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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将夜txt下载     将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五章 袖卷风雪入城去

    雪如大幕落下,落在城墙根下,在南门前垒出一道约半人高的雪线,一名书生不知何时来到了此间,沉默站在雪线之前。

    他还是穿着那身旧棉袄,只不过现在棉袄上全部是被剑割开出来的口子,数百朵棉花从里面挤出来,在雪风里微微颤抖着。

    数日来流的血,有的已经被山河间的风吹走,更多的则是凝结在绽开的棉花上,显得乌黑难看至极,再加上手中的木棍被砍出了很多道浅浅的剑痕,让他看上去就像是被恶狗追了很多天的乞丐。

    只不过此时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神情依旧宁静,依然给人一种由内至外非常干净的感觉,就如此时缓缓飘落的初雪。

    他看着观主说道:“长安城是书院选择的最后决战地。”

    观主看着他,说道:“我首先选择了这里。”

    大师兄请教道:“为什么?”

    观主说道:“因为这座城现在已经拦不住我。”

    大师兄问道:“那为何您现在才来?”

    “因为直到此时,这座城才拦不住我。”

    观主手握道剑,看着面前这座雄城,说道:“你们书院在等,我也在等,你们在等这座城恢复,我则是在等这座城衰弱。”

    大师兄说道:“看来是您等到了您想要的结果。”

    观主说道:“对于这个结果不需要感到意外。我为了破这座阵,准备了很多年时间,夫子离开人间,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个进程。”

    “无论顺之逆之,天意总是难违。”

    他看着雪线之前的大师兄,说道:“这道雪线拦不住我,书院也拦不住我,杀死你,然后毁了惊神阵,一切便结束了。”

    说完这句话,他向长安城走去。

    南门外的官道地面上覆着一层浅浅的雪,当观主的右脚刚刚落到地面,甚至还没有在浅雪上留下痕迹的的时候,他便停下。

    他只走了一步,更准确来说他只走了半步。

    观主低头望向地面。

    他穿着布鞋。

    布鞋的旁边有一颗很小的石子。

    他看着那颗石子微微皱眉。

    然后他收回右脚,重新站回原先的地方。

    观主向四周望去,注意到长安城南门四周,不知何时多出了千百块石头,那些石头或大或小,或棱角锋利,或浑圆如卵。

    但无论是何等形状的石块,都在散发着一股极为强烈的倔强不平之意,那股气息显得那样的沉默而不甘,直似要充斥整片天地。

    那道气息是那样的鲜明,那样的沉默而坚定,以至于长安城南的天地气息里,都被硬生生塞进了无数的障碍,呼吸都无法畅快。

    因为这些石头的存在,天地之间自然存在的那些冥渺的通道,都像呼吸一般变得无法畅通,换句话说,在这片石头的世界里没有无距。

    初雪落了一夜,长安城南的数千块石头,看上去就像是穿着白色盔甲的士兵,那些大石头则像是北方的雪原巨狼,肃杀之意十足。

    观主看着这些石头,忽然笑了起来。

    他去过荒原上的大明湖,而且不止一次,自然知道块垒。

    用块垒来破除无距,书院行事果然有意思。

    然则他哪里会惧?

    他没有向前踏步。

    他静静站在这些石头里,等着书院的下一步。

    大师兄向前走了一步,便在微雪间消失。

    观主知道他没有进入无距,而是块垒隔绝了光线,隔绝了视线。

    在这片嶙峋石阵里,彼此都看不到彼此,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静地等着,等着书院向自已发出攻击。

    雪依然在缓慢地飘落,微渺清美,只是快落到地面时,便忽然消失,然后在数丈外,或者数十丈外落下,感觉非常诡异。

    有一片薄雪顺着黑色的城墙落下,便落在了城外的观主身上。

    随着这片雪落下的,还有一根短木棍。

    木棍破风无声,就连天地间那些阻塞难受的气息,都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循着自然里风雪的流动,无迹可循而至。

    观主的眼眸微亮。

    这记木棍看似简单寻常,在他看来,却要比块垒大阵更令人惊艳——数日之前才学会打架,如今居然能够施展出如此境界。

    论到学习的速度,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够和此人相提并论?

    观主举剑迎向身前的风雪,心想如果夫子登天再晚上十余年,以这种恐怖的学习速度,只怕自已再难像现在这般压制对方。

    道剑破风刺雪而去,便在看似空无一物的落雪间,点中那根木棍。

    这是来到长安城后,剑与棍的第二次相遇。

    与第一次相遇时,满城落雪如幕的震撼画面截然不同,这一次剑与棍的相遇,显得那般的宁静温柔,就像是初雪落进湖面,将融未融。

    南门前的千百块石头,散发着嶙峋生硬的气息,而当剑棍相遇之时,一道极清柔的气息,瞬间把块垒阵的气息冲淡。

    剑棍相遇在空中,相遇在一个点,静止不动,在那个点周遭的数丈空间里,所有的事物都静止,无论是风还是雪。

    雪花不再落下,静止在空中,画面显得格外诡异——然后那些雪花片片破碎,从边缘开始碎起,直至雪花中心,碎成最细微的粉末。

    如粉般的碎雪,纷纷扬扬落下,洒在观主和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的棉袄上又多出了无数道裂口,鲜血再次流出。

    有风雪自地面起,在大他的身周吹拂,如同一双无形之翅,推动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如流雪骤退,退出块垒,进入长安城内。

    观主微微皱眉,有些意外。

    城南有块垒,眼中无距却有距。

    这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对对方的影响更大。

    但既然书院想到破除无距的方法,那么必然还会有后续的手段,所以他任由粉雪临身,准备迎接书院的下一个动作。

    然而书院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退入长安城内。

    既然如此,他便要进长安城。

    要进长安城,需要先破身前这片嶙峋乱石。

    观主挥袖,卷起千层雪,又如流云。

    官道旁,一块重数万斤的巨石,随袖风而起,远远落在极远处的田野里。

    他再次挥袖,又有巨石飞起。

    他举步向城门走去。

    一路行走,一路卷袖如云,一路石飞阵摧。

    何以浇块垒?

    当年轲浩然入魔宗山门,以剑破之。

    他则是以袖卷之。

    这不代表现在的观主比当年的轲浩然强,最重要的是,城南的块垒大阵,远不如大明湖底的块垒大阵强大。

    他是道门领袖,对魔宗的研究非常深,他知道真正的块垒,必然是全部由顽劣不堪的石头组成的世界,城南虽然有千百顽石,但却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便有空间。

    有空间,便能行走,便能有更多的空间。

    城外落石声声,风雪渐骤,青衣渐近。

    城墙上,莫山山鬓间夹着雪花,唇角溢着鲜血,脸色微白。

    观主随意挥袖,闲庭信步,块垒阵破。

    ……

    ……

    走进南门,便走进了长安城。

    朱雀大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安静无比,只有雪在不停落着。

    观主行走在笔直的朱雀大道上,神情悠闲。

    他看着道旁的建筑,看着街道中央没有被积雪完全掩住的雕刻,看着那些黑色的檐角,积雪的旧瓦,就像一个普通的游客。

    “原来长安城是这样的。”

    很多年前,还是孩童的时候,他曾经随家中长辈来过一次长安城,只是年月太过久远,他早已没有了对这座城的具体记忆。

    后来他开始修道,便再也没有来过长安城。

    因为他一朝修道,便很强大,在没有受到邀请的情况下,长安城不会允许他进来,更关键的是,夫子一直在长安城南的书院里。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无论修道,男女,还是别的什么事情,都是如此。

    所以他很喜欢长安城。

    遗憾的是,这座城不是他的,所以他只好把这座城毁了。

    他想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他想毁这座城想了很多年。

    今天他终于走进了这座城。

    不免有所感慨。

    他抬头望向不停落雪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在天上看到这幕画面,会不会后悔离开这个人间太早了些?”

    便在这时,朱雀大道上忽然响起蝉鸣。

    从高空落入城中的雪花,仿佛也多了一层明亮,变成了薄薄的蝉翼。

    时已入冬,初雪已至,哪里来的蝉?

    观主微微偏头,侧耳相听,眼中终于流露出凝重的神色。

    确认块垒拦不住自已,便当机立断放弃,让书院撤入长安城内,利用这座城本身的力量,能够做出这种决断的人,自然不是普通人。

    他知道长安城里肯定有些很有意思的人在等着自已。

    但他没有想到,居然这么有意思。

    原来这才是书院最后的底气。

    “西方有蝉,匿于泥间二十三年,待雪山冰融洪水至,方始苏醒,于泥水间洗澡,于寒风间晾翅,振而飞破虚空。”

    观主看着长街那头的风雪,平静说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雪云渐厚,遮蔽天光,寒蝉凄切,响彻长安城。

    一名小姑娘从风雪里走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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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六章 观主无量

    如观主这种层次,虽不能掐指便知未来,但心意微动便知吉凶,普通意义上的偷袭没有意义,除非宁缺手中还握着铁弓。

    余帘没有隐藏踪迹,就这样从风雪中走了出来。

    “在这座城里,无法与昊天沟通。”

    她看着观主说道,然后把双手伸到空中——二十三年蝉大成,一双小手稚嫩幼美,在风雪中就像是两片稍大些的雪花。

    随着这个动作,满天雪花骤然一静,然而继续下落,只是不再轻扬微飘,每片雪花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破风而舞。

    片片雪花高速震动,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声音,就像是无数只蝉在同时振翅。街道旁的屋檐上有片黄叶,被风卷起至雪空之中,瞬间被撕成碎絮。

    “没想到你已经通了天魔境,成了魔宗百年来第一个破五境之人,要知道莲生都无法破除心劫,至死不敢踏出那一步。”

    “林雾,你果然不凡。”

    观主抬头望向天空,看着自天而降的亿万朵雪花,想着那人,脸上露出佩服的神情——任何能把二十三年蝉收为弟子的人都值得佩服。

    “好在我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让这座城终于有了一道缝隙。”

    他感慨说道,然后向空中伸出手掌。

    他的掌心向天,仿佛是要承接那些纷纷落下的雪花。

    然而落下的不是雪花,而是一道磅礴的力量。

    厚实的雪云覆盖着长安城。

    那道磅礴的力量来自天穹,来自云层后方的太阳。

    非人间的力量降临人间,惊神阵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反应,数十道极为雄浑苍劲的气息,自长安城街巷之间生出,灌入雪云之中。

    然而惊神阵受损,朱雀大街上的天地气息流转有些凝滞缓慢。

    那道磅礴的力量落在了长安城上。

    天穹里厚实的雪云瞬间被撕开一道笔直的裂缝。

    雪云裂缝的下方,便是笔直的长街。

    此时站在朱雀大街上向天空望去,便能看到一幕神奇的画面,覆盖苍穹的雪云中间出现了一道裂缝,缝中是湛蓝的青天。

    清丽的阳光从青天洒落,照耀在长街上,把街道上的建筑与雪花照耀的清晰无比,甚至还涂抹上了一层圣洁的金光。

    满天雪花都变成了金色,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云层间渗落的阳光和那道磅礴的力量,便要落到观主的身上。

    这就是五境之上的力量。

    这就是真正的道门神术:天启。

    ……

    ……

    余帘站在风雪里,黑色的马尾辫轻轻摇摆。

    她觉得雪花有些微寒。

    她也已经逾过五境那道门槛,她见过熊初墨使用天启神术。

    但她想不到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施出五境以上的手段,仿佛信手拈来一片雪花那么简单。

    她看着雪街对面那个犹自感慨的道门第一人,忽然低头。

    她看着鞋前的积雪,开始用自已的目光写字。

    她写的非常专注。

    夫子让她写字写了很多年,写的便是自已的世界。

    雪地上出现第一道笔画,她自已的世界便出现在雪街之上。

    满天雪花狂舞而起,边缘与空气高速摩擦。

    蝉鸣之声愈发高亢。

    亿万片雪花变成了透明的翼,振而疾飞,瞬间覆盖了朱雀大道的上空。

    从云层裂缝里洒落的清光,落在这些如翼般的雪花上,开始向着四周折射,长安城的空中仿佛多了无数片金叶子。

    一道极淡却极强大的气息,随着雪花的飞舞,笼罩了整条雪街,在昊天的世界里,割据出一个崭新的世界。

    没有一片雪花落下,没有一丝阳光落下。

    雪花也不再融化。

    雪街回复寒冷清幽。

    清影笼罩着观主的身体。

    ……

    ……

    观主静静看着那个风雪中的小姑娘。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她的真实境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举起右手遥遥指向雪街那头的她,四指渐屈。

    然而他的食指还没有来得及点出,风雪中忽然传来一道极暴烈的呼啸声。

    那是某种圆形物事与空气高速摩擦所产生的声音。

    有一物自长安城北呼啸而至,高速旋转,破风震雪,势不可挡。

    万雁塔在城北,破空而来的是一串佛珠。

    黄杨大师的佛珠。

    佛珠在风雪中高速旋转,隐隐可见上面还有血迹,应该是大师的心血。

    很多年前,黄杨在西荒深处开悟,起因便是同伴的血,滚烫的血。

    所以染着他心血的这串佛珠也很烫。

    烫到燃烧起来。

    一道极慈悲却又极暴烈的火性,随着佛珠的旋转,向着周遭的风雪不停喷吐,所接触到的一切事物,都被燃烧起来。

    雪花触着佛珠,没有融化成水,而是直接变成虚无。

    黄杨大师是佛宗大德,世间有数的强者,而且这串佛珠上染着他的心血,焚心以火,对于道门强者最脆弱的道心威胁极大。

    朱雀大道上空出现一道火线,风雪骤惧。

    呼啸破空,然后骤静。

    燃烧的佛珠,套在了观主的手腕上。

    余帘抬头,清稚的眼眸深处有雪花飘落,她身上的院服轻飘。

    雪街上的天地气息发生了一丝颤动,某人也即将出现。

    此时观主被蝉翼世界隔绝了与昊天的联系,又被黄杨大师的燃烧佛珠羁绊,再没有办法通过离开这条雪街,哪怕他眼中无距。

    这就是书院的安排。

    下一刻便是真正的攻击。

    然而观主的神情依旧宁静。

    他望向自已手腕上的那串佛珠。

    佛珠正在燃烧,却连他的青色道衣都没有点燃。

    他的目光落下,便是心念一动。

    无数劫前,来自远古的那道寂灭寒意,随着他的目光落在燃烧的佛珠上。

    佛珠上的火焰骤然熄灭,仿佛变成了枯死的木球。

    此为寂灭。

    五境之上。

    ……

    ……

    须臾之间,雪街上便出现了两种五境之上的境界。

    二者都来自观主。

    但他依然在雪街上,在满天风雪之中,在余帘的世界里,无法离开。

    数百丈的雪地上,出现一对脚印。

    雪花落在棉袄上,然后消失。

    是棉袄在风雪中消失。

    大师兄出手了。

    观主双眉微挑,右手如苍松迎风而回,握住腕间那串佛珠,在原地消失。

    半道雪街,是一个小世界。

    棉袄与青色道衣,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到处出现,倏尔在北街的雪井边缘,再现时则在南方的店铺旁。

    观主和大师兄,便在这半条雪街上追逐。

    以无距境界追逐。

    在如此小的范围内,以超过思维的速度移动,只是片刻时间,其间的凶险,却比此前六日二人在山河间追逐加起来还要恐怖!

    风雪再起,余帘垂在腰间的乌黑马尾辫再次摆荡起来。

    她的神情平静而专注,清亮的眼眸深处雪花渐密。

    天魔境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无数片雪花在朱雀大道上空飞舞,每一片雪花便是一只蝉,满天雪花满天蝉,无数道恐怖的杀意纵横于雪街之上。

    这半条雪街是她的世界。

    观主的身法再快,也无法快过世界本身的规则。

    一片雪花在户部清水司副衙门前缓缓落下。

    那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但当那片雪花落下时,却响起了撕裂的声音。

    观主被满天风雪逼出了身形。

    他的青色道衣前襟上,多了一道锋利的裂口。

    ……

    ……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盘膝而坐,合什呤诵着经文,身前滴滴鲜血如浊泪。

    石塔下,数十名寺中僧人跪坐在雪地里,同样不停呤诵着经文。

    ……

    ……

    观主右手腕上那串佛珠不再燃烧。

    却也没有落下。

    佛珠变得殷红无比,就像石榴子般好看。

    风雪中隐隐有经声传来。

    佛珠正在不停缩小。

    ……

    ……

    衙前石阶上覆着白雪。

    大师兄出现在雪阶下,当头一棍击向观主的头顶。

    观主神情微肃,呛啷一声拔剑斩之。

    大师兄的双脚陷进雪地里。

    一道鲜血从唇角渗出。

    但他不退,挥棍再击。

    观主举剑再斩。

    看似简单的动作,实际上非常不简单。

    此时的剑与棍,都在无距的境界里挥舞,已经超出了速度的概念,只是极短的刹那时间,剑与棍便不知相遇了多少次。

    大师兄的棉袄上全部是血,棍上多了无数道浅浅的剑痕。

    观主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雪街那头,余帘忽然向前踏了一步。

    满天雪花,向观主的身体落下。

    观主挥袖,蝉鸣骤哑,风雪骤辟,乱成一团。

    没有一片雪能落到他的身上。

    观主横剑而退,然后举掌向天。

    无数道磅礴的力量,自天而降,从云层里的裂缝里落下,就像是雷电一般,落在满天雪花中,落在透明的世界屏障上。

    雪街震动不安,檐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有如瀑布。

    余帘闷哼一声,停下脚步。

    观主随意一掷,把道剑掷入风雪之中。

    然后下一刻,他出现在大师兄身前,格住那根木棍。

    他只用了一根拇指。

    木棍震动不安,天地气息大乱。

    大师兄退回雪街那头,抚胸咳嗽,痛苦不堪。

    观主重新望向自已的右手腕。

    那串殷红的佛珠,还在不停缩小,将要锲进血肉里。

    他眉头微蹙,似有些不喜。

    风雪骤宁。

    观主的身躯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

    事实上,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风雪里。

    但却有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佛珠骤然崩断。

    数十颗佛珠,嗤嗤破空而去。

    清水司衙门的门上出现数个浑圆的洞口。

    不远处有道围墙垮塌,烟尘微起。

    那些佛珠温度很高,虽然没有燃烧,触着木头这类的物事,便有火势生起。

    风雪依旧,火势渐熄。

    ……

    ……

    万雁塔顶。

    黄杨大师痛苦地抚着胸口,手掌间全是鲜血。

    他看着南方那条雪街,声音微颤道:“居然是无量!”

    佛宗绝学:无量。

    亦五境之上。

    ……

    ……

    (明天周六休息,我趁这个机会去医院检查一下,去年后面三个月按道理应该复查的,结果忙忘记了,一个疗程都没搞完,这真是不负责任啊,祝大家周末愉快,祝大家身体健康,对自已负责任。)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七章 雪在烧

    万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剑刺破的。雪花从破窗处飘入,落在黄杨大师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剑却已经消失无踪。

    余帘感受到身后空中那道凌厉的剑意正在回来,眉头微蹙,挥手拂雪入高空,抵御住不停落下的天启神光,然后终于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时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可爱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随着这一步踏出,气息顿时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仿佛变成了千军万马。

    她的双脚仿佛不是踩在街面的浅雪上,而是踏在空旷的荒野间,落足如槌,大地如鼓,南城的地面随着她的脚步而震动起来!

    风雪消散,余帘破风炸雪而去,只是瞬间,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来到数十丈外的清水司衙门前,一拳击向观主的面门。

    她的拳头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样可爱,但观主的神情却骤然间变得极为严肃,甚至比先前看到余帘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为此时的余帘不再仅仅是书院三师姐,而且回复了当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头代表着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做为千年以来天赋最高的魔宗宗主,这种状态下的余帘,毫无疑问有资格被称为一代宗师,有资格向任何境界的强者发起挑战。

    观主很清楚,那个破雪而至的小拳头,看上去是那般的无害,甚至显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让这个拳头落在实处,可以把一座山击倒。

    掌起无风,绵柔有若薄雪落湖。

    观主伸出右掌,挡住了余帘的拳头。

    他没有被这个小巧而恐怖的拳头击倒,因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纳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地间的空气。

    看着拳头前的手掌,看着近在咫尺的观主,余帘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平静冷静至极,以至于生出一股妖异的味道。

    啪的一声,长街地面上覆着的浅雪被震的离地弹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就像是一张蛛网。

    余帘落在后方的右脚,便踩在这张蛛网的中央,敛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仿佛无穷无尽,从娇小的身体里向着长街间涌出。

    乌黑的马尾辫被震散,在她身后飘舞,如同鞭子一样,把那些雪花抽的凄惨不堪,道道劲气如锋利的刀刃般在墙上刻下极深的痕迹。

    她没有用天魔境,没有再造一个小世界,没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门,只是把自已最简单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地砸将过去。

    那就是力量,最极致的力量,最绝对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啸,在这一瞬间,就连依自然而生的天地元气,都被这具娇小身躯所散发的力量震慑的向远处逃逸。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她撤了蝉翼构成的小世界,观主依然没有办法进入无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头,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当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实际上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观主面对自已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无法逃避的时候,你能怎么办?

    雪街之上,绝对而纯粹的力量纵横呼啸,观主的道髻瞬间被割散,长发飘舞在青色道衣之后,看上去有些狼狈。

    余帘看着他,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她马上就能知道这个答案。

    ……

    ……

    发丝在观主的眼前飘落,他静若古井的眼神没有一丝扰乱。

    紧接着,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飘过,掠过睫毛,越过黑色的眼瞳。

    纯白的雪花仿佛进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颜色渐渐变淡。

    或者说,那抹误入眼中的雪花开始变深。

    那便是灰色。

    观主的眼眸变成了灰濛濛的一片。

    不惧风雨的深井,变成了枯井底的阵年尸骨。

    ……

    ……

    观主的眼眸渐渐变灰。

    余帘感受到力量像风一般流失,脸色微微变白。

    在这一刻,她想到了某个传闻,眼眸骤寒,生起一股难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准备收拳。

    她入书院后,夫子只教了她一门功课,那便是写字。

    写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欲,是慎怒。因为夫子知道她很喜欢生气,尤其是变成女生之后。所以二十三年来,她没有动过怒。

    但她这时候很愤怒。

    她一直都很厌憎道门里的这些杂碎。

    观主毫无疑问是道门里最杂碎的杂碎——当这个杂碎用改造过的明宗功法来对付她这个明宗宗主时,她的怒意到了极点。

    观主静静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灰,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死寂。

    在街上飞舞的雪花,仿佛失去了气流的支撑,惨惨然向地面坠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双翅的寒蝉。

    如果任由情况这样发展下去,或者是观主先用灰眸获胜,或者是余帘在力量没有消失之前,把观主杀死。

    后者发生的概率,大概只有两成。

    但余帘被老师压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烧起来,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赌这两成。

    更关键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已顺情随意,借二十三年积蓄战意,才能有这两成的机会,一旦错过,她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种机会。

    ……

    ……

    有一个人,不愿意给余帘赌这两成的机会。

    因为他是大师兄,如果真到了绝境时刻,要拿性命去赌,他认为也应该是自已去赌,而不能让师妹去做这件事情。

    风雪微飘,那件旧棉袄便出现在余帘的眼前。

    也出现在观主的灰眸前。

    那件旧棉袄上血迹斑斑,却依然干净。

    就像穿着棉袄的这个书生,行千山万水,满身灰尘,依然干净。

    唯洁唯净,没有涂抹颜色,便无法被你染色或是夺色。

    旧棉袄在风中轻飘,大师兄气息宁静,没有一丝溢出体外。

    他举起手中的木棍。

    观主向后退了一步。

    大师兄拿起木棍,向覆着浅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栅。

    他是夫子首徒,对惊神阵的了解,远在世人之上。

    敲击之间,他借了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

    数棍落,便是一堵历经千年风雨的厚实城墙,出现在雪街上。

    观主在城墙的那头。

    他和余帘在城墙的这头。

    ……

    ……

    观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万雁塔飞回的道剑。

    然后他举剑刺向身前的城墙。

    他的这一剑,就像先前余帘的那记拳头一样。

    纯粹至极,强大至极。

    没有力量,只有道。

    道剑挟着他浸淫一生的剑道。

    城墙顿时破开。

    木棍上出现一道清晰的剑痕。

    剑锋如风雪般卷过,漫过木棍,嗤的一声刺进大师兄的左肩。

    剑锋入棉袄三分,鲜血始现。

    余帘伸手抓住大师兄的腰间,就像抓猫一般。

    她的力量极大,所以速度极快。

    剑锋渐前。

    却渐渐从棉袄里抽了出来。

    因为她的手比观主的剑速度更快。

    大师兄的草鞋在雪地上滑动。

    他举棍再打。

    观主神情平静,举剑再刺。

    余帘清啸一声,檐雪崩落。

    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来的啸声,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后集中到自已的右拳上,向前轰出。

    漫天风雪,像蝉翼一般,始终覆盖着惊神阵的那道缝隙,折射着阳光,散发着金色的光泽,就像是无数片金叶。

    此时余帘收回气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长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的燃烧起来,美丽的令人心悸。

    雪在烧。

    雪终于被烧融,出现了一道裂缝。

    那道来自天穹的磅礴力量,终于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无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气息,挟着自身无敌的力量,或是磅礴的天地元气,冲撞到了一起。

    风雪怒啸,墙倾檐破,沿街的屋宅尽数被震成废墟。

    风雪渐静,大师兄和余帘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师兄浑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剑创,显得格外恐怖。

    余帘的身上没有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忽然间,有雨水落了下来。

    二人的衣衫被打湿。

    时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长安城却落了一场雨。

    这场雨很诡异。

    不止时间诡异,而且雨势也很诡异。

    这场雨别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落。

    长安城别处依然是静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渐渐被打湿。

    因为这场雨,并不是来自云中,而是来自空中。

    那些被燃烧融化的雪,变成水水落下,湿了长街。

    余帘看着街道那头,觉得这场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烟尘,渐渐被雨水镇压。

    观主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把手中的剑柄扔进了街旁的雪堆里。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剑被大师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受任何伤。

    青衫已湿,可惜那不是血。

    观主走在浅雪上。

    走在风雨中。

    他每一步都会在雪上踩出一个脚印。

    从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个脚印里积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静,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天空的画面。

    长安城之上,那道如线的雪空,还在不停燃烧。

    ……

    ……

    (今天是小年暨领导生日,大家同乐同乐,这章的画面,啧啧,真是美啊,以后如果拍电影,一定不能删这场。)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因为伤心,所以尽心

    观主入长安。

    面对书院的至强者和黄杨,他一眼敛灭佛珠上的心血之火,挥袖乱风雪破天魔境,伸手一召便有天启降下,一剑便破千年城墙。

    街畔废墟处处,天空里的雪在燃烧,雨点在不停落下,所有的这些画面,都只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强大。

    人间修行为五境,越过那道最高的门槛,是无数人梦想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无数年来,修行界确认越过五境的人寥若星辰,其中任何一种境界,都已然是传说甚至是神话,比如天启境界。

    然而今日在雪街上,观主挥手卷袖连施无量、寂灭、天启、无距这四种五境之上的神话境界,而且显得那般的随意轻松。

    观主展现出来的层次,已经超出了西陵教典以及诸多修行典籍记载的范畴,超出了修行者最放肆想象的上缘,甚至显得那般的不真实。

    落雨仍在持续,他向朱雀大道北方走去,神情宁静。

    自天穹落下的那道磅礴力量,注入他的身躯内。

    他每一步踩破积水,荡破天光,身上的气息便会愈发强大一分。

    微寒的雨水在余帘的脸上滑落。

    她看着从雨中走来的观主,说道:“传闻十八年前,你曾经登陆上岸,亲手把卫光明打落凡尘,除了他的光明神座之位。”

    观主说道:“不错。”

    余帘说道:“我当初并不相信你有能力把一个天启境界的强者强行打回原形,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比传说中更加强大。”

    观主缓步前行,说道:“强大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我比你强,比卫光明强,不代表我就强大,正如你比熊初墨强,也不代表真正的强大。”

    余帘说道:“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强大?”

    观主说道:“把相对变成绝对,那就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比所有人都强,才是真正的强大?”

    观主说道:“不错,如果天下无敌,自然便是真正的强大。”

    余帘问道:“观主莫非以为自已已然天下无敌?”

    “轲疯子死了,夫子走了。”

    观主抬头望向落着雨水的天空,说道:“我只好天下无敌。”

    他回答这个问题时的情绪很平静,很沉稳,所以显得特别理所当然,仿佛在说谁家的菜做的最好吃这种事情。

    余帘说道:“既然天下无敌,为何还要修行我大明宗的功法?观主乃是道门领袖,却问道于敌,难道不觉得羞耻?”

    她说的自然是先前出拳时,看到过的观主变灰的双眸。

    那就是脱胎于魔宗饕餮大法的灰眸。

    观主说道:“世间万事万物,皆归昊天所有,何况如今,你应该明白,明宗祭的依然是昊天,我为何不能用之?”

    长安城高空燃烧的雪,已经快要燃尽。

    所以雪街上的雨,在此时渐渐小了。

    观主此时走到了一道侧巷旁,巷口有井,井沿上积着的雪,极侥幸地避过了雨水的侵蚀,看上去洁白茸松,很是好看。

    余帘直到此时,才松开手。

    她一直抓着大师兄腰间的棉袄。

    她与观主对话时,大师兄一直没有参与,因为他在不停咳嗽,不停流血,重伤之余的身体,显得那般孱弱。

    余帘之所以一直抓着他,是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已松开手,师兄一定会冒着生命危险,强行进入无距与观主继续战斗。

    现在她松开了手,是因为师兄得到了片刻休息的时间,更主要的是因为观主已经走到了近处,胜负之间的生死已经来到眼前。

    就在此时,街畔已经变成废墟的宅院里,忽然爬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戴着一顶草帽。

    他自西陵狂奔而回,回长安,回书院。

    数千里路的云和月、尘与土,让他变得瘦了很多。

    他无法再被形容为胖乎乎,只能说是魁梧。

    这大概便是所谓男人应有的形容。

    ……

    ……

    在很多人看来,知守观观主已经是传说里的人物。

    今日长安城的雨与雪,证明观主确实是个传说。

    但传说中的人,依然还是人。

    当他看到自已唯一的骨肉,坚定坚毅地站在自已对立面时,他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和那些故事里普通妇人没有任何区别。

    观主说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

    陈皮皮掀起倒在身前的一根木梁,走到街中央,双膝跪倒,声音微颤说道:“父亲,但我也是书院的学生。”

    观主看着跪在雨中的儿子,说道:“你如此孱弱,有何资格选择立场?”

    陈皮皮自幼便被认为是道门天才,也是晋入知命境最年轻的修行者,但此时街中的三人,境界实力都远在他之上,观主的说法并没有错。

    他说道:“儿子总想试一试。”

    观主的目光越过陈皮皮的头顶,落在街那头浑身鲜血的大师兄身上,说道:“就为了让你师兄能多休息片刻,值得吗?”

    陈皮皮说道:“尽心而已。”

    观主说道:“书院值得你尽心,道门不值得?”

    陈皮皮没有回头看大师兄和三师姐。

    但他知道大师兄经过七日最艰苦的追逐,以弱敌强,早已疲惫不堪,伤势颇重,师姐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尽心,当然要从心意出发。”

    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已父亲的问题,却已经做出了回答。

    正是心意让他破了知守观中的阵法,让大师兄可以轻松来去,也正是心意让他从西陵千里驰援而回,然后在街上与自已的父亲对峙。

    观主脸上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说道:“我可以不给你这个机会。”

    陈皮皮说道:“请父亲赐儿子最后这个机会,我别无所求。”

    观主说道:“尽完心意,便无二心?”

    陈皮皮说道:“正是此意。”

    观主说道:“很好。”

    陈皮皮站起身来,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水,然后缓缓举起双臂。

    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因为他准备用天下溪神指,因为他的敌人是自已的父亲。

    ……

    ……

    大师兄想要阻止这场战斗,因为他认为父子相残是很错误的事情。

    余帘只用了一句话,便阻止了他的阻止:“如果书院要毁灭,你至少要给皮皮一次尽心的机会,不然他的后半生该如何度过?”

    ……

    ……

    陈皮皮用书院不器意驭天下溪神指。

    指气纵横于微雨之间,有如乳燕投林,顽皮渴望去难寻踪迹。

    明明一指向东,天地气息却凝如锋刃,自西方斜斜刺来。

    明明手指疾颤如风中劲草,指意却静柔清美如湖中莲叶。

    陈皮皮上一次施出天下溪神指的时候,是在某个新年的某一天,那天桑桑抱着被褥,站在长安府衙的后花园外。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出手。

    也是他最强的一次出手。

    面对破雨而至的指意,观主的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

    这是他教给陈皮皮的。

    他很满意,陈皮皮现在所展现出来的境界与能力。

    所以他很欣慰,决定对陈皮皮不要过于严苛。

    他伸出食指,虚点而出。

    他决定不杀死自已的儿子。

    只听得一阵风雨声,箫声,鼓声,嘈乱而作。

    在街间纵横的指意,瞬间破碎成无数碎片。

    噗噗数声闷响。

    陈皮皮倒在了雨水里,浑身是血。

    他的四肢关节,都被指意所伤,血洞森然,看上去极为凄惨。

    观主用的,也是天下溪神指。

    才是真正强大的天下溪神指。

    陈皮皮无法动弹,像临刑前的男人般箕坐在雨水里,嚎啕大哭。

    他哭的非常伤心。

    ……

    ……

    (疲惫到了极致,这章只有两千五,晚安。)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五十九章 知守

    雨停了。

    天上的雪也烧光了,不再继续落下。

    街上一片安静,只能听到哭声。

    陈皮皮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坐在地面上放声大哭。

    在父亲和师兄师姐前,他就是个孩子。

    他哭的如此伤心,原因很复杂,他的父亲和师兄师姐却很明白,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他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

    观主负手从他身旁走过,没有看他一眼,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大师兄感慨说道:“能哭出来也好,不至于郁郁。”

    余帘却眉头微蹙,看着街那头说道:“我们还没死,书院还没亡,哭什么哭?”

    观主正在缓步走来,来自昊天的力量灌注到他的身躯里,让他变得越发强大,但余帘说的也没有错,她和大师兄终究还没有死。

    只要没死,这场雪街之战便没有结束,书院就依然存在。

    ……

    ……

    书院必须把观主留在这条长街上,才能保住惊神阵的阵枢,保住这座长安城,遗憾的是,大师兄真的很不擅长打架,只擅长别的。

    洒落雪街的清光落在他朴实可亲的脸上和满是血迹的旧棉袄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乡间刚刚杀完年猪的塾师。

    事实上,在书院后山他一直都是老师。

    无论琴棋书画还是阵道音律,那些在各自领域都拥有至高地位的师弟师妹,全部都是他的弟子,所以他在这些方面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能力。

    看着缓步走来的观主,他就像教书先生遇到难题时,总习惯于用手里的粉笔当武器那样,他自然也想起了这些年里自已时常接触的那些事物。

    大师兄动念,便有风从城北呼啸而至,卷起街道上的残雪,拂动街道两旁的宅院废墟与垮塌的檐,拂动能够遇到的一切事物。

    瓦片颤动发出低沉的撞击声,如石钟,有酒楼的破幡在寒风中飘舞,嘶啦作响,如断弦的琴,风从断垣缝隙里穿过,呜咽如箫。

    这些残破的感伤的悲伤的声音,合在一起,便是一首如泣如诉的曲子,曲声并不悠扬,只是幽哀不尽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观主停步望向街对面,神情微凝,出指。

    大师兄伸手向街旁的巷坊,把城南无数道街巷,变成了棋枰之上的纵横棋路,他便是棋枰畔的弈道高手,瞬间把那道指意切割成无数碎片。

    观主拂袖一卷,把那些纵横棋道卷乱,再出指。

    大师兄松手把木棍扔到身前的湿街上。

    他不通符道,所以没有继承惊神阵,但他能够运用这座阵里的天地气息。

    当木棍落下时,那堵千年城墙没有再次出现在街上,只是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朱雀大街上空的云层里,也随之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是巨响,无数声巨响。

    无数道闪电,从云层里钻出,然后劈落长街,向观主的身体劈去。

    这些闪电非常密集,威力无比巨大,即便观主用无距进入天地气息的空间夹层,也无法确保不会受到伤害。

    观主的身形忽然变得淡渺起来,一道闪电劈中他原先站立的位置,烟尘弥漫,隐有焦糊味道,却劈了个空。

    无数道闪电接连落下,观主的身影再次显现,然后消失,就像清渺淡然的云雾一般,在电闪雷鸣中不停飘掠,根本无法捕捉。

    余帘从原地消失。

    长街上再次响起蝉鸣,数千只数万只蝉的怒鸣。

    风雪再起,其间隐着的怒蝉鸣啸,有如搏命的山虎。

    数十道街巷的积雪,全部悬浮起来,向着朱雀大街里灌注。

    街上的世界,变成了风雪的世界,很难看清楚里面的画面。

    只能听到指意破空的声音,闪电斩落的声音,还有愈发凄厉的蝉鸣。

    风雪如烟尘,长街是战场。

    闪电与蝉鸣再如何强大,却依然无法压制住那些纵横其间的指意。

    一指便是寂灭如深渊。

    一指有如大海之无量。

    指意纵横,能守世间一切,能敛世间一切。

    电落渐缓,蝉鸣渐哀。

    这道充满了自然恐怖威力的长街,对观主来说,仿佛闲庭。

    他信步而出。

    风雪渐静。

    最后一片雪,自观主身侧飘过。

    观主的左手断了三根手指。

    鲜血正在向街面滴落。

    他看了一眼断指处。

    血渐止,断指处一片光滑,晶莹如玉。

    他取出手帕,将手掌上沾着的血水擦净,然后放回怀中,望向街对面。

    不知何时,余帘重新出现在街上。

    她脸色苍白,虽然看不到明显的伤痕,亦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大师兄浑身是血,疲惫不堪,摇摇欲坠。

    胜负已分。

    ……

    ……

    知守观是道门圣地。

    这座道观的名称,来自于西陵教典里的一段真言。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

    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亦是因此而得其名。

    由此可以想见,这套指法在道门的无上地位。

    在西陵教典那段真言里,还有这样几句话。

    知其黑,守其白,为天下式。

    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

    这是昊天的世界。

    能知世间一切,便能守世间一切。

    无论是力量,还是本心。

    这便是知守的真义。

    观主的指意,不仅仅是天下溪神指,堪为天下式,为天下谷。

    他多年前便迈过了那道门槛,真正的万法皆通,学贯道佛魔,实势之强更在莲生之上,堪称千年以来的道门最强者。

    不幸的是,他的和夫子轲浩然二人生活在同一个年代,而那两个人则是万年难遇,所以他才被迫沉寂低调了这么多年。

    现在的人间已经没有夫子,早已没有轲浩然,他便是人间最高崛的那座山峰,最强大的那个人,他便是天下无敌。

    所以他的指,就是天下指。

    ……

    ……

    风雪再起,只是这一次的风雪来自天地,不能杀人。

    余帘看着风雪那头的观主,想着先前看到的那幕画面,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大师兄借破宅之音,街巷之枰,雄城之威,暂时困住观主,然后她怒蝉勃发,眼看着便要击杀对方,却不料局势骤变。

    观主目光落处,断指伤口顿时如玉。

    她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魔宗的手段,虽然不是不朽,亦不远矣。

    如果不是如此,她最后那片雪,一定能够把观主的身体切成两半,不会只削下了对方三根手指。

    她看着这个普通的道人,想着那个普通的名字,神情渐肃——道门领袖把魔宗功法修行的比自已这个宗主还要强大,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昊天的世界,我遵循昊天的规则,于是所有昊天的规则便能为我所用,除非你们现在拥有了挑战昊天的能力,不然永远不可能战胜我。”

    观主看着风雪对面的二人,平静说道:“你们二人能够给我带来如此多的麻烦,已经超出我的想象,甚至让我觉得有些佩服。”

    “李慢慢,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在这七天时间内消耗太多,如果你不是愚蠢到前面数十年都不想学打架,或者你可以尝试一直拖着我。”

    “林雾,如果数日前你没有与熊初墨战上一场,或者今日雪街之上,你真能找到一些机会来杀死我,虽然那个可能性依然不大。”

    观主看着余帘说道:“自千年前那个叛徒,你应该是魔宗最强的一代宗主,修二十三年蝉融天魔境,竟让你真的开辟了自已的世界,然而很遗憾的是,你遇到的对手是我,就如同我本是千年以来道门的最强者,却遇到了你的老师。”

    大师兄说道:“直到观主入长安,我才知道原来您也一直在等着时间流逝,因为惊神阵没有办法修复,这时候正是阵力最弱的时候,我确实不应该与您虚耗这七天时间,但在这七天里,我也学到了一些事情。”

    观主问道:“什么事情?”

    大师兄说道:“我现在能够追上您。”

    观主说道:“前些天是我在追你,现在你要追我,意义何在?”

    大师兄说道:“只要能够追上您,那么便有一起离开的机会。”

    观主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遗憾的是现在你受了很重的伤,你很难再追上我,而且最关键的是,你没有力量。”

    他看着这对书院的师兄妹,说道:“现在想来,我对夫子的敬佩愈发深重,居然能够教出你们这一对师兄妹,如果你们两个人是一个人,我还确实不是你们的对手,于我而言幸运的是,你们两个人终究没有办法变成一个人。”

    余帘说道:“我想尝试一下能不能用两条命换你一条命。”

    观主说道:“你虽说修行二十三年蝉变了女身,又在夫子座前学习多年,但终究是魔宗宗主,说这种慷慨激昂,实在可笑。”

    余帘说道:“这和慷慨激昂无关,只和高兴有关,老师一直教育我,活着就是为了寻找快乐平静,如果能够杀死你,我一定非常快乐。”

    观主平静说道:“有理,所以我不会给你们这种机会。”

    即便是天下无敌的他,也不愿意在胜局已定的情况下,和书院的这两名强者以生死相见,因为生死之前有无数种可能。

    他进长安城,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毁阵。

    只要能够毁掉惊神阵,这场大戏便将落下帷幕。

    风雪中,蝉鸣骤起然后渐敛。

    观主的身形消失在风雪中。

    惊神阵受损,书院二人重伤,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他。

    ……

    ……

    (多谢大家体谅。)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一章 神符,针眼,残荷

    观主看着身前街上那两道风雪凝成的痕迹,神情微凝。

    寒风微拂,那两道痕迹上附着的雪絮剥落飞走,只留下痕迹本体,这两道痕迹透明无形,却自有锋芒,就像是两把刀。

    两道刀痕向街畔蔓延,覆盖了整条朱雀大道,没有留下一丝空隙,街畔的草甸冬林有所感知,纷纷偃倒,似表示臣服与畏惧。

    宁缺在雪湖畔写字,长安城里的天地气息凝成两条无形的痕迹,以最绝对的锋利,像刀一般把天地分割,像栅栏一般把雪街堵塞。

    两道痕迹没有静止不动,缓慢向南移去,街旁的行树喀然倒塌,积雪簌簌震飞,露出黑色的地面,地面上随之出现深刻的沟壑。

    这是神符的力量,更是惊神阵的力量,这两道刀痕出现在朱雀大道上,恰好把惊神阵的缺口堵住,把铁幕上的那道裂痕修补完善。

    面对雪中缓缓飘来的那个字,观主也无法应对,哪怕他进入无距也不行,因为那两道痕迹可以切割天地,便可以斩开天地元气里的夹层。

    所以观主选择暂退。他一退便是数百丈,须臾之间,便从城北飘掠而回朱雀大道中段,退回到朱雀绘像之前。

    朱雀绘像猛然睁开双眼,眼眸明亮,刻在石制地面上的羽翅线条剧烈颤抖,似乎将要飞起来,就像是跃跃欲试的雏鸟。

    “蠢蠢欲动,终究是蠢。”

    观主的右脚落在朱雀的翅膀上。

    街面气息乱喷,雪尘四散。

    一声哀鸣,朱雀欲起之势顿时平息。

    观主抬头望向长街那头,微微眯眼。

    长街上静寂一片,不见一人。

    风雪中只见那个简单的字缓缓而至。

    ……

    ……

    一片雪飘落在宁缺的虎口上,融化成清水,向下流淌,湿了衣袖,不是因为他的体温很高,而是因他手中握着的阵眼杵正在微微发热。

    他握着阵眼杵,看着身前的雪湖,便看见了长安城,能够清晰地感知这座城里的每条街巷,每道天地气息的变化。

    那个字已然飘然遁去,却还在他深深的脑海里。他清楚地看到那个字出现在朱雀大道上,令冬林臣服,然后逼退了不可一世的观主。

    莫山山不知何时下了城墙,来到了雁鸣湖畔,安安静静站在他的身后,白色棉裙上染着斑斑血迹,先前观主破块垒时她受了伤。

    她没有看到那两记刀痕,做为一名天赋异禀的神符师,却能感觉到雪湖上的符意残留,在这一刻,她想起了当年和宁缺在大明湖底那些满是青苔的石头上看到的那两道剑痕,因为激动而睫毛轻眨。

    魔宗山门前的块垒阵,被轲先生用两记剑痕斩破,宁缺先前斩出的两刀,与那两记剑痕拥有非常接近的气质,但事实上却是截然不同。

    宁缺斩向雪空,不是用刀斩开身前一应障碍,而是在用刀写字——他和莫山山现在是神符师,他写的字便是神符。

    过往他只会一道神符,那就是“二”字符。

    书院在长安城严阵以待观主七日,他便冥思苦想七日,昨夜初雪,他在雪地上写了无数个字,最终于晨光熹微时,学会了另一个字。

    那个字也很简单,就像是二字的一种变形——两横离析而散,又像柴木般随意一搭,便成了一个崭新的字——这个字的形状和小师叔在大明湖底石头上留下的剑痕并不相同,相形之下更为直接,更为强硬。

    宁缺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已寻找的那个字,是不是师傅颜瑟寻觅了一生的那个字,但他很喜欢这个字。

    因为那个字叫乂,有治理安定的意思,还有割草的意思。

    更因为那个字看上去就是一个叉,出现在书院的试卷上,便代表错误,如果出现在某处道路的牌上,便代表禁止通过。

    这个字很适合出现在此时的长安城,仙人般御风而行的观主身前。因为宁缺要让这座城安定,要禁止观主通过,他甚至很想像割草般割掉对头的头颅。

    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当乂字符从宁缺脑海最深处的黑色海洋底部浮起时,他甚至认为自已受到了老师在天上施下的赐福。

    一道神符并不足以抵抗天下无敌的观主,不然朱雀也不会哀鸣。但此时的宁缺拥有整座长安城,他可以调动近乎无穷的天地元气。这意味着,他挥刀便是一记神符,只要手臂不会酸麻,他可以斩出无数道神符。

    那些神符就像是无数道针线,把惊神阵的裂缝重新缝好,把观主拦在雪街上,甚至有可能把他困死在万道神符之中。

    ……

    ……

    宁缺忽然向雪湖里走去——在他的感知世界里,观主是最夺目的一团光明,此时那团光明却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他拥有惊神阵,可以对长安城里的一切做最细微准确的观察,通过晨时的战斗,他确定观主可以在长安城里进入无距,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瞬间移动,但却没有办法直接用无距的手段穿越整座长安城。

    夫子留给人间的长安城,虽然被道门用千年的时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对天地元气的运用之妙依然远远超出人间的范畴,观主要在阵内进行长距离的无距瞬移,便要承受随时可能被天地元气湍流撕碎的风险。

    宁缺相信老师,相信这座城,所以他确信观主不可能真的消失不见——观主此时应该还在朱雀大道周遭,寻找惊神阵的漏洞。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如果说他的乂字符是针线,可以缝补长安城,那么便会留下针眼,普通的修行者,不可能看到这些针眼,更不要说利用。

    但观主不是普通人。

    观主是能在针眼里做画的画师。

    所以他向雪湖里走去,要离朱雀大道更近一些。他要继续挥刀写符,继续落针,密密缝之,才能把观主留在原地。

    只是有一个问题。

    宁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莫山山,问道:“我们的下一刀应该砍在哪里?或者说下个字应该写在哪里?”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他连这个问题都没有弄明白,不免显得有些可笑。

    莫山山没有笑,她伸出手握住宁缺递过来的阵眼杵另一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感觉,眼前出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是惊神阵,也是长安城。

    不是真实的长安城,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长安城。

    莫山山取出眼镜戴在鼻梁上,看着眼前的雪湖,看着这座长安城,思考片刻后试着说道:“我觉得应该是这里。”

    她指着雪湖上的一蓬残荷。

    ……

    ……

    (虽然不多但还是在写,这表明我还是活着的,三月份一定不是现在这样,四月份肯定会写很多,当然这一切建立在身体没事的基础上。)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二章 随行随斩

    莫山山的双唇很红很薄,抿在一处就像是女孩闺中的胭脂纸,疏长的睫毛,在寒冷的雪湖风中微微颤抖,表面凝着浅浅的霜。

    当她戴好眼镜,镜片遮到眼前后,那些霜渐渐融化,就像眼眸里的光影,圆圆的镜框与她微圆柔润的脸部线条一衬,显得很是可爱有趣。

    她的目光落在雪湖上,看到了一枝残荷,便指了过去。

    那枝残荷是城中某道小巷,那道小巷后方有片小池,还有座坊市,坊市贩卖各式杂货,以池为名,叫做荷花池。

    她在阵法上的天赋造诣非凡,这些天随宁缺了解惊神阵,此时握着阵眼杵的另一端,便把这座长安城看的清清楚楚。

    那枝残荷,或者是猜测。

    但宁缺也愿意相信。

    他看着她清丽的容颜和那副可爱的眼镜,想起这是自已在烂柯寺送给她的,却又想起当时车厢里坐的是桑桑。

    他握着朴刀向身前斩去——两道锋利的刀光斩断镜片里的反光,斩断不可追的回忆,斩断风雪,斩断了那枝残荷。

    ……

    ……

    荷花池坊市卖的是杂货,或者说是便宜货,距离朱雀大道不远,往日里人声鼎沸,小商贩呦喝的声音从清晨便开始。

    今天因为朝廷的严令,因为有神仙进了长安城,所有人都留在了自已的家中,所以此间变得异常安静,一个人都看不到。

    忽然间,坊市某处房檐出现了一道豁口,喀喇声响中,破碎的瓦片纷纷落下,砸的地面积雪一片狼籍,但那座房却没有垮塌。

    对面约二十丈外的库房墙体上,也出现了一道非常平直的豁口,里面存放的羊皮像内脏般流了出来,堆在地面上。

    坊市空中什么都没有,落下的雪片却向四周避去,仿佛那里有某种无形的存在,让所有的事物都不能进入那片区域。

    覆着雪的地面上出现两个漆黑无底的洞口,似通往深渊的路径。

    两记刀痕来自雁鸣湖上,借惊神阵之力,须臾而至荷花池。刀痕无形,肉眼无法看到,但刀痕的威力,却通过坊市的毁坏展露无遗。

    坊市里看不到那个字,那道符。

    雪花飘落然后避散,屋檐垮塌,地面有洞,如果有人从远处望去,便能看清楚那两道纵横其间的夸张刀痕,看清楚那个字。

    “乂”。

    风雪中响起一声很微小却又清晰的声音,那是衣料撕碎的声音。

    有一片青布缓缓从空中飘落,落在地面上。

    观主现出身形,神情漠然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色道衣在雪风里不停摆动,前襟已然缺了一片。

    下一刻,他再次踏入风雪中,消失无踪。

    ……

    ……

    宁缺和莫山山已经走过雪湖,来到了湖的北岸。

    两个人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上去就像不想分开的玩伴。

    莫山山白皙的脸上现出不健康的红晕,然后咳了起来,指向湖畔的垂柳。

    冬时天寒,夏日青青如衣带的柳絮早已枯干,无力垂在寒风里,显得格外衰败,有些像被冻至僵硬的细蛇。

    宁缺再出刀,两道刀痕把岸畔的垂柳切成数道碎片,然后破风撕雪而去,遁入天地之间,去往长安城的另一处地方。

    ……

    ……

    这里是朱雀大道旁的某道偏巷。

    这道巷很普通,与里数千条窄巷没有任何区别,巷口有一座常见的井,井沿积着茸茸的雪,很像一种雪圈的甜点。

    两道刀痕来到了巷口。

    乂字符在整座雄城的帮助下,向四周延伸。

    井沿上积着的雪,忽然离开青石,悬浮到了空中,看上去很诡异,但在天真烂漫的孩子眼中,只怕越发像那道甜点。

    啪的一声轻响,雪圈忽然从中断裂,变成了一道笔直的雪绳。

    雪凝成的绳索,拦在了巷口。

    窄巷幽静,落雪无声,只有当风从巷中出来时,偶有呜咽。

    风雪里出现了一只脚。

    那只脚穿着青色的布鞋。

    那只脚踩在雪绳上,然后踢出。

    只是很简单的一踢,却仿佛要踢倒岷山,倒挂易斗。

    雪绳崩散而碎。

    观主借反震之力飘然而退,避开那两道刀痕。

    风雪轻落,他的双脚落在小巷深处。

    他的眉头终于挑起。

    ……

    ……

    莫山山随宁缺走入雁鸣湖北岸的院落。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宁缺这个家。

    宁缺的情绪有些变化,变得更加沉默。

    顺着梅园旧径,走过花厅,来到前室,他看到很多旧物,想起很多旧事,然后抬头望向那根微微变形的房梁,神情莫名。

    当年便在此间,陈皮皮看到叶红鱼,跳到空中,狠狠地撞上房梁。后来夏侯来到这里,这根房梁又受了极大的折磨。

    但这根房梁终究还是撑着这个家没有倒下去。

    “别说要砍在这里,我真舍不得。”他看着那根梁木说道。

    莫山山望向厅外,那里有盆腊梅,因为无人修剪而格外茂盛放肆,看上去显得野意十足,问道:“砍在这里怎么样?”

    宁缺笑着说道:“叶红鱼喜欢这些梅花,我和桑桑并不在乎。”

    说完这句话,他挥刀便把这盆野了的梅花斩成了无数碎末。

    片刻后,长安城某处府邸后院里的柴堆,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栅栏。

    一袭青衣险些被栅栏困住,然后像梅花般被切碎。

    ……

    ……

    宁缺和莫山山一路行来,一路落刀。

    落刀便是写字,便是书符。

    他用朴刀斩出无数道神符,替代了朱雀大道沿线被损害的阵意,又借用了长安城别处的无竭天地气息,硬生生把观主拦在了皇宫之外。

    书院三人坐在朱雀大道南段的废墟旁,他们感知着长安城的变化,在坊市侧巷里时隐时现的犀利符意,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

    小师弟还没有把惊神阵修好,但现在这种替代手法已经足够了,问题在于,这种足够对于书院和大唐的要求来说并不足够。

    “无论今日结局,我都会回道门。”陈皮皮低着头说道。

    大师兄和余帘明白他的意思,没有就此表达什么意见。二人站起身来,平静对视一眼,然后并肩向某处走去。

    既然并不足够,那他们便必须去。

    宁缺就算能够借助惊神阵把观主拦住,甚至把观主逼出长安城,都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今天不能杀死或者重伤观主,书院便是输家。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三章 斩过往

    长安城这座大阵,与世间别的阵法都不同,与天地相通,纵使受到再严重看似不可逆的损害,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能自行修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书院想要把天下无敌的观主困死在长安城里,观主入长安的目的也非常清楚,他就是要毁了这座城。

    想要毁掉长安城,观主只能走一条路。

    他只能沿着道门在惊神阵里撕开的那道缝隙,明面上顺着朱雀大道,实际上踏着惊神阵里的那些黯淡处,直入皇宫入小楼。

    然而这条路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惊神阵调动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磅礴而出,依自然之力而循,把他不停从无距境界里逼将出来。

    那些刀痕是文字,告诉观主此路不通。

    从坊市到偏巷,风雪如怒,观主的心意如身上的青衫一般渐趋寒冷,确认在解决掉拦在路前的这些神符之前,无法进入皇宫。

    要解决眼前的困局,有一个最直接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杀死施出神符的宁缺,于是观主御风而去,向雁鸣湖而去。

    ……

    ……

    大师兄感知到那抹青衣在窄巷之间飘拂不安,时隐时现,以无距境界前行,知道他要去哪里,心情变得像伤后的脚步一样沉重。

    在如此小的区域内施出无距境界,就像是在针眼里绣花,在一粒沙的世界里飞翔,即便他没有受伤,也无法再次追上观主。

    即便如此,他依然要追,因为他不可能让小师弟一个人面对观主,所以他一脚踩在积雪上,留下一洼血水,棉袄颤抖起来——然而他没能进入无距境界,因为余帘的手再次落在他的腰间,抓住了他的衣带。

    “观主要去杀小师弟。”

    大师兄看着她的眼睛。

    “是的,这是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情。”

    余帘平静回答道,没有别的任何表示。

    ……

    ……

    观主出现在雁鸣湖畔的雪桥上。

    此间已经离开朱雀大道颇远,惊神阵威力恐怖,风雪看似寻常,实际上蕴藏着无穷威力,根本没有一片平静的天地元气层流。

    没有人能在这种环境下进入无距。

    观主走下雪桥,穿过冬苇,步行至雪湖南岸的雁鸣山,于积雪里寻径登山,来到崖畔,然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雪地上有很多杂乱的痕迹,脚印和坐痕,最多的还是潦草的笔迹,有的字是用手指写的,有的字是用枯树枝写的。

    观主看着雪地上的那些字迹,明白了昨天夜里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昨夜写下这些字,然后悟出那个字的宁缺,现在去了哪里?

    他望向湖面,看着湖面上那两道清晰的脚印,那枝被刀斩破的残荷,那枝被斩断的柳枝,那盆被斩碎的腊梅,眉头缓缓挑起。

    他的视野与识海里,都不再有宁缺的踪迹,这是违反常理的事情,因为那个小子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也不可能完全避开昊天的眼光。

    有人在帮助他隐藏气息。

    大概便是雪湖上的另一道脚印的主人。

    ……

    ……

    几颗浑圆的小石头落在了街面上,把积雪砸出坑洞,骨碌碌一路前行,撞到街畔的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才缓缓停下。

    那些石头只有指甲大小,一个鹿皮袋子里便能盛放很多,如果节省些去洒,或许可以铺满整座长安城,当然这是夸张的形容。

    淡渺的气息从那些小石头上溢散而出,与街道周遭的瓦檐石磨合为一体,顿时产生了魔宗山门前那座块垒大阵的感觉。

    只是那些石头很圆,没有什么棱角,与块垒阵意有些很有趣的区别,并不一味充天塞地,而是很柔和地遮掩着一切。

    宁缺和莫山山从这些小石头里走过。

    他们已经离开雁鸣湖,经过关着门的包子铺,来到了南城。

    “只怕创出块垒阵的那位光明大神官,都没有想到,千年之后有位符道天才少女,竟能另出机杼,把块垒改造成这等模样。”

    宁缺笑着说道。

    莫山山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只有忧虑:“接下来怎么办?”

    宁缺说道:“现在的局势看似复杂,其实很简单,以观主的智慧,只怕早已经想明白了破局的方法,他现在已经来杀我了。”

    莫山山说道:“观主也可以退出长安城。”

    宁缺说道:“我们书院不想他完好无损地退出去,一个天下无敌的强者在长安城外,代表着书院和大唐的失败,幸运或者说不幸,观主自已也不想就此退出长安城,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也是最好的机会。”

    莫山山望着不时踢出棉裙下摆的鞋尖,欲言又止。

    宁缺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大师兄自然是想来救我的,但三师姐断然不会让他过来,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

    莫山山抬头望向他,有些不解。

    “除非我能用惊神阵困住观主,或者说寻找到一种方法,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择出来,三师姐才会出手。我不会怪三师姐,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书院只有一次机会,必须要好生珍惜。”

    宁缺说道:“我现在首先要藏好自已,然后找到他脚步落下的那些地方,希望能够困死他,就看我和他谁能更快一些。”

    莫山山没有再说什么,伸出食指,把眼镜向上顶了顶,看着前方一条安静的巷子,说道:“写在这里吧。”

    宁缺看着那条巷子,举刀再斩,刀痕随风雪而逝,了无痕迹,就像他脸上一闪即逝的那抹复杂情绪。

    这条街巷里曾经有两座府邸对门而邻,一文一武,一家是通议大夫府,一家是宣威将军府,一家是他的,一家是她的。

    某座府邸内某座布满蛛网灰尘的旧房塌了。

    宁缺听到了房屋垮塌的声音,没有向那边望一眼,继续握刀举步前行。莫山山跟在他的身旁,向街面上洒落石子。

    从雁鸣湖到南城,再到东城,二人一路落刀,一路洒石,躲避着观主的眼光,寻找着困死观主的方法,沉默不再言语。

    松鹤楼的二楼垮了,陈锦记的匾断了。

    宁缺不再需要莫山山指明方位,他握着阵眼杵的一端,感知着现在飘行在长安城里的青衣,回忆着当年穿行在长安城里的黑伞,不停斩落。

    终于,他回到了熟悉的临四十七巷

    他推开老笔斋紧闭的木门,看了看墙上那些久违的书帖,走到了后院,抽出朴刀斩了下去。

    墙上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积雪被猫脚蹬的到处乱飞。

    小院里的井断了,墙垮了。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四章 可惜

    隔壁传来吴婶的叫喊声,还有吴老板压抑的训斥声。

    宁缺看着眼前的断井颓垣,神情莫名地笑了笑,带着莫山山转身离开老笔斋,走回临四十七巷,向着下一处地方去。

    他和莫山山行走在街巷里,就像是远道而来欣赏长安的旅客,神情平静,但其实很清楚当前的局势非常危险。

    主动权直到现在,依然完全掌握在观主手中,当观主觉得惊神阵能够威胁到他时,可以轻身退走,宁缺却只能被动地等待。

    他在长安城里避着观主的目光,他感觉到观主已经越来越近,他需要得到帮助,幸运的是他路过的地方有很多人。

    清晨的长安城很安静,很少有宅院里有炊烟,没有人出门卖酸辣面片汤,所有人都警惕不安地留在家里。

    就像是一片平静的大海。但依然是大海,宁缺便走在这片大海里,借助大海的气息,隐匿着自已的位置。

    ……

    ……

    观主的身形再次显现,望向风雪中,他身上的青色道衣已经破损严重,甚至手臂上多了几道伤口,只是没有血流下。

    乂字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惊神大阵的裂缝,渐渐要被缝补成形,最关键在于,那些隐在最深处的地方,先后有刀痕出现。

    看着老笔斋方向,观主流露出赞赏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身在局中,竟能如此快猜到一切的源起,可惜晚了些。”

    ……

    ……

    宁缺踏雪寻落刀处,施施然而行,神态闲适,眼底深处却有些黯然,偶尔还会发几句与旧事相关的感慨。

    莫山山对战斗的所有认知,都是宁缺在荒原上教给她的,她知道他在战斗时是怎样冷酷冷静的人,所以她觉得他此时的表现有些奇怪。

    如此紧张的战斗过程里,任何触物生情,感慨沧桑,都是很没有道理的情绪,如果是以往的宁缺,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绪出现在自已身上。

    “老笔斋是我们一起租的,雁鸣湖的院子是我们一起买的,湖上的荷花是我们一起种的,她最喜欢用湖畔那些柳条编小东西,当然那也是我小时候教她的。”

    宁缺说道:“她喜欢去荷花池买衣服,因为那里的东西都便宜,她只有最开心的时候,才会同意去松鹤楼订席面,无论开心或是不开心,她都很喜欢去陈锦记买脂粉,这些都是她经常去的地方。”

    莫山山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联系到先前一路走来,一路斩断的残荷寒柳匾额老井旧墙,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

    “现在,我和她在这座城里留下的大多数痕迹,基本上都没有了。”宁缺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是有些可惜。”

    莫山山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宁缺说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道门究竟用的什么方法,把惊神阵撕开了一道裂缝?何明池擅于阴谋隐藏,境界太低,就算有观主的指点也不可能做到,我又曾经猜测道门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想出了什么方法,但看观主入城之后的举动,发现他也没有这种能力。”

    “想不明白源起,自然想不出来修复的方法,直到刚才……你说要砍那残荷寒柳,我才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

    他面无表情说道:“也许她自已都不知道,但总之她在这里走过,留下的痕迹便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问题。”

    莫山山有些惘然,说道:“我听不明白,你是说……桑桑?”

    宁缺说道:“是的,桑桑。”

    “她是昊天的一部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昊天。这座城就是老师用来对付她的,结果我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城市,我和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意无意间,她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莫山山很是震惊,声音微颤说道:“这……只是猜测。”

    宁缺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看着前方那座青楼,说道:“只有把她留在长安城里的痕迹与气息完全斩去,才有希望把惊神阵完全修复。”

    “只是早知今日要斩去这些过往,当日我与她何必来长安?”

    说完这句话,他笑了起来,笑的有些酸楚。

    莫山山看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心头也觉得酸楚起来,二人的手握着阵眼杵的两端,看似牵手,其实不然。

    ……

    ……

    红袖招里那张刻着鸡汤帖的桌子被砍成了一堆废柴。

    宁缺带着莫山山来到了春风亭横二街朝宅。

    朝宅里戒备森严,齐四爷带着数十名鱼龙帮好手于园内各处警惕布防,霖子抱着孩子在房间里低声地哼着森林里的歌曲,前厅里却支着一桌麻将。

    朝老太爷摸了张臭牌,却带不住,眼看着便要点了下家,正为难的时候看见宁缺走了进来,极爽快地把身前的牌推倒。

    “来客了,别打了。”

    坐在朝老太爷下家的是长安府尹上官扬羽,他眼睛贼尖,看着混在牌里那张万子,心顿时痛的滴下血来,却无可奈何,随老太爷起身见礼。

    宁缺说道:“没别的事儿,只是来告别。”

    他对朝老太爷施礼,说道:“二掰,侄儿可能要先行一步了。”

    朝老太爷没有什么反应,坐在桌旁的曾静大学士夫妇却是顿时变了脸色,曾静夫人担心说道:“一切要小心些。”

    “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请放心。”

    宁缺长揖行礼,便带着莫山山离了朝宅。

    朝老太爷说道:“看来你们女婿要娶新媳妇儿了。”

    曾静夫人啐了一口。

    然后是一片安静,没有人有心思继续说笑话。厅内众人猜到宁缺为什么要专程来朝宅一趟,他现在在人间唯一的亲人就在这里。

    ……

    ……

    “我本以为自已找到了那个字,可惜现在才知道,还是没找到。但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字,可惜我看不懂,所以写不出来。”

    “可惜我明白过来的时间太晚,不然我可以把惊神阵修好,可惜那个字实在是太骗人写,不然我这时候可以试着杀死他。”

    “可惜长安城这么大,还是让他看到了我。”

    宁缺看着风雪舞动的长街那头说道。

    观主的身影从风雪中显现出来。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五章 我以长安战无敌(上)

    昨夜初雪持续至今,长安城变成了一块黑白相间的大布,上面绣着宫檐观寺,画着湖光山色,其中一路雾瘴深重,很是黯淡。

    宁缺在那处落了很多针,密密缝之,想要缝好那些裂口,或是重新绣上一朵崭新的花,让那片黯淡重现光华。

    可惜的是,他明白的有些晚,落的针数不够,观主始终能够寻觅到落脚处,然后在他修好惊神阵之前,看到了他。

    宁缺和观主隔着一条十几里的、被风雪笼罩的长街,遥遥相见。

    在长安城里穿行,观主受了很多伤,道衣染血,但没有倒下。

    他们并没有相遇,但已经相见。

    一朝相见,便已经分出了胜负。

    宁缺知道自已输了。

    莫山山看了他一眼,将鹿皮袋里的石子洒在街上,然后离开。

    他接过阵眼杵,握紧刀柄。

    如果是从前,一旦确定失败,他肯定马上转身离开,但今天他没有这样做。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信心有关。

    因为他相信自已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

    因为这里是长安城。

    ……

    ……

    隔着十几里的风与雪,观主向街那头看了一眼。

    宁缺手中的阵眼杵,忽然变得滚烫无比,掌面与杵面接触的地方,发出滋滋的响声,伴着青烟生起,有焦味刺鼻。

    从晨时到现在,这一眼是宁缺和观主的第一次真正接触,只有凭借惊神阵的力量,他才能不被观主的目光敛没心神。

    惊神阵的力量经由阵眼杵散发至街道中,护住他的身与心,阵眼杵是通道,承受了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气息,急剧升温。

    这种灼烧的痛苦,不止落在他的掌心里,也落在他的心上。

    但他神情依然平静,不吭一声,因为既然滚烫,那么便可战。

    “就算在长安城内,你依然太过弱小。”

    十余里外传来观主的声音,风雪掩之不住。

    宁缺看着风雪那头说道:“在长安城里,我无所不知,所以你一直追不上我,我现在想试一下,可不可以做到无所不能。”

    话音落处,他抽刀斩落。

    他识海里的念力散溢出身,经由手中紧握的阵眼杵,传到长安城的四面八方,来到东城三百六十五道街巷的宅落里,来到那些经历了无数年风雨雪霜的青砖旧石间,来到西城五片湖泊,来到那些亭榭楼台。

    一道沧桑苍凉的气息,从那些砖缝石隙间散发出来,从冰雪覆盖的湖水深处、从亭榭楼台的地基深处缓慢升腾而起。

    陈旧的梁木吱吱作响,青石板碾出积年的灰尘,五片湖泊底涌出的热泉愈发高温,无数珍珠般的气泡汩汩涌出,鱼在沸腾的湖水里拼命逃窜。

    有去便有回。

    惊神阵感应到了阵眼杵散发的念力召唤,回赠以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来到朱雀大道上,来到他的身前,来到他的刀锋前。

    宁缺一刀斩落,便把这座城斩了出去。

    雪街之上,出现了无数道刀痕,嗤嗤乱响,破墙割地而去。

    这些刀痕成双成对,每对刀痕便是一个乂字,一个威力强大的神符。

    这些刀痕里凝结着长安城的天地气息,强大无比,每一记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把整条朱雀大道封死。

    刀痕如割草,杀人如草。

    檐破墙倾梁断石砾尽碎,所触之事物,皆如枯草。

    刀痕携城而至。

    观主青衣微颤,便在原地消失。

    一道刀痕落在街面上,喀的一声脆响,青石板破。

    大街上的空气也破了。

    观主落回街上,脚踩残雪。

    他的左腿上出现一道伤口。

    他一眼望去,鲜血顿止,伤口如玉。

    无数刀痕,从十余里外的长街那头破空而至。

    观主再次消失,在方寸间施展无距手段。

    宁缺斩出的刀痕,带着长安城的气息,再次把他从天地元气的夹层里斩出来。

    观主不时消失,不时出现。

    他重新出现时,在巷口,在坊门,在破衙,幻若神象。

    每次他重新出现时,他的身上都会多一道伤口。

    他是千年来道门的至强者,如今的天下第一人,但面对整座长安城的力量,他依然只能被动地防御。

    宁缺想知道自已能不能在长安城里无所不能,至少在现在看来,他做到了。

    ……

    ……

    观主再次被刀痕从虚无里斩将出来。

    他的额角出现一道极细微的伤口,伤口恰在眉尾,断眉就像是断掉的河堤,血像溢出河堤的水般,从那道细线里缓慢淌出。

    他看着长街那头,神情渐趋凝重。

    他忽然抬起手掌,缓慢自面前拂下,似古佛拂面自哀,又像是宋国古戏里那些变脸的戏法,想要把这张脸抹去。

    观主缓缓落下的手掌,没有把那些鲜血抹掉,也没有让细线般的伤口变成一道金线,只是让断眉与睫毛上多了一层寒霜。

    一道寂灭的气息,笼罩了他的身体。

    长街那头,又有刀痕破雪而至。

    寒风先至,观主青袖拂动,身躯迎风便涨,仿佛瞬间变大了无数倍,要冲破天穹。

    事实上,他还是站在街上,还是那个普通道人。

    只是他的身上散发出一道宏大如海、无边无量的气息。

    宁缺的刀痕到了。

    长安城到了。

    天地气息狂暴的变化着,朱雀大道的风雪中,呜咽似有无数人在哭。

    一瞬间,他中了数十道刀痕。

    宁缺的刀痕,都在五境之上,拥有斩山破河的威力。

    但此时观主已寂灭,无情无识,无痛无怖亦无惧。

    宁缺的乂字符,拥有五境之上的威力,携带着惊神阵的力量,在朱雀大道上,就像是宋国风暴海上的狂澜。

    但此时观主已无量,无论气息还是体量,都有如浩翰的海洋。

    再强大的刀痕,斩不痛不痛之人。

    再恐怖的狂澜,落在汪洋里,只是一隅的画面。

    寂灭以及无量。

    观主同时施出两个五境之上,并且让二者形成完美的统一。

    ……

    ……

    风雪再静。

    观主平静前行。

    宁缺的刀痕,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一些极细微的痕迹。

    有睫毛落下,有衣袂断,布鞋上多了条小口子。

    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伤口。

    宁缺看着走来的观主,说道:“原来你是只飞蚂蚁。”

    ……

    ……

    (祝大家节日快乐)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三元里的少年(上)

    战争开始以来,唐国处处烽烟。

    最惨烈是北疆,自荒原南下的金帐王庭骑兵与镇北军厮杀不停,为了每片牧场每座坞镇洒下无穷鲜血。

    最悲壮是东疆,大唐东北边军在成京城遭到燕军和东荒骑兵的伏击,虽然以难以想象的壮烈气势让敌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经此一役再无可用之兵,国境大开,任由入侵者的马蹄在肥沃的土壤上践踏。

    最危险则是南疆,清河郡叛变,许世大将军战死,镇南军千里迢迢驰援而回,时间上却已经来不及,书院诸弟子以一敌千,均已身受重伤,西陵神殿的主力部队随时可能突破青峡,进入中腹地带。

    大唐最富庶最核心的渭泗流域,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以效率著称的唐国朝廷,却早在数日之前便开始准备迎接最恶劣的局面,各郡的存粮被车队源源不绝送入长安城,同时开始疏散百姓,京郊的百姓早已撤入城内。

    虽然疏散进行的很有秩序,被疏散的百姓并不是那般凄惨,但终究是战争的难民,也不可能拥有太好的生活享受。

    进入长安城的数十万难民,有亲友的都选择投靠亲友,在城中没有亲友的则是被府尹衙门强制安排进城中百姓的家中。

    天宝郡海川县与长安城极近,乡下少年和他的母亲幼妹便是海川人,在城中却没有什么亲友,便被官府安排到三元里的一户人家里,此间邻近朱雀大道,住户一般都有空闲的房间,这种安排应该说是比较妥当。

    乡下少年在这户人家已经住了数日时间,每天有两顿热饭吃,住的虽然是柴房,主人家也拿了好几床被褥,但毕竟是寄居他人屋檐之下,总有诸多不便,逃难在外,谁不思念家中的热炕酸菜与肥肉?

    这是朝廷的安排,而且府衙承诺一应花费事后都有补给,在当前这种危难关头,这户长安城里的人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只是家里忽然多了三个难民,也不免觉得不便,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长安少年更是多有不满。

    对那城中少年的态度,乡下少年早已感到愤懑,心想若不是自已这些庄户人家省吃俭用,把粮食送到长安城里来,你们早就饿死了。

    妇人很理解儿子的心情,却还是劝说他,住在长安城里,至少有口热饭吃,有地方住,不用担心被那些蛮子伤害,还能指望过怎样的日子呢?

    乡下孩子本已被劝服,不料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雪,从晨时长安城便开始降温,直到此时已经是冷的难以禁受。他去前院找主人家讨要热水,不料那少年竟吝啬地只给了一壶,便再不肯多给,他想着母亲的老寒腿,便再难压抑怒意。

    没想到他还没去找那个家伙麻烦,那个家伙便闯进了柴房。

    “张三,你要做甚!”

    乡下孩子看着拿着两把刀的那个家伙,神情有些紧张,以为对方真的生出什么歹念,不敢出手反抗,脚却悄悄向后挪动,右手伸向火盆旁的板凳,在心里默默发狠:如果对方真想欺负自已,那便拼了!

    那板凳是他从海川乡下带过来的,实在的硬木,而且涂着清漆,很是沉重结实,他小时候被人嘲笑有很多个爹的时候,曾经试过用这块板凳干架,并且用三个村里孩子开瓢的脑袋,证明了这个板凳很好用。

    那名提着两把刀闯进柴房的城里孩子,确实姓张,但自然不可能叫什么张三,他的大名叫做张念祖,便是排行也不是第三。

    “李四,我有事情找你。”张三看着那名乡下孩子说道。

    乡下孩子姓李,叫李光地,排行也不是第四,两个少年之间的称呼,其实只不过是延续着前些天的互相嘲弄与斗嘴。

    李光地警惕地看着张念祖握着刀的手,但下一刻,他发现情形并不是自已想象的那样,因为张念祖的手在颤抖,脸有些惨白。

    李光地很瞧不起懦弱没用的城里孩子,但这些天斗了这么多场,他知道张念祖并不是那种人,不管是行凶还是恐吓自已,他都不至于脸白。

    因为那明显是被吓的。

    张念祖看着李光地说道:“我看见了一个妖怪。”

    他脸色苍白,菜刀和柴刀在手里颤抖的很厉害,甚至有些风声。

    张念祖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光地继续说道:“家里人很害怕,也没有人敢上街去打那个妖怪,但……我想去试试。”

    李光地有些糊涂,问道:“什么妖怪?”

    张念祖说道:“一个穿着青衣的家伙,左手只有两根指头,但他一步能走半条街,而且能呼风唤雨,怎么看都是个妖怪。”

    听着这句话,李光地知道他在说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从前些天开始,长安府衙及各坊里正还有鱼龙帮的汉子,往各家各院里发警告,他虽然和母亲幼妹住在柴房里,也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

    晨雪落下,并没有炊烟,今天长安城看似空无一人,但事实上所有人都在家中紧张而不安地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结果。

    李光地醒的很早,他站在后院的风雪里,看到了很多他以往只在故事和传说里听说过的画面,他看到了雪云撕开的缝,他看到天穹落下的无数道雷,他看到了深冬里降下的那场雨,也看到了燃烧的云。

    他很害怕,所以没有继续看,开始向母亲抱怨没有热水,想用自已对前院城里少年的痛恨,来压制住自已的恐惧。

    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他是唐人,他觉得那种恐惧很丢脸。

    李光地没有想到张念祖的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偷窥街上的那场战斗,想到自已先前的恐惧,他觉得自已的脸有些发烧。

    “你对我说这个做甚?”

    为了掩饰羞愧,他恶狠狠地望着张念祖说道。

    张念祖很不喜欢听他的海川口音,但想着自已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情,压抑住取笑对方的冲动,咽下因为紧张而不停涌出的唾液。

    “那个青衣妖怪很可怕,书院的先生好像都打不过他。”

    他说道:“我准备过去,但前院那些老男人胆子太小,不敢跟我去,也不让我去……我觉得你至少还是有些胆量,你敢不敢跟我去。”

    李光地问道:“去做什么?”

    张念祖说道:“去帮忙。”

    李光地问道:“怎么帮忙?”

    张念祖举起手中两把刀,说道:“柴刀和菜刀,你先挑。”

    ……

    ……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章 三元里的少年(下)

    李光地愣住了,看着对方手里那两把刀,不知道该做何表示。张念祖焦急说道:“我们就要输了,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

    妇人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吓的不轻,说道:“你们年纪这么小,能帮什么?”

    张念祖挥动手中的刀,说道:“有刀就能砍人,这些年我在长安城里见过好多场决斗,见过血,知道怎么砍人。”

    李光地有些犹豫,回头望向母亲。他自幼便没有父亲,事母极孝,哪怕母亲莫名生出一个幼妹,也没有让他改变对母亲的态度。

    张念祖有些恼怒,说道:“乡下人果然没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便往院外走去。

    李光地喊住他,从柴房角落里摸出一把钢叉,走出门外,说道:“我在瓜田用叉打猹的时候,你连西瓜都不敢杀。”

    张念祖看着他喜悦说道:“李四,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

    ……

    风雪如怒,极度严寒,街面上积着厚厚的雪。

    长安城已然被冰封,朱雀大道上静寂的仿佛是雪湖最底,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雪片深处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大师兄在风雪那头咳嗽。

    当宁缺挟城而击却依然失败,眼看着便要被观主杀死,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等待,于是和三师姐余帘来到了这片风雪里。

    宁缺还没有能够用长安城把观主从昊天的世界里隔绝出来,这绝对不是余帘等待的那个机会,所以他们再次失败。

    观主向街道那头的宁缺走去,他身上的伤势更重,开始咳嗽,但脚步还是那样的稳定,踩在街道如绵的厚雪上,只留下极浅淡的脚印。

    街道旁的铺门紧闭,不远处的坊市幽静的有若坟茔。

    宁缺坐在雪街上,浑身鲜血,身下的雪都被染红,已难站起。

    ……

    ……

    张念祖和李光地藏在一座宅子里,他们隔着门缝,看着街上的情形,这时候的天气太过严寒,雪花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仿佛把他们冻僵了。

    两名少年已经偷窥了一段时间,却始终没有什么动作,并不是真的被冻僵了,而是因为他们觉得很孤单,而且很害怕。

    街巷里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是这样的安静。

    他们没有帮手,没有看到平日里横行市井的流氓,没有看到平日里无比艳羡的游侠儿,没有看到所有唐人少年视为偶像的羽林军,也没有看到传说中南门观的那些修行者,他们只能看到彼此苍白的脸,和写满紧张恐惧的眼神。

    他们很勇敢,但毕竟只是普通的少年,当他们看到书院的先生被那个青衣妖怪接连击败后,被热血冲淡的恐惧再次占据了他们的身心。

    “怎么办?”

    张念祖的声音有些颤抖,听上去下一刻就会哭出声来,只是想着这是自已的提议,而且他不想让乡下孩子看低,所以强自忍着。

    李光地相对平静,但苍白的脸也暴露了此时真实的心情,他隔着门缝,看着那个像神仙一样走在雪街上的青衣道士,颤声说道:“我听你的。”

    张念祖想咽口唾沫平静一下,却发现因为太过紧张和害怕,唇舌干涩至极,根本没有什么口水,不由觉得好生羞愧。

    羞愧是勇气最真实的来源,尤其对于唐人来说。

    张念祖抓起一把雪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说道:“我先去。”

    因为嘴里有冰雪,因为他的声音有些含混,李光地没有听清。

    下一刻,他忽然发现张念祖踹开木门,提着刀往雪街上跑去,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抓起瓜叉跟了过去。

    来到雪街上,看到那名青衣妖怪,张念祖凭借冰雪刺激提起的勇气,忽然间消失了大半,双臂绵软无力,手里握着的菜刀和柴刀,拖在了身体后方,姿式显得非常滑稽可笑,但他依然在奔跑。

    “妖怪,纳命来!”他喊道。

    李光地提着瓜叉,跟在他身后冲了过去,他的脸色比街上的雪还要惨白,他的双臂不停地颤抖,看上去叉子随时可能落到地上。

    “我操你妈!”他喊道。

    他们并不知道青衣道士是谁,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但他们知道对方是书院先生都打不过的妖怪,所以他们知道对方很可怕。

    他们很害怕,但依然冲了过去。

    因为他们的胸腹间有一股气。

    他们自已大概都不知道那股气是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但他们知道如果自已这时候不冲过去,他们会瞧不起自已。

    风雪中的长安城,静寂无声,观主无敌。

    在这时,有两名来自三元里的少年,提着菜刀与柴刀,拿着守瓜田的钢叉,一路骂着脏话冲了出来。

    他们的声音很颤抖,听着就像是在哭一般。

    他们大哭着冲向难以想象的敌人。

    这个画面看着很可笑。

    但并不可笑。

    ……

    ……

    长安城很安静,但当然有人。

    晨雪之下的街巷,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朱雀大道上的动静。

    观主很清楚,一路踏雪行来,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门缝后的敌意。

    他并不在意,因为这场战争虽然发生在人间,但早已超越人间的范畴,没有任何普通人有资格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今日之战,书院和唐国朝廷没有动用任何军事力量,便是明证。

    所以当他看到两名少年拿着刀叉向自已冲来时,他有些意外。

    观主神情微凛,然后明悟,像冰雪融化一般回复平静。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微微一笑。

    不是嘲弄,而是怜悯,但也没有什么敬意,因为那是俗世的价值。

    他是昊天的代言人。

    他看着那两名少年,就像是高高在上昊天,看着地面上的蝼蚁。

    蝼蚁的抗争,不会让昊天生出太多感慨,只会觉得有些趣致。

    雪街上还有一个人。

    坐在血雪中的宁缺,神情微变。

    他的神情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不是微小的变化。

    这种变化突如其来。

    看着那两名少年,他觉得原来世间还有意义这种事物。

    他为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

    换句话来说,这座长安城以及生活在城里的人们,值得为之而努力,比如这两名脸色苍白,脚步踉跄的少年。

    ……

    ……

请您能再给予一天时间的忍耐

    今天没写不是身体不舒服,是胸中有郁结之气,这不怪任何人,怪我自已,因为读者的不愉快,都是我自已造成的,完全是自已的责任,和天和病都没关系,所以明天会写两章三千字,把今天的填回来。

    后天检查如果没有问题,就要尽量保证每天两章更新了。

    下面是正文。

    有读者看到别的作者的篇后语,问我为何在杭州的那三天有时间喝酒,没有时间码字,我想解释一下,因为这确实好像很过分。

    杭州年会的前两天有喝酒,自然没有喝醉,而且都是更新后的事情,没更新的那天没有喝酒也没有玩,确实是写不动了。

    第三天的请假条还在,我没说病的多么重多么难受请假,因为怎么看那都是贱人在矫情,而且不容易取信于人。

    但事实上在场的作者们都知道我当时脚基本好了,右肩基本废了。

    我和特别白住一个房,半夜我半梦半醒间痛的连声哎哟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但第二天醒来,我告诉他没事。

    是啊,一时痛的要死,一时就是他妈的没事,我能怎么办?我能揪着自已的身体说,你要痛就一直痛着?

    忽然想到到杭州的第一天,云彩短信问我身体如何,我回复的是人前笑呵呵,人后痛苦不堪。今天郁结的原因,确实是自已的问题,我就不应该乐呵呵地说自已没事,更不该在雨里走了次西湖,就应该躺床上,叹气,天不该地不该就好热闹,而且确实耽于享乐,疏于工作。

    年会后,本来还有一个活动,春节前便说好要参加,有不少作者去了,我当时就想着,这个真不能去,不然真不好向诸位读者交待,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是很明智的,当然,如果能多写些就更好了。

    不管怎么说,最近更新不力是事实,就此点向大家再次道歉,等检查完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一长段时间,待大家消完气甚至比较高兴的时候,相信再看这已经将近一个月的破烂岁月,应该会笑出声来。

    更新永远都是王道,不求多,但求稳定,我明白这一点,我会努力做到这一点,希望您能再给予一天时间的忍耐。

    我是一个需要精神平静的人,身体没事,我精神就没事,就不焦虑,因为我很怕死,到时候自然会欢欣鼓舞地投入到写作的事业中来,并且让你们高兴地忘记所有的断更和不爽。如果真检查出来了什么问题,那没有办法,更新方面的事情咱们再说。

    祝您万安,一切顺利。

不行,我不爽,我反悔了,我去码字……

    是的,写完前面那个单章,忽然发现解释完之后,我就不郁结了。

    我后悔了,我想码字,不想又被骂,又说断更。

    我去码字,今天会有更新。

    什么时候能写出来,我不知道。

    反正会有更新。

第四卷垂幕之年 第一百七十一章 罪恶之城(上)

    雪花落在少年们的脸上,有些寒冷,就像他们最开始的心情。但随着奔跑,他们的身体开始发热,于是心中的恐惧也渐渐退散。

    他们看着街道上那个青衣道人,觉得对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血开始变得滚烫,觉得无所畏惧。

    张念祖心想,我要一刀砍死你,不行我就两刀砍死你。

    李光地心想,我要像扎猹一样扎死你。

    柴刀与菜刀来到了身前。

    瓜叉也举到了空中。

    然后他们的人到了天空之上。

    看着雪街在脚下变得越来越遥远,看着那个青衣道人的身影越来越小,两名少年很惶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雀大道上残留着观主与书院战斗的天地元气湍流,看似平缓的风雪里,不知蕴藏着多少力量,普通人根本无法靠近。

    张念祖和李光地想要冲过去,唯一的结局,便是像两条破布袋一样被震飞。

    寒风呼啸,擦着面颊而过,他们从数丈高的空中坠下,重重地摔在雪街上。

    啪啪两声,积雪四溅,两名少年喷出鲜血。

    此时再望向街中那名青衣道人,他们眼中的恐惧神情愈发浓郁。

    他们浑身剧痛,不知有没有摔断骨头。他们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感觉彼此的身体都在颤抖。他们真的哭了起来,因为真的很痛,他们真的很害怕。

    他们想擦掉眼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净。这让他们觉得这很丢人,所以哭的愈发厉害,愈发觉得丢人。

    于是他们举起刀拿起叉,哭喊着再次冲到街上。

    ……

    ……

    没有官员会长时间看鞋边爬过的蚂蚁,没有车夫会注意到官道畔挥舞着爪子的螳螂,最开始看了一眼那两名唐人少年后,观主便没有再怜悯地施予丝毫注意力。他在雪街上平静前行,翩然若仙亦如鹤,不染雪花不染尘。

    宁缺看着那两名不要命奔跑的少年,心跳莫名加速,仿佛看到了一只螳螂苦苦挡着车轮,看到一只蚂蚁正撑着巨人的鞋底。

    他知道那两名少年什么都改变不了,更不要说长安城的命运,就如同此时的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包括那两名少年的命运。

    对于这场风雪里的一切,他疲惫无奈,非常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就像猛兽的利爪撕扯着他的精神,让他紧张并且痛苦。

    稍一用力,他的身体便开始溢血,但他忍着痛苦,颤抖着双腿慢慢站起,因为他知道这两个少年马上就要死去。

    他想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站着看着这两名少年死去。

    ……

    ……

    张念祖和李光地没有死,因为他们一瘸一拐,奔跑的速度有些慢,于是有一样事物在他们之前,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那是一块青砖。一块斑驳杂色、表面带着青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长安风雨的普通青砖。

    那块青砖来自朱雀大道旁一个普通的院子,呼啸破空而至,飞出院墙,砸向观主的身体,最终却只是颓然落在观主身前。

    啪的一声闷响,青砖摔碎成了四截。

    张念祖和李光地停下脚步,看着那块青砖,心想难道朝廷的修行者终于出手了?难道这块青砖就是传说中的法器?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冷酷地摧毁了两名少年对故事峰回路转的企盼,因为随着青砖摔破,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墙上,那人在寒冷的冬天里依然敞着衣裳,浑身油污,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人。

    张念祖认识此人是三元里一带著名的泼皮,这辈子只擅长五样事情,那就是坑蒙拐骗偷,虽然谈不上无恶不作,但绝对不能说是好人。

    他对鱼龙帮和其余帮派的汉子有些敬畏向往之心,对这泼皮则是没有任何好感,不知为何,今天看到对方出现,在失望之余又有些温暖。大概是泼皮的出现,让他和李光地两人不再感觉像先前那般孤单无助。

    泼皮没敢下院墙,姿式难看地分腿坐在墙上,怀里抱着十几块砖头,对着街道中央的观主不停地砸去,随之而去的还有一连串脏话。

    “老子砸死你!……你个狗日的!……你妈卖烂逼!你娃卖屁眼!”

    张念祖醒过神来,和墙上的泼皮一道破口大骂,声音顿时嘶哑,把手里的那把柴刀,向观主砸了过去,李光地把手里的瓜叉也掷了过去。

    带着残雪绿痕的青砖,不停从墙头飞落,两把刀与叉破雪而去,自然没有一样能够挨着观主片角衣袂,纷纷摔落在地面上。

    物不近身,话不入耳,观主平静前行。

    ……

    ……

    然而又有一把菜刀从空中飞了过来。

    有一个黑锅从院墙那头飞了过来。

    有晾衣的竹竿从楼上砸了下来。

    有滚烫的茶水连着价值不菲的茶壶被扔了过来。

    街边的院墙上,茶楼上,出现了无数唐人。

    有茶博士,有豆腐摊的女老板,有顽童,有泼皮。

    他们拿着手里最沉重的东西,向街中那个道士的身上砸去。

    他们用最污秽的脏话,问候着那名身份最尊贵的道士以及他的双亲。

    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朱雀大街,忽然间人声鼎沸。

    前一刻还仿佛是死城的长安,忽然间活了过来。

    前一刻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唐人,忽然间来到了此间。

    他们曾经恐惧,所以沉默地留在家里等待着道门与书院战斗的结局,他们甚至现在还处于恐惧之中,因为他们是凡人。

    但当他们发现书院败了的时候,他们就像那两名三元里的少年和那名泼皮一样,压制住心头的恐惧,来到了需要他们的地方。

    他们想要保护书院的先生,想要保护长安,因为书院是唐人的书院,家国是唐人的家国,身为唐人当然要为之而出力,哪怕出命。

    鱼龙帮的青衣汉子们从街巷里涌了出来。

    数十名最后的羽林军从朱雀大道那头纵马而至,

    天枢处的修行者们从风雪里暗中藏匿而至。

    老妇带着家里的老少走到朱雀大道上。

    一个拄着拐棍的老者走在人群后方。

    离老者不远有一名瘦道士。

    瘦道士带着观里的小道士,手里拿着祭天用的香炉,满脸凶狠,好似歹徒。

    所有人都满脸凶神恶煞。

    慈眉善目的唐人,急公好义的唐人,虔诚奉天的唐人,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歹徒,长安城变成了一座罪恶的城。

    因为这座城里的所有人都要拼命,都要杀人。

    ……

    ……

    (写出来了感觉很好,明天三千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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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介绍:
与天斗,其乐无穷。
一段可歌可泣可笑可爱的草根崛起史。一个物质要求宁滥勿缺的开朗少年行。书院后山里永恒回荡着他疑惑的声音: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
将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将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将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