    ……

    钦天监正堂的门终于打开。

    看着饮毒酒自杀的钦天监监正苗可持的遗体,那名太监首领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话的声音愈发尖刻颤抖,难听到了极点。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畏罪自尽!”

    徐良守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旁观着这幕画面,想着大人自杀前说的那番话,看着那名暴跳如雷的太监,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一个人连命都不要了,当然胆子够大,连死都不怕的人,何谈畏罪?连命都不要了,即便是昊天都拿他没办法,宫里那对姐弟又能如何!

    ……

    ……

    (今天四章,这是第一章,还有三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八十二章 秋宫凉

    那几名礼部官员得知钦天监监正苗大人的死亡之后,匆匆离去,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复杂难言

    那名太监首领示意徐良守跟着自已进了偏室,自行坐在椅中,脸色阴沉难看说道:“接下来你知道怎么做?”

    徐良守恭谨说道:“请公公明示。”

    太监首领轻轻敲打桌面,说道:“咱家不懂观星之术,全听你的。”

    徐良守沉默片刻后说道:“公公真要卑职写?”

    太监首领这时候已经极为心急,喝道:“罗嗦什么,还不赶紧着把这事办了!”

    徐良守不再推搪,走到案前,挥笔写下了八个字。

    “暗月侵星,国将不宁!”

    ……

    ……

    多年前,大唐钦天监观星夜忽暗,批注了八个字。多年后,有月现于夜空,钦天监的官员看都未看,又写了八个字。

    太监首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阴沉地仿佛要滴下水来,眼眸里的怒意,却像是火焰一般,咬牙说道:“徐大人这是何意?”

    徐良守平静说道:“本官乃是监天监监副,大人辞世之后,依据唐律及相关条例,顺序递补,不需经朝堂讨论,公公既然要我批注,我便批注,有何不妥?”

    太监守领气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干笑说道:“好一个徐大人。”

    徐良守神情骤肃,将这名太监干瘦的手指打掉,厉声喝道:“我称你一声公公,说请你明示,自称卑职,不过是给宫里贵人一些面子!我乃堂堂四品朝官,你区区一个阉货,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大胆!放肆!”太监首领气的浑身发抖,“你想死吗!”

    徐良守面若寒霜,喝道:“死?你真当唐律是摆设!告诉你和你身后那个贵人,我不是苗大人,我没有当街斗殴误伤人命的不肖子弟,也没有贪污受贿的妻家舅哥!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想我死没那么容易!给我滚!”

    话音甫落,他重重一掌打在太监的脸上,掌声响亮。

    ……

    ……

    大唐天枢处,负责代表朝廷管理修行者,在普通人甚至是一般官员的心中,这个机构都显得很神秘。

    但天枢处的衙门位置并不神秘,只是有些偏僻,就在朱雀大道东面四里外的一幢小楼里,和军部那片园林可以隔空对视。

    连绵大雨结束之后,看天色,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下雨,但今日天枢处三楼的案几上,却有一把黄纸雨伞,伞面微湿。

    何明池拿着一块雪白的绢布,细致而缓慢地擦拭着伞面上的水滴,就像根本没有看到对面诸葛无仁额头上的汗珠。

    诸葛无仁是大唐天枢处主官,世人皆知皇后娘娘的一条忠狗,当新帝登基之后,他的境况自然难免变得被动惶然起来。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诸葛大人对局势的变化,应该早就心里有数,为何还要徒劳地四处奔波走动,莫非你想推翻先帝的遗诏?殊为不智。”

    何明池把绢布收进袖中,抬起头来,看着对面平静说道。

    诸葛无仁看着对面这名穿着道衣的年轻人,额上的汗水变得越来越多,他怎样也没有想到,这些天自已的行踪,竟全部都在对方掌握之中。

    他和何明池其实很熟,在过去这些年里,做为天枢处最主要力量来源的南门观,一直是由何明池负责与他配合。他对何明池一直很尊重,但那主要是尊重他的师门以及他那位贵为国师的老师,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已错了。

    何明池最值得尊重的就是他自已本身。

    “何门主究竟想说什么?我只不过和一些故旧喝喝茶,聊聊天而已,如果你要栽赃我想推翻先帝遗诏,恕我不能接受。”

    诸葛无仁的声音有些沙哑。

    当何明池施施然走进天枢处,自已却没有听到任何警信时,他的嗓子便近乎哑了,因为他知道无论自已说些什么,都很难被人听见。

    “先帝当年之所以会同意皇后娘娘的建议,让你做天枢处主管,是因为你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对修行者的同病相怜之感,也没有别的普通人对修行者的先天敬畏,这是一个优点,但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

    何明池说道:“如此多年来下,天枢处里的修行者,有谁会诚心服你,一旦你没有手中的权限,你根本没有办法命令他们。”

    诸葛无仁觉得坐在自已面前的就是一条毒蛇,说道:“我确实没有想到,你们南门观对天枢处的渗透竟是如此可怕,但你不要忘记,我依然是主官,那些人虽然不敢拦着你来见我,也没有胆子帮着你杀了我。”

    何明池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说道:“我是一名修行者,虽然不像宁缺和陈皮皮那样了不起,但要杀你一个普通人,哪里还需要别人帮忙?”

    诸葛无仁厉声喝道:“我不信你有胆子杀死一名朝廷命官!”

    何明池说道:“我确实不敢,但诸葛大人不要忘记,如今新帝已经登基,他只需要一道旨意,便能夺了你的官职,到那时你还剩下什么?”

    诸葛无仁额头上的汗珠瞬间变得更多,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还等什么?”

    “陛下刚刚登基,便要对皇后娘娘的忠犬动手,这落在满朝文武的眼中,并不怎么好看,而且大人执掌天枢处多年,相信手里也握着一些秘密,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力量,陛下不想因为君臣之间的意气之争,而产生不必要的损失。”

    何明池看着他微笑说道:“所以陛下想你辞官。”

    诸葛无仁盯着他嘲弄说道:“你觉得我会这么愚蠢?”

    “这和愚蠢无关,只与时势有关。就算你还有些底牌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但大势已经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翻不了天。”

    何明池敛了笑容,说道:“诸葛大人心伤先帝离世而身患重疾,情真意切自请辞官,陛下和公主殿下会怜你劳苦功高,允许你在长安城里居住,如果要让陛下夺了你的官职,那么你会被派到外郡任职。”

    诸葛无仁听着这话,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看来诸葛大人也很清楚其中的差别。不错,你这辈子跟着皇后,不知做了多少阴私烂事,像猪狗一样使唤修行者,不知得罪了多少宗派,如果没有朝廷撑腰,只要你离开长安,你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说完这句话,何明池从案上拿起黄纸伞夹到腋下,走出了天枢处。

    ……

    ……

    今夜殿外没有传来风雨声,李渔反而觉得有些不适应,情绪也有些不宁,连看了几份奏折,心情也无法安定下来,甚至没有看清楚奏折里写了些什么。

    如今她的亲弟弟已经登基为帝,按道理来说,她的监国一职应当失效,但无论是新帝还是朝中两派官员,都极有默契地请求她继续监国。

    皇帝要她继续批改奏折,是相信皇姐的政务能力,表示自已的感恩与亲近,公主一派的官员坚持如此,实则是有些不信任新帝的政务能力,至于皇后一派的官员,谁知道暗底里又存着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

    李渔随手翻着厚厚的奏折,忽然她的手指微微一僵,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因为在奏折最下面,她看到了诸葛无仁的辞呈。

    烛火照耀着案几与屏风,也照耀着她阴晴不定的脸,看着这封皇后忠犬的辞职,她想起了最近朝堂上发生的很多事情。

    新帝继位以来,长安城看似平稳,实际上水面下则是暗流涌动,那些依然忠于皇后的大臣和将领,经常私下联络,说的内容不用打听都能猜到。

    朝堂之上也有一次大争执。宫中决意尽快改元,将新帝继位一事完全确定,皇后一派的官员,则以先帝灵柩未归,太后娘娘远在荒原为由,强烈要求将更改年号推迟,至少要等先帝入土为安。

    以孝为先的理由非常充分,无论是李渔还是皇帝陛下,都不可能阻止,只好同意朝臣们的建议,决定趁雨歇之时,派队伍前往贺兰城迎灵。

    李渔非常清楚更改年号一事对帝位的重要性,而且这本来就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椿大事,结果却被迫无功而返,所以她猜到弟弟肯定会非常愤怒,却没有想到在自已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便开始动手了。

    借着烛光的照耀,她细细审看着诸葛无仁的辞职,想在辞呈的字句细节里,看出些更深层的东西,却一无所得。

    ……

    ……

    因为先帝灵柩未归,所以新帝没有搬进正殿居住,还是住在往年的偏殿里,只不过如今的偏殿,却要比正殿热闹繁华的多。

    今夜的宫殿,忽然重新变得安静起来,除了两名最受信任的太监首领守在门口,幽静的殿内没有其余人,只有姐弟二人。

    “当年听父皇转述过院长的一句话:治大国就像煎小鱼,不要随便去翻动,要顺其自然,谨慎行事,万万不可心急。”

    李渔看着弟弟轻声劝说道:“你如今已然是大唐皇帝陛下,只要顺势而行,那些跳梁小丑根本撼动不了你,何苦贸然出手?”

    李珲圆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让皇姐你如此紧张慎重,原来不过是封辞呈,不错,是朕派人让诸葛无仁辞官,全大唐的人都知道,那个阴险小人是那女人养的一条狗,我可不想在宫里再看见那张可恶的脸。”

    李渔看他神情,便知道没有把自已的话听进心里去,神情凝重说道:“你要清楚长安城是不可能从外部攻破的,唯一的危险便是来自内部。陛下你如今便等于是长安城,只要不自乱便可千秋万代。”

    听到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珲圆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李渔说道:“其实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正如皇姐所言,长安城的危险就在内部,便在宣读遗诏的那两天时间内,礼部尚书去了南门观,诸葛无仁去了书院,他们想做什么难道皇姐你不清楚?”

    李渔沉默不语,关于南门观的事情,她并不担心,尤其是随着国师李青山病逝,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再也不可能有别人知道,然而书院一直没有表明态度,这才是真正让她觉得不安的地方。

    书院一直封门,不要说那些忠于皇后的大臣无法进去,就是她派出的信使,也只能看到书院普通的事务职员,连一名教授都看不到。

    如果说是因为夫子仙逝,书院封门情有可原,但那些教授们在做什么?书院二层楼里那些有资格影响朝局的人们,现在又在做什么?

    “皇姐,那些人不可能甘心,他们死都不愿意承认,父皇选择我继位,对待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味宽仁只会被他们视为软弱!”

    李珲圆看着姐姐,狠狠说道。

    李渔听着这话,心头微颤,其实直到此时此刻,李珲圆都真以为遗诏上的名字是自已,根本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些什么。

    此时李珲圆的理直气壮,在她的眼里就像是一种讽刺,对她自已的讽刺。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有些疲惫,本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却又忽然想起先前行走在宫里时听到那个消息,眉尖微蹙说道:“钦天监又是怎么回事?”

    李珲圆闻言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渔见此便知果然是真的,严厉训斥道:“苗可持大人持身谨正,在朝野间名声极好,你居然派内官将他生生逼死,你是想与朝臣反目?”

    李珲圆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件事情,朕确实做错了。”

    李渔知道弟弟的性情有很执拗的一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自承错误,不由怔住,然而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李珲圆抬起了头。

    他平静而坚定地说道:“但我不会后悔,因为我就是要他死。”

    李渔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当年就是苗可持这个老贼批注了那该死的八个字,逼得姐姐被迫远嫁!我这辈子都永远忘不了你跪在父皇宫前的那个夜晚,更忘不了你出嫁前那夜流下的眼泪。”

    李珲圆看着自已的姐姐,寒声说道:“……所以他必须死。”

    ……

    ……

    (还有两章。)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 第一时间欣赏将夜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将夜》为转载作品,将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将夜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将夜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将夜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