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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信者众

    礼者,理也。

    二师兄重礼,所以明理,虽严谨肃然,却无碍识事之明。万道剑痕自天幕垂落,落于他的身周,构织成一道繁密的樊笼,他的目光已经看穿这座神阵,落在叶红鱼的裁决神袍上,看穿了她隐藏着的意图。

    所有的一切,都在西陵神殿的谋算之中。

    更准确来说,都在叶红鱼的计算之中——无论是骄傲的君陌,还是冷静的君陌,都会选择直接出剑,击败最强的她。

    于是她成功地让君陌出剑的时间延迟了片刻。

    片刻时间过后,万道剑光已成樊笼,君陌即便想要变招,已经无法做到。

    她一出便是万剑,始终不归一剑,主动迎合对手的心意与战机,并且有能力把设计变成现实,启战的过程堪称完美。

    她舍弃了西陵大神官的骄傲与尊严,以求败的心意谋求先机,那么即便是二师兄,也不得不被万道剑光囚禁片刻时光。

    原野开始震动,剑幕外传来如雷般的蹄声,隐约可以看到,无数铁甲重骑自联军营中奔杀而出,声势震天!

    神殿联军的铁骑,如潮水一般向青峡出口处涌去。

    这是青峡之战开始以来,西陵神殿联军最凶猛的一次攻击,此时二师兄被困在樊笼阵中,青峡处的琴箫声,可还能像前几次那般强大?

    青峡出口处的篷下,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静静看着身前的古琴与洞箫,听着越来越清晰的密集蹄声,双手缓缓落在弦上或是扶住箫管。

    北宫未央指尖微颤,一道渺茫的琴声,离弦而去,如箭。

    西门不惑身体微倾,一道幽暗的箫声,透管而出,如水。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原野上响起。

    那道声音瞬间穿过原野,来到青峡出口处,如令。

    ……

    ……

    原野南方的军营中,那座神辇的幔纱微微飘拂。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神辇里响起,充满了神圣庄严的气息,令人心生敬畏。

    “在旷野中,准备启程,凡要过去的必然能过去……”

    十余名境界深厚的红衣神官,盘膝坐在神辇四周,静心敛神,听着神辇里传出的声音,然后重复祝祷,声音回复不停。

    神辇里,天谕大神官看着膝前的教典,神情漠然,继续说道:“原野里的种子,是昊天赐予子民的粮食,山谷里的声音,是昊天通过风发出的召唤指引,向堕落之地进军,凡昊天所吩咐信徒的,你们必照样行了。”

    十余名红衣神官虔诚地重复着这段教典。

    天谕大神官又道:“以声音惑乱心意,妄替昊天发出召唤指引的,都是罪人,与留下的罪民一道,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神辇外的红衣神官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冷漠。

    “……必承受昊天怒火的惩罚。”

    ……

    ……

    琴弦上刚刚蹦出几个声音,箫管里刚刚流淌出一小段乐曲,便被那道神奇出现在青峡处的苍老声音所打断。

    书院诸弟子都博览群书,只听了几个字,便听出那是西陵教典故盟书里的伐罪文,四师兄神情剧变,拿起手中的沙盘,准备扬沙把这段教谕打乱。

    然而昊天的教谕是没有具体呈现的,西陵大神殿传道的声音,也没有具体的形状,除了声音本身,根本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打断这道苍老的声音。

    北宫未央的脸色骤然苍白,眼眸里生出几抹恐惧的神情,双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古琴上的数根琴弦从中断裂!

    西门不惑境界稍弱,于是显得更加痛苦,闷哼一声,鲜血从唇间涌进箫管,再从底端淌出,瘫坐到了地上!

    正在原野间狂奔,向青峡处发起冲锋的西陵神殿联军骑兵,也听到了那道威严的教谕,他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变得愈发强悍无畏!

    铁骑形成的潮水,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速度再次加快,直指青峡!

    ……

    ……

    教谕声开始回荡在原野间时,二师兄便已经确认,这是天谕大神官的手段。

    青峡之战已经开始了很长时间,西陵神殿的两位大人物始终没有真正出手,却没想到此时这两位西陵大神官竟是同时出手!

    二师兄脸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凝重。

    即便强大骄傲如他,也不敢说独自一人面对两名西陵大神官,更关键的问题在于,今日青峡之战,不是强者之间的对决,而是一场大军之间的攻防。

    此时他正挥着铁剑,斩向那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樊笼阵。

    每一道铁剑落下,便有数十甚至上百道剑光破碎消失,只要再给他一些时间,他可以很轻松地把这道樊笼斩破,然后击败叶红鱼。

    然而此时铁骑已至,青峡处琴箫之声已绝,如果他仍将心意放在樊笼上,那么青峡处的师弟师妹们,必然会被铁骑碾压。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不能在樊笼阵里再耗时间,不能再多停留一刻,他必须马上破阵。

    然而他再如何强大,又怎么能够瞬间破开这道樊笼?就算他手中的铁剑再如何强大,又如何能够瞬间斩破万道剑光织成的剑幕?

    所以他收回了铁剑。

    他不再试图用铁剑斩破这座樊笼阵。

    他望着剑幕外的叶红鱼,沉默不语,把自已的所有气息全部收回了身躯内!

    此时的他不再是那个剑意纵横,骄傲无双的君陌。

    而只是一个普通人。

    叶红鱼马上想到他要做什么,神情骤凛。

    这座自天垂落的樊笼阵,是由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阵法神妙而强大,然而剑光本身却依然带着独自的剑意。

    当二师兄收去所有气息,手中铁剑低垂,不再与这座樊笼阵抗衡时,数万道剑光构织而成的剑幕,陡然间向中心塌陷,直刺他的身体!

    他要用自已的身体,硬抗数万道剑光。

    唯有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从樊笼阵里脱困而出!

    然而即便是唐或者夏侯那样的魔宗强者,要用身体来硬抗叶红鱼的万道剑光,也必然会落得个极凄惨的下场,二师兄的身体只是普通人,怎么抵挡?

    锃亮的盔甲上,正在绽放的盛大烟火,随着樊笼阵的塌陷,随着万道剑光的来临,骤然间变得密集起来,明亮到了极点,仿佛下一刻便会被点燃!

    在极短的时间内,二师兄身上的盔甲上释放出无数道符意,与自空中袭来的无数道剑光相撞,激起无数道恐怖的天地元气湍流!

    锃!锃!锃!锃!锃!锃!

    万道剑光落到盔甲表面,暴出无比密集的摩擦声,切割声,间或还夹杂着像极小雷电一般的细微轰鸣声,显得恐怖异常。

    二师兄双脚踩着的地面骤然下陷,十余块碎石被撕裂成粉末,至于那些染着血水的青草,更是早就已经变成了飞灰消失不见!

    覆盖全身的盔甲,暴射出无数道炽烈的光线,他整个人仿佛都燃烧起来,根本看不清楚火焰里的真实画面。

    下一刻,那柄宽直的铁剑,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那道铁剑斩破盔甲表面的无数道剑光与摩擦而生的火焰,斩破原野间肃杀的空气,斩破那些呼啸的风,落向叶红鱼的面门!

    随着铁剑挥出,二师兄的身影也从火焰里显现出来。

    他没有向前走去。

    相反,他向后退了一步。

    开战至今,无论面对多少敌人,他始终一步未退。

    此时他终于退了一步。

    一步不退,是因为无路可退。

    此时退了一步,是因为身后青峡出口处的师弟师妹,需要他的保护。

    西陵神殿联军铁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二师兄抬头,举剑,再次开始杀人。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他挥剑的动作依然是那样一丝不苟,没有一丝偏差。

    只是盔甲已经变得焦黑一片,破烂不堪。

    ……

    ……

    裁决神袍在原野间起舞,于身前拢成一朵血莲花。

    那道遥遥袭来的剑意,带着铁剑特有的肃杀意,绞灭血莲,然后才消失。

    叶红鱼脸色微白,唇角渗出一道血水。

    她用万道剑光拟成的樊笼阵,竟被君陌用这样的手段便破了。

    这是她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但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的情绪,更没有什么失落,相反却露出了一道平静的微笑。

    她不再观看青峡处的战况,转身向自已的神辇走去。

    她的目标已经达成。

    书院守青峡的主力当然是君陌,但最令大军铁骑感到棘手的,却是琴箫之声,今日西陵神殿的计划,便是由她出战缠住君陌,再由铁骑冲锋诱出琴箫之声,最后由天谕大神官率领诸红衣神官,一举以教谕破音。

    整个计划执行的非常完美。

    虽然君陌比她意想中更早脱离了樊笼阵,但她并不在乎,因为此时琴弦已断,箫管淌血,那两名书院弟子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而且她相信君陌虽然看着无事,实际上肯定受了很重的伤。

    因为那是她的剑。

    她的樊笼。

    君陌再如何强大,用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手段破阵而出,但他肯定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对于这一点叶红鱼非常自信。

    她最自信的事情,便是战斗。

    ……

    ……

    (金键盘……我们应该是拿了作品年度第一,这个真是……你们对我太好了,感谢啊,虽然就像前两年那样,我觉得自已是受得起的,但还是有些惭愧,以后好好写书,还是这句老话,最近更新有些不稳当,这是我的问题,从今天开始就好了,一直到月底,估计都会很好很好的,今天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四 各种最强(上)

    青峡之战的结局已经注定,琴箫已绝,再也没有谁能够抵挡万铁冲锋,君陌没有受伤也做不到,就算柳白此时忽然临阵易帜也无法做到。

    书院只能退入青峡暂避,而对于此,西陵神殿早有手段在等着他们。

    已经确定结果,叶红鱼不再关注青峡方向的情况,转身向神辇走去,虽然受了伤,但神情平静而从容,脚步稳定。

    在境界实力上,现在的她与君陌之间还有距离,但她擅于战斗,最关键的是,她非常冷静,没有因为骄傲而把这场战斗局限在两个人之间。

    这是西陵神殿与书院之间的战斗。

    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所以这场战斗最终必将以西陵神殿的获胜而告终。

    ……

    ……

    无数铁骑至,烟尘大作,青峡不安。

    二师兄站在青峡之前,铁剑早已离手而去,变作一道暗色的剑芒,在身前百丈方圆的原野上来回穿掠。

    铁剑沉重方正,飞掠的速度却是奇快,看似钝而无锋的剑身,与骑兵身上的盔甲一触,便要撕纸一般,把盔甲撕开,撕出无数鲜血。

    即便只是剑身与敌人轻轻擦过,那些骑兵就像是被一座小山击倒,胸塌骨碎,那些被铁剑带到的战马,更是不停翻倒。

    青峡前不时响起重物堕地之声,烟尘更盛,闷哼连连,铁剑纵横间,不知多少骑兵堕马而亡,不知多少战马惨嘶而倒。

    然而人力终究有时穷。

    二师兄驭剑的速度和角度依然没有任何滞缓的迹象,但谁都知道,他识海里的念力正在以极恐怖的速度消耗。如果任由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他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终有消耗空竭的那一刻。

    更令人感到寒冷的是,神殿骑兵们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胜利的前景,还是被天谕大神官的教谕声所激励,竟毫不畏惧那柄杀人无算的铁剑,悍不畏死地不断发起冲锋,涌向青峡的骑兵数量增长速度,已经超过了二师兄杀人的速度!

    数名骑兵成功地突破了铁剑,擦着二师兄的身体,向青峡处狂掠而去。

    二师兄右手一挥,没有召回铁剑,直接操控着铁剑在青峡外的原野上横向斩过,十余名骑兵像被割掉的稻草般,整齐无比被斩成两半。

    然后他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很久以前,宁缺曾经问过师傅颜瑟,二师兄这个知命境巅峰到底是个怎样的境界,颜瑟大师想了想后说道:只要他看你一眼,你就死了。

    二师兄看了那数名骑兵一眼。

    他识海里的念力破空而至,准确而狂肆地同时进入那几名骑兵的脑海里,那几名骑兵虽然不是修行者,但他们有大脑,所以他们死了。

    但这只是战场上的一个画面,只是狂暴海洋里的一处角落,并不能影响整个大局,当无数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而至时,什么都会被碾压。

    许世和陈皮皮都曾经说过,世间没有能够挡住铁骑冲锋的修行者,除非他已经逾越五境,成为超凡脱俗的存在。

    许世是曾经的大唐军方第一人,他对铁骑的威力最为清楚,陈皮皮是年轻的道门天才,又在书院学习多年,他对修行世界的规则最为清楚。

    所以这样两个人做出的结论,禁得住考验。

    二师兄很强,他已经走到了五境的最高处,站在知命境巅峰多年,即便面对剑圣柳白,也要挑战对方的信心,但他毕竟没有跨过那道门槛。

    万骑之前,他挥着铁剑,身上的盔甲焦黑破烂,脸色渐渐苍白,看上去就像是狂澜里的黑色礁石,不知何时将会被冲垮。

    ……

    ……

    谁也不知道夫子当年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书院二层楼诸弟子,在各自领域的峰顶多年,在一起时便是最完美强大的组合。

    书院二层楼的组合,只要稍做变化,便能对战像知守观观主或讲经首座那样的至强者,又能像青峡之前那样,以数人之力令数十万大军不能前进一步。

    遗憾的是,如今举世奉天伐唐,一旦团结集心可以战胜任何敌人的书院,不得不疲于奔命,被迫分成了数处。

    数人在书院后山,迎战西陵神殿掌教。

    大师兄在与书院最强大的对手周旋。

    出现在青峡之前的诸弟子,虽然组合起来同样强大,但终究不够完美,有漏洞存在,而这个漏洞,今天便被叶红鱼捕捉到了。

    在青峡之战的具体局面中,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所扮演的角色至为关键,虽然他们的境界普通,但却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因为世间能以音律入道者,只有他们二人。

    所以他们便是漏洞。

    因为他们无可替代。

    所以叶红鱼可以用自已的失败甚至是死亡,来把他们赌掉。

    ……

    ……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坐在篷下,脸色苍白,身前全是血水。

    北宫的脸上满是不甘与痛苦的神情,他伸出颤抖的手指,想要重新把古琴上的琴弦系好,却使不出来一丝力气。

    古琴只剩了一根弦,即便能弹,又如何能够成曲?

    王持拿着两把药丸,紧张地塞进两位师兄的嘴里,颤声道:“没事。”

    六师兄拿着铁锤,站在篷下最前方,沉默看着不远处的战场,看着那些已经突破铁剑,冲锋而而至的骑兵,双手缓缓握紧。

    木柚看着若隐若现,似乎下一刻便要被消失不见的二师兄身影,清丽的容颜上写满了紧张与担忧,拉着红线的手指微微颤抖。

    如果那些骑兵冲过来,她主持的阵法,便是书院弟子最后的手段。

    但她清楚,铁骑数量太多,冲击力太强,单凭这个阵法,根本挡不住对方。

    四师兄参与了阵法设计,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没有看战场,也没有看木柚手中的红线,而是在沙盘上不停做着计算,眉头蹙的极紧。

    正如叶红鱼设计的那样,他发现自已算不出任何方法来破解当前的危局。

    因为古琴弦断,箫管淌血,世间再也找不出一个人,能够让琴箫之声响起。

    ……

    ……

    绝望之坑的底部,往往就是希望。

    比如枯井底,有时候会有清水渗出,有时候会发生大反转的故事。

    就在铁骑快要冲至青峡处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琴箫之声再也不会响起时。

    青峡处响起了一道琴声。

    那琴声很清脆,很平和。

    但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是那般的惊心动魄。

    ……

    ……

    秋风微起。

    一个书生,来到青峡。

    一件棉袄,满身灰尘。

    一双草鞋,千山万水。

    那只水瓢,在击倒肉身成佛的七枚大师后,破碎成块。

    他的腰间,只插着根木棍。

    他走到北宫身旁,拿起那方古琴,抱在怀里,右手轻拂。

    古琴上只剩下一根琴弦。

    他的手指便落在那根琴弦上。

    琴弦轻轻颤抖,发出一声嗡鸣。

    然后他的手指再落,琴弦再动。

    只是一根琴弦。

    却被他弹出了一首曲。

    此曲中正平和,雅极。

    ……

    ……

    南方原野间。

    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响起了琴声。

    琴曲如高山,如流水。

    谁能想到,这只是一根弦弹出来的。

    神辇四周,十余名红衣神官闻琴声而面露惧意,颂唱之声骤然而止。

    华美的神辇,在雅极的琴曲里,忽然显得极为破落。

    神辇幔纱深处,天谕大神官脸上的皱纹,随着琴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

    只听得一声喀喇脆响,神辇底部断裂,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

    ……

    青峡之前。

    无数铁骑伴着轰轰的声音,重重砸落在地面上。

    平和雅美的琴曲,没有任何杀意,却瞬间杀死了无数人。

    ……

    ……

    原野间一片死寂。

    只有琴声在回荡。

    西陵神殿联军所有人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还在原野间的叶红鱼霍然转身,望向青峡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比先前要显得更加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看着幔纱外远处的青峡,喃喃说道:“他怎么来了,观主呢?”

    安静的马车旁。

    柳白看着青峡处,感慨说道:“你们运气不错,居然能看到大先生出手,最令我感到震惊的是,他居然也学会杀人了。”

    ……

    ……

    琴声渺渺,如飞鸿渐逝。

    直至此时,青峡前的原野上,才响起无数惨呼之声,不知多少骑兵与受伤的战马,纠缠在一起,拼命地挣扎。

    大师兄看着这幕惨烈的画面,沉默不语。

    ……

    ……

    叶红鱼没有犯错,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确实是青峡前的漏洞,因为世间的确没有人能够替代以音律入道的二人。

    但她不知道一件事情。

    书院弟子们在后山修行,并不全然是自修,虽然他们在被夫子收为亲传弟子之前,都已经是各自领域的最强者,但既然他们愿意进书院学习,必然意味着,他们确定自已能够在书院里学到更好的知识。

    这意味着书院里有人可以教他们。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人在他们最强的领域,比他们都要强。

    那个人不是夫子。

    虽然夫子肯定懂很多,但他是个很懒、很不负责任的老师。

    除了亲自教老大和老二,从老三余帘开始,夫子便开始放羊,至于后面收的亲传弟子,他更是基本上没有管过。

    负责教这些弟子的人,另有其人。

    那个人姓李名慢慢。

    他是书院大师兄。

    这些年来,书院后山一直是他代师授课。

    除了符道和打架,后山诸弟子会的,他都会。

    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煮饭烹茶。

    而且他都很强。

    各种最强。

    世间最强。

    ……

    ……

    (大家晚安,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事秋风落黄叶

    长安城号称永不陷落,事实上也确实也没有陷落过,更准确来说,大唐开国以来,它根本没有经历过一次考验。

    但没有人对此产生过怀疑,因为长安城是唐人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信心来源,只要这座城还在泗水南方的平原上矗立,唐人的脸上便能保有笑容。

    围城同样不可取,只要长安城还在,大唐诸郡,尤其是近京地区的反抗便不会停止,唐人的反抗精神,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决心,便能一直持续。

    对唐人来说,长安城永不陷落是心理定式,近乎真理,根本不需要理由。没有多少人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座名为惊神的大阵。

    那是站在修行界最顶端的人物才知道的事实。

    如今惊神阵出现了问题,长安城不再像千年里那般坚不可摧,如果有大军来到,如果有强大的修行者进入城中,那该怎么办?

    现在暂时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个问题,其中就包括宁缺。

    看着下方的密集民宅与四通八达的街道,他的眉眼间写满了疲惫与忧虑。

    他拿着炭笔,在图纸上不停地涂绘,看着城中那些气息堵塞的地方,思考修复或者说浚通的方法,只是越思考越,脸色越难看。

    三师姐给他留了七天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两天多,他非但没有想出好的解决方案,反而注意到这座大阵的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

    从北城外的大明宫开始,隐于秋林里的暗水行出弯山,汇在湖泊,再经由皇宫地底,流过南门观后,经由万雁塔,入朱雀大街,再从长安城南门而出……

    所有的堵塞,都发生在这条暗线上。在惊神阵里,这条暗线的作用非常重要,名为息息,正是生死循环往复的关键通道。

    道门在皇宫小楼底做的手段,早就被他发现并且清除,但是惊神阵所受到的干扰却已经无法逆转,甚至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想到办法。

    如果堵塞的是真实的自然地貌或建筑街道,那并不算什么,以大唐强悍的行政能力与发动能力,哪怕是座小山,也能被他在七天之内挖空。

    问题在于,道门的手段直接作用在小楼地底的阵枢中,令阵法里的天地气息运转受到干扰,数处气眼被塞,便直接影响到了整座大阵。

    他此时脚下的南城门,受到的影响最大。

    宁缺不明白何明池没有阵眼杵,怎么能进入小楼地底,也想不明白,道门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够把惊神阵计算的如此清楚。

    现在想来,只能说道门为了这一刻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

    道门准备了千年时间,不知凝合了多少道门先贤强者的智慧与能力,虽然依然及不上夫子,没有办法直接毁掉惊神阵,但终究还是成功地干扰了惊神阵的运转,并且显得极为强硬,无法逆转。

    宁缺已经排除了道门在长安城里安置的所有干扰源,但他却没有办法修复阵法受到的堵塞,因为那需要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

    其实这种程度的破坏或者说干扰,惊神阵自身都可以修复,但需要很长的时间,两年或者三年。放在和平时期,这并不算什么,问题在于现在是举世伐唐的大战期间,敌人不会给唐人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夫子没有登天,这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他只需要挥一挥衣袖,便能把大陆之上,云海之下的无数天地气息召唤来长安城。

    但人间已无夫子。

    如今的人间,再也没有人能够施出这样的手段。

    那么……这座大阵真的再也没有办法修复了吗?

    长安城就此洞开吗?

    ……

    ……

    阵眼杵在宁缺的怀里,硬梆梆的就像是石头,硌的他的心情有些慌乱。

    这座城是夫子留给他的,阵眼杵是师傅颜瑟和皇帝陛下留给他的,这便意味着,守护长安以至大唐,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这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世间最沉重的负担。

    但这整件事情最荒唐的地方在于……宁缺不是阵师。

    颜瑟大师曾经说过,阵就是大符,符就是小阵。修行界一直有个说法,阵师或者无法成为符师,但符师必然都是非常优秀的阵师。

    宁缺是非常有天赋的符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阵法方面的天赋却糟糕透顶,当年初入书院后山,帮着七师姐布置舞集阵法多日,他没有半点长进,这些年他刻苦研习操控惊神阵,也没有任何进步。

    如今四师兄和七师姐都不在书院,他便想问人都不知道何处问去,所以他愈发觉得焦虑,双肩都快要被重担压垮了。

    秋风拂面生寒,他沉默片刻,向城墙下走去。

    长安南城门,正对朱雀大街,自开战以来,戒备森严。

    在他的要求下,朝廷把城中最后的羽林军全部调到了此处,盔甲雪亮的逾百骑羽林军,神情严肃地在侧街里待命,气氛更显肃杀。

    数十名青衣鱼龙帮众,在街头在檐下,警惕地盯着出城入城的人,长安城周遭的部队,都已经调到了北疆,城防空虚,朝廷被迫起用了民间的力量。

    城防司的军士,仔细地检查着入城出城的队伍,对每份文书都实行三人轮检制,确保没有任何奸细和违禁品过关。

    这种检查很复杂,工作量很大,好在现在这种时刻进出长安城的人极少,只有源源不绝的运粮车队,把城外的官道占的满满的。

    这些都是诸州郡运来的粮食。

    大唐已经做好了长安城被围困的准备。

    但没有人开始做长安城被攻破的准备,连心理准备都没有。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的心情愈发沉重。

    就在这时,一名女子从城门洞里走了出来。

    那女子眉如墨,眸如点漆,容颜如画。

    双唇有些薄,平静地抿着,在白皙的容颜上,似雪地里的腊梅。

    直顺的黑发披散在肩头,不再如当年的瀑布,直似极美的笔触。

    宁缺静静看着她,忽然抬头向天上望去。

    深秋的天空,高而辽远,清淡到了极点。

    他忽然觉得,昊天……不,应该是天上的老师,感受到自已此时的焦虑与不安,所以把她送到了长安城,送到了自已的面前。

    然后他收回望天的目光,看着那个如画的女子,微微一笑。

    “怎么来了长安?”

    “想来,所以来了。”

    莫山山微笑回答道,白色棉裙被城门里穿行的秋风微微拂动。

    宁缺想到一个问题,说道:“墨池苑……”

    莫山山知道他要问什么,不等他把话说完,平静说道:“我已离开。”

    宁缺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但其实他清楚,只能有这个答案。

    莫山山如果不想连累墨池苑,连累她的老师与同门,甚至大河国,那么她只有破门出派,才能来到长安城,来到西陵神殿的对立面。

    他沉默片刻,伸出右手,请她入城。

    ……

    ……

    宁缺和莫山山行走在长安城里。

    再度并肩,一如当年,事实上却并不如从前。

    二人来到皇宫前,来到那座当年的桥上,看着同样是朱红色的宫墙,却看不到满天飞舞的雪花,只能看到铺满地的黄色银杏叶。

    “我没有时间,不然可以再次同游。”

    宁缺伸手到桥外的水面上,接住空中飘落的一片银杏叶,说道:“这里便是第四处堵塞,你感知一下箭楼正下方的天地气息。”

    莫山山闭上眼睛,疏而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微微颤抖。

    片刻后她睁开双眼,眼眸里的情绪有些复杂,震撼而且不安。

    “好……强大的阵法。”

    宁缺收手,那片银杏叶向桥下的护城河里飘落,河水流速极缓,此时河面上已经积满了黄色的美丽树叶,多了这一片,完全看不出来任何变化。

    他看着护城河上的黄叶,说道:“正因为强大,所以麻烦,现在被道门用手段堵塞后,想要疏通,便需要更多的天地元气。”

    莫山山思考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谁能够召引来如此多数量的天地元气,也没有人能布下可以修复这座大阵的阵法。”

    宁缺问道:“能不能用符?”

    莫山山说道:“如果说阵就是符,那么这座大阵,便是我此生所见的最强大的一张符,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神符。”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

    长安城是个庞然大物,夫子的智慧是座高崛难攀的山峰。

    道门的手段看似简单,对这两点的利用却是暗契自然之理,天藏杀机。

    他说道:“我希望你能解决这个问题。”

    莫山山说道:“我没有这种能力。”

    宁缺说道:“总比我强。”

    莫山山说道:“那你可以把阵眼杵交给我。”

    宁缺摇了摇头。

    莫山山微笑说道:“我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学会了信任。”

    宁缺想起泗水之上,那个双脚白如雪莲,身体黝黑的少女。

    那个脚踩光明,身在黑暗的桑桑。

    他说道:“抱歉,现在除了书院,哪怕李三娘活过来,我都没办法完全信任。”

    莫山山问道:“李三娘是谁?”

    宁缺说道:“我母亲。”

    莫山山沉默片刻后说道:“抱歉。”

    ……

    ……

    (隆庆并且热烈地推荐豆子的新书升邪,这个书名我是真没看懂,搬山多妙啊,我在猜测是不是升仙然后把仙改成什么,反正热烈推荐啦,质量保证啦,书号是2572738……再然后就是,山山前几天过生日来着,那天我刚好断更,哈哈,今天还有一章,另外就是明天周六不会休息噢,亲,补前几天的请假。)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章 看长安(上)

    银杏树叶,落的满地都是,就像那些言语。

    二人站在桥上,短暂沉默。

    宁缺说道:“你是大师兄的义妹,我的朋友,书圣让你离开莫干山,却是因为他明白帮大唐便是帮大河,无论如何,要辛苦你了。”

    莫山山有些惘然,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去好好睡一觉。”

    宁缺说道:“我不是那大师兄或二师兄,总不睡觉我会死的,我这两天看这座城已经看的想要呕吐,我需要放松一下心神。”

    莫山山说道:“那便去休息吧……但请不要生出挫败逃避的情绪,想想那年,观海僧挑战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在湖畔坐了半天。”

    宁缺想起那段往事,笑了笑。

    接下来,他给莫山山画了一份极详尽的图纸,把惊神阵讲解了一番,然后便极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向东城春风亭走去。

    他没有真的去睡觉,也没有去雁鸣湖畔发呆。

    朝堂刚刚平稳下来,李渔还被幽禁在公主府中,很多大臣对于宁缺依然抵触,甚至是极强烈地反感,所以他不便与宫里接触太密切。

    现在他要知道朝廷的安排,与皇后交流,都是通过春风亭朝宅。

    在朝宅里,他拿到了最新的几份军令和各州郡传回的军情,看着军情简报上记载的各处战事,他脸上的情绪变得凝重起来。

    镇南军依然在路上,葱岭一带西军与月轮国的战事,还没有情况回报,担负着最艰巨使命的镇北军,正在金帐骑兵的攻击下苦苦支撑,虽然说镇北军的人数已经接触最初,但想要逆转战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现在最麻烦的还是东面以及南面的战局,尤其是南方。

    西陵神殿率领着数十万大军由清河郡北上,宁缺坐在长安城里,仿佛都能看到旌旗漫天挥舞的画面,他很难想象对方如果杀到长安城该怎么办。

    后山里的师兄师姐们,现在应该就在青峡,他们可还安好?

    他们能不能撑得住?能撑多少天?

    便在这时,长安府尹上官扬羽和齐四来到了朝宅。

    宁缺要见他们。

    “长安之乱能如此快平息,大人手段了得,当记首功。”

    宁缺看着容颜猥琐的府尹大人,真诚说道。

    朝老太爷抱着一只猫从门口经过,听见这句话,看着上官扬羽正在向下弯倒的腰身,说道:“这位大人就是太喜欢谦虚。”

    宁缺笑着说道:“二掰说的有道理。”

    朝老太爷挥挥手,揉着猫肚子离开。

    上官扬羽媚声说道:“哪里哪里,全赖皇后娘娘和十三先生指挥有方。”

    宁缺说道:“那时候我和娘娘还在城外,哪里能指挥你什么。”

    上官扬羽认真说道:“人不在,正气长存,下官便是感受到……”

    宁缺摆手道:“免了,我不是大学士,不习惯听这种话,大唐官场上也没有几位大人会像你这样说话,我们还是节省一些时间,直接入正题。”

    上官扬羽清了清嗓子,直接说道:“何明池应该是从东阳门逃出去的,城门司正在内部暗查,已经抓了十几名嫌疑人。天枢处和南门观变得老实了很多,清河郡会所逃出来的人,已经被全部抓获,现在暂时关押在会所里。”

    宁缺很清楚,天枢处和南门观之所以会变得老实,根本与何明池真实身份曝光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因为那些修行者的父母家人亲人,现在全部都被长安府衙与鱼龙帮携手软禁,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些真正冷血之辈,谁还敢有异动?

    “清河郡诸姓子弟,逃不脱叛国的罪名,虽然尚未审判,但凭什么还让他们留在会所里舒服睡着?把他们全部转进府衙监狱里。”

    宁缺说道。

    上官扬羽显得有些为难,说道:“府衙里根本关不下这么多人。”

    宁缺看着齐四,说道:“鱼龙帮肯定有很多地牢。”

    齐四爷耸耸肩,说道:“关几百个人没问题。”

    宁缺看着上官扬羽脸上的表情,说道:“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什么问题,但朝中有很多大人……或者会有问题。”

    上官扬羽说道:“现在如何处置清河郡诸姓,朝堂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尽快审判诸姓罪行,给朝野以及百姓一个交待,还有一种意见则认为,应该让留在长安城的诸姓子弟活着,这样将来如果要和西陵神殿谈判,也算是个筹码。”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些人都必须死的。”

    上官扬羽担忧说道:“如果朝中那些大人反对怎么办?”

    “就算将来要和谈,有几个问题也必然是不会谈的。”

    宁缺说道:“清河郡的问题,就是不能谈的问题,当然现在这些人死了确实也有些可惜,所以先让他们受些活罪。”

    齐四说道:“这方面我比较擅长。”

    上官扬羽说道:“还是府衙更专业一些。”

    宁缺说道:“这些小事你们自已商量着办,今日叫你们来,是因为皇后已经决定,把城门司和临时执法之权全部交给大人,鱼龙帮暂时也归大人指挥,齐四爷你要好好配合大人把这件事情做好。”

    上官扬羽很清楚,只要自已能在这场战争里活下来,战后必然会升官授爵,却没想到自已忽然间拥有了如此大的权柄,兴奋之余不由生出几分惶恐。

    齐四爷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安排透着份诡异的味道。

    “长安城很空虚,如果西陵神殿联军……无论是哪一方面的敌人,兵临城下,我们都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们要提前做好破城之后的准备。”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和齐四爷震惊无语。

    就像所有唐人那样,他们从来没有想过,长安城也有被攻破的那一天。

    “这个消息,不要外传。”

    宁缺没有看齐四,只是看着上官扬羽的眼睛。

    那双猥琐的三角眼里,闪烁着复杂的目光。

    宁缺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出问题,世间再无上官这个姓氏。”

    ……

    ……

    说休息,但心里压着极重的石块,哪里能够休息,哪里能够睡得着觉?宁缺顺着朱雀大街向南门走去,感知着天地气息的细微变化,察看着沿途那些堵塞的区域,神情变得越来越疲惫,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

    来到城墙前,他望向城头。

    长安城墙高耸如崖壁,站在地面,很难看清最上面的画面。

    他的眼力敏锐,远超普通人,所以他能够看到那个穿白棉裙的女子。

    莫山山正在看着长安城冥思苦想。

    就像先前的他一样。

    宁缺默默说了声感谢。

    “能识块垒,这小姑娘在阵法上的天赋确实远超过你,但老师既然把长安城交到你的手中,那么我想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已来想明白这一切。”

    一名小姑娘走到他身旁,抬头向城墙上望去。

    小姑娘十二三岁,乌黑的双马尾在腰间摆荡,容颜清稚可人,语气却是宁静温婉成熟,说莫山山是小姑娘,竟不令人感到不谐。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有资格喊书痴是小姑娘。

    “师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什么办法了。”

    宁缺说道。

    余帘望向他,说道:“所以你已经开始做城破的计划。”

    宁缺说道:“不虑胜,先虑败,这是我的习惯。”

    余帘说道:“如果是正常时节,这种思想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眼下的局面是大唐必败,所以我们必须只考虑虑胜利,不考虑失败。”

    宁缺没有听明白。

    余帘说道:“我们只能考虑怎样获得胜利,而不能考虑怎么面对失败。”

    “可是……如果失败是注定的,怎么能胜利?”

    “那就在失败之前,先获得胜利。”

    余帘说道:“一场战争最终的结局取决于很多方面,可能二师兄守不住青峡,可能镇北军被金帐击败,可能长安城会被攻破,但我们只要能在这些失败到来之前,取得某一方面的胜利,便能阻止这些失败的来临。”

    宁缺明白了,说道:“最关键的胜利。”

    “不错。”余帘说道:“在你看来,这场战争的结局会是什么?”

    宁缺很清楚,战争之初大唐连遭重挫,双方实力之间的差距已经被拉大,就算青峡能守住,惊神阵能修复,依然很难改变最后的结局。

    “大概还是会输。”他说道:“不过我相信,到了大唐亡国的那一天,世间也没有几个国家还能存在。”

    “不错,这是世间所有人都能看明白的道理,各国的皇室还有那些将军们,虽然都很愚蠢,但想来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明白。”

    余帘说道:“大唐和书院已经开始展现力量,到处都在死人,我相信月轮国朝阳城里很惨,燕国也把自已打废了,谁愿意与我大唐玉石俱焚?”

    宁缺说道:“南晋皇帝听说因为丧子有些发狂。”

    余帘说道:“如果那皇帝想把整个南晋都拖进疯狂的泥潭里,皇族还有那些将军,都会出来阻止他,因为没有发狂的人终究更多。”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灭唐的,只有西陵神殿。”她继续说道:“熊初墨已经废了,天谕和裁决青峡之战后必然重伤甚至可能死亡,神殿还有什么?”

    宁缺若有所思。

    “前些天,我和大师兄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怎样在必败里求得胜利,至少是暂时的胜利,谋求暂时的和平,直到我们想明白了这一点。”

    余帘看着他,说道:“杀死观主,这场战争便可以结束。”

    宁缺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如果知守观观主被书院杀死,西陵神殿消耗惨重,对俗世诸国的影响力会变弱,那么还有哪个国家愿意与大唐一道毁灭?

    更关键的是,如果观主死了,道门对剑阁和柳白便再也没有任何约束力。

    然而问题在于……观主是夫子登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最高深莫测的至强者,想要杀死他的难度与大唐打赢这场惨烈的战争,能有多大差别?

    宁缺看着她说道:“师姐留守长安,不去青峡,就是因为此事?”

    余帘说道:“我没有信心能击败他,因为观主比你以及世间绝大多数人想象的还要强大,甚至是超出想象的强大。”

    宁缺知道大师兄此时正在以无距境与观主竞逐,在他印象里,观主就算强大,也很难配得上师姐的形容,不由有些不解。

    余帘说道:“等到观主出手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宁缺说道:“我能做些什么?”

    余帘说道:“修好这座城。”

    宁缺至此终于完全明白了大师兄和三师姐的意思。

    长安城破,就是失败。

    长安城破前,书院能杀死知守观观主,便是胜利走在了前方。

    当大师兄带着观主来到长安城的时候,他至少需要修好这座城的一部分。

    ——杀人的那一部分。

    如果他不能做到这一点,这座城以后便再也不用修了。

    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抹夜色,也可能是深渊前的最后一步。

    宁缺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沉重到他的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

    ……

    入夜。

    莫山山站在城墙边,被寒冷的秋风刺的脸颊有些微红。

    她环抱着双臂,看着身前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明白了一些什么。

    只是那道灵光乍现即隐,不知去了何处。

    她细眉微蹙,继续看着这座城。

    ……

    ……

    宁缺也在看着这座城。

    他坐在雁鸣山上,看着湖对面。

    湖对面的画面是长安城的一个片段。

    他和桑桑的宅院也在那里,长时间无人居住,一片黑暗,凄冷异常。

    他看了很长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

    当年收到观海僧的挑战,他就是在这片湖畔沉思了很久,然后收获了很多。

    当然,更多的往事还是与桑桑有关。

    只是却无任何感悟。

    他很疲惫。

    在凄冷的夜色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湖对岸依然没有什么灯火。

    因为天亮了。

    晨雾里传来呦喝贩卖的声音。

    晨雾散后,民宅街巷被包子铺的蒸汽占据。

    人气渐生。

    原来对岸并不是那般凄清。

    宁缺看着那处,隐约捕捉到了一些什么。

    ……

    ……

    (祝大家周末愉快,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一章 看长安(下)

    宁缺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与露水,沿着湖畔向对岸走去。

    湖东面有一片白色的秋苇,苇丛中隐着一道木桥,他从桥上走过,穿过自家宅院的侧门与偏巷,便来到了人声鼎沸的晨市里,尘世里。

    皇帝死了,人们还活着,战争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包子铺的热气像雾一样散布在街上,面馆的汤汁淋湿了青石板路上。

    百姓们排队买着早点,如往年间一样说着街坊里的新鲜事,当然话题里多了很多边疆的战事,有妇人在担心自已从军的子侄。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听着蒸锅里水沸腾的声音,看着眼前的热雾,听着细碎而平实的话语,看着孩子撕包子纸的可爱动作,忽有所感。

    当年就是在这间包子铺前,他遇见道石僧,看见了荒野间的一个土馒头,那是一座千年孤坟,开始入世之后最凶险的一次战斗。

    其时晨风渐作,道石僧的头颅滚落,就像因为烫而没有被孩子捧住落下的热包子,然后是鲜血湿了青石板,比露水更浓,比面汤更腥。

    时光悄无声息地流逝,青石街道上便再也看不到当年的血迹,看不到当年那场战斗留下的痕迹,人们甚至已经记不起那个早晨发生的事情。

    晨市还是那个晨市,包子铺还是那个包子铺,老板与白案师傅还是那两个人,只是买包子的孩子不再是当年的孩子。

    这就是时间的力量吗?

    宁缺站在包子铺前,沉默回忆着当年的画面,然后想起在瓦山洞庐里,桑桑在佛祖棋盘上落下那颗黑子后所发生的事情。

    昊天的世界里,最高的规则都有永恒的意味,比如时间与死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规则能够到达那种层次?

    晨光因为热雾的折射,变得毛茸茸的,仿佛里面有无数的时光碎屑。

    街道上人来人往。

    宁缺站在街中,闭眼低头,感受周遭的所有。

    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旧年的血迹被清水洗走,还留下一些残余,然后被无数排队买包子的人用脚踩过,带离原先的地面,青石板上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孩子捧着烫乎乎的肉包子,在青石板上走过,妇人用竹筐接着热气蒸腾的包子,一边骂着自己赖床的男人,一面在青石上走过。

    妇人渐渐老了,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结婚生子。老妇在家等着,孩子的孩子开始和妈妈一道排队买包子,不等回家便偷偷拿了一个捧在手里。

    无数年来,无数双脚在这些青石板上走过,青石板的表面都磨的光滑无比。

    他看到了一片生满了野草的荒原,看到农夫在草原间点燃了火,看到老黄牛在生田里迈着沉重的脚步,看着黑色的泥土被翻开。

    田地开始种稻种麦,到秋日结了金黄色的谷实,农夫开始收割打谷,石磨缓缓转动,磨出精白的面粉,被送到城里,做成馒头或包子。

    他还看到了很多画面,于是明白了一些道理。

    人在世间行走,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随着人的继续行走,这些痕迹便会悄无声息、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便消失不见。

    这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人自已的力量。

    他睁开眼睛,看着晨市里穿流不息的人们,脸上露出笑容。

    这座城很宏大,这座阵很伟大,所以当代表整个人间的老师离开之后,再也找不到谁有能力调集足够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城,这座阵。

    但人间还在。

    那股力量,还在人间。

    宁缺不知道隐藏在人间的那道气息是什么。

    用力量来形容并不准确。

    他能感受到那种强大,甚至隐隐触碰到了那些至高的规则,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受,该用什么词来描述……生活的味道还是烟火气?

    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调动那道气息,但至少有了头绪。

    最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气息。

    在那一刻,他与老师和很多前贤的心灵相通。

    所以他的心情很好。

    他看到街那头的莫山山。

    莫山山在城墙上看长安,一夜未睡,所以显得很疲惫。

    宁缺走到包子铺前,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包子,然后向街那头走去。

    “牛肉萝卜馅,两大钱的大包。”

    他把包子递到莫山山身前。

    莫山山双手接过包子。

    她的手有些小,棉裙做的有些宽大,袖口遮着小半个手掌。

    包子很大,她必须用两只手捧着。

    她仔细撕掉与包子皮粘在一起的纸,然后小心翼翼咬了口。

    她的神情很专注,很可爱。

    ……

    ……

    来到南门前。

    登上城墙,临秋风再看长安。

    “你有没有那种经验,盯着一个字看,看的时间长了,便会觉得那个字越来越怪,无论是结构还是模样,总觉得那不再像是一个字。”

    “自然是有的。”

    “我以前以为是永字八法解字解成习惯的原因。”

    宁缺看着城墙下沐浴在晨光里的城市,继续说道:“但这两天,看长安的时间看的久了,我才发现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莫山山说道:“我只看了一夜时间,但长安城在我眼里也已经不再是城。”

    “是符还是阵?”

    “都不是,我觉得这座城是一个人。”

    莫山山看着城市里的道路与建筑,说道:“这个人叫长安,他的雪山气海诸窍被堵,正等着我们去替他医治,帮他把诸窍打通。”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很像当年的我……但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想要把一个普通人的气窍打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你的诸窍最终还是通了。”

    莫山山看着他说道:“所以我打算用你当初的方法,来医长安。”

    宁缺记得那些往事,但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已的雪山气海会忽然开窍,自已为什么能够修行。

    莫山山看着天空,说道:“长安的雪山气海便是天地,我们没有能力命令天地,便只能让天地自已来做。”

    ……

    ……

    (我今天写不动了,有几个原因,一是林海听涛大大发新书,我去客串主持了一下,脑子有些不清醒。二是这章的内容太费脑子,这章说的是将夜最根本的东西。最重要的一点是,下面的情节,就是二师兄开始真正搞事了,前面的都是小搞,下面开始大搞,问题是怎么搞的好,我还没有信心,不敢往下走,我这时候去抓着头发好好思考一下。

    今天周六,是补那天的,那今天就差大家四千,承诺的十天两更时间之内,必然补完,向大家解释一下,都怪林海和二师兄。)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师兄的规矩(上)

    惊神阵里有一道暗线出现了堵塞,便干脆把这条暗线的出口处完全堵住,依阵法生死还复之理,迫使自北向南的天地气息流动完全停止,从而在城内郁积的愈发严重,直至倒溯反冲,借用天地自身把那几处堵塞冲开。

    莫山山给长安城开出的这个药方很简单,粗暴至极,实在很难想象出自这样一个清美温柔的少女手中,如果被她医治的是真正的人,在服下这剂药后,绝对会诸窍流血而死,但如果服这剂药的是长安城,会不会不一样?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堵在哪里?怎么堵?”

    “这道线的出口是南门,此处也正好是惊神阵的生门,正对着朱雀大街,如果要堵死,自然便是要把这门封死,至于方法……”

    莫山山说道:“我想用石头把这道城门堵死。”

    用石头堵死城门,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宁缺知道,单纯物理意义上的封堵,对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流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想起了魔宗山门外大明湖底的无数块顽石,想起那座名为块垒的阵法。

    “有没有把握?”他问道。

    莫山山摇头说道:“没有把握,但想不出来别的方法,你对我说过,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想试一试。”

    这确实是宁缺经常说的话。

    他想了想后说道:“虽然有些冒险,但好像这法子确实有些意思。”

    时间急迫,封死朱雀南门的工程,必须马上进行,宁缺让城门下的青龙帮众通知春风亭,再把这个安排知会到了宫中。

    唐国朝廷的行政能力,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得到了完美的展现,没有用多长时间,由工部和天枢处领头,数名阵师和三千多名临时征调的民夫,便来到了南门处,尽数归由莫山山指挥调动。

    莫山山问道:“至于需要三万多块石头,我们到哪里找这么多石头?”

    宁缺望向城内的民宅,说道:“实在不行就拆房子。”

    奉旨前来的户部侍郎听着这话,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城南三里外有湖,湖里有很多石头,往年各王公府邸修宅院的时候……”

    不等他把话说完,宁缺说道:“既然有湖石,那是最好不过,侍郎大人有什么主意,不妨对莫姑娘直言,现在时间紧张,不是客套的时候。”

    户部侍郎闻言应下。

    莫山山又道:“我需要数百块万斤以上的重石,可搬得动?”

    户部侍郎说道:“工部库房里的器械正在往这处运,莫要说万斤以上,就算是十万斤重石,也能从湖里取出,运到南门前。”

    朝廷下旨,长安城南门就此封闭,粮队与民众全部经由其余诸门进出,数千名自愿前来的百姓与户部技术官员还有阵师,在莫山山的指挥下,开始铺设阵法,搬运巨石,南门顿时变成了一处大工地,热闹异常。

    确认没有什么别的问题,宁缺便与莫山山告别。

    莫山山微异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宁缺说道:“最后的方法就是最好的方法,但现在还没有到最后那一刻,我想看一下,还能不能找到别的方法。”

    莫山山不再多言,平静说道:“祝你好运。”

    宁缺揖手行礼,转身离开。

    由南门往长安城里去,必然要经过那条著名的朱雀大道。

    深秋的天空,时而高远,时而晦暗,全看有没有云遮住天空。

    当宁缺顺着朱雀大道向北走去时,有云自城外飘来,遮住了天空里的阳光,洒向一大片阴影,让城中的温度变得低了些。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石制绘像,也因为光线的变化,显得幽暗了很多。

    秋风微起,便有雨珠落下,寒冷的秋雨把街上的行人赶到了街旁。

    宁缺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原地。

    他伸手到背后,想要拿出大黑伞撑开,却只摸到了刀柄。这时他才想起来,大黑伞已经不在身边,大黑马也已经不在身边,马车已经不在身边

    桑桑,也不在。

    宁缺想着当年和桑桑第一次看到它时的感受,想着自已浑身是血倒在它身前的旧事,沉默不语,心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夫子带着他和桑桑,在人间进行最后一次游历的时候,曾经回过一次长安,那时朱雀曾经现身,出现在黑色马车里。

    朱雀是惊神阵里的一道神符,宁缺是惊神阵的主人,再加上老师这层关系,所以此时二者之间虽然没有言语,却仿佛能心灵相通。

    相看无言,只有情绪和思绪在他与朱雀之间回荡。

    “你只是知命巅峰。”

    宁缺看着被雨水打湿后显得愈发灵动的朱雀绘像,在心中默默想着:“对观主这样的强者,又有什么用呢?”

    ……

    ……

    杨二喜喘息着收回草叉,拄着草叉站在原野间休息。

    他的身前是一座土坟,上面覆着的土很新鲜,是刚刚才堆好的。

    草叉上的腊猪蹄,已经送给了难民,最近这些天,他开始用草原蛮骑的弯刀作战,但手里那根草叉却是越来越锋利,因为用的次数很多。

    草叉用来掀土挖抆,要比刀好用的多。

    这几天他挖了很多座坟,埋葬了很多同伴的尸体。

    休息的差不多了,杨二喜吐了口唾沫,与不远处的同伴喊了几句,收起草叉背到肩上,踏着疲惫的步伐向西方的山林间走去。

    就在这片原野间,新筑了两千多座坟,很小很简陋的坟。

    唐军从来不会扔下任何一个同伴,无论是生还是死。

    战争期间无法做到,也会在战后尽最大可能寻回同伴的遗体。

    不过这里本来就是大唐的国土,战士埋在这里,也等于是埋在家乡。

    听说皇帝陛下回到长安城的时候,都是一匣骨灰。

    这些死去的战士们,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

    ……

    大战开始不久,朝小树便带着骁骑营出了长安,直赴东疆与草原骑兵作战,在随后的这些天里,不断有自愿前来的退伍兵汇入他们的队伍,同时还有自燕境撤回的东北边军残兵被收拢,军员数量越来越多。

    现在这支军队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三万人,被朝廷正式命名为义勇军,只是因为装备尤其是战马缺少的缘故,相对草原骑兵依然处于弱势。

    就在昨日,东疆义勇军与草原骑兵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场大战,处于弱势的义勇军以难以相像的勇气,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为此在这片东疆原野上,数千名义勇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然而令朝小树和骁骑营诸将领感到警惕的是,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始终没有人发现隆庆皇子和那些堕落统领的身影,更令他们感到有些不安的是,入侵者里实力最强大的神殿护教骑兵与草原精锐,不知去了何处。

    朝小树看着西方的山林,想着先前平原郡紧急送来的军报,脸上仿佛蒙了一层霜气,说道:“他们去长安了。”

    东疆义勇军连续作战,后勤支援困难,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能够在昨日这场大战中,击溃草原骑兵大部,已然是超水平的发挥。

    此时就算知道隆庆皇子带着那批精锐直趋长安城,他们也已经没有能力做出任何应对,更没有可能抢在前面进行拦截。

    刘五听着朝小树的判断,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却还是有些不解,说道:“蛮骑多散于东疆,隆庆麾下虽是精锐,但绝对不可能攻下长安城。”

    这正是朝小树面若寒霜的原因。

    明明没有任何意义,隆庆为什么愿意舍弃如此多的部队,只为了争取时间直突长安?只有一种解释,隆庆坚信当他的骑兵抵达时,长安城必破。

    ……

    ……

    青峡在莽莽青山前。

    青山之前是平原。

    这片平整肥沃的原野,大半数属于清河郡,还有一小部分是军部的征地,除了草甸之外,还有很多耕种多年的田地。

    数日血战,秋草早已涂满了血水。

    万顷良田,被西陵神殿联军的千军万马,踩踏的泥泞一片。

    今年秋天有太多的惨事发生,农夫四散逃亡,田地里的稻谷无人收割,颓然无力地在风中佝着身,看着上就像是等着被绞死的罪犯。

    青峡右前方,有一片相对平整的稻田,没有被铁骑践踏,田里的稻谷密密麻麻,一片金黄,看着非常美丽。

    叶苏便在这片稻田里。

    他向青峡处走去。

    有风随着他的脚步而起,金黄色的稻穗被吹动,四处微卷,然后弹起,就像是金色的海洋,然后稻海渐分,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稻海不得不让,因为有柄薄薄的木剑。

    ……

    ……

    君陌是自轲浩然之后,书院最骄傲的人,是传说中的二先生。

    叶苏是十余年前便勘破生死的道门天才,同样是传说中的人物。

    他们是真正的世外之人。

    这样两个人相遇,究竟谁更强一线?

    青山之前的原野间,所有的目光都看着那片稻田,看着那柄木剑。

    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战马轻嘶,有些不安地轻轻踢着蹄。

    这两天多时间,始终处于随时准备出击状态的骑兵,纷纷下马,因为他们知道这场战斗容不得自已这些凡人插手,那是只属于强者的尊严之战。

    神辇里,叶红鱼沉默看着青峡处,手指在血色神袍上轻轻点着。

    ……

    ……

    叶苏来到青峡前。

    他看了看那张铁篷,又望向二师兄身上焦黑色的盔甲。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柄铁剑上,微微皱眉,准备说些什么。

    二师兄的声音先响了起来,依然是那样的严肃,那样的认真。

    他看着叶苏,说道:“你站的地方不对。”

    叶苏没想到当头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静敛心神,认真请教道:“何处不对?”

    “那是田,不是路。”

    二师兄说道:“路用来走,田用来种粮食。明明有路,你却不走,非要从田里走过来,那是糟蹋粮食,自然不对”

    青峡前的书院弟子,本来因为叶苏的到来而有些紧张,此时忍不住乐了起来,感觉就像是这些年师兄教训自已一样。

    没有什么废话,也没有皱眉,没有犹豫。直接见着你便是一句话,因为你错了,那么便要说你不对,二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对方是道门行走还是皇帝妓女,只要你错了,那便应该被教训,这就是二师兄的规矩,世间万事大不过道理,这种大小便是礼。

    糟蹋粮食不对,站错地方不对,穿俗世衣衫却梳道髻,也不对,在二师兄看来,叶苏浑身上下都是问题,这让他非常不悦,甚至有些失望。

    叶苏感受到了对方此时的情绪,不禁笑了起来,心想君陌果然是传说中的性情,微笑说道:“你那套早已不合时宜,更何况这是战争。”

    二师兄说道:“时宜者,宜于时也,种稻收粮,千秋事也,岂能因时势而移。”

    叶苏渐渐敛了笑容,说道:“你又如何能控制别人?”

    二师兄说道:“青峡之战两日有余,但凡纵马踏田之敌,我未留手,那些骑兵虽然不知,却知道趋利避害,所以才能剩下你所在的这片稻田。”

    叶苏放眼望向稻海四周,神情微凛。

    昨夜在得到书院诸弟子允许之后,西陵神殿联军连夜收尸,此时残留在青峡前的尸体已经不多,但血水还在田野间。

    他所在的稻海之旁,应该曾经还有一大片稻田。

    此时那片稻田已经被踏成废土,稻谷散落在地面上,画面很是惨淡。

    那片稻田里的血水最深最凝,就像是浆子一般。

    叶苏这才知道君陌没有说谎。

    但凡纵马踏田的骑兵,果然都被他杀死了。

    如此惨烈的战斗,稍一失神,便是剑毁人亡的结局,但在这种情况下,二师兄居然还没有忘记用铁剑去执行他的规矩。

    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叶苏站在稻田里,沉默了很长时间,伸手摘下一穗,轻轻揉着,看着脚下被血水浸透的土壤,说道:“我不服教,你何以教我?”

    二师兄说道:“你错,所以我教你,你不服教,我便打到你服。”

    ……

    ……

    (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二师兄的规矩(下)

    不服便打到你服,其实这不是二师兄的规矩,这是书院的规矩,说起来有些霸道不讲道理,但其实在这之前,有道理两个字。

    叶苏没有动怒,平静说道:“道理与武力无关,就算君陌你能胜过我,也不能让我同意你的看法。真理来自于昊天,道理来自于对现实的评价,来自于贤者的教诲,大先生可以教我,但你不行。”

    既然说不通,那便不用再说,像君陌和叶苏这样层次的人,说话只是闲聊或者说只是局限在话语本身,无关心理上的什么攻势,那没有意义。

    一人站在青峡之前,一人稻田之中,各自沉默。

    在原野上观战的数十万人,紧张地看着青峡方向,不知道这场战斗会怎样开始,不知道他们会何时出手,谁会先出手。

    就在不知何时的那个时刻,叶苏出手了。

    道门天才对书院天才的出手,与所有人的想象都不一样,没有天崩地裂,没有山石滚滚,没有什么恐怖的威势,反而显得极为平淡。

    那道薄薄的木剑,从叶苏身前向青峡处而去,淡然平静沉默,剑前的稻浪随势而分,就像是湖水渐分,湖里一道柳枝起伏向前。

    无数道目光盯着那柄木剑,有些惊讶,有些不解,甚至有些失望。

    然而下一刻,青峡前便出现了一幕令人感到震撼的画面。

    随着木剑的飞行,青峡前忽然生出一道云层。

    那片云层厚约数丈,晦暗至极,里面隐约可见雷电渐蕴,距离地面极低,只有十余丈,从远方望去,竟似要与地面接触。

    青峡出口,被云层覆盖。

    云层与地面之间,便是铁篷,以及篷外的君陌。

    四师兄服了数剂煎药,精神微振,然而此时看着空中那片云层,感受着其间蕴藏的天地气息,他举着沙盘的双臂再次颤抖起来。

    他很震惊,能够施出这样手段的修行者,对天地气息本源以及规律的了解,那该到了怎样恐怖的一种程度?

    “这才是真正的五境巅峰,叶苏果然不愧是道门的奇才。”

    四师兄看着稻田里飞来的那柄木剑,失神说道:“二师兄铁剑砍人,用的是天地之力,叶苏此时用的也是天地之力,双方境界仿佛……”

    七师姐木柚担心说道:“谁更强些?”

    四师兄说道:“不知道,此间大概只有柳白能看出来。”

    ……

    ……

    青峡被白云覆盖。

    西陵神殿联军阵中,有很多神官和修行者以及护教骑兵,曾经参与过春天在荒原上的那场战争,他们曾经见过这片云层,看着荒人最强大的战士唐,被这片云层弄的非常狼狈,所以看着这幕画面,他们震惊而兴奋起来。

    神辇里,叶红鱼缓缓抬头,看着那片白云,眼眸深处隐隐现出一道极复杂的情绪,然后这些情绪尽数归为脸颊上的漠然。

    当年她追杀隆庆过燕北边塞,在那片细蓝如腰的海子畔,曾经见过这片云,所以这片云对她的意义,与对西陵神殿里别的人的意义都不同。

    柳白看着青峡处的白云,没有说话。

    ……

    ……

    青峡处的云是白的,但因为离地面太低,而且太密太紧,所以变得很晦暗乌黑,就像是盛夏时节,那些会落下暴雨的乌云。

    木剑的颜色是淡白的,就像叶苏身上的衣衫,飞下暗云覆盖的原野后,顿时变得极为显眼,看上去就像是一道闪电,缓慢的闪电。

    晦暗的云层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无数道明亮从云层深处生出,变成无数道闪电,看上去就像是无数道淡剑,恐怖的淡剑。

    闪电不只一瞬,穿透云层,向十余丈下的原野间落下,紧随其后的便是雷鸣,无数轰隆恐怖的闷雷,向青峡处砸去!

    二师兄的盔甲,在昨日的战斗中被叶红鱼的万柄道剑烟花灼的焦黑一片,此时映射着自天而降的无数道明亮闪电,就像是黑土上爬行着无数条光蛇。

    他握着铁剑,身姿挺拔,神情严肃。

    高冠系在头盔甲之上,于电闪雷鸣间,自巍然不动。

    他的眉毛都没有颤抖一丝。

    他的神态是那样的端正。

    黑云压顶,万道闪电万重雷。

    他却像是在赴一场盛宴。

    不旁观,不斜视。

    不看云,不看剑。

    只看着远处稻田里的叶苏。

    他举起手中的铁剑,持平,齐眉,施古礼。

    一平剑,迎面吹来的秋风顿时为之一肃,自敛没无声。

    ……

    ……

    雷电终于落了下来。

    青峡前响起无数声恐怖的轰隆巨响。无数道闪电挟着令人心惊胆颤的威力,几乎瞬间便尽数落在了地面上。

    黑云绞动不安,闪电像蛇般钻进青山,山石垮塌。

    二师兄平剑,秋风骤肃,便是身前的空间,都仿佛被这道宽直的铁剑,画出了无数个方块,然后变成方框,最后变成细条。

    无数道雷电向他的身体落下,进入那些空间,本应曲折的闪电,陡然间变成了一道笔直的明亮的线条!

    电闪雷鸣还在持续。

    焦黑的盔甲表面反射着闪电,渐热渐亮,无比明亮。

    在南方原野间观战的联军官兵,觉得自已仿佛看到了一轮太阳,双眼被刺的无比剧痛,急忙遮住眼睛,有反应慢些的人痛呼出声。

    修行者也闭上了眼睛,用念力感知着青峡处的变化,感知着那些雷电里蕴藏着的精纯磅礴的天地气息,被那柄木剑震撼的无法言语。

    也许只是刹那,但在观战的数十万人感觉中,却像是过了亿万年时间。

    青峡处的白云终于消散,雷声不再,闪电自然也无踪影。

    烟尘渐敛,二师兄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站在青峡之前。

    盔甲如先前一般焦黑,神态如先前一般严谨端正,铁剑依旧平于眉间,姿式是那样的标准,再严苛的礼科教授也挑不出来任何问题。

    在他的身前的地面上,出现了数千道手指粗细的黑洞。每一道黑洞,就是叶苏木剑引至的一道雷电,黑洞深不见底,可以想见其威。

    令人感到震惊的是,这些黑洞都在二师兄的身前,他身后的地面平整如先。

    万重雷电,没有一道落在他的身上,也没有一道落在他身后的铁篷上!

    数千道黑洞,在他的身前排列的非常整齐,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笔直的线!

    雷电拥有至上威力,来自于天地,只臣服于自然的规则。

    然而却无法逾越二师兄身前的那道线。

    书院的礼,就是规矩。

    这道线,便是二师兄用铁剑守护的规矩,他的礼。

    有规矩,便要遵守,无论是谁的剑,无论是风雨还是雷电。

    白云应该在天上,在山间,不应这般低。

    雷电又怎能来扰我?

    ……

    ……

    (今天两章完成,写的很爽快,本想再写点,把昨天补些回来,但奇怪的是,好些天都没问题的颈椎,忽然变得极难受,依然是没睡枕头,想来想去,发现只有一个可能……今天睡了十二个小时,睡多了,唉。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木已成舟

    云消雷散。

    木剑微振,从青峡前飞回稻海,平静悬停。

    叶苏双眉微挑。

    他知道君陌很强,但没有想到会这般强。

    逾过五境之上那道门槛,才能在昊天的世界里创造属于自已的规则。

    二师兄没有越过五境,却在昊天世界的既定规则中,寻找到自已最强大的信念,从而让那些规则变成他专属的规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五境的范畴。

    叶苏双眉渐平,意渐平。

    他已经出了剑,现在该轮到二师兄出剑了。

    他看着青峡处,挥动双臂,衣袖轻拂,负在身后,平静说道:“请。”

    二师兄出剑。

    他的剑更简单。

    宽直的铁剑,离开他的右手,离开青峡。

    铁剑距离原野地面约一人高,缓慢地向着稻田飞去。

    从青峡到稻田,中间有一段距离,那片土地染满了血。

    不是鲜血,是前两日无数骑兵与战马淌出的陈血。

    原野被血水浸透,发乌发黑,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尤其是稻海之前的那片原野,更是积血如墨,泥土都变了颜色。

    铁剑在血染的原野上飞过,没有染上一丝血腥气味。

    但多了一道死意。

    不是死寂,不是心丧如死,而是决绝地想法。

    极为肃杀。

    今日青峡之前,他与叶苏相见。

    相见不是相遇,因为两个人手中的剑始终未曾相遇。

    他的这道铁剑,便是要叶苏以木剑相遇。

    这道铁剑,已经斩杀了千百人。

    原野间的血,都是这道铁剑斩出来的。

    就是铁剑自已的血。

    铁剑与自已的血相遇,气势饱满到了极点,肃杀到了极点。

    才以礼相见,便以剑相见。

    即便是叶苏,在这样霸道的一剑之前,亦不能避。

    他只能举剑相迎。

    ……

    ……

    远处南方原野间,柳白在马车畔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青峡处那道铁剑,说道:“这一剑终于有些意思了。”

    青峡之战持续了两天多,这位当世第一强者始终没有出手,因为他一直等着君陌晋入最强的状态,不然便没有意思。

    此时看着这道铁剑,他终于做出了有意思的评价,这也就意味着,他认为此时的二师兄已经晋入最强的状态,他很想接这一剑。

    ……

    ……

    这道铁剑确实很有意思。

    甚至比柳白以为的更有意思。

    铁剑代表的依然是二师兄的规矩。

    或黑或白,没有灰色。

    或生或死,不能两全。

    或战或败,不能逃避。

    面对着如此决然的一剑,无论是谁,都要做出最决然的选择与决定。

    你必须选择一条道路,必须选择一个方向。

    世间没有第三条道路,墙上的野草不可能倒向自已的位置。

    这道铁剑已经超出霸道的范畴,隐隐然散发着光明正大的感觉。

    给你选择的机会,然后碾压你,斩杀你。

    这是王道。

    生死之间你会怎样选择?

    就算你真的已经勘破生死,但生死依然在。

    看破不代表能破,反而因为你看的太多,你会不知道怎样选择。

    你不选择,那便是失败。

    这就是铁剑给叶苏所出的难题。

    ……

    ……

    叶苏没有接这道铁剑。

    因为铁剑是对方的规矩,一旦他接了,便等于是接受了对方的规则,那么无论此战如何发展,他都不可能再改变被动的局势。

    但铁剑要他接。

    他能怎么办?

    叶苏让稻田来接这道铁剑。

    这片稻田是他的规则。

    在铁剑出青峡之前,他已经负起双手,衣袖微拂。

    有清风自袖间出,金黄色的稻谷被拂的轻轻颤动,时而弯腰。

    宽直的铁剑,进入稻海。

    稻海渐分,如湖水,如海水,如青山里的苍松。

    田垄上的野草染着血。

    没有收割的秋稻染着血。

    铁剑过处,野草寸裂成屑,飞扬而起,落在稻田间。

    沉甸甸的稻穗,随剑意而落。

    失去沉重负担的稻杆猛然挺直腰身,把稻叶弹至空中。

    稻穗向地面坠落,尚未坠到地面,稻谷便剥离而出,随稻叶一道飞舞。

    稻谷上的麸皮裂开,露出浑圆晶莹的米粒。

    米粒在秋风里四处洒扬,如珍珠反射着阳光,美丽异常。

    撒向空中的米粒被阳光灼的焦黄,散发出米香。

    落到地面的米粒被血水浸的发黑,悄悄潜入泥。

    泥土间,生出绿色的稻叶。

    稻叶向着空中伸展,似要结实。

    极短的瞬间内,这片稻田经历了收割、死亡以及重生。

    稻田的生死别离,就这样在人们的眼前上演。

    这个过程非常连续,生死循环变成完美的圆融,找不到任何清晰的分界线。

    在稻田里飞行的铁剑,也没有找到那条分界线。

    铁剑依然沉默前行。

    稻海生稻,骤疾,哗哗而响。

    有飓风自铁剑发出,狂啸于稻海之上。

    木剑悬在叶苏身前的空中,被飓风吹的不停抛起落下。

    在狂暴的稻海里,就像一只不起眼的小船。

    小船没有动力,借稻海与剑风的力量,在惊涛骇浪里飘摇。

    无论海浪再如何大,无论风再如何狂,小船始终没有沉没,在黑色的海水与白色的浪花间时隐时现,时沉时浮。

    前一刻,小船沉入死亡冰冷的海底。

    片刻后,小船浮上海面,看到生命的青天。

    因为这条小船没有甲板,没有船舱。

    这条小船就是木剑。

    木剑就是最简单的一块木头。

    在生与死的海洋上,木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飘着。

    它不求生,也不求死。

    生死也无法临诸于其身。

    ……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风渐停,稻海渐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稻田泥土里那些新生的青苗,在证明着一些什么。

    叶苏伸手到稻田上的空中,接住数粒米。

    新稻初剥的米很饱满,被阳光灼烤至焦黄,散着香甜。

    他用手指拈起一粒米,放入唇中。

    他缓缓咀嚼,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其中自有真味道。

    “十余年前,我周游诸国,自以为勘破生死关,从此再无任何畏惧,所思便是剑所指,剑心通明……”

    叶苏将掌心里剩的几粒米撒到稻田里,微笑说道:“如果是当时的我,面对你这一剑,必然要接,而且必然会败。”

    “直至数年前,在荒原雪峰绝顶上,我迎着满天阳光,以澄静剑意,隔空刺了大先生一剑,我才知道自已大错特错。”

    叶苏笑容渐敛,平静说道:“因为我那自以为已然贯通生死的一剑,根本没有刺中大先生,就连潭里的水都没有激起一丝。”

    “因为大先生坐在潭边是在看书,根本就没看我的那一剑,他甚至想都没有想。那时我才明白……看破生死,便是看不破。”

    “后来我去了长安城,在一座破落的小道观里住了很长时间,我看着那座道观垮了,看着街坊的雨檐破了,我不再在世外,而在世内感受,我开始替街坊修雨檐,一砖一瓦修道观,才明白破而复立的道理。”

    叶苏望向稻田边缘的血水,说道:“血代表着死亡,浇灌出来的原野却极肥沃,在这片原野上生出血稻,明年想必非常美味。”

    “毁灭然后再生,如此不息,这就是生。”

    “世间根本就没有死。”

    ……

    ……

    二师兄看着站在稻田里的他,忽然说道:“有死。”

    叶苏说道:“我承认,但至少在你我的时间范畴内,没有死。”

    二师兄说道:“在你的观念里,有生死,你如何破之?”

    “佛道两宗追求的便是最后的大平静。”

    叶苏说道:“勘破生死,为的就是平静,然而我现在明白死是永恒,生是幸运,其间自有大悲喜,为何一定要平静?”

    “那种平静,是虚假的。”

    “在生死前,就应该随之悲伤或喜悦,那才是真实的。”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死观。”

    “这种生死观很简单,看似没有力量,但也没有任何外力能破。”

    “无论是你的铁剑,还是别的任何事物。”

    听完这番话,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你已近道。”

    叶苏说道:“尚未得道。”

    二师兄说道:“然而你如今之道,与昊天之道,已然背离。”

    叶苏说道:“道在天心,或者昊天让我悟的道便是如此。”

    二师兄说道:“如果昊天说你的道不是道,你又该如何?”

    叶苏看着脚边散落的稻谷,看着泥土里新生的青苗,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平静说道:“我还有我的剑。”

    他伸手到金色的稻海上。

    握住木剑。

    ……

    ……

    每个人都有自已的道。

    这与信仰无关,不代表不虔诚。

    只是像叶苏这样的人,必然会走上自已的道路。

    二师兄的问题,是真实的问题。

    叶苏的回答,也是真实的回答。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代表着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如果昊天同意他的道,他便依旧虔诚。

    如果昊天不同意他的道,他还有剑。

    因为木已成舟,他愿意做那个刻舟求剑的愚人。

    叶苏是道门的天才,是最坚定的昊天信徒,不然观主也不会收他为徒。

    谁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是在荒原雪峰上,还是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里?

    总之他握住了自已的剑。

    这一剑敢于问天。

    那该是多么的强大。

    现在,他还是昊天的信徒。

    道门的行走。

    他的这一剑不用问天。

    而是来问君陌。

    君陌能不能接得住?

    ……

    ……

    (摇头,太难写了,最近太难写了,我的智商真是令人捉急……皱着眉头,抓着头发在努力写,希望大家觉得还成,还有一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五章 没有如果

    君陌和叶苏都是骄傲的人,也都是强大的人,只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因为骄傲而强大,还是因为强大而骄傲。

    两年前曾经有一场秋雨,他们曾经在烂柯寺里相遇,然后战斗,各自骄傲的转身,不看秋雨不看剑,因为佛宗的缘故,未曾尽兴。

    今天两人再次相遇,各出一剑,平分了青峡前的秋色。

    即将到来的是第三剑。

    第三剑而已,看上去这场战斗刚刚开始,但无论是对战的二人,还是在原野间观战的数十万人,都感觉,这就是分胜负与生死的一剑。

    十八年前在荒原上,在黑线的那端,因为冥王之子降世,叶苏道心受激,施出了少年时期最强的一剑,把那株小树斩成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

    其后他周游诸国,境界再增,手中的木剑变得越来越慢,由瞬间万剑变成千剑、百剑,直至最后变成一剑。

    因为一剑就够了。

    秋风大作,青峡前的天地气息,仿佛受到了木剑的招引,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天空里洒落的阳光,被折射成怪异的形状,有若万马奔腾。

    受此震慑,无数金黄色的稻谷随风而偃,向北而去,原野间生出一片金色的波浪,木剑行于稻浪之间,如疾舟前驱。

    叶苏不再停留原地,衣袂微飘,随木剑而去。

    稻海金浪推动着如舟的木剑,在磅礴天地元气的作用下,越来越快,快要变成一道闪电,叶苏的身形却始终缀在剑影之后。

    没有人能够飞这么快。

    御剑而行,始终只是传说。

    更准确地来说,除了夫子,世间连这种传说都没有。

    叶苏不是在御剑而行。

    木剑是舟。

    他就是舟上的人。

    舟载着他。

    而不是他在推动舟。

    稻海里一阵狂风。

    叶苏消失无踪。

    下一刻,他便来到了君陌的身前。

    他的手握住了木剑的柄。

    屈膝,沉腰,直肘,不翻腕。

    木剑刺向君陌的左胸。

    无比明亮的圣洁神辉,在剑身上亮起。

    青峡上空的太阳,在他出剑之时,仿佛都黯淡了一分。

    不是天启,而是剑与天地融为了一体。

    他把昊天的意志,尽数化成了自已的剑意。

    这就是天意。

    木剑之中有天意。

    如何能避?

    ……

    ……

    蕴着天意的木剑,比先前那道绝决的铁剑更难回答。

    生死可以无观,天意不可逃避。

    君陌记得老师重复了很多遍的那句话。

    没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除了昊天。

    他知道自已无法避开叶苏的这一剑,所以他没有避。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刺向自已胸口的木剑,举起铁剑砍了下去。

    砍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他做的也很简单,就这样砍了下去。

    不好回答的问题,那就不回答,就像宁缺当初没进二层楼之前,给陈皮皮写的那道算题,算起来太复杂,那便不算了。

    不好解开的绳结,那就不去解,就像柚木当年因为洗澡水冷了,把自已头发编成一个结,解起来太麻烦,那便不解了。

    让小师弟说出答案就好,不告诉就拿门规对付他。

    让七师妹自已解开就好,不解开就拿剪刀剪了它。

    来到身前的这道木剑很难回答,那便不回答,很难避开,那便不避,他拿着铁剑,就像拿起门规戒尺,拿起剪刀一般,落了下去。

    君陌一直视小师叔为偶像,没有学过浩然气,但学过浩然剑,浩然之气,讲究的便是勇往直前。

    他握着的铁剑,仿佛要把青峡里的所有巨石全部挑飞,无比壮阔,令人胸襟大畅,生出无尽舒爽痛快的感觉。

    在这道简单而畅快的铁剑前,没有神佛,也没有天。

    君陌神情平静,自信自已的铁剑,能在木剑临身之前,把叶苏砍成两半。

    这不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而是考量彼此的勇气。

    勇气就是一种骄傲。

    世人皆知,书院二师兄是世间最骄傲之人,他就是当世第一勇者,青峡之前原野间的血水与那些死在剑下的无数骑兵,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叶苏也很骄傲,因为君陌此时表现出来的骄傲,他愈发骄傲。

    他也没有避。

    ……

    ……

    木剑前行,刺中君陌的左胸,看似钝而无锋的木剑,瞬间没入焦黑色的盔甲,盔甲下方隐着的符线骤然明亮,散发出强大的气息。

    铁剑下落,没有砍断叶苏的脖颈,因为被他背上的剑鞘挡住。

    在炽烈的光明里,那道看似起不起眼的剑鞘,就像是狂暴海洋里的一面布帆,拦截着风的力量,给舟以前行的力量。

    铁剑的锋尖,正好刺在剑鞘里,因为剑身宽直,刺不进去。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又都不是真实的。

    铁剑不是铁剑,木剑不是木剑,剑鞘也不是剑鞘,这些事物里最细微基础的结构中,都注满了无数的天地元气。

    这不再是剑与剑的对抗,而是念力与念力的对抗,两个天地的对抗。

    无数的天地元气狂暴而至,然后瞬间被无形的漩涡吞噬,进入到二人的世界里,再通过剑或剑鞘猛烈地暴发出来。

    青峡之前的天地元气被压缩到了极点,折射的天光变得更为扭曲,因为压缩的太过厉害,天地元气之间开始摩擦,泛出灼热的火焰!

    如果说最开始叶苏的那一剑,在青峡之前点燃了一个小太阳,那么此时青峡之前,仿佛生出了一轮真正的太阳,无穷的光与热向着原野间喷洒!

    这是一个怎样炫丽的画面。

    看到这个画面的人,该是怎样的心旌摇曳。

    遗憾的是,就像夫子在荒原斩神一般,因为光线太过炽烈,这幕画面根本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

    柳白能够看见。

    叶红鱼也能够看见。

    她在神辇里一直沉默,低着头,似乎并不关心青峡处的局势。

    此时她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

    ……

    ……

    一片光明中,君陌手中的铁剑继续下压。

    一声轻嘶,叶苏背上的剑鞘被撕开了一道破口。

    叶苏神情漠然,手中的木剑继续前行。

    木剑一寸一寸缩短,一部分进入君陌的胸膛,更多的碎成最细微的粉末,然后剧烈燃烧起来,就像是蜡烛一般。

    现在的局面,就是看铁剑先破帆,还是木剑先破甲。

    蜡炬终究要成灰。

    燃烧的木剑越来越短,却依然没有破开君陌身上的盔甲。

    炽烈的光线中,叶苏的脸变得仿佛透明一般,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他继续向前递剑。

    直至最后,只剩了一个剑柄,一个光秃秃的剑柄。

    一声清啸,叶苏一掌拍下,把整个剑柄拍进了君陌的胸膛!

    以前,他的木剑没有剑柄,也没有剑鞘。

    现在他的剑有柄,也有鞘。

    因为这些年来,他的修行一直是在后退。

    他在后退着前进。

    从万剑到一剑,从看破到不看,从世外到世间。

    但今天这场战斗,他却一直在前进,没有一步后退。

    他的剑鞘,是在尘世里所悟的牵绊。

    他的剑柄,是他在剑道上的全部精神。

    他用剑鞘束缚住铁剑的锋芒,然后把所有的剑意拍进君陌的胸膛!

    ……

    ……

    君陌这些年的修行,就像他的铁剑一样简单。

    前进,前进,再前进。

    有进无退,有去不回,他向着一座座高峰前进。

    就在叶苏把剑柄拍进他胸膛时,他却忽然松开了剑柄。

    铁剑太宽太直,如他的眉,不容于世,亦不容于鞘。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无法破开叶苏的鞘。

    就像解题一样,那么他便不再破。

    他松开剑柄,在修行生涯里第一次做出了让步。

    但他的左脚,却在满天光明中,向前踏了一步。

    他的右手紧握成拳,于秋风中握住无限光明,砸向叶苏。

    ……

    ……

    一往无前的君陌,第一次让步。

    以退为进的叶苏,绝然地前进。

    两名修行界的绝世天才,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里,竟是不约而同,选择了对方最擅长的手段,却不知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

    ……

    当剑柄没进焦黑色的盔甲后。

    整个原野间,都响起了一道撕裂的声音。

    仿佛是天空被谁撕开了。

    君陌的盔甲没有什么变化,上面残留着一些极细的木屑。

    他的身后却是荡起了一道极为恐怖的剑意。

    那道剑意直刺青峡,在崖壁上刺出了一道深不知多少里的剑洞!

    只是剑意溢出,便有如此惊人的威力。

    当面承受全部剑意的君陌,又该如何?

    几乎同时。

    君陌的拳头,也落到了叶苏的身上。

    他的拳头里握着无限光明,那都是青峡前的天地元气。

    而这些天地元气里,充斥着难以想象数量的剑意。

    铁剑的剑意,甚至有叶苏自已的剑意。

    君陌松开了铁剑,然后握住了无数把剑。

    当他的拳头落在叶苏身上,便有万把剑落在了叶苏的身上。

    春风拂柳,细叶落水。

    朝阳初生,湖泛金光。

    凛冬雪湖,狂风如刀。

    ……

    ……

    青峡前,安静无声。

    无数双目光重新落在那处,紧张不安地看着那两个对面而站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叶苏忽然咳了起来,素色的衣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血口。

    他看着君陌,感慨说道:“如果你没有这身盔甲,我不见得输。”

    “世间没有如果。”

    君陌的脸上没有任何得胜的喜悦,淡然说道:“如果你要说如果,那么如果我无甲你无鞘,我赢。如果你无剑我无剑,我赢。”

    “如果是十八年前,我赢。如果是十八年后,还是我赢。”

    他最后说道:“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赢。”

    ……

    ……

    (没有如果,明天见。)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青峡论剑(上)

    马车停在青峡之前的原野上。

    这辆马车本可以不来,但还是来了。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车厢里的那个人可以不来,或者说那个人的剑可以不来,因为那个人的剑,可以至万里之外。

    车厢里的人是柳白。

    他是修行界公认的世间第一强者,被尊称为剑圣。他是真正的至强者,即便是不可知之地的那些世外高人,也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尤其是剑在手中时,他身前一尺的范转便是他绝对的领域,哪怕是知守观观主和大师兄这等层次的人物,也不能进。

    在很多人看来,包括二师兄也是这样认为,以柳白的绝世天赋,只要他愿意,他早就可以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只不过他不愿意而已。

    马车里传出柳白的声音。

    “你要不要歇一会儿?”

    二师兄看着数百丈外那辆马车,用修长的手指把绳子在颈间系好,说道:“我不知道歇阵之后,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自信。”

    柳白在车厢中说道:“如此那便不歇。”

    二师兄说道:“若前两日与先生战,我必败无疑,感谢先生等到此时才出剑。”

    柳白说道:“我也要感谢你留了剑阁不成器的弟子性命。”

    青峡前的对话与交流很平静,温和而且充满了善意,无论怎么听,也听不到剑拔弩张、生死立见的那种紧张味道。

    书院与剑阁本来就没有什么仇怨,柳亦青虽然被宁缺劈瞎了双眼,那也是公平的决斗,以柳白的气度身份哪里会因此而动怒。

    这也正是书院所不理解的事情。

    二师兄看着原野间那辆马车,问道:“先生为何要来?”

    车厢安静,过了很长时间才传出柳白的回答。

    “夫子都不行,我又如何?”

    二师兄沉默片刻,说道:“老师说的对,他果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他大概不会想到,他离开之后,人间的信心会因此弱很多。”

    “再说我毕竟是神殿客卿。”

    柳白的声音从马车里继续传出:“举世伐唐,我身为晋人总要表明一些态度,能与书院战上一场,也是我的心愿。”

    “如今世间还值得我出手的,不过是你与李慢慢二人了。”

    这句话出自剑圣柳白之口,是对书院无比的尊重。二师兄却并不赞同,摇头说道:“若有机会,我想三师妹一定很想向先生您请教。”

    听着这句话,柳白沉默,马车再次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车中才传出他有些震惊的声音。

    “原来林雾一直在书院。”

    二师兄说道:“三师妹如今已不叫这个名字。”

    不愧是当世第一强者柳白,无论智慧还是思维,就像他的剑那样快,只不过听到一句话,便推论出那位神秘的二十三年蝉,原来在书院。

    毫无疑问,这是修行界二十余年来最令人震撼的一个消息,即便是他,在听到这个秘密之后,也不免觉得极为震撼。

    “看来道门终究还是低估了书院。”

    柳白说道:“熊初墨那个蠢货去书院必败无疑,我却不知那个人居然也在书院,那么如今想来,他的结局必然比我想的还要惨。”

    这句话也有两层意思。

    柳白认为二十三年蝉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至于他自已,当然也比西陵神殿掌教强。

    “然而世间大势,浩浩荡荡,有如滔滔大河,奔流而不复回,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就算林雾在书院,书院亦无法逆天行事。”

    柳白的声音再次传出车厢,说道:“在观主手下,你师兄最多还能再撑三日,佛宗还没有出手,今日君陌你与我一战,无论结局如何,你必将不能再战,青峡洞开,大军北上,唐国与书院必然灭亡。”

    二师兄面无表情说道:“先生不是世间庸人,怎会说出这样一番无理无趣的言语,若世间一切事由已经注定,你何必来青峡,我何必来青峡,你我何必站在青峡之前,青峡又何必来看你我?”

    柳白说道:“此为善言,终究还是要以剑论事。”

    二师兄说道:“何时开始?”

    柳白说道:“你的剑还在修,待修好不迟。”

    便在这时,铁篷下传出一声闷响,沉重的铁锤与火红的铁剑相撞,然后热剑入水,发出嗤嗤无数声,白雾大作。

    二师兄伸手,接过修复如新的铁剑,说道:“剑修好了。”

    “很好。”

    青色车帘微动,被一只手掀起。

    那只手很大,指节修长有力,很适合握剑。

    柳白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这位被无数剑师奉为神明的剑圣大人,外表上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五官稍微有些深陷,面部线条如刻,但只是个普通的中年人。

    普通不止是形容他的形容,也是形容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很普通,看上去和传说中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因为他的精神气魄,都不在自已的身上,而是在剑里。

    剑在身畔,在鞘中。

    “小说故事,传闻野史里,往往能够见到普通人对修行者的想象,甚至是修行者的想象,说什么万事万物皆为剑,强者摘一花一枝便能杀尽天下英雄。然而这些只会空谈的论剑者,只是徒惹人发笑罢了。”

    柳白看着二师兄手中的铁剑,说道:“剑就是剑,不能是花,不能是草,更不能是手里握着的一把虚无,因为剑必须足够坚硬强韧,笔直锋利,如此才能周游于青天之外,落于万里之外,不然连风都斩不破,摩擦都能烧融剑身,又何谈破甲杀人?我看人用剑,首先便看他用的是不是好剑。”

    “今日我看到了两把好剑,叶苏的剑用的是异木,单从材质上论,已是最好的选择,但与你的铁剑比起来,却还是差了些味道。因为剑必须是铁铸的,铁铸的剑染上血,才叫铁血,杀起人来才畅快淋漓。”

    柳白望向篷下的炉火,与憨实的六师兄,赞道:“书院果然是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居然有人能够打铸出这样的好剑。”

    二师兄向原野间走去,说道:“但剑终究是人来用的。”

    “你的剑法也很好。”

    柳白说道:“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和叶苏究竟谁更强,此时看来,果然还是你更强,你的剑更强,你的剑法也更强。”

    二师兄说道:“但你才是最强的。”

    柳白的神情没有什么改变,因为这样的评语,当年他听过很多次,直到世间再也没有谁敢对他的剑做出评价。

    少年时,他在大河畔悟道,自此剑气纵横于山河之间,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剑道第一的名声提出过任何质疑。

    “剑道在于剑与法,我一直很看重剑。”

    柳白说道:“我在剑阁崖洞里培剑十余载,最终修成一柄好剑,然后被夫子借走,虽然有所遗憾,但那剑能在夫子手中斩神屠龙,也算荣耀。除了那把剑,我还有很多把好剑,比如现在腰间系着的这把,比你的铁剑也要强。”

    “至于剑法,我并不觉得自已有何天赋。身前一尺,其实并不是我的开创。这种驭剑法门,最初出现在世间,来自于轲先生。”

    二师兄说道:“但却是你发扬光大的,值得世间用剑之人相敬。”

    在修行界尤其是剑道的历史上,柳白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名字,因为他是第一个把近战提到绝对高位置上的大剑师。

    以往修行界的剑师,一直讲究飞剑驭剑,在他们看来,操控天地元气,这才是修行者与普通人之间最森严的分野。

    直到柳白横空出世,以身前一尺之剑举世无敌,才让所有的剑师,在修行道路上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这种改变甚至可以说是革命性的。

    正因为如此,二师兄对他持有敬意。

    柳白说道:“早年间,其实我一直在两种驭剑术之间摇摆,直到经过东海长堤一战,我才明白这种摇摆,其实已经违背了剑的本义。”

    “当时我一剑千里,伤了颜瑟,他对着堤外的狂暴海潮写了一道符,明明隔着那么远,那根秃笔却落到了我的脸上。”

    柳白摸了摸眉毛,微微自嘲一笑。

    “那一战之后,我才最终选择剑在手中。这两种驭剑法门最根本的区别就在于,修行者是要用天地元气控剑,还是用剑控天地元气,其间各有优劣,并不明显,但如果你仔细去想,就会发现剑就应该用这种法门。”

    “佛宗的铜钵不行,念珠不行,棍也不行,符亦不行,因为这些本命行都没有形,而剑有形,剑的形状就适合用来控制天地元气伤人。”

    “因为剑是直的,并且有锋,所以不能中庸,任何中庸都不行,或者纵剑万里,或者身前一尺,你不能摇摆不定。”

    柳白说道:“你先前与叶苏说了很多道理,我不懂那些道理,我只懂剑理,剑既然是直的,那就应该刺破,应该穿过,唯其至简,所以至强。”

    二师兄说道:“道理本是人间之事,你本就不应该还留在人间,自然不需要理会,可如果你要留在人间出剑,有些道理,还是需要遵循。”

    ……

    ……

    (继续写第二章。)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章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如临深渊,如窥怒河,这一章写的紧张万分,所以极慢,晚了很多,这章之后,我再去写一些,依然会很慢。)

    ……

    ……

    走的再如何缓慢,总有走到的那一刻。

    柳白走到了青峡前,走到了君陌的身前,停下脚步。

    此时他离君陌的距离超过一尺,但已经够了。

    所谓身前一尺,只是模糊的概念。

    事实上,柳白的绝对领域,取决于他的手臂以及剑的长度。

    手持青锋所及之处,便是这位世间第一强者的世界。

    此时的距离非常完美,不远不近,正合适一剑斩下。

    距离是相对的概念,对二人来说非常公平,君陌自然也会觉得非常完美,所以他想都没有想,提起铁剑,便向柳白斩了下去。

    没有说话,没有蓄势,他就这样一剑挥出。

    干净利落,甚至透着几分明媚清新。

    就像他身后,在深秋依然翠绿喜人的青山。

    铁剑斩落,便似一座青山落向柳白的头顶。

    柳白不再横剑,因为此时他出剑,也是在身前一尺。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出的第一剑。

    柳白的剑,必然就是一剑。

    当他手中的锈剑落下时,斑驳锈痕瞬间消失不见,剑身骤然明亮,反射着高天上的流云,原野畔的青山,美丽至极。

    这一剑仿佛夺走了天地间的所有光采,自然里的无数造化。

    无比灿烂。

    光采可以夺目,灿烂如烈日令人不敢直视,但这一剑,却没有让原野间观战的任何人双眼感到刺痛,反而让人们沉醉其间。

    人们沉醉在这幕美丽动人的画面里:如青瓷般的天空,丝般的云絮,温暖的阳光,美丽的原野,还有一条滔滔大河。

    这条大河起源于荒原,本是一条涓涓小溪,倔强地突破月轮国的丛山,流经土壤肥沃,雨水充沛的原始森林,承接无数雨水支流,变成了一条大河,裹挟着南方的泥沙,河水被染成浊黄的颜色,气势愈发磅礴。

    浊浪滔天,黄色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黑色的崖石,激起如泥浆般的千重浪,仿佛万匹骏马在其间咆哮,声威惊人。

    黑色崖石间,有位少年正在练剑,他神情宁静,涛声无法进耳,崖石的震动无法让他的脚步有丝毫偏移,专注而无余物。

    天地颤栗失色,却不知道是因为奔涌的大河,而是河畔练剑的人。

    柳白步入修行道,初识便见到一条滔滔大河,故而被修行界认为是绝世天才,其后他在大河畔悟出自已的剑道,所以他的剑法被称为大河剑。

    大河剑出,便见大河。

    柳白的剑就是大河。

    当他出剑,这条大河便会出现。

    所有看见这条大河的人,最终都会被汹涌的河水吞噬。

    ……

    ……

    一条大河波浪宽。

    浊黄色的河水自天而降,就成了天河。

    仿佛天空被刺出了一个洞口,穹顶外的无数河水如瀑布垂落。

    这条大河没有别的任何气息,就是强大。

    大河扑面而至。

    ……

    ……

    君陌的眼睛骤然明亮。

    看着浊浪滔滔的大河,他的眼神依然是清亮的小溪。

    他的眉梢也挑了起来。

    所有这些细节,都证明他这时候开始兴奋。

    他向来是个很难兴奋的人,在宁缺等师弟们看来,他就是个严谨到有些古板的男子,永远不会与兴奋这种情绪联系在一起。

    先前战胜叶苏,他脸上的情绪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但这时候他真的兴奋了。

    因为当看到这条滔滔大河时,他发现自已竟然生出了恐惧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很陌生,所以他很兴奋。

    他终于看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一把剑。

    他挥动铁剑,向着这条大河斩了下去。

    宽直的铁剑,携着青山的威势,重重地砍在了浑浊奔涌的河水里。

    河水骤然分开,向着两岸奔涌,露出满是泥沙礁石的河底。

    下一刻,河水再次涌回,把泥沙与礁石掩住。

    君陌再次挥动铁剑。

    河水再次分开。

    他继续挥动铁剑。

    河水继续分开,然后复原。

    有好些次,铁剑斩到了河底。

    铁剑在河底的淤泥里砍出极深的剑痕,砍碎千堆乱石。

    剑与石相遇,发出沉闷的巨响。

    就像是打铁的声音。

    君陌继续挥剑。

    一息之间,数百铁剑出。

    却无法阻止滔滔河水向东南。

    ……

    ……

    大河继续下行。

    柳白的剑也在继续前行。

    这条自天垂落的大河,是人间能够见到的最宏伟的画面。

    面对这样一条滔滔黄河,人类下意识里会生出仰望的情绪,然后沉醉其间,即便醒过神来,也会因为绝望而生不出抵抗的勇气。

    这正是大河剑法最强大的地方。

    他的剑没有借天地之力。

    他的剑便是天地里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壮观的那部分。

    在这一刻,他的剑是天地的具体呈现!

    在大河之前,君陌能够站立不动如松,沉默挥剑相抗,已然超出世间绝大多数修行者远矣,然而河水难断,如此远远不够。

    柳白的剑意至。

    河水咆哮。

    风吼。

    冠落。

    髻散。

    君陌黑发飘舞。

    他身上的院服,早已被割出了无数道细口,浑身是血。

    但他没有丝毫狼狈的感觉,依然庄肃,似乎还是在赴那场盛宴。

    宴会还没有结束。

    他的神情依然专注,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

    他继续挥动铁剑。

    只是此时铁剑不再大开大阖,而变得非常细腻。

    细腻的有如木柚手中的绣花针。

    君陌开始用铁剑绣花。

    转瞬间,他手中的铁剑不知颤抖了多少次。

    大河是柳白的剑。

    那些风与浪,便是先前铁剑与柳白的剑数百次相遇的地方。

    君陌在风中刻字,在河浪里雕花。

    他要用最细微的工具,去雕刻最宏伟的河山,用最悄然无声的手法,去装饰最瑰丽壮观的画面,就像是用时间和雨水琢磨檐下的青石板。

    ……

    ……

    青峡之战,从一开始君陌便清楚,自已最终要面对的,必然是柳白。

    正如柳白先前所言,无论剑势还是剑术,他都不如柳白。

    他不是柳白的对手,只能另觅出路。

    柳白曾经写过一封信给叶红鱼,信纸上画了一把剑。

    宁缺看过这把剑,然后以浩然剑诀为交换条件,临摹了一份放到了书院后山。

    此番南下青峡之前,君陌对着那张纸看了很长时间,才定下剑意。

    这种剑意,与他的性情完全相反。

    但这是他经过审慎思考后,得出的唯一方法。

    就像宁缺说的那样,书院里的人们,向来信奉一个道理,如果只剩下最后的方法,那必然就是最好的方法。

    而且他对叶苏说过,经过审慎思考,确定某个规则有道理,那么就算千万人在前,也能够不退一步,这就是守礼。

    所以哪怕他自已都想要反对,却依然坚持。

    ……

    ……

    为了战胜柳白,君陌做了最充分的准备,由刚猛而至极细微处,把自已的剑术发挥的淋漓尽致,这确实是他最强大的时刻。

    然而黄河终究是黄河。

    柳白毕竟是柳白。

    他不是河畔的柳枝,柳下放牛的牧童,不是羊皮筏子上的野汉,不是被推入浊浪里的寡妇,不是河水里的礁石。

    他就是大河。

    君陌的剑意再如何挥洒自如,在这条大河之前,依然稍逊一筹。

    只是那么一丝的差距。

    空中的字尚未完笔,浪里的花还差一瓣。

    秋风便抿了痕迹,浪花敛了剑花。

    他的剑破开铁剑,来到君陌身前。

    唰的一声轻响。

    二师兄的右臂齐肩而断,远远落入青山中,不知落在何处。

    柳白手中的剑,同时断成两截。

    如果能再快一瞬,那么便是柳白的剑断在先。

    君陌无法再快那么一瞬,所以他握着铁剑的右臂断了。

    他身上出现了无数道细微的剑口。

    这些细口全部来自柳白的剑意。

    他身上的书院院服全部被打湿,不停向地面淌着血水。

    鲜血像奔涌的河流般,从断臂处向外涌出。

    ……

    ……

    看着身前的柳白,君陌的脸色很苍白。

    此时他的右臂已断,铁剑飞走无踪。

    柳白手中的剑,也只剩下了半截。

    断剑亦是剑,依然能杀人。

    柳白没有收手,因为他不能收手。

    他的剑是大河剑,落下的是河水,去势未尽便不能收。

    覆水难收。

    ……

    ……

    柳白手握断剑,斩向君陌。

    大河再现。

    滔滔黄河奔涌之势,更胜先前。

    见大河者,必死。

    人间没有谁能抵抗这条大河。

    因为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

    ……

    断剑越来越近。

    甚至能够看清楚断剑处的金属纹路。

    君陌知道自已错了。

    从青峡之战开始他就错了。

    更准确来说,在书院的时候他就错了。

    他不该看那张纸,不该看那把剑。

    他不该思考柳白会怎样做,然后才确定自已怎样做。

    那样会让他失去自已最强大的东西。

    也许那个东西叫信心,或者叫骄傲。

    他应该就像过去的这些年一样,只思考自已应该怎样做。

    至于对手是柳白或者别的谁,那又有什么关系?

    看着河水扑面而来,君陌如此想。

    若不看那把剑,便不见。

    这把剑令世人见大河而沉醉,而心生绝望。

    那么,便不见。

    知错便要改,不拘何时何地。

    所以面对这把世间最强大的剑,他闭上了双眼。

    大河奔涌,自天而降,似要冲毁青山前的整片原野。

    只有没有看见这幕画面的他,没有感受到这条大河的威严。

    浊黄的河水无处不在,不见便不在。

    柳白手中的断剑斩空。

    这是大河剑自问世以来,第一次斩空。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千百剑里取一剑,至清至浅

    再如何壮阔的大河,也不可能漫过整个世界,只不过面对这条大河时,没有谁还能够找到那几小块干燥的土丘。

    君陌没有看河,却能感觉到这条大河,于是他在奔涌的河水里,找到了落足处,身形微转,脚便落在那处。

    他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河水像时光一样在脚下流淌,没有像老师那样发出感慨,眼眸深处散发出一抹及明亮的光泽。

    他的脸颊苍白,神情却依然是那样的宁静。

    一声清啸,从他的唇间迸出。

    如雏凤清鸣,更像凤凰浴火重生后的第一声。

    秋风渐狂,君陌黑发飘舞。

    他张开双臂,衣袖在风中拂荡。

    他的鲜血从断臂处不断喷涌。

    他的念力向着周遭的天地间狂肆地喷涌。

    ……

    ……

    青峡铁篷下,炉架里的一柄剑,感受到了那道狂肆念力的召唤,嗤的一声,刺破厢柜,破篷而飞,向原野间飞去。

    南方原野,西陵神殿联军营中,忽然暴发出无数声惊呼。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忽然发现本命剑,脱离了自已的控制!

    清脆的摩擦声,在军营里此起彼伏响起,那是剑与剑鞘的摩擦声,无数飞剑自行出鞘而飞,向着青峡前疾掠。

    青山深处,数片落叶轻轻覆盖在一柄宽大的铁剑上,一只断臂还紧紧握着剑柄,忽然间,铁剑剧烈地颤抖起来,然而破松涛再次飞起!

    ……

    ……

    原野四周的天地里,充斥着君陌狂肆磅礴的念力。

    无数柄剑,受到这股念力的召唤,自四面八方而来,疾逾闪电,瞬间穿越遥远的距离,来到青峡之前,直刺柳白!

    柳白神情凝重,收回断剑横于身前,再次布下咫尺世界。

    千百剑,骤然静止于他身周的秋风里,悬停在空中。

    剑的数量太多,形成一个极大的剑球,遮蔽住天光,显得格外森寒。

    杀意十足。

    这是剑的世界。

    这是被剑包围的世界。

    柳白便在千百剑间。

    他看不到对面的情形,甚至与天地元气的联系,仿佛都要被中断。

    他只能去计算。

    ……

    ……

    君陌于千百剑里握住自已的剑。

    他用的是左手。

    青峡之前到处都是剑,剑意纵横,天地气息混乱不堪。

    他却能准确地找到自已的铁剑。

    因为他的右臂还在铁剑之上,不舍离去。

    他握住铁剑,就是握住了自已的断臂。

    他抽出铁剑,然后向被千百剑包围的柳白刺去。

    ……

    ……

    柳白看不到,也无法算清楚。

    但他感觉到了这一剑。

    这是他此生所见的最强一剑。

    甚至比当年成就他剑圣之名的南海剑神手中的剑,更加可怕。

    柳白不再犹豫。

    他不再横剑,再没有什么城墙,也没有护城河。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只信任剑本身。

    此时的君陌,成功地激出了他所有的战力与傲气。

    他自信当世无敌。

    大河剑前,当者辟易。

    君陌的这一剑,再如何可怕,也不可能是自已的对手。

    ……

    ……

    柳白出剑。

    大河疾涌平野间。

    他是剑圣。

    他的剑是剑中之圣。

    他出剑,这个世界便只能剩下一把剑。

    咫尺再扩。

    千百剑骤然崩散,向着青山原野疾飞而坠。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柳白的视线,阻挡他的剑。

    但青峡之前,还有一把剑。

    那把铁剑被握在君陌的手中。

    然后被君陌握在手中。

    ……

    ……

    这句话没有重复。

    是准确的现实情况

    握着剑柄的是断臂。

    君陌握着自已的断臂。

    这幕画面看上去很血腥,但没有任何意义。

    除了铁剑仿佛变长了一截。

    ……

    ……

    君陌出剑,专注而严谨,哪怕浑身浴血,却依然毫无动摇。

    柳白出剑,后发而先至,世间依然没有谁的剑比他更快。

    然而柳白手里只剩下半截断剑。

    君陌手里的铁剑,却比平时要长出一截。

    青峡前响起一声极轻微的声音。

    像是有滴水落入炉里,触着高温的红炭。

    铁剑刺进了柳白的胸口。

    柳白的断剑,离君陌的咽喉还有一段距离。

    不近亦不远,正是身前一尺。

    ……

    ……

    柳白弃剑。

    断剑再断,成无数明亮的碎片。

    剑身上的天地气息,摇撼不安。

    青峡前的原野开始震动,响起一声长啸。

    啸声中,柳白疾退。

    来如黄河奔涌入海,去如洪水泛滥成灾。

    借天地气息,他如鬼魅般后掠数十丈。

    然后他停下。

    他开始咳嗽。

    咳出来的都是血。

    他看着胸口那道剑伤,眉头微蹙。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君陌为什么要驭如此多剑。

    因为君陌要他算。

    他虽然是当世第一强者,但毕竟不是桑桑这种天算之人,他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算尽所有变化。

    君陌不用算,因为千百剑都是假的,只有他自已的铁剑是真的。

    但即便如此,君陌的铁剑,还是无法进入他的身前一尺。

    直到断臂重伤,君陌很痛,很怒,很不甘。他严谨守礼多年,被自已的规矩束缚了这么多年的放肆,终于在这一刻暴发了出来。

    他闭眼,不见黄河天上来,避开柳白致命的一剑。

    他清啸,青山原野震动不安,无数剑至。

    柳白的剑意终于出现了缺口。

    君陌的铁剑,便从那个缺口里刺了进去。

    那个缺口,也许是柳白故意为之。

    因为他相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他的剑最快。

    但他没有想到一件事情。

    剑道分为剑与法,又分为势与术。

    而且除了快慢,还有长短。

    ……

    ……

    低头看着不停淌血的伤口,柳白笑了笑。

    他的笑容并不落寞,只有淡淡的自嘲和感慨。

    他怎么想,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竟是这样。

    两败俱伤,他可以接受,但他真的很难接受这个原因。

    这个原因实在是有些荒谬。

    断剑与长剑相遇,因为某种原因,持断剑的人反而刺死了对手,又因为某种原因,持长剑的人获得了优势……

    这是初学剑法的普通人,才会想象的战斗场景。

    他与君陌是世间剑道最强的两个人。

    最终却真的用这种方式,为这场战斗画上了句号。

    他忽然想到,清澈的小溪会变成浊浪滔滔的大河,入海后却会重新变清,莫非剑道修行至极深处,也会依循同样的道理?

    ……

    ……

    (今天这两章我写了八个小时,搞不动了。我看到些评价,对这几章不是很满意,我想说的是,这就真的是我的智商与能力问题了,每个人的能力是有上限的,不可能想写多好就能写出多好来,我只能说青峡之战这些章节,我尽了自已的最大努力,这个毫无虚饰,我是用吃奶拼命的劲儿在写,所以我能自我满意,希望大家也能满意,晚安。)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二章 我见青山多妩媚

    君陌身后响起脚步声。

    除了举着河山盘的四师兄,书院其余的人全部从铁篷下冲了出来。

    六师兄举着铁锤,警惕地盯着十余丈外的柳白。

    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拿着琴与萧,站在君陌身体两侧。

    他们都知道,即便柳白身受重伤,但只要此人挥剑,离开铁篷后的他们,依然是死路一条,但他们依然冲了过来。

    因为二师兄这时候需要他们。

    王持拿着药匣,脸色苍白地做着准备。

    木柚拿着针,准备替君陌止血,但手颤的有些厉害,看着他的断肩,她觉得仿佛是自已的手臂被砍断一般,很痛。

    君陌看着她眼睫毛上那颗泪珠,伸起左手在伤口处轻拂而过。

    手指轻拂,泪珠落下,数道精纯的天地元气就像是最美妙的医道圣手般,在他的断肩上覆了道无形的网,血水瞬间止住。

    王持精神微安,像填堤般在他的伤口上倾倒着伤药,准备包扎。

    ……

    ……

    柳白看着十余丈外的场景,什么都没有做。

    忽然间,他对书院之所以强大,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

    他说道:“我有几个问题。”

    君陌让六师弟让开,看着不远处的他说道:“请讲。”

    柳白问道:“开始时我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不退?”

    君陌说道:“当年你挑战南海剑神,明显不是对手,当时的你为什么不退?”

    柳白稍一沉默,说道:“有理。”

    君陌说道:“有理,所以不退。”

    柳白叹息一声,说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没有杀死我,此时想来,便是我也不禁有些替你不值。”

    君陌说道:“一条手臂换你重伤无法再战,怎么看也是值的。”

    柳白说道:“剑伤再重也能好,断臂却不能复生,我此时不能再战,只是一时之事,你没了握剑的右手,却是一世之事。”

    “用一世之事,换一时之事,我确实输了,但放在这场青峡之战里,却是我赢了,因为就算我只剩下半条命,依然可以守青峡,而你却必须离开。”

    君陌看着他说道:“因为你太强大,所以你想做很多事情,所以你很看重活着,所以你身受重伤,必然要回剑阁养伤。”

    柳白静静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没有想到在两败俱伤的时刻,对方居然看出来了自已在追索什么,说道:“你也应该看重才是。”

    君陌说道:“为何要看重?”

    柳白说道:“千年唐国,不及修道途中一瞬。既然如此,那么除了自身,我们还能看重什么?”

    “每个人的承诺,就是他自已,看重自已,便是看重承诺。”

    君陌的目光越过柳白的身体,越过那辆安静的马车,落在南方原野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上,说道:“我承诺过,只要我还站着,便不能有一人过青峡。”

    柳白说道:“最终你若死在那些宵小手中,实为憾事。”

    “尽力而行,不问前路,没有遗憾。”

    君陌说道:“而且你都没能杀死我,谁能杀死我?”

    柳白看着浑身浴血,手提铁剑的他,忽然觉得自已看到了另一个人。

    “我此时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轲先生。”

    柳白说道:“昨日我曾经生出悔意,应该在青峡之战一开始便出手杀死你,此时却有些庆幸,你死前,在这片原野间散发出更多光彩吧。”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那辆安静的马车走去。

    马车渐渐远离,君陌收回目光,望向自已的左手。

    左手无名指上系着一圈红绳,被鲜血打湿,有些发紧。

    他的目光继续下行,落在断臂上,落在铁剑上。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念力耗损过剧的原因,他的脸色很是苍白。

    看着断臂与铁剑,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

    青峡之战至此,书院弟子和道门强者或死或伤,局面僵持紧绷,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但大军在南,谁都能够看到最后的结局。

    西陵神殿却并不满意,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居然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能通过这道青峡,更没有想到剑圣柳白出手,都未能毕其功于一役。

    希望最终变成失望,让有些人感到难以理解,甚至产生了怀疑。

    新任西陵神殿神卫统领苏辰便是其中一人。

    苏辰是神殿掌教大人的亲信,罗克敌在荒原上被宁缺一箭射死之后,他便接替了这个位置,如今在西陵神殿地位极高,仅在两位神座之下。

    看着那辆缓缓驶回的马车,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剑圣大人,我需要一个解释。”

    苏辰看着车厢,说道:“明明您还有再战之力,为何退回?”

    正向马车迎去的剑阁弟子,听到这句话,怒目回视。

    苏辰面色如霜,因为他此时真的很愤怒,很失望。

    如果说柳白真的在君陌剑下受了重伤,那么他还怕什么?

    而且柳白的剑已经断了。

    一个没有剑的人,便不能再被称之为剑圣。

    过了很长时间,马车里始终没有传出柳白的声音。

    只传出了一声咳。

    柳白身受重伤,血入肺叶,咳声里都能听出他的痛苦与难受。

    苏辰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讽之色。

    柳白继续咳嗽,声音渐大。

    苏辰眼瞳骤缩,微讽之色瞬间变成恐惧与绝望。

    因为他的眉宇间生出一道血线。

    咳声继续从安静的马车里响起。

    柳白每咳一声,苏辰的身上便多出一道血线。

    无论是他身上带着金色符线的盔甲,还是他不知何时悄悄握住剑柄的右手。

    一声咳,一道血。

    只听得哗啦一阵乱响。

    苏辰和座下的战马,变成了数十块血肉,散落在了原野上。

    鲜血四处淌流。

    柳白终于咳痛快了,说道:“走吧。”

    剑阁弟子来到马车旁,护着马车向军营外走去。

    他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无数双眼睛看着这辆马车。

    无人敢拦,无人敢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在眼神里流露出任何质疑的神情。

    柳白与君陌一战,两败俱伤。

    君陌说他重伤无法再战,这里的战字,只局限在他们二人之间。

    是世间最强的两名剑者之间的对话。

    这与别的人没有任何关系。

    苍鹰在青天之上战斗数日数夜,羽毛脱落,血迹淋漓,尖喙磨损,疲惫不堪,看似将死,但也不是蚂蚁能够能够战胜的对象。

    柳白身受重伤,手中无剑。

    但他依然是那个世间第一强者。

    ……

    ……

    看着那辆缓缓驶出军营的马车,神殿联军的人们神情非常复杂,有些敬畏,更多的却是对此后的惘然无措与恐惧。

    即便是西陵神殿里的神官们,此时也有相同的心情——己方最强大的柳白,就这样受了伤,就这样离开,那么青峡处怎么办?

    隔着重重幔纱,叶红鱼看着那辆离开的马车,没有说话。

    青峡之战最后的高潮,便是柳白与君陌的这一战,她相信此后甚至今后很多年,都不可能看到这样两把剑的战斗。

    至到苏辰那种蠢货,死便死吧,她现在更关心的是高潮之后的余韵,她很想知道,如今只剩下半条命的君陌,还能撑多长时间。

    马嘶渐起,骑兵再次整装待发,然后像流水般分列行出联军军营,在原野间汇合,变成平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潮水,涌向青峡。

    ……

    ……

    联军骑兵没有提速,缓缓驶向青峡。

    他们忌惮恐怖的琴声与箫声。而那个最令他们感到恐惧的男人已经重伤,所以他们可以刻意放缓速度,就像移动的群山般碾压而去。

    这是最好的机会,联军方面必须抓住,所以这一次攻击竟是由主帅白海昕亲自领军,几乎出动了所有的精锐骑兵,志在必得。

    数千骑兵在青峡前停下,锋营距离铁篷已不远,正是一次冲锋最合适的距离,而且如果琴箫响起,骑兵们随时可以下马步战。

    白海昕掀起面甲,看着不远处的青峡,看着那个浑身是血的男子,看着那道铁篷,如霜般寒冷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

    “你现在就是一个残废。”

    他看着君陌说道:“所以我不接受投降,死吧。”

    听着这句话,君陌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木柚却极为愤怒。

    白海昕身为联军主帅,本不应该亲自来此。

    但他认为再恐怖的强者,刚刚被砍掉一只手臂,都会虚弱到极点。这是西陵神殿联军最好的机会,必须把握住。

    问题在于,西陵神殿联军的士气此时却最低落。

    夫子登天,严重影响了柳白和佛宗这些修行强者的士气,剑圣柳白亲自出手也没能杀死这个男人,也让联军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所以白海昕才会亲自率领精锐来攻打青峡。

    才会刻意说出这句羞辱意味十足的话。

    当然他为此也做了极缜密的准备,身周有数十名强大的军中武修,又有近卫持大盾警惕,并不担心会被那道恐怖的铁剑杀死,

    ……

    ……

    君陌看着大军里那位将军。

    他不认识对方是谁,但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所以他决定杀死这个人。

    如果是平时,他肯定想都不想,提着铁剑便走过去。

    但他此时身受重伤,念力损耗极剧,他很疲惫。

    所以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海昕。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怎样能杀死此人?

    如果是以前,他可以有无数种方法。

    但现在,他必须找到新的方法。

    他忽然想到柳白退走的那一瞬间。

    那个画面在他的眼前快速回放,然后变成极缓慢的无数画面叠加。

    他看清楚了。

    他举起左手,铁剑在青峡之前召唤秋风。

    天地气息不安,寒风劲吹。

    大河决堤,洪水泛滥。

    他的身体就像是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浮沉,瞬间飘掠至数十丈外。

    他看着身前的白海昕,挥剑。

    然后他飘然而退,落在原先的地面上。

    白海昕看着青峡处,微微蹙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不知道自已的颈间多了道血线。

    然后他望向身边的下属。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转头,他把自已的头转了下来。

    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落到地面。

    鲜血喷溅。

    惊呼声起。

    ……

    ……

    君陌身体微晃,脸色更白。

    他的精神与念力,在这简单的一掠一退间,消耗更剧。

    他随时可能倒下。

    他已经杀死了敌人的主帅。

    他从来不会给人一种威猛的感觉。

    但他是真的猛士。

    真正的猛士,哪怕只剩下半条命,也要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

    ……

    悲呛的惊呼,然后是如暴雨般的蹄声。

    黑压压的骑兵开始冲锋。

    琴箫之声已经响起,泉水叮咚。

    不时有骑兵从马背上堕下,不时有战马惨呼倒地,然后被后面的同伴践踏成肉泥与血水,骑兵不是修行者,无法用符,只能用生命硬撑。

    北宫未央与西门不惑也在硬撑。

    古琴上的弦被大师兄修好了,洞箫被大师兄疏通了,他们被天谕大神官教谕所伤,虽然得到了大师兄的治疗,却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痊愈。

    他们低头操琴吹箫,神情专注认真。

    琴弦染血,箫管开始滴血。

    木柚站在铁篷檐下,手里拿着数根羽箭,看着像潮水般冲来的骑兵。

    六师兄站在篷外最前方,紧握着沉重的铁锤,手臂上的肌肉快要把衣衫撑破。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双臂颤抖,脸色苍白,他知道书院此时面临着最大的危险,甚至有可能全军覆没,但他却无法帮助师弟与师妹。

    ……

    ……

    君陌挥动着铁剑。

    铁剑的剑柄被他握在左手里,依然威武无俦。

    鲜血狂飙,蹄断首级飞。

    不知有多少骑兵,倒在了铁剑之下。

    但向青峡冲来的骑兵数量太多,他刚断一臂,身受重伤,虽在黑潮之中如礁石不退,却无法阻止潮水渐渐上涨,淹没礁石。

    君陌的身影,渐渐被如潮般的骑兵所吞没。

    ……

    ……

    数十骑越过那道渐渐黯淡的铁剑,来到青峡之前。

    木柚看着那些骑兵有些扭曲的面容,双手微微用力,折断手中的羽箭。

    一道精纯的天地气息,从铁篷里向原野间溢出。

    满是残箭血水的原野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五道极深的沟壑。

    五道沟壑,恰好围住了青峡的出口。

    那些沟壑极深,黑不见底,却并不宽,将将能容下马蹄。

    一匹战马的前蹄,踏进沟壑里,断时被前冲的巨大力量折断。

    惨烈的马嘶声接连响起,瞬间便有十余骑战马重重砸到地面上。

    神殿骑兵里响起几声厉喝,然后继续冲锋。

    他们知道这是阵法的力量,必须尽快杀死那名主持阵法的女子。

    六师兄握着铁锤,默然站在最前方,魁梧的身体把师妹完全挡住。

    有十余枝冷箭射来,他面不改色。

    锋利的箭簇射中他赤裸的胸膛,只在黝黑的肌肤上留下几个小白点。

    有一名骑兵勇敢而幸运地越过那五道沟壑,冲到了铁篷前。

    战马速度极快,劲风扑面而至。

    六师兄举起铁锤,砸了下去。

    他这辈子,都在做这个动作。

    即便是魔宗的强者,都不见得能避开他的铁锤。

    更何况是名普通的骑兵。

    沉重的铁锤,准确地砸到战马的头颅上。

    只听得喀喇一声,马首顿时暴裂,鲜血迸射。

    战马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溅起一蓬烟尘。

    六师兄再次举起铁锤,迎向下一个敌人。

    ……

    ……

    青峡之前这场战争,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

    秋日渐渐西移,寒风越来越寒。

    琴箫之声越来越弱。

    北宫与西门脸色苍白,不停咳血。

    木柚的脸色越来越憔悴。

    王持紧张地躲在打铁炉后,不时抬头看一眼天,似乎在祈祷什么。

    只有六师兄的铁锤依然不停挥动,满地都是被暴头而死的战马。

    潮水般的骑兵之中,已经看不到铁剑的寒光,只有不停飞起的残肢与鲜血,证明那个握着铁剑的男人还活着,还在战斗。

    ……

    ……

    夜渐渐黑了。

    西陵神殿点燃了火把,继续攻击青峡。

    无数火把映照之下,黑夜仿佛白昼。

    青峡前的琴箫声越来越乱。

    北宫与西门的脸色不再苍白,双颊泛着非常不祥的红晕。

    他们不再咳血,因为他们已经咳不出血来。

    木柚的头发蓬乱不堪,念力已将枯竭。

    即便是六师兄粗壮的双臂,也开始颤抖,铁锤甚至有些变形。

    四师兄盯着河山盘,沉默不语。

    王持已经从打铁炉后站起身来,看着夜穹喃喃说着些什么。

    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二师兄的身影。

    但他们知道二师兄还在战斗。

    铁剑依然在。

    因为青峡还在。

    ……

    ……

    整整一夜时间过去。

    这一夜所发生的故事,那些坚持,很难用言语去叙说清楚。

    守青峡的书院弟子,和攻击青峡的神殿骑兵,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清晨来临,天光却依然黯淡。

    王持一直看着天,脖颈早已酸痛无比,但他却没有什么感觉。

    忽然,他大喊了一声。

    六师兄听到这声喊,微微一怔,把变形的铁锤掷出,砸翻冲过来的一名骑兵,然后快速走回铁篷内。

    四师兄左手离开河山盘,噗的一声吐出血来,他却毫不理会,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一张符纸,用尽念力把那张符纸变成一缕清风。

    清风来到打铁炉上。

    六师兄用最大的力量抽动着风霜。

    风渐疾。

    然后有风自青峡里来。

    风势渐骤。

    王持看天一日一夜,就是在等风,等他需要的风向。

    此时北风已至。

    他从怀里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粉,双手颤抖撕开,洒到炉火之上。

    一道微甜的气息,随着药粉被高温的火粉蒸发,弥漫在铁篷里,然后随着青峡里涌来的北风,向着南方的原野而去。

    ……

    ……

    神殿骑兵,还在不停地向青峡发起着冲锋。

    他们忽然闻到了淡淡的甜香。

    然后他们开始流血。

    鲜血从他们的眼睛里,鼻孔里流淌而出。

    他们流出的血,也带着淡淡的甜香。

    一名骑兵死之前,忽然想起来,自已曾经闻过这种香味。

    那时他还在家乡,有个美丽的姑娘沿街贩卖一种白色的花。

    这种甜香就是花香。

    桅子花的花香。

    原来花香真的可以袭人。

    真的可以杀人。

    ……

    ……

    青峡前,铁剑再现。

    虽然已然黯淡无光,虽然剑锋上出现了好几处缺口。

    但铁剑出现,依然代表着死亡。

    不停有骑兵倒下。

    无数的鲜血溅飞到高空之中,然后落下,就像一场血雨。

    血雨之中,君陌不停地杀着人。

    ……

    ……

    风起风息,花香渐散。

    骑兵渐退,青峡之前终于出现一片平整的地面。

    君陌手持铁剑,站在其间。

    他的身旁到处都是尸体。

    没有骑兵继续冲锋。

    黑压压的潮水,变成了安静的大海。

    一名南晋将领看着眼前这幕惨烈的画面,忽然觉得非常疲惫。

    这夜死了太多人。

    他知道如果再继续冲锋,书院诸人最终必然守不住青峡。

    花香不可持久,那个手持铁剑的男人,也总有倒下的那一刻。

    但他没有命令下属继续冲锋。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心寒,都已经绝望。

    潮水拍打礁石,可以拍打亿万年。

    但没有人能够承受。

    将领注意到,自已麾下以勇武著名的几名校尉,正在望着南方的大营,他知道这些人和自已一样,都在等着鸣金收兵的声音。

    但始终没有声音。

    他们想要提缰再战,却没有勇气。

    不知是谁开始,也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骑兵,马蹄微响,离开被血染红的青峡,向着南方走去,然后越来越多的骑兵沉默离开了青峡。

    ……

    ……

    君陌单手执剑,站在青山之前。

    他浑身都是血污,脸色苍白,神情却依然宁静。

    蔚然深秀,是用来形容山林的词语。

    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气质与容颜。

    比如此时的他。

    看着渐渐离开青峡的万千骑兵,他手中的铁剑终于缓缓落下。

    他转身望向铁篷下的孩子们,平静颔首致意。

    然后他抬头望向青山。

    晨光中,只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他应如是。

    ……

    ……

    (这一章没法分,只能一路写下来,所以晚了些。我写的很欢喜平静,这句话是宁缺过青峡时便想好的,这就是我喜欢的二师兄,如青山,明天周六休息,祝大家周末愉快,如果不出意外,周日三更,另外这个月一直没有要过月票,这时候要一下吧,实在是觉得写的不错。)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三章 长安城的敌人

    大唐北方三郡,笼罩在血雨腥风之中,这里才是真正的主战场。

    自荒原南下的金帐骑兵,与大唐骑兵在原本肥沃的原野间厮杀不停,战场绵延数百里,每时每刻都有战斗发生,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

    战场上,金帐王庭的祭司和大唐军中的修行者不停出手,天地气息震动不安,无数重装骑兵舍生忘死地冲锋,原野早已被涂成了血红的颜色。

    在葱岭一带,舒成大将军指挥的大唐西军,在付出了两万余名将士的生命之后,终于在高原上击溃了月轮国大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因为路途遥远,尤其是粮草辎重补给问题,大唐西军没有就此回援北方三郡,而是选择进入葱岭,冒着逐渐严寒的天气,直袭月轮国。

    已经多年没有发生过战事的大唐东疆,此时也处于血火之中,数万草原骑兵在原野间肆虐,八百骁骑带领着数万义勇军和东北边军自燕国归来的残兵,在进行着最惨烈的抵抗,并且逐渐扭转了极度被动的局面。

    在本土作战,能够得到临时官衙和唐人们的大力支援,除此之外,唐军能够在东疆如此迅速地扭转局势,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此时的草原骑兵缺乏指挥,隆庆皇子早在多日之前便甩掉了这群下属。

    隆庆不是一个人离开的战场,他带走了最精锐的近千名神殿骑兵,还有绝对忠诚于他的两千余名左帐王庭精锐骑兵。

    举世伐唐之战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清肃的秋天渐渐过去,冬风渐起,大唐肥沃的原野被冻的干硬,每当马蹄踏过,便有烟尘大作,三千余名骑兵,奔驰在大唐中部的原野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条黄龙。

    连续不眠不休高速奔袭,这些骑兵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即便是隆庆也觉得快要支撑不住,但他始终没有发下暂时休息的命令。

    大唐的主力部队被调拔一空,中部诸郡,除了战斗力普通的厢军之外,竟是再也没有什么防御的力量,根本无法拦截这支骑兵。

    此时隆庆和他的骑兵已经近了长安城,他当然不能休息,因为他知道长安城马上就要开启,而且这座雄城无人防守。

    ……

    ……

    长安城四周的官道上,满是灰尘与脚印,还能看到很多被遗弃的厢柜行李,这些都是周边地区难民留下的痕迹。

    令人感到庆幸或者说佩服的是,在唐国朝野合力之下,近百万避战难民,竟在短短的两天时间之内,便被接入了城中,道路上看不到一具死尸。

    各州郡运来的粮草,在更早的时间便已经入城,周边县乡完全放弃,坚壁清野,所有城门已经关闭,只剩下朱雀大道正对的南门供人进出。

    城门外行人寥寥,不多的将士警惕地注视着城外的各个方向,长安城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而且他们充满了信心。

    国境已破,山河犹在。

    无论大唐朝廷还是城中的百姓,都以为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应该是自青峡之处北上的西陵神殿大军,没有人想到在东面的官道上,隆庆皇子正带着那支骑兵突进,更没有人知道长安城真正的敌人是谁。

    所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始终没有关闭南门,为什么在这样危急的关头,还要调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搬运那些巨石到南门外。

    只有书院和宫里的皇后娘娘知道真实的原因——惊神阵受损,如今的长安城能够抵挡各路大军,却没有办法抵挡那个真正的敌人。

    那个让长安城陷入危险的敌人,不是金帐王庭的骑兵,不是隆庆和他的骑兵,不是南方浩浩荡荡的神殿大军,而只是一个人。

    一个非常可怕的人。

    ……

    ……

    一名清稚少女站在南门外,看着原野间满地的巨石,感受着那股熟悉的味道,双马尾在寒风里轻轻摇摆,有些怀念当年。

    宁缺站在她身后,因为思虑过盛而憔悴的神情,终于变得放松了一些,虽然惊神阵的堵塞依然没有好转,但有了这片块垒,想要入城便会变得困难很多。

    少女自然是书院三师姐余帘,她没有任由自已在这种感怀情绪里沉浸更多时间,平静说道:“终究还是要把长安城修好。”

    宁缺说道:“依然不行?”

    余帘说道:“老师离开了人间,这个世界里,便只有四人能称得上超凡脱俗,其中两人不问世事,讲经首座法随厚土,那么能够威胁到长安城的人,就只有观主一人,这片块垒顶多能拦他一时,能如何阻得了他一世?”

    莫山山闻言眉头微蹙,显得有些忧虑。

    宁缺没有见过传说中的知守观观主,心想大师兄把此人便拖了数日,没觉得那人有多么强大,闻言不由微微皱眉。

    余帘说道:“惊神阵既破,如果不是大师兄以命相制,我们所有人,此时只怕都已经被观主给杀了,这场战争早已经结束。”

    宁缺说道:“大师兄和师姐你也已经破了五境。”

    余帘说道:“五境只是一道门槛,破了五境也不代表就绝对强大,正如同我虽然破了五境,却不一定能胜过柳白,但观主不一样。”

    宁缺问道:“哪里不一样?”

    余帘说道:“你可知道有史记载以来,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是谁?”

    莫山山想了想,问道:“我义兄?”

    余帘说道:“大师兄三日无距,但那时他年龄已不算小,如果以年龄论,我明宗开派祖师还有六百年前那位光明大神官,都在他之前。”

    宁缺想到一种可能,但没有说话。

    余帘说道:“最年轻破五境的修行者,姓陈。”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残着湖水湿意的石块,震撼无语。

    “所以陈皮皮最早进入知命境,我对此并不意外。”

    余帘说道:“因为他也姓陈,他是观主的儿子。”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观主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余帘说道:“观主当年只是宋国某道观的一名普通道人,根本没有什么修道天赋,甚至连西陵神殿都没有进过,所以他给自已取了一个最普通的名字。”

    宋国是东海之畔的一个小国,无论历史文化军事,都没有什么令人称道的地方,但这里出过很多名人,很多了不起的大人物。

    千年之前的光明大神官,出自宋国,卫光明出自宋国,莲生大师出自宋国,即便是二师兄童年时居住的小镇,也应该算是宋境之内。

    宁缺此时才知道,原来知守观观主也是来自宋国,原来他有一个很怪的名字。

    “陈某……既然如此了不起,为什么……”

    “没有什么名气,甚至给人很普通的感觉?如此不普通的人,却能给人如此普通的感觉,便正是陈某最可怕的地方。”

    余帘说道:“至于客观上的那些原因,除了知守观神秘不可知之外,这些年陈某悄无声息,最主要是因为这数十年的历史有些不同。”

    宁缺问道:“这些年的历史与过往无数年有什么区别?”

    余帘说道:“这些年的历史与史册上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书院开始入世。”

    书院后山,只有她不称小师叔,而称轲先生,因为她是魔宗的宗主,而魔宗毕竟是灭于轲浩然之后。

    莫山山轻声说道:“那年荒原之行后,我问过老师,老师才知道原来莲生大师还活着,于是和我讲了些当年的故事,说观主曾经与轲先生战过。”

    “不错。”

    余帘说道:“轲先生与观主之间的那一战,没有旁观者,除了老师,现在世间再没有谁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终还是轲先生胜了。”

    “其后道门高手强者尽出,在荒原伏袭轲先生,轲先生纵情斩之,连破数境而不肯收,于是拔剑向天而去,遂被昊天诛杀。”

    “因此事,老师极为悲愤,便去了西陵神国,上桃山斩尽桃花,杀伤道门无数强者,观主邀悬空寺讲经首座联手,亦惨败。”

    余帘说道:“书院入世,所以观主无名。”

    宁缺听懂了师姐这番话。

    做为最年轻破五境的人,陈某毫无疑问有资格在修行史上留下自已的名字,但因为这些年的历史里,多了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才会衬得他没有一丝光彩。

    一个人是夫子。

    一个人叫轲浩然。

    但从侧面上,这也说明了陈某的强大。

    因为他输给了小师叔,输给了老师,但他没有死。

    他被迫在南海之上飘泊流浪,但终究没有死。

    也许是老师惜才,也许是老师真的杀不死他。

    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了他的强大。

    小师叔早已逝去,老师也已经离开人间。

    人间再没有人是观主的对手。

    那个人被压制多年的光彩,将要得到最放肆的绽放。

    长安城将要面临的敌人,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人们知道他要来,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宁缺觉得自已的双肩变得有些沉重。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嶙峋巨石,落在官道旁的树林里。

    长安城已经入冬,草木不深,风雪将至。

    ……

    ……

    (大家不要笑,男人的自尊心,在不适当的时刻,总是容易弄出笑话来的,今天也写的好辛苦,希望能快些好,现在看来,还是颈椎被影响了,噢,这个断更请假的原因,很正能量嘛……观主这一战,希望也能写的正能量些,我多躺躺,希望能努力写的快一些,真心不好意思,再次向大家致歉,因为这属于自我管理没有做好。)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四章 长安,落雪如幕

    余帘继续说道:“此人至南海后又有奇遇,虽然无人知晓细节——因为老师见到还是小孩子的皮皮时,曾经感叹光明有后。”

    宁缺微怔,说道:“六百年前在南海失踪的那位光明大神官?”

    余帘说道:“不错,我始终认为他从这件事情里获得了很多。”

    宁缺看着南门前那些石头,沉默了很长时间,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问道:“师兄和师姐联手,难道还不能胜过他?”

    “老师说过一句话,人生就是一场修行。”

    余帘说道:“……那么修行有时候比较的便是年月,他活的比我和师兄长,自然也就比我们强,师兄虽然天赋过人,但性情太温和,就算学会了打架,最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她没有对自已做出评价,亦是一种默认,宁缺还想到了一个很麻烦很关键的问题,三师姐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可能是很重的伤。

    西陵神殿掌教乃是逾五境的至强者,虽然她是最神秘强大的二十三年蝉,但要彻底击败那人,也必然要付出些代价。

    在当前这种局面下,人间还能击败知守观观主的,便只剩下惊神阵。

    宁缺转身向城门内走去,继续这一场破题之旅。

    随着时间的流逝,又因为南门外多了一片块垒,长安城内天地元气的流转越来越凝滞,尤其那道生死往复之间的暗线,堵塞的非常严重。

    宁缺走在朱雀大道上,走在这条堵塞的天地气息间。

    撤入长安城内的无数难民,被朝廷和坊市安排进各处百姓宅中,长街之上行人寥寥,沿街的商铺酒楼大多已经关闭,早已没有平日人气鼎沸的模样,肃冷的冬风在街中来回吹拂,显得格外冷清。

    南门外的块垒大阵能起的作用非常微渺,虽然可以对观主进行一些拦阻,但已经确认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堵塞的惊神阵冲开,那么他还能从哪里调动如此多的天地元气,来修复这座惊神阵?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很长时间,他数日数夜不眠不休,冥思苦想,偶有所感,甚至有了具体的想法,却找不到实行的方法。

    “那些虚无缥渺的气息,怎么才能变成真实的力量?”

    宁缺看着街道中央的朱雀绘像问道。

    朱雀没有回答,因为它也不知道。

    宁缺转身继续行走,想着那天清晨在雁鸣湖泽岸看到的包子铺,青石板上的热雾,想着那时的感悟,心情变得越来越低落。

    他隐隐明白应该怎样做,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

    看到希望在前,却不知如何握紧,看到彼岸,却没有船,于是烦恼愈盛。

    他走到一条静巷外,忽然听到墙后传来读书声。

    不知何家的塾师,在给学生们讲授唐律疏议。

    听声音,那些学生年龄应该还很小,清稚的声音背诵着繁杂的唐律疏议,参差不齐,却非常专心,有趣之余令人心生感动。

    眼看着国将破,家将亡,街巷之中依然有读书声。

    依然能够听到唐律。

    这种平静很令人感动,甚至令人敬畏。

    因为这种平静里,有一种力量。

    宁缺站在墙外,静静听着墙内的读书声,听了很长时间。

    这就是人间的气息,只是怎样才能让这种力量具象化?

    ……

    ……

    皇宫之前的南门观非常清幽。

    因为篡改遗诏以及何明池一事,大唐朝廷对南门观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道观之外隐藏着很多人,很是肃杀。

    宁缺拾阶而上,走进了南门观。

    道观里的道人们看见是他,不由很是愕然,然后上前行礼。

    他是颜瑟大师的徒弟,南门观的道人称他为师兄。

    宁缺摆摆手,示意众人不要理自已。

    他一个人走进幽静的道殿,站在墙壁下,看着那些油彩绘成的教典故事,还有那些像神话一般的传说,沉默了很长时间。

    把人间的气息,转变成真实的力量,宗教最擅长做这种事情。

    这也就是所谓信仰之力。

    虽然道门的信仰之力,用于向昊天祈祷,贯通天地神人,和他现在想做的事情截然相反,但他想看看能不能得到某种启发。

    ……

    ……

    宁缺在长安城里四周行走,就像当年那个夏天,他悟符之初那般。

    所以他再次来到万雁塔寺,登上了万雁塔。

    站在塔顶小窗旁,看着安静的长安城,他请教道:“人的思想,真的可以变成具体的力量吗?如果可以,需要经由怎样的途径?”

    “思想本身没有力量,但一旦展现出来,便可能显现出某种力量,正如皇帝陛下的圣旨,如果只是脑中的一个想法,便没有任何效力,只有当他说出来,或者用文字写在纸上,他的想法才会拥有效力。”

    黄杨大师走到他身旁,看着空中渐向南去的最后一群秋雁,说道:“你所问的途径,如果等同于手段,语言便是手段,文字同样也是手段。”

    宁缺说道:“信仰呢?”

    黄杨大师说道:“信仰本身没有力量,需要一个具体的指向,当无数人的信仰集中在那个指向上,力量便会体现在那个指向上。”

    “佛祖严律诸弟子不立偶像,便是因为这一点。”

    黄杨大师看着他继续说道:“你师颜瑟当年曾经说过,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一道符,只是太过弱小微渺,所以无法感受得到,而当所有人同时写一道符时,这道符便有可能显现出来,甚至变成伟大。”

    ……

    ……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

    原来还真有可能,寻找到一种手段召集能够与天地相抗衡的人间之力,如果他能够寻找到那道力量,便能疏通惊神阵。

    他来到雁鸣湖南岸,坐在霜草间,伸指到空中,临摹了几篇碑帖,待心平和之后开始写字,开始寻找那个字。

    已经晋入知命境的他,此时随意写出来的字便是符,写字便是写符,他寻找的那个字,实际上也就是一道符。

    太阳逐渐西移,然后落到城墙下,黑夜来临。

    他坐在湖畔继续写字写符,寻字寻符。

    几百字。

    几千字。

    最后只剩下一个字。

    那个字由两条直线构成。

    正是他会的唯一神符:二字符。

    他不停地写着二字符,写到疲惫不堪,双眼明亮复又黯淡,然后再次明亮再次黯淡,最后变得麻木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停止了书写。

    他看着雁鸣湖对岸的院落发呆。

    便在这时,有片雪花飘落,落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那年的雪。

    想起了雪湖上的那场战斗。

    桑桑撑着大黑伞,站在风雪中,唱歌给雪湖听。

    如果桑桑还在,如果大黑伞还在,如果铁箭还在,他真的很有信心,就算不能把堵塞的长安城贯通,也能借助惊神阵杀死那个男人。

    然而桑桑已经死了。

    湖对岸的院落已经很多天没有灯火。

    朝廷派去泗水畔的人回报,大黑马和马车消失不见。

    他必须找到那个能够调动人间之力的字。

    雪花继续飘落。

    几根睫毛飘落。

    他的脸色苍白,颊上却有红晕,显得极不健康。

    他的神情平静,实际上已经焦虑疲惫到了极点。

    他找不到那个字,写不出那个符。

    颜瑟大师用了一生的时间,都没有找到那道符,更何况是他。

    宁缺叹息一声,一道白雾。

    他举起手指,继续书写,继续寻找。

    他在白雾里书写,在落雪里书写,在渐渐积雪的地面上书写。

    因为疲惫与紧张,他的手颤抖的越来越严重。

    二字符的两个笔画,有时候会变得有些歪斜。

    ……

    ……

    长安城的下了一场雪。

    这是天启十八年的第一场雪,初雪。

    黑夜渐退,晨光渐至。

    城中的街道与檐瓦,都被白雪覆盖,好生洁净。

    昨夜风从北方来,城南安静。

    因为没有寒风的干扰,南面的城墙上覆着浅浅的一层薄雪。

    看上去就像是一片白色的幕布。

    忽然间。

    城墙薄雪间,出现了一只脚印。

    此处距离地面约有数十丈,苍鹰能筑巢,人不能至。

    但却多了一只脚印。

    瞬间后。

    数百丈外的城墙薄雪间,又多出了一只脚印。

    紧接着,有一双脚印出现在其后。

    这两个脚印分别属于两个人。

    熬冬的老鹰,被城墙上的脚步声惊醒。

    它警惕地望向遥远的空中。

    明明那两个人的脚印在城墙之上。

    它却望向空中。

    一望无尽的长安城墙上。

    那两个人的脚印不时前后出现。

    看不见人。

    只能看见脚印。

    仿佛仙人在人间留下的痕迹。

    脚印渐至南门。

    轻扬的雪花里,出现一抹青衣。

    知守观观主在南门外,显现身形。

    一柄道剑,负在他的身后。

    七日不眠,在山河间纵横无数万里,他依然神清气朗。

    雪中忽然出现一根木棍。

    木棍很短。

    很硬。

    木棍砸向观主的后脑。

    观主挥剑。

    剑与木棍相遇。

    迸发出一声巨响。

    响声悠扬宏亮。

    黄钟大吕。

    长安城醒来。

    城内钟声大动。

    不知是被钟声震动。

    还是被剑与木棍的撞击震动。

    还是被那个人所震动。

    十余里长的南城墙上覆着的薄雪,簌簌落下。

    露出黑色的城墙颜色。

    城墙之下积了很多的雪。

    如同落下的幕布,堆积在了一处。

    ……

    ……

    (最后那个画面,我很喜欢,如果拍电影,那就漂亮了,点卷名,这一卷快结束了,我希望能够尽快回复正常,现在任骂便是,六个小时才能写一章的日子,我也很想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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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