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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章 荒人的呐喊

    没有人知道,人类思考的时候,昊天会不会发笑,也没有人知道,人类战争的时候,昊天会不会发笑,但思考或者战争终究是人类自已的事情,无论昊天会否发笑,人类还是会继续做下去,或冥思苦想或抛头颅洒热血。

    苍鹰飞走了,黑云渐近了,荒原上的战争还在持续,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都有剑折断,都有鲜血涌出,烟尘渐渐敛没,却不知道是因为骑兵无法高速冲锋还是因为大地被血浸湿、被尸体遮盖的缘故。

    战场中腹地带,强大的荒人战士们不停地前冲,南晋的骑兵已经被他们撕出一道极大的口子,传说中极为强悍的西陵神殿护教骑兵,都被他们冲的有些阵势不稳,当然他们也为之付出了极惨烈的代价,很多荒人战士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

    皮衣衣袂在充满血腥味的风中颤抖,然后拖出道道残影,深身浴血的唐就像块燃烧的石头,在战场上横冲直撞,一路震飞十余匹战马,徒手撕碎数名西陵神殿的神官,然后终于来到了罗克敌的身前。

    血水从唐的身上淌落,像瀑布一般,那都是敌人的,不是他自已的,他的肩上挂着一名神官迸出的内脏,画面看着血腥无比。

    罗克敌知道他是谁,脸色骤然苍白,恐惧占据身心,本能里便想要闪避或者逃走,但他清楚如果自已躲避或者转身逃走,那么下一刻唐的拳头便会把自已砸成碎片,就算自已侥幸活下来,掌教大人也会赐给自已更悲惨的结局。

    一声暴喝,罗克敌挥动神赐之刀,向着唐的头顶砍下,刀锋在空中带来尖锐的鸣啸,刀身上的金色符线骤然明亮,威势陡然增加。

    唐面无表情看着落下的刀,平直一拳击出,像山般的拳头,砸在罗克敌的刀锋之上,刀锋顿裂,然后刀柄顿烈,罗克敌握着刀柄的虎口裂开,然后那道恐怖的巨大力量,顺着他的手臂向上侵袭。

    肩胛骨喀嚓一声断裂,罗克敌鲜血狂喷向后堕支,他左手化刀,猛地砍到自已的肩部,强行以劲冲劲,断绝那道力量的侵袭,才侥幸未死。

    就在他落到地面的那瞬间,唐的身体凌空而至,一脚踩向他的头顶,看着那道越来越近,满是血泥的鞋底,罗克敌的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他此时的情绪,就像先前感知到那道恐怖炽热拳意的程子清一样,然而也正如程子清一样,在死亡到来前的那一刻,有道雷电挽救了他的性命。

    荒原低空里的那些雷电,追着唐的身影已经追了很长时间,始终无法追上,但在唐重伤罗克敌的这一瞬间,终于追来。

    唐重重一脚踏到地面,把那道雷电硬生生踩进地里,被血水滋润多时的荒原地面,无由一震,断裂的草枝间,竟挤出了很多血水。

    雷芒大作,其间清幽出现一道剑,刺中唐的腹部。

    唐是魔宗行走,甚至有可能是魔宗最后一代行走,他很强大,无论是剑阁强者程子清,还是罗克敌,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有剑刺中他的身体,但此时他被刺中了。

    即便被刺中,以唐的身体强度,也很难有剑能够刺入他的身体,但这把剑刺进了他的身体,而且刺的极深,有血从剑的边缘渗出。

    那不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宝剑,也不是剑阁幽潭边那把无双之剑,只是一道单薄的木剑,木剑如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剑柄。

    握着木剑剑柄的人,自然是叶苏。

    ……

    ……

    唐是魔宗天下行走,叶苏是道门天下行走,两个人就如世界的两面,总有一日,必会相遇相撞,然后生死相见。

    都是世间最巅峰的人,各有各的骄傲,叶苏在烂柯寺里面对书院君陌,君陌转身,他便转身,今日荒原大战,亦是不屑于杀戳那些普通的荒人战士,而只是把精神气魄系在唐一人的身上。

    当然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唐除了要避开叶苏的剑,还需要保护自已的族人,与道门的强者不断厮杀,更关键的是,他带领荒人部落在荒原上已经与中原人战斗了很多天,更准确地说他已经战斗了好几年。

    精神气魄蓄养已久,正值巅峰的叶苏,对上疲惫的唐,这场战斗的结果不难想像,木剑深深地刺进唐的腹部,然后发出一声雷鸣。

    唐的腹部绽开一道鲜红的血口,血水从他的眼睛和口鼻处淌下,这一次不再是敌人的鲜血,而是他自已的鲜血。

    甫一相遇,便身受重伤,唐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更没有什么惧色。

    他的双腿忽然燃烧起来,艳红的火焰就如同火山里的岩浆,炽烈高温却又有实在的重量。右腿以一种很怪异的角度离开地面,然后向下踹出!

    他明明站在地面,他的右腿明明只抬到半人高的高度,但当他的右腿向下疾落时,那只穿着皮靴的脚却像是从天上从云里踩下来!

    喀喇一声脆响!唐的右脚狠狠踩到木剑上,木剑从中断裂!

    木剑此时正深深插在他的腹中,唐的右脚踩断木剑,也等若是狠狠地击在自已的腹部,搅动自已的腑脏,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叶苏脸色微白,右手松开剑柄,毫不犹豫地弃剑,单薄的道袍在荒原风中轻舞,一道极其缥渺的天地元气袭来,随风疾退百丈!

    唐如山般的右拳已经握紧,悬在自已腰畔,将要击出却未击出,因为他的身前已经没有了叶苏的身影,击出也只能击空。

    鲜血不停地涌出,唐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疲惫的神情,然后他伸手拔出腹中的半截木剑,缓缓地单膝跪倒,低沉地喘息着。

    ……

    ……

    荒人第一高手唐,被道门行走叶苏重伤,荒原上这场战争进行到了此刻,似乎终于可以清晰地看到结局。

    战场上的厮杀声渐渐低沉,荒人搏命的突进,最终被南晋骑兵和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挡了下来,而西方万余唐骑的冲锋却是那般的势不可挡。

    就在荒人部落面临灭族之灾前,有低沉整齐的颂经声响起,那些受了重伤无法再作战的荒人战士,随着数名元老一起,开始颂唱一段经文。

    那段经文并不长,但音节非常复杂,明显不是通行的中原文字_荒人用的也是中原文字_而更像是月轮国西陲久古以前的原始文字,荒人战士以及那几名领唱的元老,自已都不知道那段经文,来自传说中的天书明字卷。

    随着经文声音回荡在荒原上,一股若有若无的气息,也开始在战场上生出,这道气息极为悲悯,又静寂异常,仿佛来自战场上的那些血水与扭曲变形或残落数截的尸身,通透地展现着死亡和轮回的意味。

    荒人部落大元老在一名少年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看着战场中央单膝跪地的唐,脸上深刻的皱纹里现出一丝决然的神情。

    大元老也开始颂经,念的是同一段经文,他的声音很沙哑,却又极为宏亮,就像是风一般,刮拂在荒原之上,近乎于呐喊。

    ……

    ……

    西陵神殿联军中央,站在巨辇楼台里的那道高大身影微微一凝,掌教大人听着荒原上的经声,听着那名荒人元老的呐喊,默然想着,若不是悬空寺那些僧人不听诰令,不肯前来荒原助战,你便是连这搏命的机会都不会有。

    悬空寺的佛宗大德不在,那么便需要有人与荒人大元老以精神搏命,不然若由老人近乎呐喊般的颂经声在战场上继续飘拂,那么无论是中原诸国联军,还是西陵神殿自已的护教骑兵,都将付出极惨烈的代价。

    面对荒人大元老的呐喊颂经,即便巨辇上的高大身影都只能自保,那么谁有资格来搏命?西陵神殿联军里,只有那位老人有资格。

    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听着北方远处传来的颂经声,听着那位老人的呐喊声,平静说道:“天谕以幽暗,明之始也。”

    然后他再说道:“天谕以牺牲,善之始也。”

    最后他说道:“天谕以光明,人之始也。”

    说完这三句话,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深地仿佛要刻进他的脸颊血肉甚至是骨骼,两道极为浓稠的鲜血,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来。

    天谕大神官所在神辇的四周,七名红衣神官面容已然枯稿,黑发骤成白雪,瞬间苍老了数百岁,早已没有了呼吸。

    荒人大元老缓缓闭上眼睛,然后向后倒下。

    搀扶着他的那名荒人少年战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他的遗体悲伤无语,四周的荒人伤员挣扎着站起身来,然后跪倒。

    大元老的精神力非常强大,较诸西陵神殿如今精神力最强大的天谕大神官,依然有极微小的差距,所以最终的结局是他死去。

    这是一场看似简单、实则凶险无比的战争,天谕大神官最终消耗掉了七名红衣神官的寿元,才获得了胜利,而荒人大元老直到死亡也没有利用任何一名荒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却不知究竟是谁更加强大。

    ……

    ……

    (明天四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一章 歌以送箭

    西陵神殿联军方面,南晋皇帝停留在成京,开入荒原的南晋部队由南晋太子亲自统领,在先前的血战中,遭受了极惨重的损失,剑阁强者死伤无数,天谕大神官受了重伤。但联军真正的实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还有很多像大河国墨池苑一样的道门客卿力量沉默待发。

    血色神辇里的裁决大神官叶红鱼今天还没有出手——她在前些天的战斗中,杀死了三名荒人战士首领,展现出极恐怖的实力境界——要知道那些荒人战士首领的实力已经接近武道巅峰的水准。

    西陵神殿掌教的高大身影,一直停留在那座巨大的神辇里,大唐帝国的铁骑在数次冲锋里,也并没有展现出全部的实力。

    而荒人部落元老会死伤殆尽,大元老当场阵亡,第一高手唐身受重伤,十余名强大的战士首领或伤或死,此时西陵神殿联军方面还保存着如此强大的实力,还留着这么多的后手,荒人如何能不绝望?

    战场渐歇却歇不多时,神殿联军方面鼓声再起,军队再次集结,准备向北方的荒人部落发起最后一次攻击。

    数万名荒人战士死伤惨重,因为强韧的身体与意志,重伤居多,已经没有战斗的能力,族人们看着荒原战场中央单膝跪地的唐,知道灭族的时刻,终于将要到来,千年来的艰辛挣扎与梦想最终都将化为泡影。

    荒原间一片死寂,然后不知是谁领头唱起歌来,悲伤的歌谣在风中飘荡,粗犷的歌声在荒原上回响。

    ……

    ……

    “天亦凉,地亦凉,苍鹰不敢望北荒。”

    “热海落,热海涨,热海之畔猎雪狼。”

    “雪狼逐,雪狼亡,握刀寻鹿终日忙。”

    “何处生,何处死,何处能将白骨葬。”

    “岷山雄,岷山壮,岷山才是真故乡。”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终日南望。”

    “踏过茫茫雪,踩破万里霜,不再南望。”

    “我先去,你再来。”

    “我先战,你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

    “归途近,归途远,归途踏上。”

    “我已去,你快来。”

    “我已战,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我已死,你快来。”

    ……

    ……

    这是荒人部落流传了千年的故土之歌。历经千年风雪,他们终于离开了极北寒域,离了开热海与雪原,回到了故土,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鲜花与热情,而是冷漠的眼光与血腥的厮杀,以至灭族的悲惨境遇。

    以往荒人唱起这首歌时,会有悲壮的情绪,甚至只是壮而不悲的平静从容,然而今天数万荒人战士或死或伤,坐卧在血泊原野上,声音或嘶或哑,歌声无法整齐,时起时落,显得格外悲怆,直冲天穹。

    忽然有马蹄声响起,然后是车轮声响起,辘辘之声融入荒人的悲歌之中,歌声的节奏没有被打乱——此时荒人的歌声已经没有节奏——反而被赋予了某种节奏,一种平静稳定显得非常漠然的节奏。

    云层覆盖着原野北方的天空,一辆黑色的马车在云下缓缓驶来。

    荒人看着那辆马车,相互搀扶着艰难站起,无论头发花白的老战士,还是面容青涩的少年战士,无论是断腿重伤的壮年男子,还是浑身是血的妇女,看着那辆黑色马车,神情变得敬畏恐惧,然后出现最后的希望。

    骄傲的双膝落在被血打湿的原野上,黑色马车所经之处,荒人纷纷跪倒,叩首行礼,有些身受重伤的荒人战士,一旦跪下便再也无法起来,就此死去。

    ……

    ……

    唐单膝跪在荒原战场中央,左膝头深深陷入泥中,挤出无数黑色的汁液,不知道是荒原的乳汁,还是部落同胞的鲜血,他沉默盯着远处那座巨大的神辇,看着楼台里若隐若现的高大身影,缓缓调息着气息。

    荒人面临着灭族之灾,他身为魔宗天下行走和荒人的战斗首领,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至少在死之前,他要让西陵神殿付出一些极沉痛的代价。

    在此时的荒原上,最尊贵的、对中原诸国来说最重要的人,自然便是那座巨大神辇里的西陵神殿掌教大人,那他便是唐生命最终的目标。

    就在此时,他听到身后远处传来的族人歌声有些微乱,然后他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声,回头望去,看见了那辆黑色的马车。

    ……

    ……

    黑色马车的表面覆着一层浅浅的霜,车厢内部覆着一层厚厚的冰,黄铜盆里的符火被寒意冻凝的有若鬼火,随时可能熄灭。

    桑桑体内那道阴寒气息早已苏醒,如今终于开始暴发,只是无论她还是宁缺,都不知道她体内冥王的烙印,最终会演变成什么物事。

    宁缺的眼睫毛上挂着雪霜,从车窗处透进来的幽暗天光,被这些雪霜折射成七彩的光线,他听着窗外飘来的荒人歌声,说道:“我先去,你再来。”

    桑桑嗯了一声,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说道:“我先死,你再来。”

    宁缺摇头说道:“我先死,你再来,或者一起死。”

    ……

    ……

    当看到黑色马车出现在荒原上,西陵神殿联军阵营顿时陷入安静,正在集结的诸国军队变得有些混乱,那些境界可怕的强者各自沉默。

    两年前秋天烂柯寺佛光大作开始,整个人间都在追杀那辆黑色马车,包括这些天荒原上惨烈到了极点的战争,都是由那辆黑色马车而起,然而今天这辆黑色马车终于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人们却觉得有些无措。

    没有谁发号施令,巨辇上的高大身影自仰首沉默,西陵神殿联军几乎是下意识里停止了进攻的步伐,等待着最终的军令。

    黑色马车在荒人前方停下。

    咯吱一声轻响,车厢上冰雪微震而剥落。

    车门打开,穿着黑色裘衣的桑桑走了下来。

    她看着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向前走了几步,每一步落下时,脚底与荒原地面接触的地方便会被冻结,形成一团冰雪。

    如同走在洁白的雪莲花上。

    暗沉的云遮住了这片荒原大半边天穹,十余只黑色的乌鸦,在桑桑头顶上方的空中不停飞舞盘旋不去,画面异得极为诡异。

    看着这幕画面,南方的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极为异样的情绪,那是惊恐敬畏厌恶毁灭综合起来的负面情绪。

    血红色的神辇里,叶红鱼以手撑颌,静静看着北方,眉眼间显得有些疲惫,她没有像那些普通军卒一般,被黑色马车和冥王之女震撼到无法言语,情绪复杂,她这时候只是觉得很疑惑:宁缺在哪里?

    忽然间,她的眼睛骤然明亮,如瀑布般的黑发锋锐至极的向后飘起,她毫不犹豫腰身一折,随着狂舞的黑发,像被砍断的树一般重重倒下。

    ……

    ……

    宁缺不在桑桑的身边,也没有在黑色马车的车厢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离开马车,借着荒人歌声的掩护,来到荒人战线的最前方,来到那些虔诚敬畏跪倒在地的荒人中间。

    当全世界的目光都被桑桑吸引住的时候,他单膝跪在地面上,右手扳弦,铁弓骤弯,瞄准南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联军方向,弓弦骤松。

    元十三箭凝结着书院的集体智慧和整个大唐帝国的资源,单以威力论,甚至可以与传说中的那些前代法器相提并论。

    元十三箭可以无视空间,无论飞行距离再远,威力都不会有任何损耗,所以在战斗中,与敌人相隔的距离越远,对宁缺来说越好。

    因为那些敌人很难从他的动作眼神里预知先机,生出警兆。

    因为这些特性,元十三箭是最适合战场偷袭的武器,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唯一的限制,就是宁缺能不能够看到目标,能不能瞄准目标。

    此时两军相隔数里,极为遥远,普通的羽箭和飞剑无法掠过,但宁缺能看清楚对面连绵二十余里的战线上的所有细节,能够瞄准自已想要瞄准的任何人。

    锃锃锃锃锃!

    宁缺单膝跪地,藏身在荒人之中,连续横移,闪电般连射五箭。

    他知道今天留给自已的机会并不多,自已必须把握而且充分地利用这个机会,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第一次箭袭里,完成足够多的目标。

    ……

    ……

    第一箭最突然,最难以防范,成功的机会最大,选择的目标,当然是最重要的那个人,对战局最有可能造成根本性变化的那个人。

    这个目标很好选择,就如同唐决定燃烧最后生命也要杀死那人一样,宁缺也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第一箭送给西陵神殿掌教。

    一切皆如宁缺所料,战场相隔甚远,和在烂柯寺、朝阳城里那些元十三箭的战斗不同,没有任何人能够提前预判到他的行为。

    至少在第一声弦响回荡在荒原之上时,没有人知道铁箭已经离弦,而元十三箭无视空间与时间,那么按照逻辑,便没有人能够避过。

    哪怕是西陵神殿掌教。

    白色湍流在弦后骤生,尚未完全成形,黝黑的铁箭已经消失,下一刻出现在南方那座巨大的神辇上,出现在万重纱帘后的楼阁里,射中那道高大身影的头颅。

    纱帘万重遮清光。

    铁箭射中那道身影的头颅部位,却仿佛是射中了真正的影子,无声无息的穿掠而过,然后现出铁箭本体,贯穿无数重帘,消失在南方极遥远的天空里。

    那道高大身影微微前倾,向荒原北方望去,似乎没有受到伤害,反而是觉得很有趣,想要看看发箭那人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

    ……

    (今天第一章,还有三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二章

    看似即将成功的第一箭落空,宁缺没有生出任何挫败情绪,神情平静似乎早已料到,弦畔白色湍流聚而不散,后续四箭闪电般依序射出。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哪里是这般好的?如果在战场上就这样被自已一箭射死,那么西陵教典上的那些传说,都会变成笑话。

    按照战场上的规则来说,宁缺既然没有信心,就不应该把宝贵的第一箭的机会浪费在西陵神殿掌教身上,但今天的战场与普通战场不同,如果不能杀死西陵神殿掌教,那么就算他杀死再多人,都无法扭转当前的局势,而且没有谁能够抵抗住把西陵神殿掌教活活射死的强烈诱惑,不试一次他不甘心。

    宁缺对目标顺序的选择很正常,越强大或者说威胁越大的人,便被他排在越前面,第一箭射的是西陵神殿掌教,第二箭射的自然是叶红鱼。

    血色的神辇里,叶红鱼黑发如箭,身形如断箭,向后弯腰而倒,此时铁箭已至,只听得一声箭啸,神辇帷幔炸成无数碎片。

    数缕黑发飘落,一道血水自额间淌下,叶红鱼躺在神辇地板上,血红色的裁决神袍像暮云一般散开,本是极美的画面,却显得极为狼狈。

    再狼狈,终究她还是活了下来,只是想着先前那枝离自已的眉心无比近的铁箭,想着无比近的死亡,即便是她,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宁缺的第三箭射的是天谕大神官。

    天谕大神官先前与荒人大元老以精神力相战,战胜对方,自身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此时正在神辇里冥想调息,意图尽快回复。

    此时西陵神殿掌教终于来得及做出反应,只见巨大神辇楼阁里那道高大身影骤然挺直腰声,一道如雷般的厉喝响彻荒原。

    一道响雷在天谕大神官的神辇之前炸响,看着就像是形状的闪电,无数道极细的洁白电丝不停滚动,似乎能够吞噬进入雷团的一切事物。

    铁箭射入雷团之中,逐渐剥离,然后变细,但最终没有被完全吞噬,变成一道细长的影子,嗤的一声破雷而出,射入神辇之内。

    此时的铁箭,被西陵神殿掌教雷团削弱,威力大减。

    天谕大神官伸出右手,轻轻拈住射至面门前的那枝铁箭,动作很轻柔,就像是拿筷子拈菜,又像是执画面点晴。

    但他的神情并不轻松,脸上深刻的皱纹再次加深,眼角开始淌血,直至最终,就连皱纹里都开始淌出血水,指间的铁箭才安静下来。

    天谕大神官的冥想回复被元十三箭强行中断,重伤之后再受重创,至少在短时间内无法再战,今天的决战他已经无法参与。

    宁缺的第三箭完美地实现了作战的意图,而谁都想不到,他的第三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替第四箭做掩护。

    他的第四箭再次射向西陵神殿联军战线中间位置,箭簇所向,不是西陵神殿掌教站立的巨大神辇,而是神辇旁的罗克敌。

    在朝阳城中,罗克敌便被他一箭重伤,断喉将死,他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活下来,而且还能回复实力修为,大概是西陵神殿有秘法神术,但他决定今天不给西陵神殿任何治疗此人的机会。

    西陵神殿掌教替天谕大神官挡了一箭,便没有时间再理会射向罗克敌的那一箭,因为他再如何强大,终究还是人,还是有做不到的事情。

    铁箭准确地命中罗克敌的咽喉,就像少女手中的线穿过针眼一般,轻松随意而又带着一股很舒畅的快意。

    血花微溅,铁箭消失于荒原之上。

    颈骨成粉,血肉成沫。

    罗克敌的眼神有些惘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看看自已饱经患难的咽喉,担心自已以后再也无法说话。

    一低头,头便落下。

    他的身躯魁梧如山。

    头颅落下,就像是石头从山顶滚落。

    落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

    ……

    西陵神殿神卫们围到罗克敌尸身前,看着统领大人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断头死云,眼眸里涌出极强烈的恐惧,还有无数的悲痛。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震天般的惊呼与哭嚎声,他们愕然回首望去,只见南晋军营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晋军营的地面上,有一大滩血,血里有被震成碎絮状的肉,还有半截尸身,看那双脚上穿着的金丝云靴,应该是位皇族。

    数名太监和还有几名南晋剑阁高手,脸色苍白看着这滩血肉,震惊恐惧地浑身颤抖,有名太监更是哭的昏厥了过去。

    “殿下……殿下……”

    一名南晋大将跪那滩血肉旁,脸色苍白,眼眸里全是惊恐的神情,似吓傻了一般,不停地喊着,想要把那滩血肉喊活。

    如果那滩血肉无法再活过来,那么这名南晋大将必然会死,今天荒原上无数南晋军人或太监,在不久的将来,都会变成一滩血肉。

    这就是宁缺的第五箭。

    代替皇帝陛下统领大军的南晋太子殿下,很透彻干脆地死去。

    ……

    ……

    荒原上一片死寂。

    无论是西陵神殿联军还是荒人部落,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被震撼到难以言语,甚至失魂落魄。

    眼看着西陵神殿联军马上便要获得胜利,只需要策马向前,便能斩尽所有荒人的头颅,把荒人灭族,而此时荒原上飞来了五枝铁箭。

    五箭分射五人。

    西陵神殿掌教,两名西陵大神官,神殿神卫统领罗克敌,以及南晋太子,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是人间最重要的大人物,尤其是除了罗克敌之外的四人,或者在声望权势上或者是真实的权座上,都是贵若帝王的存在,而西陵神殿掌教大人和两名西陵大神官更是有若神明般的存在。

    过往这么多年,有谁敢同时向这样五个人发起攻击?如果以前有人听说这种情况,一定会认为那人的神智不清醒。

    然而这五箭最终的结果是,天谕大神官重伤,无法再战,等于被迫远离今日的战局,裁决大神官狼狈到了极点,才艰难避过,罗克敌和南晋太子身死。

    ……

    ……

    宁缺选择目标,不仅仅是在意目标的实力与权势,更多的是从战略角度出发,关键在于,他有实现这种战略的能力。

    罗克敌是西陵神殿掌教最信任的下属,代表着忠于掌教大人的直属力量,如此惨死,那些力量必然会惴惴不安,甚至生出一些别的想法。

    南晋军队是西陵神殿联军的主力之一,一直随侍在掌教神辇之旁,统帅大军的南晋太子死亡,必然会给南晋军队带来极大的混乱,给那些将领和骑兵的心神造成极大冲击,南晋军队的战斗力会急剧下降。

    如果先前他的第一箭真的能够杀死西陵神殿掌教,哪怕只是重伤,今天战局的走向,都极有可能因为这五枝铁箭而发生决定性的改变。

    单纯从战略出发,大唐铁骑的将领以及西陵神殿联军中境界最高的大河国王书圣,似乎比罗克敌和南晋太子更有资格成为铁箭的目标。

    但不知道为什么,宁缺没有那样选择。

    西陵神殿联军东向某处,大河国墨池苑弟子们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酌之华看着老师宽厚的背影,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王书圣看着北方沉默不语,眉头微微皱起。

    他和墨池苑的弟子们,都看到了那五枝铁箭,看到了铁箭所造成的恐怖杀伤,即便是入知命境多年的他,也无法确定如果铁箭射的是自已,会是什么结果。

    而且即便他再如何谦虚,他也清楚,在如今的联军阵中,自已无论如何也应该占据一枝铁箭的份额,宁缺没有射自已,只有一个道理。

    天猫女左肩受伤,缠着绷带,清稚可爱的小脸苍白无比,她带着哭腔说道:“难道我们真的要和宁大哥打吗?”

    荒原西面,唐军阵前。

    接替夏侯已有两年的大将军冼植朗,看着北方那些死伤殆尽的荒人部落,想要找到宁缺的身影,却怎样也找不到。

    他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笑了笑,举起右手,示意麾下逾万铁骑整队待命。

    一名偏将皱眉问道:“收兵?”

    冼植朗摇了摇头,微笑说道:“当着全世界的面,我大唐怎好单独收兵,不过儿郎们也累了,总需要休息片刻。”

    ……

    ……

    射箭是战斗,不射也是战斗,而且需要更多的智慧和对局势人心的准确判断——大河国的反应和唐军开始整队,证明宁缺的判断没有出错。

    荒原之上一片安静,西陵神殿联军紧张地看着北方,想要找到宁缺的身影,在那样一把铁弓的威胁下,向前便成了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然而北方的原野上尽是伤或死的荒人,宁缺潜行于其间,很难被发现,于是现在留给联军的问题便是,他还剩几枝箭?

    或者,怎样找到此人。

    或者,怎样逼出此人。

    便在此时,一道肃然响亮的声音,从巨大的神辇里传出,惊起万重纱帘,照耀黄金栏杆,如雷一般来到荒人阵前。

    ……

    ……

    (今天两章先送上,我先出去吃饭,然后回来更新后面的……月票局势很严峻了,您手里若还有月票,麻烦投给将夜,谢谢您。)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三章 南方天空的光明

    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很复杂,做起来也很复杂,只有很少人有能力在复杂如麻的事物里看到简单的核心,然后做出简洁而正确的应对。

    西陵神殿掌教自然有这个能力。他知道想在莽莽荒原上找出宁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人类不像苍鹰能够飞上天空俯瞰人间,更不像昊天一样可以顺九霄云上平静而慈爱地看到人间的所有细节。

    既然找到宁缺不容易,那么最简单的方法,便是让宁缺自已现身。所以他对着北方那辆孤单的黑色马车说了一句话。

    “冥王的女儿,你终于出现了。”

    掌教大人的声音很明亮,像是涂着黄金的颜色,又像天地一般宽阔,从巨辇楼阁间传出来后,却骤然凝结,变成如同实质般的雷声。

    雷声过处,万重纱帘无风而舞,辇畔的黄金栏杆闪闪发亮,数名神官喷血倒地而死,荒原上出现一道笔直的无形气浪,掀起带着血腥味的泥土和无数草屑石砾,向着北方那辆黑色马车袭去。

    一道身影从荒人群里掠出,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桑桑身前,正是宁缺。他从身后取出大黑伞,想要撑开替她挡住这道如雷般的音浪。

    音浪太强,狂风呼啸,雷声轰隆,大黑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撑开,宁缺便被刮到了十余丈后的地面上,身上的黑色院服多了无数道极细小的裂口,强韧的皮肤上也多了很多条口子,有的地方开始流血。

    大黑马看着扑面而来的雷声音浪狂风,惊恐地马蹄乱蹬,想要转身逃走,却又不忍心逃走,前蹄一屈,把便头埋进土里,装作什么都不会发生。

    雷音来到桑桑身前。

    桑桑脸色微白,眼睛却异常明亮,她不知道自已怎么能够撑过这道恐怖的雷音,但隐隐约约间,她知道自已应该不会怕这道雷音。

    在她头顶空中盘旋飞舞的十几只黑色乌鸦,忽然冲了下来,对着那道挟尘携石而至的雷音,发出极为寒冷凄厉难听的嘎嘎叫声。

    黑鸦不停扑扇着翅膀,每次挥动,便会扇出两道劲风,带着桑桑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阴寒气息,向南方拂去。

    无数道寒冷的劲风,从黑鸦翅底产生,就像无数根细绳,纠结编织在一起,最终变成一根极为强韧的粗绳。

    雷音与寒风在桑桑身前数丈之地相遇。

    黑色乌鸦的嘎嘎叫声变得愈发凄厉,不时有黑色的羽毛脱落,飘下,然后粘在桑桑身体四周的冰雪面上,看着就像是白纸上多了些墨点。

    寒风渐息。

    雷音渐散。

    烟尘渐敛。

    十余只黑鸦重新飞回桑桑头顶,盘旋飞舞,只是飞行的速度要比以前慢了很多,似乎显得有些疲惫。

    掌教大人的雷音,就这样被十几只黑鸦扑散了。

    ……

    ……

    宁缺从地上爬起,走到桑桑身边,神情有些复杂,不是因为他的行踪已经暴露,而是因为黑鸦与雷音的相遇,证明了他的某种猜想。

    桑桑既然是冥王的女儿,那么冥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已的女儿死去?

    民众恐惧桑桑,是因为桑桑体内的阴寒气息会让人间毁灭,那么西陵神殿为什么要排出这么大的阵势?因为他们恐惧?他们为什么恐惧?

    佛道两宗的强者们,应该很清楚桑桑自身的实力很普通,尤其是病重之后,更是变得非常脆弱,很容易被杀死,他们恐惧只能说明,苏醒之后的桑桑,拥有令他们恐惧的能力,所以西陵神殿掌教才会亲赴荒原!

    冥王的女儿具有某种恐怖的能力,并不是难以想像的事情,只不过以往桑桑还没有苏醒,所以无法展现,直到她的病越来越重,她体内的阴寒气息越来越浓,她一天一天醒来,那种未知的能力便开始回到她的体内。

    在月轮国的时候,宁缺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他没有去利用这一点,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治好桑桑的病,想要消灭或者镇压净化她体内的阴寒气息,哪怕再危险的时刻,他都不想她展现出那种未知的能力。

    正如桑桑曾经说过的那样,桑桑一旦真正苏醒,她就将变成冥王的女儿,那时的桑桑还是现在的桑桑吗?还是桑桑吗?

    ……

    ……

    “果然是冥王的女儿。”

    掌教大人的声音,再次从神辇里响起,在荒原上回荡不安,只是此时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看来先前那道雷音,也消耗了他不少念力。

    话音甫落,万重纱帘里的高大身影,忽然变得更加高大,不知何时,一根比这身影还要高的神杖,出现在身影的手中。

    看着巨辇帘后的变化,宁缺的心情骤然变得寒冷起来,他不知道稍后会发生什么,但总觉得要发生的事情很可怕。

    巨辇上的万重纱帘忽然燃烧起来。不是真正的燃烧,而是无数光与热,在那些帘布的细缝间像流水一般淌过落下。

    帘后那道高大的身影也开始燃烧,无数的光与热,顺着那道身影的边缘向四周散发,辇畔残存的青草,瞬间变得焦黄一片,然后化为黑灰。

    巨辇旁的数十名红衣神官和神卫,拖着几名神官和罗克敌的残尸,用最快的速度离开,避开那些恐怖的光与热,然后对着巨辇跪下。

    光是圣洁的光辉,热是绝对的热度。

    无数光热从掌教大人身上生出,他的身影仿佛变成了灯油。

    他手中握着那根长长的神杖,就像是油灯里的灯芯。

    光与热便是燃烧,灯油的燃烧传递到灯芯的燃烧,便变成了具体形状的火苗。

    火苗是一道光柱。

    一道圣洁的光柱,从神杖顶端生出,穿透巨辇顶部,照耀到天穹之上。

    南方的天空没有被黑沉的乌云覆盖,碧蓝无垠,上面飘着数朵白云,当那道光柱落在天穹上时,碧蓝的天空,瞬间变得一片光明。

    在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遮蔽着天穹的光明,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边,无数量的威压,自天而降,落在荒原上。

    ……

    ……

    碧空白云,只剩下一种色彩,或者说没有任何色彩,只有光明。

    绝对的光明,是一种很单调的视觉感知,此时荒原上的数十万人类,抬头望向光明的天空,却觉得自已看到了无限丰富的世界。

    那个世界不是真实的神国,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应,他们看到的无限丰富,并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昊天神威之下无数种人类自身的情绪投影。

    此时的画面,已经超越了世人对修行世界的所有想像,超越了修行者对至高境界的想像,这已经不再是神术,而更像是神迹!

    西陵神殿联军数十万人跪到在微凉的荒原地面上,对着光明的天空叩拜不停,膜拜着只在神话教典里出现过的画面。

    人们脸上的神情震撼而敬畏、激动而恐惧,然后尽数变成绝对的虔诚与狂热。先前因为冥王之女出现以及宁缺五箭而变得有惊恐不安黯然慌乱的他们,再次坚定了自已的信仰,获得了无数的勇气。

    与之相对应,当碧空白云被尽数化为光明之后,荒人部落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那些重伤将死的战士看着南方的天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再也没有人唱歌,即便是唐,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有些萧索。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启吗?”

    宁缺看着光柱下端的巨辇,看着辇中那道高大的身影,问道。

    “不是,当年老师的天启不是这样的。”

    桑桑说道,然后痛苦地咳嗽起来。

    南方天空投向荒原的光线,有很多落在了荒人部落附近,自然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几道极淡的白色烟气,从她身上的黑色裘衣里冒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她的身体里在燃烧,但闻不到任何燃烧的味道。

    她看着南方天空的光明,眼眸里流露出怯怯的神情。

    宁缺看着她紧蹙的眉头,心头微酸,伸手想要把她抱进怀里。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她身体的那瞬间,指甲上忽然多了一道冰块。

    剧烈的疼痛从指尖传到识海里,宁缺闷哼一声,发现片刻间,自已的整只右手都被冰封,而且冰线正在向着自已的手臂蔓延。

    桑桑体内的那道阴寒气息,已经完全醒来,正在向外释放。

    宁缺此时应该松手,但他不想松手,体内浩然气疾运,化作昊天神辉,瞬间将手臂上的冰层融化,然后他把桑桑搂进自已怀里。

    桑桑的发丝在他脸上划过,瞬间多了道雪线。

    他的唇上覆着冰霜,声音颤抖,含浑不清:“如果太痛苦,就不要做。”

    南方天空的光明,落在桑桑的身上,灼烧着她的身与心,以及灵魂,她体内的阴寒气息,不停冰冻着她的身与心,以及灵魂。

    这个过程非常痛苦。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身上覆着的冰霜被体内的浩然气震碎融化,然后再次凝结刺骨,他也很痛苦,但他知道她更痛苦。

    桑桑的身子剧烈颤抖,显得十分痛苦,瑟缩着向宁缺的怀里躲去,就像以前的那些年一样,想要在那里寻找到安全和温暖。

    然而光明无处不在,她无处可躲,阴寒气息在她的体内,她躲无可躲,她只能在炽热与酷寒之间,继续承受着折磨。

    ……

    ……

    (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四章 北方天空的黑暗

    桑桑哭出声来,眼泪滑过微黑的小脸,落在宁缺的身上,黑布骤硬,落在地面上,变成冰珠,每颗都是那样的晶莹浑圆,大小完全相同。

    一阵极细碎的声音,在她的身体里响起,就像是骨头被碾碎成无数碎屑,又像是血肉正在分解,更像是坚硬的冰在不停地被压缩。

    她体内那道阴寒气息,终于完全释放了出来。

    一道幽黑的圆球,以她的身体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抱着她的宁缺,被瞬间击飞到数十丈外,气息所至之处,原野结冰,青草覆霜,生息全无!

    宁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噗的一声吐出血来,鲜血瞬间冻住,直到第三口血才开始冒出热气。

    他被那道阴寒气息震飞,大黑伞却留在了原地,就在桑桑的脚下。

    桑桑蹲下身体,拣起大黑伞,然后打开。

    阴寒的气息还在持续不断从她的身体里向荒原上释放,那些无形无质的气息与真实的自然相遇之后,变成了寒冷的黑色气旋,卷起地面的沙砾,绕着她的身体不停地呼啸狂舞,看着就像是一道黑色的烟尘。

    从在月轮国朝阳城小院里落下开始,黑色乌鸦始终追随着桑桑,在她的头顶天空里盘旋飞舞,此时当桑桑发生变化后,十余只黑色乌鸦似乎感知到了些什么,嘎嘎乱叫而飞,扑扇着黑色的翅膀不停向着天空高处飞去,似乎想要离她越远越好,直至最终全部飞进了暗淡的云层。

    那片云跟随桑桑的时间要更长,从西部荒原开始便一直没有离开过,越集越多越厚,光线穿透折射艰难,渐渐变成乌云,但云本身应是白的。

    十几只黑鸦飞进云层之后,便变成了小黑点,就像是有人在洗笔的水瓮里滴下了几团浓墨,云层的颜色渐渐变得越来越黑。

    荒原地面上,黑色的烟尘依然围绕着桑桑的身体狂啸舞动,那道阴寒的气息,则是顺着她手中的大黑伞,向着高远的天穹上而去。

    如果说西陵神殿掌教手中的神杖是灯芯,把神术释放出来的光与热变成了真实燃烧的火苗,明亮了南方的天空,那么桑桑手中的大黑伞,就像是一根毛笔,蘸满了她体内的阴寒气息,染黑了北方的云层。

    十余只黑鸦只是落笔前滴落的墨点,真正的黑来自于桑桑自已。

    暗沉的云层剧烈地卷动起来,然后骤然间静止,平静接受着来自地面那把大黑伞传来的阴寒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黑,越来越像一张涂满墨的纸,直至最后变成了凝固的墨,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什么是黑?黑就是没有光。此时的荒原北方天空,就是一片没有光的黑色,除了没有星星之外,看上去就像是黑夜。

    黑夜不会在白天出现,夜穹上会有星星。那么在白天出现、没有星星的黑夜,自然不是普通的黑夜,或者会有别的名字。

    ……

    ……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那边天黑了?”

    “这就是永夜吗?”

    荒原地面上的人们,看着被光明与黑暗分割开来的天空,没有发出惊呼,没有发出尖叫,喃喃自言自语着,他们受到的震撼太大,大到连震惊恐惧的情绪也已经忘记,神情显得麻木而惘然,仿佛失去了灵魂。

    西陵神殿联军站在南方光明的天空下,看着北方的黑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们终于清醒过来,开始惊呼,开始尖叫,开始痛声哭泣,有人试图逃走,但所有的战马都惊恐地瘫到了地上,一片混乱。

    荒人站在北方黑色的夜空下,看着南方的光明,所有人都再次跪下,抱拳于胸口,闭着眼睛,平静而虔诚地祈祷着,等待冥君的来临。

    宁缺艰难地爬起来,再次向前方的桑桑走去。

    决定离开荒人部落南下之前,他便知道桑桑身上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甚至可能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因为她会苏醒,会被冥王看到。

    他不在乎冥界入侵,永夜来临,只在乎桑桑现在怎么样。

    ……

    ……

    桑桑现在很好。

    来自南方光明天空的那些光线,再也无法落到她的身上,那些丝丝缕缕的炽热光线,每每照耀进她身前数丈,便会被那些幽黑的阴寒气息绞杀。而她体内的阴寒气息也已经无法再给她带来任何痛苦。

    桑桑现在很不好。

    她看着南方,虽然隔的非常遥远,但她现在可以把西陵神殿联军里画面看的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到所有细节,包括每个人脸上的神情。

    她看到那些人脸上写满了惊恐,写满了不安,写满了懦弱,写满了憎恶,写满了悲伤,写满了所有的负面情绪,就是没有看到喜欢。

    如今的人间,没有人会再喜欢她。

    桑桑低头看着探出裙摆的鞋尖,看着脚下那两朵盛开的冰雪莲花,低声说道:“老师死这前,一直看着北方,我现在才明白,原来他当时看到的就是现在的我,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确定,我就是黑夜的影子。”

    宁缺走到她身后,伸手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脚踩在冰雪凝成的莲花上,与地面似触非触,她的身体此时似乎已经没有任何重量,只是透明的无质的存在。

    宁缺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桑桑低声说道:“感觉……好像很强大。”

    宁缺说道:“喜欢吗?”

    桑桑摇头说道:“不喜欢。”

    宁缺说道:“忍忍。”

    桑桑说道:“忍不住。”

    宁缺问道:“为什么不喜欢?”

    桑桑抬起头来,看着南方,说道:“因为没有人会喜欢我了。”

    宁缺说道:“有点儿出息,至少也要清醒一些。”

    桑桑问道:“怎么叫清醒?”

    宁缺说道:“你长这么难看,脾气也不好,除了我,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人喜欢你,现在就算没有人会喜欢你,只要我还喜欢你,那和以前就没有任何区别。”

    桑桑想了想后说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

    ……

    (半天光明半天黑暗,有不少人写过,我印象最深的,是烟男亵渎里的那一段,看的极震撼,将夜里的这段,当然有受影响,包括大预言术和佛言子曰的关系,只不过将夜里的这段,从来源解释以及意义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甚至可以说,嗯,不能剧透,我只能说,我是写情景喜剧的好不……这章只有两千字,实在是太困了,我写个单章拉票便去睡,大家明天见,或者稍后单章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五章 黑梦(上)

    无穷无尽的黑与寒从大黑伞注入天空,把荒原北方的天空染的漆黑一片,有如黑夜到来。无穷无尽的光与热从神杖顶端注入天空,把荒原南方的天空染的光明无比,有如神国降临人间。

    血色神辇内,叶红鱼看着被切割成截然不同两半的天穹,美丽的脸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她擦掉额上淌落的血水,望向北面的桑桑。

    桑桑是冥王的女儿,任何事情在她身上发生都可以想像,叶红鱼虽然震撼却没有投注更多的精神,目光最终还是落到东方数里外的西陵神殿掌教的身上。

    她的眉尖微微蹙起,因为她无法看清楚那道圣洁的光柱,究竟是从掌教大人身体里喷出,落到天穹之上,还是从天而降落到他的身上。

    ……

    ……

    荒原南方数十里外的草甸间,有数十骑正在注视着北方的天空。

    银色面具上反映着诡异而令人心悸的天空,光明与黑暗在他的眼间相遇,隆庆的眼眸颜色变得越来越灰淡,情绪变得极为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今的他不在乎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他只是嫉妒于那个撑着大黑伞的小姑娘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连带着宁缺此时也成了世界的中心。

    站在那里的人应该是我才对,隆庆皇子如此想着,又想起两年前逃离知守观后,他以为自已才是冥王的儿子,于是愈发嫉妒。

    ……

    ……

    贺兰城内,大唐皇帝陛下看着天空,沉默不语,黑夜来临预示的冥界入侵,并没有让这位人间最强大的君主,产生任何畏怯的情绪,相反他的眼眸被天穹上的光明与幽暗照耀的愈发清晰,显得有些兴奋。

    黄杨大师站在皇帝陛下的身旁,对着天空里的光明与黑暗合什低头为礼,嘴唇微微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

    ……

    书院后山,绝壁雨廊上的紫藤果正在开花,小楼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藤,幽暗的崖洞里没有人,人都在崖畔。

    大师兄带着所有的师弟师妹,站在悬崖畔,沉默望向北方被黑暗与光明切割开的天空,雄伟的长安城笼罩在金色的光泽里。

    “我们现在应该在那里。”二师兄说道。

    大师兄说道:“就算在那里,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

    二师兄说道:“但至少我们是在那里。”

    大师兄说道:“老师不同意我们在那里,我们便只能在这里看着。”

    ……

    ……

    南晋剑阁,幽暗的山腹空洞里一片安静,深春染绿了山后的树林,对崖洞里却没有任何影响,草屋前的那片水潭,依然透着寒意。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边,低着头没有望天,因为崖洞顶端的开口太小,纵然抬头望云,也只能看见一片光明。

    一柄古意盈然的大剑,从潭水底部缓缓升起,和这柄剑相比,草屋架上搁着的那把柳白常用的剑,就像是稻草一般破败。

    没有人知道剑圣柳白藏身剑阁山腹,在潭畔静思悟道多年,除了因为心头那抹恐惧不敢现世,他一直在炼养一把真正的剑。

    那必然是人世间最强的一把剑。

    ……

    ……

    天空笼罩大地,能够被所有人看见,所以人世间所有人都看到了被光明与黑暗切割开的天穹,只不过因为视角的关系,越往南边去,人们视线里的光明便愈多,黑暗天空便越小,到了极南处,荒原上的黑暗天穹更是变成了地面远处的一抹黑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被压扁了的幽暗通道。

    如果那条幽暗通道联通着冥界与人间,那么下一刻会有什么从那条通道里走出来?冥界的大军还是冥王的身躯?

    极南方的南海深处,潮生潮灭,巨浪撼礁,海底火山不停喷涌着岩浆,蒸发着海水,白色的雾气笼罩着小岛。

    小岛边缘的黑色礁石上,站着位青衣道人,他看着遥远北方如幽暗通道般的黑色天穹,微微扬眉说道:“日落沙明天倒开?”

    说完这句话后,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对。”

    ……

    ……

    佛宗没有参与到荒原圣战之中。

    正如莲生大师当年对宁缺说的,以及后来夫子以及很多人都说过的那样,佛宗最终悟的法子,还是闭眼不看,闭嘴不言。

    因为佛祖的遗言,佛宗的僧人们尝试着要杀死冥王之女桑桑,从极大恐怖里拯救苍生,然而同样是因为佛祖传下佛法里的精要,当冥王之女没有被杀死,冥界入侵无法挽回,永夜即将到来,人间将要进入末法时代的时候,佛宗僧人们不再尝试做任何事情,而是开始躲避和隐藏。

    极西荒原深处,那片巨大幽深的天坑里,云雾缭绕不散,无论是圣洁的光线还是幽暗的夜影,都无法穿透进云,落在人们的身上。

    无数万名肤色黝黑的信徒奴隶,跪在天坑底部,对着天坑中央那座巨大的山峰不停叩首祷拜,脸上写满了虔诚与畏惧的情绪。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躲进了山峰间那些黄色的寺庙中,淡渺的颂经声,从不同的寺庙里传出,然后如水一般渐渐向下淌落,似要把整座山罩住。

    尊者堂首座七枚大师,站在一座寺庙外的古钟前,只剩下两根手指的左手,落在钟面时,不时轻击,以钟声助经声传播的更远。

    看着遥远东方的天空,看着那处光明与黑暗对峙的画面,他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焦虑,往日里的坚毅平静,早不知去了何处。

    佛祖预言的末法时代,终于要到来了,然而佛祖留下的法器,已经损失了太多,净铃毁坏,棋盘失踪,那么悬空寺还能躲开冥王的目光吗?

    一道平静而淡然的声音,在七枚的身前响起。

    “黑夜来临,诸法崩坏,是为大惊怖,然则昊天俯瞰人间,断不会任由此类惨状发生,如今光明已至,黑夜未见得会获胜,我佛弟子当诚心祈祷。”

    七枚凛然受教,手指离开钟面,盘膝坐于寺前,望向东方双手合什,诚心静意祝祷道:“我佛慈悲,苍生当得佛祖保佑。”

    山峰间无数座黄色寺庙,渐渐传出祈祷的声音。

    “诸天神佛保佑。”

    “不动明王保佑。”

    “光明……”

    悬空寺讲经首座没有颂经,也没有祈祷,他手持锡杖,站在山峰的最顶端,看着平行的荒原地湎,看着远处的光明与黑暗,神情显得极为疲惫。

    ……

    ……

    夜幕渐广,缓缓向南方侵袭而去,光明的天空边缘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痕,就像是蛛网一般,然后瞬间被夜色灌注进去,变成黑色。

    夜色与光明相遇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荒原地面上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已的心脏瞬间跳动的快了起来,然后产生一种极为剧烈的痛苦。

    人们看着光明的天空被黑夜一寸一寸侵蚀占据,心脏处的痛苦变得越来越重,他们捂着胸口,却不知那痛苦来自身体还是灵魂。

    光明天空边缘的黑色裂痕,渐渐变得越来越粗,直至最终那些裂痕变成线条,变成条块,然后相融在一起,那便是新的黑夜。

    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黑夜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光明会变得越来越孱弱,片刻后或者数百年后,整个人间都会被黑夜覆盖,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及山林里的野兽,都再也无法看到光明。

    无穷无尽的恐惧占据着西陵神殿联军的内心,即便是荒人部落里的人们,看到这幕震撼的画面,都本能里生出恐惧的情绪。

    神辇楼阁间,西陵神殿掌教高大的身影忽然跪了下去,右手依然紧紧握着神杖,平静如水却响亮如雷的祷告声在荒原上响起。

    数十万西陵神殿军都跪到了地上,跟随掌教大人开始一起祷告,便是唐军也都跪到了地上,因为他们也是昊天信徒,他们也恐惧于永夜的来临。

    数十万人齐声祷告,最开始的时候,声音还显得有些嘈乱,然后渐渐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强大,越来越震撼。

    人们祈祷着昊天的神迹,祈祷着光明的强盛,祈祷黑夜退去。

    荒原南方的天空骤然间变得更加明亮,仿佛有无数量的光明被重新注入到苍穹之上,正在沉默缓慢南下的黑夜渐渐被停止下来。

    夜色里响起凄厉的鸦鸣,如墨般的黑夜开始翻滚卷动,似乎那里有某种意识存在感到了被亵渎,于是开始愤怒狂暴。

    桑桑脚下的冰雪莲花已经盛放。

    她闭着眼睛,紧紧握着手里的大黑伞,阴寒气息不停从她的身体里喷涌而出,卷动着荒原间的天地气息,化作幽暗的黑色,向着黑夜里不停灌注。

    宁缺站在她身旁不远处,沉默地看着她。

    光明与黑暗以天穹为战场,正在对抗,这种光与暗的对抗实际上便是有与无的对抗,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层次,更不是他所能够影响。

    桑桑此时体内的阴寒气息尽数苏醒,便是一片雪落在她的身上,也会被震碎成最细微的结构,所以他无法再牵起她的手。

    他的手正在淌着血,血珠落地,发出啪啪的脆响。

    他这时候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所以只能静静看着她。

    忽然,他觉得此时看到的一切有些眼熟。

    他望向南方,发现荒原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他望向天空,那片一片光明,似有一轮烈阳。而黑夜正席卷而去。

    宁缺确认自已曾经看到过这些画面。

    ……

    ……

    (向大家报告,今天有些私事要处理,所以可能就这一章了,不好意思,明天写四章,嗯,后面这真的就是高潮来了,我很期待,但真的也很紧张,因为对能力不自信,怕写不出来应该有的感觉,总之,明天会努力写的,大家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六章 黑梦(下)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宁缺看着天空与荒原,看着光明黑暗的分野,看着倒卧在地上的无数具尸体,想起来,那是在一个梦里。

    数年前从渭城前往长安城,在旅途中他与吕清臣老人有过一次关于修行的研讨与学习,也就是在那个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那晚睡觉的时候,他抱着桑桑微凉的小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所做的那个梦的开端很奇怪。

    他梦见了一片海,海面上是无穷无尽的白花——或许是莲花——白花散尽,便是绿色的海水,海底深处却是浓稠的血的世界。

    血的世界里有无数悲伤恐惧的没有五官的人脸,他在梦中惊恐无比,然后来到了真实的天地之间、荒原之上。

    他的四周倒卧着无数具尸体,大唐骑兵,月轮武士,南晋弩兵还有很多草原蛮子的精骑,无数的血水从这些士兵的身下流淌出,把整个荒原染红。

    三道黑色的烟尘稳定地悬浮在荒原前方,冷漠地看着他所站立的位置,就像是有生命一般。

    荒原上无数人惊恐抬头看着天空,宁缺随他们望去,只见一轮烈阳当空,太阳光线黯淡,似夜晚将要来临,一片黑色从天地线的那头蔓延过来。

    ……

    ……

    桑桑站在雪莲花上,掌心里握着一枚黑色棋子,看着对面那些惊恐的西陵神殿联军,阴寒的气息依然不停地从她的身体内向外界喷涌,仿佛永无止尽。

    天穹上的夜色渐盛,南方的光明渐暗,光线变得灰暗很多,春日的荒原变得越来越冷,倒卧在荒原血泊里的尸体渐渐被冻凝。

    看着眼前这幕越来越眼熟的画面,宁缺的身体变得有些寒冷,越发确定自已当年旅途中那个梦里看到的,便是今天发生的一切,只是有些细微处的差异,比如当年在梦里,他没有看到荒人的尸体,那个梦里有轮烈阳。

    然后宁缺想起,数年前书院二层楼入楼试登山之时,在最后那块巨岩间,自已还曾经进入一个梦境。

    在那个梦里,他也来到了荒原之上,随无数人仰头看着天穹,天穹那头无边无际的黑暗正在侵袭而来,人们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恐惧。

    在那个梦里,他和某些人说过某些话。

    梦境里的画面,一直令宁缺记忆深刻,并且莫名恐惧,他甚至没有告诉过桑桑,把这当成自已最大的秘密,并且下意识里不想记起。

    直至今天,那些黑暗幽沉的梦变成了现实。

    宁缺望向桑桑,看着她身周那些旋转飞舞的黑色气息,身体微微颤抖,到了此刻,他才明白,原来那些梦征兆的不是别的事情,便是桑桑。

    自已这辈子始终和桑桑在一起,所以那些梦便一直陪伴着自已。

    当年旅途马车里,他第一次做这个黑梦的时候,便是抱着桑桑的脚在睡觉,如今想来,那个夜晚大概便是桑桑苏醒的第一天吧?

    在那个黑梦里,他曾经看见过三道黑色的烟尘。此时的桑桑应该便是其中一道,那其余两道令世人恐惧的黑色烟尘在哪里?

    宁缺向四周望去,没有看到任何黑色烟尘,冥思苦想很长时间,直到天穹上的夜色已经渐渐把南方光明逼压的节节败退,依然没有想出结果。

    忽然间他转身望去,只见大黑马前蹄屈起,像狗一样蹲在黑色马车之前,抬头看着天上光明与黑暗的战争,显得很是害怕。

    桑桑此时站在荒人部落前方,直面着西陵神殿联军,很是孤单,她的身边,只有他和大黑马,她身上喷涌而出的阴寒黑息,席卷着荒原地面的碎草石砾土块,把他和大黑马也笼罩了进去。

    宁缺身体微僵,明白原来另外两道黑色烟尘,便是自已和黑色马车。

    当年那个梦里,他站在西陵神殿联军的方向,向北方望去,看到了三道黑色的烟尘,如今的现实中,他就站在北方,就是三道黑色烟尘的一部分。

    给整个人间带来恐惧绝望的三道黑色烟尘,原来就是自已。

    只是在那个梦里,他是站在南方的,为什么现实中自已会出现在这里?自已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阵营,从光明投身于黑暗,是何时做的选择?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柴房里对管家挥出柴刀的那一刻,就已经做出了选择?在书院二层楼登山时,于幻境中他再次挥刀杀死管家和少爷,然后向着对面的夜色里走去时,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烂柯寺里知道桑桑是冥王之女,他毫不犹豫地走进佛光里,撑开了大黑伞,在荒原上逃亡,是在朝阳城里对着无辜地民众挥起来屠刀……

    在梦里,他做出过选择。

    在现实里,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

    ……

    宁缺想起,这个黑暗的梦,还曾经出现过一次。

    那是在长安城里,他刚刚学会修行,能够感知到世间的天地元气后,感动的眼眶微湿,然后抱着桑桑美美地睡了一觉。

    每逢人生大变故时,便有梦境降临,那次甜美的睡眠里,也有黑暗的梦,在那个梦里,黑色逐渐占据荒原上空,纯净的夜遮蔽天空,眼看着永夜即将来临,寒冷战胜光热之时,天空上忽然响一记雷鸣。

    那道雷鸣轰隆而作,瞬间传遍整个世界,荒原上很多人都被这记雷击倒在地,痛苦呻吟,还能站立的人们像雕像般,神情惘然抬头望向天空。

    便在雷声响起处,圣洁的光辉瞬间照亮整个夜空,高远的苍穹之上,在圣洁光辉冒险中心最明亮的位置,有一扇无比巨大的金色大门缓缓开启,隐隐能够看到一条巨大的黄金龙的龙首,缓缓探出。

    ……

    ……

    是的,如果梦境意味着将要发生的事实,征兆着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那么桑桑带给人间的黑夜,不可能就这般简单地获得胜利。

    南方的天空光明已经黯淡,那颗巨大恐怖的黄金龙首还没有出现。

    一股极大的惊恐,占据了宁缺的身心,他愕然望向天穹,望向已然黯淡的南方天空,心想难道稍后真的会看到那幅画面?

    黑夜自北方而来,压迫得南方的光明愈发黯淡,正在逐寸逐寸的侵蚀光明的国度,先前被光明吞噬的白云,重新现出了身形。

    白云的边缘骤然明亮起来,要比先前西陵神殿掌教神杖发出光柱时,要显得更加明亮,不似镶了金边,完全是在燃烧!

    看着就像是一轮烈阳,藏身在白云后极近的地方。

    一道雷鸣自高空响起!

    轰的一声巨响!

    天雷降落到荒原上,原野泥土里凝着的血,尽数被震了出来,弹起约膝盖高,然后落下,就像是上苍降下了一场血雨。

    那些倒在原野上的荒人战士和西陵神殿联军的尸体,也随之跃起,仿佛复活了一瞬间,然后重新重重摔落到地面上,发出骨折肉碎的恐怖声响。

    荒原上的数十万人,同时被这道雷震的耳膜剧痛,双膝一软瘫倒在地,距离战场中心最近的逾千人,更是直接被震倒死去!

    这才是真正的雷声——天雷之声!

    与这道来自于苍穹之上的雷声相比,先前荒原上血腥战争里不时响起的剑啸声,箭袭声,撞击声,惨叫声,都显得那般微弱。

    叶苏追杀唐时用木剑引的风雷,在这道天雷的面前,就像是孩童玩耍用的鞭炮,根本不值一提,相形之下是那么的可笑。

    在上天看来,人世间的一切事情,本来就是这般可笑。

    ……

    ……

    雷声响于天穹,起于云后,那抹白云越来越明亮,不止边缘,就连厚实的中心都仿佛要燃烧起来,向地面散放着光与热。

    人们跪在荒原地面上,愕然抬首望着那处,看不到云后真实的画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只有宁缺隐约明白白云后正在发生什么。

    他做过梦,这些事情曾经在那个黑梦里出现过。

    雷声,即是开门声。

    此时有一扇无比沉重巨大的金色大门正在云后缓缓开启。

    那道金色大门后面,便是昊天的光明神国。

    ……

    ……

    宁缺浑身寒冷,然后开始颤抖,就像是冰雕一般,不停震落着冰屑,他的身体和灵魂,被无穷无尽的恐惧所占据。

    在这片荒原上,只有他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只有他知道真相,所以他孤独,然后愈发恐惧,直至陷入绝望。

    他望向桑桑,拼命地大声喊叫,但愈来愈盛的光线里,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播,桑桑依然一无所觉。

    他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黑色马车旁,拉起大黑马,驾车向桑桑冲去,想要带着桑桑逃走,然而就在这时,南方天空那抹白云忽然暗了起来。

    不是那抹白云变得黯淡,而是有个事物从云后出现,顿时压制住荒原上所有的光明,因为那个事物无比光明。

    一颗巨大的黄金龙首,从云中探出,神情漠然,俯瞰荒原。

    ……

    ……

    (第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七章

    黄金龙首很巨大,远在高空之上,却像是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所有的细节都能看的非常清楚,似光镜一般的鳞片,如火山一般的龙角,有具体的形状,却难以形容,色若纯澄的黄金,却又仿佛透明,散出无穷的光与热,洒向荒原地面。

    随着黄金龙首出现,南方天空顿时大放光明,瞬间恢复先前,然后又是瞬间,便远远超越西陵神殿掌教神杖所释放的光与热无数万倍。

    北方天空的黑夜仿佛感到了新生光明的强大,顿时变得凝滞起来。

    黄金龙首缓缓转动,如两面光明般的双眼,带着远古静寂意味缓缓扫视着荒原地湎上的人类,神情漠然地释放着恐怖的威压。

    西陵神殿教典里有关于龙的记载,在佛经里也有关于龙的故事,在人间世里有关于龙的传说,但却从来没有谁亲眼看见过龙的存在,更何况是一条黄金巨龙,这种神话般的生物,居然会降临人间……

    荒原地面上的人类疯了。

    尤其是西陵神殿联军,眼看着黑暗便要战胜光明,冥王即将现世,忽然看到了代表光明的黄金巨龙,人们激动的泪流满面,跪倒在地,不停叩首。

    更多人痴痴看着天上,仿佛痴呆一般。

    黄金龙首释放着无限的光明,光明代表着温暖与慈爱,然而光明有时候也意味着惩罚,当人们敢于不敬地直视光明的时候。

    下一刻,荒原地面上的人类痛呼连连,捂着眼睛跪到地上,再也不敢向天空多看一眼,然而天穹上黄金龙首洒落的光明是那样的诱人,还有些虔诚信奉昊天的信徒,不畏死地泪流满面望着那处。

    无尽光明落下,信徒脸上的泪水被瞬间蒸发,眼睛里的液体也被瞬间蒸发,变成两道青烟消失无踪,就这样变成了瞎子。

    ……

    ……

    因为那些梦境,宁缺预知到黄金龙首的出现,所以他没有向天上看一眼。他撕下布带缠好大黑马的眼睛,拉着黑色马车来到桑桑的身边。

    桑桑的眼睛紧闭,小脸变得异常苍白,身体四周缭绕的黑色烟尘,在黄金龙首散发的无限光明照耀之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净化消失,她的身体在逐渐淡渺的阴寒气息里剧烈颤抖,显得格外痛苦。

    荒人们再次陷入绝望与无止境的恐惧之中,面对昊天降下的神罚,他们这些凡间的子民如何抵抗?人们跪倒在地低着头,不敢直视天穹。

    唐也没有直视天穹,那颗巨大的黄金龙首所散发的光明与威压,根本不是人间能够抵抗的力量,但他也没有跪下,因为他是魔宗最后的行走,代表着魔宗的精神,而魔宗要反抗的,便是昊天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还有数名修行魔宗功法的荒人战士首领,强撑着重伤后的身体,站了起来,直视被光明笼罩的荒原,摇摇欲坠,却是不肯跪下。

    自天空洒落的光明越来越亮,越来越重,唐和那几名荒人战士首领的身体发出啪啪的轻微响声,那是荒人坚硬的骨头在与昊天的威压战斗。

    感觉到荒原上居然有渺小的人类,敢于对抗自已的威严,高空上那颗黄金龙首缓缓转动,漠然望向那处,发出一声龙吟。

    龙吟低沉,落在荒原上便是一场飓风,风中仿佛有无数的神官在祈祷,有无数的护教骑士在怒吼,有无数的光明出现。

    荒原上被血水淋湿的草屑,瞬间变得焦黑,血水瞬间蒸发成腥息的蒸汽,那数名荒人战士首领痛苦地闷哼数声,纷纷倒下。

    啪的一声脆响!唐的左大腿腿骨从中断裂,他发出一声愤怒和不甘的怒嚎,重重向后倒了下去,纵使喷血如泉,却依然是没有跪。

    黄金巨龙来自昊天神国,代表着昊天的威严,向人间释放着昊天的意志,是神迹更是神罚,一吟之威,便是人间不能抵抗。

    荒原上数十万人类,集体跪下,表示自已的敬畏与臣服。

    西陵神殿阵中。

    透过无数万重纱帘,可以看到巨辇里的高大身影早已跪下,掌教大人握着神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

    另一座神辇里,天谕大神官也已经双膝跪倒,神情非常宁静,满是血水的深刻皱纹,反映着透帘而入的光线,如同涂抹了金粉。

    血色神辇里,裁决大神官叶红鱼也双膝跪地,向着天空里的黄金龙首表示敬服,从黄金龙首降临人间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保持着这个姿式。

    只有她自已知道,她的膝头始终没有触到地面,直到黄金巨龙发出那声龙吟,昊天的威压扫荡荒原,唐和数名荒人战士首领喷血倒下,她的膝头才被迫与地面接触,震的她脸色骤然苍白,膝头渗血,唇角淌血。

    黄金龙首向荒原地表洒落无限光明,在很短的时间内,便把桑桑身体四周缭绕的黑暗气息净化而空,那些蕴含着绝对光与热的光线,直接落到了桑桑的身体上,无数道青烟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

    光明中,桑桑显得无比痛苦,捂着胸口不停地咳嗽,此时咳出来的不是血,也不是阴寒气息,而是黑色的透明的像冰块般的事物。

    那些黑色的透明冰块,从她的唇间咳出,然后落在荒原地面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砸出极深的坑洞,然后消失不见。

    便在这时,黄金龙首喷出的龙吟,也来到了她的身前,那些黑色的冰块,尽数被碾碎为最细小的微砾,她的身体骤然扭曲,仿佛将要断裂。

    宁缺已经把自已的速度催到最快,但怎样也不可能快过光的速度,快过龙吟的速度,他的手指刚刚触到桑桑的身体,昊天的威压便传到了他的身上。

    啪的一声,他跪到了桑桑身边的土地上,膝盖与地面重重撞击,仿佛瞬间碎裂,

    剧烈的痛苦清晰地传到他的识海里,令他脸色苍白,恐惧异常。

    黄金巨龙一声龙吟,人间便无人可以抵抗,在昊天之前,自已是那样的弱小,那么这些年自已所做的选择,又有什么意义?

    这场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马上便要分出胜负,桑桑马上便要死去,他能做些什么?他能改变一些什么?如果自已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么为什么自已会做那些梦,为什么能够在梦中看到将来,看到此时的现在?

    ……

    ……

    宁缺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蹲起,然后脚掌向后重重一顿,从双膝跪倒的姿式变成坐姿,在光明的威压中站起身来,神情极为痛苦。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便几乎要压榨光他所有的勇气与力量,他伸出颤抖的手,摸出一副黑水晶做出的眼镜,搁到鼻梁上。

    他此时的脸色异常苍白,戴上墨镜之后,变得更加苍白,墨镜相对应的也更黑,他眼中看到的世界,也变得很黑。

    荒原上的血与尸,已经占领大半片天空的光与热,此时在他的眼中,都变得暗淡了很多,凄冷了很多,与他黑梦里看到的画面,更加相似。

    宁缺抬起头来,直视天上那颗黄金龙首,巨大的黄金龙首几乎要占据他的整个视野,所以瞄准起来非常容易——虽然有墨镜隔着,但光明透镜而过,依然让他眼睛刺痛难忍,眼泪不知不觉便流了下来。

    铁弓缓缓拉动,发出咯吱的绞扯声,黝黑的铁箭在弦上微微颤抖,锋利的箭簇迎着自天而降的光明,显得有些暗淡,似乎很恐惧。

    宁缺的脸上没有任何恐惧的神情,只有决然的神情,他看着黑色镜片里的黄金龙首,暴喝一声,松弦发箭,直射黄金龙首的右眼!

    神话中的生物,代表昊天降临人间,生活在人间的子民们,或者跪地膜拜表示敬畏,或者臣服,或者像石头般沉默不语,但绝对不会有人想着要去杀死它。

    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宁缺却这样做了。

    ……

    ……

    白色的湍流,刚刚在弓弦后绽放,便在自天而降的无限光明净化成虚无,但铁箭已经离弦而去,刹那时间之后,便到了极高远的天穹上。

    此时荒原上所有人都跪倒在地,没有任何人敢直视苍穹,直视天空里那颗黄金龙首,所以没有人看到这幕千万年来极罕见的画面。

    黄金龙首在极高远的天空上,人世间除了柳白的剑,大概也只有宁缺的元十三箭,能够接触到它所在的领域。

    黝黑的铁箭,在万道光线中变成一条极细的黑影,准确地命中黄金龙首的左眼,然后瞬间被光明净化。

    如果说黄金巨龙的眼睛就像是平静的光湖,那么令人间修行界闻之色变的元十三箭,此时就像是投入湖中的一片薄冰,瞬间消失,根本激不起任何涟漪。

    对于这一箭的结果,宁缺并不意外,只不过他的字典里没有绝望两个字,不尝试到最后,他绝对不会放弃,既然要死,不射这一箭,他不会甘心。

    黄金巨龙俯瞰着荒原地面,看着执弓而立的宁缺,巨大的光湖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讥诮轻蔑的神情,然后回复成绝对的漠然,吐出一口龙息。

    龙首吐息,金晖凝成亿万粒碎屑,向荒原落下,如沙河绝堤,但每粒砂都绝对透明,每粒砂里,都蕴藏着无穷的威压!

    ……

    ……

    (第二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八章 伸向天空的一只手

    龙息降临,一股神圣的纯净的威严的气息,在荒原上回荡。

    宁缺手中的弓弦啪的一声断裂,随着这声轻响,他的识海骤然大乱,体内的气海雪山仿佛也有了崩垮的征兆。

    更可怕的是,小腹深处那滴浩然气凝成的液珠,似乎是感受到了龙息的召引,剧烈地旋转起来,释放出无数道气丝,向着他的身体各处灌注而去。

    如果仅仅如此倒算不得什么,问题在于,那些灌注到身体各处的浩然气,竟有了穿透肌肤离体而去的征兆!

    天空中,黄金龙首缓缓前移,细长的龙身终于探出那抹燃烧的白云,细密如锦、明亮如镜的鳞片与云丝摩擦着,与空气摩擦着,绽出金色的火苗。

    随着黄金巨龙渐渐现出全形,笼罩着整片荒原的威压变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恐怖,甚至就连荒原空间本身都开始不稳起来。

    落向荒原的龙息,由无数万粒细小的金晖碎砾组成,很奇异的是,这些蕴含着无穷威压的金色的沙砾,落到地面后,并没有燃起熊熊的神辉之后,而是像真正的沙一般,被风吹拂的到处飘舞。

    没有燃烧不代表没有威力,黄金沙般的龙息,落在荒原上,落在无数荒人战士的尸体上,那些已经长眠的荒人战士尸体上忽然多出了很多极细微的裂痕。

    数十粒龙息金沙落在唐的身上,兽皮衣裳瞬间绽裂,他坚硬如石的身躯上,忽然多出了数十道极细的血洞。

    宁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挥手试图将飘至身前的龙息之沙驱走,不料那粒金砂竟是浑不着力,轻飘飘地粘在他的手掌边缘。

    一道极细的血洞,顿时在他手掌边缘生出,体内磅礴待释的浩然气,便顺着那道血洞,向体外散去,瞬间消逝于空中。

    宁缺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他修行的是浩然气,早已入魔,唐和荒人战士,也是修的魔宗功法,他们的身体里,都有自已的世界,都贮存着很多天地元气。

    按照昊天道门的说法,魔宗之所以为魔,除了因为修魔者自创世界,是为对昊天的大不敬外,最根本的原因,便在于修魔者,会不停攫取大自然里的天地元气,如果任由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终有一日天地元气会枯竭。

    黄金巨龙代表着昊天的意志,在它的眼中,宁缺和荒人,就像是偷窃昊天财富的无耻窃贼,它当然要把这些财富从这些窃贼的手上拿回来。

    如黄金沙一般的龙息,在荒原上飘拂,落在宁缺等人的身上,便是要夺走他们体内的天地元气,净化为世界本原的光明。

    这个过程便是昊天的神罚。

    也便是所谓救赎。

    ……

    ……

    远处的贺兰城内,皇帝陛下看着神辉闪烁的天空,看着那颗黄金龙首,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显得非常凝重。

    黄金龙首向荒原地面喷吐龙息,就像是一道金沙,像暴雨般落下,看到这幅面画,不知为何,皇帝陛下的脸色骤然苍白,显得极为痛苦。

    黄杨大师的神情非常严肃,右手腕自僧袖里探出,握住陛下的左手,手腕间一串檀香木念珠,像流水般滑过,戴到了陛下的手腕上。

    念珠上腕,一道慈悲的佛门气息悠然而生,皇帝陛下觉得体内那道折腾了自已很多年的气息稍微平静了些,面色微和。

    黄杨大师却无法放心,不敢再由着陛下的性子,让他站在城楼上观战,强行搀扶着他,走进厚石砌成的城楼里。

    岩石砌成的城楼最深处的房间里,皇后娘娘正抱着年幼的皇子,她的脸色很是苍白,唇角还残留着血渍。

    年幼的皇子哭喊着对皇帝说道:“父皇,你快看看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了?”

    皇后娘娘看着皇帝温婉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已没事。

    皇帝走到她身前,毫不犹豫摘下左手腕上的念珠,套到了她的手腕上。

    黄杨大师看着这幕画面,在心底叹息一声。

    ……

    ……

    极西荒原深处。

    悬空寺所有僧人,都已经避进那些大大小小的黄色寺庙里,云雾缭绕,把整座山峰裹住,只能隐隐听到经声,却看不到具体的画面。

    只有巨峰最高处的一小片峰顶,在云雾之上,地表之上,可以看到极远处的画面,看以看到东方越来越明亮的天空。

    悬空寺讲经首座,手持锡杖观东方,双眼早已经被光明照的干涸一片,找不到任何水气湿润,但却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东方光明渐盛,黑夜被照的相形失色,纵未消失,却已经被完全掩住,首座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的神情,只是疲惫而凝重。

    ……

    ……

    昊天降下黄金巨龙现世,光明普照人间。

    除了寥寥数人,整个人间没有谁能够抬头望天。

    光明并不仅仅是温暖,更代表着威严,需要的不是亲近,而是敬畏,所以光明允许人类知道自已的存在,却不允许人类看到自已的存在。

    荒原上神辇里,叶红鱼曾经尝试望向天上的黄金巨龙,瞬间流泪刺痛,眼眸底部的神之星辉尽散,她只好再次面无表情低头。

    不能抬头望天,不代表不能知道天空上这场神战。

    无数座城市,无数乡镇,无数山河,无数村庄,无数人跪倒在光明之下,看着地面上的投影,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光明黑暗战争的走势。

    无数昊天的信徒汇集到最近的道观里,不停地颂经祈祷,替荒原上的联军祝福,向昊天展现自已的虔诚,大喜大悲,如痴如狂。

    随着光明逐渐压倒黑暗,人们幸福的哭声直冲天穹,不知有多少人兴奋地昏厥,甚至就这样不再醒来,回归了昊天的神辉国度之中。

    在西陵的深山中,有处极简朴的道观,这座道观大概是最少昊天信徒知道的道观,但却是昊天道门最重要的道观。

    在这座道观后方,有一座覆着青藤的红土山,山间有无数幽深的洞穴,在这些洞穴里居住着很多实力恐怖的道门强者。

    那些强大的气息,从青山里渗透出来,注视着天穹里的变化,享受着黄金巨龙洒下的光明,渐渐蠢蠢欲动,偶尔能听到低沉快意的笑声。

    ……

    ……

    龙息是龙的呼吸,呼之后便是吸。

    高空里那颗巨大的黄金龙首张开了嘴,龙身忽然粗了一分,荒原地面上,忽然刮起了巨风,呼啸着盘旋着,席卷起那些洒落的黄金沙粒离开地面。

    远远望过去,天地之间仿佛生出了一道旋风,细的一端在黄金龙头处,粗的一端则是在地面,不停扫荡,所过之处,飞砂走石。

    随着那些黄金沙粒离地而去,荒原地面上荒人战士尸体里的天地气息,也被那道龙卷风吸噬而走。

    肉眼看不到这个过程,但宁缺能感觉到,因为他自已身上都有不少浩然气,被黄金巨龙吸走,此时他再抬头望去,墨镜里的黄金龙首,再也找不到任何威严光明的感觉,显得那般血腥恐怖贪婪。

    北方的黑夜已然缓慢退却,大黑伞不再喷吐气息,桑桑与夜色的联系被中断,缭绕在她身旁的气息早已净化,烟尘沙砾不停狂舞。

    桑桑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像白莲花的冰雪,飘到了空中。

    黄金巨龙漠然地看着她。

    桑桑的衣裳在旋风中瑟瑟摆动。

    桑桑向天上飞去,向黄金巨龙的嘴里飞去。

    桑桑回头,望向宁缺,眼神很惊恐,神情很无助。

    宁缺跳了起来,抱住她的腿,想要把她拉回地面。

    但他做不到。

    桑桑依然在向天上飞去,带着他一起向天上飞去。

    昊天要桑桑。

    昊天不要他。

    所以桑桑的身体很轻,而他的身体却忽然变成一座山般沉重。

    只听得喀喇两声,他抱着桑桑的两只胳膊完全碎了。

    但他依然没有放手。

    既然抓住了,那么就永远不会放手。

    哪怕手断了,也不放手。

    哪怕死了,也不放手。

    ……

    ……

    极淡的金晖,在眼睫毛前掠过,大地似乎不再有任何吸引力,宁缺抱着桑桑,顺着龙息,向天上飞去,向黄金巨龙的嘴里飞去。

    两个人的头发与衣袂在空中飘舞着,看上去就像是两朵黑色的花,受到光明的威压,他开始不停淌血,血从黑色的花瓣上淌落,落到荒原上。

    荒原地面上,大黑马拖着车厢拼命地奔跑着,它似乎忘记了恐惧,追逐着天上飞着的那两个人,不时发出愤怒凄厉悲伤的嘶叫。

    宁缺看着它声音嘶哑说道:“真是头憨货。”

    然后他向上望去,只见头顶的天空里是一片光明,除了光明什么都没有,显得那般的纯净,就像死亡那样纯净,于是他知道死亡马上就要来了。

    他这辈子做了很多次选择,如今看来,那些选择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就像最后这一刻,他选择跳到空中,抱住桑桑一样。

    不过有时候,选择本身就很有意义。

    他看着桑桑笑了笑。

    桑桑看着他笑了笑。

    就在这时,他们的身形忽然停止,不再继续向天空里、光明里飞去。

    因为有只手伸到了天空里,抓住了宁缺的脚。

    ……

    ……

    (这是第三章。第四章肯定要吃完饭之后才能更新了,到时候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五十九章 人间之剑(上)

    宁缺抱着桑桑向光明飞去,已经飞了很长一段时间,荒原地面的人已经快要变成小黑点,大黑马都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此时离地面已经极为遥远,按道理来说,除了飞剑或羽箭没有什么事物飞到这里,更不可能有人伸手到天空里,便能抓住他的脚,除非那个人很高。

    宁缺和桑桑穿过金黄色的龙息,轻轻落到荒原地面上,他把桑桑抱在怀里,抬头望去,发现身前这道身影确实十分高大。

    那人看着宁缺和桑桑,背对着天穹和那只黄金巨龙,面容笼罩在幽暗里,看不清楚,身体的边缘仿佛被镀上了一道金光,似在燃烧。

    那人站在荒原地面上,高大的身影却似乎将要触到天穹。

    那人笑着说道:“选择本身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但有时候,你我的选择能够影响到他人的选择,这便会变得有趣。”

    ……

    ……

    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那个幻境中,宁缺和一个高大男子有过一番对话,当时他也一直没有看清那名高大男子的容颜。

    “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你会选哪边?”

    “我为什么要选?”

    “你以前是怎么选的?”

    “我身在黑暗,心向光明。”

    “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居然又能看到一株在墙头随风招摇的野草。”

    “您看,我就说不是一定要选择。”

    “可如果天塌下来怎么办?”

    “天怎么会塌?”

    “如果?”

    “那自然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您这样的。”

    ……

    ……

    书院登山后过了段时间,宁缺知道了那名高大男子是谁,多年后在梦境变成现实的荒原上,他发现自己说的那句话,竟是那样的准确——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总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比如像老师这么高的人。

    宁缺跪在高大身影之前,恭恭敬敬说道:“老师,您来了。”

    “嗯,想来想去,终究还是想不明白,所以便来了。”

    夫子抬头望向天空上极盛的光明与渐颓的黑夜,用自已的身体在荒原上留下一道荫凉,遮住宁缺和桑桑,黑色大氅随风飘摇,似将燃烧起来。

    “我想了一千多年,在光明与黑暗的战争里,我应该站在哪一边,问题是我没有见过冥王,和他没有什么交情,我不喜欢寒冷,不喜欢佛陀看到的那个静寂乏味的世界,我也不喜欢昊天,甚至有些讨厌它。”

    夫子说道:“所以我始终想做墙头草,风怎么吹便往哪边倒。这些年我一直在问你会往哪边走,其实也是在问我自已应该往哪边走,那年在梦里问你时,你说你也想做墙头草,真是令我老怀安慰,原来不选择比较重要。然而遗憾的是,墙头草并不那么好做,疾风能知劲草,也能断劲草。”

    宁缺看着夫子担心说道:“但您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

    夫子看了桑桑一眼,平静说道:“也许我的选择最终会被证明是错误,但至少现在,我想这样选,那么我便这样选。”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这时候很感动,又有些莫名的伤感,他幸福于自已有老师,自已和桑桑还活着,却开始担心老师怎样面对昊天的怒火。

    夫子看着他笑了笑,继续说道:“不选择,确实是一种自由,但如果是因为胆怯而不敢选择,那就不是自由。做选择,不见得有意义,但可能有意思。我们在人间活着,本就不是为了有意义,而是为了有意思。”

    这段话里的字句很简单,却极有深意。

    宁缺没有费什么思虑,便把握住老师想说什么,因为他是书院学生——意义是目的,意思是过程——书院不注重目的,只看重过程。

    当年小师叔拿着剑便要与天战上一场,大概也是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

    ……

    光明威压人间,无数人双膝跪地,不敢直视苍穹,满怀敬畏默默祈祷,任何敢于站着的人,都已死去或将死去。然而在荒原上光明最盛的地方,却有一个高大的男子站着,还用他的身影庇护着冥王的女儿。

    这是对昊天神国威严的挑衅,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黄金巨龙如光湖般宁静漠然的眼眸里,燃烧起愤怒的神火,一声悠远而严肃的龙吟,再次响彻在天地间,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威力恐怖的龙息。

    无数炽热的神辉混着晶莹剔透的黄金沙砾,从高空上的龙首处喷出,向着荒原地面袭来,这道龙息里所蕴藏着的威力,更胜先前,所经之处的空气都开始燃烧起来,荒原地表上显现出一道金白色的投影。

    宁缺的目光越过夫子肩头,看到了空中这幅奇异震撼的画面,看着那无穷无尽的龙息挟火蕴光而至,脸色微变,喊道:“老师小心!”

    夫子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天空。

    金色的沙砾自天而降,来到他的身后,然后瞬间消失无踪,那些金色沙砾间的光与热,也瞬间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夫子的身后仿佛有一面湖,火山将要喷发的热湖,有一面海,极北寒域未冻之前的热海,龙息就像是无数冰块,投入热海热海之中,瞬间融化无踪。

    所有袭向夫子的金晖龙息,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解构成了世界本原最细微的粒子,消融在这个世界里,是为净化。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简单,所以很诡异,没有人能够理解,本身就是最纯正昊天神辉、能够净化世间一切物的龙息,会被人净化。

    就算是超越五境以上的修行者,能够在昊天的世界是创建自已的规则,拥有自已的世界,但他依然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无视昊天的规则。

    夫子是怎么做到的?

    荒原上的人们都跪着,没有人敢向光明的天空上望上一眼,但他们可以看到荒原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看到夫子现身,看到黄金巨龙向夫子喷出龙息,他们看到那股威压恐怖绝非人间能抗的龙息消失……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人都震撼了到极点,以至不肯相信自已的眼睛,而那些坚信自已不会看错的人,则开始怀疑这个世界。

    神殿掌教手握神杖,双膝跪地,身影依旧高大,然而此时,他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和荒原上那个高大身影相比,显得那般矮小,那般孱弱,那般卑贱。

    天谕大神官看着荒原上那幕画面,脸上深刻的皱纹,被震撼的扭曲起来,里面的血水与光明的金粉簌簌剥落,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境界?”

    龙息徒劳无功,甚至被净化,黄金巨龙的眼眸里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龙身骤然一紧,这一次不再是悠远威严的龙吟,而是暴戾愤怒的龙哮!

    强烈的飓风在荒原天地间呼啸,无数黑色的泥土与草屑,被席卷而起,烟尘弥漫,渐渐掩没视野,竟似要比先前北方的黑夜还要更黑一些。

    黄金巨龙咆哮着,愤怒而吃力地把龙身挤出云层,龙身之上系着根数十丈粗的黄金绳索,黄金绳索绷的极紧,后面似乎拖着一件重物。

    片刻后,一辆纯由黄金打造而成的战车,在黄金巨龙的牵引下,渐渐驶出云层,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那辆黄金战车极为巨大,如果落在地面上,只怕整座长安城都无法容纳,而那些黄金并不是人间的黄金,显得那般纯净透明,通体光明!

    天空里光明大作,荒原上的烟尘骤然敛没,被照耀的有若落了数十日大雪般洁白,空间开始摇撼不安,大地开始震动。

    黄金战车上,站着一名神将。

    这名神将身上穿戴着由昊天神辉凝成的盔甲,身量极为高大,仿佛就是一座高山,与之相比,曾经矗立在瓦山上的佛祖石像就像是个小石人。

    这名神将面容完美到了极点,自有雍容气度,寻找不到任何问题,与之相比,曾经有西陵美神子之称的隆庆皇子,就像是个乞丐。

    这名神将的表情极为冷漠,眼眸里散发着炽白色的神辉,完全无情无识,站在战车里俯瞰人间,目光所触之处便化虚无。

    ……

    ……

    除了悬空寺讲经首座和南海上的青衣道人,或者还有知守观后青山蚁窟里的寥寥数人,整个人间没有谁能够看到这辆黄金战车和车上的神将。

    宁缺抱着桑桑坐在夫子的身影里,他戴着墨镜,虽然双眼刺痛无比,但依然睁大眼睛看着空中的这幕画面,震惊的无法言语。

    他知道老师很高,然而面对昊天神国的怒火,面对着这样一个身若山高、目光便是昊天神辉的神将,就算是老师,又能有什么手段应付?

    夫子转身望向天空里那辆被黄金巨龙拖行的黄金战车,看着战车上那个完美的光明神将,看着神将完美的容颜,忽然摇了摇头。

    “世间没有完美的事物,只有我们以为完美的事物。”

    夫子负着双手,看着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将,说道:“你的完美来自于千万故人,所以你不是人,你更不是那些故人。”

    光明神将情绪漠然,令黄金巨龙驾黄金战车自而天降,不知何时,一柄足有十余里长的光剑出现在他手中,向着荒原上斩下!

    “你来自昊天神国,用的是光明神剑,一味光明,那便欠缺了真实,便如你之存在,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人间之剑。”

    夫子说道,然后把右手伸到空中摊开,对着人间南方。

    云破天暗,有剑自南方万里外而来。

    那剑古意盎然,剑热如晓,惊天破云而至,落在夫子宽厚的手掌里,微微嗡鸣,表示自已的臣服敬畏,以及能被夫子驭使的骄傲。

    ……

    ……

    (这是第四章……去他妈的,还写一章,趁着有意思,争取十点半前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章 人间之剑(下)

    这几十年里,夫子从来没有出过手,以至于渐渐要被世间百姓所遗忘,甚至就连修行世界里的人,也偶尔也忘记他的存在。

    在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那些传说故事里,夫子用的武器是一根棒子,宁缺以亲自惨痛经历确认,夫子的武器确实是一根棒子。

    夫子不用剑,既然他要让天空里那名光明神将见识一下人间之剑,那么他只有借剑,他伸手向南方,南方便飞来了一把剑。

    那柄古意盎然的剑,来自南晋剑阁。

    剑圣柳白,盘膝坐在潭畔,看着身前已经干涸的潭水,想着先前破潭而出,疾飞而去的那柄古意,自沉默不语,神情复杂。

    柳白很虚弱疲惫,他在潭畔静思多年,就是为了炼养一把真正的剑,那把剑上寄托着他所有的剑意与精神气魄。

    换句话来说,那把剑就是他自已,所以才是人世间最强的剑,此时古剑离潭而去,他的剑意与精神气魄也随之而走,自然虚弱。

    然而柳白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神情,反而显得有些惘然。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他剑道无双,世上却有人能隔着万里之遥,随意取走他的剑,莫说阻止,他连表达反对意见的资格都没有。

    片刻后,柳白脸上的惘然神情变成了微微的激动。

    他已经感知到那柄剑落在了谁的手里。

    于是他像那柄剑一样感到了荣幸和骄傲。

    ……

    ……

    古剑破云自万里外而来,落在夫子手中。

    夫子双脚离开荒原地面,飘摇而上青天。

    黑色的罩衣被风吹的呼啸作响,反射着天空里的光明,把那些圣洁炽热的昊天神辉,尽数耀成了无数细碎的金片。

    宁缺抱着桑桑,望向天空,脸上写满了震撼的神情。

    老师终于出手,一动便舞于九天之上。

    在他看来,这场注定会被载入史册、甚至必然会成为神话传说的战斗,必然会无比神奇、凶险万分,甚至可能战上三天三夜甚至是数年时间。

    他只希望老师能够获胜,能够安然。

    而他没有想到,这场战斗和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开始的很快,结束的也很快,非常简单。

    ……

    ……

    黑色罩衣随风飘舞,夫子身形招摇而去,已在青天之上,他看着天空里的光明与黑暗,随意挥出手中那柄古意盎然的人间之剑。

    极盛的光明与渐颓的夜色之间,忽然多出了一道剑痕,那道剑痕极深,仿似要把天空刺破,如道深沟把光明与黑暗隔绝开来。

    夫子第一剑,裁天。

    ……

    ……

    光明神将站在黄金战车之上,脸庞无情无识,手中那柄十余里长的光剑,斩向荒原地面,足有数十丈宽的剑锋,就像座山般压向夫子的身体。

    与天穹上那条黄金巨龙、黄金战车、光明神将巨大的体量相比,在凡人里显得特别高大的夫子,看上去就像悬浮在空中的一粒尘埃。

    与那道恐怖巨大的光剑相比,他手中的人间之剑就像根细毫。

    夫子举起手中的人间之剑,向着光剑迎了上去。

    人间之剑与光剑接触,就像是一枝细毫,在天弃山上轻轻涂描了一下。

    细毫安然无恙,山却垮了。

    光剑骤然崩裂,像雪崩般崩塌,向荒原四周散落。

    夫子手中的剑意未竭,似将永世不竭,穿掠过密集坠落的数十万块光剑碎片,袭向黄金战车,落在光明神将的脸上。

    光明神将那张完美的脸上,多了一道极细微的剑痕,于是变得不再完美,无情无识漠然的面庞,因为不再完美,无情无识便变得有些滑稽。

    喀喀喀喀,一阵极细微的声音响起,光明神将的脸面庞上多了无十万道裂痕,那些裂痕蔓延至他伟岸的身躯,由昊天神辉凝成的盔甲,也开始迸裂。

    光明神将就像座冰雕般,瞬间碎裂,变成无数透明的晶体,簌簌作响向着荒原地面坠落,如同下起了一阵冰雹,但声音更像是暴雨击打着雨檐。

    那些细碎的透明晶体里,依然蕴藏着威压恐怖的光明神辉与神力,但却再也无法合为一体,对持着人间之剑的夫子形成任何威胁。

    光明神将与光剑的碎片,不停落在荒原地面上,就像是一阵密集的陨石雨,拖着火尾堕落,溅起无数烟尘,燃起无数高温炽烈的火焰。

    荒原上,无数人在神辉之火里痛苦地翻滚,然后死去,化为青烟虚无。

    前一刻漠然俯瞰人间的光明神将,此时也化为了青烟虚无,就此死去。

    夫子第二剑,斩神。

    ……

    ……

    夫子迎风而上,直入光明最盛处,站到黄金巨龙的头顶。

    黄金巨龙愤怒低吼,摆尾而打,云散雷鸣,声势惊人。

    夫子依旧站在它的头顶,黑色罩衣在高空罡风里猎猎作响。

    黄金巨龙回首去咬,夫子落剑。

    不知是夫子变的极其高大,还是黄金巨龙在他脚下变小,他手中的人间之剑刺进黄金巨龙颈间,竟是刺的无比之深。

    黄金巨龙凄啸一声,拼命地挣扎起来。

    夫子的剑在龙颈间游走,片片龙鳞剥落。

    黄金巨龙愈发痛苦,挣扎的愈发激烈,在高空上疾速飞翔翻滚,身周有云自生,有电自云中生,然而怎样也无法摆脱那把人间之剑。

    无数龙鳞剥离,就像无数光镜,在荒原上空缓缓飘浮,向着地面落下,反耀着天空里的光明,把整个世界都照耀成了暮色下难以安静的河水。

    每一片龙鳞落下,荒原上便会燃起一团天火。

    无数人在天火里惨嚎翻滚,然后死云,化为青烟虚无。

    人间之剑绕行龙颈一周。

    黄金巨龙身首分离,巨大的龙首和在天空上蜿蜒不知多少里的龙身,骤然静凝悬浮,然后像黄金沙河般崩落,洒向人间。

    夫子第三剑,屠龙。

    ……

    ……

    夫子挥袖,黑色罩衣挟风而起。

    他的左袖把黄金巨龙的龙身挥至北方的夜色里,正在分解崩离的金沙,在那片夜色里狂舞不停,然后连绵不停炸开。

    每粒金沙里都蕴藏着最纯净最恐怖的昊天神辉,如今彻底的燃烧起来,不知生出了多少光热,北方的黑夜顿时被净化。

    他的右袖把黄金巨龙的龙头压缩成纯净的光团,一掌灌进桑桑的头顶,桑桑体内残存的阴寒气息,就像是冰雪遇到了烈阳,骤然消失无踪。

    ……

    ……

    南海深处,黑礁之前的海水,因为岩浆的烧灼而不停翻滚,向着天空喷吐着白色的水蒸气,显得格外不安,恰如青衣道人此时的心情。

    他看着这个平整世界的北方,看着那处不停亮起的电闪,不停响起的雷鸣,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西荒深处,云雾之中的经声,因为异象的产生而略显混乱,那些习惯了安静的黄色寺庙,似乎不知道该表达些什么,恰如讲经首座此时的心情。

    他看着东方荒原上空的闪电,疲惫的容颜显得愈发疲惫,不停地擦拭着额上的汗水,闪电渐渐停息,额上的汗水反而变得更多。

    知守观后的青山,此时一片沉默,充满了死寂和绝望的意味,一道苍老而凄厉的声音带着哭声喊道:“这样还杀不死他,我们能怎么办?”

    ……

    ……

    光明神将与黄金巨龙的鳞片,自天而降,化作炽热的昊天神火,将荒原地面上的人类席卷其中,极短的时间内,便不知道烧死了多少人。

    在这种层次的战斗前,人世间所有的力量都只能旁观,而今天根本没有人有资格旁观,他们只能被波及被牵连,不分阵营地死去。

    无论是荒人还是中原人,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魔宗,只要被那些天火接触到,瞬间便会变成焦尸,然后净化为青烟,归于寂灭虚无。

    夫子落到荒原地面上,挥手便有云集,袖动便有风起,看一眼便雨落,刹那之间暴雨降临荒原,浇息那些天火,敛没烟尘。

    雨消风停,被光明与黑暗割裂的天空,回复了正常,露出湛蓝的碧空,碧空上飘着朵朵白云,远处甚至出现了像云般的羊群。

    “日落沙明天倒开?还是不对。”

    夫子看着碧空白云摇了摇头,随意把手中的剑往南方一扔,然后负手于后,带着宁缺和桑桑向黑色马车走去。

    刺眼恐怖的光明威压消失,阴寒恐怖的黑夜消失,荒原上的数十万人渐渐清醒过来,他们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看到了渐渐远去的黑色马车。

    人们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因为哪怕是最绝秘的教典和最亵渎的黑暗史书里,都没有记载过这样的事情。

    神国与人间的战争,最终以人间取胜而告终。

    ……

    ……

    古意盎然的人间之剑,飞回到了南晋剑阁,自山腹洞口落下,安静地插入干涸见底的潭底,片刻后,潭水无由而生,把剑淹没。

    柳白看着身前的水潭,知道自已这辈子再也不能使用这把剑,哪怕这把剑是他亲手所铸,并且以精神气魄炼养多年。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剑把夫子用过,与昊天的意志战斗过,又哪里还会愿意被俗人所用,还会愿意在人间战斗?

    柳白的脸上没有任何失望颓败的情绪,只有平静以及敬畏,他整理身上衣着,捧潭水洗脸,然后向着北方荒原拜了下去。

    他是世间第一强者,骄傲的剑圣柳白,此生从不敬人,更不畏人。

    唯一生俯首拜夫子。

    ……

    ……

    大唐书院院长夫子,是一个传奇的名字。

    虽然这个名字渐渐被世人,被很多修行者所遗忘,但在那些真正强大的修行者心目中,这个名字始终都是人间最强大的名字。

    很多人都在猜,夫子究竟有多高。

    知守观观主和悬空寺讲经首座,曾经惨败于夫子棒下,他们曾经以为自已大概能推算出夫子有多高,然后他们发现自已错了。

    柳白因为夫子多年不问世事,猜测夫子应该处于传说中的清静无为境界,但今天他震撼地发现,原来自已还是错了。

    贺兰城头。

    黄杨大师看着远处的碧空白云,感慨说道:“天启十三年春天,书院开学,陛下在书院主持典礼,我与国师在道畔离亭里下棋,我曾问他夫子究竟有多高。”

    皇帝陛下问道:“青山如何答?”

    “国师老师曾经说过,夫子有好几层楼那么高。我当时说,二层楼就已经很高了,夫子居然有好几层楼那么高,那可是真高……然而如今看来,我们还是错了。”

    “夫子究竟有多高?”

    黄杨大师诚心赞道:“原来夫子有天那么高。”

    ……

    ……

向大家做一些解释

    首先是昨天断更,虽说周末休假会补,但承诺的四章没有做到,所以无话可说,就是道歉,然后认真努力写。之所以要解释几句,是因为有朋友认为,既然我昨天下午四点多开单章请假,离入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么如果工作态度够认真,够勤奋努力,那么怎么也是应该能写出一些来的,我想对此做一些解释。

    的确,我写小说就是为了挣钱,我写的就是商业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曾经在各种访问里都说过,写商业小说,灵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技巧,但是毕竟写小说也算是一种平空创造的工作,还是有他的特殊性,很多时候确实需要状态的护持才能写下去,尤其是在写某些重要章节的时候。

    像昨天四点多钟请假到十一点多钟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写,如果拼老命,怎么也能写出一些,问题是,我知道我昨天的状态不可能提起来,所以强写出来的东西肯定会出问题,如果是平时的情节也就罢了,大家体谅一下,我自已闭闭眼睛,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但这段情节我有些要求,我需要至少写到我自已满意。

    昨天的请假与任何情节讨论都没有关系,我在这方面虽然情绪容易受影响,但我更愿意做的事情是按既定情节写下去,然后证明我写的很好看,在这方面我向来是个很轴的人,请假的理由就是状态不好,很疲惫,最直接简单地说:如果昨天我写这段情节,绝对会比今天写出来的这五章差很多,我无法接受这个,所以我确认昨天没法写,想着提前让大家知道会比较合适,所以很早便请了假。

    王小波在红拂夜奔开头还是哪里说过一句话,每本书都应该有趣,对一些书,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有趣是它应该达到的标准。所谓有趣,在我的理解,就是夫子说的有意思。这段话我在写映秀还是写朱雀记的时候,一直放在简介里,虽然后来这些年我很少提,但事实上我一直还是把这个当成我写书所奋斗的目标,因为难得从事喜欢的职业,所以不想虚度。

    我想做有意思的事情,过有意思的生活,这便是我的解释,如果您不能理解,我理解并向您表示歉意,如果您能理解,我表示最真挚的感谢。之所以针对这件事情做解释,是因为我不想在你们很辛苦支持我的时候,觉得我不争气,我想解释,我真不是懒惰,不努力,至少在这个月里,我比谁都想多写,我也会努力多写。

    明天的更新可能会晚一些,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体谅,请继续支持,我会继续像今天这样努力认真地写,并且争取写出好看的情节。

    最后请投月票,谢谢。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一章 大意思

    皇帝闻言微笑,然后转身向城楼下走去,羽林军统领和侍卫首领快步跟上,又有近侍递上盔甲与佩剑,看情形竟似要出征一般。

    黄杨大师怔了怔,随着陛下绕过贺兰城头的石道,向着城下走去,问道:“陛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皇帝在近侍的帮助下,穿戴着沉重的盔甲,头也不回说道:“东荒之上马上便要有动乱,我要带兵过去镇压。”

    黄杨大师研习佛法多年,于俗世事务与谋略却不甚精通,闻言仍是不明,心想那片荒原上,刚刚结束一场神战,难道紧接着又有战事?

    一名羽林军牵来一匹黄骠马,把疆绳递到黄杨大师手中。

    皇帝坐在马背上,看着他说道:“如果你不放心朕的安全,那便随我一道去。”

    黄杨大师接过缰绳,依然想不明白陛下此行何意。

    皇帝右手伸到面部,确认盔甲无碍,说道:“从这一刻起,大唐要面对西陵神殿联军的威胁,所以朕决意抢先进攻。”

    黄杨大师闻言神情骤凛,震惊说道:“陛下,难道您想对昊天宣战?”

    大唐立国千年,与世间无数国度发生过战争,但即便是大陆战火连绵的那段岁月里,也始终没有与西陵神殿发生正面的冲突。

    双方都很清楚地知道那条界限在哪里。

    西陵神殿不愿意直面世间最强大的国家,而大唐也不愿意与整个世界为敌,要知道绝大多数大唐子民也是昊天的信徒。

    皇帝平静说道:“夫子已经对昊天宣战了。”

    此时,汗青将军从城楼里奔出,伸手紧紧抓住皇帝的座骑缰绳,颤声说道:“陛下,让末将去……金帐王庭处有异动,还请陛下坐镇贺兰城。”

    皇帝说道:“金帐单于虽有雄心,却无胆魄面对朕,所谓异动,都是些日后之事,十数日内,他的精骑不可能抵达贺兰城,而那时,朕的军队必已归营。”

    ……

    ……

    荒原之上一片死寂,那辆黑色马车消失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依然没有人敢说话,只能听到数十万人沉重的呼吸声和战马的低嘶。

    光明与黑夜,金龙与神将,最终被一柄人间之剑结束,化为满天星火,落于荒原,然后云集风起雨落烟尘敛,青天重临。

    这些画面完全超越了人类最放肆的想象,这个故事完全超越了人类所有的经验,震撼与敬畏惊恐的情绪,在数十万人的心中久久缭绕不去。

    越强大的人越容易醒来,西陵神殿联军营中那座巨辇上,万重纱帘里的高大身影缓缓站起,不再望向北方的荒人部落,而是望向西方的唐军。

    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握着手中的神杖,看着那些像联军一样震撼、脸上却多出很多骄傲神情的大唐骑兵,沉默不语。

    剑分天穹,再斩神将,后屠金龙,今日夫子展露了人间巅峰,近乎神迹的能力,他是书院院长,是大唐帝国的精神支柱,所以唐人当然会骄傲,

    但在西陵神殿和世间亿万昊天信徒看来,夫子此举则是对昊天意志的极大不敬,是无法饶恕的亵渎。

    光明就要战胜黑暗,夫子却拦在了光明之前,救走了冥王的女儿,人间诸国为之而付出的牺牲,就这样变成了泡影。

    大唐因为夫子而骄傲,那么也要承受这种骄傲的代价。

    神殿掌教大人低沉而肃严的声音,回荡在荒原之上。

    西陵神殿联军渐渐清醒过来,望向西方唐军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有警惕有厌恶有愤怒,最终变成了仇恨。

    烟尘渐起,厉啸声声,蹄声骤乱,西陵神殿联军,缓缓改变阵势,明显针对西方的大唐军队,开始布置攻势。

    在这片荒原之上半数东北边骑,还有三分之一的征北军,兵员数量已经是近些年来大唐帝国动员的最大数量,再加上唐骑举世公认的强悍战斗力,单凭这些唐军,便足以横扫像宋齐这样的小国。

    但这场荒原战争是西陵神殿发动的圣战,中原诸国派出了最强大的部队,最强大的修行者与武者,人数近乎四倍于唐军,还真有获胜的可能。

    烟尘渐敛,碧空白云下的荒原,被黑压压的骑兵所覆盖,西陵神殿联军,就此分裂成两个不同的阵营,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神殿联军原本的对手荒人部落,此时已经变成无足轻重的存在。

    刺耳的哨声响起,战争毫无预兆地开始。

    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西陵神殿联军,在付出了三万余人的生命之后,终于击溃了大唐东北边军防守的右锋,把唐骑围困在了荒原上。

    但无论西陵神殿掌教,还是燕晋宋齐诸国的皇族将领,都非常清楚,想要把这支唐军吃掉,只怕神殿联军要付出死伤过半的惨重代价。

    可他们仍然必须这样做。

    因为大唐已经背弃了昊天,因为夫子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恐惧,为了抹除这股恐惧,他们必须坚定地站在昊天的一方,抓住眼前这个机会。

    便在这时,蹄声如雷响起。

    无数骑兵自东方而来,身着黑甲,气势肃杀,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冲入荒原之上,转瞬之间,便把神殿联军的阵形冲溃!

    闻名于世的大唐玄甲骑兵到了!

    大唐军旗飘扬,旗下是天子本人。

    ……

    ……

    黑色马车在荒原上疾驶。

    已至深春的荒原并不荒凉,地面上长满了茂密的青草,放眼望去,绿色蔓延至天边,就像是一张绿色的毡子,上面点缀着白色的小花。

    白色的小花是羊群,在青草里亦有真正的小白花若隐若现。

    春风扑面而来,大黑马不停摆着头颅,兴奋地奔跑着,马蹄踩乱青草,踢起黑泥与花屑,有花瓣飘至它的大鼻孔前,美的直欲放声嘶鸣。

    想着身后车厢里的那位高人,它哪里敢真的放声嘶鸣,压抑着死里逃生的兴奋与激动,粗重地喘息着,看上去就像是在傻笑。

    宁缺端起一杯茶,递到夫子身前,说道:“老师,喝茶。”

    此时他的心情极为舒畅愉悦,如果把心间的笑意完全展露出来,只怕脸上会多很多个酒窝,笑成一朵花,他觉得那样会显得对老师有些不敬,所以强自压抑着,压抑到唇角都有些颤抖,于是反而显得笑的很傻。

    桑桑坐在车窗旁,有些紧张地攥着袖角,看着从上车后便毫不客气占据了软榻的夫子,笑的有些憨痴,也显得很傻。

    夫子接过那杯热茶喝了口,看着二人说道:“傻笑做什么?”

    宁缺傻笑两声,老实说道:“除了傻笑,这时候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桑桑点了点头,傻傻地笑了起来。

    夫子把黄金巨龙的头颅凝成光团灌进她的身体里,她身体里的阴寒气息骤然消失,只残留了极少的几丝,已经构不成威胁。

    更奇妙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已的身体里多了一道很鲜活的生命气息,那道气息并不像昊天神辉和冥王烙印那般纯净,显得有些繁杂。

    那道生命气息包罗万象,有花草鱼鸟,有风霜雨露,有柳湖雪莲,有包子铺里的热气,有酸辣面片汤摊子下的陈年油腻。

    这道生命气息里有人间的一切,自然也有很多杂质,甚至是污秽的东西,然而似乎正是因为这些杂质,所以才会显得那般鲜活。

    因为那是真实。

    桑桑不明白夫子对自已做了什么,但隐约明白关键不在于那道灌注到自已身体里的神辉光团,正是这道鲜活的生命气息,能够治好自已。

    没有人能够治好的病,夫子一出手便好了,万里逃亡不知岁月,历经艰难困苦,最终绝望看到了昊天的神罚,夫子一出手便好了。

    这两年,这一天,宁缺和桑桑的情绪大起大落,受到了太多的震撼,在这种时候,正如他所说,除了傻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过了段时间,他渐渐平静下来,也清醒了些,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眉头微蹙,有些担心说道:“老师,西陵神殿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夫子把茶杯递给他,说道:“不甘与我何干?再来杯茶。”

    宁缺苦笑一声,把热茶倒入杯中递了过去,心想对老师您来说,西陵神殿的愤怒自然不及一杯热茶重要,但大唐肯定会受到波及。

    “老师,您难道不担心昊天迁怒于长安?”

    “昊天会这么无聊吗?”

    “那西陵神殿呢?”

    “陛下如果不是陛下,现在或者还在书院后山里学习,按时间算,应该是你的六师兄,既然他现在在荒原,你觉得我需要担心什么?”

    “但终究还是很危险,老师……您为什么不出手?”

    “我会这么无聊吗?”

    听到这个极随意不负责任的回答,宁缺张大了嘴,不知该回些什么,如果是以前,有人敢把自已与昊天相提并论,他肯定以为对方不是疯了便是疯了……然而在亲眼目睹了今天这场神战之后,他知道老师没有发疯。

    他想了想后说道:“天道无情,但老师您是有情之人。”

    夫子问道:“荒原上都是人吧?”

    宁缺点了点头。

    夫子指着自已说道:“我也是人吧?”

    宁缺想着那个在高空光明里执剑屠龙的高大身影,犹豫很长时间后说道:“您应该……也许……还算是人吧?”

    夫子闻言大怒,胡须乱飘,斥道:“哪有什么也许,我就是人!不是人,难道我是什么东西?”

    宁缺苦笑说道:“您说的对,但这和咱们讨论的有什么关系?”

    夫子说道:“既然我是人,难不成我能把世间所有人都杀了?这种事情,着实没有什么意思,我可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宁缺认真问道:“那您觉得什么才有意思?”

    夫子悠悠说道:“与天斗,其乐无穷,其间才有大意思。”

    ……

    ……

    (脑力用尽,今天便一章,然后我会去改简介,将夜这本书的简介,其实就应该是这句话,只不过以前为免剧透,所以用的是现在的,再就是,我比较欠抽地去看到了些比较负面的评论,嗯,我认错,以后不会做这种影响写书的事情,继续沉默安静地写,争取一直保有信心。)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二章 桑桑的笑

    宁缺说道:“其实与人斗……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夫子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没出息。”

    宁缺笑了起来,心想自已不是老师您有资格与天斗,这些年为了活着,不停地与人斗,早就习惯了其间的乐与怒。

    春风入车,平静喜悦,终于脱离了死亡与分离,车厢里的人们,放松下来,然后便有了埋怨,学生对老师的埋怨。

    “为什么这些年你一直不肯出手?真是因为这些事情太无聊?如果您出手,大师兄不会累成那样,死的人想必也会少很多。”

    夫子端着茶杯,嗅了嗅茶香,看了一眼桑桑,说道:“会死多少人我并不在意,只是不清楚,怎样选择才正确,才对人间有好处。”

    宁缺说道:“既然您不在意死多少人,为什么又要关心人间怎样才能有好处?”

    夫子说道:“如果有一两银子落在你身前地上,你会拣吗?”

    宁缺和桑桑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坚决,说道:“当然要拣。”

    夫子正在饮茶,听着这话险些喷了出来,本是设计好的课程,哪里想到在宁缺这里无法顺利推展,不由有些恼火,说道:“我是不会拣的!”

    宁缺看出老师心情有些糟糕,不敢多话,说道:“您想拣便拣。”

    夫子又道:“但如果是一万两银票落在地上,我肯定会拣。”

    宁缺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心想这种清晰计算生命和利益的态度,着实有些冷漠,感慨说道:“我知道自已极冷血,没想到老师原来也是同类人。”

    夫子说道:“不是冷,只是淡,什么事情看的次数多了,自然也就淡了。我活了这么多年,亲友渐散,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多少回,早已把死亡之事看淡,不过是自然的终结,早死晚死没什么区别。”

    宁缺问道:“那您为什么在犹豫了这么长时间,甚至是这么多年之后,还是选择出手与昊天做对?”

    夫子靠在榻上,透过天窗看着青天白云,说道:“因为……最终我还是发现,自已很不喜欢、甚至有些厌恶昊天?”

    宁缺心想,人世间大概也只有您才有资格对昊天做这种情感层面的评价。

    夫子收回目光望向宁缺,说道:“当然,你是我的学生,在这件事情里陷的太深,这也是让我出手的原因。”

    宁缺闻言感动,只是习惯性地不想流露出来,强自隐忍。

    夫子如何看不出来他此时心里的感受,不满说道:“我难得如此勇敢一次,你就不能感动到泪流满面?非得端着?”

    宁缺看着他诚心诚意说道:“老师威武。”

    想着夫子言语里说难得勇敢,他微怔问道:“您不是说与天斗其乐无穷?难得勇敢?难道今天是您第一次出手。”

    “如果说出手是指打架……不错,今天是我对昊天第一次出手。”

    夫子放下茶杯,说道:“战斗有很多种方式,不是说只有打架才是战斗,我和昊天斗了一千多年,用尽了各种方式,只有你小师叔这种痴人,才会总想着和昊天打架,他也不想想,万一打输了可怎么办。”

    这句话的尾音拖的有些长,有些萧索和遗憾。

    宁缺把空了的茶杯斟满热茶,取了手巾想要把老子胡须上蘸着的茶汤擦干,笑着说道:“您今天可不就是打赢了?”

    夫子把他虚情假义的手打掉,怒其愚蠢,斥道:“我今日赢的不过是昊天意志的一些显象,又不是昊天本身,如果这就算战胜昊天,你小师叔当年怎么会死?如果让他听到你的话,不得气到再活过来!”

    宁缺厚颜说道:“弟子层次太低,还需要老师您来解惑。”

    “黄金巨龙,还有那个黄金战车上那名光明神将,都是昊天神辉拟出来的幻像,看着吓人,实际上根本谈不上强大。”

    说完这句话,夫子把手指伸进茶杯,蘸了些热茶,轻弹至空中。

    茶滴飘散悬浮,反射着天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凝成了一条细小的金龙。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感知着眼前这条金龙里散发出的光明威压,震撼的无法言语,心想老师你究竟想给自已多少震惊?

    然后他确认,夫子说的是对的,今日荒原天空上出现的黄金巨龙和光明神将,足以秒杀人间绝大多数修行者,但如果是跑的最快的大师兄,或者是那名金刚不坏的讲经首座,说不定还真的可以战胜对方,至少不会败的太快。

    马车奔驶在荒原上,青草碎折野花散,春风温暖入窗来,桑桑轻咳一声,宁缺微显忧虑问道:“老师,接下来怎么办?桑桑的病没问题了吗?”

    夫子再弹指,车厢里那条活灵活现、仿佛有真实生命的光明金龙瞬间离散消失,变成茶滴落在地板上,譬如朝露。

    “光明是有,黑暗是无,以有化无,如闻道于盲。所以不能指望昊天神辉能压制她体内的冥王烙印,佛法讲究的是自悟,依旧是个盲便无视、聋便无悟的自欺欺人法子,依然无法完全消除。”

    夫子看着桑桑,说道:“我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用人间之力,尝试把你体内的冥王烙印留在人间,和光同尘而令冥王无所察。”

    “人间最热最乱最真实,能让纯净的不再纯净,能让寒冷变成温暖,能让炽热作为炊烟,本身便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

    宁缺想了很长时间,发现以自已的智慧与境界层次,不可能想通这些话,诚恳请教道:“老师,什么是人间之力?我们又该如何做?”

    “该如何做?我已经做了。”

    夫子有些意外,说道:“先前我斩龙首,凝昊天神辉为光团入桑桑体内镇压冥王烙印,顺手便把人间之力灌了进去,你还想要我怎么做?”

    宁缺瞪大眼睛,问道:“什么是人间之力?”

    “我就是人间,我的力量就是人间之力。”

    夫子看着桑桑,开心得意地笑了起来。

    宁缺也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傻。

    看着开怀大笑的老少二人,桑桑也笑了起来,但她的笑容显得有些怪异。

    她脸上的笑容很憨傻可爱。

    她眼睛里的笑意却很漠然。

    她明明是一个人,却有两种笑容。

    她明明坐在窗畔,却像是坐在天空之上,俯瞰着大地。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六十三章 夫子的恼

    桑桑眼睛里的笑意很漠然——在字典里,漠然有很多种解释,比如清虚淡泊寂静的表象,比如冷淡,比如茫然无知无觉——这些解释,对于时常流露出天然呆特质的她来说,都很适合,尤其是茫然无知无觉这一条。

    此时她坐在窗畔看着夫子和宁缺,就像是先前荒原天空里,黄金巨龙从燃烧的云后探出身形,光明神将站在战车里俯视大地,只不过她的位置仿佛还要更高一些,于是她眼眸里的那抹漠然,便落在了另一个领域中。

    漠然还有一种解释:抑制快乐和拒绝生命,远离美好之类带着人间气息的词汇,代表超越俗世的神圣与庄严。

    那抹带着漠然意味的笑意,在桑桑的眼眸底部生起,瞬间消失,不及弹指,刹那化为青烟,她自已都没有任何感觉,宁缺自然没有看到,但夫子看到了。

    夫子看着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直到宁缺觉得有些古怪,桑桑的眼眸里流露出不解和无措的神情,他才笑了笑移开眼光。

    ……

    ……

    夫子的眼光,落在桑桑的手上。

    桑桑的左手紧握成拳。从烂柯寺开始,再到逃离月轮国朝阳城,一直到被荒人部落收留,她的左手经常握着。

    夫子目光落处,桑桑的左手摊开,露出掌心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白色的棋子。

    夫子神情宁静的仿佛是经历了无数秋冬的老松。

    他的眼眸却不宁静,有亿万颗星辰在黑色的眼瞳里浮现,然后开始无规则地移动,画出无数繁密的线条,最终凝结为一个明亮的光点。

    这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能够看到夫子的眼睛里发生了什么,宁缺看不到,桑桑看不到,就算世界上所有人站在夫子身前,都无法看到。

    夫子眼眸深处的那个明亮的光点,忽然爆炸开来。

    夫子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眼眸回复正常,黑色的罩衣纹丝不动,神情依旧宁静,皱纹依然像是蕴藏着无数智慧。

    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发生。

    ……

    ……

    黑色马车厢壁上,刻着极为繁密的符阵,源自昊天南门观经典,由颜瑟大师耗半生之力打造而成,极为精妙难破。

    便在夫子重新睁开眼的那瞬间,马车厢壁上的符阵,忽然像是被灌注了无数多余的气息,澄静的符意骤然大乱,符线闪烁着金光,然后黯淡。

    车厢由精钢打铸,本身的重量极为可怕,此时符阵忽然失效,车轮顿时深深地陷进松软的春日荒原地面,皮索深深地勒进大黑马的肌肉里!

    大黑马完全没有准备,哪里会想到身后的车厢会忽然间变的这般沉重,前蹄腾空而起,然后猛地跪下,重重地摔到地面之上!

    泥土四溅,烟尘飞扬,大黑马痛嘶连连,身下的青草被碾压成团,青草里的野花散开,在烟尘里飘浮而上,渐要入云。

    荒原上晴空万里,只有几抹白云悠悠飘浮。

    黑色马车正上方的碧空里,有朵雨做的云,当野花碎屑飘起,便有雨落下,就像是道细细的水柱,恰好落在马车上,淅淅沥沥,就像是在哭泣,

    从荒原地面望去,此时太阳刚好移到这朵雨云后方,清澈的阳光,穿透云里的三道缝隙,微显明亮,那三道细缝,两道在上,一道在小,就如同人的双眼和嘴唇,细细眯眯,像是一张纯真的脸露出可爱的笑容。

    夫子很烦,挥手便云散雨消,说道:“又哭又笑,有病啊?”

    宁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道:“老师,有病的是桑桑。”

    夫子望向他,喝道:“你有药?”

    宁缺哭笑不得,说道:“您不是有药吗?”

    夫子愈发不悦,说道:“药都让她吃了,你提这事儿干嘛?”

    宁缺无语,心想书院后山同门都知道老师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很有些脾气,但今天这脾气来的也太陡太无谓了些。

    “老师,到底出什么事了?”他担心问道。

    夫子沉默片刻,忽然说道:“有些饿了,你们想吃点什么?”

    宁缺望向车窗外微湿的原野,心想在这等荒凉地方,除了干粮还能吃些什么?

    夫子看了一眼桑桑,说道:“既然还活着,就得好好活着,对生活品质应该有所要求,怎么能随便吃,我带你们去吃些好吃的。”

    ……

    ……

    大黑马摆脱了撞击带来的晕眩感,确认车厢再次变轻之后,依照夫子的指挥,向荒原北方疾驶而去,一路只闻风声呼啸,只见青草成光。

    没有用多长时间,黑色马车便来到一处草甸间,草甸四周散发着数十只羊,侧后方支着几间帐蓬,看上去应该是处牧民部落,只是实在太小了些。

    宁缺走下马车,看着日头的倾斜角度,竟看到远处还残着雪丘。

    他又看了看青草的长度,确认此地已经在荒原极北,有些无法理解,只用了这么短时间,马车怎么跑了这么远的路。

    帐蓬里走出几名牧民,肤色黝黑,警惕的神情里夹杂着慌乱,看情形这些牧民很少能够遇到外来的旅客。

    宁缺不知道夫子带自己和桑桑来这里吃什么,正所谓弟子服其劳,他向那几名牧民走过去,准备看看帐蓬里有什么食物,花钱买下来。

    他会荒原上的蛮语,甚至连一些很偏僻的部落方言都很擅长,然而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已居然也会和荒原上的牧民无法交流。

    “少到处卖弄你那些雕虫小技。”

    夫子从马车上走下来,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那几名牧民看见夫子后的反应很奇怪,有些感动,有些兴奋,更多的是敬畏,有两人直接跪倒在夫子身前,亲吻他的脚背,另几名牧民则是跑到各自的帐蓬,把老婆孩子还有老人都带了出来,然后对夫子行礼。

    宁缺这才知道,原来这些牧民见过夫子,不由很是好奇,这些牧民究竟属于哪个王庭,居然听不懂自已的话,更好奇夫子会怎样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从来没有想过,夫子不能和这些牧民交流。

    因为现在他愈发确定,夫子是无所不能的。

    夫子开始和这些牧民交流。

    他指向远方草甸上的羊群,然后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又用十指朝天乱动,模拟火焰的样子,嘴里还在不停念念有词。

    “羊可不能大了,就这么大。”

    “要烤的……就你们最拿手的那种烤法。”

    ……

    ……

    宁缺再次无言,他哪里能想到,夫子的交流方式就是这样。

    夫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我一直在说,世上没有无所不能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通晓世间一切语言,但那又算什么?语言本来就是雕虫小技,你只要会比划,到哪里都饿不死,到哪里都能找着好吃的。”

    宁缺知道要和老师讲道理,那是一种极其自虐的念头,于是他很坚定地放弃,问出自已的疑惑:“这个小部落属于哪个王庭管?”

    夫子说道:“不属于任何王庭,这些牧民千年以来,始终在这片苦寒之地游牧,不与外界交流,日子虽然过的苦些,倒也清静。”

    宁缺说道:“只有这么些人,按道理很难繁衍下去。”

    夫子说道:“当年屠夫在这里躲过一段时间,应该是传了这些牧民某种秘法。”

    宁缺听夫子说过屠夫酒徒这两个人,闻言微惊。

    夫子又道:“屠夫烤的羊腿是最好吃的,如今他不知道躲在哪里,很多年都不肯见我,所以现在人间最好吃的羊腿,就在这里。”

    宁缺笑了起来,说道:“您说的秘法,究竟是传宗接代还是烤羊腿?”

    夫子笑地直拍大腿,说道:“都是都是。”

    桑桑分了两碗奶酒,端给夫子和宁缺。

    夫子饮了一口,赞了声好,然后对她说道:“你也喝喝,味道不错。”

    便在这时,羊腿终于烤好了,牧民恭恭敬敬地捧了过来,便退了下去。

    宁缺不知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这根传说中人间最好吃的烤羊腿,闻着羊腿散发的香味,看着羊腿上令人失神的油泽,食指大动。

    但在这种时候,他永远不会犯错,依照陈皮皮和大师兄曾经指导过的那样,用锋利的小刀在羊腿最好的部位切下两片,然后送到夫子唇边。

    夫子咀嚼着羊肉,闭着眼睛,端着奶酒碗,神情十分陶醉,只待下一刻,用奶酒把嘴里的羊肉膻香味化为迷人的醉意。

    “不对劲。”夫子忽然睁开眼睛。

    然后他像端在道旁刚吃完面条的老农一般,啪嗒啪嗒嘴,仔细品琢了一番嘴里的感觉,脸色骤变,说道:“这羊肉不对。”

    宁缺怔住,在烤羊腿上再切了一片,送进嘴里嚼了,只觉肉质鲜美愉悦到了极点,险些把自已的舌头也嚼掉,心想哪里不对?

    他问道:“老师,哪里不对?”

    夫子愤怒道:“这羊肉吃着都不像羊肉了,还能叫羊肉吗!”

    宁缺完全不明白,这哪里不像羊肉。

    夫子忽然沉默,看着那根烤羊腿长叹一声。

    然后他望向桑桑,叹息着摇了摇头。

    桑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声问道:“您要不要来碗羊汤?”

    夫子恼火说道:“肉都没法吃了,还喝什么汤?”

    ……

    ……

    (觚不觚,觚哉觚哉,还有一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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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