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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连城诀txt下载     连城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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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乡下人进城

    托!托托托!托!托托!

    两柄木剑挥舞交斗相互撞击出托托之声。有时相隔良久而无声息有时撞击之声密如联珠连绵不绝。

    那是在湘西沅陵南郊的麻溪乡下三间小屋之前晒谷场上一对青年男女手持木剑正在比试。

    屋前矮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嘴里咬着一根短短的旱烟管手中正在打草鞋偶而抬起头来向这对青年男女瞧上一眼嘴角边微微含笑意示嘉许。淡淡阳光穿过他口中喷出来的一缕缕青烟照在他满头白、满脸皱纹之上但他向吞吐伸缩的两柄木剑瞥上一眼时眼中神光炯然凛凛有威看来他的年纪其实也并不很老似乎五十岁也还不到。

    那少女十七八岁年纪圆圆的脸蛋一双大眼黑溜溜的这时累得额头见汗左颊上一条汗水流了下来直流到颈中。她伸左手衣袖擦了擦脸上红得象屋檐下挂着的一串串红辣椒。那青年比她大着两三岁长脸黝黑颧骨微高粗手大脚那是湘西乡下常见的庄稼少年汉子手中一柄木剑倒使得颇为灵动。

    突然间那青年手中木剑自左上方斜劈向下跟着向后挺剑刺出更不回头。那少女低头避过木剑连刺来势劲急。那青年退了两步木剑大开大阖一声吆喝横削三剑。那少女抵挡不住突然收剑站住竟不招架娇嗔道:“算你厉害成不成?把我砍死了罢!”

    那青年没料到她竟会突然收剑不架这第三剑眼见便要削上她腰间一惊之下急忙收招只是去势太强扑的一声剑身竟打中了自己左手手背“啊哟”一声叫了出来。那少女拍手叫好笑道:“羞也不羞?你手中拿的若是真剑这只手还在吗?”

    那青年一张黑脸黑里泛红说道:“我怕削到你身上这才不小心碰到自己。若是真的拚斗人家肯让你么?师父你倒评评这个理看。”说到最后这句话时面向老者。

    那老者提着半截草鞋站起身来说道:“你两个先前五十几招拆得还可以后面这几招可简直不成话了。”从少女手中接过木剑挥剑作斜劈之势说道:“这一招‘哥翁喊上来’跟着一招‘是横不敢过’那就应当横削不可直刺。阿芳你这两招是‘忽听喷惊风连山若布逃’剑势该象一匹布那样逃了开去。阿云这两招‘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倒使得不错。不过招法既然叫做‘风小小’你出力地使剑那就不对了。咱们这一套剑法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躺尸剑法’每一招出去都要敌人躺下成为一具死尸。自己人比划喂招虽不能这么当真但‘躺尸’二字总是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的。”

    那少女道:“爹咱们的剑法很好可是这名字实在不大……不大好听躺尸剑法听着就叫人害怕。”

    那老者道:“听着叫人害怕那才威风哪。敌人还没动手先就心惊胆战便已输了三分。”他手持木剑将适才这六招重新演了一遍。只见他剑招凝重轻重进退俱是狠辣异常那一双青年男女瞧得心下佩服拍起手来。那老者将木剑还给少女说道:“你两个再练一遍。阿芳别闹着玩刚才师哥若不是让你你小命儿还在么?”

    那少女伸了伸舌头突然间一剑刺出迅捷之极。那青年不及防备急忙回剑招架但被那少女占了机先连连抢攻那青年一时之间竟没法扳回。眼见败局已成忽然东北角上马蹄声响一乘马快奔而来。

    那青年回头道:“是谁来啦?”那少女喝道:“打败了别赖皮!谁来了跟你有甚相干?”刷刷刷又是连攻三剑。那青年奋力抵挡怒道:“你道我怕了你不成?”那少女笑道:“你嘴上不怕心里怕。”左刺一剑右刺一剑两招去势极是灵动。

    其时马上乘客已勒住了马大声叫道:“‘天花落不尽处处鸟衔飞!’妙啊!”

    那少女“咦”的一声向后跳开向那乘客打量只见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服饰考究是城里有钱人家子弟的打扮不禁脸上一红轻声道:“爹他……怎么知道?”

    那老者听得马上乘客说出女儿这两招剑法的名称心下也感诧异正待相询。那乘客已滚鞍下马上前抱拳说道:“请问老丈麻溪铺有一位剑术名家‘铁索横江’戚长戚老爷子他住在哪里?”那老者道:“我便是戚长。什么‘剑术名家’那可是万万不敢当了。大爷寻我作甚?”

    那青年壮士拜倒在地说道:“晚辈卜垣跟戚师叔磕头。晚辈奉家师之命特来叩见。”戚长道:“不敢当不敢当!”伸手扶起双臂微运内劲。卜垣只感半身酸麻脸上一红道:“戚师叔考较晚辈起来啦一见面便叫晚辈出丑。”

    戚长笑道:“你内功还差着点儿。你是万师哥的第几弟子?”卜垣脸上又是一红道:“晚辈是师父第五个不成材的弟子。师父他老人家日常称老戚师叔内功深厚怎么拿晚辈喂起招来啦!”戚长哈哈大笑道:“万师哥好?我们老兄弟十几年不见啦。”卜垣道:“托你老人家福师父安好。这两位师哥师姊是你老人家高足吧?剑法真高!”

    戚长招招手道:“阿云阿芳过来见过卜师哥。这是我的光杆儿徒弟狄云这是我的光杆儿女儿阿芳。嘿乡下姑娘便这么不大方都是自己一家人怕什么丑了?”

    戚芳躲在狄云背后也不见礼只点头笑了笑。狄云道:“卜师兄你练的剑法跟我们的都是一路是吗?不然怎么一见便认出了师妹剑招。”

    戚长“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痰说道:“你师父跟他师父同门学艺学的自然是一路剑法了那还用问?”

    卜垣打开马鞍旁的布囊取出一个包袱双手奉上说道:“戚师叔师父说一点儿薄礼请师叔赏面收下。”戚长谢了便叫女儿收了。

    戚芳拿到房中打开包袱见是一件锦缎面羊皮袍子一只汉玉腕镯一顶毡帽一件黑呢马褂。戚芳捧了出来笑嘻嘻地叫道:“爹爹你从来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衫穿了起来哪还象个庄稼人?这可不是了财、做了官么?”

    戚长一看也不禁怔住了隔了好一会才忸忸怩怩地道:“万师哥……这个……嘿嘿真是的……”

    狄云到前村去打了三斤白酒。戚芳杀了一只肥鸡摘了园中的大白菜和空心菜满满煮了一大盘另有一大碗红辣椒浸在盐水之中。四人团团一桌坐着吃饭。

    席上戚长问起来意。卜垣说道:“师父说跟师叔十多年不见好生记挂早就想到湖南来探访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每日里要练‘连城剑法’没法走动……”戚长正端起酒碗放在唇边将刚喝进嘴的一口酒吐回碗里忙问:“什么?你师父在练‘连城剑法’?”卜垣神情很是得意道:“上个月初五师父已把‘连城剑法’练成了。”

    戚长更是一惊将酒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小半碗酒都泼了出来溅得桌上和胸前衣襟上都是酒水。他呆了一阵突然哈哈大笑伸手在卜垣的肩头重重一拍说道:“***好小子你师父从小就爱吹牛。这‘连城剑法’连你师祖都没练成你师父的玩艺儿又不见得如何高明别来骗你师叔啦喝酒喝酒……”说着仰脖子把半碗白酒都喝干了左手抓了一只红辣椒大嚼起来。

    卜垣脸上却没丝毫笑意说道:“师父知道师叔定是不信下月十六是师父他老人家五十岁寿辰请师叔带同师弟师妹同去荆州喝杯水酒。师父命晚辈专诚前来相邀无论如何要请师叔光临。师父说道他的‘连城剑法’只怕还有练得不到之处要跟师叔一起来琢磨琢磨师父常说师叔剑法了得我们师兄弟如得师叔指点几招大伙儿一定大有进益。”

    戚长道:“你那二师叔言达平已去请过了么?”卜垣道:“言二师叔行踪无定师父曾派二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三位分别到河南、江南、云贵三处寻访都说找不到。戚师叔可曾听到言二师叔的讯息么?”

    戚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之中二师哥武功最强若说他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倒还有三分相信。你师父嘛嘿嘿我不信我不信!”

    他左手抓住酒壶满满倒了一碗酒右手拿着酒碗却不便喝忽然大声道:“好!下月十六我准到荆州给你师父拜寿倒要瞧瞧他的‘连城剑法’是怎么练成的。”

    他将酒碗重重在桌上一顿又是半碗酒泼了出来溅得桌上、衣襟上都是酒水。

    “爹爹你把大黄拿去卖了来年咱们耕田怎么算啊?”

    “来年到来年再说哪管得这许多?”

    “爹爹咱们在这儿不是好好的么?到荆州去干什么?什么万师伯做生日卖了大黄做盘缠我说犯不着。”

    “爹爹答应了卜垣的一定得去。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带了你和阿云到大地方见见世面别一辈子做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我不要见什么世面。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我带着它去吃草带着它回家。爹爹你瞧瞧大黄在流眼泪它不肯去。”

    “傻姑娘!牛是畜生知道什么?快放开手。”

    “我不放手。人家买了大黄去要宰来吃了我不舍得。”

    “不会宰的人家买了去耕田。”

    “昨天王屠户来跟你说什么?一定是买大黄去杀了。你骗我你骗我。你瞧大黄在流眼泪。大黄大黄我不放你去。云哥云哥!快来爹爹要卖了大黄……”

    “阿芳!爹爹也舍不得大黄。可是咱们空手上人家去拜寿那成么?咱们三个满身破破烂烂的总得缝三套新衣免得让人看轻了。”

    “万师伯不是送了你新衣新帽么?穿起来挺神气的。”

    “唉天气这么热老羊皮袍子怎么背得上身?再说你师伯夸口说练成了‘连城剑法’我就是不信非得亲眼去瞧瞧不可。乖孩子放开了手。”

    “大黄人家要宰你你就用角撞他自己逃回来不!人家会追来的你逃得远远的逃到山里……”

    半个月后戚长带同徒儿狄云、女儿戚芳来到了荆州。三人都穿了新衣初来大城土头土脑都有点儿心虚胆怯手足无措。打听“五云手”万震山的住处。途人说道:“万老英雄的家还用问?那边最大的屋子便是了。”

    狄云和戚芳一走到万家大宅之前瞧见那高墙朱门、挂灯结彩的气派心中都是暗自嘀咕。戚芳紧紧拉住了父亲的衣袖。戚长正待向门公询问忽见卜垣从门里出来心中一喜叫道:“卜贤侄我来啦。”

    卜垣忙迎将出来喜道:“戚师叔到了。狄师弟好师妹好。师父正牵记着师叔呢。这几天老是说:‘戚师弟怎么还不到?’请吧!”

    戚长等三人走进大门鼓乐手吹起迎宾的乐曲。唢呐突响狄云吃了一惊。

    大厅上一个身形魁梧的老者正在和众宾客周旋。戚长叫道:“大师哥我来啦!”那老者一怔似乎认不出他呆了一呆这才满脸笑容的抢将出来呵呵笑道:“老三你可老得很了我几乎不认得你啦!”

    师兄弟正要拉手叙旧忽然鼻中闻到一股奇臭接着听得一个破锣似的声音喝道:“万震山你十年前欠了我一文钱今日该还了罢?”戚长一转头只见厅口一人提起一只木桶双手一扬满桶粪水疾向他和万震山二人泼将过来。

    戚长眼见女儿和徒弟站在身后自己若是侧身闪避这一桶粪水势必兜头泼在女儿身上他应变奇双手抓住长袍运劲一崩拍拍拍拍一阵迅轻响扣子崩断左手抓住衣襟向外一崩长袍已然离身内劲贯处一件长袍便如船帆鼓风将泼来的粪水尽行兜在其中。他顺手一送兜满粪水的长袍向来人疾飞过去。

    那人掷出粪桶便即跃在一旁砰彭拍啦粪桶和长袍先后着地满厅臭气弥漫。

    只见那人满腮虬髯身形魁梧威风凛凛地站在当地哈哈大笑说道:“万震山兄弟千里迢迢的来给你拜寿少了礼物送上黄金万两恭喜你金玉满堂啊!”

    万震山的八名弟子见此人如此前来捣乱将一座灯烛辉煌的寿堂弄得污秽不堪无不大怒。八个人一拥而上要揪住他打个半死。

    万震山喝道:“都给我站住了。”八名弟子当即停步。二弟子周圻向那大汉破口大骂:“操你奶奶个雄你是什么东西?今天是万老爷的好日子却来搅局不揍你个好的你王八羔子也不知道五云手万家的厉害。”

    万震山已认出这虬髯汉子的来历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太行山吕大寨主到了。吕大寨主这几年了大财哪家里堆满了黄金万两使不完随身还带着这许多。”

    众宾客听到“太行山吕大寨主”这七个字许多人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原来是太行山的吕通不知他如何跟万老爷子结下了梁子。”“这吕通是北五省中黑道上极厉害的人物一手**刀**拳黄河南北可是大大的有名。”“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有一番热闹瞧的了。”

    吕通冷笑一声说道:“十年之前我兄弟在太原府做案暗中有人通风报讯坏了我们的买卖。那也不打紧却累得我兄弟吕威坏在鹰爪子手里死于非命。直到三年之前才查到原来是你万震山这狗贼干的好事。这件事你说怎么了结?”

    万震山道:“不错那是我姓万的通风报讯。在江湖上吃饭做没本钱买卖那也没什么可是你兄弟吕威强*奸人家黄花闺女连坏四条人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姓万的遇上了可不能不管。”

    众人一听都大声叫嚷起来:“这种恶事也干不知羞耻!”“贼强盗绑了他起来送官。”“采花大盗竟敢到江陵来撒野!”

    吕通突然一个箭步从庭院中窜到厅前横过手臂便向楹柱上击了过去。连击数下只听得喀喇喇一响一条碗口粗细的楹柱登时断为两截屋瓦纷纷堕下院中厅前一片烟尘弥漫。许多人逃出了厅外。众人见他露了这手铁臂功无不凛然均想:“若是身上给他手臂这么横扫一记哪里还有命在?”

    吕通反身跃回庭院大声叫道:“万震山你当真是侠义道就该明刀明枪的出来打抱不平我倒服你是条好汉。为什么偷偷的去向官府通风?又为什么吞没了我兄弟已经到手了的六千两银子?***你卑鄙无耻!有种的就来拚个死活!”

    万震山冷笑道:“吕大寨主十年不见你功夫果然大大长进了。只可惜似你这等人物武功越强害人越多。姓万的年纪虽老只得来领教领教。”说着缓步而出。

    忽然间人丛中窜出一个粗眉大眼的少年悄没声地欺近身去双臂一翻已勾住了吕通的两条手臂大声叫道:“你弄脏了我师父的新衣服快快赔来!”正是戚长的弟子狄云。

    吕通双臂一振要将这少年震开不料手臂给狄云死命勾住了无法挣脱。吕通这铁臂功须得横扫直击方能挥威力冷不防被他勾住了臂上劲力使不出来。他大怒之下右膝一举撞在狄云的小腹之上喝道:“快放手!”狄云吃痛臂力一松。吕通一招“风云乍起”挣脱了他双臂呼的一拳击出正是“**拳”中的一招“乌龙探海”。

    狄云急窜让开叫道:“我不跟你打架。我师父这件新袍子花了三两银子缝的咱们卖了大牯牛大黄才缝了三套衣服今儿第一次上身……”吕通怒道:“愣小子胡说八道什么?”狄云冲上三步叫道:“你快赔来!”他是农家子弟最爱惜物力眼见师父卖去心爱的大牯牛缝了三套新衣第一次穿出来便让人给糟踏了教他如何不深感痛惜?他也不理吕通跟万震山之间有什么江湖过节师父这件袍子总之是非赔不可。

    万震山道:“狄贤侄退下你师父的袍子由我来赔便是。”狄云道:“要他赔他要是走了你又不认账那便糟了。”说着又去扭吕通的衣襟。吕通一闪砰的一拳击在狄云胸口只打得他身子连晃险些摔倒。万震山喝道:“狄贤侄退下!”语气已颇严峻。

    狄云红了双眼喝道:“你不赔衣服还打人不讲理么!”吕通笑道:“我打你这浑小子便怎样?”狄云道:“我也打你!”身形一挫左掌斜劈右掌已从左掌底穿出。吕通使招“打虎式”左腿虚坐右拳挥击出去。

    两人这一搭上手霎时之间拆了十余招。狄云自幼跟着戚长练武与师妹戚芳过招比剑从没一天间断。吕通虽是晋中大盗黑道中的成名人物一时之间却也打他不倒几次要使铁臂功都被他乖巧避开在他肩头打中了两拳狄云肉厚骨壮也没受伤。

    再拆数招吕通焦躁起来突然间拳法一变自“**拳”变为“赤尻连拳”。这套拳法亦是“**拳”中一路只是杂以猴拳讲究搂、这打、腾、封、踢、潭、扫、挂又加上“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鹞子翻身、跺子脚”八式式中套式变幻多端。狄云没见过这路拳法心中一慌左腿上接连给他踹了两脚。

    万震山瞧出他不是敌手喝道:“狄贤侄退下你打他不过。”

    狄云叫道:“打不过也要打。”砰的一响胸口又被吕通打了一拳。

    戚芳在旁瞧着一直为师哥担心这时忍不住也叫:“师哥不用打了让万师伯打他。”但狄云双臂直上直下不顾性命的前冲不住吆喝:“我不怕你我不怕你。”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一拳登时鲜血淋漓。

    万震山皱起了眉头向戚长道:“师弟他不听我话你叫他下来吧。”戚长哼了一声道:“让他吃点儿苦头待会让我去斗斗这采花大盗。”

    便在此时大门外走进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左手拿只破碗右手拄着一根竹棒嘶哑着嗓子叫道:“老爷今日做喜事施舍老化子一碗冷饭。”

    众人都正全神贯注地瞧着吕通与狄云打斗谁也没去理会。那乞丐呻吟叫唤:“啊哟饿死了饿死了。”突然左足踏在地上的粪便之中脚下一滑俯身摔将下来大叫一声:“啊哟跌死了!”手中的破碗和竹棒同时摔出。说也真巧那破碗正好掷在吕通后背“志堂穴”上竹棒一端却在吕通膝弯的“曲泉穴”中一碰。

    吕通膝间一软左足跪倒同时全身酸麻似乎突然虚脱。狄云双拳齐出砰砰两声将吕通庞大的身子打得飞了起来拍的一响臭水四溅正摔在他携来的粪便之中。

    这一下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只见吕通狼狈万状地爬起身来抱头鼠窜而出。众贺客哈哈大笑齐声呼喝:“拿住他拿住他!”“别让这贼子跑了。”

    狄云兀自大叫:“赔我师父的袍子。”待要赶出突觉左臂被人握住动弹不得侧头一看正是师父。戚长道:“你侥幸得胜还追什么?”戚芳抽出手帕给狄云擦去脸上鲜血。狄云一低头只见自己新衫的衣襟上点点滴滴的都是鲜血不禁大急道:“糟糕糟糕!我……这件新衣也弄脏了。”

    只见那老乞丐蹒跚着走出大门喃喃自语:“饭没讨着反赔了一只饭碗。”狄云知道适才取胜全靠这乞丐碰巧一跌从怀里掏出二十枚大钱那是师父给他来城里零花的追出去塞在他的手里。那老乞丐连声道:“多谢多谢!”

    当晚万震山大张筵席款待前来贺寿的贺客。他是荆州的大绅士寿堂中悬了荆州府凌知府、江陵县尚知县送的寿幛金字闪闪好不风光。

    席上自是人人谈论日间这一件趣事来大家都说狄云福气好眼见不敌刚好这老乞丐进来摔了一交扰乱了吕通的心神。大家也不免赞狄云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等胆识和这黑道上的成名人物缠斗到数十招那也已极不容易。自然也有人说这是寿星公洪福齐天否则哪有这么巧老乞丐摔个仰八叉竟然就此退了强敌若是万震山自己出手当然两三下便打了这恶客不过要劳动寿星公的大驾便不这么有趣了。

    众宾这一称赞狄云万震山手下的八名弟子均感脸上黯然无光。这吕通本是冲着万震山而来万门弟子不出手却教师叔一个呆头呆脑的乡下弟子强行出头打退了敌人八名弟子个个心中气愤可又不便作。

    万震山亲自敬过酒后大弟子鲁坤、二弟子周圻、三弟子万圭、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六弟子吴坎、七弟子冯坦、八弟子沈城一席席过来敬酒。万门八弟子都以“土”字傍为名其中第三弟子万圭是万震山的独子他长身玉立脸型微见瘦削俊美潇洒倒象是个富家公子不似大师兄鲁坤、二师兄周圻那么赳赳昂昂。

    八人向来宾中有功名的举人、秀才、武林尊长敬过了酒敬了师叔戚长一杯便向狄云敬酒。万圭说道:“今日狄师兄给家父挣了好大的面子我们师兄弟八人每个都非敬狄师兄一杯不可。”狄云素来不会喝酒双手乱摇说道:“我不会喝我不会喝。”

    万圭道:“日间家父连叫三次要狄师兄退下狄师兄置之不理把家父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般。我们此刻敬酒狄师兄又是不喝那把我们万家门可忒也小看了。”狄云愕然道:“我……我没有啊。”

    戚长听得万圭的语气不对说道:“云儿你喝了酒。”狄云道:“我……我……我不会喝酒的啊。”戚长沉声道:“喝了!”狄云无奈只得一人一杯接连喝了八杯登时满脸通红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胡里胡涂地一团。

    这一晚狄云睡上了床心头兀自迷糊只感胸间、肩头、腿上被吕通拳打脚踢过之处都是**辣地疼痛。睡到半夜睡梦中听得窗上有人伸指弹击有人不住叫唤:“狄师兄狄云狄云!”狄云一惊而醒问道:“是谁?”

    窗外那人说道:“小弟万圭有事相商请狄师兄出来。”狄云一呆下得床来披衣穿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八个人一字排开每人手中都持一柄长剑便是那万门八弟子。

    狄云奇道:“叫我干什么?”万圭道:“咱们要领教领教狄师兄的剑招。”狄云摇头道:“师父吩咐过的不可跟万师伯门下的师兄们比试武艺。”万圭冷笑道:“原来戚师叔倒有自知之明。”狄云怒道:“什么自知之明?”突然间嗤嗤嗤三声万圭隔窗向他连刺三剑剑刃都在他脸颊边掠过相差不过寸许。狄云只感脸颊边凉飕飕地大吃一惊急忙倒退左脚在凳上一绊一个踉跄十分狼狈。万门八弟子都大声笑了起来。

    狄云大怒返身抽出枕头底下的长剑跳出窗去见万门八弟子人人脸色不善不禁心下暗自嘀咕虽是有气但念及师父曾一再叮嘱千万不可和师伯门人失和说道:“你们要怎样?”

    万圭长剑虚击在空中嗡嗡作响说道:“狄师兄你今日逞强出头只道我荆州万家门中人人都死光了是不是?还是说我万家门中没一个及得上你狄大哥的身手?”

    狄云摇头道:“那人弄脏了我师父衣服我自然要他赔这关你什么事?”

    万圭冷冷地道:“你在众宾客之前成名立万露了好大的脸却教我师兄弟八人全闹得灰头土脸。别说再到江湖上混便是这荆州城中我们师兄弟也无立足之地了。你今日的所作所为不也太过份了吗?”狄云愕然道:“我……我不知道啊。”

    万门大弟子鲁坤道:“三师弟这小子装蒜跟他多说什么?伸量伸量他。”

    万圭长剑递出指向狄云左肩。狄云识得这一剑是虚招身形不动亦不伸剑挡架。万圭斜剑收回被他识破剑招更是着恼说道:“好哇你是不屑跟我动手!”狄云道:“师父吩咐过的千万不可和师伯的门人比试。”

    突然间嗤的一声万圭长剑刺出把他右手衣袖上刺破了一条长缝。

    狄云对这件新衣甚是钟爱平白无端地给他刺破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刺破我衣服要你赔。”万圭冷冷一笑挺剑又刺向他的左袖。狄云回剑斜削当的一声格开来剑乘势还击。两人这一交上手便即越斗越快。两人所学剑法一脉相承斗到十余招后狄云兴一剑剑竟往万圭要害处刺去。

    周圻叫道:“嘿!这小子当真要人性命么?三师弟手下别容情了。”

    狄云一惊暗想:“我若是一个失手真的刺伤了他那可不好。”手上攻势登缓。万圭还道他剑法不及自己剑招绵绵不绝来势甚是凌厉。狄云连连倒退喝道:“我又不跟你真打。你这是干什么了?”万圭道:“干什么?要刺你几个透明窟窿!”嗤的一剑踏中宫直刺。狄云斜身闪在左侧眼见他右肩处露出破绽长剑倒翻上去这一剑若是直削万圭肩头非受重伤不可狄云手腕略翻剑刃平转拍的一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他只道这一来胜负已分万圭该当知难而退他平日和师妹比剑一到这处地步便即罢手不料万圭俊脸一红反而挺剑直刺。狄云猝不及防左腿上一阵剧痛已然中剑。

    鲁坤、周圻等拍手欢呼说道:“小子躺下罢!”“认输便饶了你!”“戚师叔调教出来的乡巴佬门徒原不过是这几下三脚猫把式!”

    狄云脚上中剑后本已大怒听这些人出言辱及师父更是怒如狂一咬牙长剑如疾风骤雨般攻了过去。万圭见对方势如疯虎不禁心有怯意他自幼娇生惯养剑法虽练得不错这般拚命的恶斗究竟从未经历过心中一怕剑招便见散乱。

    卜垣见三师兄要败拾起一块砖头用力投向狄云后心。

    狄云全神贯注地正和万圭斗剑突然间背心上一痛被砖头重重掷中他回头骂道:“不要脸两个打一个么?”卜垣叫道:“什么你说什么?”

    狄云心道:“今日你们便是八人齐上我也不能丢了师父的脸面。”不顾腿上和背心的疼痛一剑剑向万圭刺去。这时他剑招已不成章法破绽百出但漏洞虽多气势却盛万圭狼狈闪架已不敢进攻。

    卜垣向六师弟吴坎使个眼色说道:“三师兄剑法高明这小子招架不住倘若伤了他性命戚师叔脸上必不好看咱俩上前掠掠阵罢。”吴坎会意点头道:“不错。咱哥儿俩留点儿神别让三师兄剑下伤人。”两人一左一右飕飕两剑齐往狄云胁下刺去。

    狄云的剑法本来也没比万圭高明多少全仗一鼓作气的猛攻这才占得了上风。卜垣和吴坎上前一夹攻他以一敌三登时手忙足乱刷的一声左腿上又已中剑。这一剑伤得不轻他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倒手上长剑却并不摔脱仍是不住挡格三人刺来的剑招。鲁坤冷哼一声抢上来右足飞出踢中他的手腕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跌入树丛之中。万圭长剑直出剑尖抵住了他咽喉。卜垣和吴坎哈哈一笑跃后退开。

    万圭得意洋洋笑道:“乡下佬服了么?”狄云喝道:“服你个屁!你们四个打我一个算什么好汉子?”万圭剑尖微微向前一送陷入他咽喉的软肉数分喝道:“你还敢嘴硬!我再使一点力立时割断了你喉管。”狄云骂道:“你使力啊你有种便割断我喉管。不使力的是乌龟王八蛋。”万圭目露凶光左足疾出在他肚子上重重踢了一脚骂道:“臭贼你嘴巴还硬不硬?”

    这一脚只踢得狄云五脏六腑犹如倒转了一般险些呻吟出声但咬牙强自忍住骂道:“臭杂种王八蛋!”万圭又是一脚这一次踢在他的面门。狄云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欲待张口再骂却骂不出声了。

    万圭冷笑道:“今日便饶了你。你快向师父师妹哭诉去说我们人多势众打了你啦!料你这脓包定要去哭哭啼啼。”狄云怒道:“哭诉什么?大丈夫报仇只自己一个儿动手。”万圭正要他说这句话更激他道:“给你脸上留些记认好教你师父开口来问。”说着在他左眼右脸重重地各踢一脚。狄云登时半边脸肿了起来左眼泪水模糊。

    卜垣拍手笑道:“嘿嘿大丈夫哭啦!英雄变成狗熊啦!”

    狄云气得肚子真要炸了开来心想你到我师父家里来我好好地招待于你买酒杀鸡哪一点对你不起此刻却如此损我。

    万圭道:“你打不过我不妨去向我爹爹哭诉要我爹爹责罚我代你出了这口鸟气。‘呜呜呜万师伯你的八个弟子打得我爬在地上痛哭求饶。呜呜呜万师伯你不主持公道吗?’”狄云道:“你这没骨头的胚子才向大人哭诉!”

    万圭和鲁坤、卜垣相视一笑心想今日的闷气已出当即回剑入鞘说道:“好小子!你有种的明天再来打过少爷可要失陪了!”八个人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

    狄云瞧着这八个人的背影心中又是气恼又是不解自忖:“我既没得罪他们更没得罪他们师父为什么平白无端的来打我一顿?难道城里人都这般蛮不讲理么?”勉强支撑着站起身来头脑一晕又坐倒在地。

    忽听得身后一人唉声叹气地说道:“唉打不过人家就该磕头求饶啊这么白白地挨了一顿揍这不冤么?”狄云怒道:“宁可给人家打死也不磕头!”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弓身曲背拖着鞋皮慢吞吞地走来但见他蓬头垢面便是日间所见的那个乞丐。

    那老丐说:“唉人老了背上风湿痛得厉害。小伙子你给我背上捶捶。”狄云正一肚子火哼了一声没去理他。那老丐叹道:“谁教我绝子绝孙人到老来没一个亲人照顾哎唷哎唷……”撑着竹棒一步步地走远。

    狄云见那老丐背影颤抖得厉害自己刚给人狠狠打了一顿不由得起了同病相怜之心叫道:“喂我这里还有几十文钱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那老丐一步步地挨了回来接过铜钱说道:“我背上风湿痛得厉害你给我捶捶!”狄云道:“好!我包了腿上的伤口再说。”那老丐道:“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人家算什么英雄好汉!”狄云给他一激便道:“好!我给你捶!”坐倒在地伸掌给他捶背。

    捶得两拳那老丐道:“好舒服好舒服再用力些!”狄云加了些力道。那老丐道:“可惜力道太轻。”狄云又加重了些。老丐道:“唉不中用的小伙子啊挨了一顿揍便死样活气连给老人家捶捶背的力道也没有了。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狄云怒道:“我一使力只怕打断了你的老骨头。”老丐笑道:“你要是打得断我的老骨头就不会躺在地下又给人家踢、又给人家揍了。”狄云大怒手上加力。那老丐道:“嗯这样才有些意思不过还是太轻。”狄云砰的一拳使劲击出。老丐笑道:“太轻太轻不管用。”

    狄云道:“老头儿你别开玩笑我可不想打伤你。”那老丐冷笑道:“凭你也打得伤我?你使足全力打我一拳试试。”

    狄云右臂运劲待要挥拳往他背上击去月光下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模样心中一软说道:“谁来跟你一般见识!”轻轻在他背上捶了一下。

    突然之间只觉腰间给人一托一摔身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砰的一声摔入草丛之中只跌得头晕眼花老半天才爬起身。他慢慢挣扎着站起并不怒只是说不出的惊奇怔怔地瞧着老丐道:“是你……是你摔我的么?”

    那老丐道:“这里还有别人没有?不是我还有谁?”狄云道:“你用什么法子摔我的?”那老丐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狄云奇道:“这是师父教我的剑法啊你……你怎么知道?”那老丐道:“拳招剑法都是一样。再说你师父与没教对。”

    狄云怒道:“我师父教得怎么不对了?凭你这老叫化也敢说我师父的不是?”那老丐道:“要是你师父教得对了为什么你打不过人家?”狄云道:“他们三四个打我一个我自然打不过若是一个对一个你瞧我输不输?”老丐笑道:“哈哈打架嘛讲什么一个打一个?你要单打独斗人家不干那怎么办?要不是跪下磕头就得认命挨打。一个人打得赢十个八个那才是好汉子。”狄云心想这话倒也不错说道:“他们是我师伯的弟子剑法跟我差不多我一个怎斗得过他们八个?”

    那老丐道:“我教你几手功夫让你一个打赢他们八个你学不学?”

    狄云大喜道:“我学我学!”但转念一想世上未必有这种本领而这年纪老迈的乞丐更加不似身有上乘武功之人正自踌躇不定突然背心给人一抓身子又飞了起来这次在空中身不由主地连翻了两个筋斗飞得高落下来时跌得更重手臂在地下一撑关节险些折断爬起身来时痛得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欢喜无比叫道:“老……老伯伯我……跟你学。”

    那老丐道:“我今天教你几招明儿晚上你再跟他们到这里来打过你敢不敢?”

    狄云心想:“你武功虽高我在一天之内又如何学得会?”但想到要跟万圭、鲁坤这干人再打不由得豪气勃说道:“我敢!最多再挨一顿揍有什么大不了!”

    那老丐左手倏出抓住他后颈将他重往地下一掷骂道:“臭小子我既教了你武功你怎么还会挨他们的揍?你信不过我么?”狄云虽然摔得甚痛心中只有更加欢喜忙道:“对对!是我说错了请你老人家快教吧。”

    那老丐道:“你把学过的剑法使给我瞧一面使一面念剑招的名称!”

    狄云应道:“是!”见腿上伤处不断流血便草草裹好伤口到草丛中找到自己的长剑依着师父所授一招招的使动口中念着剑招名称到后来越使越顺嘴里也越念越快。

    他正练到酣处忽听那老丐哈哈大笑不禁愕然收剑问道:“我练得不对么?”那老丐不答兀自捧住肚子笑弯了腰站不住身子。狄云微有怒意道:“就算我练得不对也没什么好笑。”

    那老丐突然止笑叹道:“戚长啊戚长你这一番狠劲当真了得。”摇了摇头道:“把剑给我。”狄云倒转剑柄递了过去。那老丐接过长剑轻轻念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将长剑舞了开来。他一剑在手霎时之间便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身形沉稳剑势飘逸哪里还是适才这般龙钟委琐?

    狄云看了几招忽有所悟说道:“老伯日里我跟那吕通相斗是你故意掷那饭碗帮我的么?”那老丐怒道:“那还用说?**手吕通的武功比你傻小子强得太多凭你这点儿道行真能打他了?”

    他一面说一面继续使剑。狄云听他所念口诀和师父所授并无分别只字音偶有差异但剑招却大不相同越看越感奇怪。

    那老丐左手捏个剑诀右手长剑陡然递出猛地里剑交左手右手反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狄云吓了一跳抚着面颊怒道:“你……你为什么打人?”老丐笑道:“我教你剑招你却在胡思乱想这不该打么?”

    狄云心想原是自己的不是当即心平气和说道:“不错是我不好。我瞧你说的招数和我师父一样剑法可全然不同觉得很是奇怪。”

    那老丐问道:“是你师父教的好还是我使得好?”狄云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老丐将长剑抛还给他道:“咱们比划比划。”狄云道:“我本事跟你老人家差得太远比你不过。”老丐冷笑道:“嘿傻小子还没傻到家。这样罢咱们只比招式不比功力。”手中竹棒一抖以棒作剑向狄云刺来狄云横剑挡路见老丐竹棒停滞不前当即振剑反刺。那知他剑尖只一抖间老丐的竹棒如毒蛇暴起向前一探已点中了他肩头。

    狄云心悦诚服大叫:“妙极妙极。”横剑前削。那老丐翻过竹棒平靠他剑身狄云运劲反推那老丐的竹棒连转几个圈子将他劲力全引到了相反的方向。狄云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他呆了一呆说道:“老伯你的剑招真高。”

    那老丐竹棒一伸搭住空中落下的长剑棒端如有胶水竟将长剑黏了回来说道:“你师父一身好武功就只教了你这些吗?嘿嘿希奇古怪。”摇摇头又道:“你门中这套‘唐诗剑法’每一招都是从一句唐诗中化出来的……”

    狄云道:“什么‘唐诗剑法’?师父说是‘躺尸剑法’几剑出去敌人便躺下变成了尸。”

    那老丐嘿嘿笑了几声说道:“是‘唐诗’不是‘躺尸’!你师父跟你说是‘躺尸’吗?可笑可笑!这两招‘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是说一只孤孤单单的鸿鸟从海上飞来见到6地上的小小池沼并不栖息。这两句诗是唐朝的宰相张九龄做的他比拟自己身份清高不喜跟人争权夺利。将之化成剑法顾盼之际要有一股飘逸自豪的气息。他所谓‘不敢顾’是‘不屑瞧它一眼’的意思。你师父却教你读作什么‘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结果前一句变成大声疾呼后一句成为畏畏尾。剑法的原意是荡然无存了。你师父当真了不起‘铁锁横江’教徒弟这样教法嘿嘿厉害厉害!”说着连连冷笑。

    狄云怔怔地听着听得他话中咬文嚼字虽然不大懂却也知他说得很对狄云向来敬爱师父听他将师父说得一无是处到后来更肆意讥嘲心下难过忽地转身说道:“我要去睡了!不学了。”

    那老丐奇道:“为什么?我说得不对么?”狄云道:“你或许说得很对。但你说我师父的不是我宁可不学。我师父是庄稼人不识字不懂你说的那一套也是有的……”那老丐笑道:“你师父不识字?哈哈这可奇了。”狄云气愤愤地道:“庄稼人不识字有什么好笑?”那老丐哈哈一笑伸手抚他头顶道:“很好很好!你这小子心地厚道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人。我向你认错从此不再说你师父半句不是行不行?”狄云转怒为喜笑道:“你只要不说我师父我向你磕头也成。”说着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

    那老丐笑吟吟地受了他这几拜随即解释剑招如何“忽听喷惊风连山石布逃”其实是“俯听闻惊风连山若波涛”;如何“落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乃是“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在湘西土音中这“泥”字和“日”字却也差不多。即老丐言语中当真再也不提戚长半句单是纠正狄云剑法中的错失。

    那老丐道:“你剑法中莫名其妙的东西太多一时也说不完。我教你三招功夫明儿你再跟这八个不成器的小子打过用心记住了。”

    狄云精神一振用心瞧那老丐使竹棒比划。第一招是“刺肩式”敌人若是一味防守那是永远刺他不着但只要一出剑相攻立时便可后先至刺中他的肩头。第二招:“耳光式”便是那老丐适才剑交左手、右手反打他耳光的这一招。这一招古怪无比就算敌人明知自己要剑交左手反手打他耳光但闪左打左闪右打右越是闪避越打得重。第三招是“去剑式”适才老丐用竹棒令他长剑脱手便是这一招。

    这三记招式那老丐都曾在狄云身上用过本来各有一个典雅的唐诗名称但那老丐知道他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教他诗句徒乱心神于是改用了三个一听便懂的名称。

    狄云并不如何聪明性子却极坚毅。这三招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纯熟。

    那老丐笑道:“好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晚我教你剑法之事不得跟谁说起连你师父和师妹也不能说否则……”狄云敬师如父对这位娇憨美貌的师妹又是私恋已久说有什么事要瞒住师父、师妹;那可比什么都难一时踌躇不答。

    那老丐叹道:“此中缘由一时不便细说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我性命难保定要死在五云手万震山的剑底。”狄云吃了一惊奇道:“老伯伯你武功这么高强怎会怕我师伯?”那老丐不答扬长便去说道:“你是否有心害我那全瞧你自己了。”

    狄云忙追了上去说道:“我多谢老伯伯还来不及怎会害你性命?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教我天诛地灭。”那老丐叹了口气足不停步地走了。

    狄云呆了一阵忽然想起没问那老丐的姓名叫道:“老伯伯老伯伯!”但那老丐没入树丛之中已然影踪不见了。

    次日清晨戚长见狄云目青鼻肿好生奇怪问道:“跟谁打架了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狄云不善说谎支吾难答。戚芳笑道:“还不是昨天给那个什么大盗吕通打的么?”戚长决计想不到昨晚之事也不再问。

    戚芳拉了拉狄云的衣襟两人从边门出去来到一口井边见四下无人便在井栏圈上坐了下来。戚芳问他道:“师哥你昨晚跟谁打架了?”狄云嗫嚅未答。戚芳道:“你不用瞒我昨天你跟吕通相斗他一拳一脚打在你身上什么地方我全瞧得清清楚楚他可没打中你的眼睛。”狄云料知瞒她不过心想:“我只要不说那老伯的事就不要紧。”于是将万门八弟子如何半夜里前来寻衅、如何比剑、如何落败受辱的事一一都说了。

    戚芳越听越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气愤愤地道:“他们八个人打你一个算什么好汉?”狄云道:“倒不是八个人一齐出手是三四个打我一个。”戚芳怒道:“哼他们三四个联手打你已经赢了其余的就不必动手倘若三四个打你不过还不是五六个、七八个一起下场。”狄云点头道:“那多半会这样。”

    戚芳霍地站起道:“咱们跟爹爹说去教万震山评评这个理看。”她盛怒之下连“万师伯”也不称了竟是直呼其名。

    狄云忙道:“不我打架打输了向师父诉苦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吗?”

    戚芳哼了一声见他衣衫破损甚多心下痛惜从怀中取出针线包就在他身上缝补。她头擦着狄云下巴狄云只觉得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低声道:“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江南三湘一带民间迷信穿着衣衫让人缝补或缀钮扣之时若是说了话就会给人冤赖偷东西。“空心菜”却是戚芳给狄云取的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机心。

    这日晚间万震山在厅上设了筵席宴请师弟八个万门弟子在下相陪十二人团团坐了一张圆桌。

    酒过三巡万震山见狄云嘴唇高高肿起饮食不便说道:“狄贤侄昨儿辛苦了你来来来多吃一点。”挟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碟中。周圻鼻中突然哼了一声。

    戚芳早已满肚是火这时再也忍耐不住大声道:“万师伯我师哥这些伤不是吕通打的是你八个高徒联手打的。”万震山和戚长同时吃了一惊问道:“什么?”

    万门第八弟子沈城年纪最小却十分伶牙俐齿抢着说道:“狄师哥打赢了吕通说师父你老人家胆小怕事不敢和吕通动手全靠他狄师哥出马才赶走了他没让你老人家出丑。我们气不过……”万震山脸上变色但随即笑道:“是啊这原是全仗狄贤侄替我们挽回了颜面。”沈城道:“万师哥听他口出狂言实在气不过这才约狄师哥比剑好象是万师哥占了先。”

    狄云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我几时……”他本就不善言辞听得沈城撒谎诬蔑又急又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万震山道:“怎么是圭儿象占了先?”沈城道:“昨晚万师哥和狄师哥怎么比剑我们都没瞧见。今天早晨万师哥跟大伙说起好象是万师哥是用一招……用一招……”他转头问万圭道:“万师哥你用一招什么招数胜了狄师哥的?”万圭道:“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二人一搭一挡将“八人联手”之事推了个一干二净。万圭怎样胜了狄云旁人见都没见到自然谈不上联手相攻了。沈城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谁都不信他会撒谎。

    万震山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戚长气得满脸通红伸手一拍桌子喝道:“云儿我千叮万嘱叫你不可和万师伯门下众师兄失了和气怎地打起架来了。”

    狄云听得连师父也信了沈城的话只气得浑身抖道:“师父……我……我……我没有……”戚长劈头劈脸一记耳光打过去喝道:“做错了的事还要抵赖!”狄云不敢闪避戚长这一掌打得好重狄云脸颊本就青肿登时肿上加肿。戚芳急叫:“爹你也不问问清楚。”

    狄云狂怒之下牛脾气作突然纵身跳起抢过放在身后几上的长剑拔剑出鞘跃在厅心叫道:“师父这万……万圭说打败了我教他再打打看。”戚长大怒喝道:“你回不回来?”离座出去又要挥拳殴击。戚芳一把拉住叫道:“爹爹!”

    狄云大叫:“你们八个人再来打我有种的就一齐来。哪一个不来就是乌龟儿子狗杂种。”他急怒之下口不择言乱骂起来。

    万震山眉头一皱说道:“既是如此你们去领教狄师哥的剑法也是好的。”

    八名弟子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各人提起长剑分占八方将狄云围在核心。

    狄云大声叫道:“昨儿晚上是八个狗杂种打我一人今日又是八个狗杂种……”

    戚长喝道:“云儿你胡说些什么?比剑就比剑是比嘴上伶俐么?”

    万震山听他左一句“狗杂种”右一句“狗杂种”心下也动了真怒这八人中的万圭是他亲生儿子狄云如此乱骂口口声声便是骂在他的头上。他见八个弟子分站八方隐然有分进合击之势喝道:“狄师兄瞧不起咱们要以一个斗八个难道咱们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大弟子鲁坤道:“是众位师弟退开让我先领教领教狄师哥的高招。”

    五弟子卜垣极工心计昨晚见到狄云与万圭动手这乡下佬武功不弱这时情急拚命大师兄未必能胜如被他先赢得一仗纵然再有人将他打败也已折了万门的锐气同门中剑术以四师兄孙均为第一最好让孙均一上手便将他打败令他再也说嘴不得便道:“大师哥是咱们同门表率何必亲自出马?让四师哥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

    鲁坤一听已明其意微笑道:“好四师弟咱们瞧你的了。”左手一挥七人一齐退开只剩孙均一人和狄云相对。

    孙均沉默寡言常常整天不说一句话上以能潜心向学剑法在八同门中最强。他见师兄弟推己出马当即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这一招叫做“万国仰宗周衣冠拜冕旒”乃是极具礼的起手剑招。但当年戚长向狄云说剑之时却将这招的名称说做“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意思是说:“我是好好的大米饭你是一只臭粽子外表上让你一下恭敬你一下我心里可在骂你!我是官你是猴子我拜你是官拜畜生。”狄云见他施出这一招心下更怒当下也是长剑一立低头躬身还了他一招“饭角让粽臭一官拜马猴”针锋相对毫不甘示弱。

    他只这么一躬身身子尚未站直长剑剑尖已向孙均小腹上刺了过去。万门弟子齐声惊呼。孙均回剑格挡铮的一声双剑相击两人手臂上各是一麻。

    鲁坤道:“师父你瞧这小子下手狠不狠?他简直是要孙师弟的命啊。”万震山心下暗暗惊异:“这乡下小子干么如此愤激一上来就是拚命?”

    但听得铮铮铮数声连响狄云和孙均快剑相搏拆到十余招后孙均长剑一斜小腹间露出破绽。狄云大喝一声挺剑直进孙均回过长剑已将他长剑压住拍的一掌正击在他胸口。万门弟子齐声喝采有人叫了起来:“一个也打不过还吹什么大气?”狄云身子一晃抽起长剑犹如疾风骤雨般一阵猛攻。孙均挡得几招剑回攻狄云突然间长剑抖动卟的一声轻响已刺入了孙均的肩头正是那老丐所授的“刺肩式”。

    这一招“刺肩式”突如其来谁也料想不到。但见孙均肩头鲜血长流身子摇晃万门弟子齐声呼喝。鲁坤和周圻双剑齐出向狄云攻了上去。狄云长剑左一刺右一戳卟卟两声鲁坤和周圻右肩分别中剑手中长剑先后落地。

    万震山沉着脸叫了声:“很好!”

    万圭提起长剑凝目瞪着狄云突然间一声暴喝飕飕飕连刺三剑。狄云一一挡开剑交左手右手反将过来拍的一声响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招更是来得突然万圭一怔之间狄云已飞起左腿踹在他胸口。万圭抵受不住坐倒在地。卜垣抢上相扶狄云不让他走近挺剑刺出卜垣只得举剑招架。吴坎、冯坦、沈城三人见狄云如此凶猛而万圭坐倒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惊怒之下各操兵刃围了上来。这时万家的家丁婢仆听得厅上兵刃相交的声音纷纷奔来观看。

    戚长双目瞪视脸色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戚芳叫道:“爹爹他们大伙儿打师哥一人快快救他啊。”

第二章 牢狱

    叮叮当当兵刃相交声中白光闪耀一柄柄长剑飞了起来一柄跌入了人丛众婢仆登时乱作一团一柄摔上了席面更有一柄直插入头顶横梁之中。顷刻之间卜垣、吴坎、冯坦、沈城四人手中的长剑都被狄云以“去剑式”绞夺脱手。

    万震山双掌一击笑道:“很好很好!戚师弟难为你练成了‘连城剑法’!恭喜恭喜!”声音中却满是凄凉之意。

    戚长一呆问道:“什么‘连城剑法’?”

    万震山道:“狄世兄这几招不是‘连城剑法’是什么?坤儿、圻儿、圭儿大伙都回来。你们狄师兄学的是戚师叔的‘连城剑法’你们如何是他敌手?”又向戚长冷笑道:“师弟你装得真象当真是大智若愚!‘铁锁横江’委实了不起。”

    狄云连使“刺肩式”、“耳光式”、“去剑式”三路剑招片刻之间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大败亏输自是得意只是胜来如此容易心中反而胡涂了不由得手足无措瞧瞧师父瞧瞧师妹又瞧瞧师伯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戚长走近身去接过他手中长剑突然间剑尖一抖指向他的咽喉喝道:“这些剑招你是跟谁学的?”

    狄云大吃一惊他本来凡事不敢瞒骗师父但那老丐说得清清楚楚倘若泄漏了传剑之事定要送了那老丐的性命自己因此而立下了重誓决不吐露一字半句便道:“师……师父是弟子……弟子自己想出来的。”

    戚长喝道:“你自己想得出这般巧妙的剑招?你……你竟胆敢对我胡说八道!再不实说我一剑要了你的小命。”手腕向前略送剑尖刺入他咽喉数分剑尖上已渗出鲜血。

    戚芳奔了过来抱住父亲手臂叫道:“爹!师哥跟咱们寸步不离又有谁能教他武功了?这些剑招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么?”

    万震山冷笑道:“戚师弟你何必再装腔作势?令爱都已说得明明白白了。‘铁锁横江’的高明手段不必使在自己师哥身上来来来!老哥哥贺你三杯!”说着满满斟了两杯酒仰脖子先喝了一杯说道:“做哥哥的先干为敬!你不能不给我这个面子。”

    戚长哼的一声抛剑在地回身接过酒杯连喝了三杯侧过了头沉思满脸疑云喃喃说道:“奇怪奇怪!”

    万震山道:“戚师弟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咱们到书房中去说。”戚长点了点头万震山携着他手师兄弟并肩走向书房。

    万门八弟子面面相觑。有的脸色铁青有的喃喃咒骂。

    沈城道:“我小便去!给狄云这小子这么一下子吓得我屎尿齐流。”鲁坤沉脸喝道:“八师弟你丢的丑还不够么?”

    沈城伸了伸舌头匆匆离席。他走出厅门到厕所去转了转蹑手蹑脚地便走到书房门外侧耳倾听。

    只听得师父的声音说道:“戚师弟二十年来揭不破的谜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

    听得戚长的声音道:“小弟不懂。什么叫做真相大白。”

    “那还用我多说么?师父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师父失落了一本练武功的书找来找去找不到郁郁不乐就此逝世。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问我?”

    “是啊。这本练武的书叫做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你问我干什么?”

    “我却听师父说过叫做‘连城诀’。”

    “什么练成、练不成的我半点也不懂。”

    “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什么?”

    “不如乐之者!”

    “嘿嘿哈哈呵呵!”

    “有什么好笑?”

    “你明明满腹诗书却装作粗鲁不文。咱们同门学艺十几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底?你不懂‘连城诀’三字又怎背得出‘论语’、‘孟子’?”

    “你是考较我来了是不是?”

    “拿来!”

    “拿什么来?”

    “你自己知道还装什么蒜?”

    “我戚长向来就不怕你。”

    沈城听师父和师叔越吵越大声心中害怕起来急奔回厅走到鲁坤身边低声道:“大师兄师父跟师叔吵了起来只怕要打架!”

    鲁坤一怔站起身来道:“咱们瞧瞧去!”周圻、万圭、孙均等都急步跟去。

    戚芳拉拉狄云的衣袖道:“咱们也去!”狄云点点头刚走出两步戚芳将一柄长剑塞在他手中。狄云一回头只见戚芳左手中提着两把长剑。狄云道:“两把?”戚芳道:“爹没带兵刃!”

    万门八弟子都是脸色沉重站在书房门外。狄云和戚芳站得稍远。十个人屏息凝气听着书房中两人的争吵。

    “戚师弟师父他老人家的性命明明是你害死的。”那是万震山的声音。

    “放屁放你妈的屁万师哥你话说得明白些师父怎么会是我害死的?”戚长盛怒之下声音大异变得十分嘶哑。

    “师父他那本‘连城诀’难道不是你戚师弟偷去的?”

    “我知道什么连人、连鬼的?万师哥你想诬赖我姓戚的可没这么容易。”

    “你徒儿刚才使的剑招难道不是连城剑法?为什么这般轻灵巧妙?”

    “我徒儿生来聪明是他自己悟出来的连我也不会。哪里是什么连城剑法了?你叫卜垣来请我说你已练成了连城剑法你说过这话没有?咱们叫卜垣来对证啊!”

    门外各人的眼光一齐向卜垣瞧去只见他神色极是难看显然戚长的话不假。狄云和戚芳对视了一眼都点了点头心想:“卜垣这话我也听见过的要想抵赖那可不成。”

    只听万震山哈哈笑道:“我自然说过这话。若不是这么说如何能骗得你来。戚长我来问你你说从来没听见过‘连城剑法’的名字为什么卜垣一说我已练成连城剑法你就巴巴的赶来?你还想赖吗?”

    “啊哈姓万的你是诓我到荆州来的?”

    “不错你将剑诀交出来再到师父坟上磕头谢罪。”

    “为什么要交给你?”

    “哼我是大师兄。”

    房中沉寂了半晌只听戚长嘶哑的声音道:“好我交给你。”

    门外众人一听到“好我交给你”这五个字都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震。狄云和戚芳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将下去。鲁坤等八人向狄戚二人投以鄙夷之色。戚芳又是气恼又感万分屈辱真想不到爹爹竟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

    突然之间房中传出万震山长声惨呼极是凄厉。

    万圭惊叫:“爹!”飞腿踢开房门抢了进去。只见万震山倒在地下胸口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身边都是鲜血。

    窗子大开兀自摇晃戚长却已不知去向。

    万圭哭叫:“爹爹!”扑到万震山身边。

    戚芳口中低声也叫:“爹爹!”身子颤抖握住了狄云的手。

    鲁坤叫道:“快快追凶手!”和周圻、孙均诸师弟纷纷跃出窗去大叫:“捉凶手捉凶手啊!”

    狄云见万门八弟子纷纷出去追赶师父这一下变故当真吓得他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才好。戚芳又叫一声:“爹爹!”身子晃了两晃站立不定。狄云忙伸手扶住一低头只见万震山双目紧闭脸上神情狰狞可怖想是临死时受到极大痛苦。

    狄云不敢再看低声道:“师妹咱们走不走?”戚芳尚未回答只听得身后一个声音道:“你们是谋杀我师父的同犯可不能走!”

    狄云和戚芳回过头来只见一柄长剑的剑尖指着戚芳后心剑柄抓在卜垣的手里。狄云大怒待欲反唇相讥但话到口边想到师父手刃师兄那还有什么话可说?不由得低下了头一言不。

    卜垣冷冷地道:“两位请回到自己房去待咱们拿到戚长后一起送官治罪。”狄云道:“此事全由我一人身上而起跟师妹毫不相干。你们要杀要剐找我一人便了。”卜垣猛力推他背心喝道:“走吧这可不是你逞好汉的时候。”狄云只听得外面“捉凶手啊捉凶手啊!”的声音乱成一片心下实是说不出的羞愧难当咬了咬牙走向自己的房去。

    戚芳哭道:“师哥那……那怎么得了?”狄云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我去跟师父抵罪好了。”戚芳哭道:“爹爹他……他到哪里去了?”

    狄云坐在房中其时距万震山被杀已有两个多时辰他兀自呆呆坐在桌前望着烧得只剩半寸的残烛心乱如麻。

    这时追赶戚长的众人都已回来了。“凶手逃出城去了追不到啦!”“明儿咱们追到湖南去无论如何要捉到凶手给师父报仇!”“只怕凶手亡命江湖再也寻他不着。”“哼!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捉到他碎尸万段。”“明日大撒江湖帖子要请武林英雄主持公道共同追杀这卑鄙无耻的凶手。”“对对!咱们把凶手的女儿和姓狄的小狗先宰了用来拜祭师父的英灵。”“不!待明天县太爷来验过了尸再说。”万门家人弟子这些纷纷议论也早已停息了。

    狄云想叫师妹独自逃走但想:“她年纪轻轻一个女子流落江湖有谁来照顾?我带着她一同逃走吧?不不!这件祸事都是由我身上而起若不是我逞强出头跟万家众师兄打架生事万师伯怎会疑心我师父盗了什么‘连城剑’的剑诀?我师父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好人怎会去偷什么剑诀?这三招剑法是那个老乞丐教我的啊。可是师父已杀了人我这时再说出来旁人也决不相信就算相信了又有什么用?我实在罪大恶极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我明天要当众言明为师父辩白。可是……可是万师伯明明是师父杀的师父的恶名怎能洗刷得了?不我决不能逃走我留着给师父抵罪让他们杀了我好了!”

    正自思潮起伏忽听得外面屋顶上喀喇一声轻响一抬头只见一条黑影自西而东从房顶上纵跃而过他险些叫出“师父”来但凝目一看那人身形又高又瘦决不是师父。跟着又有一人影紧接着跃过这次更看明白那人手握单刀。

    他心想:“他们是在搜寻师父么?难道师父还在附近并未走远?”正思疑间忽听得东边屋中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他大吃一惊握住剑柄一跃而起先想到的便是:“他们在欺侮师妹?”跟着又听得一声女子的呼喊:“救命!”

    这声音似乎并非戚芳但他关心太切哪等得及分辨是否戚芳遇险纵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刚站上屋檐又听得那女子惊叫:“救命!救命!”

    他循声奔去只见东边楼上透出灯光一扇窗子兀自摇动。他纵到窗边往里张去只见一个女子手足被绑横卧在床两条汉子伸出手去摸她的脸颊另一个却要解她衣衫。狄云不认得这女子是谁但见她已吓得脸无人色在床上滚动挣扎大声呼救。

    他自己虽在难中但见此情景不能置之不理当即连剑带人从窗中扑将进去挺剑刺向左边那汉子的后心。右边的汉子举起一张椅子一格左边的汉子已拔出单刀砍了过来。狄云见这两人脸上都蒙了黑布只露出一对眼睛喝道:“大胆恶贼留下命来!”刷刷刷连刺三剑。

    两条汉子不声不响各使单刀格打。一名汉子叫道:“吕兄弟扯呼!”另一人道:“算他万震山运气下次再来报仇!”双刀齐举往狄云头上砍将过来。

    狄云见来势凶猛闪身避过。一条汉子飞足踢翻了桌子烛台摔下房中登时黑漆一团。只听得呼呼声响两人跃出窗子跟着乒乓连响几块瓦片掷将过来。黑暗中狄云看不清楚而这高来高去的轻身功夫他原也不擅长不敢追出。

    他心想:“其中一个贼子姓吕多半是吕通的一伙是报仇来了。他们还不知万师伯已死。”

    忽听床上那女子叫道:“啊哟痛死我了我胸口有一把小刀!快给我拔出来。”狄云吃了一惊道:“贼人刺中了你?”那女子呻吟道:“刺中了!刺中了!”

    狄云道:“我点亮蜡烛给你瞧瞧。”那女子道:“你过来快快过来!”狄云听她说得惊慌走近一步道:“什么?”

    突然之间那女子张开手臂将他拦腰抱住大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狄云这一惊比适才更是厉害明明见她手足都被绑住怎地会将自己抱住?忙伸手去推想脱开她的搂抱不料这女子死命地抱住他腰一时之间竟然推她不开。

    忽然间眼前一亮窗口伸进两个火把照得房中明如白昼好几个人同时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那女子叫道:“采花贼采花贼!谋财害命啊救命救命!”

    狄云大急叫道:“你……你……你怎么不识好歹?”伸手往她身上乱推。那女子本来抱着他腰这时却全力撑拒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狄云正待逃开忽觉后颈中一阵冰冷一柄长剑已架在颈中。他正待分辩蓦地里白光一闪只觉右掌一阵剧痛当啷一声自己手中的长剑跌在地板之上。他俯眼一看吓得几乎晕了过去只见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已被人削落鲜血如泉水一般喷将出来慌乱中斜眼看时但见吴坎手持带血长剑站在一旁。

    他只说得一声:“你!”飞起右足便往吴坎踢去突然间后心被人猛力一拳一个踉跄扑跌在那女人身上。那女人又叫:“救命啊采花贼啊!”只听得鲁坤的声音说道:“将这小贼绑了!”

    狄云虽是个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少年此刻也明白是落入了人家布置的阴毒陷阱之中。他急跃而起翻过身来正要向鲁坤扑去忽然见到一张苍白的脸却是戚芳。

    狄云一呆只见戚芳脸上的神色又是伤心又是卑夷又是愤怒。他叫道:“师妹!”戚芳突然满脸涨得通红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狄云满腹冤屈这时如何说得出口?

    戚芳“啊”的一声哭了出来道:“我……我还是死了的好。”见到狄云右手五指全被削落心中又是一痛咬一咬牙撕下自己布衫上一块衣襟走近身来替他包扎伤口。这时她脸色却又变得雪白。

    狄云痛得几次便欲晕去但强自支持不倒只咬得嘴唇出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鲁坤道:“小师娘这狗贼胆敢对你无礼咱们定然宰了他给你出气。”原来这女子是万震山的小妾。她双手掩脸呜呜哭喊说道:“他……他说了好多不三不四的话。他说你们师父已经死了叫我跟从他。他说戚姑娘的父亲杀了人要连累到他。他……又说已得了好多金银珠宝了大财叫我立刻跟他远走高飞一生吃着不完……”

    狄云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是喃喃地道:“假的……假的……”

    周圻大声道:“去去!去搜这小贼的房!”

    众人将狄云推推拉拉拥向他的房中。戚芳茫然跟在后面。

    万圭却道:“大家不可难为狄师哥事情没弄明白可不能冤枉了好人!”周圻怒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是屁好人!”万圭道:“我瞧他倒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周圻道:“刚才你没亲耳听见么?没亲眼瞧见么?”万圭道:“我瞧他是多饮了几杯不过是酒后乱性。”

    这许多事纷至沓来戚芳早已没了主意听万圭这么替狄云分辩心下暗暗感激低声道:“万师兄我师哥……的确不是那样的人。”

    万圭道:“是啊我说他只是喝醉了酒偷钱是一定不会的。”

    说话之间众人已推着狄云来到他房中。沈城双眼骨碌碌地在房中转了转一矮身伸手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重甸甸的包裹来但听得叮叮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乱响。狄云更加惊得呆了只见沈城解开包裹满眼都是压扁了的金器银器酒壶酒杯不一而足都是万府中酒筵上的物事。

    戚芳一声惊呼伸手扶住了桌子。

    万圭安慰道:“戚师妹你别惊慌咱们慢慢想法子。”

    冯坦揭起被褥又有两个包裹。沈城和冯坦分别解开一包是银锭元宝另一包却是女子的饰珠宝顶链、金镯金戒的一大堆。

    戚芳此时更无怀疑怨愤欲绝恨不得立时便横剑自刎。她自幼和狄云一同长大心目中早便当他是日后的夫郎哪料到这个自己一向爱重的情侣竟会在自己遭逢横祸之时要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难道这个妖妖娆娆的女子便当真迷住了他么?还是他害怕受爹爹连累想独自逃走?

    鲁坤大声喝骂:“臭小贼赃物俱在还想抵赖么?”左右开弓重重打了狄云两记耳光。狄云双臂被孙均、吴坎分别抓住了无法挡格两边脸颊登时高高肿胀起来。鲁坤打出了性一拳拳击向他胸口。

    戚芳叫道:“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周圻道:“打死这小贼再报官!”说着也是一拳。狄云口一张喷出一大口鲜血来。冯坦挺剑上前道:“将他左手也割下了瞧他能不能再干坏事?”孙均提起狄云的左臂冯坦举剑便要砍下。戚芳“啊”的一声急叫。万圭道:“大伙瞧我面上别难为他了咱们立刻就送官。”

    戚芳见冯坦缓缓收剑两行珠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向万圭望了一眼眼色中充满感激之情。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差役口中数着板子着力往狄云的后腿上打去。狄云身子被另外两个差役按着竹板子一下又一下的落下来。和他心中痛楚相比这些击打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他右掌上的痛楚也算不了什么。

    他心中只是想:“连芳妹也当我是贼连她也当我是贼。”

    “二十五……三十……三十五……四十……”板子在落肌肤肿了破裂了鲜血沾到了板子上溅在四周地下。

    狄云在监狱的牢房中醒来时兀自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也不知时候已过了多久。渐渐地他感到了右手五根手指断截处的疼痛又感到了背上、腿上、臀上被板子笞打处的疼痛。他想翻过身来好让创痛处不压在地上突然之间两处肩头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烈疼痛又使他晕了过去。

    待得再次醒来他先听到了自己声嘶力竭的呻吟接着感到全身各处的剧痛。可是为什么肩头却痛得这么厉害?为什么这疼痛竟是如此的难以忍受?他只感到说不出的害怕良久良久竟不敢低下头去看。“难道我两个肩膀都给人削去了吗?”隔了一阵忽然听到铁器的轻轻撞击之声一低头只见两条铁链从自己双肩垂了下来。他惊骇之下侧头看时只吓得全身颤。

    这一颤抖两肩处更痛得凶了。原来这两条铁链竟是从他肩胛的琵琶骨处穿过和他双手的铁镣、脚踝上的铁链锁在了一起。穿琵琶骨他曾听师父说过的那是官府对付最凶恶的江洋大盗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强琵琶骨被铁链穿过半点功夫也使不出来了。霎时之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为什么要这样对付我?难道他们真的以为我是大盗?我这样受冤枉难道官老爷查不出么?”

    在知县的大堂之上他曾断断续续的诉说经过但万震山的小妾桃红一力指证意图强*奸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万家八个弟子和许多家人都证实亲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红看到那些贼赃从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来。衙门里的差役又都说荆州万家威名远震哪里有什么盗贼敢去打主意。

    狄云记得知县相貌清秀面目很是慈祥。他想知县大爷一时听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终究会查得出来。可是右手五根手指给削断了以后怎么再能使剑?

    他满腔愤怒满腹悲恨不顾疼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阵酸软俯身向地直摔了下去。他挣扎着又想爬起刚刚站直腿膝酸软又向前摔倒了。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道:“给人穿了琵琶骨一身功夫都废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钱可真不小!”狄云也不理说话的是谁更不去理会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一名狱卒走了过来喝道:“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还不给我闭嘴!”狄云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见知县大老爷要求他伸冤。”那狱卒喝道:“你闭不闭嘴?”狄云反而叫得更响了。

    那狱卒狞笑一声转身提了一只木桶隔着铁栏兜头便将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云只感一阵臭气刺鼻已不及闪避全身登时湿透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上他身上各处破损的创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厉害。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他迷迷糊糊的着高烧一时唤着:“师父师父!”一时又叫:“师妹师妹!”接连三天之中狱卒送了糙米饭来他一直神智不清没吃过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烧终于渐渐退了。各处创口痛得麻木了已不如前几日那么剧烈难忍。他记起了自己的冤屈张口又叫:“冤枉!”但这时叫来的声音微弱之极只是断断续续地几下呻吟。

    他坐了一阵茫然打量这间牢房那是约莫两丈见方的一间大石屋墙壁都是一块块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石块铺成墙角落里放着一只粪桶鼻中闻到的尽是臭气和霉气。

    他缓缓转过头来只见西屋角之中一对眼睛狠狠地瞪视着他。狄云身子一颤没想到这牢房中居然还有别人。只见这人满脸虬髯头长长的直垂至颈衣衫破烂不堪简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铐足上足镣和自己一模一样甚至琵琶骨中也穿着两条铁链。

    狄云心中第一个念头竟是欢喜嘴角边闪过了一丛微笑心中想:“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随即转念:“这人如此凶恶想必真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他是罪有应得我却是冤枉!”想到这里不禁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他受审被笞琅铛入狱虽然吃尽了苦楚却一直咬紧牙关强忍从没流过半滴眼泪到这时再也抑制不住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那虬髯犯人冷笑道:“装得真象好本事!你是个戏子么?”

    狄云不去理他自管自地大声哭喊。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又提了一桶尿水过来。狄云性子再硬却也不敢跟他顶撞只得慢慢收住了哭声。那狱卒侧头向他打量忽然说道:“小贼有人瞧你来着。”

    狄云又惊又喜忙道:“是……是谁?”那狱卒又侧头向他打量了一会从身边掏出一枚大铁匙开了外边的铁门。只听得脚步声响那狱卒走过了一条长长的甬道又是开铁门的声音接着是关铁门、锁铁门的声音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音向着这边走来。

    狄云大喜当即跃起腿上一软便要摔倒忙靠住身旁的墙壁这一牵动肩头的琵琶骨又是一阵大痛。但他满怀欣喜把疼痛全部忘了大声叫道:“师父师妹!”他在世上只有师父和师妹两个亲人甬道中除了狱卒之外尚有两人自然是师父和师妹了。

    突然之间他口中喊出一个“师”字下面这个“父”字却缩在喉头张大了嘴闭不拢来。从铁门中进来的第一个是狱卒第二个是个衣饰华丽的英俊少年却是万圭第三个便是戚芳。

    她大叫:“师哥师哥!”扑到了铁栅栏旁。

    狄云走上一步见到她一身绸衫并不是从乡间穿出来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出去。但见她双目红肿只叫:“师哥师哥你……你……”

    狄云问道:“师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么?”戚芳摇了摇头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狄云又问:“你……你可好?住在哪里?”戚芳抽抽噎噎地道:“我没地方去暂且住在万师哥家里……”狄云大声叫道:“这是害人的地方千万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头轻声道:“我……我又没钱。万师哥……待我很好他这几天……天天上衙门花钱打点……搭救你。”

    狄云更是恼怒大声道:“我又没犯罪要他花什么钱?将来咱们怎生还他?知县大老爷查明了我的冤枉自会放我出去。”

    戚芳“啊”的一声又哭了出来恨恨地道:“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为什么要撇下我?”

    狄云一怔登时明白了到这时候师妹还是以为桃红的话是真的相信这几包金银珠宝确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对戚芳又敬又爱又怜又畏什么事都跟她说什么事都跟她商量哪知道一遇上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丝毫没有分别一般的也认为自己去逼奸女子偷盗金银以为自己能做这种坏事。

    这瞬息之间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上所受的种种疼痛更胜百倍。他张口结舌有千言万语要向戚芳辩白可是喉咙忽然哑了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拚命用力涨得面红耳赤但喉咙舌头总是不听使唤不出丝毫声音。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过头向着墙壁。

    戚芳回过脸来说道:“师哥过去的事也不用再说了只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讯息。万师哥他……他在想法子保你出去……”

    狄云心中想说:“我不要他保。”又想说:“你别住在他家里。”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紧张抽搐说不出一个字来。他身子不住抖动铁链铮铮作响。

    那狱卒催道:“时候到啦。这是死囚牢专囚杀人重犯原是不许人探监的。上面要是知道了我们可吃罪不起。姑娘这人便活着出去也是个废人。你乘早忘了他嫁个有钱的漂亮少爷罢!”说着向万圭瞧了一眼色迷迷地笑了起来。

    戚芳求道:“大叔我还有几句话跟我师哥说。”一伸手到铁栅栏内去拉狄云的衣袖柔声说道:“师哥你放心好啦我一定求万师哥救你出去咱们一块去找爹爹。”将一只小竹篮递了进去道:“那是些腊肉、腊鱼、熟鸡蛋还有二两银子。师哥我明天再来瞧你……”

    那狱卒不耐烦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客气啦!”

    万圭这时才开口道:“狄师兄你放心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小弟自会尽力向县太爷求情将你的罪定得越轻越好。”

    那狱卒连声催促戚芳无可奈何只得委委屈屈地走了出去一步一回头地瞧着狄云但见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终一动不动地向着墙壁。

    狄云眼中所见的只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转过头来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声“师妹”可是不但口中说不出话连头颈也僵直了。他听到甬道中三个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到开锁、开铁门的声音听到甬道中狱卒一个人回来的脚步声心想:“她说明天再来看我。唉可得再等长长的一天我才能再见到她。”

    他伸手到竹篮中去取食物。忽然一只毛茸茸的大手伸将过来将竹篮抢了过去正是那个凶恶的犯人。只见他抓起篮中一块腊肉放入口中嚼了起来。

    狄云怒道:“这是我的!”他突然能开口说话了自己觉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抢夺。那犯人伸手一推狄云站立不定一交向后摔出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墙之上。这时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废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却没来看他。第三天没来第四天也没来。

    狄云一天又一天地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几乎要疯了。他叫唤吵闹将头在墙上碰撞但戚芳始终没有来换来的只有狱卒淋来的尿水、那凶徒的殴击。

    过得半个月他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变成一句话也不说。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狱卒走进牢来手中都执着钢刀押了那凶徒出去。

    狄云心想:“是押他出去处决斩吧?那对他倒好以后不用再挨这种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胧胧忽然听得铁链曳地的声音四名狱卒架了那凶徒回来。狄云睁开眼来只见那凶徒全身都是鲜血显然是给人狠狠地拷打了一顿。

    那囚徒一倒在地上便即昏迷不醒。狄云待四个狱卒去后借着照进牢房来的月光打量他时只见他脸上、臂上、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云虽然连日受他的欺侮见了这等惨状不由得心有不忍从水钵中倒了些水喂着他喝。

    那囚徒缓缓转醒睁眼见是狄云突然举起铁铐猛力往他头上砸落。狄云力气虽失应变的机灵尚在急忙闪身相避不料那囚犯双手力道并不使足半途中回将过来砰的一声重重砸在他腰间。狄云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手足都有铁链与琵琶骨相连登时剧痛难当不禁又惊又怒骂道:“疯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这苦肉计如何瞒得过我乘早别来打我的主意。”

    狄云只觉胁间肋骨几乎断折痛得话也说不出来过得半晌才道:“疯子你自身难保有什么主意给人好打?”

    那囚徒一跃而前左足踏住狄云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几脚喝道:“我看你这小贼年纪还轻作恶不多不过是受人指使否则我不一脚踢死你才怪。”

    狄云气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无辜受这牢狱之灾已是不幸而与这不可理喻的疯汉同处一室更是不幸之中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个月圆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带刀狱卒带了出去拷打一顿送回牢房。这一次狄云学了乖任他模样如何惨不忍睹始终不去理会。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口气没处出尽管遍体鳞伤还是来找他的晦气不住吆喝:“你***你再卧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当。”“人家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这孙子!”“咱们就是这么耗着瞧是谁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云的不是又打又踢闹了半天。

    此后每到月亮将圆狄云就愁眉不展知道惨受荼毒的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总是给拉出去经受一顿拷打回来后就转而对付狄云。总算狄云年纪甚轻身强力壮每个月挨一顿打倒也经受得起有时不免奇怪:“我琵琶骨被铁链穿后力气全无。这疯汉一般的给铁链穿了琵琶骨怎地仍有一身蛮力?”几次鼓起勇气询问但只须一开口那疯汉便拳足交加此后只好半句话也不向他说。

    如此匆匆过了数月冬尽春来屈指在狱中将近一年狄云慢慢惯了心中的怨愤、身上的痛楚倒也渐渐麻木了。这些时日之中他为了避开那疯汉的殴辱始终正眼也不瞧他一下。只要不跟他说话目光不与他相对除了月圆之外那疯汉平时倒也不来招惹。

    这一日清晨狄云眼未睁开听得牢房外燕语呢喃突然间想起从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观看燕子筑巢的情景心中蓦的一酸向燕语处望去只见一对燕子渐飞渐远从数十丈外高楼畔的窗下掠过。他长日无聊常自遥眺纱窗猜想这楼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紧紧地关着窗槛上却终年不断的供着一盆鲜花其时春光烂漫窗槛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什么气何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现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看这疯汉的神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玫瑰望到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横蛮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漫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起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是“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乖地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狠狠地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来狄云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来。”狄云手上无力猛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死什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只是守住了狱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吆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戮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我杀了你那是什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道:“你这番假惺惺地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人狂性又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之中仍是不断地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不忘了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英俊少年笑嘻嘻地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地叫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什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吧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什么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地。

    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地将鸡肉和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了一根绳子打了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得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象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裂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地道:“我不许你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地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什么神照不神照经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怒反而轻轻地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在两个月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地道:“我前生不知作了什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向他磕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道:“你叫什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人家既然对你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地跟他有说有笑讲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象毒虫般咬噬着他的心这时的狱中生涯和三年多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什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什么突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什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机缘旷世难逢你为什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什么也不肯学。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象从前那般打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月该当有这番折磨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什么?”丁典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对得你起?”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只道他们派你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什么这般拷打你?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刺客是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什么事千万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的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拥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连?”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你想瞒得过我去?去你的吧!”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刀尖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手肘撞处正中他上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呆了。他武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地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搬去一点也问不出什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拼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拼内力最为凶险不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什么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慢地向前跨了一步丁典也慢慢地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上击了下去。铁铐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声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得满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迳往那道人后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雨断折。他眼望丁典说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那……是……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脸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说。只因他曾向老丐立誓决不泄漏此事再者也觉此事乃是旁枝末节无甚要紧。

    他从头至尾的说完丁典脸上的胡子也差不多剃完了。狄云叹了口气道:“丁大哥我受这泼天的冤屈那不是好没来由么?那定是他们恨我师父杀了万师伯。可是万师伯只是受了点伤并没有死将我关了这许多年也该放我出去了要说将我忘了却又不对。那姓沈的小师弟不是探我来着吗?”

    丁典侧过头向他这边瞧瞧又向他那边瞧瞧只是嘿嘿冷笑。

    狄云摸不着头脑问道:“丁大哥我说得什么不对了?”丁典冷笑道:“对对完全对那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头的?倘若不是这样那才不对头了。”狄云奇道:“什……什么?”

    丁典道:“喏!你自己想想。有一个傻小子带了一个美貌妞儿到我家来。我见这妞儿便动了心可是这妞儿对那傻小子实在不错。我想占这妞儿便非得除去这傻小子不可。你想得使什么法子才好?”

    狄云心中暗暗感到一阵凉意随口道:“使什么法子才好?”

    丁典道:“若是用毒药或是动刀子杀了那傻小子身上担了人命总是多一层干系何况那美貌妞儿说不定是个烈性女子不免要寻死觅活说不定更要给那傻小子报仇那不是糟了?依我说啊还是将那傻子送到官里关将起来的好。要令那妞儿死心塌地的跟我须得使她心中恼恨这傻小子那怎么办?第一、须得使那小子移情别恋;第二、须得令那小子显得是自己撇开这个妞儿;第三、最好是让那小子干些见不得人的无耻勾当让那妞儿一想起来便恶心。”

    狄云全身颤道:“你……你说这一切全是那姓万的……是万圭安排的?”

    丁典微笑道:“我没亲眼瞧见怎么知道?你师妹生得很俊是不是?”

    狄云脑中一片迷惘点了点头。

    丁典道:“嗯为了讨好那个姑娘我自然要忙忙碌碌哪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拿将出来送到衙门里来打点说是在设法救那个小子。最好是跟那姑娘一起来送银子那姑娘什么都亲眼瞧见了心中自是好生感激。这些银子确是送给了府台大人知县大人送了给衙门里的师爷那倒一点不错。”

    狄云道:“他使了这许多银子总该有点功效吧?”丁典道:“自然有啊有钱能使鬼推磨怎么会没有功效?”狄云道:“那怎……怎么一直关着我不放我出去?”

    丁典笑道:“你犯了什么罪?他们陷害你的罪名也不过是强*奸未遂偷盗一些钱财。既不是犯上作乱又不是杀人放火那又是什么重罪了?那也用不着穿了你的琵琶骨将你在死囚牢里关一辈子啊。这便是那许多白花花银子的功效了。妙得很这条计策天衣无缝。这个姑娘住在我家里她心中对那傻小子倒还是念念不忘的可是等了一年又一年难道能一辈子不嫁人吗?”

    狄云提起单刀当的一声砍在地下说道:“丁大哥原来我一直不能放出去都是万圭使了银子的缘故。”

    丁典不答仰起了头沉吟忽然皱起眉头说道:“不对这条计策中有一个老大破绽大大的不对。”

    狄云怒道:“还有什么破绽?我师妹终于嫁给她啦。若不是蒙你相救我自缢身死那不是万事顺遂一切都称了他的心?”

    丁典在狱室中走来走去不住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个大大的破绽他们如此工于心计怎能见不到?”狄云道:“你说有什么破绽?”

    丁典道:“你师父啊。你师父伤了你师伯后逃了出去。荆州五云手万震山在武林中大大有名他受伤不死的讯息没几天便传了出去你师父就算没脸再见师兄难道就不派人来接你师妹回家?你师妹这一回家那万圭苦心筹划的阴谋毒计岂不是全盘落了空?”

    狄云伸手连连拍击大腿道:“不错不错!”他手上带着手铐这一拍腿铁链子登时当当的直响。他见丁典形貌粗鲁心思竟恁地周密不禁极是钦佩。

    丁典侧过了头低声道:“你师父为什么不来接女儿回去这其中定是大有蹊跷。万圭他们事先一定已料到了这一节否则这计策不会如此安排。这中间的古怪一时之间我实是猜想不透。”

    狄云直到今日才从头至尾的明白了自己陷身牢狱的关键。他不断伸手击打自己头顶大骂自己真是蠢才别人一想就通的事自己三年多来始终莫名其妙。

    他自怨自艾了一会见丁典兀自苦苦思索便道:“丁大哥你不用多想啦。我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想是他伤了万师伯一吓之下远远逃到了蛮荒边地再也听不到江湖上的讯息那也是有的。”

    丁典睁大了眼睛瞪视着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道:“什么?你……你师父是个乡下老实人……他杀了人会害怕逃走?”

    狄云道:“是啊我师父再忠厚老实也没有了万师伯冤枉他偷盗太师父的什么剑诀他一怒之下忍不住动手其实他心地再好也没有了。”

    丁典嘿的一声冷笑自去坐在屋角嘴里轻哼小曲。狄云奇道:“你为什么冷笑?”丁典道:“不为什么。”狄云道:“一定有原因的。丁大哥你尽管说好了。”

    丁典道:“好吧!你师父外号叫作什么?”狄云道:“叫作‘铁锁横江’。”丁典道:“那是什么意思?”狄云迟疑半晌道:“这种文绉绉的话我原本不在懂。猜想起来是说他老人家武功了得善于守御敌人攻不进他门户的意思。”

    丁典哈哈大笑道:“小兄弟你自己才是忠厚老实得可以。铁锁横江那是叫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老一辈的武林人物谁不知道这个外号的含意?你师父聪明机变厉害之极只要是谁惹上了他他一定挖空心思的报复叫人好似一艘船在江心涡漩中乱转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你如不信将来出狱之后尽可到外面打听打听。”

    狄云兀自不信道:“我师父教我剑法将招法都解错了什么‘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他解作‘哥翁喊上来是横不敢过’;什么‘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他解作‘老泥招大姐马命风小小’。他字也不大识怎说得上聪明机变?”

    丁典叹了口气道:“你师父博学多才怎会解错诗句?他城府极深定有别意。为什么连自己徒儿也要瞒住外人可猜测不透了。嘿嘿倘若你不是这般……这般忠厚老实他也未必肯收你为徒。咱们别说这件事了来吧我给你黏成个大胡子。”

    他提起单刀在枭道人尸体的手臂上砍了一刀。枭道人新死未久刀伤处流出血来。丁典将一根根又粗又硬的胡子醮了血黏在狄云的两腮和下颚。

    狄云闻得一阵血腥之气颇有惧意但想到万圭的毒计、师父这个外号以及许许多多自己不明白的事端只觉得这世上最平安的反而是在这牢狱之中。

第三章 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狱中连续不断地关了十七个犯人进来。高矮老少模样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将一间狱室挤得满满的都只有抱膝而坐。狄云见越来越多不由得暗自心惊情知这些人都是为对付丁典而来。他本说有五个劲敌哪知竟来了一十七个。

    丁典却一直朝着墙壁而卧毫不理会。

    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声谈笑片刻间便吵起嘴来。狄云低下了头听他们的说话。原来这一十七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什么宝贵的物事。狄云偶尔眼光一斜与这干人凶暴的目光相触吓得不禁便转过头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会动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领再高也不能将这些人都打死啊。”

    眼见天色黑了下来。一个魁梧的大汉大声道:“咱们把话说明在先这正主儿是我们洞庭帮要了的。谁要是不服趁早手底下见真章免得待会拉拉扯扯多惹麻烦。”他这洞庭帮在狱**有九人最是人多势众。一个头灰白的中年汉子阴阳怪气地道:“手底下见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儿在这里群殴呢还是到院子中打个明白?”那大汉道:“院子就院子谁还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条铁栅向左一推铁条登时弯了。他随手又扭弯右边一条铁栅臂力实是惊人。

    这大汉正想从两条扭弯了的铁栅间钻出去突然间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挡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一言不一伸手便抓住了那大汉的胸口。这大汉比丁典还高出半个头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软垂垂的毫不动弹。丁典将他庞大的身子从铁栅间塞了出去抛在院子中。这大汉蜷缩在地下再也不动一动显是死了。

    狱中诸人见到这般奇状都吓得呆了。丁典随手抓了一人从铁栅投掷出去跟着又抓一人接连地又抓又掷先后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经他双手一抓无不立时毙命连哼也不哼一声。

    余下的十人尽皆大惊三人退缩到狱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时出手拳打脚踢向丁典攻去。丁典既不拆架亦不闪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于顷刻到底如何受了致命之伤狄云全然瞧不出来。

    躲在狱室角落里的三人只吓得心胆俱裂一齐屈膝跪地磕头求饶。丁典便似没有瞧见又是一手一个都抓死了投掷出去。

    狄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

    丁典拍了拍双手冷笑道:“这一点儿微末道行也想来抢夺连城诀!”狄云一呆道:“丁大哥什么连城诀?”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愿捏造些言语来骗他又冷笑了几下并不回答。

    狄云眼见这一十七人适才还都是生龙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间个个尸横就地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许多死人堆在一起叹道:“丁大哥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么?”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见得。只是这些人个个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练成‘神照经’上的武功被这批人逼供起来那才是惨不堪言呢。”

    狄云知他所言非虚说道:“你随手一抓便伤人性命这种功夫我听也没听说过。我若是跟师妹说她也不会相信……”这句话刚说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却并不笑他叹了口长气自言自语:“其实呢纵然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不能事事尽如人意……”

    狄云忽然“咦”的一声伸手指着庭中的一具死尸。

    丁典道:“怎么?”狄云道:“这人没死透他的脚动了几动。”丁典大吃一惊道:“当真?”说这两个字时声音也颤了。狄云道:“刚才我见他动了两下。”心想:“一个人受伤不死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决不能再起来动手。”

    丁典皱起了眉头竟似遇上了重大难题从铁栅间钻了出去俯身察看。

    突然间嗤嗤两声两件细微的暗器分向他双眼急射正是那并未死透之人所。丁典向后急仰两枝袖箭从他面上掠了过去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腥臭显然箭上喂有剧毒。那人一出袖箭立即挺跃而起向屋檐上窜去。

    丁典见他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随手提起一具尸体向上掷出去势奇急。砰的一下尸体的脑袋重重撞在那人的腰间。那人左足刚踏上屋檐被这尸体一撞站立不定倒摔下来。丁典抢上几步一把抓住他的后颈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时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双手支颐苦苦思索:“为什么先前这一下竟没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什么毛病?难道这‘神照功’毕竟没练成?”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恼起上来伸手又往那尸体的胸口插落突然一股又韧又软的力道将他手指弹了回来丁典惊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开那人外衣只见他贴身穿着一件漆黑亮的里衣喜道:“是了原来如此倒吓得我大吃一惊。”

    狄云奇道:“怎么?”丁典剥去那汉子的外衣又将他这件黑色里衣剥了下来然后将尸体掷出牢房笑嘻嘻地道:“狄兄弟你把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云料到这件黑衣甚是珍贵道:“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贪图。”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你便不贪图么?”语音甚是严厉。狄云一怔怕他生气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问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云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给我我非受不可否则……否则……不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贪图别人的东西那不是变成强盗小偷么?”说到后来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给关在这里。我一生清白可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

    丁典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这个朋友。你把这件衣服贴肉穿着。”

    狄云不便违拗便除下衣衫把这件黑色里衣贴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没洗的臭衣。他双手戴着手铐铁链要更换衣衫真是难上加难全仗丁典替他撕破旧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里衣其实是前后两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点不难。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这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衣是用大雪山的上乌蚕蚕丝织成的。你瞧这只是两块料子剪刀也剪不烂只得前一块、后一块的扣在一起。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紧人物才有这件‘乌蚕衣’。他想来取宝没料到竟是送宝来了!”

    狄云听说这件黑衣如此珍异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该当自己穿了护身才是再说每月十五……”丁典连连摇手道:“我有神照功护身用不着这乌蚕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愿受的用这宝甲护身反而其意不诚了。一些皮肉之苦又伤不了筋骨有什么相干?”

    狄云好生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有什么疏虞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的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账。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得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是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漏*点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那狱吏大惊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是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是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当下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拍的一声中了一拳他身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呛呛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即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道:“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辣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的里喉头塞住一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血过宫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个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门’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厉害之极将来倒要跟他们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功相助这才痊愈。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罗嗦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顷刻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一瞧之下便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是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极是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罗嗦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说几句话分辩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显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刻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铐镣上不住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也是无法入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是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都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

    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吧。”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窜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窜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是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

    丁典举手一推拍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已然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眼见二人都是长垂肩满脸胡子模样凶恶怕人哪里还敢动弹?丁典道:“把我们的镣链凿开!”

    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越狱的重犯若替他们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拍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颈子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还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断这铁条使用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这大汉却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替丁典凿开了铐镣又替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怔怔地掉下泪来。

    他随着丁典走出铁店。他乍脱铐镣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十分不惯几次头重脚轻险些儿摔倒然见丁典脚步沉稳越走越快当下紧紧跟随生怕黑暗中和他离得太远。

    片刻之间两人已来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头犹豫半晌似乎想要进去却又不愿。狄云见窗紧闭楼中寂然无声道:“我先去瞧瞧好么?”丁典点点头。

    狄云绕到小楼门前伸手推门觉门内上了闩。好在围墙甚低一株柳树的枝丫从墙内伸了出来他微一纵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进了围墙。里面一扇小门却是虚掩着的。狄云推门入内拾级上楼黑暗中听得楼梯出轻微的吱吱之声脚下只觉虚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间狱室中走动从未踏过一步梯级。

    到得楼顶侧耳静听绝无半点声息朦胧微光中见左有门便轻轻走了过去房中连呼吸之声也无。隐隐约约间见桌上有一烛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点燃蜡烛烛光照映之下突然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凄凉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床上挂着一顶夏布白帐子一床薄被一个布枕床脚边放着一双青布女鞋。只是这一双女鞋才显得这房间原为一个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间房中去看时那边竟连桌椅也没一张。可是瞧那模样却又不是新近搬走了家庭用具而是许多年来一直便如此空无所有。拾级来到楼下每一处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个人也无。

    他隐隐觉得不妥出来告知了丁典。丁典道:“什么东西也没有?”狄云摇了摇头。丁典似乎对这情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惊奇道:“到另一个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个地方却是一座大厦朱红的大门门上钉着碗口大的铜钉门外两盏大灯笼一盏写着“荆州府正堂”另一盏写着“凌府”。狄云心中一惊:“这是荆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来作甚?是要杀他么?”

    丁典握着他手一言不地越墙而进。他对凌府中的门户甚是熟悉穿廊过户便似是在自己家中行走一般。过了两条走廊来到花厅门外见到窗纸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起抖来颤声道:“狄兄弟你进去瞧瞧。”

    狄云伸手推开了厅门只见烛光耀眼桌子上点燃着两根素烛原来是一座灵堂。他一直在担心会瞧见灵堂、棺材、或是死人这时终于见到了虽然早已料到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凝目瞧那灵牌时见上面写着“爱女凌霜华之灵位”八个字突觉身后风声飒然丁典抢了进来。

    丁典呆了一阵扑在桌上放声大恸叫道:“霜华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时之间狄云心中想到了许许多多事情这位丁大哥的种种怪僻行迳就在这抚桌一哭之际令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细想却又有种种难以索解之处。

    丁典全不理会自己是越狱的重犯不理会身处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云知道无法相劝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开素帏帏后赫然是一具棺木。他双手紧紧抱住棺木将脸帖着棺盖抽抽噎噎地道:“霜华霜华你为什么这样忍心?你去之前怎么不叫我来再见你一面?”

    狄云忽听得脚步声响门外有几人来到忙道:“大哥有人来啦。”

    丁典用嘴唇去亲那棺材对有人来到全没放在心上。

    只见火光明亮两个人高举火把走了进来喝道:“是谁在这里吵闹?”那两人之后是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衣饰华贵一脸精悍之色他向狄云瞧了一眼问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什么?”狄云满腔愤激反问道:“你又是谁?到这里干什么?”手执火把的一人喝道:“小贼这位是荆州府凌大人你好在胆子半夜三更到这里来想造反吗?快跪下!”狄云冷笑一声浑不理会。

    丁典擦干了眼泪问道:“霜华是哪一天去世的?生什么病?”语音竟十分平静。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说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丁大侠。小女不幸逝世有劳吊唁存殁同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说不上是什么病症只说是郁积难消。”

    丁典恨恨地道:“这可遂了你的心愿。”凌知府叹道:“丁大侠你可忒也固执了倘若早早说了出来小女固然不会给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声说:“你说霜华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说着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凶光暴长。

    凌知府却十分镇定摇头道:“事已如此还说什么?霜华啊霜华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体谅你了。”慢慢走到灵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泪。

    丁典森然道:“倘若我今日杀了你霜华在天之灵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儿的份上你折磨了我这七年咱们一笔勾销。今后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无情。狄兄弟走吧。”凌知府长叹一声道:“丁大侠咱们落到今日的结果你说有什么好处?”丁典道:“你清夜抚心自问也有点惭愧么?你只贪图那什么‘连城诀’宁可害死自己女儿。”

    凌知府道:“丁大侠你不忙走还是将那剑诀说了出来我便给解药于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惊道:“什么解药?”便在此时只觉脸颊、嘴唇、手掌各处忽有轻微的麻痹之感同时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这花香这花香……他又惊又怒身子摇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开棺辱我女儿的清白遗体因此……”

    丁典登时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涂了毒药?凌退思你好恶毒!”纵身而起掌便向他击去。不料那毒药当真厉害刹时间消功蚀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来。

    凌知府凌退思侧身闪避身手甚是敏捷门外又抢进四名汉子执刀持剑同时向丁典攻去。丁典飞起左足向左一人的手腕踢去本来这一脚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单刀非给踢下不可。岂知他脚到中途突然间劲力消失竟然停滞不前原来毒性已传到脚上。那人翻转刀背拍的一声打在他脚骨之上。丁典脚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云大惊惶急中不及细想纵身就向凌退思扑去心想只有抓着他作为要胁才能救得丁典。哪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击在他胸口手法劲力均属上乘。狄云早就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仍是扑上前去。凌退思这一掌明明击中对方胸口却见狄云毫不理会他不知狄云内穿“乌蚕衣”宝甲护身还道他武功奇高一惊之下已被狄云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云一袭得手俯身便将丁典负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个汉子心有顾忌只是喝骂却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蜡烛。”执火把的汉子不敢不从灵堂中登时一团漆黑。

    狄云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负着丁典快步抢出。丁典指点途径片刻间来到花园门边狄云踢开板门奋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击一拳负着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狂冲急奔。

    他苦修神照经两年虽说不上有甚么重大成就但内力也非同泛泛。他击向凌退思的这一拳情急拚命出力奇重正好又击中了对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后闷哼一声往后便倒。他手下从人与武师惊惶之下忙于相救谁也顾不得来追赶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脚越来越麻木神智却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点狄云转左转右不久便远离闹市到了一座废园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门严加盘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这废园向来说是有鬼无人敢来。咱们且躲一阵再说。”

    狄云将他轻轻放在一株梅树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什么毒?怎样施救才是?”

    丁典叹了口气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剧毒天下无药可解挨得一刻是一刻。”狄云大吃一惊全身犹如堕入冰窖颤声道:“什么?你……你是……是说笑吧?”心中却明知丁典并非说笑。丁典道:“凌退思这‘金波旬花’毒性厉害之极嘿嘿我以前只是闻得几下便晕了过去。这一次是碰到了肌肤那还了得?”

    狄云急道:“丁大哥你……你别伤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样这叫做没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说……我去打点水来给你洗洗。”心中一急说的话全然语无伦次。

    丁典摇摇头道:“没用的。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肤立即肿腐烂死得更加惨些。狄兄弟我有许许多多话要跟你说你别忙乱你一乱只怕我漏了要紧话儿。时候不多了我得把话说完你给我安安静静地坐着别打断我话头。”

    狄云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却如何安静得下来?

    丁典说得很平稳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是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旁人。

    “我是荆门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两湖也算是颇有名气的。我学武的资质还不错除了家传之学又拜了两位师父。后来父母去世我家财不少却也不想结亲只是勤于练武结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从四川下来出了三峡后船泊在三斗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中听得岸上有打斗的声音。我生**武自是关心便从窗中向外张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个人在围攻一个老者。这三个人都是两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倒都认得。一个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插口道:“啊是我师伯!”)另一个是6地神龙言达平。(狄云道:“嗯是我二师伯不过我没见过他老人家。”)第三个人使一口长剑身手甚是矫捷那是铁锁横江戚长。(狄云跳了起来叫道:“是我师父!”)

    “我和万震山曾有过数面之缘知他武功不弱我当时远不及他见他们师兄弟三人联手攻敌想来必操胜算。那老者背上已经受伤不住地流血手中又没兵刃只是以一双肉掌和他三人相斗但他功夫可比万震山他们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见万震山他们使的都是杀着显然要置那老者于死地。我一声也不敢出生怕给他们觉祸事可是不小。这种江湖上的仇杀倘若给旁人瞧见了往往便要杀人灭口。

    “斗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实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给你们’。伸手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万震山他们三人一齐拥上似乎生怕给旁人争了先去。突然之间那老者双掌呼地推出三人为掌力所逼齐向后退。老者转身便奔扑通一声跳入了江中。三人大声惊叫赶到江边。

    “长江从三峡奔泻下来三斗坪的江水有多急?只一霎间那老者自然是无影无踪了。但你师父还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乱捞一阵。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头该当欢喜才是但三人脸色都极为可怕。我不敢多看将头蒙在被中隐隐约约听得他们在争吵什么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听得这三人都走远了才敢起身忽听得后梢上拍的一声响梢公‘啊’的一声叫道:‘有水鬼!’我侧头一看只见一个人**地伏在船板上正是那个老者。原来他跳入江中后钻入船底用大力鹰爪手法钩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敌人退走后这才出来。我忙将他扶入船中见他气息奄奄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心中想万震山他们如不死心定会赶向下游寻觅这老者的尸体。也是我自居侠义道要救人性命便命船家立即开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峡。船家当然不愿半夜中又没纤夫上三峡岂是易事?但总而言之有钱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边带得有金创药便替那老者治伤。可是他背上那一剑刺得好深穿通了肺这伤是治不好的了。我只有尽力而为什么也不问他亲眼见他跃入长江钻入船底这份胆识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给他卖命。

    “这么治了三天那老者问了我的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来交给我。我道:‘老丈的亲人在什么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决不有误。’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谁?’我道:‘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什么?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谁你不知道么?是铁骨墨萼梅念笙啊。你真的不知道?(狄云又摇摇头说道:“从来没听见过这名字。”)嘿嘿是了你师父自然不会跟你说。铁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个弟子大弟子名叫万震山二弟子叫言达平三弟子叫……(狄云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说什么?”)他三弟子是戚长。当时我听他自承是梅念笙这份惊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样。我亲眼见到月夜江边那场恶斗见到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比你更加震骇。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着摇摇头道:‘我的第三徒儿最厉害抢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剑老头儿才逼得跳江逃命。’(狄云颤声道:“什么?真是我师父先动手?”)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他才是心想他师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极的原因我是外人虽是好奇却也不便多问。梅老先生道:‘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就这么三个徒儿。他们想夺我一部剑谱可是没有剑诀那又有什么用?连城剑法虽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这部神照经我送了给你好好地练罢此经若然练成威力奇大千万不可误传匪人。’我的神照经就是这样来的。

    “梅老先生说了这番话后没挨上两个时辰便死了。我在巫峡的江边给他安葬当时我全不知连城诀是如此事关重大只道是他本门中所争夺的一部剑术诀谱因此没想到须得严守隐秘便在梅老先生墓前立了一块碑写上‘两湖大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这块石碑竟给我惹来了无穷的烦恼。有人便从这石碑的线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么梅老先生身上所怀的东西十之**是落入了我手中。

    “过不了三个月便有一个江湖豪客寻到我家中来。来人礼貌周到说话吞吞吐吐地不着边际后来终于吐露了来意他说有一张大宝藏的地图是在梅老先生手中这时想必为我所得请我取出来大家参详参详如果找到了宝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交给我的乃是一套修习上乘内功的秘经还说了几句剑诀说是什么‘连城诀’那不过是几个数目字此外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宝藏的地图。我据实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将武功秘诀给他看。梅老先生郑重叮嘱千万误传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过不了三天半夜里便摸到我家里来跟我动上了手他肩头带了彩这才知难而退。

    “风声一泄漏来访的人越来越多。我实在应付不了到得最后连万震山也来了。我在荆门老家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隐姓埋名走得远远的直到关外牧场去干买卖牲口的勾当。这么过得五六年再也听不到什么风声了心中记挂着老家便改了装回到荆门来瞧瞧。哪知老屋早给人烧成了一片白地幸好我也没什么亲人这么一来反而干净。

    狄云心中一片迷惘说要不信吧这位丁大哥从来不打诳语何况跟他亲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谎言来欺骗自己?要信了他的话吧难道一向这么忠厚老实的师父竟是这么一个阴险狠毒之人?

    只见丁典脸上的肌肉不住跳动看来毒性正自蔓延狄云道:“丁大哥我师父跟太师父的事咱们不忙查究。你……还是仔细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治你身上的毒。”

    丁典摇头道:“我说过叫你别打岔子你就静静地听着。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汉口向药材店出卖了从关外带来的老山人参。药材店主人倒是个风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汉口出名的菊花会。这菊花会中名贵的品种倒真不少嗯黄菊有都胜、金芍药、黄鹤翎、报君知、御袍黄、金孔雀、侧金盏、莺羽黄。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宝相、玉玲珑、一团雪、貂蝉拜月、太液莲。紫菊有碧江霞、双飞燕、翦霞绡、紫玉莲、紫霞杯、玛瑙盘、紫罗撒。红菊有美人红、海云红、醉贵妃、绣芙蓉、胭脂香、锦荔枝、鹤顶红。淡红色的有佛见笑、红粉团、桃花菊、西施粉、胜绯桃、玉楼春……”

    他各种各样的菊花品种的名称随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习。狄云有些诧异但随即想起丁大哥是爱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槛上鲜花不断。他熟知诸般菊花的品种名称自非奇事。

    丁典说到这些花名时嘴角边带着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轻轻地道:“我一面看一面赞赏说出这些菊花的名称品评优劣。当我观赏完毕将出花园时说道:‘这菊花会也算是十分难得了就可惜没绿菊。’

    “忽听得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在我背后说道:‘小姐这人倒知道绿菊花。我们家里的“春水碧波”、“绿玉如意”平常人哪里轻易见得?’

    “我回过头来只见一个清秀绝俗的少女正在观赏菊花穿一身嫩黄衫子当真是人淡如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雅致清丽的姑娘。她身旁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丫环。那位小姐见我注视她脸上登时红了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别见怪小丫头随口乱说。’我霎时间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眼望她出了园子仍是怔怔地不会说话。那药店主人道:‘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们武汉出名的美人。她家里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园子和药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没丝毫别的念头。到得午后我便过江到了武昌问明途径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进去拜访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门外踱来踱去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又斥骂自己该死。我那时年纪已不算小了可是就象初堕情网的小伙子一般变成了只没头苍蝇。”

    他说到这里脸上现出一股奇异的光采眼中神光湛湛显得甚是兴奋。

    狄云感到害怕担心他突然会体力不支说道:“丁大哥你还是安安静静地歇一会。我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没法子治。”说着便站起身来。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说道:“我们俩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气得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来我也已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而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死啦。我……我心里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兄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那当然是为了痛惜良友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反而在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地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

    “凌翰林的府门是朱红的大门门口两只大石狮子我是个江湖人怎能贸然闯进去?我在门外踱了三个时辰直踱到黄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出来了一个少女悄步走到我身边轻声说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

    “她笑嘻嘻地道:‘小姐和我赌了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你还不走?’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环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见到我你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盆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说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允就会把绿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就在那时候在那帘子后面那张天下最美丽的脸庞悄悄地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只是个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六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也总风雨不改地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地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心满意足。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血刀门’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我已在牢狱中料理了那日你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

    “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花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是没有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为了躲避仇家或许另有特别原因这才突然间举家迁徙不知去向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人谈论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那部‘连城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大逆杀师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副什么样子倒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委实是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荆州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衙前贴的大告示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上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各处荒山旷野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要好朋友还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求来做荆州府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

    “凌小姐说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陵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宝所在的人日后偷偷掘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揭破。时候长了更加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花了多年工夫翻查荆州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梁元帝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得知秘密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得不到丝毫线索。”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宝藏的秘密是不是?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也必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

    丁典脸露苦笑继续说下去:

    “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得她爹爹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诸般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连城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允。’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地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地直笑。

    “我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象金子一样闪闪亮花朵的样子很象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狄云听他叙述往事月光之下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奇花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丁典述说的语调之中却含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怖气息狄云听得几乎气也喘不过来似乎这废园之中有许多恶鬼要扑上身来一般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大声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隔了好一会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后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会吃亏我这可放心了。”

    狄云听他这几句话中充满了关切和友爱忍不住热泪盈眶恨恨地道:“凌知府这狗官他他他不肯将女儿许配于你那也罢了何必使这毒计害你?”

    丁典道:“当时我怎么猜想得到?更哪知道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无比的金波旬花?‘波旬’两字是梵语是‘恶魔’的意思。这毒花是从天竺传来的原来天竺人叫它为‘恶魔花’我一闻到花香便是一阵晕眩只见凌小姐身子晃了几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站立不定。我正运内功调息与毒性相抗突然间暗处抢出几个手执兵刃的汉子来。我只和他们斗得几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团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转我手足都已上了铐镣连琵琶骨也被铁链穿过。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厅中审讯旁边伺候的也不是衙门中的差役而是他帮会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强破口大骂。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顿这才逼我交出神照经和剑诀。

    “以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每个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顿勒逼我交出武经剑诀我始终给他个不理不睬。他的耐心也真好咱们便这么耗上了。”

    狄云道:“凌小姐呢?她为什么不想法子救你?你后来练成了神照功来去自如为什么不去瞧瞧好?为什么在狱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头脑中一阵剧烈的晕眩全身便似在空中飘浮飞舞一般。他伸出了手来乱抓乱摸似想得到什么依靠。狄云伸手过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惊使力挣脱说道:“我手上有毒你别碰。”狄云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丁典晕了一会渐渐定下神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狄云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凌小姐是受她父亲嘱咐故意骗你想要……”丁典一声大叫喝道:“放屁!”挥拳便击了下来。狄云自知失言不愿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头伸在半空却不落下向狄云瞪视片刻缓缓收回拳头道:“兄弟你为女子所负以致对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来怪你。霜华若是受她父亲嘱咐想使美人计要骗我的神照经和连城诀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骗?只须说一句:‘你那部神照经和连城诀给了我吧!’她甚至不用明说只须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这么一点点意思我立刻就给了她。她拿去给她父亲也好施舍给街边的乞丐也好或是撕烂了来玩也好烧着瞧也好我都眉头也不皱一下。狄兄弟虽然这是武林中的奇书至宝可是与霜华相比在我心中这奇书至宝也不过是粪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双全实在是个大大的蠢才。他若叫女儿向我索取我焉有相拒之理?”

    狄云道:“说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说过凌小姐却不答允。”

    丁典摇头道:“若有此事霜华也决不瞒我。”叹了口气说道:“凌退思这种人于功名利禄、金银财宝看得极重以己度人以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财轻义以为他女儿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允反倒着了形迹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还有个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儿却私下里结识了我这草莽布衣他痛恨我辱没了他门楣非杀我不可。

    “他将我擒住后立时便搜我全身什么东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穷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什么。每个月十五他总是提我出去盘问拷打把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完了威吓胁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给他个不理不睬。他从我嘴里问不到半句真话但从他盘问的话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来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说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大宝藏的秘诀。他又曾派人装扮了囚犯和我关在一起想套问我的口风。那人假装受了冤屈大骂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来只可惜那时没练成神照功身上没多少力量打得他不够厉害。”

    他说到这里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道:“你运气不好给我冤枉打了不少顿。若不是你投缳自尽到今日说不定给我打也打死了。”狄云道:“我给人陷害若不是大哥……”丁典左手摇了摇要他别说下去道:“这是机缘。世事都讲究一个‘缘’字。”

    他眼角斜处月光下见到废园角落的瓦砾之中长着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风摇曳颇有孤寂凄凉之意便道:“你给我采了来。”狄云过去摘下花朵递在他的手里。

    丁典拿着那朵小紫花神驰往日缓缓说道:“我给穿了琵琶骨关在牢里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将经诀早一日交给他他便早一日杀我。但如我苦挨不说他瞧在财宝的面上反而不会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让我受些皮肉之苦还真不舍得伤了我的要害。”

    狄云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杀你那狱卒反而大起忙头不敢再强凶霸道。”

    丁典拿着那朵小花手指微微颤抖紫花也微微颤抖缓缓道:

    “我在牢狱中给关了一个多月又气又急几乎要疯了。一天晚上终于来了一个丫环那便是凌小姐的贴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里识得霜华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华使了多少贿赂来打动狱卒引得她来见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也没什么书柬物事递给我只是向我呆望。狱卒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那狱卒显是怕极了凌知府只许她见我一面可不许说话。

    “菊友瞧了我一会怔怔地流下泪来。那狱卒连打手势命她快走。菊友见到铁槛外的庭院中长得有一朵小雌菊便去采了来隔着铁槛递了给我伸手指着远处高楼上的窗槛窗槛上放着一盆鲜花。我心中一喜知道这花是霜华放在那儿的作为我的伴侣。

    “菊友不能多停转身走了出去。刚要走出院子的铁门高处一箭射了下来正中她背心登时便将她射死了。原来凌退思生怕我朋友前来劫狱连墙头屋顶都伏得有人。跟着第二箭射下那狱卒也送了性命。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横了心连自己女儿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触怒他每次他审问我我只给他装聋作哑。

    “菊友是为我而死的若不是她这几年我如何熬得过?我怎知道那窗槛上的鲜花是霜华为我而放?可是霜华始终不露面始终不在那边窗子中探出头来让我瞧一眼。我当时一点也不明白有时不免怪她为什么这样忍心。

    “于是我加紧用功苦练神照经要早日功行圆满能不受这铁铐的拘束。我只盼得脱樊笼带同霜华出困。只是这神照功讲究妙悟自然并非一味勤修苦练便能奏功。我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艰难。直到你自尽之前的两个月这才大功告成。这些日子之中全凭这一盆鲜花作为我的慰藉。

    “凌退思千方百计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将你和我关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计策。他知道派了亲信来骗我那是不管用的了于是索性让一个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来陪我。时候一久我自能辨别真伪。只要我和你成了患难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么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骗出来。你年幼无知忠厚老实别人假装好人你容易上当。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你。我亲身的遭受菊友的惨死叫我对谁也信不过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这荆州府知府的官早已任满该当他调或是升官想来想来他使了银子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这个大宝藏。

    “你以为我没出过狱去吗?我练成神照功后当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点了你的昏睡穴你自然不知道。

    “那一晚我越过高墙之时还道不免一场恶斗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早已无防我之心外边的守卫早已撤去。他万万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断了脚筋的人居然还能练成了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楼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厉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见到她的心情。终于鼓起了勇气轻轻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声:‘霜华!’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朦朦胧胧地道:‘大哥!典哥!是你么?我是在做梦么?’我隔了这许多苦日子终于又再听到她的声音欢喜得真要狂颤声道:‘霜妹是我!我逃出来啦。’我等她来开窗。以前我们每次相会总是等她推开窗子招了手我才进去我从来不自行进她的房。

    “不料她并不开窗将脸贴在窗纸上低声道:‘谢天谢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着爹爹没骗我。’我的声音很苦涩说道:‘嗯你爹爹没骗你。我还是活着。你开窗罢我要瞧你。’她急道:‘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问道:‘为什么不行?’她道:‘我答应了爹爹他不伤你性命我就永远不再跟你相见。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个毒誓倘若我再见你我妈妈在阴世天天受恶鬼欺侮。’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了。她十三岁那年丧母对亡母是最敬爱不过的。

    “我真恨极了凌退思的恶毒心肠。他不杀我只不过为了想得经诀霜华便不起这个毒誓他也决计舍不得杀我。可是他终于逼得女儿起了这个毒誓。这一个毒誓将我什么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死心说道:‘霜华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来永不见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不愿你再见我。’

    “我胸中积了许多年的怨愤突然迸出来叫道:‘为什么?我非见你不可!’她听到我的声音有异柔声道:‘典哥我知道你给爹爹擒获后一再求他放你。他却将我另行许配别人要我死了对你的心。我说什么也不答允他用强逼迫于是……于是……我用刀子划破了自己的脸。’”

    狄云听到这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怜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惊呼了一声闭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的脸可是我已经瞧见了。她那天下最美丽的脸庞上已又横又竖的划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来一条条都是鲜红的疤痕。她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变得象妖魔一样。我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平时多么爱惜自己的容颜若不是为了我这不祥之人她怎肯让自己的脸蛋受半点损伤?我说:‘霜妹容貌及得上心么?你为我而毁容在我心中你比从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道:‘到了这地步咱俩怎么还能厮守?我答允了爹爹永远不再见你。典哥你……你去罢!’我知道这是无可挽回的了说道:‘霜妹我回到牢狱中去天天瞧着你这窗边的鲜花。’她却搂住我的脖子说道:‘你……你别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说什么话。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当然不是嫌她丑陋可是……可是……她的脸实在毁损得厉害。隔了很久很久远处的鸡啼了。她说:‘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妈妈。你……你以后别再来看我。’我说:‘咱俩从此不再相见?’她哭道:‘不再相见!我只盼咱俩死了之后能够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够遂了我这心愿我在阴间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连城诀”便是找寻梁元帝那大宝藏的秘诀。我跟你说你好好记住了。’她道:‘我不记我记着干什么?爹爹为了这个秘密才害得得你这样典哥我不想听。’我道:‘你寻一个诚实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帮咱们成全这个合葬的心愿就将这剑诀对他说。’

    “她道:‘我这一生是决不下这楼的了我这副样子怎能见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后又道:‘好你跟我说。典哥我无论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是这副样子去求人我也不怕。’于是我将剑诀说了给她听。她用心记住了。

    “东方渐渐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了狱中。那时我虽可自由出狱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是永远望远不会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为……因为如果凌退思给人杀了霜华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依靠……”

    他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狄云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什么秘诀你就是说了我也决计不听。”

    丁典脸露欢笑说道:“好兄弟不枉我结识你一场。你答允给我们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欢喜……”他话声越来越低说道:“你如找到这个宝藏也不必是为了自己财可以用来拯救天下的苦人象我象你这样的苦人天下多的是。这连城诀你若是不听我一死之后便失传了岂不可惜?”狄云点了点头。

    丁典深深吸一口气道:“你听着这都是些数字可弄错不得。”狄云打起精神凝神倾听。丁典道:“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五十三’……”

    狄云正感莫名其妙忽听得废园外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到园子里去搜搜。”

    丁典脸上变色一跃而起。狄云跟着跳了起来。只见废园后门中抢进三条大汉。

第四章 空心菜

    丁典向这三人横了一眼问道:“兄弟适才我说的那四个字你已记住了么?”

    狄云见三名敌人已逼近身前围成了弧形其中一人持刀一人持剑另一人虽是空手但满脸阴鸷之色神情极是可怖。他凝神视敌未答丁典的问话。

    丁典大声叫道:“兄弟你记住了没有?”狄云一凛道:“第一字是……”他本想说出个“四”字来但立时想起:“我若说出口来岂不教敌人听去了?”当即将左手伸到背后四根手指一竖。丁典道:“好!”

    那使刀的汉子冷笑道:“姓丁的你总算也是条汉子怎么到了这地步还在婆婆妈妈地罗嗦不休?快跟咱兄弟乖乖回去大家免伤和气。”那使剑的汉子却道:“狄大哥多年不见你好啊?牢狱中住得挺舒服罢?”

    狄云一怔听这口音好熟凝神看去登时记起此人便是万震山的二弟子周圻相隔多年他在上唇留了一片小胡子兼之衣饰华丽竟然不识得他了。狄云这几年来惨被陷害的悲愤霎时间涌向心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周……周……周二哥!”他本欲直斥其名但终于在“周”字之下加上了“二哥”两字。

    丁典猜到了他的心情喝道:“好!”转眼间便是一决生死的搏斗狄云能抑制愤怒叫他一声“周二哥”那便不是烂打狂拚的一勇之夫了随即说道:“这位周二爷想必是万老爷子门下的高弟。很好很好你几时到了凌知府手下当差?狄兄弟我给你引见引见。这位是‘万胜刀’门中的马大鸣马爷。那位是山西太行门外家好手‘双刀’耿天霸耿爷。据说他一对铁掌锋利如刀因此外号‘双刀’其实他是从来不使兵刃的。”狄云道:“这两位的武功算得怎样?”丁典道:“第三流中的好手。要想攀到第二流却是终生无望。”狄云道:“为什么?”丁典道:“不是那一块材料资质既差又无名师传授。”

    他二人一问一答当真是旁若无人。耿天霸当下便忍耐不住喝道:“直娘贼死到临头还在乱嚼舌根。吃我一刀!”他所说的“一刀”其实乃是一掌喝声未停右掌已然劈出。

    丁典中毒后一直难以运气使劲不敢硬接斜身避过。耿天霸右掌落空左掌随至。丁典识得这是“变势掌”急忙翻手化解。可是一掌伸将出去劲力势道全不是那回事拍的一声腋下已被耿天霸的右掌打实。丁典身子一晃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耿天霸笑道:“怎么样?我是第三流你是第几流?”

    丁典吸一口气突觉内息畅通原来那“金波旬花”的剧毒深入血管使血液渐渐凝结越流越慢。他适才吐出一大口鲜血所受内伤虽是不轻毒性却已暂时消减。他心头一喜立时上前挺掌向耿天霸按出。耿天霸举掌横挡丁典左手回圈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嘴巴跟着右手圈转反掌击在他头顶。耿天霸大叫一声“啊哟!”急跃退后。丁典右掌倏地伸出击中了他胸口。耿天霸又是一声:“啊哟!”再退了二步。

    丁典这三掌只须有神照功相济任何一掌都能送了当今一流高手的性命。耿天霸只外功厉害内力却并不如何了得居然连受三掌仍然挺立不倒。丁典自知死期已近虽然生性豁达且已决意殉情但此刻一股无可奈何、英雄末路的心情却也令他不禁黯然神伤。

    然而耿天霸连中三掌大惊失色但觉脸上、头顶、胸口隐隐作痛心想三处都是致命的要害不知伤势如何不由得怯意大生。

    马大鸣向周圻使个眼色道:“周兄弟并肩子上!”周圻道:“是啊!”他自忖不是狄云的对手但想自己手中有剑对方却是赤手空拳再加上右手手指被削琵琶骨穿破算他功夫再强也是使不出的了当下挺剑便向狄云刺去。

    丁典知道狄云神照功未曾练成此刻武功尚远不及入狱之前要空手对抗周圻不过枉自送了性命当下身形斜晃左手便去夺周圻长剑。这一招去势奇快招式又十分特异周圻尚未察觉丁典左手三根手指已搭上了他右手脉门。周圻大吃一惊只道这一回兵刃非脱手不可那可性命休矣岂知自己脉门上穴道居然并不受制当即顺手一甩长剑回转疾刺丁典左胸。丁典侧身避过长叹一声。

    马大鸣见丁典和耿天霸、周圻动手两次都已稳占上风却两次均不能取胜心中微一琢磨已知其理:“凌知府说他身中剧毒想必是毒性作功力大减。”耿天霸见丁典夺剑功败垂成也知他内力已不足以济心想:“这姓丁的招数厉害却是虎落平阳……呸***!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将这贼囚犯比作老虎岂不是将老子比作狗了?”两人是一般的心思同时向丁典扑去。

    狄云抢上挡架。丁典在他肩头上一推喝道:“狄兄弟退下。”右手探出已抓中了马大鸣喉头。这一抓只须有寻常内功手指抓到了这等要紧的部位那也非要了对方的性命不可。马大鸣吓得魂飞天外就地急滚逃了开去。

    丁典暗自叹气自己内力越来越弱只是仗着招数高出敌人甚多尚可支持片刻若这“连城诀”不说与狄云知道一件大秘密从此湮没无闻未免太也可惜说道:“狄兄弟你听我的话。你躲在我身后不必去理会敌人只管记我的口诀。这事非同小可咱们说什么也得办成功了。你丁大哥落到今日这步田地便是为此。”狄云道:“是!”缩到了丁典身后。丁典道:“第五个字是‘十八’……”

    马大鸣知道凌知府下令大搜追捕丁典主旨是在追查一套武功秘密;而周圻到凌退思手下当差既非为名亦非为利乃是奉了师父之命暗中查访连城诀。这时两人听到丁典说出第五个字是‘十八’这一句话都是心中一凛牢牢记住。只听丁典又道:“第六个字是‘七’。”马大鸣、周圻和狄云三人又一齐用心暗记。

    耿天霸却只奉命来捉要犯不知其余但见丁典口中念念有辞什么“十七、十八”马大鸣和周圻两人便即心不在焉也是“十七、十八”地喃喃自语只道丁典在念什么迷人心魄的咒语当下大喝:“喂别着了他道儿!”伸掌向丁典直劈过去只是忌惮对手了得一掌击过不敢再施后着立即退开。

    丁典一让脚下站立不稳向前扑出。马大鸣瞧出便宜挥刀砍向他左肩。丁典只觉眼前一黑竟不知闪避。狄云大惊危急中无法解救抢将上来一头撞入马大鸣怀中。

    丁典一阵头晕过去睁开眼来见狄云和马大鸣纠缠在一起周圻挺剑正要往狄云背心刺去当即左手挥出两根手指戳向周圻双眼。他自知力气微弱已极只有攻向这等柔软的部位方能收退敌之功。

    周圻不暇伤人疾向左闪便在此时马大鸣一刀柄已击在狄云头上将他打倒在地。丁典叫道:“狄兄弟记住第七个字那是……”只觉胸口气息一窒耿天霸一掌又到。

    丁典摇了摇头眼前白光连闪马大鸣和周圻同时攻来丁典身子一晃猛向一刀一剑迎了上去卟卟两声刀剑同时刺中了他身子。狄云大叫一声抢上救援。丁典乘着鲜血外流、毒性稍弱这一瞬间运劲双掌顺手一掌打在马大鸣右颊反手一掌打向周圻。

    这一掌本来非打中周圻不可不料耿天霸恰好于这时扑将上来冲势极猛喀喇一声响将胸口撞在丁典的掌上肋骨全断当时便晕死过去。

    丁典这两掌使尽了全身剩余的精力。马大鸣当场身死。耿天霸气息奄奄也已命在顷刻。只有周圻却没受伤右手抓住剑柄要从丁典身上拔出长剑再来回刺狄云。丁典身子向前一挺双手紧紧抱住周圻的腰叫道:“狄兄弟快走快走!”他身子这么一挺长剑又深入体内数寸。

    狄云却哪肯自行逃生扑向周圻背心叉住他咽喉叫道:“放开丁大哥!”他可不知其实是丁典抓住了对手却不是周圻不肯放他丁大哥。

    丁典自觉力气渐渐衰竭快将拉不住敌人只要给他一拔出长剑摆脱了自己的纠缠狄云非送命不可大叫:“狄兄弟快走你别顾我我……我总是不活的了!”狄云叫道:“要死大家死在一起!”使劲狠叉周圻的喉咙可是他琵琶骨被穿通后肩臂上筋骨肌肉大受损伤不论如何使劲总是无法使敌人窒息。

    丁典颤声道:“好兄弟你义气深重……不枉我……交了你这朋友……那剑诀……可惜说不全了……我……我很快活……春水碧波……那盆绿色的菊花……嗯!她放在窗口你瞧多美啊……菊花……”声音渐渐低沉脸上神采焕抓着周圻的双手却慢慢松开了。

    周圻使力一挣将长剑从丁典身上拔了出来剑刃全是鲜血急忙转身和狄云脸对着脸相距不过尺许一声狞笑手上使劲挺剑便向狄云胸口猛刺过去。

    狄云大叫:“丁大哥丁大哥!”蓦然间胸口感到一阵剧痛一垂眼只见周圻的长剑正刺在自己胸膛之上耳中但听得他得意之极的狞笑:“哈哈哈哈!”

    在这一瞬间狄云脑海中转过了无数往事在师父家中学艺与戚师妹两好无间在万震山家中苦受冤屈狱中五年的凄楚生涯……种种事端一齐涌向心头悲愤充塞胸臆大呼:“我……我……和你同归于尽。”伸臂抱住了周圻的背心。

    他练神照功虽未成功但也已有两年根基这时自知性命将尽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抱住敌人有如一双铁箍。周圻只感呼吸急促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

    狄云但觉胸口越来越痛此时更无思索余暇双臂只是用力挤压周圻。是不是想就此挤死了敌人心中也没这个念头就是说什么也不放松手臂。但长剑不再刺进似乎遇上了什么穿不透的阻力剑身竟尔渐成弧形慢慢弯曲。周圻又惊又奇右臂使劲挺剑要将长剑穿通狄云身子可是便要再向前刺进半寸也已不能。

    狄云红了双眼凝视着周圻的脸初时见他脸上尽是得意和残忍之色但渐渐地变为惊讶和诧异又过一会诧异之中混入了恐惧害怕的神色越来越强变成了震骇莫名。

    周圻的长剑明明早刺中了狄云却只令他皮肉陷入数寸难以穿破肌肤。他怯意越来越盛右臂内劲连催三次始终不能将剑刃刺入敌身惊惧之下再也顾不得伤敌只想脱身逃走但被狄云牢牢抱住了始终摆脱不开。

    周圻感到自己右臂慢慢内弯跟着长剑的剑柄抵到了自己的胸口剑刃越来越弯弯成了个半圆。蓦地里拍的一声响剑身折断。周圻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两截锋利的断剑一齐刺入了他小腹。

    周圻一摔倒狄云被带着跌下压在他身上双臂仍是牢牢抱住他不放。狄云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见周圻眼中忽然流下泪来跟着口边流出鲜血头一侧一动也不动了。

    狄云大奇还怕他是诈死不敢放开双手跟着觉得自己胸口的疼痛已止又见周圻口中流血不止他迷迷惘惘的松开手站起身来只见两截断剑插在周圻腹中只有剑柄和剑尖露出在外。再低头看自己胸口时见外衫破了寸许一道口子露出黑色的内衣。

    他瞧瞧周圻身上的两截断剑再瞧瞧自己衣衫上的裂口突然间省悟原来是贴身穿着的乌蚕衣救了自己性命更因此而杀了仇人。

    狄云惊魂稍定立即转身奔到丁典身旁叫道:“丁大哥丁大哥。你……你……怎么样?”丁典慢慢睁开眼来向他瞧着只是眼色中没半分神气似乎视而不见或者不认得他是谁。狄云叫道:“丁大哥我……我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丁典缓缓地道:“可惜……可惜那剑诀从此……从此失传了合葬……霜华……”狄云大声道:“你放心!我记得的……定要将你和凌小姐合葬完了你二人的心愿。”

    丁典慢慢合上了眼睛呼吸越来越弱但口唇微动还在说话。狄云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依稀听到他在说:“那第十一个字……”但随即没有声音了。狄云的耳朵上感到已无呼气伸手到他胸口一摸只觉一颗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狄云早就知道丁典性命难保但此刻才真正领会到这位数年来情若骨肉的义兄终于舍己而去。他跪在丁典身旁拚命往他口中吹气心中不住的许愿:“老天爷老天爷你让丁大哥再活转来我宁可再回到牢狱之中永远不再出来。我宁可不去报仇宁可一生一世受万门弟子的欺侮折辱老天爷你……你千万得让丁大哥活转来……”

    然而他抱着丁典身子的双手却觉到了丁典的肌肤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冷知道自己这许多许愿都落了空。顷刻之间感到了无比的寂寞无比的孤单只觉得外边这自由自在的世界比那小小的狱室是更加可怕以后的日子更加难过。他宁可和丁典再回到那狱室中去。他横抱着丁典的尸身站了起来忽然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悲伤都袭向心头。

    他放声大哭没有任何顾忌地号啕大哭。全没想到这哭声或许会召来追兵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般哭泣太也可羞。只是心中抑制不住的悲伤便这般不加抑制地大哭。

    当眼泪渐渐干了大声的号啕变为低低地抽噎时难以忍受的悲伤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难以忍受可是头脑比较清楚些了开始寻思:“丁大哥的尸身怎么办?我怎么带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时心中更无别念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间马蹄声从远处响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馀匹之多。只听得有人在呼叫:“马大爷、耿大爷、周二爷见到了逃犯没有?”十余匹马奔到废园外一齐止住。有人叫道:“进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会躲在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声响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马背。

    狄云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尸身从废园的侧门中奔了出去刚一出侧门便听得废园中几个人大声惊呼现了马大鸣、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尸身。

    狄云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这般抱着丁典的尸身既跑不快又随时随刻会给人现。但他宁可重行被逮入狱宁可身受酷刑宁可立被处决却决不肯丢弃丁大哥。

    奔出数十丈见左有一扇小门斜掩当即冲入反足将门踢上。只见里面是一座极大的菜园种满了油菜、萝卜、茄子、丝瓜之类。狄云自幼务农和这些瓜菜阕隔了五年此时乍然重见心头不禁生出一肌温暖亲切之感。四下打量见东北角上是间柴房从窗中可以见到松柴稻草堆得满满的。他俯身拔了几枚萝卜抱了丁典的尸身冲入柴房。

    侧耳听得四下并无人声于是搬开柴草将尸身放好轻轻用稻草盖了。在他心中还是存着指望:“说不定丁大哥会突然醒转。”

    剥了萝卜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萝卜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没尝到了想到了湖南的乡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师妹一起拔了生萝卜在田野间漫步剥食……

    他吃了一个又一个眼眶又有点潮湿了蓦地里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全声剧烈震动手中的半个萝卜掉在地下。雪白的萝卜上沾满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听到那清脆温柔的声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

    他登时便想大声答应:“我在这里!”但这个“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头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战抖。

    因为“空心菜”是他的外号世上只有他和戚芳两人知道连师父也不知。戚芳说他没脑筋老实得一点心思也没有除了练武之外什么事情也不想什么事情也不懂说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云笑着也不辩白他欢喜师妹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听到“空心菜”这名字心中总是感到说不出的温柔甜蜜。因为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师妹决不这样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总是只有他和她两人单独在一起。

    当他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狄云总是感到说不出地欢喜。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傻小子有时那傻头傻脑的神气惹得戚芳很生气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两个人都裂开嘴笑了。

    记得卜垣到师父家来投书那一次师妹烧了菜招待客从有鸡有鱼有萝卜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师父喝着酒谈论着两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听着无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对只见她挟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边却不送入嘴里。她用红红的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着那几条空心菜眼光中满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几条菜。那时候狄云只知道:“师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这时在这柴房之中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间体会到了她红唇轻吻的含意。

    现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师妹戚芳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错的决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误听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里?”这几声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温柔体贴无数轻怜蜜爱无数。不还不止这样从前和她一起在故乡的时候师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亲切有关怀但也有任性有恼怒有责备今日的几声“空心菜”中却全是深切的爱怜。“她知道我这几年来的冤枉苦楚对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梦。师妹怎么会到这里来?她早已嫁给了万圭又怎能再来找我?”

    可是那声音又响了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里?你瞧我捉不捉到你?”声音中是那么多的喜欢和怜惜。

    狄云只觉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胀大忍不住气喘起来双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来躲在稻草之后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错削削的肩头细细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师妹。

    只听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突然之间她转过身来。

    狄云眼前一花脑中感到一阵晕眩眼前这女子正是戚芳。乌黑而光溜溜的眼珠微微上翘的鼻尖脸色白了些不象湖南乡下时那么红润然而确是师妹确是他在狱室中记挂了千遍万遍爱了千遍万遍又恼了千遍万遍的师妹。

    她脸上仍是那么笑嘻嘻地叫道:“空心菜你还不出来?”

    听得她如此深情款款地呼叫自己大喜若狂之下便要应声而出和这个心中无时不在思念的师妹相见但他刚跨出一步猛地想起:“丁大哥常说我太过忠厚老实极易上别人的当。师妹已嫁给了万家的儿子今日周圻死在我的手下怎知道她不是故意骗我出去?”想到此处立即停步。

    只听得戚芳又叫了几声“空心菜空心菜!”狄云心旌摇摇寻思:“她这么叫我情深意真决然不假。再说若是她要我性命我就死在她手下便了。”心中一酸突然间起了自暴自弃的念头第二次举步又欲出去。

    忽听得一个小女孩的笑声清脆地响了起来跟着说道:“妈妈我在这儿!”

    狄云心念一动再从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大红衫的女孩从东边快步奔来。她年纪太小奔跑时跌跌撞撞脚步不稳。只听戚芳带笑的柔和声音说道:“空心菜你躲到哪儿啦?妈到处找不着。”那小女孩得意地道:“空心菜在花园!空心菜看蚂蚁!”

    狄云耳中嗡的一声响心口犹如被人猛力打了一拳。难道师妹已生了女儿?难道她女儿就叫“空心菜”?她叫“空心菜”是叫她女儿并不是叫我?难道自己误冲误撞又来到了万震山家里?

    这几年来他心底隐隐存着个指望总盼忽然有一天会现师妹其实并没嫁给万圭沈城那番话原来都是撒谎。他这个念头从来没敢对丁典说起只是深深地藏在心底有时午夜梦回忽然会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这时候他终于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有一个小女孩在叫她“妈妈”。

    他泪水涌到了眼中从柴房的窗格中模模糊糊地瞧出去只见戚芳蹲在地下张开了双臂那小女孩笑着扑在她怀里。戚芳连连亲吻那小女孩的脸颊柔声笑道:“空心菜自己会玩真乖!”

    狄云只看到戚芳的侧面看到她细细的长眉弯弯的嘴角脸蛋比几年前丰满子些更加的白嫩和艳丽。他心中又是一酸:“这几年来做了万家的少奶奶不用在田里耕作不用受日晒雨淋身子自然养得好了。”

    只听戚芳道:“空心菜别在这里玩跟妈妈回房去。”那女孩道:“这里好玩空心菜要看蚂蚁。”戚芳道:“不今天外面有坏人要捉小孩子。空心菜还是回房里去罢。”那女孩道:“什么坏人?捉小孩做什么?”戚芳站起身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监牢里逃走了两个很凶很凶的坏人。爸爸去捉坏人去啦。坏人到这里就捉空心菜去。空心菜听妈妈的话回房去玩。妈给你做个布娃娃好不好?”那女孩却甚是执拗道:“不要布娃娃。空心菜帮爸爸捉坏人。”

    狄云听戚芳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坏人”一颗心越来越沉了下去。

    便在这时菜园外蹄声得得有数骑马奔过。戚芳从腰间抽出长剑抢到后园门口。

    狄云站在窗边不敢稍动生怕出些声响便惊动了戚芳。他无论如何不愿再和师妹相见胸间的悲愤渐渐地难以抑制自己没做过半点坏事无端端地受了世间最惨酷的苦楚她竟说自己是一“坏人”。

    他见小女孩走近了柴房门口只盼她别进来可是那女孩不知存着什么念头竟然跨步便进了柴房。狄云将脸藏在稻草堆后面暗道:“出去出去!”

    突然之间小女孩见到了他见到这蓬头散、满脸胡子的可怕样子惊得呆了睁着圆圆的大眼要想哭出声来却又不敢。

    狄云知道要糟只要这女孩一哭自己的踪迹立时会给戚芳觉当即抢步而上左手将她抱起右手按住了她的嘴巴。可是终于慢了片刻小女孩已然“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是这哭声斗然而止后半截给狄云按住了。

    戚芳眼观园外一颗心始终系在女儿身上猛听得她出声有异一转头已不见了她人形跟着听得柴房中稻草出簌簌响声急忙两个箭步抢到柴房门口只见一个胡子蓬松、满身血污的汉子抱住了她女儿一只手按在她口上。戚芳这一惊当真是魂飞天外长剑挺出便向狄云脸上刺去喝道:“快放下了孩子!”

    狄云心中一酸自暴自弃的念头又起:“你要杀我这便杀吧!”见她长剑刺到竟是不闪不避。戚芳一呆生怕伤了女儿疾收长剑又喝:“放下我孩子!”

    狄云听她口口声声只是叫自己放下孩子全无半分故旧的情谊怒气大盛偏不放下她孩子右手顺手在柴堆中抽了一条木柴在她长剑上一格倒退了一步。

    戚芳见这凶恶汉子仍是抱着女儿不放心中越来越惊双膝忽感酸软吸一口气挺剑向狄云右肩急刺。狄云侧身让过右手中的木柴当作剑使自左肩处斜劈向下跟着向后刺出。戚芳惊噫一声只觉这剑法极熟正是她父亲所传的一招“哥翁喊上来”当下不及思索低头躲过手中长剑便是两招“虎踢奔惊风连山若布逃”。

    这柴房本就狭隘堆满了柴草之后余下的地方不过刚可够两人容身回旋这一拆上了招处处碍手碍脚。

    狄云自幼和戚芳同师学艺没一日不是拆招练剑相互间的剑招都是烂熟于胸这时见她使出这两招剑法自然而然便依师父所授的招数拆了下去堪堪使到“老泥招大姐马鸣风小小”手中木柴大开大阖口中一声长啸横削三招。

    当年师兄妹练剑拆到此处时戚芳便已招架不住但这时狄云将木柴第三次横削过去时忽然间手腕一酸拍的一声木柴竟尔掉在地下。他一惊之下随即省悟:“我右手手指被削已终身不能使剑我这可忘了。”

    一抬头只见戚芳手中的长剑剑尖离自己胸口不及一寸剑身颤动不已她脸上惊愕之情实是难以形容。

    两人怔怔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都说不出话来。隔了好半晌戚芳才道:“是……是你么?”喉音干涩嘶哑几不成声。

    狄云点了点头将左臂中抱着的小女孩递了过去。戚芳抛下长剑忙将女儿接过不知说什么才好。那女孩已吓得连哭也哭不出来将小脸蛋藏在母亲怀里再也不敢向狄云多瞧一眼。戚芳道:“我……我不知道是你。这许多年来……”

    忽然外面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芳妹芳妹!你在哪里?”正是万圭呼声越来越近正寻向菜园中来。戚芳脸上陡然变色低声在女儿耳边说:“空心菜这伯伯不是坏人你别跟爹爹说。知道么?”小女孩抬起头来向狄云瞧了一眼见到他这副可怖的神情模样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外面那男子听到了女孩的哭声循声而至叫道:“空心菜别哭。爹爹在这儿!”

    戚芳向狄云望了一眼转身便出反手带上了柴门抱着女儿向丈夫迎了上去。

    狄云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响着:“我还是死了的好我还是死了的好!”只听那男子声音笑问:“空心菜为什么哭?”狄云很想到窗口去瞧瞧万圭这时候是怎么一副模样可是一双脚便如是在地下钉住了再也移动不得。

    听得戚芳笑道:“我和空心菜在后门口玩两骑马奔过马上的人拿了兵刃长相挺凶的。空心菜说是坏人要捉了她去吓得大哭。”万圭笑道:“那是知府衙门里追拿逃犯。来爹爹抱空心菜。爹爹打死坏人。空心菜不怕坏人。爹爹把坏人一个个都打死了。”

    狄云心中一惊:“女人撒谎的本领真不小这么一说那女孩就算说见到了坏人她丈夫也不会起疑。哼我为什么要你包瞒?你们只管来捉我去打死我好了。”

    两步抢到窗边向外望去只见万圭衣饰华丽抱着那女孩正向内走戚芳倚偎在他身旁并肩而行神态极是亲热。

    师妹已嫁了万圭这件事以往狄云虽曾几千几万次地想过但总盼是假的此刻活生生的情景终于出现在眼前了。他张口大叫:“我……”俯身便想去拾戚芳抛在地下的长剑冲出去和万圭拚命。自己身入牢狱受了这许许多多苦楚都是出于眼前这人的陷害而自己爱逾性命的情侣却成了这人的妻室。这时候心中更无别念不是去杀了这人便是死在他的手下。

    但就这么一俯身看到了柴草中丁典的尸身见到丁典双眼闭上脸上神色安详蓦地想起:“丁大哥临死时谆谆叮嘱求我将他与凌小姐合葬。我这时出去和万圭这贼子相拚送了性命半点也不打紧丁大哥的心愿却完成不了啦。”转念又想:“我求师妹成全此事只怕也能办到……呸呸!狄云你这小子你自己也不肯承担的事如何去转托别人?你死在地下有何脸面和丁大哥相见?师妹这等没良心岂肯为你办什么大事?”一想通了这一节终于慢慢抑制了愤激之心。

    但他这一声“我”字已惊动了万圭只听他道:“好象柴房里有人。”戚芳笑道:“是吗?刚才我见老王进去搬柴。圭哥我给你炖了燕窝快去吃了罢。空心菜老是哭个不休得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万圭“嗯”了一声道:“柴房里是厨子老王?”抱着女儿两夫妻并肩去远了。

    狄云一时脑海中空空洞洞无法思索过了好半晌伸手捶了捶自己脑袋寻思:“这柴房终究不能久躲那个厨子老王真的来搬柴烧饭那怎么办?我还是将丁大哥密密藏起自己溜将出去到得晚间再来搬取丁大哥的尸身。嗯就是这样。”

    可是只跨得一步心中便有个声音在拉住他:“师妹一定会再来瞧我。我这一走便永远见不着了。”“再见她一面又有什么好?她有丈夫、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哪会将我这个杀人逃犯放在心上?我再见她岂不是徒然地自讨没趣?”“唉我在狱中等了这许多年日思夜想只盼再见她一面今日岂可错过了这机会?我难道又有什么别的指望了?只不过是要问问师父他老人家有讯息么?我要问她为什么这么喜新厌旧我一遭灾祸立时就对我毫不顾念?”“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她不是说谎便是照实而答。谎话有什么可听的?她如照实说了我只有更加伤心。”

    这么思前想后一会儿决意立刻离开但跟着又拿不定主意。他向来爽快原不是这般迟疑不决、三心两意之人可是今日面临一生中最大的难题竟不知如何决断才好。留着明知不妥就此一走却又是万分的不舍。

    正自这般思潮翻涌栗六不定忽听得菜园中脚步轻响一个人蹑手蹑脚地悄悄走来。那人走几步便停一下又走几走显然是严神戒备唯恐有人知觉。

    那人越来越近狄云一颗心怦怦乱跳:“师妹终于找我来了。她要跟我说什么?是求我原恕么?她还有一些念旧之意么?”又想:“我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的?唉算了算了!她有好丈夫好女儿过得挺开心的。我永远不要再见她了。”

    突然之间满腔复仇之心化作冰凉:“我本是个乡下穷小子就算不受这场冤屈师妹和我成了夫妻我固然快乐师妹却势必要辛苦劳碌一辈子于她又有什么好处?我要复仇是将万圭杀了么?师妹成了寡妇难道还能嫁给我嫁给她的杀夫仇人?她心中早就没了我这个人从前我就比不上万圭现下我跟他更是天差地远了。这场冤仇就此一笔勾销让她夫妻母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吧。”

    想到此处决意不再和戚芳多说什么俯身便去柴草堆中抱丁典的尸身猛听得砰的一声柴房门板给人一脚踢开。狄云吃一惊转过身来只见一个高瘦男子手中长剑光芒闪烁站在门口却是万圭。狄云轻噫一声不假思索便俯身拾起戚芳遗下的长剑。

    万圭满脸煞气他早已得知狄云越狱的消息整日便心神不宁这时一眼看见狄云手中长剑是戚芳之物更是又妒又恨冷冷地道:“好啊在柴房里相会她连自己的兵刃也给了你想谋杀亲夫么?只怕也没这么容易!”

    狄云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也不懂万圭在说些什么心中只想:“怎么是他来了?他怎会知道我在这里?自然是师妹说的叫她丈夫来捉我去请功领赏。她怎么会这般无情无义?”

    万圭见狄云不答只道他情怯害怕挺剑便向他胸口疾刺过去狄云挥剑挡过自然而然地使出了昔年老乞丐所授的那招“刺喉式”长剑斜转已指向万圭喉头。这招剑法怪异之极万圭当年招架不住事隔五年虽然武功已大有长进却仍是招架不住。

    万圭一惊之下手中长剑不知如何运使才好收剑低挡已然不及剑攻敌也已落了后手便这样微一迟疑一条性命已全然交在对方手中心下愤怒已极却丝毫不敢动弹瞧着狄云一张满脸胡子的污秽脸孔愤怒之情渐渐变为恐惧。

    狄云这一剑却也不刺过去心中转念:“我杀他不杀?”

    万圭在万分危急之际忽然见到对方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而持剑的手腕却又微微颤抖灵机一动大声叫道:“戚芳你来看!”

    狄云听他大叫“戚芳”心中一惊微微侧头去看。不料万圭这是用计使诈乘他略一转头立即长剑挺上奋力上格。狄云右手手指被削持剑不牢长剑脱手飞出。万圭大喜立即挺剑刺出。狄云连闪两闪躲在柴堆之后顺手抽起一条硬柴以柴当剑奋力打去。万圭刷刷两剑将他那段硬柴削短了一截。狄云将手中半截硬柴用力掷出待他跃身闪避又抽了一段柴再度攻去。

    万圭见他失了兵刃自己已操必胜就算他以柴作剑截中自己一下两下也无大碍定了定神展开剑法缓缓进攻。数招之后狄云一声怒吼右腕中剑登时血如泉涌手指无力抛下了硬柴。万圭跟着又是一剑刺中他大腿飞起左足将他踢倒。狄云挣扎着还待爬起万圭又是一脚踢在他颧骨之上狄云登时晕了过去。

    万圭骂道:“装死吗?”在他右肩上砍了一剑见他并不动弹才知是真的昏晕心想:“凌知府许下五千两银子的重赏捉拿这两名囚犯自然是捉活的好。反正这一次送将官里去这人自是难以活命我何必亲手杀他?”一瞥眼见到柴草堆中露出一只脚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这里还有一人!”他不知丁典已死急忙挥剑砍在尸体脚上。

    狄云虽被踢晕脑子中却有个声音在大叫大喊:“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答应过丁大哥的要将他尸身和凌小姐合葬。”这念头强烈之极很快便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想起:“许多年之前的一天晚上我也曾被他打倒也曾被他在头上重重踢了几下。”缓缓睁开眼来只见万圭正挥剑向丁典的尸身上砍了下去。他初时还未十分清醒不知眼前之事是什么意思但随即见到万圭将丁典的尸身从柴草里拖了出来他大叫一声:“丁大哥!”突然间全身精力弥漫急纵而起扑在万圭背上右臂已扼住了他喉咙。

    万圭大惊之下待要反剑去刺但手臂无法后弯连劈几剑都劈在硬柴堆上而狄云扼在他喉头的手臂却越收越紧了。

    狄云见他伤残丁典的尸体怒如狂这人陷害自己夺去戚芳这怨仇尚可置之不理但如此残害丁典却万万不能干休一时心中更无别的念头只盼即刻便将敌人扼死。但觉万圭挣扎了一会抵抗已渐渐无力可是狄云数处受伤伤口中流血不止自己手臂上的力气却在更快地消失。心中不住说:“我再支持一会便能扼死了他。”到后来眼前金星乱舞脑中乱成一团终于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虽然晕去扼在万圭喉间的手臂仍是没有松开万圭给他扼得难以呼吸就在狄云晕去之时同时失却了知觉。

    柴草堆上躺着这一对冤家。两个人似乎都死了但胸间都还在起伏口鼻间仍有呼吸。

    真不知冥冥间如何安排?若是狄云先醒转片刻他拾起地下的长剑自是一剑便将万圭杀了。倘若万圭先行醒转他也不会再存将狄云生擒活捉的念头那实在太过危险势必是随手一剑砍在他头上立时便取了他性命。

    世界上什么事情都能生。未必好人一定运气好坏人一定运气坏。反过来也一样也未必坏人运气好好人运气坏。每个人都会死的迟死的人也未必一定运气好些。

    但对于活着的人对于戚芳和她的小女儿狄云先死还是万圭先死中间便有很大的差别。倘若这时候要戚芳来抉择要她选一个人让他先行醒转不知她会选谁?

    柴房中的两个人兀自昏晕不醒有一个人的脚步声音慢慢走近柴房。

    狄云耳中听到浩浩的水声脸上有冰凉的东西一滴滴溅上来隐隐生疼随即觉得身上很冷半点也没有力气。他一有知觉立即右臂运劲叫道:“我扼死你!我扼死你!”但臂弯中虚空无物跟着又觉自己身子在不住摇晃在不住移动。惊惶中睁开眼来眼前黑沉沉地只觉得一滴滴水珠打在脸上、手上、身上原来是天在下大雨。

    身子仍是不住摇晃胸口烦恶只想呕吐。忽然间身旁有一艘船驶过船上张了帆那清清楚楚是一艘船。奇怪极了怎么身旁会有一艘船?

    只想坐起身来看个究竟但全身酸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只能这般仰天卧着眼见得头顶有黑云飘动那不是在柴房之中。心中突然想起:“丁大哥呢?”一想到丁典身上蓦地里生了一股力气双手一按便即坐起身子跟着晃了几晃。

    他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正在江水滔滔的大江中顺流而下。是夜晚天上都是黑云正下着大雨他向船左船右岸上凝目望去两边都是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他心中焦急大叫:“大哥丁大哥!”他知道丁典已经死了但他的尸身万万不能失去。突然之间左足踢到软软一物低头一看不由得惊喜交集叫道:“丁大哥你在这里!”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丁典的尸身便在船舱中他的足边。

    他虚弱得连喘气也没有力气连想事也没力气。只觉喉干舌燥便张开了口让天空中落下来的雨点湿润嘴唇和舌头。这般迷迷糊糊地似睡似醒双臂抱着丁典的尸身直至天色渐明大雨却兀自不止。

    晨光熹微之中忽然见到自己大腿上有一大块布条缠着定了定神觉布条是包扎着伤口跟着觉手臂和肩头的两处伤口上也都有布带裹住鼻中隐隐闻到金创药的药气。一晚大雨绷带都湿透了但伤口已不再流血。

    “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要是伤口不裹好也不用谁来杀我单是流血便要了我的性命。”蓦地里感到一阵难以忍耐的寂寞凄凉:“这世上还有谁来关怀我、帮助我?丁大哥已经死了更会有谁盼望我活着?会费心来替我裹伤?”细看那几条绷带缠得极不整齐似乎包扎的人动手时十分的心急慌忙然而绷带不是粗布而是上佳的缎子缎带的一边镶着精致的花边另一边是撕口显然是从衣衫上撕下来的。是女子的衣衫。

    是师妹么?他心中怦然而动胸口随即热了起来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她去叫丈夫来杀我怎么又会给我裹伤?要不是她通风我躲在柴房里万圭又怎会知道?”

    可是自己是在一艘小舟之中小舟是在江中飘流。不知这地方离江陵已有多远?无论如何是暂时脱离了险境不会再受凌知府的追拿了。

    “是谁给我裹了伤口?是谁将我放在小船之中?连丁大哥也一起来了?”他对自己的生死已并不关怀但丁典的尸体也和他在一起这事却不能不令他衷心感激。

    苦苦思索想得头也痛了始终没能想出半点端倪。他竭力追忆过去一天中所生的事想到万圭剑砍丁典、自己竭力扼他咽喉之后就再也想不下去了。以后的事情脑海中便是一片空白。

    一侧头间额角撞着了一包硬硬的东西那是用绸布包着的一个小小包袱。他心中一喜料得这包袱之中定有线索可寻颤抖着双手打了开来只见包里有五六锭碎银子还有四件女子饰:一朵珠花、一只金镯、一个金项圈、一只宝石戒指。另外是小孩子颈中所挂的一个金锁片锁片上的金链是给人匆忙拉断的链子断处还钩上了一小块衣衫的碎片显然那是临时从小孩颈中扯了下来倒象是盗贼拦路打劫而得来一般。金锁片上刻着“德容双茂”四个字。狄云没读过多少书字虽识得却不懂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心想:“是那小孩的名字罢?”

    他拨弄着这五件饰较之适才未见到那包袱之时心中反更多了几分胡涂:“银子和饰自然是搭救我的那人给的以便小舟靠了岸后我好有钱买饭吃。可是到底是谁给的呢?饰不是师妹的我可从来没见她戴过。”

    浩浩江水送着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这一天中狄云只是苦苦思索:“是谁给我包扎了伤口?是谁给了我银两饰?”

第五章 老鼠汤

    江陵以下地势平坦长江在湘鄂之间迂回曲折浩浩东流小舟随着江水缓缓飘浮。眼见长江两岸一个个市镇村落从舟旁经过。从上游下来的船只有帆有橹一艘艘地越过了他。船上的人经过小舟时对长须长、满脸血污的狄云都投以好奇惊讶的眼色。

    将近傍晚时分狄云终于有了些力气同时肚子里咕咕地响个不停也觉饿得厉害。他坐起身来拿起一块船板将小舟慢慢划向北岸想到小饭店中买些饭吃。偏生这一带甚是荒凉见不到一家人家。小舟顺江转了个弯只见柳阴下系着三艘渔船船上炊烟升起他小舟流近渔船时只听得船梢上锅子中煎鱼之声吱吱价响香气直送过来。

    他将小舟划过去向船梢上的老渔人道:“打鱼的老伯卖一尾鱼给我吃行吗?”那老渔人见他形相可怖心中害怕本是不愿却不敢拒绝便道:“是是!”将一尾煎熟了的青鱼盛在碗中隔船送了过来。狄云道:“若有白饭益买一碗吃。”那老渔人道:“是是!”盛了一大碗糙米饭给他饭中混着一大半番薯、高粱。

    狄云三扒两拨便将一大碗饭吃光了正待开口再要忽听得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渔家!有大鱼拿几条上来。”

    狄云侧头看去见是个极高极瘦的和尚两眼甚大湛湛有光。狄云登时心中打了个突认得是那晚到狱中来和丁典为难的五僧之一想了一想记起丁典说过他的名字叫做宝象。那晚丁典击毙两僧重伤两僧这宝象却见机逃走了。

    狄云再也不敢向他多看一眼。丁典说这个和尚武功了得曾叮嘱他日后若是遇上了务须小心。要是给这宝象和尚觉了丁典的尸身那可糟了。他双手捧着饭碗饶是他并非胆小怕死之辈却也忍不住一颗心怦怦乱跳手臂也不禁微微抖心中只说:“别抖别抖可不能露出马脚!”但越想镇定越是管不住自己。

    只听那老渔人道:“今日打的鱼都卖了没鱼啦。”宝象怒道:“谁说没鱼?我饿得慌了快弄几条来!没大鱼小的也成。”那老渔人道:“真的没有!我有鱼你有银子干么不卖?”说着提起鱼篓翻过来一倒篓底向天篓中果然无鱼。

    宝象已十分饥饿见狄云身旁一条煮熟的大鱼还只吃了一小半便叫:“兀那汉子你那里有鱼没有?”

    狄云心中慌乱见他向自己说话只道他已认出了自己更不答话举起船板往江边的柳树根上用力一推小舟便向江中荡了出去。

    宝象怒道:“贼汉子我问你有鱼没有干么逃走?”

    狄云听他破口大骂更是害怕用力划动船板将小舟荡向江心。宝象从岸旁拾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他掷去。狄云见石头掷来当即俯身但听得风声劲急石头从头顶掠过卜的一声掉入了江中水花溅得老高。

    宝象见他躲避石头时身法利落俨然是练家子模样决非寻常渔人船夫心下起疑喝道:“***快划回来要不然我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哪去理他拚命地使力划船宝象蹲低身子右手拾起一块石头便即掷出跟着左手又掷一块。狄云手上划船双眼全神贯注地瞧着石块的来路。第一块侧身避过第二块来得极低贴着船身平平飞到当即卧倒躺在舱底。这其间只是寸许之差眼前只见黑黝黝的一块东西急飞过厉风刮得鼻子和脸颊隐隐疼。他刚一坐起第三块石头又到拍的一响打在船头登时木屑纷飞船头上缺了一块。

    宝象见狄云闪避灵活小船顺着江水飘行越来越远当即用力掷出两块石头却对准了小船。他若一出手便即掷船小小一艘木船立时便会洞穿沉没但这时相距已远接连几块石头虽都打在船上却劲力已衰只打碎了些船舷、船板而已。

    宝象眼见制他不住大怒喝骂远远见到江风吹拂狄云的乱须长不住飞舞猛地想起:“这人倒似个越狱的囚徒。丁典在荆州府越狱逃走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不定从这囚徒身上倒可打听到丁典的一些踪迹。”想到此处贪念大盛怒火却熄了叫道:“渔家渔家快划我去追上他。”

    但柳树下三艘船上的渔人见他飞石打人甚是悍恶早已悄悄解缆顺流而下。宝象连声呼喊却有谁肯回来载他?宝象呼呼呼的掷出几个石头有一块打在一名渔人头上。那渔人脑浆迸裂倒撞入江。其余渔人吓得魂飞魄散划得更加快了。

    宝象沿着江岸疾追快步奔跑竟比狄云的小船迅得多。宝象在长江北岸追赶狄云不住划船向南岸。宝象虽赶过了他头但和小船仍是越离越远。狄云心想:要是给他在岸边找到了一艘船逼着梢公前来赶我那就难以逃脱他的毒手了。惶急之中只有喃喃祷祝:“丁大哥丁大哥你死而有灵叫这恶和尚找不到船只。”

    长江中上下船只甚多幸好沿北岸数里均无船只停泊。狄云出尽平生之力将船划到了南岸这一带江面虽然不宽但树木遮掩宝象已望不过来于是将那小包袱往怀里一端抱起丁典的尸身上岸便行。突然想起一事回过身来将小船用力向江心推去只盼宝象遥遥望来还道自己仍在船中一路向下游追去。

    他慌不择路的向南奔跑只盼离开江边越远越好。奔得里许不由得叫一声苦但见白茫茫一片水色大江当前原来长江流到这里竟也折而向南。

    他急忙转身见右有小小一座破庙当即抱着丁典的尸身走到庙前欲待推门入内突然间膝间一软坐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他受伤后流血甚多早已十分虚弱划船再加上抱尸奔跑实已筋疲力尽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了两次无法坐起只有斜靠在地下呼呼喘气。但见天色渐暗心下稍慰心想:“只消到得夜晚宝象那恶僧总是不能找到咱们了。”这时丁典虽然已死但他心中仍然当他是亲密的伴侣一般。

    在庙外直躺了大半个时辰力气渐复这才挣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尸身推门进庙。见是一座土地庙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琐形貌甚是滑稽。狄云伤败之余见到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几个头心下多了几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头呆呆瞪视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点点的黑了下来他心中才渐渐多了几分平安。

    他卧在丁典的尸身之旁就象过去几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里那样。

    没到半夜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一阵大一阵小。狄云感到身上寒冷缩成一团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间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肤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说话胸中悲苦两行泪水缓缓从面颊上流下。

    突然间雨声中传来一阵踢哒、踢哒的脚步声正是向土地庙走来。那人践踏泥泞却行得极快。狄云吃了一惊耳听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将丁典的尸身往神坛下一藏自己缩身到了神龛之后。

    脚步声越近狄云的心跳得越快只听得呀的一声庙门给人推开跟着一人咒骂起来:“妈巴羔子的这老贼不知逃到了哪里又下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湿透了。”这声音正是宝象出家人大骂“妈巴羔子的”已然不该自称“老子”更是荒唐。狄云于世务虽所知不多但这几年来常听丁典讲论江湖见闻也已不是昔年那个浑噩无知的乡下少年心想:“这宝象虽作和尚打扮但吃荤杀人绝无顾忌多半是个凶悍之极的大盗。”

    只听宝象口中污言秽语越来越多骂了一阵腾的一声便在神坛前坐倒跟着瑟瑟有声听得出他将全身湿衣都脱了下来到殿角去绞干了搭在神坛边卧倒在地不久鼾声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云心想:“这恶僧脱得赤条条地在神像之前睡觉岂不罪过?”又想:“我乘此机会捧块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祸临头。”但他实不愿随便杀人又知宝象的武功胜过自己十倍若不能一击砸死只须他稍余还手之力自己势必性命难保。

    这时他倘若从后院悄悄逃走宝象定然不会知觉但丁典的尸身是在神坛底下决计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动立时便惊动了恶僧。耳听得庭中雨水点点滴滴地响个不住心下彷徨无计只盼明晨雨止宝象离此他去。但听来这雨显是不会便歇。到得天明宝象如不肯冒雨出庙自会在庙中东寻西找非给他见到尸体不可。虽是如此心中还是存了侥幸之想:“说不定这雨到天亮时便止了这恶僧急于追我匆匆便出庙去。”

    忽然间想起一事:“他进来时破口大骂说不知那‘老贼’逃到了哪里。我年纪又不老为什么叫我‘老贼’?难道他又在另外追赶一个老人?”想了一会猛然省悟:“啊是了我满头长满脸长须数年不剃旁人瞧来自然是个老人了。他骂我是‘老贼’嘿嘿骂我是‘老贼’!”想到了这里伸手去摸了摸腮边乱草般的胡子。

    忽听得拍的一声响宝象翻了个身。他睡梦中一脚踢到神坛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尸身。他一觉情势有异立即醒觉只道神坛底下伏有敌人黑暗中也不知庙中有多少人埋伏抢起身旁单刀前后左右连砍六刀教敌人欺不近身来喝道:“是谁?妈巴羔子的贼王八蛋!”连骂数声不听有人答应屏息不语仍是不听见有人。

    宝象黑暗中连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战八方式”飞起一足砰的一声将神坛踢倒挥刀砍落拍的一声轻响混有骨骼碎裂之声已砍中了丁典尸体。

    狄云听得清清楚楚宝象是在刀砍丁典。虽然丁典已死早已无知无觉但在狄云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爱的义兄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时便想冲出去拚命但这五年的牢狱折磨已将这朴实卤莽的少年变成个遇事想上几想的青年。刚一动念跟着便想:“我冲出去和他厮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无别样结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达成。那如何对得起他?”

    宝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尸身不闻再有动静黑暗之中瞧不透半点端倪。他身边所携的火纸早在大雨中浸湿了无法点火来瞧个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墙壁以防敌人自后偷袭然后凝神倾听。

    这时两人之间隔了一道墙壁除了雨声淅沥更无别样声息。

    狄云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声稍重立时便送了性命只有将气息收得极为微细缓缓吸进缓缓呼出脑子中却飞快的转着念头:“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明了。这恶僧见到丁大哥的尸体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脑子本就算不得灵活而要设法在宝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尸体更是一个极大的难题。他苦苦思索当真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心中焦急万分自怨自艾:“狄云啊狄云你这笨家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头用力一扯登时便扯下了六七根下来。

    突然之间脑子中出现了一个念头:“这恶僧叫我‘老贼’。他见我满脸胡子只道我是个老人我若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他岂非就认不出我了?只是身边没有剃刀怎能剃去这满脸胡子?哼我死也不怕难道还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胡子一根根地轻轻拔去唯恐出半点声息心想:“就算那恶僧认我不出也不过不来杀我而已我又有什么法子保护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须暂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恶僧身旁乘他不备便可想法杀他。”

    待得胡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没了胡须这满头长还是泄露了我的本来面目。这恶僧在长江边上追我自然将我这披头散的模样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两根头轻轻一抖便即拔了下来。

    拔胡子还不算痛那一根根头要拔个精光可当真痛得厉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别说只是拔须拔这等小事只要是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会皱一皱眉头。”又想:“我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个巧妙的法子了。”

    耳听宝象又已睡倒唯恐给这恶僧听到自己声息于是拔一些头胡子便极慢极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个时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过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庙的后门大雨点点滴滴的打在脸上方始轻轻舒了口气。

    在庙外不用担心给宝象听见拔须拔时就快得多了终于将满头长、满腮胡子拔了个干干净净。他将拔下的头胡须都埋在烂泥之中以防宝象现后起疑摸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贼”而且成了个“贼秃”悲愤之下终于也忍不住好笑寻思:“我这么乱拔一阵头顶和下巴势必是血迹斑斑须得好好冲洗以免露出痕迹。”于是抬起了头让雨水淋去脸上污秽。

    又想:“我脸上是没破绽了这身衣服若给恶僧认了出来终究还是糟糕。嗯没衣衫好换我便学那恶僧的样脱得赤条条的却又怎地?”于是将衣衫裤子都脱了下来。乌蚕衣可不能脱变成了只有内衣、却无裤子的局面当下将外衣撕开围在腰间又恐宝象识得乌蚕衣的来历便在烂泥中打了个滚全身涂满污泥。

    这时便是丁典复生只恐一时之间也认他不出。狄云摸索到一株大树之下用手指在烂泥中挖了个洞将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脱恶僧的毒手获得丁大哥平安日后必当报答位替我裹伤、赠我银两饰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谁?”

    忙到这时天色已微微明亮。狄云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许天已大明眼见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宝象不会离庙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却到哪里找去?只得拾了一块尖锐的石片藏在腰间心想若能在这恶僧的要害处戮上一下说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这恶僧已离庙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积水坑中一照见到自己古怪的模样忍不住好笑但随即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苦。

    心中记挂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东朝土地庙行去心想:“我须得疯疯颠颠装做是本地的一个无赖汉子。”将近土地庙时放开喉咙大声唱起山歌来:

    “对山的妹妹听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孙公子良心坏!

    要嫁我癞痢头阿三顶上光!”

    他当年在湖南乡间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间溪前山后和戚芳俩不知已唱过几千几万山歌。湖南乡间风俗山歌都是应景即兴之作随口而出押以粗浅韵脚与日常说话并无多大差别。他歌声一出口胸间不禁一酸自从那一年和戚芳携手同游以来这山歌已五年多没有出过他的喉头这时旧调重歌眼前情景却是希奇古怪之极。听歌者不再是那个俏美的小师妹而是一个赤条条、恶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庙逼紧了喉咙模拟着女声又唱了起来:

    “你癞痢头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娇娘?

    贪图你头上无毛不用梳?

    贪图你……”

    下面句“贪图你”还没唱完宝象已从土地庙中走了出来。他将上衣围在腰间向外一张要瞧瞧是谁来了只见狄云口唱山歌而来头顶光秃秃的还道他真是个癞痢头秃子山歌中却是满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秃子你过来!”

    狄云唱道:

    “大师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银子?

    癞痢头阿三运气好

    大师父要请我吃肥猪。”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宝象跟前虽是勉力装作神色自若但一颗心忍不住剧烈异常的跳动脸上也已变色。但宝象哪里察觉笑嘻嘻地道:“癞痢头阿三你去给我找些吃的东西来大师父重重有赏有没有肥猪?”

    狄云摇摇头唱道:

    “荒山野岭没肥猪……”

    宝象喝道:“好好说话不许唱啊唱的。”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什么有什么不妨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地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被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丁典已然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怪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里的人。”突然厉声道:“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什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吧!”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我说老实的到底想什么?”狄云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什么?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寻过了半点可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地连声说了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地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什么。瞧这恶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狠了。我跟你拼了。”可是拼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那又有什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显得狰狞可怖也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地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先叫他烧好汤水然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什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怒道:“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头。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岂不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小半镬水半镬滚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净然后装载雨水直到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到:“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生死快手快脚地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地道:“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有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全兴记”。狄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便是那家铁店的店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道:“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现火种后自知命不久长是以悲泣哈哈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生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缘深厚运气当真不坏!快生火吧!”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符签放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地打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什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下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右足踢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地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拼忽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肉还香。”宝象道:“什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是个大懒人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武功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捉得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

    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单刀一指说道:“你用罢!”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试试!”

    狄云本来确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身向后殿走去。宝象道:“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一块块活生生地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捉田鸡江里有鱼有虾什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从后门望出去见左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江滨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惜老鼠太少。小秃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哒哒踏着泥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面捏住了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的小秃子割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掀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什么也不放手。宝象一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几口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地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只见宝象直挺挺地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块石头掷到他身上见仍是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性命?”试一运气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怔怔地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地落在池塘水面激成一个个漪涟。宝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点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微抖动。狄云心想:“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什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一声:“好运气!”双手一抬将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钧一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着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斗殴宝象突然毒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喝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姐的灵堂之中凌知府涂了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却曾闻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时丁大哥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甚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仍是乌云重重叠叠大雨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有无尽欢乐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了起来挖个坑埋了。回到殿中只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曲的写着几行字不象字、图不象图的花样也不知是什么。翻将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男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面目极是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高额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心旌摇动神不守舍。他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上面仍是绘着这个**男子只是姿式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人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情十分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是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十分舒畅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上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于此。他早已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那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的说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时照着图中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息自然运行。他心中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本册子是那恶和尚的而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还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只想:“好罢只玩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渐渐觉得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呜呜呜地出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开眼来只觉日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歪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见破烂已极实在难以蔽体见宝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身上。虽然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饰和银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一个农夫见到他手中横抱着一个死尸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满身泥泞地挣扎起来一足高一足低地快步逃走。

    狄云知道如此行走必定惹事但一时却也想不出甚么良策。幸好这一带甚是荒僻一路走去不再遇到行人。他横抱着丁典心下只想:“丁大哥丁大哥我舍不得和你分手我舍不得和你分手。”

    忽听得山歌声起远远有七八名农夫荷锄走来狄云急忙一个箭步躲入山旁的长草之中待那些农夫走过心想:“若不焚了丁大哥的遗体终究不能完成他与凌小姐合葬的心愿。”到山坳中拾些枯枝柴草一咬牙点燃了火在丁典尸身旁焚烧起来。

    火舌吞没了丁典头和衣衫狄云只觉得这些火焰是在烧着自己的肌肉扑在地下咬着青草泥土泪水流到了草上土中又流到了他嘴里……

    狄云细心捡起丁典的骨灰郑重包在油纸之中外面再裹以油布。这油纸油布本是宝象用来包藏那本黄纸册子的。包裹外用布条好好的缚紧了这才贴肉缚在腰间。再用手挖了一坑将剩下的灰烬拨入坑中用土掩盖了拜了几拜。

    站起身来心下茫然:“我要到哪里去?”世上的亲人便只师父一人自然而然的想起:“我且回沅陵去寻师父。”师父刺伤万震山而逃去料想不会回归沅陵老家必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但这时除了回沅陵去瞧瞧之外实在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地方可去。

    当下转上了大路向乡人一打听原来这地方叫做程家集是在湖北监利县之北要到湖南须得先过长江。

    狄云到了市集取出碎银买些面食吃了来到渡口搭船过江回想昨日过江时逃避宝象的追赶何等惊慌今日却悠悠闲闲的重过长江相隔不过一日情景却全然不同了。

    渡船靠了南岸狄云上得岸来只听得喧哗叫嚷人头涌涌不少人吵成一团跟着砰砰声响好些人打了起来狄云好奇心起便走近去瞧瞧热闹。

    只见人丛之中七八条大汉正围住一个老者殴打。那老者青衣罗帽家人装束。那七八条汉子赤足短衣身边放着短秤鱼篓显然都是鱼贩。狄云心想这是寻常打架没什么好瞧的正要退开只见那老人家飞足将一名壮健鱼贩踢了个筋斗原来他竟身有武功。

    这一来狄云便要瞧个究竟了。只见那老家人以寡敌众片刻间又打倒了三名鱼贩。旁边瞧着的鱼贩虽众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忽听得众鱼贩欢呼起来叫道:“头儿来啦头儿来啦!”只见江边两名鱼贩飞奔而来后面跟着三人。那三人步履颇为沉稳狄云一眼瞧去便知是身有武功之人。

    那三人来到近前为一人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蜡黄的脸皮留着一撇鼠须向倒在地下哼哼唧唧的几名鱼贩望了一眼说道:“阁下是谁仗了谁的势头到我们华容县来欺人?”他这几句话是向那老家人说的可是眼睛向他望也没望上一眼。原来过江之后这里已是湖南华容县地界。

    那老家人道:“我只是拿银子买鱼什么欺人不欺人的?”那头儿向身旁的鱼贩问道:“干么打了起来?”那鱼贩道:“这老家伙硬要买这对金色鲤鱼。我们说金色鲤鱼难得是头儿自己留下来合药的。这老家伙好横却说非买不可。我们不卖他竟动手便抢。”

    那头儿转过身来向那老家人打量了几眼说道:“阁下的朋友是中了蓝砂掌么?”那老家人一听脸色变了说道:“我不知道什么红砂掌、蓝砂掌。我家主人不过想吃鲤鱼下酒吩咐我拿了银子来买鱼。普天下可从来没有什么鱼能卖、什么鱼又不能卖的规矩?”

    鱼贩头儿冷笑道:“真人面前说什么假话?阁下尊姓大名能见告么?倘若是好朋友别说这两尾金色大鲤鱼可以奉送在下还可以送上一粒专治蓝砂掌的‘玉肌丸’。”

    那老家人脸色更是惊疑不定隔了半晌才道:“阁下是谁如何知道蓝砂掌如何又有玉肌丸?难道难道……”鱼贩头儿道:“不错在下和那使蓝砂掌的主儿确是有三分渊源。”

    那老家人更不打话身形一起伸手向一只鱼篓抓去行动极是迅捷。鱼贩头儿冷笑道:“有这么容易!”呼的一掌便往他背心上击了过去。老家人回掌一抵借势借力身子已飘在数丈之外提着鱼篓急步疾奔。那鱼贩头儿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眼见追赶不上手一扬一件暗器带着破空之声向他背心急射而去。

    那老家人夺到鲤鱼满心欢喜一股劲儿的足急奔没想到有暗器射来。鱼贩头子射的是一枚瓦楞钢镖他手劲大去势颇急。狄云眼见那老家人不知闪避心中不忍顺手提起地下一只鱼篓从侧面斜向钢镖掷去。

    他武功已失手上原没多少力道只是所站地位恰到好处只听得卜的一声响钢镖插入了鱼篓。那鱼篓向前又飞了数尺这才落地。

    那老家人听得背后声响回头一瞧只见那鱼贩头子手指狄云骂道:“兀那小贼秃你是哪座庙里的野和尚却来理会长江铁网帮的闲事?”

    狄云一怔:“怎地他骂我是小贼秃了?”见那鱼贩头子声势汹汹又说到什么“长江铁网帮”记得丁大哥常自言道江湖上各种帮会禁忌最多若是不小心惹上了往往受累无穷。他不愿无缘无故的多生事端便拱手道:“是小弟的不是请老兄原谅。”

    那鱼贩头子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谁来跟你称兄道弟?”跟着左手一挥向下的鱼贩道:“将这两人都给我拿下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铃声两骑马自西向东沿着江边驰来。那老家人面有喜色道:“我家主人亲自来啦你跟他们说去。”

    鱼贩头子脸色一变道:“是‘铃剑双侠’?”但随即脸色转为高傲道:“是‘铃剑双侠’便又怎地?还轮不到他们到长江边上来耀武扬威。”

    说话未了两乘马已驰到身前。狄云只觉眼前一亮但见两匹马一黄一白都是神骏高大鞍辔鲜明。黄马上坐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一身黄衫身形高瘦。白马上乘的是个少女二十岁上下年纪白衫飘飘左肩上悬着一朵红绸制的大花脸色微黑相貌却极为俏丽。两人腰垂长剑手中都握着一条马鞭两匹马一般的高头长身难得的是黄者全是黄白者全是白身上竟无一根杂毛。黄马颈下挂了一串黄金鸾铃白马的鸾铃则是白银所铸马头微一摆动金铃便出叮当叮当之声银铃的声音又是不同叮玲玲、叮玲玲的更为清脆动听。端的是人俊马壮。狄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这般齐整标致的人物不由得心中暗暗喝一声采:“好漂亮!”

    那青年男子向着那老者道:“水福鲤鱼找到了没有?在这里干什么?”那老家人道:“汪少爷金色鲤鱼找到了一对可是……可是他们偏偏不肯卖还动手打人。”

    那青年一瞥眼见到地下鱼篓上的那枚钢镖说道:“嘿谁使这般歹毒的暗器?”马鞭一伸鞭丝已卷住钢镖尾上的蓝绸提了回来向那少女道:“笙妹你瞧是见血封喉的‘蝎尾镖’!”

    那少女道:“是谁用这镖了?”话声甚是清亮。

    那鱼贩头子微微冷笑右手紧握腰间单刀刀柄说道:“铃剑双侠这几年闯出了好大的名头长江铁网帮不是不知。可是你们想欺到我们的头上只怕也没这么容易。”他语气硬中带软显然不愿与铃剑双侠生争端。

    那少女道:“这种蝎尾镖蚀心腐骨太过狠毒我爹爹早说过谁也不许再用难道你不知道么?幸好你不是用来打人打鱼篓子练功夫还不怎样。”

    水福道:“小姐不是的。这人这毒镖射我。多蒙这位小师父斜刺里掷了这只鱼篓过来才挡住了毒镖。要不然小的早已没命了。”他一面说一面指着狄云。

    狄云暗暗纳闷:“怎地一个叫我小师父一个骂我小贼秃我几时做起和尚来啦?”

    那少女向狄云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示意相谢。狄云见她一笑之下容如花绽更是娇艳动人不由得脸上一热很感羞涩。

    那青年听了水福之言脸上登时如罩了一层严霜向那鱼贩头子道:“此话当真?”不等待对方回答马鞭一振鞭上卷着的钢镖疾飞而出风声呼呼拍的一声钉在十数丈外的一株柳树之上手劲之强实足惊人。

    那鱼贩头子兀自口硬说道:“逞什么威风了?”那青年公子喝道:“便是要逞这威风!”提起马鞭向他劈头打落那鱼贩头子举刀便格。不料那公子的马鞭忽然斜出向下着地而卷招数变幻直攻对方下盘。鱼贩头子急忙跃起相避。这马鞭竟似是活的一般倏的反弹上来已缠住了他右足。那公子足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点胯下黄马立时向前一冲。那鱼贩头子的下盘功夫本来甚是了得这青年公子就算用鞭子缠住了他也未必拖得他倒。但这公子先引得他跃在半空使他根基全失这才挥鞭缠足那黄马这一冲有千斤之力鱼贩头子力气再大也是禁受不起只见他身躯被黄马拉着凌空而飞。众鱼贩大声呐喊七八个人随后追去意图救援。

    那黄马纵出数丈将那马鞭崩得有如弓弦青年公子蓄势借力振臂一甩那鱼贩头子便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使不出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江中射去。岸上众人大惊之下齐声呼喊。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老高鱼贩头子摔入了江中霎时间沉入水底无影无踪。

    那少女拍手大笑挥鞭冲入鱼贩群中东抽一记西击一招将众鱼贩打得跌跌撞撞地四散奔逃。鱼篓鱼网撒了一地鲜鱼活虾在地上乱爬乱跳。

    那鱼贩头子一生在江边讨生活水性自是精熟从江面上探头出来已在下游数十丈之外污言秽语地乱骂却也不敢上岸再来厮打。

    水福提起盛着金鲤的鱼篓打开盖子欢欢喜喜地道:“公子请看红嘴金鳞难得又这般肥大。”那青年道:“你急送回客店请花大爷应用救人。”水福道:“是。”走到狄云身前躬了躬身道:“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不知小师父的法名怎生称呼?”狄云听他左一句小师父右一句小师父叫得自己心中毛一时答不上话来。那青年道:“快走快走。千万不能耽搁了。”水福道:“是。”不及等狄云答话快步去了。

    狄云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心中暗自羡慕颇有结纳之意只是对方并不下马想要请教姓名颇觉不便。正犹豫间那公子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说道:“小师父多谢你救了我们老家人一命。这锭黄金请师父买菩萨座前的香油罢。”轻轻一抛将金子向狄云投了过来。狄云左手一抄便已接住向他回掷过去说道:“不用了。请问两位尊姓大名。”

    那青年见他接金掷金的手法显是身有武功不等金子飞到身前马鞭挥出已将这锭黄金卷住说道:“师父既然也是武林中人想必得知铃剑双侠的小名。”

    狄云见他抖动马鞭将那锭黄金舞弄得忽上忽下神情举止颇有轻浮之意便道:“适才我听那鱼贩头子称呼两位是铃剑双侠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那青年怫然不悦心道:“你既知我们是铃剑双侠怎会不知我的姓名?”口中“嗯”了一声也不答话。

    便在此时一阵江风吹了过来拂起狄云身上所穿僧袍的衣角。

    那少女一声惊噫道:“他……他是西藏青教的……的……血刀恶僧。”那青年满脸怒色道:“不错。哼滚你的罢!”

    狄云大奇道:“我……我……”向那少女走近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那少女脸上现出又惊又怒的神态道:“你……你……你别走近我滚开。”狄云心中一片迷惘问道:“什么?”反而更向她走近了一步。

    那少女提起马鞭刷的一声从半空中猛击下来。狄云万料不到她说打便打转头欲避已然不及刷的一声响处这一鞭着着实实的打在脸上从左额角经过鼻梁通向右边额角击得好不沉重。狄云惊怒交集道:“你……你干么打我?”见那少女又挥鞭打来伸手便欲去夺她马鞭不料这少女鞭法变幻他右手刚探出马鞭已缠上了他头颈。

    跟着只觉得后心猛地一痛已被那青年公子从马上出腿踢了一脚狄云立足不定向前便倒。那公子催马过来纵马蹄往他身上踹去。狄云百忙中向外一滚昏乱中只听得银铃声叮玲玲的响了一下一条白色的马腿向自己胸口踏将下来。狄云更无思索余地情知这一脚只要踹实了立时便会送命弯身一缩但听得喀喇一声不知断了什么东西眼前金星飞舞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得他神智渐复醒了过来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撑手想要站起突然左腰一阵剧痛险些又欲晕去跟着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他慢慢转头只见右腿裤脚上全是鲜血一条腿扭得向前弯转。他好生奇怪:“这条腿怎会变成这个样子?”过了一会这才明白:“那姑娘纵马踹断了我的腿。”

    他全身乏力腿上和背心更是痛得厉害一时之间自暴自弃的念头又生:“我不要活了便这么躺着快快死了才好。”他也不呻吟只盼死。可是想死却并不容易甚至想昏去一阵也是不能心中只想:“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想到:“我跟他二人无冤无仇没半点地方得罪了他们正说得好好的干么忽然对我下这毒手?”苦苦思索心中一片茫然实无丝毫头绪自言自语:“我就是这么蠢倘若丁大哥在世就算不能助我也必能给我解说这中间的道理。”

    一想起丁典立时转念:“我答应了丁大哥将他与凌小姐合葬。这心愿未了我无论如何不能便死。”伸手到腰间一摸觉丁典的骨灰包并没给人踢破心下稍慰用力坐起身来喉头一甜又是鲜血上涌。他知道多吐一口血身子便衰弱一分强自运气想将这口血压将下去却觉口中咸咸的一张嘴又是一滩鲜血倾在地下。

    最痛的是那条断腿就象几百把小刀不住在腿上砍斩终于连爬带滚地到了柳荫下心想:“我不能死说什么也得活下去。要活下去便得吃东西。”见地下的鱼虾早已停止跳动死去多时便抓了几只虾塞入口中胡乱咀嚼心想:“先得接好断腿再想法子快快离开。”

    游目四顾见众鱼贩抛在地下的各样物事兀自东一件、西一件地散着于是爬过去取了一柄短桨又取过一张渔网先将渔网慢慢拆开然后搬正自己断腿将短桨靠在腿旁把渔网的麻绳缠了上去。缠一会歇一会每逢痛得要晕过去时便闭目喘气等力气稍长又再动手。

    好容易绑好断腿心想:“要养好我这条腿少说也得两个月时光。却到哪里去养息才好?”瞥眼见到江边的一排渔舟心念一动:“我便住在船中不用行走。”他生怕这批鱼贩回来更遭灾难困厄虽已筋疲力尽却不敢稍歇向着江边爬去爬上一艘渔船解下船缆扳动短桨慢慢向江心划去。

    一低头间只见身上一角僧袍翻转露出衣襟上一把殷红带血的短刀乃是以大红丝线所绣刀头上有三点鲜血滴下也是红线绣成形状生动十分可怖。他蓦地醒悟:“啊是了这是宝象恶僧的僧袍。这两人只道我是恶僧的一伙。”一伸手便摸到了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他这才恍然为什么那老家人口口声声地称自己为“小师父”而长江铁网帮的鱼贩头子又骂自己为:“小贼秃”原来自己早已乔装改扮做了个和尚却兀自不觉。又想:“我衣角一翻那姑娘便说我是西藏青教的什么血刀恶僧。这把血刀的模样这么难看这一派的和尚又定是无恶不作之人单看宝象便可想而知了。”

    他无端端的给踹断了腿本来极是恼怒悲愤一想明白其间的原因过节登时便对“铃剑双侠”消了敌意反觉这对青年英侠嫉恶如仇实是大大的好人只是这二人武功高强人品俊雅自己便算将误会解释明白了也不配跟他们结交。

    将渔船慢慢划出十余里见岸旁有个小市镇远远望去人来熙往的甚是热闹心想:“这件僧衣披在身上是个大大的祸胎须得尽早换去了才好。”当下将船划近岸边撑着短桨拄地挣扎着一跛一拐走上岸去。市上行人见这青年和尚跛了一条腿满身血污向他瞧去时脸上都露出惊疑的神色。

    对这等冷漠疑忌的神气狄云这几年来受得多了倒也不以为意。他缓缓在街上行走见到一家旧衣店便进去买了一件青衣长袍一套短衫裤。这时更换衣衫势须先行赤身露体只得将青布长袍穿在僧袍之外又买了顶毡帽盖住光头然后到西一家小饭铺中去买饭充饥。待得在饭铺的长凳上坐定累得几欲晕倒又呕了两大口血。

    店伙送上饭菜是一碗豆腐煮鱼一碗豆豉腊肉。狄云闻到鱼肉和米饭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拿起筷子扒了两口饭挟起一块腊肉送进口中咀嚼得几下忽听得西北角上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一阵阵鸾铃之声响了起来。

    他口中的腊肉登时便咽不下咽喉心道:“铃剑双侠又来了。要不要迎出去说明误会?我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纵马踩成这般重伤若不说个清楚岂不冤枉?”

    可是他这些日子中受苦太深给人欺侮惯了转念便想:“我这一生受的冤枉难道还算少了?再给他们冤枉一次又有何妨?”但听得鸾铃的声响越来越近狄云转过身来面朝里壁不愿再和他们相见。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伸手在他肩头一拍笑道:“小师父你干下的好事了我们太爷请你去喝酒。”

    狄云吃了一惊转身过来见是四个公人两个拿着铁尺铁链后面两人手执单刀满脸戒备之色。狄云叫声:“啊哟!”站起身来顺手抓起桌上一碗腊肉劈脸向左那公人掷去跟着手肘一抬掀起板桌将豆腐、白饭、菜汤一齐向第二名公人身上倒去心道:“荆州府的公人追到了。我若再落在凌退思的手中哪里还有命在?”

    那两名公人被他夹头夹脑的热菜热汤一泼忙向后退狄云抢步奔了出去。但只跨得一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在惶急之际竟忘了左腿已断。第三名公人瞧出便宜举刀砍来。狄云武功虽失对付这些公人却还是绰绰有余抓住他手腕一拧已夺过了他单刀。

    四名公人见他手中有了兵器哪里还敢欺近只是大叫:“采花淫僧拒捕伤人啊!”“血刀恶僧又犯了案哪!”“奸杀官家小姐淫僧在这里啊。”

    这么一叫嚷市镇上众人纷纷过来见到狄云这么满脸都是伤痕血污的可怖神情都远远站着不敢走近。

    狄云听得公人的叫嚷心道:“难道不是荆州府派来捉拿我的?”大声喝道:“你们胡说些什么?谁是采花淫僧了?”

    叮当叮当、叮玲玲几声响处一匹黄马、一匹白马双双驰到。“铃剑双侠”人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切早已看清。两人一见狄云怔了一怔觉得面容好熟立时便认出他便是那个血刀恶僧只是乔装改扮了想要掩饰本来面目。

    一名公人叫道:“喂大师父你风流快活也不打紧怎地事后又将人家姑娘一刀杀了?好汉一人做事一身当跟我们到县里去打了这桩官司罢。”另一名公人道:“你去买衣买帽改装易容可都给哥儿们瞧在眼里啦。你今天是逃不走的还是乖乖就缚的好。”狄云怒道:“你们就会胡说八道冤枉好人。”一名公人道:“那是决计冤枉不了的。大前天晚上你闯进李举人府中奸杀李举人的两位小姐我是清清楚楚瞧见了的眼睛眉毛鼻头嘴巴没一样错了的的确确便是你。”

    “铃剑双侠”勒马站在一旁观看。

    “表哥这和尚的武功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若不是瞧在他救了水福性命的份上早就杀了他。原来他……他竟这么坏。”

    “我也觉得奇怪。虽说这些恶僧在长江两岸做了不少天理难容的大案伤了几十条人命公人奈何他们不得可是两湖豪杰又何必这等大惊小怪?瞧这小和尚的武功他的师父、师兄们也高明不到了哪里去。”

    “说不定他这一伙中另有高手否则的话两湖豪杰干么要来求我爹爹出手?又上门去求6伯伯、花伯伯、刘伯伯?”

    “哼这些两湖豪杰也当真异想天开天下又有哪一位高人须得劳动‘落花流水’四大侠同时出手才对付得了?”

    “嘻嘻劳动一下咱们‘铃剑双侠’的大驾那还差不多。”

    “表妹你到前面去等我让我一个人来对付这贼秃好了。”

    “我在这里瞧着。”

    “不你还是别在这里。武林中人日后说起这回事来只说是我汪啸风独自出手杀了血刀恶僧可别把水笙水女侠牵扯在内。你知道江湖上那些人的嘴可有多脏。”

    “对你想得周到我可没你这么细心。”

第六章 血刀老祖

    狄云见四下里闲人渐围渐多脱身更加难了举刀一扬喝道:“快给我让开!”左腋下撑着那条短桨便向东冲去。围在街头的闲人一声喊四散奔逃。那四名公人叫道:“采花淫僧往哪里走?”硬着头皮追了上去。狄云单刀斜指手腕翻处已划伤了一名公人的手臂。那公人大叫:“拒捕杀人哪!拒捕杀人哪!”

    水笙催马走开。汪啸风纵马上前马鞭扬出刷的一声卷住了狄云手中单刀往外一甩。狄云手上无力单刀立时脱手飞出。汪啸风左臂探出抓住了他后颈衣领将他身子提起喝道:“淫僧你在两湖做下了这许多案子还想活命不成!”右手反按剑把青光闪处长剑出鞘便要往狄云颈中砍落。

    旁观众人齐声喝采:“好极好极!”“杀了这淫僧!”“大伙儿咬他一口出气!”

    狄云身在半空全无半分抗拒之力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我命中注定要给人冤枉那也是无法可想。”眼见汪啸风手中的长剑已举在半空他微微苦笑心道:“丁大哥不是小弟不曾尽力实在我运气太坏。”

    忽闻得远处一个苍老干枯的声音说道:“手下留人休得伤他性命。”

    汪啸风回过头去见是一个身穿黄袍的和尚。那和尚年纪极老尖头削耳脸上都是皱纹身上僧袍的质地颜色和狄云所穿一模一样。汪啸风脸色一变知是西藏血刀僧的一派举剑便向狄云颈中砍落决定先杀小淫僧再杀老淫僧。剑锋离狄云的头颈尚有尺许猛觉右手肘弯中一麻已被暗器打中了穴道。他手中长剑软软地垂了下来虽是力道全无但剑刃锋利仍在狄云的左颊上划了一道血痕。

    那老僧身形如风欺近身来一掌将汪啸风推落下马左手抓起狄云右腿一抬竟在平地跨上了黄马马背旁人上马必是左足先踏上左镫然后右腿跨上马背但这老僧既不纵跃亦不踏镫一抬右腿便上了马鞍纵马向水笙驰去。

    水笙听得汪啸风惊呼当即勒马。汪啸风叫道:“表妹快走!”水笙微一迟疑掉转马头那老僧已骑了黄马追到。他将狄云往水笙身后的白马鞍子上一放正要顺手将她推落水笙已拔出长剑向他头上砍下那老僧见到她秀丽的容貌怔了一怔说道:“好美!”手臂一探点中了她腰间穴道。

    水笙一剑砍到半空陡然间全身无力长剑当啷一声落地心中又惊又怕忙要跃下马来突觉腰上又是一麻双腿已然不听使唤。

    那老僧左手牵住白马缰绳双腿一挟黄马、白马便叮当叮当、叮玲玲、叮当叮当、叮玲玲地去了。

    汪啸风躺在地下大叫:“表妹表妹!”眼睁睁瞧着表妹被两个淫僧掳去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是他全身酸软竭尽平生之力也是动弹不了半分。

    但听得那些公人大叫大嚷:“捉拿淫僧啊!”“血刀恶僧逃走了!”“拒捕伤人啊!”

    狄云身在马背一摇一晃地险些摔下自然而然地伸手一抓触手之处只觉软绵绵的一低头见到抓住的却是水笙后背腰间。水笙大惊叫道:“恶和尚快放手!”狄云也是一惊急忙松手抓住了马鞍。但他坐在水笙身后两人身子无法不碰在一起。水笙只叫:“放开我放开我!”那老僧听得厌烦伸过手来点了她哑穴这么一来水笙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老僧骑在黄马背上不住打量水笙的身形面貌啧啧称赞:“很标致了不起!老和尚艳福不浅。”水笙嘴巴虽哑耳朵却是不聋只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便晕了过去。

    那老僧纵马一路西行尽拣荒僻之处驰去。行了一程觉得两匹坐骑的鸾铃之声太过刺耳叮当叮当、叮玲玲的显然是引人来追当即伸手出去将金铃、银铃一个个都摘了下来。这些铃子是以金丝银丝系在马颈顺手一扯便扯下一枚放入怀中之时每只铃子都已捏扁成块。

    那老僧不让马匹休息行到向晚到了江畔山坡上一处悬崖之旁见地势荒凉四下里既无行人又无房屋当下将狄云从马背上抱下放在地上又将水笙抱了下来再将两匹马牵到一株大树之下系在树上。他向水笙上上下下地打量片刻笑嘻嘻地道:“妙极!老和尚艳福不浅!”这才盘膝坐定对着江水闭目运功。

    狄云坐在他对面思潮起伏:“今日的遭遇当真奇怪之极。两个好人要杀我这老和尚却救了我。这和尚显然跟宝象是一路决不是好人他若去侵犯这姑娘那便如何是好?”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耳听得山间松风如涛夜鸟啾鸣偶一抬头便见到那老僧犹似僵尸一般的脸心中不由得怦怦乱跳斜过头去见到草丛中露出一角素衣正是水笙倒在其中。他几次想开口问那老僧但见他神色俨然用功正勤总是不敢出声打扰。

    过了良久那老僧突然徐徐站起左足跷起脚底向天右足站在地下双手张开向着山凹里初升的一轮明月。狄云心想:“这姿式这在哪里见过的?是了宝象那本小册之中便绘得有这个古怪的图形。”但见那老僧如此这般站着竟如一座石像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过得一会只听得呼的一声老僧斗然跃起倒转了身子落将下来。双手在地下一撑便头顶着地两手左右平伸双足并拢朝天挺立。

    狄云觉得有趣从怀中取出那本册子翻到一个图形月光下看来果然便和那老僧此刻的姿式一模一样心中省悟:“这定是他们门中练功的法子。”

    眼见那老僧凝神闭目全心贯注一个个姿式层出不穷一时未必便能练完狄云将册子放回怀中心想:“这老僧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显是个邪淫之徒他掳了这姑娘来分明不怀好意。乘着他练功入定之际我去救了那姑娘一同乘马逃走。”

    他明知此举十分凶险可总不能见水笙好好一个姑娘受淫僧欺辱当下悄悄转身轻手轻脚地向草丛中爬去。他在牢狱中常和丁典一齐练功知道每当吐纳呼吸之际耳聋目盲五官功用齐失只要那老僧练功不辍自己救那姑娘他就未必知觉。

    他身子一动断腿处便痛得难以抵受只得将全身重量都放在一双手上慢慢爬到草丛间幸喜那老僧果然并未知觉。低下头来只见月光正好照射在水笙脸上。她睁着圆圆的大眼脸上露出恐怖之极的神色。狄云生怕惊动老僧不敢说话当下打了手势示意自己前来相救。

    水笙自被老僧掳到此处心想落入这两淫僧的魔手以后只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所遭的屈辱不知将如何惨酷苦于穴道被点别说无法动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被老僧放在草丛之中蚂蚁蚱蜢在脸上颈中爬来爬去已是万分难受这时忽见偷偷摸摸地爬将过来只道他定然不怀好意要对自己非礼不由得害怕之极。狄云连打手势示意救她但水笙惊恐之中将他的手势都会错了意只有更加害怕。

    狄云伸手拉她坐起手指大树边的马匹意思说要和她一齐上马逃走。水笙全身软软地全然做不得主。狄云若是双腿健好便能抱了她奔下坡去但他断腿后自己行走兀自艰难无论如何不能再抱一人唯有设法解开她穴道让她自行。只是她不明点穴解穴之法只得向水笙连打手势指着她身上各处部位盼她以眼色指示何处能够解穴。

    水笙见他伸手向自己全身各处东指西指不禁羞愤到了极点也痛恨到极点:“这小恶僧不知想些甚么古怪法门要来折辱于我。我只要身子能动即刻便向石壁上一头撞死免受他百端欺侮。”

    狄云见她神色古怪心想:“多半她也是不知。”眼前除了解她穴道之外更无第二条脱身逃走之途可是说什么也不敢开口暗道:“姑娘我是一心助你脱险得罪莫怪。”当下伸出手去在她背上轻轻推拿了几推。

    这轻轻几下推揉于解穴自然毫无功效但水笙心中的惊恐却又增了几分。她表哥汪啸风自幼在她家跟她父亲学艺和她青梅竹马情好弥笃父亲也早说过将她许配给了表哥。两人虽时时一起出门行侠江湖但互相以礼自持连手掌也从不相触。狄云这么推拿得几下她泪水已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狄云微微一惊心道:“她为什么哭泣?嗯想必她给点穴之后这背心的穴道一碰到便剧痛难当因此哭了起来。我试试解她腰里的穴道。”于是伸手到她后腰轻轻捏了几下。这几下一捏水笙的眼泪流得更加多了。狄云大为惶惑:“原来腰间穴道也痛那便怎生是好?”他知道女子身上的尊严这胸颈腿腹等处那是瞧也不敢去瞧别说去碰了寻思:“我没法子解她穴道若再乱试那可使不得。只有背负她下坡冒险逃走。”于是握着她双臂要将身子拉到自己背上。

    水笙气苦已极惊怒之下数次险欲晕去见他提起自己手臂显是要来解自己衣衫一口气塞在胸间呼不出去。狄云将她双臂一提正要拉起她身子水笙胸口这股气一冲哑穴突然解了当即叫唤:“恶贼放开我!别碰我放开我!”

    这一下呼叫突如其来狄云大吃一惊双手一松将她摔在地下自己站立不稳一摔之下压在她身上。

    水笙这么一叫那老僧立时醒觉睁开眼来见两人滚作一团又听水笙大叫:“恶僧你快一刀将姑娘杀了放开我。”那老僧哈哈大笑说道:“小混蛋你性急什么?你想先偷吃师祖的姑娘么?”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狄云的背心将他提起来走远几步才将他放下笑道:“很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种大胆贪花的少年你断了一条腿居然不怕痛还想女人妙极妙极有种!很合我的脾胃。”

    狄云被他二人误会当真是哭笑不得心想:“我若说明真相这恶僧一掌便送了我的性命。只好暂且敷衍再想法子脱身同时搭救这姑娘。”

    那老僧道:“你是宝象新收的弟子是不是?”不等狄云回答裂嘴一笑道:“宝象一定很喜欢你了连他的血刀僧衣也赐给了你他那部‘血刀秘笈’有没有传给你?”

    狄云心想:“‘血刀秘笈’不知是什么东西?”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那本黄纸册子。那老僧接过来翻阅一遍又还了给他轻拍他头顶说道:“很好很好你叫什么名字?”狄云道:“我叫狄云。”那老僧道:“很好很好!你师父转过你练功的法门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嗯不要紧。你师父哪里去了?”狄云哪敢说宝象不是自己师父而且早已死了只得随口道:“他……他在江里乘船。”

    那老僧道:“你师父跟你说过师祖法名没有?”狄云道:“没有。”那老僧道:“我法名便叫做‘血刀老祖’。你这小混蛋很能讨我欢喜。你跟着师祖爷爷包你享福无穷天下的美貌佳人哪要哪一个便取哪一个。”

    狄云心想:“原来他是宝象的师父。”问道:“他们骂你……骂咱们是‘血刀恶僧’师……师祖是咱们这一派的掌教了?”血刀老祖笑道:“嘿嘿宝象这混蛋的口风也真紧家门来历连自己心爱的徒儿也不给说。咱们这一派是西藏青教中的一支叫做血刀门。你师祖是这一门的第四代掌教。你好好儿学功夫第六代掌教说不定便能落在你的身上。嗯你的腿断了不要紧我给你治治。”

    他解开狄云断腿的伤处将断骨对准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些药末敷在伤处说道:“这是本门秘制的接骨伤药灵验无比不到一个月断腿便平复如常。咱们明儿上荆州府去你师父也会来齐。”狄云心中一惊:“荆州我可去不得。”

    血刀老祖包好狄云的伤腿回头向水笙瞧瞧笑道:“小混蛋这妞儿相貌挺美不坏当真不坏。她自称什么‘铃剑双侠’。她老子水岱自居名门正派说是中原武林中的顶儿尖儿人物不自量力地要跟咱们‘血刀门’为难昨天竟杀了你一个师叔他***想不到他的大闺女却给我手到擒来。嘿嘿嘿咱爷儿俩要教她老子丢尽脸面剥光了这妞儿衣衫缚在马上赶着她在一处处大城小镇游街教千人万人都看个明白水大侠的闺女是这么一副模样。”

    水笙心中怦怦乱跳吓得只想呕吐不住转念:“那小的恶僧固恶这老的更凶暴我怎样才能图个自尽保住我躯体清白和我爹爹的颜面?”

    忽听得血刀老祖笑道:“说起曹操曹操便到救她的人来啦!”狄云心中一喜忙问:“在哪里?”血刀老祖道:“还在五里之外嘿嘿一共有十七骑。”狄云侧耳倾听隐隐听到东南方山道上有马蹄之声但相距甚远连蹄声也是若有若无绝难分辨多寡这老僧一听便知来骑数目耳力实是惊人。

    血刀老祖道:“你的断腿刚敷上药三个时辰内不能移动否则今后便会跛了。这一二百里内没听说有什么大本领之人这一十七骑追兵我都去杀了吧。”

    狄云不愿他多伤武林中的正派人物忙道:“咱们躲在这里不出声他们未必寻着。敌众我寡师……师祖还是小心些的好。”

    血刀老祖大是高兴说道:“小混蛋良心好难得难得师祖爷爷很欢喜你。”伸手腰间一抖之下手中已多了一柄软软的钢刀。刀身不住颤动宛然是一条活的蛇一般。月光之下但见这刀的刃锋上全是暗红之色血光隐隐极是可怖。狄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道:“这……这便是血刀了?”血刀老祖道:“这柄宝刀每逢月圆之夜须割人头相祭否则锋锐便减于刀主不利。你瞧月亮正圆难得一十七个人赶来给我祭刀。宝刀啊宝刀今晚你可以饱餐一顿人血了。”

    水笙听着马蹄声渐渐奔近心下暗喜但听血刀老僧说得十分自负似乎来者必死虽不能全信却也暗自担忧心想:“爹爹来了没有?表哥来了没有?”

    又过一会月光下见到一列马从山道上奔来狄云一数果然不多不少是一十七骑。但见这十七骑衔尾急奔迅即经过坡下山道马上乘者并没想到要上来查察。

    水笙提高嗓子叫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那一十七骑乘客听到声音立时勒马转头。一个男子大声呼道:“表妹表妹!”正是汪啸风的声音。水笙要再出声招呼血刀老祖伸指一弹一料石块飞将过去又打中了她哑穴。

    一十七人纷纷下马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血刀老祖突然伸手在狄云腋下一托将他身子托将起来朗声说道:“西藏青教血刀门第四代掌门血刀老祖第六代弟子狄云在此!”跟着俯身左手抓住水笙颈后衣服将她提了起来说道:“水岱的闺女已做了我徒孙狄云第十八房小妾谁要来喝喜酒这就上来吧。哈哈哈哈!”他有意显示深厚内功笑声震撼山谷远远地传送出去。那一十七人相顾骇然尽皆失色。

    汪啸风见表妹被恶僧提在手中全无抗拒之力又说什么做了他“徒孙狄云的第十八房小妾”只怕她已遭污辱只气得五内俱焚大吼一声挺着长剑抢先向山坡上奔来。其余十六人纷纷呐喊:“杀了血刀恶僧!”“为江湖上除一大害!”“这等凶残淫僧决计容他不得。”

    狄云见了这等阵仗心中好生尴尬寻思:“这些人都当我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有一百张嘴也是分辩不得。最好他们打死了这老和尚将水姑娘救出……可是……可是这老和尚一死我也难以活命。”一时盼中原群侠得胜一时又望血刀老祖打退追兵自己也不知到底帮的是哪一边。

    斜眼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微微冷笑浑不以敌方人多势众为忌双手各提一人一柄血刀咬在嘴里更显得狰狞凶恶。待得群豪奔到二十余丈之外他缓缓将狄云放下小心不碰动他的伤腿等群豪奔到十余丈外他又将水笙放在狄云身旁一柄刀仍是咬在嘴里双手叉腰夜风猎猎鼓动宽大的袍袖。

    汪啸风叫道:“表妹你安好么?”水笙只想大叫:“表哥表哥!”却哪里叫得出声?但见表哥越奔越近她心中混和着无尽喜悦、担忧、依恋和感激只想扑入他的怀中痛哭一场诉说这几个时辰中所遭遇的苦难和屈辱。

    汪啸风一意只在寻找表妹东张西望奔跑得便慢了几步群豪中有七八人奔在他的前面。月光之下但见山坡最高处血刀老祖衔刀而立凛然生威群豪奔到离他五六丈时不约而同地立定了脚步。

    双方相对片刻猛听得一声呼喝两条汉子并肩冲上坡去一使金鞭一使双刀。

    两人冲上数丈那使双刀的脚步快捷已绕到了血刀老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大声呼喝同时攻上。血刀老祖略一侧身避过双刀身子左右闪动一把弯刀始终衔在嘴里。突然间左手抓住刀柄顺手一挥已将那使金鞭的劈去半边头颅杀了一人之后立时又衔刀在口。那使双刀的又惊又悲将一对长刀舞得雪花相似滚动而前。血刀老祖空手在他刀光中穿来插去蓦地里右手从口中抽出刀来一挥之下刀锋从他头顶直劈至腰。

    群豪齐声惊呼向后退了几步但见他口中那柄软刀之上鲜血滴滴流下嘴角边也沾了不少鲜血。

    群豪虽然惊骇但敌忾同仇叱喝声中四个人分从左右攻上。血刀老祖向西斜走四人大声叫骂足追赶余人也是蜂涌而上。只追出数丈四人脚下已分出快慢两人在前两人在后。血刀老祖忽地停步回身急冲红光闪动先头两人已然命丧刀下。后面两人略一迟疑之际血刀及颈霎时间身异处。

    狄云躺在草丛之中见他顷刻间连毙六人武功之诡异手法之残忍实是不可思议心想:“这般打法余下这十一人只怕片刻间便被他杀个干净。那可如何是好?”

    忽听得一人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正是“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

    水笙便躺在狄云的身旁只是被血刀老祖点了哑穴叫不出声心中却在大叫:“表哥我在这里。”

    汪啸风弯腰疾走左手不住拨动长草找寻。忽然间一阵山风卷起水笙的一角衫子。汪啸风大叫:“在这里了!”扑将上来一把将她抱起。水笙喜极流泪全身颤抖。汪啸风只叫:“表妹表妹!你在这里!”紧紧地抱住了她。二人劫后重逢什么礼仪规矩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汪啸风又问:“表妹你好么?”见水笙不答心下起疑将她放下地来。水笙脚一着地身子便往后仰。汪啸风学过点穴之技虽不甚精却也会得基本手法忙伸手在她腰间和背心三处穴道之上推血过宫解了她封闭的穴道。水笙叫出声来:“表哥表哥。”

    狄云当汪啸风走近身来便知情势凶险乘着他给水笙推解穴道之际悄悄爬开。

    水笙听得草中簌簌有声想起这恶僧对自己的侮辱指着狄云对汪啸风道:“快快杀了这恶僧。”这时汪啸风的长剑已还入鞘中一听此言刷的一声拔出剑势如风向狄云疾刺而出。狄云听得水笙叫唤早知不妙没等长剑递到急忙向外一个打滚幸好处身所在正是斜坡顺势便滚了下去。

    汪啸风跟着又挺剑刺去眼见便要刺中突然当的一声响虎口一震眼前红光闪动。他百忙中不及细想顺手使出来的便是九式连环的“孔雀开屏”将长剑舞成一片光屏挡在身前。但听得叮叮当当刀剑相交之声密如联珠只一瞬之间便已相撞了三十余声。汪啸风剑法已颇得乃师水岱真传这套“孔雀开屏”翻来覆去共有九式平时练得纯熟此刻性命在呼吸之间敌人的刀招来得迅捷无比哪里还说得上见招拆招?只是自管自地照式急舞使这一套“孔雀开屏”便似是出于天性一般。血刀老祖连攻三十六刀一刀快似一刀居然尽数给他挡了开去。

    群豪只瞧得目为之眩。这时十七人中又已有三人为血刀老祖所杀剩下来连水笙在内也只有九人。众人瞧得都是手心中捏一把冷汗均想:“铃剑双侠名不虚传只有他才挡得住血刀恶僧这般快如闪电的急攻。”

    其实血刀老祖只须刀招放慢跟他拆上十余招汪啸风非命丧血刀之下不可幸好血刀老祖一时没想到对方这套专取守势的剑招只不过是练熟了的一路剑法而已心道:“好小子咱们斗斗到底是你快还是我快?”一味地加快强攻。

    群豪都想并力上前将血刀老祖乱刀分尸只是两人斗得实在太快哪里插得下手去?

    水笙关心表哥安危虽是手酸脚软也不敢再多等待俯身从地下死尸手里取过一柄长剑上前夹攻。她和表哥平时联手攻敌配合纯熟汪啸风挡住了血刀老祖的攻势水笙长剑便向敌人要害刺去。

    血刀老祖数十招拾夺不下汪啸风心下焦躁猛地里一声大吼右手仍是血刀挥舞左手却空手去抓他长剑。汪啸风大吃一惊加快挥剑只盼将他手指削断几根不料血刀老祖的左手竟似不怕剑锋或弹或压或挑或按竟将他剑招化解了大半这么一来汪啸风和水笙立时险象环生。

    群豪中一个老者瞧出势头不对知道今晚“铃剑双侠”若再丧命余下的没一人能活着离开此处大叫:“大伙儿并肩子上跟恶僧拚命。”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长声叫道:“落──花流水!”跟着东北角上有人应道:“落花──流水。”“流水”两字尚未叫完西南方有人叫道:“落花流──水。”这三人分处三方高呼之声也是或豪放或悠扬音调不同但均是中气充沛内力甚高。

    血刀老祖一惊:“却从哪里钻出了来这三个高手来?从声音中听来每一人的武功只怕都不在我之下三个家伙联手来攻那可不易对付。”他心中寻思应敌之策手中刀招却是毫不迟缓。

    猛听得南边又有一人高声叫道:“落花流水──”这“落花流水”的第四个“水”拖得特长滔滔不绝的传到有如长江大河一般。这声音更比其余三人近得多。

    水笙大喜叫道:“爹爹爹爹快来!”

    群豪中有人喜道:“江南四老到啦落花流水!哈……”他那哈哈大笑只笑出一个“哈”字胸口鲜血激喷已被血刀砍中。

    血刀老祖听得又来一人而此人竟是水笙之父猛地想起一事:“曾听我徒儿善勇说道中原武林中武功最厉害的除了丁典之外有什么南四奇、北四怪。北四怪叫什么‘风虎云龙’南四奇则是‘落花流水’。当时我听了说道滚***外号叫作‘落花流水’还能有什么好脚色?可是听这四个家伙的应和之声可着实有点儿鬼门道。”

    他寻思未定只听得四人齐声合呼“落花流水”之声从四个不同方向传来只震得山谷鸣响。血刀老祖听声音知四人相距尚远最远的还在五里之外但等得将眼前敌人一一杀了那四人一合上围可就不易脱身。他撮唇作啸长声呼道:“落花流水我打你们个落花流水!”手指弹处铮的一声水笙手中长剑被他弹中拿捏不定长剑直飞起来。

    血刀老祖叫道:“狄云预备上马咱们可要少陪了。”

    狄云答应不出心中好生为难要是和他同逃难免陷溺愈来愈深将来无可收拾。但如留在此处立时便会被众人斩成碎块说半句话来分辩的余裕也无。只听血刀老祖又叫:“徒孙儿快牵了马。”狄云转念已定:“眼前总是逃命要紧。我这一生给人冤枉还算少了?人家心里对我怎么想法哪管得了这许多?”等到血刀老祖第三次呼叫便即答应拾起地下一根花枪左手支着当作拐杖走到树边去牵了两匹坐骑。

    一个使杆棒的大胖子叫道:“不好恶僧想逃我去阻住他。”挺起杆棒便向狄云赶去。血刀老祖道:“嘿你去阻他我来阻你。”血刀挥处那胖子连人带棒断为四截。余人见到他如此惨死忍不住骇然而呼。血刀老祖原是要吓退众人的牵缠回过长臂拦腰抱起水笙撒腿便向牵着坐骑的狄云身前奔来。

    水笙急叫:“恶僧放开我放开我!”伸拳往他背上急擂。她剑法不弱拳头却出手无力血刀老祖皮粗肉厚给她捶上几下浑如不觉长腿一迈便是半丈连纵带奔几个起落便已到了狄云身旁。

    汪啸风将那套“孔雀开屏”使了性一时收不住招仍是“东展锦羽”、“西剔翠翎”、“南迎艳阳”、“北回晨风”一式式地使动。他见水笙再次被掳忙狂奔追来手中长剑虽仍不住挥舞却已不成章法。

    血刀老祖将狄云一提放上黄马又将水笙放在他身前低声道:“那四个鬼叫的家伙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说着跨上白马纵骑向东。

    只听得“落花流水落花流水”的呼声渐近有时是一人单呼有时却是两人、三人、四人齐声呼叫。

    水笙大叫:“表哥表哥!爹爹爹爹!快来救我。”可是眼见得表哥又一次远远地落在马后。“铃剑双侠”的坐骑黄马和白马乃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大宛骏马。平时他二人以此自傲常说双骑脚程之快力气之长当世更无第三匹马及得上可是这时为敌所用畜生无知仍是这般疾驰快跑马越快离得汪啸风越加远了。

    汪啸风眼看追赶不上只有不住呼叫:“表妹表妹!”

    一个高呼“表哥”一个大叫“表妹”声音哀凄狄云听在耳中极是不忍只想将水笙推下马来但想到血刀老祖之言:“来的都是劲敌非同小可这女娃儿是人质别让她跑了。”放走水笙血刀老祖定会大怒此人残忍无比杀了自己如宰鸡犬又想如给水笙之父等四个高手追上了自己定也不免冤枉送命。一时犹豫难决听得水笙高叫表哥之音已是声嘶力竭心中突然一酸:“他二人情深爱重被人活生生的拆开。我跟师妹……嘿我跟师妹何尝不是这样?可是可是她对待我几时能象水姑娘对她表哥那样?”想到此处不由伤心心道:“你去吧!”伸手将她推下了马背。

    血刀老祖虽然在前带路时时留神后面坐骑上的动静忽听得水笙大叫之声突停跟着一声“啊哟”掉在地下还道狄云断了一腿制她不住当即兜转马头。

    水笙身子落地轻轻一纵已然站直当即足向汪啸风奔去。两人此时相距已有五十余丈一个自西向东一个自东向西越奔越近。一个叫:“表哥!”一个叫:“表妹!”都是说不出的欢喜。

    血刀老祖微笑勒马竟不理会稍候片刻眼见汪啸风和水笙相距已不过二十余丈这才双腿一夹一声呼啸向水笙追去。

    狄云大惊心中只叫:“快跑快跑!”对面几个幸存的汉子见血刀老祖口衔血刀纵马冲来也是齐声呼叫:“快跑快跑!”

    水笙听得背后马蹄之声越来越近但两人力急奔之下和汪啸风之间的距离也是越来越近。她奔得胸口几乎要炸裂了膝弯软随时都会摔倒终于还是勉强支撑。

    突然之间觉得白马的呼吸喷到了背心听得血刀老祖笑道:“逃得了么?”水笙伸出双手汪啸风还在两丈以外血刀老祖的左手却已搭上了她的肩头。

    她一声惊呼正要哭出声来只听得一个熟悉而慈爱的声音叫道:“笙儿别怕爹来救你了!”

    水笙一听正是父亲到了心中一喜精神陡长脚下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力气一纵之下向前跃出丈余血刀老祖的手掌本已搭在她肩头竟尔被她摆脱。汪啸风向前一凑两人左手已拉着左手。汪啸风右手长剑舞出一个剑花心下暗道:“天可怜见师父及时赶到便不怕那淫僧恶魔了。”

    血刀老祖嘿嘿冷笑声中血刀递出。汪啸风急挥长剑去格突见那血刀红影闪闪迎头弯转竟如一根软带一般顺着剑锋曲了下来刀头削向他手指。汪啸风若不放手撤剑一只手掌立时便废了。他百忙中变招也真迅捷掌心劲力一吐长剑向敌人飞掷过去。

    血刀老祖左指弹处将长剑向西飞奔而至的一个老者弹出右手中血刀更向前伸直砍汪啸风面门。汪啸风仰身相避不得不放开了水笙的手掌。血刀老祖左手回抄已将水笙抱起横放在马鞍之上他却不拉转马头仍是向前直驰冲向前面中原群豪。

    拦在道中的几条汉子见他驰马冲来齐声喊散在两旁。血刀老祖口嗬嗬怪声砍翻一名汉子纵马兜了个圈子向狄云奔去。

    突见左灰影一闪长剑上反射的月光耀眼生花一条冷森森的剑光点向他胸口血刀老祖回刀掠出当的一声刀剑相交只震得虎口隐隐作麻心道:“好强的内力。”便在此时右又有一柄长剑递到这剑势道甚奇剑尖划成大大小小的一个个圈子竟看不清他剑招指向何处。血刀老祖又是一惊:“太极剑名家到了。”

    他劲透右臂血刀也挥成一个圆圈刀圈和剑圈一碰当当当数声火花迸溅。对方喝道:“好刀法!”向旁飘开却是个身穿杏黄道袍的道人。血刀老祖叫道:“你剑法也好!”左那人喝道:“放下我女儿!”剑中夹掌掌中夹剑两股劲力一齐袭到。

    狄云远远望见血刀老祖又将水笙掳到跟着却受二人左右夹击。左那老者白须如银相貌俊雅口口声声呼喝“放下我女儿”自是水笙的父亲。但见血刀老祖每接一剑身子便晃了一晃似是内力有所不如却见西边山道上又有两人奔来身形快捷如风显然也是极强的高手。狄云心想:“待得那二人赶到四人合围血刀老祖定然不敌非死即伤。我还是及早逃命罢!”转念又想:“若不是他出手相救我早给那汪啸风一剑杀了。忘恩负义只顾自身太也卑鄙无耻。”当下勒马相候。

    忽听得血刀老祖大叫:“你女儿还了你罢!”扬手将水笙凌空抛起越过水岱头顶向狄云掷了过来。

    这一下谁都大出意料之外水笙身在半空固然尖声惊呼旁人也是不约而同地大叫起来。

    狄云见水笙向自己飞来势道劲急若不接住势须落地受伤忙张臂抱住。这一掷力道本重幸好狄云身在马上大半力道由马匹承受了去。血刀老祖将水笙掷出之时已先点了她穴道是以她只有听任摆布无力反抗大叫:“小和尚放开我!”

    血刀老祖向水岱疾砍两刀又向那老道猛砍两刀都是只攻不守极其凌厉的招数叫道:“狄云乖儿快逃快逃不用等我。”

    狄云迷迷惘惘地手足无措但见汪啸风和另外数人各挺兵刃大呼“杀了小淫僧”快步赶来而血刀老祖又在连声催促:“快逃快逃!”当即一提缰绳纵马冲了出去。本来他和血刀老祖纵马向东这时慌慌张张反而向西驰去。

    血刀老祖一口血刀越使越快一团团红影笼罩了全身笑道:“我要陪你的美貌女儿去不陪你这糟老头儿了。”双腿一挟胯下坐骑腾空而起向前跃出。

    水岱救女情急不愿多跟他纠缠施展“登萍渡水”轻功身子便如在水上飘行一般向狄云疾追。可是狄云胯下所乘正是水岱当年花了五百两银子购来的大宛良马脚程之快除了血刀老祖所乘的那匹白马当世罕有其伦。黄马背上虽乘着两人水岱却兀自追赶不上。水岱大叫:“停步停步!”那马识得他声音但背上狄云正自提缰力推竟不能停步。水岱叫道:“小恶僧你再不勒马老子把你斩成十七八块!”水笙叫道:“爹爹爹爹!”水岱心痛如割叫道:“孩儿别慌!”

    顷刻之间一马一人追出里许水岱虽轻功了得但时刻一久毕竟年纪老了长力不济和黄马相距越来越远忽听得呼的一响背后金刃劈风。他反手回剑架开了血刀老祖砍来的一刀一阵风从身旁掠过血刀老祖哈哈大笑骑了白马追着狄云去了。

    血刀老祖和狄云快奔了一阵将追敌远远抛在后面眼见再也追赶不上血刀老祖生怕跑伤了坐骑这才招呼狄云按辔徐行。血刀老祖没口子称赞狄云有良心虽见情势危急之极仍是不肯先逃。

    狄云只有苦笑斜眼看水笙时见她脸上神色恐惧中混着鄙夷知她痛恨自己已极这事反正无从解释心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要骂我淫僧恶贼尽管大骂便是。”

    血刀老祖道:“喂小妞儿你爹爹的武功很不坏啊嘿嘿可是你祖师爷比爹爹又胜了一筹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仍是拦不住我。”水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并不作声。血刀老祖道:“那使剑的老道是谁?是‘落花流水’中的哪一个?”

    水笙打定了主意不管他问什么总是给他个不理不睬。

    血刀老祖笑道:“徒孙儿女人家最宝贵的是什么东西?”狄云吓了一跳心道:“啊哟不好!这老和尚要玷污水姑娘的清白?我怎地相救才好?”口中只得道:“我不知道。”血刀老祖道:“女人家最宝贵的是她的脸蛋。这小妞儿不回答我的说话我用刀在她脸上横划七刀竖砍八刀这一招有个名堂叫做‘横七竖八’你说美是不美?”说着刷地一声将本已盘在腰间的血刀拿在手中。

    水笙早就拚着一死不再打侥幸生还的主意但想到自己白玉无瑕的脸蛋要被这恶僧划得横七竖八忍不住打个寒噤转念又想他若毁了自己容貌说不定倒可保得身子清白而死反而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血刀老祖将一把弯刀在她脸边晃来晃去威吓道:“我问你那老道是谁?你再不答话我一刀便划将下来了。你答不答话?”水笙怒道:“呸!你快杀了本姑娘!”血刀老祖右手一落红影闪处在她脸上割了一刀。

    狄云“啊”的一声轻呼转过了头不忍观看。水笙已自晕了过去。血刀老祖哈哈大笑催马前行。狄云忍不住转头瞧水笙时只见她粉脸无恙连一条痕印也无不由得心中一喜才知血刀老祖刀法之精实已到了从心所欲、不差毫厘的地步。适才这一刀刀锋从水笙颊边一掠而过只割下她鬓边几缕秀肌肤却绝无损伤。

    水笙悠悠醒转眼泪夺眶而出眼见到狄云笑容更是气恼骂道:“你……你……你这幸灾乐祸的坏……坏……坏人。”她本想用一句最厉害的话来骂他但她平素从来不说粗俗的言语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凶狠恶毒的句子来。

    血刀老祖弯刀一举喝道:“你不回答第二刀又割将下来了。”水笙心想反正一刀已然割了再割几刀也是一样叫道:“你快杀了我快杀了我!”血刀老祖狞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嗤的一声轻响刀锋又从她脸颊边掠过。

    这一次水笙没失去知觉但觉颊上微微一凉却不感疼痛又无鲜血流下才知道这老僧只是吓人原来自己脸颊无损心头一喜忍不住吁了口长气。

    血刀老祖向狄云道:“乖徒孙爷爷这两刀砍得怎么样?”狄云道:“刀法高极啦当真了得!”这两句话确是由衷之言。血刀老祖道:“你要不要学?”狄云心念一动:“我正想不出法子来保全水姑娘的清白若是我缠住老和尚学武艺只要他肯用心教我没功夫别起邪念我就好想法救人。可是那非讨得他欢喜不可。”便道:“你这刀上功夫徒孙儿羡慕得了不得。你教得我几招日后遇上她表哥之流的小辈便不会再受他欺侮也免得折了你师祖爷爷的威风。”他生平极难得说谎这时为了救人这句“师祖爷爷”一出口自己也觉肉麻不由得满脸通红。

    水笙“呸”了一声骂道:“不要脸不害羞!”

    血刀老祖大是开心笑道:“我这血刀功夫非一朝一夕所能学会好罢我先传你一招‘批纸削腐’的功夫。你习练之时先用一百张薄纸叠成一叠放在桌上一刀横削过去将一叠纸上的第一张批了下来可不许带动第二张。然后第二刀批第二张第三刀批第三张直到第一百张纸批完。”

    水笙是少年人的心性忍不住插口道:“吹牛!”

    血刀老祖笑道:“你说吹牛咱们就试上一试。”伸手到她头上拔下一根头。水笙微微吃痛叫道:“你干什么?”血刀老祖不去理她将那根头放在她鼻尖上纵马快奔。

    其时水笙蜷曲着身子横卧在狄云身前的马上见血刀老祖将头放在自己鼻尖微感麻痒不知他捣什么鬼正要张嘴呼气将头吹开只听血刀老祖叫道:“别动瞧清楚了!”他勒转马头回奔过来双马相交一擦而过。

    水笙只觉眼前红光闪动鼻尖上微微一凉随即觉到放在鼻上的那根头已不在了。只听狄云大叫:“妙极妙极!”血刀老祖伸过血刀但见刀刃上平平放着那根头。血刀老祖和狄云都是光头这根柔软的长自是水笙之物再也假冒不来。

    水笙又惊又佩心想:“这老和尚武功真高刚才他这一刀若是高得半分这根头便批不到刀上若是低得半分我这鼻尖便给他削去了。他驰马挥刀那比之批薄纸什么的更是难上百倍。”

    狄云要讨血刀老祖喜欢谀词滚滚而出只不过他口齿笨拙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句“刀法真好!我可从来没见过”之类。水笙亲身领略了这血刀神术再听到狄云的恭维也已不觉过份只是觉得这人为了讨好师祖马屁拍到了这等地步人格太过卑鄙。

    血刀老祖勒转马头又和狄云并骑而行说道:“至于那‘削腐’呢是用一块豆腐放在木板之上一刀了削薄它要将两寸厚的一块豆腐削成二十块每一片都完整不破这一招功夫便算初步小成了。”狄云道:“那还只初步小成?”血刀老祖道:“当然了!你想稳稳的站着削豆腐难呢还是驰马急冲、在妞儿鼻尖上削难?哈哈哈哈!”狄云又恭维道:“师祖爷天生的大本事不是常人所能及的徒孙儿只要练到师祖爷十分之一也就心满意足了!”血刀老祖哈哈大笑。水笙则骂:“肉麻卑鄙!”

    要狄云这老实人说这些油腔滑调的言语原是颇不容易但自来拍马屁的话第一句最难出口说得多了居然也顺溜起来。好在血刀老祖确有人所难能的武功狄云这些赞誉倒也不是违心之论只不过依他本性决不肯如此宣之于口而已。

    血刀老祖道:“你资质不错只要肯下苦功这功夫是学得会的。好你来试试!”说着伸手又拔下水笙一根头放在她鼻尖上。水笙大惊一口气便将头吹开叫道:“这小和尚不会的怎能让他胡试?”

    血刀老祖道:“功夫不练就不会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两次不成便练他个十次八次!”说着又拔了她一根头放上她的鼻尖将血刀交给狄云笑道:“你试试看!”

    狄云接过血刀向横卧在身前的水笙瞧了一眼见她满脸都是愤恨恼怒之色但眼光之中终于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她知狄云从未练过这门刀法如果照着血刀老祖的模样将这利刃从自己鼻尖掠过别说鼻子定然被他一刀削去多半连脑袋也劈成两半。她心下自慰:“这样也好死在这小恶僧的刀下胜于受他二人的侮辱。”话虽如此想到真的要死却也不免害怕。

    狄云自然不敢贸然便劈问道:“师祖爷爷这一刀劈出去手劲须得怎样?”血刀老祖道:“腰劲运肩肩通于臂臂须无劲腕须无力。”接着便解释怎么样才是“腰劲运肩”要怎样方能“肩通于臂”跟着取过血刀说明什么是“无劲胜有劲”“无力即有力”。水笙听他解说这些高深的武学道理不由得暗自点头。

    狄云听得连连点头黯然道:“只可惜徒孙受人陷害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再也使不出力来。”血刀老祖问道:“怎样穿了琵琶骨?割断手筋?”狄云道:“徒孙儿给人拿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

    血刀老祖呵呵大笑和他并骑而行叫他解开衣衫露出肩头果见他肩骨下陷两边琵琶骨上有铁链穿过的大孔伤口尚未愈合而右手手指被截臂筋被割就武功而言可说是成了个废人。至于他被“铃剑双侠”纵马踩断腿骨还不算在内。血刀老祖只瞧得直笑。狄云心想:“我伤得如此惨法亏你还笑得出来。”

    血刀老祖笑道:“你伤了人家多少闺女?嘿嘿小伙子一味好色贪花不顾身子这才失手是不是?”狄云道:“不是。”血刀老祖笑道:“老实招来!你给人拿住送入牢狱是不是受了女子之累?”狄云一怔心想:“我被万震山小妾陷害说我偷钱拐逃那果然是受了女子之累。”不由得咬着牙齿恨恨地道:“不错这贱人害得我好苦终有一日我要报此大仇。”

    水笙忍不住插口骂道:“你自己做了许多坏事还说人家累你。这世上的无耻之尤以你小……小……小和尚为。”

    血刀老祖笑道:“你想骂他‘小淫僧’这个‘淫’字却有点不便出口是不是?小妞儿好大的胆子孩儿你将她全身衣衫除了剥得赤条条地咱们这便‘淫’给她看看瞧她还敢不敢骂人?”狄云只得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

    水笙怒骂:“小贼你敢?”此刻她丝毫动弹不得狄云若是轻薄之徒依着血刀老祖之言而行她又有什么法子?这“你敢”两字自也不过是无可奈何之中虚声恫吓而已。

    狄云见血刀老祖斜眼淫笑眼光不住在水笙身上转来转去显是不怀好意心下盘算:“怎么方能移转他的心思别尽打这姑娘的主意?”问道:“师祖爷爷徒孙这块废料还能练功么?”血刀老祖道:“哪有什么不能?便是两双手两只脚一齐斩断了也能练我血刀门的功夫。”狄云叫道:“那可好极了!”这一声呼叫却是真诚的喜悦。

    两人说着话按缰徐行不久转上了一条大路。忽听得锣声当当跟着丝竹齐奏迎面来了一队迎亲的人众共是四五十人簇拥着一顶花轿。轿后一人披红带花服色光鲜骑了一匹白马便是新郎了。

    狄云一拨马头让在一旁心中惴惴生怕给这一干人瞧破了行藏。血刀老祖却纵马直冲过去。众人大声吆喝:“喂喂!让开干什么的?”“臭和尚人家做喜事你还不避开也不图个吉利?”

    血刀老祖冲到迎亲队之前两丈之处勒马停住双手叉腰笑道:“喂新娘子长得怎样俊不俊啊?”

    迎亲队中一条大汉从花轿中抽出一根轿杠抢出队来声势汹汹地喝道:“狗贼秃你活得不耐烦了?”那根轿杠比手臂还粗有一丈来长他双手横持倒也威风凛凛。

    血刀老祖向狄云笑道:“你瞧清楚了这又是一路功夫。”身子向前一探血刀颤动刀刃便如一条赤练蛇一般迅无伦地在轿杠上爬行而过随即收刀入鞘哈哈大笑。

    迎亲队中有人喝骂:“老贼秃你瞎了眼么?想化缘也不拣时辰!”骂声未绝那手持轿杠的大汉“啊哟”一声叫出声来。只听得拍、拍、拍、拍一连串轻响一块块两寸来长的木块掉在地下他双手所握也只是两块数寸的木块。原来适才这顷刻之间一根丈许长的轿杠已被血刀批成了数十截。

    血刀老祖哈哈大笑血刀出鞘直一下横一下登时将那汉切成四截喝道:“我要瞧瞧新娘子是给你们面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众人见他青天白日之下在大道之上如此行凶无不吓得魂飞魄散。胆子大些的一声喊四散走了。一大半人却是脚都软了有的人连尿屎也吓了出来哪敢动弹。

    血刀老祖血刀一晃已割去了花轿的帷幕左手抓住新娘胸口拉了出来。那新娘尖声嘶叫没命的挣扎。血刀老祖举刀一挑将新娘遮在脸前的霞披削去露出她惊惶失色的脸来。但见这新娘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还是个孩童模样相貌也颇丑陋。血刀僧呸的一声一口痰往她身上吐去说道:“这样丑的女子做什么新娘!”

    狄云一路上敷衍血刀僧一来心中害怕二来他救了自己性命于己有恩总不免有感激之意此刻见他对毫不相识的人竟然下此毒手不由得气愤填膺大声叫道:“你……你怎可如此滥杀无辜。这此人碍着你什么事了?”血刀老祖一怔笑道:“我平生就爱滥杀无辜。要是有罪的才杀世上哪有这许多有罪之人?”说到这里血刀一扬又砍去迎亲队中一人的脑袋。狄云大怒拍马上前叫道:“你……你不能再杀人了。”血刀老祖笑道:“小娃儿见到流血就怕是不是?那你有什么屁用?”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有数十人自远处追来。有人长声叫道:“血刀僧你放下我女儿咱们两下罢休否则你便逃到天边我也追你到天边。”听来马蹄之声尚远但水岱这声呼叫却是字清晰。水笙喜道:“爹爹来了!”

    又听得四个人的声音齐声叫道:“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落花流水兮──水流花落。”四人嗓音各自不同或苍老或雄壮或悠长或高亢但内力之厚各擅胜场。

    血刀僧皱起眉头骂道:“中原的狗贼偏有这许多臭张致!”

    只听水岱又道:“你武功再强决计难敌我‘南四奇’落花流水联手相攻你将我女儿放下大丈夫言出如山不再追你就是。”

    血刀僧心下寻思:“适才已见识过水岱和那老道的功夫。一对一相斗我决计不惧。他二人联手我便输多赢少非逃不可。他三人联手我是一败涂地只怕逃也逃不走了。四人联手攻我血刀老祖死无葬身之地嘿嘿这些中原江湖中人说话有什么狗屁信用?掳着这妞儿为质尚有腾挪余地一将她放走便是他们占尽上风的局面了!”当下一声吆喝挥鞭往狄云所乘的马臀上抽去一提缰纵马向西奔驰提起内力回过头来长声叫道:“水老爷子血刀门的两个和尚都已做了你的女婿。第四代掌门是你女婿第六代弟子也是你女婿。丈人追女婿口水点点滴妙极妙极!”

    水岱一听之下气得心胸几乎炸破。他早知血刀门的恶僧**烧杀无恶不作师徒二人一同污辱自己女儿在他血刀门事属寻常别说真有其事单是这几句话已势必让人在背后说上无穷无尽的污言秽语。一个称霸中原数十年的老英雄今日竟受如此折辱若不将血刀师徒碎尸万段日后如何做人?当下催马力追。

    这时随着水岱一齐追赶的除了和水岱齐名、并称“南四奇”的6、花、刘三老之外尚有中原三十余名好手或为捕头镳客或为著名拳师或为武林隐逸或为帮会脑。血刀门的众恶僧最近在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不分青红皂白的做案将中原白道黑道的人物都得罪了。武林群豪动了公愤得知讯息后大伙儿都追了下来均觉这不只是助水岱夺还女儿而已若不将血刀门这老少二恶僧杀了所有中原武林人士均是脸上无光。

    众豪一路追来每到一处州县市集便掉换坐骑众人换马不换人在马背上嚼吃干粮喝些清水便又急追。

    血刀老祖虽然意示闲暇仗着坐骑神骏遇到茶铺饭店往往还打尖休息但住宿过夜却终究不敢。便因中原群豪追得甚紧水笙这数日中终于保得清白。

    如此数日过去已从湖北追进了四川境内。两湖群豪与巴蜀江湖上人物向来声气相通。川东武人一得到讯息纷纷加入追赶。待到渝州一带川中豪杰不甘后人又都参与其事他们与此事并非切身相关但反正有胜无败正好凑凑热闹结交朋友也显得自己义气为重。待过得渝州追赶的人众已逾二三百人。四川武人有钱者多大批骡马跟其后运送衣被粮食。只是这干人得到讯息之时血刀老祖与狄云、水笙已然西去只能随后追赶却不及迎头拦截。

    那些西蜀武人慰问一番之后都道:“唉早知如此我们拦在当道说什么也不放那老少两个淫僧过去总要救得水小姐脱险。”水岱口中道谢心下却甚忿怒:“说这些废话有屁用?凭你们这几块料能拦得住那老少二僧?”

    这一前一后的追逐转眼间将近二十日血刀老祖几次转入岔道想将追赶者撇下。但群豪中有一人是来自关东的马贼善于追踪之术不论血刀老祖如何绕道转弯他总是能跟踪追到。只是这么一来一行人越走越荒僻已深入川西的崇山峻岭。众豪均知血刀僧是想逃回西藏老家一到了他老巢血刀门本门僧众已然不少再加上奸党淫朋势力雄厚那时再和中原群豪一战有道是强龙不斗地头蛇胜败之数就难说了。

    过得两天忽然下起大雪来。其时已到了西川边陲更向西行便是藏边。当地已属大雪山山脉地势高峻遍地冰雪马路滑溜寒风彻骨那是不必说了最难受的是人人心跳气喘除了内功特高的数人之外余人均感周身疲乏恨不得躺下来休息几个时辰。

    但参与追逐之人个个颇有名望来头谁都不肯示弱以至坏了一世的声名。这几日中极大多数人已萌退志若有人倡议罢手不追有一大半人便要归去。尤其是川东、川中的豪杰之中颇有一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武功虽然不差却吃不起这等苦头。有的眼见周遭地势险恶心生怯意借故落后;更有的乘人不备悄悄走上了回头路。

    这一日中午时分群豪追上了一条陡峭的山道忽见一匹黄马倒毙在道旁雪堆之中正是汪啸风的坐骑。水岱和汪啸风大喜齐声大叫:“恶贼倒了一匹坐骑咱们快追淫僧逃不掉啦!”群豪精神一振都大声欢呼起来。

    叫喊声中忽见山道西侧高峰上一大片白雪缓缓滚将下来。

    一名川西的老者叫道:“不好要雪崩大伙儿退后!”话声未毕但听得雷声隐隐山头上滚下来的积雪渐多渐。群豪一时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叫道:“那是什么?”“雪崩有什么要紧?大伙儿快追!”“快快!抢过这条山岭再说。”

    只隔得片刻隐隐的雷声已变作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大响。众人这时才感害怕。那雪崩初起时相距甚远但从高峰上一路滚将下来沿途挟带大量积雪更有不少岩石随而俱下声势越来越大到得半山当真如群山齐裂、怒潮骤至一般说不出的可怖可畏。

    群豪中早有数人拨转马头奔逃余人听着那山崩地裂的巨响似觉头顶的天也塌了一齐压将下来只吓得心胆俱裂也都纷纷回马快奔。有几匹马吓得呆了竟然不会举足马上乘客见势不对只得跃下马背展开轻功急驰。

    但雪崩比之马驰人奔更加迅捷倾刻间便已滚到了山下逃得较慢之人立时被压在如山如海的白雪之中连叫声都立时被雪淹没任他武功再高那也是半点施展不出了。

    群豪直逃过一条山坡眼见崩冲而下的积雪被山坡挡住不再涌来各人又各奔出数十丈这才先后停步。但见山上白雪兀如山洪暴河堤陡决滚滚不绝地冲将下来瞬息之间便将山道谷口封住了高耸数十丈平地陡生雪峰。

    众人呆了良久才纷纷议论都说血刀僧师徒二人恶贯满盈葬身于寒冰积雪之下自是人心大快不过死得太过容易倒是便宜他们了更累得如花如玉的水笙和他们同死。也有人惋惜相识的朋友死于非命但各人大难不死谁都庆幸逃过了灾劫为自己欢喜之情远胜于痛惜朋友之死。

    各人惊魂稍定检点人数一共少了一十二人其中有“铃剑双侠”之一的汪啸风以及南四奇“落花流水”四人。水岱关心爱女汪啸风牵挂爱侣自是奋不顾身地追在最前其余三奇因与水岱的交情与众不同也是不肯落后。想不到这一役中名震当世、武功绝伦的“南四奇”竟然一齐丧身在川藏之交的大雪山中。

    各人叹息了一番便即觅路下山。大家都说不到明年夏天岭上的百丈积雪决不消融死者的家属便要前来收尸也得等上大半年才行。

    有些人心中暗暗还存在一个念头只是不便公然说出口来:“南四奇和铃剑双侠这些年来得了好大的名头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死得好死得妙!”

    血刀老祖带着狄云和水笙一路西逃敌人虽愈来愈众但他离西藏老巢却也越来越近。只是连日赶路再加上漫天风雪山道崎岖所乘的两匹良驹脚力再强也已支持不住。这一日黄马终于倒毙道旁白马也是一跛一拐眼看便要步黄马的后尘。

    血刀老祖眉头深皱心想:“我一人要脱身而走那是容易之极只是徒孙儿的腿跛了行走不得再让这美貌的女娃儿给人夺了回去实是不甘心。”他想到此处突然凶性大回过身来一把搂住水笙便去扯她衣衫。

    水笙吓得大叫:“你……你干什么?”血刀僧喝道:“老子不带你走了你还不明白?”狄云叫道:“师祖敌人便追上来啦!”血刀僧怒道:“你罗嗦什么?”便在这危急的当口忽听得头顶悉悉瑟瑟出异声抬头一看山峰上的积雪正滚滚而下。

    血刀僧久在藏边见过不少次雪崩大灾他便再狂悍凶淫十倍也不敢和这天象奇变作对连叫:“快走快走!”游目一瞥之间只有南边的山谷隔着一个山峰或许能不受波及当下情势危急无暇细思一拉白马足便向南边山谷中奔去。饶是他无法无天这时脸色也自变了。这山谷之旁的山峰也有积雪。积雪最受不起声音震荡往往一处雪崩带动四周群峰上积雪尽皆滚落。

    血刀老祖展开轻功疾行。白马驮着狄云和水笙二人一跛一拐地奔进了山谷。这时雪崩之声大作血刀老祖望着身侧的山峰忧形于色这当儿真所谓听天由命自己作不起半点主只要身侧山峰上的积雪也崩将下来那便万事皆休了。

    雪崩从起始到全部止息也只一盏茶工夫但这短短的时刻之中血刀僧、狄云、水笙三人全是脸色惨白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光中都流露出恐惧之极的神色。水笙忘了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只盼立时死了免遭这淫僧师徒的污辱但这时天地急变之际不期而然地对血刀僧和狄云生出依靠之心总盼这两个男儿汉有什么法子能助己脱此灾难。

    突然之间山峰上一块小石子滑溜溜地滚将下来。水笙吓了一跳尖声呼叫。血刀僧伸左掌按住了她嘴巴右手拍拍两下打了她两记巴掌。水笙两边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幸好这山峰向南多受阳光积雪不厚峰上滚下来一块小石之后再无别物滚下。过得片刻雪崩的轰轰声渐渐止歇。血刀僧放脱了按在水笙嘴上的手掌和狄云二人同时舒了一口长气。水笙双手掩面也不知是宽心是恼怒还是害怕。

    血刀僧走到谷口巡视了一遍回来满脸都是郁怒之色坐在一块山石之上不声不响。狄云问道:“师祖爷爷外面怎样?”血刀僧怒道:“怎么样?都是你这小子累人!”

    狄云不敢再问知道情势甚是不妙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又道:“是敌人把守住谷口吗?师祖爷爷你不用管我你自己一个儿走吧。”

    血刀僧一生都和凶恶奸险之徒为伍不但所结交的朋友从无真心相待连亲传弟子如宝象、善勇、胜谛之辈面子上对师父十分敬畏心中却无一不是尔虞我诈只求损人利己这时听狄云叫他独自逃走不由得甚是欣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赞道:“乖孩子你良心倒好!不是敌人把守谷口是积雪封谷。数十丈高、数千丈宽的大雪不到春天雪融咱们再也走不出去了。这荒谷之中有什么吃的?咱们怎能挨到明年春天?”

    狄云一听也觉局势凶险但眼前最紧迫的危机已过总是心中一宽说道:“你放心船到桥洞自会直就算饿死也胜于在那些人手中受尽折磨而死。”血刀僧裂嘴一笑道:“乖孙儿说得不错!”从腰间抽出血刀站起身来走向白马。

    水笙大惊叫道:“喂你要干什么?”血刀僧笑道:“你倒猜猜看。”其实水笙早就知道他是要杀了白马来吃。这白马和她一起长大一向就如是最好的朋友一般忙叫:“不!不!这是我的马你不能杀。”血刀僧道:“吃完了白马便要吃你了。老子人肉也吃为什么不能吃马!”水笙求道:“求求你别害我马儿。”无可奈何中转头向狄云道:“请你求求他别杀我的马儿。”

    狄云见了她这副情急可怜的模样心下不忍但想情势至此哪有不宰马来吃之理吃完了马肉只怕连马鞍子也要煮熟了来吃。他不愿见水笙的伤心神情只得转过了头。

    水笙又叫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马儿。”血刀僧笑道:“好我不杀你的马儿!”水笙大喜道:“谢谢你!谢谢你!”忽听得嗤地一声轻响血刀僧狂笑声中马头已落鲜血急喷。水笙连日疲乏这时惊痛之下竟又晕了过去。

    待得悠悠醒转便闻到一股肉香她肚饿已久闻到肉香不自禁的欢喜但神智略醒立即知道是她爱马在惨遭烤炙。一睁眼只见血刀僧和狄云坐在石上手中各捧了一大块烤得焦黄的烧肉正自张口大嚼石旁生着一堆柴火一根粗柴上吊着一只马腿兀自在火上烧烤。水笙悲从中来失声而哭。

    血刀僧笑道:“你吃不吃?”水笙哭道:“你这两个恶人害了我的马儿我……我定要报仇!”

    狄云好生过意不去歉然道:“水姑娘这雪谷里没别的可吃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的饿死。要好马嘛只要日后咱们能出得此谷总有法子找到。”水笙哭道:“你这小恶僧假装好人比老恶僧还要坏。我恨死你我恨死你。”狄云无言可答要想不吃马肉吧实在是饿得难受心想:“你便恨死我我也不得不吃。”张口又往马肉上咬去。

    血刀僧口中咀嚼马肉斜目瞧着水笙含含糊糊地道:“味道不坏当真不坏。嗯过几天烤这小妞儿来吃未必有这马肉香。”又想:“吃完了那小妞儿只好烤我这个乖徒孙来吃了。这人很好吃了可惜。嗯留着他最后吃总算对得他住。”

    两人吃饱了马肉在火堆中又加些枯枝便倚在大石上睡了。

    狄云朦胧中只听到水笙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心中突然自伤:“她死了一匹马便这么哭个不住。我活在世上却没一人牵挂我。当我死时看来连这头牲口也还不如不会有谁为我流一滴眼泪。”

第七章 落花流水

    睡到半夜狄云忽觉肩头被人推了两下当即醒转只听得血刀僧轻声道:“有人来了!”狄云一惊但随即大喜心想:“既然有人能进来咱们便能出去。”低声道:“在哪里?”血刀僧向西南一指道:“你躺着别作声敌人功夫很强。”狄云侧耳倾听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血刀僧持刀在手蹲低身子突然间如箭离弦悄没声地窜了出去人影在山坡一转便已不见。狄云好生佩服:“这人的武功当真厉害。丁大哥倘若仍在世上和他相比不知谁高谁下?”一想到丁典伸手往怀中一摸包着丁典骨灰的包裹仍好端端地在怀里。

    静夜之中忽听得当当两下兵刃相交之声。两声响过便即寂然。过得好半晌又是当当两声。狄云料得血刀僧偷袭未成跟敌人交上了手。听那兵刃相交的声音敌人武功似不在他之下。

    接着当当当当四响水笙也惊醒了过来。山谷中放眼尽是白雪月光如银在白雪上反映出来虽在深夜亦如黎明。水笙向狄云瞧了一眼口唇一动想要探问但心中对他憎恨厌恶又想他未必肯讲一句问话将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忽听得当当声越来越响。狄云和水笙同时抬头向着响声来处望去月光下只见两条人影盘旋来去刀剑碰撞之声直响向东北角高处。那是一座地势险峻的峭壁堆满了积雪眼看绝难上去但两人手上拆招脚下毫不停留刀剑光芒闪光烁下两人竟斗上了峭壁。

    狄云凝目上望瞧出与血刀僧相斗的那人身穿道袍手持长剑正是“落花流水”四大高手之一不知他如何在雪崩封山之后又会闯进谷来?水笙随即也瞧见了那道人大喜之下脱口而呼:“是刘伯伯刘乘风伯伯到了!爹爹!爹爹!我在这儿。”

    狄云吃了一惊心想:“血刀老祖和那老道相斗看来一时难分胜败。她爹爹倘若闻声赶来岂不立时便将我杀了?”忙道:“喂你别大声嚷嚷的叫得再雪崩起来大家一起送命。”水笙怒道:“我就是要跟你这恶和尚一起送命。”张口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喝道:“大雪崩下来连你爹爹也一起埋了。你想害死你爹爹不是?”

    水笙心想不错立时便住了口但转念又想:“我爹爹何等本事?适才大雪崩旁人都转身逃了刘乘风伯伯还是冲进谷来。刘伯伯既然来得我爹爹自也来得。就算叫得再有雪崩最多是死了我爹爹总是无碍。这老恶僧如此厉害要是他将刘伯伯杀了我要求死也不得了。”当即又大声叫喊:“爹爹爹爹我在这里。”

    狄云不知如何制止才好。抬头向血刀老祖瞧去只见他和那老道刘乘风斗得正紧血刀幻成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皑皑白雪之间盘旋飞舞。刘乘风出剑并不快捷然而守得似乎甚为严密。两大高手搏击到底谁占上风狄云自然看不出来。只听得水笙不停口大叫“爹爹”叫得几声改口又叫:“表哥表哥!”狄云心烦意乱喝道:“小丫头你再不住口我把你舌头割了下来。”

    水笙道:“我偏偏要叫!偏偏要叫!”又大声叫:“爹爹爹爹我在这里!”但怕狄云真的过来动手站起身来拾了一块石头防身。过了一会只见他躺在地下不动猛地想起:“这个恶和尚已给我表哥踏断了腿若不是那老僧出手相救早给表哥一剑杀了。他行走不得我何必怕他?”接着又想:“我真蠢死了!那老僧分身不得我怎不杀了这小恶僧?”举起石头走上几步用力便向狄云头上砸了下去。

    狄云无法抵抗只得打滚逃开砰的一声石头从脸边擦过相去不过寸许击在雪地之中。水笙一击不中俯身又拾起一块石头向他掷去这一次却是砸他的肚子。狄云缩身打滚但断腿伸缩不灵喀的一声砸中了小腿只痛得他长声惨呼。

    水笙大喜拾起一块石头又欲投掷狄云眼见自己已成俎上之肉任由宰割给她这般接连砸上七八块石头哪里还有命在?当下也拾起一块石头喝道:“你再投来我先砸死了你。”见她又是一石投出当即滚身避过奋力将手中石头向她掷去。

    水笙向左闪跃石块从耳边擦过擦破了耳轮皮肉不由得吓了一跳。她不敢再投掷石块回身拾起一根树枝一招“顺水推舟”向狄云肩头刺到。她剑法家学渊源甚是高明手中所执虽是一根树枝但一枝刺出去势灵动。狄云纵然全身完好剑招上也不是她敌手眼见树枝刺到斜肩闪避水笙剑法已变托的一声在他额头重重的戳了一下。

    这一下她手中若是真剑早已要了狄云的性命但纵是一根树枝狄云也已痛得眼前金星飞舞。水笙骂道:“你这恶和尚一路上折磨姑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你倒割割看!”提起树枝往他头顶、肩背一棍棍地狠打叫道:“你叫你师祖爷爷来救你啊!我打死你这恶和尚!”口中斥骂手上加劲。

    狄云无法抵挡只有伸臂护住颜面顷刻间头上手上给树枝打得皮开肉绽到处都是鲜血。他又痛又惊突然使劲一抓抢过树枝顺手扫了过去。水笙一惊闪身向后跃开几步拾起另一根树枝又要上前再打。

    狄云急中生智忽然间想起乡下人打输了架的无赖法子叫道:“快给我站住!你再上前一步我便脱裤子了!”嘴里叫嚷双手拉住裤腰作即刻便要脱裤之状。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脸去双颊羞得飞红心想:“这和尚无恶不作只怕真要用这种坏行迳来羞辱于我。”狄云叫道:“向前走五步离开我越远越好。”水笙一颗心怦怦乱跳果然依言走前五步。狄云大喜大声道:“我裤子已经脱下来了你再要打我便过来罢!”水笙大吃一惊纵身跃出丈余心慌意乱之下一个踉跄脚下一滑摔了一交急忙爬起便奔哪敢回头远远地避到了山坡后面。

    狄云其实并不脱裤想想又好笑又自叹倒霉。适才这顿饱打少说也吃了三四十棍小腿被石头砸伤痛得更是厉害心想:“若不是耍无赖下流这会儿多半已给打得断了气啦。我狄云堂堂男儿今日却干这等卑鄙勾当。唉当真命苦!”

    凝目向峭壁上望去只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已斗上了一座悬崖。崖石从山壁上凸了出来凭虚临风离地至少说也有七八十丈遥见飞冰溅雪从崖上飘落足见两人剧斗之烈料想只要谁脚下一滑摔将下来任你武功再高也非粉身碎骨不可。狄云抬头上望觉得那二人的身子也小了许多。两人衣袖飘舞便如两位神仙在云雾中飞腾一般。

    天空中两头兀鹰在盘旋飞舞相较之下下面相斗的两人身法可快得多了。

    水笙在那边山坡后大声叫喊起来;“爹爹爹爹快来啊!”她叫得几声突然东南角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是水侄女吗?你爹爹受了点轻伤转眼便来!”水笙听得是“落花流水”四老中位居第二的花铁干心中一喜忙叫道:“花伯伯!我爹爹在哪里?他伤得怎样?”

    倏忽之间花铁干已飞奔到了水笙身畔说道:“雪崩时山峰上一块石头掉将下来砸向6伯伯头顶你爹爹为了救6伯伯出掌击石。只是那石头实在太重你爹爹手膀受了些轻伤不碍事的。”水笙道:“有个恶和尚就在那边……他脱下了……花伯伯你快去杀了他。”花铁干道:“好在哪里?”水笙向狄云躺卧之处一指但怕不小心看到了他赤身露体的模样一手指出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花铁干正要去杀狄云忽听得铮铮铮铮四声悬崖上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抬头一望但见血刀僧和刘乘风刀剑相交两人动也不动便如突然被冰雪冻僵了一般知道两人斗到酣处已迫得以内力相拚寻思:“这血刀恶僧如此凶猛刘贤弟未必能占上风我不上前夹击更待何时?虽然以我在武林中的声望名位实不愿落个联手攻孤之名但中原群豪大举追赶血刀门二恶僧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闻若得能亲手诛杀了血刀僧声名之隆定可掩过‘以二敌一’的不利。”当即转身迳向峭壁背后飞奔而去。

    水笙心中惊奇叫道:“花伯伯你干什么?”一句话刚问出口便已知道答案。只见花铁干悄没声地向峭壁上攀去他右手握着一根纯钢短枪枪尖在石壁上一撑身子便跃起丈余身子落下时枪尖又撑比之适才血刀僧和刘乘风边斗边上之时可快得多了。

    狄云初时听他脚步之声远去放过了自己心中正自一宽接着便见他纵跃起落攀登悬崖忍不住失声呼叫:“啊哟!”这时唯一的指望只是血刀僧能在花铁干登上悬崖之前先将刘乘风杀了然后转身和花铁干相斗否则以一敌二必败无疑。随即又想:“这刘乘风和那姓花的都是侠义英雄血刀老祖却明明是穷凶极恶的坏人我居然盼望坏人杀了好人唉这……这真是也不对……”又是自责又是担忧心中混乱之极。

    便在这时花铁干已跃上悬崖。

    血刀僧运劲和刘乘风比拚内力一层又一层地加强有如海中波涛一个浪头打过又是一个浪头扑上。刘乘风是太极名家生平钻研以柔克刚之道血刀僧内力汹涌而来他是将内力运成一个个圆圈将对方源源不绝的攻势消解了去。他要先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待敌之可胜。血刀僧劲力虽强内力进攻的方位又是变幻莫测但僵持良久始终奈何不得敌手。两人全神贯注于身外事物已尽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花铁干攀上峭壁跃至悬崖并非全无声息两人却均不知。

    花铁干见两人头顶白气蒸腾内力已挥到了极致他悄悄走到了血刀僧身后举起钢枪力贯双臂枪尖下寒光闪动势挟劲风向他背心疾刺。

    枪尖的寒光被山壁间镜子般的冰雪一映出一片闪光。血刀僧陡然醒觉只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劲风正向自己后心扑来这时他手中血刀正和刘乘风的长剑相交要向前推进一寸都是艰难之极更不用说变招回刀向后招架。他心念转动奇快:“左右是个死宁可自己摔死不能死在敌人手下。”双膝一曲斜身向外扑出便向崖下跳落。

    花铁干这一枪决意致血刀僧于死地一招中平枪“四夷宾服”劲力威猛已极哪想得到血刀僧竟会在这千钧一之际堕崖。只听得波的一声轻响枪尖刺入了刘乘风胸口从前胸透入后背穿出。他固收势不及刘乘风也浑没料到有此一着。

    血刀僧从半空中摔下地面飞快的迎向眼前他大喝一声举刀直斩上去正好斩在一块大岩石上。当的一声响血刀微微一弹却不断折。他借着这一砍之势身子向上急提左手挥掌击向地面蓬的一声响冰雪迸散跟着在雪地中滚了十几转一砍一掌十八翻终于消解了下堕之力哈哈大笑声中已稳稳地站在地下。

    突然间身后一人喝道:“看刀!”血刀僧听声辨器身子不转回刀反砍当的一声双刀相交但觉胸口一震血刀几欲脱手飞出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家伙内力如此强劲!”一回头只见那人是个身形魁梧的老者白须飘飘形貌威猛手中提着一柄厚背方头的鬼头刀。血刀僧心生怯意急忙闪跃退开仓卒之际没想到自己和刘乘风比拚了这半天内力劲力已消耗了大半而从高处掉下刀击岩石更是全凭臂力消去下堕之势。他暗运一口真气只觉丹田中隐隐生疼内力竟已提不上来。

    左侧远处一人叫道:“6大哥这淫僧害……害死了刘贤弟。咱们……咱们……”说话的正是花铁干。他误杀了刘乘风悲愤已极飞快地赶下峭壁决意与血刀僧死拚。恰好“南四奇”中的老6天抒刚于这时赶到成了左右夹击之势。

    血刀僧眼见花铁干挺枪奔来自己连6天抒一个也斗不过何况再加上个好手?只有以水笙为质叫他们心有所忌不敢急攻那时再图后计。

    心中念头只这么一转6天抒鬼头刀挥动又劈将过来血刀僧身形一矮向敌人下三路突砍二刀。6天抒身材魁梧下盘坚稳纵跃却非其长当即挥刀下格。血刀僧这二刀乃是虚招只是虚中有实6天抒的挡格中若是稍有破绽虚转为实立成致命的杀着待见他横刀守御无懈可击当即向前一冲跨出一步半倏忽缩脚向后跃出如此声东击西脱出了鬼头刀笼罩的圈子。

    他几个起落飞步奔到狄云身旁却不见水笙急问:“那妞儿呢?”狄云道:“在那边。”说着伸手一指。血刀僧怒道:“怎么让她逃了没抓住她?”狄云道:“我……我抓她不住。”血刀僧怒极他本就十分蛮横此刻生死系于一线更是凶性大右脚飞出向狄云腰间踢去。狄云一声闷哼身子飞起直摔出去。当地本是个高峰环绕的深谷然而谷中有谷狄云这一摔出更向下面的谷中直堕。

    水笙听得声音回过头来见狄云正向谷底堕去一惊之下只见血刀僧向自己扑将过来。便在这时忽听得右侧有人叫道:“笙儿笙儿!”正是父亲到了。水笙大喜叫道:“爹爹!”这时她离父亲尚远而血刀僧已然扑近但远近之差也不过三丈光景倘若她不出声呼叫一见父亲立即纵身向他跃去那就变得亲近而敌远了。可是她临敌经历太浅惊喜之下只是呼叫“爹爹”却忘了血刀僧正自扑近。

    水岱大叫:“笙儿快过来!”水笙当即醒觉拔足便奔。水岱抢上接应。

    血刀僧喑叫:“不好!”血刀衔入口中一俯身双手各抓起一团雪运劲捏紧右手一团雪先向水岱掷去跟着第二团雪掷向水笙同时身子向前扑出。

    水岱挥剑挡开雪团脚步稍缓。第二团雪却打在水笙后心“灵台穴”上登时将她击倒。血刀僧飞身抢近将水笙抓在手中顺手点了她穴道。只听得呼呼风响斜刺里一枪刺来正是花铁干到了。

    花铁干失手刺死结义兄弟刘乘风心中伤痛悔恨已达于极点这时也顾不得水笙性命如何劲贯双臂枪出如风。血刀僧挥刀疾砍当的一声响血刀反弹上来原来花铁干这根短枪连枪杆也是百炼之钢非宝刀宝剑所能削断。

    血刀僧骂道:“你***!”抓起水笙退后一步但见6天抒的鬼头刀又横砍过来。他前无去路强敌合围眼光急转找寻出路一瞥眼间见狄云在下面谷底坐了起来心念一动:“下面只积雪甚深这小子摔他不死!”伸臂拦腰抱住水笙纵身跳了下去。

    水笙尖叫声中两人堕入深谷。谷中积雪堆满了数十丈厚底下的已结成坚冰上面的兀自松软便如是个垫子一般二人竟然毫无损。血刀僧从积雪中钻将上来看准了地形站上谷口的一块巨岩横刀在手哈哈大笑说道:“有种的便跳下来决个死战!”

    这块大岩正居谷口要冲水岱等人若从上面跳下定要掠过岩旁血刀僧横刀一挥轻轻易易地便将来人砍为两截。身在半空之人武功便胜得他十倍也不能如飞鸟般回翔自如与之相搏。

    6天抒、花铁干、水岱三人好容易追上了血刀僧却又被他逃脱都恨得牙痒痒的。水岱以女儿仍被淫僧挟持花铁干误伤义弟更是气愤。三人聚在一起低声商议。

    6天抒外号“仁义6大刀”;花铁干人称“中平无敌”以“中平枪”享誉武林;水岱的外号叫作“冷月剑”再加上“柔云剑”刘乘风合称为“落花流水”。所谓“落花流水”其实是“6花刘水”。说到武功未必是6天抒第一但他一来年纪最大二来在江湖上人缘极好因此排名为“南四奇”之。他性如烈火于伤风败俗、卑鄙不义之行最是恼恨眼见血刀僧站在岩石上耀武扬威水笙却软软地斜倚在狄云身上。他不知水笙已被点了穴道不由自主还道她性非贞烈落入淫僧的手中之后居然并不反抗一怒之下从雪地里拾起几块石子掷了下去。

    他手劲本重这时居高临下石块掷下时更是势道猛恶之极。只听砰嘭、砰嘭之声四周山谷都传出回音。谷底雪花飞溅。

    血刀僧一矮身将狄云和水笙扯过藏入岩石之后。他这时已然暂时脱险对狄云的怒气便即消去。他挺身站在巨岩之上指着6、花、水三人破口大骂石块掷到便即闪身相避却哪里伤得到他?这时他才望见远处悬崖上刘乘风僵伏不动回想适才情景推知是花铁干偷袭失手误伤同伴暗自庆幸不已。

    狄云见岩石后的山壁凹了进去宛然是一个大山洞巨岩屏挡在外洞中积雪甚薄倒是个安身之所见头顶兀自不住有石块落下生怕打伤水笙当即横抱着她将她放进洞中。水笙大惊叫道:“别碰我别碰我!”

    血刀僧大笑叫道:“好徒孙师祖爷爷在外边抵挡敌人你倒抢先享起艳福来啦!”

    水岱和6、花三人在上面听得分明气得都欲炸破了胸膛。

    水笙只道狄云真的意图非礼自是十分惊惶待见到他衣衫虽非完整却是好好地穿在身上想起适才他自称已脱了裤子以致将自己吓走原来竟是骗人。她想到此处脸上一红骂道:“骗人的恶和尚快走开。”狄云将她放入洞内石块已打她不到随即走开。这时他大腿既断小腿又受重伤哪里还说得上一个“走”字只是挣扎着爬开而已。

    三上一下的僵持了半夜天色渐渐明了。血刀僧调匀内息力气渐复不住盘算:“如何才能脱身?”眼前这三人每一个的武功都和自己在伯仲之间自己只要一离开这块岩石失却地形之利就避不开他三人的合击了。他无法可想只好在岩上伸拳舞腿怪状百出嘲弄敌人聊以自娱。

    6天抒越看越怒只是大骂。花铁干突然心生一计低声道:“水贤弟你到东边去假装滑雪下谷。我到西边去佯攻引得这恶僧走开阻挡6大哥便可乘机下去。”6天抒道:“此计大妙。”水岱道:“他如不过来阻挡咱们便真的滑下谷去!”他和花铁干二人当即分从左右奔了开去。

    附近百余丈内都是峭壁若要滑雪下谷须得绕个大圈子远远过来。血刀僧见二人分向左右显是要绕道进谷如何阻挡一时倒没主意寻思:“糟糕糟糕!他们大兜圈子地过来虽然路程远些花上个把时辰总也能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他们大兜圈子来攻我便大兜圈子逃之夭夭。”当下也不通知狄云悄悄溜下岩石。

    6天抒目送花水二人远去低头一看已不见了血刀僧的踪影但见雪地中一道脚印通向西北而去大叫:“花贤弟、水贤弟恶僧逃走啦快回来!”花水二人听得呼声一齐转身。

    6天抒急于追人涌身跃落登时便没入谷底积雪。他跃下时早已闭住呼吸但觉身子不住下沉随即足尖碰到了实地当即足下使劲身子便向上冒。他头顶刚要伸出积雪忽觉胸口一痛已中了敌人暗算惊怒之下大刀立时挥出去势迅捷无伦凭着手上感觉已知砍中了敌人。但敌人受伤显是不重在雪底又是一刀砍来。

    原来血刀僧听得6天抒的呼叫知他下一步定是纵身入谷当即回身钻入了岩石附近的积雪之中。6天抒武功既高阅历又富要想对他偷袭暗算本来绝少可能但他这时从数十丈高处跃入雪中这种事生平从未经历过自是全神贯注只顾到如何运气提劲以免受伤。他明明看见血刀僧已然逃走岂知深雪中竟会伏有敌人当真是出其不意之外再加上个出其不意。

    但他毕竟是中原武林中一等一的人物胸口虽然受伤跟着便也伤了敌人刷刷刷连环三刀在深雪中疾攻出去。他知血刀僧行如鬼魅与他相斗决不可有一瞬之间的松懈这三刀盲目砍出劲力却是非同小可。血刀僧受伤后勉力招架退后一步不料身后落足之处积雪并未结冰脚底踏了个空登时向下直堕。

    6天抒连环三刀砍出不容敌人有丝毫喘息的余裕跟着又是连环三刀他知敌人在自己接连六刀硬攻之下定要退后当即抢上强攻猛觉足底一松身子也直堕下去。

    他二人陷入这诡奇已极的困境之中都是眼不见物积雪之下也说不上什么听风辨器连黑夜搏斗的诸般功夫也用不上了。两人足尖一触上实地各自便即使开平生练得最熟的一路刀法。这时头顶十余丈积雪罩盖除了将敌人杀死之外谁也不敢先行向上升起。只要谁心中先怯意图逃命非给对方砍死不可。

    狄云听得洞外一阵大呼跟着便寂无声息探头张望已不见了血刀老祖却见岩石旁的白雪隐隐起伏波动不禁大奇看了一会才明白雪底有人相斗一抬头只见水岱和花铁干二人站在山边凝目谷底神情焦急那么和血刀僧在雪底相斗的自然是6天抒了。

    水笙也探头出来观看见到父亲全神贯注的模样相距又远一时不敢呼叫。

    花水二人一心想要出手相助却不知如何是好。水岱道:“花二哥我这就跳下去。”花铁干急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也跳进雪底下却如何打法?下面什么也瞧不见莫要……莫要又误伤了6大哥。”他一枪刺死亲如骨肉的刘乘风心中一直说不出的难过。

    这处境水岱自然并非不知自己跳入雪底除了舞剑乱削之外又哪里能分清敌友?斩死血刀僧或6天抒的机会是一般无二而被血刀僧或6天抒砍死的机会也是毫无分别。可是己方明明有两个高手在旁却任由6大哥孤身和血刀僧在雪底拚命6大哥是为救自己女儿而来此刻身历奇险自己却高高在上袖手旁观当真是五内如焚顿足搓手一筹莫展。要说跳下去再说罢但一跃下便是加入了战团但见谷中白雪蠕动这一跳下去说不定正好压在6天抒的头顶。

    谷底白雪起伏一会终于慢慢静止。崖上水岱、花铁干洞中狄云、水笙却只有更加焦急不知这场雪底恶战到底谁胜谁败。四人都是屏息凝气、目不转瞬地注视谷底。

    过了好一会一处白雪慢慢隆起有人探头上来这人头顶上都是白雪一时分不清是俗家还是和尚这人渐升渐高看得出头上长满了白。那是6天抒!

    水笙大喜低声欢呼。狄云怒道:“有什么好叫的?”水笙道:“你师祖爷爷死啦你小和尚也命不久长了。”这句话她便不说狄云也岂有不知?这些时日之中他每天和血刀僧在一起“近朱者赤”不知不觉间竟也沾上了一点儿横蛮暴躁的脾气。何况眼见6天抒得胜自己势必落在这三老手中更有什么辩白的机会?他心情奇恶喝道:“你再罗唆我先杀了你。”水笙一凛不敢再说。她被血刀僧点了穴道动弹不得狄云虽是断了腿但要杀害自己却是容易不过。

    6天抒的头探在雪面大声喘息努力挣扎似想要从雪中爬起。水岱和花铁干齐声叫道:“6大哥我们来了!”两人涌身跃落没入深雪随即窜上跃向谷边的岩石。

    便在此时却见6天抒的头倏地又没入了雪中似乎双足被人拉住向下力扯一般。他没入之后再也不探头上来但血刀僧却也是影踪不见。水岱和花铁干对望一眼心下均甚忧急见6天抒适才没入雪中势既急又似身不由主十九是遭了敌人的暗算。

    突然间波的一响又有一颗头颅从深雪中钻了上来这一次却是头顶光秃秃的血刀僧。他哈哈一笑头颅便没入雪里。水岱骂道:“贼秃!”提剑正要跃下厮拚忽然间雪中一颗头颅急飞上。

    那只是一个头颅和身子是分离了的白萧萧正是6天抒的级。这头颅向空中飞上数十丈然后拍的一声落了下来没入雪中无影无踪。

    水笙眼见这般怪异可怖的情景吓得几欲晕倒连惊呼也叫不出声。

    水岱悲愤难当长声叫道:“6大哥你为兄弟丧命英灵不远兄弟为你报仇。”纵身正要跃出花铁干急忙抓住他左臂说道:“且慢!恶僧躲在雪底他在暗里咱们在明里胡乱跳下去别中人他的暗算。”水岱一想不错哽咽道:“那……那便如何?”花铁干道:“他在雪底能耗得几时终究会要上来。那时咱二人联手相攻好歹要将他破膛剜心祭奠两位兄弟。”水岱泪水从腮边滚滚而下心中只道:“要镇静定下神来这时候千万不能伤心!大敌当前不可心浮气粗!”但两个数十年相交的知友一旦丧命却教他如何不悲从中来?又如何能够抑止?

    两人望定了血刀僧适才钻上来之处从一块岩石跃向另一块岩石并肩迫近渐渐接近水笙和狄云藏身的石洞之旁。

    水笙斜眼向狄云偷睨心中盘算等父亲再近得几丈这才出声呼叫好让他能及时过来相救倘若叫得早了小恶僧便会抢先下手杀了自己。狄云见到她神色不定眼珠转动已料到她的用意假装闭目养神。水笙不虞有他只是望着父亲。突然之间狄云双手在地下一撑身子跃起扑在水笙背上右臂一弯扼住了她喉咙。

    水笙大吃一惊待要呼叫却哪里叫得出声?只觉狄云的手臂扼得自己气也透不过来忽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道:“你答允不叫我就不扼死你!”他说了这句话手臂略松让她吸一口气但那粗糙瘦硬的手臂却始终不离开她喉头柔嫩的肌肤。水笙恨极心中千百遍地咒骂可便是奈何不得。

    水岱和花铁干蹲在一块大岩石上但见雪谷中绝无动静都是大为奇怪不知血刀僧在玩什么玄虚怎能久耽雪底。

    他们悲痛之际没想到血刀僧自幼生长于藏边冰天雪地熟知冰雪之性。先前他钻入雪底之后立时便以血刀剜了个大洞伸掌拍实雪洞中便存得有气每逢心跳加剧呼吸难继便探头到雪洞中吸几口气。6天抒却如何懂得这个窍门一味屏住呼吸硬拚硬打。他内力虽然充沛终是及不上血刀僧不住换气。便如两人在水底相斗一人可以常常上水面呼吸另一人却沉在水底始终不能上来胜负之数可想而知。6天抒最后实在气窒难熬干冒奇险探头到雪上吸气下体当即给血刀僧连砍三刀死于雪底。

    水岱和花铁干越等越心焦转眼间过了一炷香时分始终不见血刀僧的踪迹。水岱道:“这恶僧多半是身受重伤死在雪底了。”花铁干道:“我想多半也是如此。6大哥岂能为恶僧所杀却不还他两刀?何况这恶僧和刘贤弟拚斗甚久早已不是6大哥的对手。”水岱道:“他定是行使诈计暗算了6大哥。”说到此处悲愤无可抑制叫道:“我到下面去瞧瞧。”花铁干道:“好可要小心了我在这里给你掠阵。”

    水岱手提长剑吸一口气展开轻功便从雪面上滑了过去只滑出数丈察觉脚下并不如何松软当下奔得更快。这雪谷四周山峰极高万年不见阳光谷底积的虽然是雪却早已冰雪相混有如稀泥从上跃下固是立时没入以轻功滑行却不致陷落水岱轻身功夫甚是了得在雪面上越滑越快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好轻功!水贤弟那恶僧便在左近小心!”

    话声未绝喀喇一声水岱身前丈许之外钻出一个人来果然便是血刀僧只见他双手空空没了兵刃叫声:“啊哟!”不敢和水岱接战向西飘开数丈慌慌张张地叫道:“大丈夫相斗讲究公平。你手里有剑我却赤手空拳那如何打法?”水岱尚未答话花铁干远远叫道:“杀你这恶僧还讲什么公平不公平?”他轻功不及水岱不敢踏下雪地从旁边岩石绕将过去从旁夹击。

    水岱心想恶僧这口血刀定是和6大哥相斗之时在雪中失落了。深谷中积雪数十丈这口刀哪里还找得着?他见敌人没了兵刃更加放心必胜之券已搡之于手只是别要让他逃得远了或是无影无踪地又钻入雪中叫道:“兀那恶僧我女儿在哪里?你说了出来便将你痛痛快快的一剑杀了!不给你吃零碎苦头。”

    血刀僧道:“这妞儿的藏身之所你就寻上十天半月也未必寻得着。若是放我生路便跟你说。”口中说话脚下丝毫不停。

    水岱心想:“姑且骗他一骗叫他先说了出来。”便道:“此处四周都是插翅难上的高峰便放了你你又走向何处?”血刀僧道:“这里的地势古怪之极我在左近住过几年却是了如指掌。你如杀了我一定难以出谷活活的饿死在这里不如大家化敌为友我还你女儿再引你们出谷如何?”

    花铁干怒道:“恶僧说话有何信义?你快跪下投降如何处置我们自有主意何用你来插嘴?”一面说一面渐渐迫近。血刀僧笑道:“既是如此老子可要失陪了!”脚下加快斜刺里向东北角上奔去。水岱骂道:“往哪里去!”挺剑疾追。

    血刀僧奔跑迅奔出数十丈后迎面高峰当道更无去路。他身形一晃疾转回头从水岱身旁斜斜掠过。水岱挥剑横削差了尺许没能削中血刀僧又向西北奔去。水岱见他重回旧地心道:“在这谷中奔来奔去又逃得到哪里?不过老是捉迷藏般地追逐这厮轻功不弱倒不易杀得了他。笙儿又不知到了何处”他心中焦急提一口气脚下加快和敌人又近了数尺忽听得血刀僧“啊”的一声向前仆倒双手在雪地中乱抓乱爬显是内力已竭摔倒了便爬不起来。

    石洞中狄云和水笙都看得清楚一个惊慌一个欢喜狄云斜眼瞥处见到水笙满脸喜色心中恼恨不由得手臂收紧用力在她喉头一扼。

    眼见血刀僧无法爬起水岱哪能失此良机抢上几步挺剑向他臀部疾刺而下这是不欲一剑便将他刺死要将他伤得逃跑不了再拷问水笙的所在。长剑只递出两尺蓦地里左脚踏下足底虚空全身急堕下面竟是一个深洞。

    这一下奇变横生竟似出现了妖法邪术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眼见水岱便要得手却在一瞬之间陡然消失不知去向。跟着一声长长的惨叫从地底传将上来正是水岱的声音显是在下面碰到了极可怕之事。

    血刀僧一跃而起身手矫捷异常显而易见他适才出力挣扎全是作伪。只见他跃起身来双足一顿没入雪里跟着又钻了上来抓着一人抛在雪地里。那人鲜血淋漓正是水岱但见他双足已然齐膝而断一时也不知是死是活。

    水笙见到父亲的惨状大声哭叫:“爹爹爹爹!”狄云心中不忍惊骇之余也忘了再伸手扼她反而放开了手臂安慰她道:“水姑娘你爹爹没死他……他还在动。”

    血刀僧左手一挥一扬一道暗红色的光华在头顶盘旋成圈血刀竟又入手。原来适才他潜伏雪地良久不出是在暗通一个雪井布置了机关将血刀横架井中刃口向上然后钻出雪来假装失刀令敌人心无所忌放胆追赶终于跌入陷阱。水岱纵横武林数十年阅历不可谓不富水6两路的江湖伎俩无不通晓只是这冰雪中的勾当却令他防不胜防。他从雪井中急堕而下那血刀削铁如泥登时将他双腿轻轻割断。

    血刀僧高举血刀对着花铁干大叫:“有种没有?过来斗上三百回合。”

    花铁干见到水岱在雪地里痛得滚来滚去的惨状只吓得心胆俱裂哪敢一前相斗挺着短枪护在身前一步步地倒退枪上红缨不住抖动显得内心害怕已极。血刀僧一声猛喝冲上两步。花铁干急退两步手臂抖竟将短枪掉在地下急拾起又退了两步。

    血刀僧连斗三位高手三次死里逃生实已累得筋疲力尽倘若和花铁干再斗只怕一招也支持不住。花铁干的武功本来就不亚于血刀僧此刻上前拚斗血刀僧非死在他枪下不可只是他失手刺死刘乘风后心神沮丧锐气大挫再见到6天抒断头、水岱断腿吓得胆也破了已无丝毫斗志。

    血刀僧见到他如此害怕的模样得意非凡叫道:“嘿嘿我有妙计七十二条今日只用三条已杀了你江南三个老家伙还有六十九条一条条都要用在你身上。”

    花铁干多历江湖风波血刀僧这些炎炎大言原来骗他不倒但这时成了惊弓之鸟只觉敌人的一言一动之中无不充满了极凶狠极可怖之意听他说还有六十九条毒计一一要用在自己身上喃喃地道:“六十九条六十九条!”双手更抖得厉害了。

    血刀老祖此时心力交疲支持艰难只盼立时就地躺倒睡他一日一夜。但他心知此刻所面对的实是一场生死恶斗其激烈猛恶殊不下于适才和刘乘风、6天抒等的激战。只要自己稍露疲态给对方瞧出破绽他出手一攻立时便伸量出自己内力已尽那时他短枪戳来自己只有束手就戮是以强打精神将手中血刀盘旋玩弄显得行有余力。他见花铁干想逃不逃的心中不住催促:“胆小鬼快逃啊快逃啊!”岂知花铁干这时连逃跑也已没了勇气。

    水岱双腿齐膝斩断躺在雪地中奄奄一息眼见花铁干吓成这个模样更是悲愤。他虽然重伤却已瞧出血刀僧内力垂尽已是强弩之末鼓足力气叫道:“花二哥跟他拚啊。恶僧真气耗竭你杀他易如反掌易……”

    血刀僧心中一惊:“这老儿瞧出我的破绽大是不妙。”他强打精神踏上两步向花铁干道:“不错不错我内力已尽咱们到那边崖上去大战三百回合!不去的是乌龟王八蛋!”忽听得身后山洞中传出水笙的哭叫:“爹爹爹爹!”血刀僧灵机一动:“此刻若是杀了水岱徒然示弱。我抓了这女娃儿出来逼迫水岱投降。这姓花的便更加没有斗志了。”他向着花铁干狞笑道:“去不去?打五百个回合也行?”

    花铁干摇摇头又退了一步。

    水岱叫道:“跟他打啊跟他打啊!你不跟6大哥、刘三哥报仇么?”

    血刀僧哈哈大笑叫道:“打啊打啊!我还有六十九条惨不可言的毒计一一要使在你的身上。”一边说一边转身走进山洞抓住水笙头将她横拖倒曳地拉了出来拉扯之时已是不断喘气说什么也掩饰不住。

    他知道花铁干武功厉害唯有以各种各样残酷手段施于水氏父女身上方能吓得他不敢出手当下将水笙拖到水岱面前喝道:“你说我真气已尽好我试给你瞧瞧真气尽是不尽?”说着用力一扯嗤的一声响将水笙的右边袖子撕下了一大截露出雪白的肌肤。水笙一声惊叫只是穴道被点半分抵御不得。

    狄云跟着从山洞中爬了出来眼看着这惨剧甚是不忍叫道:“你……你别欺侮水姑娘!”血刀老祖笑道:“哈哈乖徒孙不用担心师祖爷爷不会伤了她性命。”他回过身来手起一刀将水岱的肩削去一片问道:“我的真气耗竭了没有?”水岱肩上登时鲜血喷出。花铁干和水笙同时惊呼。

    血刀僧左手一扯又将水笙的衣服撕去一片向水岱道:“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叫是不叫?”水岱呸的一声一口唾液用力向他吐去。血刀僧侧身闪避这一下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只觉头脑眩晕几乎便要倒将下来。

    水岱瞧得清楚叫道:“花二哥快动手啊快动手!”

    花铁干也见到血刀僧脚步不稳心中却想:“只怕他是故意示弱引我上当。这恶僧诡计多端不可不防。”

    血刀僧又横刀削去在水岱右臂上砍了一条深痕喝道:“你叫不叫我‘好爷爷’?”水岱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姓水的宁死不屈!快将我杀了。”血刀僧道:“我才不让你痛痛快快的死呢我要将你的手臂一寸寸的割下来将你的肉一片片削下来。你叫我三声‘好爷爷’向我讨饶我便不杀你!”水岱骂道:“做你娘的清秋大梦!”血刀僧眼见他极是倔强料想纵然将他碎割凌迟也不会屈服便道:“好我来炮制你的女儿看你叫不叫我‘好爷爷’?”说着反手一扯撕下了水笙的半幅裙子。

    水岱怒极眼前一黑便欲晕去但想:“花二哥吓得没了斗志我可不能便死。不管这恶僧如何当着我面前侮辱笙儿我都要忍住气跟他周旋到底。”

    血刀僧狞笑道:“这姓花的马上就会向我跪下求饶我便饶了他性命让他到江湖上去宣传水姑娘给我如何剥光了衣衫。哈哈妙极很好!花铁干你要投降?可以可以我可以饶你性命!血刀老祖生平从不杀害降人。”

    花铁干听了这几句话斗志更加淡了他一心一意只想脱困逃生跪下求饶虽是羞耻但总比给人在身上一刀一刀地宰割要好得多。他全没想到若是奋力求战立时便可将敌人杀了却只觉眼前这血刀僧可怖可畏之极。只听得血刀僧道:“你放心不用害怕待会你认输投降我便饶了你性命。决计不会割你一刀尽管放心好了。”这几句安慰的言语花铁干听在耳里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血刀僧见他脸露喜色心想机不可失当即放下水笙持刀走到他身前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很好你要向我投降先抛下短枪很好很好我决不伤你性命。我当你是好朋友好兄弟!抛下短枪抛下短枪!”声音甚是柔和。

    他这几句说话似有不可抗拒的力道花铁干手一松短枪抛在雪地之中。他兵刃一失那是全心全意地降服了。

    血刀僧露出笑容道:“很好很好!你是好人你这柄短枪不差给我瞧瞧!你退后三步好你很听话我必定饶你不杀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再退开三步。”花铁干依言退开。血刀僧缓缓俯身将短枪拿在手中手指碰到枪干之时自觉全身力气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却接连提了两次真气都是提不上来暗暗心惊:“适才间连斗三个高手损耗得当真厉害只怕要费上十天半月方得恢复元气。”虽将纯钢短枪拿到了手中仍是提心吊胆倘若花铁干突然大起胆子出手攻击就算他只是空手自己也是一碰即垮。

    水岱见花铁干抛枪降服已无指望低声道:“笙儿快将我杀了!”水笙哭道:“爹爹我……我动不了!”水岱向狄云道:“小师父你做做好事快将我杀了。”

    狄云明白他的心意反正是活不了与其再吃零碎苦头受这般重大侮辱不如死得越早越好。他心中不忍很想助他及早了断只是自己一出手非激怒血刀僧不可眼见此人这般凶恶毒辣那可无论如何也得罪不得。

    水岱又道:“笙儿你求求这位小师父快些将我杀了再迟可就来不及啦。”水笙心慌意乱道:“爹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水岱怒道:“我此刻是生不如死难道你没见到么?”水笙吃了一惊道:“是是!爹我跟你一起死了!”

    水岱又向狄云求道:“小师父你大慈大悲快些将我杀了。要我向这恶僧求饶我水岱怎能出口?我又怎能见我女儿受他之辱?”

    狄云眼见到水岱的英雄气概甚是钦佩这时义愤之心大盛低声道:“好我便杀了你。老和尚要责怪也不管了!”

    水岱心中一喜他虽受重伤心智不乱低声道:“我大声骂你你一棍将我打死那老和尚就不会怪你。”不等狄云回答便大骂道:“小淫僧你若不回头仍是学这老恶僧的样将来定然不得好死。你倘若天良未泯快快脱离血刀门才是!小恶僧你这王八蛋乌龟儿子!你快快痛改前非今后做个好人!”

    狄云听出他骂声中含有劝诫之意心下暗暗感激提起一根粗大的树枝舞了几下却打不下去。

    水岱心中焦急骂得更加凶了斜眼只见那边厢花铁干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之中向血刀僧磕下头去。

    血刀僧积聚身上仅有的少些内力凝于右手食指对准花铁干背心的“灵台穴”点落这一指实是竭尽了全力一指点罢再也没了力气。花铁干被点摔倒血刀僧也双膝慢慢弯曲。

    水岱眼见花铁干摔倒心中一酸自己一死再也无人保护水笙暗叫:“苦命的笙儿!”喝道:“王八蛋你还不打我!”

    狄云也已看到花铁干摔倒心想血刀僧立时便来当下一咬牙奋力挥棍扫去击在水岱天灵盖上。水岱头颅碎裂一代大侠便此惨亡。

    水笙哭叫:“爹爹!”登时晕了过去。

    血刀僧听到水岱的毒骂之声只道狄云真是沉不住气出手将他打死反正此刻花铁干已然给自己制住水岱是死是活无关大局。这一来得意之极不由得纵声长笑。可是自己听得这笑声全然不对只是“啊啊啊”几下嘶哑之声哪里有什么笑意?但觉腿膝间越来越是酸软蹒跚着走出几步终于坐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看到这般情景心下大悔:“水兄弟说得不错这恶僧果然已是真气耗竭早知如此我一出手便结果了他的性命又何必吓成这等模样?更何必向他磕头求饶?”自己是成名数十年的中原大侠居然向这万恶不赦的敌人屈膝哀恳这等贪生怕死无耻卑劣想起来当真无地自容。只是他“灵台”要穴被点须得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解开。血刀僧若不露出真气耗竭的弱点自己还有活命之望现下是说什么也容不得自己了。否则一等自己穴道解开焉有不向他动手之理?

    果然听得血刀僧道:“徒儿快将这人杀了。这人奸恶之极留他不得。”花铁干叫道:“你答允饶我性命的。你说过不杀降人如何可以不顾信义?”他明知抗辩全然无用但大难临头还是竭力求生。

    血刀僧干笑道:“我们血刀门的高僧把‘信义’二字瞧得犹似狗屎一般你向我磕头求饶是你自己上我的当哈哈哈哈!乖徒儿快一棒把他打杀了!此人留着不死危险之极。”他对花铁干也真十分忌惮自知刚才一指点穴内力不到平时的一成力道不能深透经脉这人武功了得只怕过不了几个时辰就会给他冲开穴道那时候情势倒转自己反成俎上之肉了。

    狄云不知血刀僧内力耗竭只想:“适才我杀水大侠是为了解救他的苦恼。这位花大侠好端端的我何必杀他?”便道:“他已给师祖爷爷制服我看便饶了他吧!”

    花铁干忙道:“是啊是啊!这位小师父说得不错。我已给你们制服绝无半分反抗之心何必再要杀我?”

    水笙从昏晕中悠悠醒转哭叫:“爹爹爹爹!”听得花铁干这般无耻求饶骂道:“花伯伯你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怎地如此不要脸?眼看我爹爹惨受苦刑……我爹爹……爹……爹……”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花铁干道:“这两位师父武功高强咱们是打不过的还不如顺从降服跟随着他们服从他们的号令为是!”水笙连声:“呸!呸!死不要脸!”

    血刀僧心想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当儿自己竟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想要支撑起来走上两步也是不能说道:“好孩儿听师祖爷爷的话快将这家伙杀了!”

    水笙回过头来只见父亲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死状极惨想起他平时对自己的慈爱骨肉情深几乎又欲晕去。水岱恳求狄云将自己打死水笙原是亲耳听见但这时急痛攻心竟然忘了只知道狄云一棍将父亲打得脑浆迸裂胸中悲愤难以抑制突觉一股热气从丹田中冲将上来。内功练到十分高深之人能以真气冲开被封穴道。但要练到这等境界那是非同小可之事花铁干尚自不能何况水笙?可是每个人在临到大危难、大激动的特殊变故之时体内潜能忽生往往能做出平时绝难做到的事来。这时水笙极度悲愤之下体内真气激荡被封的穴道竟自开了也不知从哪生出来一股力气蓦地里一跃而起拾起父亲身旁的那根树枝夹头夹脑向狄云打去。

    狄云左躲右闪虽然避开了面门要害但脸上、脑后、耳旁、肩头接连给她击中了十二三下。他伸手挡架叫道:“你干什么打我?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

    水笙一凛想起此言不错一呆之下便泄了气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血刀僧听得狄云说道:“是你爹爹求我杀他的”心念一转已明白了其中原委不禁大怒:“这小子竟去相助敌人当真大逆不道。”登时便想提刀将他杀了但手臂略动便觉连臂带肩俱都麻痹当下不动声色微笑说道:“乖徒儿你好好看住这女娃儿别让她蛮。她是你的人了你爱怎样整治她师祖爷爷任你自便。”

    花铁干瞧出了端倪叫道;“水侄女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知血刀僧此刻没半点力气已不足为患狄云大腿折断四人中倒是水笙最强要低声叫她乘机除去二僧。

    哪知水笙恨极了他卑鄙懦怯心想:“若不是你弃枪投降我爹爹也不致丧命。”听得花铁干呼叫竟不理不睬。

    花铁干又道:“水侄女你要脱却困境眼前是唯一良机。你过来我跟你说。”血刀僧怒道:“你罗里罗嗦什么再不闭嘴我一刀将你杀了。”花铁干却也不敢真的和他顶撞只是不住地向水笙使眼色。水笙怒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花铁干心想:“这老恶僧正在运气恢复内力。他只要恢复得一分能提得起刀子定是先将我杀了。时机迫促我说得越快越好。”便道:“水侄女你瞧这位老和尚他剧斗之余内力耗得干干净净坐在地下站也站不起来了。”他明知血刀僧此刻无力加害自己却也不敢对他失了敬意仍称之为“这位老和尚”。

    水笙向血刀僧瞧去果见他斜卧雪地情状极是狼狈想起杀父之仇也不理会花铁干之言是真是假举起手中的树枝当头向血刀僧打了下去。

    血刀僧听得花铁干一再招呼水笙过去便已知他心意心中暗暗着急飞快的转着念头:“这女娃儿若来害我那便如何是好?”他又提了两次气只觉丹田中空荡荡地全身反比先前更是软弱一时彷徨无计水笙手中的树棍却已当头打来。

    水笙擅使的兵刃乃是长剑本来不会使棍加之心急报父仇这一棍打出全无章法腋底更露出老大破绽。血刀僧身子略侧想将手中所持花铁干的短枪伸出去只是实在太过衰弱单是掉转枪头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勉力将枪尾对准了水笙腋下的“大包穴”。水笙悲愤之下哪防到他另生诡计树枝击落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上登时打得他皮开肉绽但便在此时腋下穴道一麻四肢酸软向前摔倒。

    血刀僧给她一棍打得头晕眼花计策却也生效水笙自行将“大包穴”撞到枪杆上去点了自己的穴道。他得意之下哈哈大笑说道:“姓花的老贼你说我气力衰竭怎地我又能制住了她?”他以枪杆对准水笙穴道让她自行撞上来的手法给他和水笙两人的身子遮住花铁干和狄云都没瞧见均以为确是他出手点倒水笙。

    花铁干惊惧交集没口子地道:“老前辈神功非常在下凡夫俗子是井蛙之见当真料想不到。老前辈如此深厚的内力莫说举世无双的的确确是空前绝后了。”他满口恭维血刀僧但话声颤心中恐惧无比。

    血刀僧心中暗叫:“惭愧!”自知虽得暂免杀身之祸但水笙穴道被撞只是寻常外力并非自己指力所点劲力不透穴道深处过不多时她穴道自解。这等幸运之事可一而不可再她若拾起血刀斩杀自己就算再用枪杆撞中她穴道自己的头颅可也飞向半天了务须在这短短的时刻之中恢复少许功力要赶着在水笙穴道解开之前先杀了她。只是这内力的事情稍有勉强大祸立生当下一言不躺着缓缓吐纳。这时他便要盘膝而坐也已不能却又不敢闭眼生怕身畔三人有何动静不利于己。

    狄云头上、肩上、手上、脚上到处疼痛难当只有咬牙忍住呻吟心中一片混乱无法思索。

    水笙卧躺处离血刀僧不到三尺初时极为惶急不知这恶僧下一步将如何对付自己过了好一会见他毫不动弹才略感放心她心中伤痛已极体力难以支持躺了一会加之心急父仇竟尔昏昏睡去。

    血刀僧心中一喜:“最好你一睡便睡上几个时辰那便行了。”

    这一节花铁干也瞧了出来眼见狄云不知是心软还是胡涂居然并无杀己之意自己的生死全系于水笙是否能比血刀僧早一刻行动见她竟尔睡去忙叫:“水侄女水侄女千万睡不得这两个淫僧要对付你了。”但水笙疲累难当昏睡中嗯嗯两声却哪里叫得她醒?花铁干大叫:“不好了不好了快些醒来恶僧要害你了!”

    血刀僧大怒心想:“这般大呼小叫危险非小。”向狄云道:“乖徒儿你过去一刀将这老家伙杀了。”狄云道:“此人已然降服那也不用杀他了。”血刀僧道:“他哪里降服?你听他大声吵嚷便是要害我师徒。”

    花铁干道:“小师父你的师祖凶狠毒辣他这时真气散失行动不得这才叫你来杀我。待会他内力恢复恼你不从师命便来杀你了。不如先下手为强将他杀了。”狄云摇头道:“他也不是我的师祖只是他有恩于我救过我性命。我如何能够杀他?”花铁干道:“他不是你师祖?那你快快动手更是片刻也延缓不得。血刀门的和尚凶恶残忍没半点情面好讲你自己想不想活?”他情急之下言语中对血刀僧已不再有丝毫敬意。

    狄云好生踌躇明知他这话有理但要他去杀血刀僧无论如何不忍下手但听花铁干不住口地劝说催促焦躁起来喝道:“你再罗里罗嗦我先杀了你。”

    花铁干见情势不对不敢再说只盼水笙早些醒转过了一会又大声叫嚷:“水笙水笙你爹爹活转来啦你爹爹活转来啦!”

    水笙在睡梦迷迷糊糊听人喊道:“你爹爹活转来啦!”心中一喜登时醒了过来大叫:“爹爹爹爹!”

    花铁干道:“水侄女你被他点了哪一处穴道?这恶僧已没什么力气点中了也没什么要紧我教你个吸气冲解穴道的法门。”水笙道:“我左腋下的肋骨上一麻便动弹不得了。”花铁干道:“那是‘大包穴’。这容易得很你吸一口气意守丹田然后缓缓导引这口气去冲击左腋下的‘大包穴’冲开之后便可报你杀父之仇。”

    水笙点了点头道:“好!”她虽对花铁干仍是十分气恼但究竟他是友非敌而他的教导确是于己有利当即依言吸气意守丹田。

    血刀僧眼睁一线注视她的动静见她听到花铁干的话后点了点头不由得暗暗叫苦心道:“这女娃儿已能点头也不用什么意守丹田冲击穴道只怕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便能行动了。”当下眼观鼻鼻观心于水笙是否能够行动一事全然置之度外将腹中一丝游气慢慢增厚。

    那导引真气以冲击穴道的功夫何等深奥连花铁干自己也办不了水笙单凭他这几句话指点岂能行之有效?但她被封的穴道随着血脉流转自然而然地早已在渐渐松开却不是她的真气冲击之功过不多时她背脊便动了一动。花铁干喜道:“水侄女行啦你继续用这法子冲击穴道立时便能站起来了。”水笙又点了点头自觉手足上的麻木渐失呼了一口长气慢慢支撑着坐起身来。

    花铁干叫道:“妙极水侄女你一举一动都要听我吩咐不可错了顺序这中间的关键十分要紧否则大仇难报。第一步拾起地下的那柄弯刀。”

    水笙慢慢伸手到血刀僧身畔拾起了血刀。

    狄云瞧着她的行动知道她下一步便是横刀一砍将血刀僧的脑袋割了下来但见血刀僧的双眼似睁似闭对目前的危难竟似浑不在意。

    血刀僧此时自觉手足上力气暗生只须再有小半个时辰虽无劲力却已可行动自如偏生水笙抢先取了血刀立时便要难当下将全身微弱的力道都集向右臂。

    却听得花铁干叫道:“第二步先去杀了小和尚。快快先杀小和尚!”

    这一声呼叫水笙、血刀僧、狄云都大出意料之外。花铁干叫道:“老和尚还不会动先杀小和尚要紧。你如先杀老和尚小和尚便来跟你拚命了!”

    水笙一想不错提刀走到狄云身前心中微一迟疑:“他曾助我爹爹使得他免受老恶僧之辱我是不是要杀他?”这一迟疑只是顷刻间的事跟着便拿定了主意:“当然杀!”提起血刀便向狄云颈中劈落。

    狄云急忙打滚避开。水笙第二刀又砍将下去狄云又是一滚抓起地下的一根树枝向她刀上格去。水笙连砍三刀将树枝削去两截又即挥刀砍下突然间手腕上一紧血刀竟被后面一人夹手夺了过去。

    抢她兵刃的正是血刀僧。他力气有限不能虚看得极准一出手便即奏功夺到血刀更不思索顺手挥刀便向她颈中砍下。水笙不及闪避心中一凉。

    狄云叫道:“别再杀人了!”扑将上去手中树枝击在血刀僧腕上。若在平时血刀僧焉能给他击中?但这时衰颓之余功力不到原来的半成手指一松血刀脱手。两人同时俯身去抢兵刃狄云手掌在下先按到了刀柄。血刀僧提起双手便往他颈中扼去。

    狄云一阵窒息放开了血刀伸手撑持。血刀僧知道自己力气无多这一下若不将狄云扼死自己便命丧他手。他却不知狄云全无害他之意只是不忍他再杀水笙不自禁地出手相救。狄云头颈被血刀僧扼住呼吸越来越艰难胸口如欲迸裂。他双手反过去使劲撑持想将血刀僧推开。血刀僧见小和尚既起反叛之意按照血刀门中的规矩须得先除叛徒再杀敌人。他料得花铁干一时三刻之间尚难行动水笙是女流之辈易于对付是以将身上仅余的力道尽数运到扼在狄云喉头的手上。

    狄云一口气透不过来满脸紫涨双手无力反击慢慢垂下脑海中只是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水笙初时见两人在雪地中翻滚眼见是因狄云相救自己而起但总觉这是两个恶僧自相残杀最好是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但看了一会只见狄云手足软垂已无反击之力不由得惊惶起来心想:“老恶僧杀了小恶僧后就会来杀我那便如何是好?”

    花铁干叫道:“水侄女这是下手的良机啊快快拾起了弯刀。”水笙依言拾起血刀。花铁干又叫道:“过去将两个恶僧杀了。”

    水笙提着血刀走上几步一心要将血刀僧杀死却见他和狄云纠缠在一起。这血刀削铁如泥一刀下去势必将两人同时杀死心想狄云刚才救了自己性命这小和尚虽然邪恶总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要想俟隙只杀血刀僧一人却是手酸脚软全无把握。

    正迟疑间花铁干又催道:“快下手啊再等片刻就错过机会了替你爹爹报仇在此一举。”水笙道:“两个和尚缠在一起分不开来。”花铁干怒道:“你真胡涂我叫你两个人一起杀了!”他是武林中的成名英雄江西鹰爪铁枪门一派的掌门平时颐指气使说出话来便是命令。可是他忘了自己此刻动弹不得水笙心中对他又是极为鄙视。她一听到这句狂妄暴躁的话登时大为恼怒反而退后三步说道:“哼!你是英雄豪杰刚才为什么不跟这恶僧决一死战?你有本事自己来杀好了。”

    花铁干一听情形不对忙赔笑道:“好侄女是花伯伯胡涂你别生气。你去将两个恶僧都杀了给你爹爹报仇。血刀老祖这样出名的大恶人死在你手下这件事传扬出去江湖上哪一个不钦佩水女侠孝义无双、英雄了得?”他越吹捧水笙越恼瞪了花铁干一眼又走上前去看准了血刀僧的背脊想割他两刀叫他流血不止却不会伤到狄云。

    血刀僧扼在狄云颈中的双手毫不放松却不住转头观看水笙的动静见她持刀又上猜到了她心意沉着声音道:“你在我背上轻轻割上两刀小心别伤到了小和尚。”

    水笙吃了一惊她对血刀僧极为畏惧忌惮听得他叫自己用刀割他背脊心想他定然不怀好意决不能听他的话哪料到这是血刀僧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攻心之策一怔之下这一刀便割不下去了。

    狄云给血刀老祖扼住喉头肺中积聚着的一股浊气数度上冲要从口鼻中呼了出来但喉头的要道被阻这股浊气冲到喉头又回了下去。一股浊气在体内左冲右突始终找不到出路。若是换作常人那便渐渐昏迷终于窒息身亡但他偏偏无法昏迷只感全身难受困苦已达极点心中只叫:“我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

    突然之间他只觉胸腹间剧烈刺痛体内这股气越胀越大越来越热犹如满镬蒸气没有出口直要裂腹而爆蓦地里前阴后阴之间的“会阴穴”上似乎被热气穿破了一个小孔登时觉得有丝丝热气从“会阴穴”通到脊椎末端的“长强穴”去。人身“会阴”“长强”两穴相距不过数寸但“会阴”属于任脉“长强”却是督脉两脉的内息决不相通。他体内的内息加上无法宣泄的一股巨大浊气交迸撞激竟在危急中自行强冲猛攻替他打通了任脉和督脉的大难关。

    这内息一通入“长强穴”登时自腰俞、阳关、命门、悬枢诸穴一路沿着脊椎上升走的都是背上督任各个要穴然后是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陶道、大椎、痖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狄云在狱中得丁典传授“神照经”心法这内功极是深湛难练他资质非佳此后又无丁典指点再加上二三十年的时日是否得能练成亦在未知之数。不料此刻在生死系于一线之际竟尔将任督二脉打通了。这一来因咽喉被扼体内浊气难宣非找出口不可二来他曾练过“血刀经”上的一些邪派内功内息运行的道路虽和“神照经”内功大异却也有破窒冲塞的辅助功效。

    这股内息冲到百会穴中只觉颜面上一阵清凉一股凉气从额头、鼻梁、口唇下来通到了唇下的“承浆穴”。这承浆穴已属任脉这一来自督返任任脉诸穴都在人体正面这股清凉的内息一路下行自廉泉、天突而至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而至水分、神厥、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诸穴又回到了“会阴穴”。如此一个周天行将下来郁闷之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受用。内息第一次通行时甚是艰难任督两脉既通道路熟了第二次、第三次时自然而然的飞快运输顷刻之间连走了一十八次。

    “神照经”内功乃武学第一奇功他自在狱中开始修习练之已久此刻一旦豁然而通内息运行一周天劲力便增加一分只觉四肢百骸每一处都有精神力气勃然而兴沛然而至甚至头根上似乎均有劲力充盈。

    血刀僧哪里知道他十指下扼之人体内已起了如此巨大变化只是加紧扼住他咽喉一面凝神提防水笙手中的血刀。

    狄云体内的劲力愈来愈强心中却仍是十分害怕只求挣扎脱身双手乱抓乱舞始终碰不到血刀僧身上左脚向后乱撑几下突然一脚踹在血刀僧的小腹之上。这一踹力道大得出奇血刀僧本已内力耗竭哪里有半点反抗力?身子忽如腾云驾雾般飞向半空。

    水笙和花铁干齐声惊呼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但见血刀僧高高跃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头下脚上地笔直摔将下来擦的一声直挺挺地插入雪中深入数尺雪面上只露出一双脚竟就此一动不动。

第八章 羽衣

    水笙和花铁干都看得呆了不知血刀僧又在施展什么神奇武功。

    狄云咽喉间脱却紧箍急喘了几口气当下只求逃生一跃而起身子站直只是右腿断了“啊哟”一声俯跌下去他右手忙在地下一撑单凭左腿站了起来只见血刀老祖双腿向天倒插在雪中。他大惑不解揉了揉眼睛看清楚血刀老祖确是倒插在深雪之中全不动弹。

    水笙当狄云跃起之时唯恐他加害自己横刀胸前倒退几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但见他伸手搔头满脸迷惘之色。

    忽听得花铁干赞道:“这位小师父神功盖世当真是举世无双刚才这一脚将老淫僧踢死怕不有千余斤的劲力!这等侠义行径令人打从心底里钦佩。”水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别再胡言乱语也不怕人听了作呕?”

    花铁干道:“血刀僧大奸大恶人人得而诛之。小师父大义灭亲大节凛然加倍的不容易难得难得可喜可贺。”他眼见血刀僧双足僵直显然已经死了当即改口大捧狄云。其实他为人虽然阴狠但一生行侠仗义并没做过什么奸恶之事否则怎能和6、刘、水三侠相交数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枪误杀了义弟刘乘风心神大受激荡平生豪气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受血刀僧大加折辱之后数十年来压制在心底的种种卑鄙龌龊念头突然间都冒了出来几个时辰之间竟如变了一个人一般。

    狄云道:“你说我……说我……已将他踢死了?”

    花铁干道:“确然无疑。小师父若是不信不妨先用血刀砍了他双脚再将他提起来察看防他死灰复燃以策万全。”这时他所想的每一条计策都深含阴狠毒辣之意。

    狄云向水笙望了一眼。水笙只道他要夺自己手中血刀吓得退了一步。狄云摇摇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害你。刚才你没一刀将我连同老和尚砍死多谢你啦。”水笙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花铁干道:“水侄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小师父诚心向你道谢你该回谢他才是。刚才老恶僧一刀砍向你头颈若不是小师父怜香惜玉相救于你你还有命在么?”

    水笙和狄云听到他说“怜香惜玉”四字都向他瞪了一眼。水笙虽是个美貌少女但狄云救她之时只出于“不可多杀好人”的一念花铁干这么一说却显得他当时其实是存心不良。水笙原对狄云十分疑忌花铁干这几句话更增她厌憎之心一时也分辨不出到底是憎恶花铁干多些还是憎恶狄云多些总觉得这二人都是奸恶不堪一瞥眼见到父亲的尸身不由得悲不自胜奔过去伏在尸上大哭起来。

    花铁干笑道:“小师父请问你法名如何称呼?”狄云道:“我不是和尚别叫我师父不师父的。我身穿僧袍是为了避难改装迫不得已。”花铁干喜道:“那妙极了原来小师父……不不!该死该死!请问大侠尊姓大名?”

    水笙虽在痛哭但两人对答的言语也模模糊糊地听在耳里听狄云说不是和尚心下将信将疑。只听狄云道:“我姓狄无名小卒一个死里逃生的废人又是什么大侠了?”

    花铁干笑道:“妙极妙极!狄大侠如此神勇和我那水侄女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儿我这个现成媒人是走不了的啦。妙极妙极!原来狄大侠本就不是出家人只须等头一长换一套衣衫那就什么破绽也瞧不出压根儿就不用管还俗这一套啦。”他认定狄云是血刀门的和尚只因贪图水笙的美色故意不认。

    狄云摇了摇头黯然道:“你口中干净些别尽说脏话。咱们若能出得此谷我是永远不见你面也永远不见水姑娘之面了。”

    花铁干一怔一时不明白他用意但随即省悟笑道:“啊我懂了我懂了!”狄云瞪了他一眼道:“你懂了什么?”花铁干低声道:“狄大侠寺院之中另有知心解意的美人儿这水姑娘是不能带去做长久夫妻的。嘿嘿那么做几天露水夫妻又有何妨?”

    这几句话传入水笙耳中她愤怒再难抑制奔过去拍拍拍拍地连打他四下耳光。

    狄云茫然瞧着无动于衷只觉这一切跟他不相干。

    过了良久血刀老祖仍是一动不动。

    水笙几次想提刀过去砍了他双腿却总是不敢。瞧着父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雪上再也不能钟爱怜惜自己了她轻轻叫道:“爹爹!爹爹!”水岱自然再也不能答应她了。水笙泪水一滴滴地落入雪中将雪融了又慢慢地和雪水一起结成了冰。

    花铁干穴道未解有一搭没一搭地向狄云奉承讨好越说越是肉麻。狄云不去理他自行躺在雪地里闭目养息。

    狄云初通任督二脉只觉精神大振体内一股暖流自前胸而至后背、又自后背而至前胸周而复始地不停流转。每流转一周便觉处处都生了些力气出来虽然断腿以及给水笙殴打的各处仍是极为疼痛但内力既增这些痛楚便觉甚易忍耐。他生怕这奇妙之极的情景突然而来又会突然而去当下躺着不敢动弹由得内息在任督二脉中川行不歇。

    水笙站起身来一步步走到血刀僧身旁只见他仍是毫不动弹当下大着胆子挥刀往他左脚上砍去嗤的一声轻响登时砍下一只脚来说也奇怪居然并不流血。水笙定睛一看只见血液凝结成冰原来这穷凶极恶的血刀老祖果然早已死去多时。

    水笙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提刀在血刀僧腿上一阵乱砍心想:“爹爹死了我也不想活啦!这小恶僧不知会如何来折磨我?他只要对我稍有歹意我即刻横刀自刎。”

    花铁干一切瞧在眼里心下暗喜:“这小恶僧虽然凶恶这时尚无杀我之意待得我穴道一解一伸手便取了他性命。”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狄云觉得内息流转始终不停便依照丁典所授“神照经”上内功的法门运气调息本来捉摸不到、驱使不动的内息这时竟然随心所欲便如摆头举手一般的依意而行。他又是奇怪又是欢喜。

    调息半晌坐起身来取过一根树枝撑在右腋之下走到血刀僧身边。只见他尸身插在雪里两条腿给水笙砍得血肉模糊确然无疑地已经死了心想此人作恶多端原是应有此报但他对自己却实在是颇有恩德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于是将他尸身提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了捧些白雪堆在尸身上虽然草草却也算是给他安葬。至于他为什么突然间竟会死了狄云仍是大惑不解此人功力通神自己万万不能一脚便踢死了他。

    水笙见到狄云的举动起了模仿的念头又见几头兀鹰不住在空中盘旋似要扑下来啄食父亲的尸身忙将父亲如法安葬。她本想再安葬刘乘风和6天抒二人但一个死在悬崖绝顶一个死于雪谷深处自忖没本事寻得只得罢了。

    花铁干道:“小师父咱三人累了这么久大家可饿得很了。我先前见到上边烤了马肉劳你的驾去取了下来。大伙儿先吃个饱然后从长计议怎生出谷。”狄云心鄙他的为人并不理睬。花铁干求之不已。水笙忽道:“是我马儿的肉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吃。”狄云点点头向花铁干瞪了一眼。

    花铁干道:“小师父……”狄云道:“我说过我又不是和尚别再乱叫。”花铁干道:“是是是狄大侠。狄大侠这次一脚踢死血刀恶僧定然名扬天下。我出得谷去第一件事便是要为狄大侠宣扬今日之事。狄大侠奋不顾身地救援水姑娘踢死血刀僧那实是武林中头等的大事。”狄云道:“我是个声名扫地的囚犯有谁相信你的鬼话?你乘早闭了嘴的好。”花铁干道:“凭着花某人在江湖上这点小小声名说出话来旁人是非相信不可的。狄大侠请你上去拿马肉分一块给我。”

    狄云甚是厌烦喝道:“干么要拿马肉给你吃?将来你定可说得我狄云不分文不值。我是什么东西?还配给谁挂齿吗?”想起这几年来身受的种种冤枉委屈、折辱苦楚不由得满腔怨愤难以抑制。

    花铁干其实并非真的想吃马肉他腹中虽饿但一日半日的饥饿又算得了什么?他只怕这小恶僧突然性起将他杀了乞讨马肉乃是以进为退、以攻为守之策料想他既不肯去取马肉心中势必略有歉仄之意那么杀人的念头自然而然地就消了。

    狄云见天色将黑西北风呼呼呼地吹进雪谷来向水笙道:“水姑娘你到石洞中歇歇去?”水笙大吃一惊只道他又起不轨之心退了两步手执血刀横在身前喝道:“你这小恶僧只要走近我一步姑娘立即挥刀自尽。”狄云一怔说道:“姑娘不可误会狄某岂有歹见?”水笙骂道:“你这小和尚人面兽心笑里藏刀比那老和尚还要奸恶我才不上你的当呢。”

    狄云不愿多辩心想:“明日天一亮我就觅路出谷什么水姑娘花大侠我永生永世也不愿再见你们的面。”当下走得远远的找到一块大岩石拨去积雪迳自睡了。

    水笙心想你走得越远越是阴险奸恶多半是半夜里前来侵犯。她不敢走进石洞之内只怕小恶僧来时没了退路心惊胆战地斜倚岩边右手紧紧抓住血刀眼皮越来越沉重不住提醒自己:“千万不能睡着这小恶僧坏得很。”

    但这几日心力交瘁虽说千万不能睡着时刻一长朦朦胧胧地终于睡着了。

    她这一觉直睡到次日清晨只觉日光刺眼一惊而醒跳起身来觉手中没了血刀这一下更是惊惶一瞥眼间却见那血刀好端端的便掉在足边。

    水笙忙拾起血刀抬起头来只见狄云的背影正自往远处移动手中撑着一根树枝一跛一拐地走向谷外。水笙大喜心想这小恶僧似有去意那真是谢天谢地。

    狄云确是想觅路出谷但在东北角和正东方连寻几处都没山径西、北、南三边山峰壁立一望便无路可通那是试也不用试的。东南方依稀能有出路可是积雪数十丈不到天暖雪融以他一个断了腿的跛子无论如何走不出去。他累了半日废然而返呆望头顶高峰甚是沮丧。

    花铁干道:“狄大侠怎么样?”狄云摇头道:“没路出去。”花铁干暗道:“你不能出去我花铁干岂是你小恶僧之比?到得下午我穴道一解你瞧老子的。”但丝毫不动声色说道:“不用担心待我穴道解开花某定能携带两位脱险出困。”

    水笙见狄云没来侵犯自己惊恐稍减却丝毫没消了戒备之心总是离得他远远的一句话也不跟他说。狄云虽不求她谅解但见了她的神情举动心下也不禁恼怒只盼能及早离开可是大雪封山不知如何方能出去不由得大为愁。

    到得未牌时分花铁干突然哈哈一笑说道:“水侄女你的马肉花伯伯要借吃几斤出谷之后一并奉还。”一跃而起绕道攀上烧烤马肉之处拿一块熟肉便吃了起来。原来他的穴道被封的时刻已满竟自解了。

    花铁干穴道一解神态立转骄横心想血刀僧已死狄云和水笙便两人联手也万万不是自己的对手只是这雪谷中多耽无益还是尽早觅路出去的为是找到了出路却须得先将两人杀了灭口自己昨日的种种举动岂能容他二人泄露出去?

    他施展轻功在雪谷周围查察见这次大雪崩竟是将雪谷封得密不通风他“落花流水”四人若不是在积雪崩落之前先行抢进谷来也必定被隔绝在外。这时唯一出谷的通道上积雪深达数十丈长达数里在雪底穿行数丈乃至十余丈那也罢了却如何能穿行数里之遥?何况一到雪底方向难辨非活活闷死不可。这时还只十一月初等到明年初夏雪融足足要挨上半年。谷中遍地是雪这五六个月的日子吃什么东西活命?

    花铁干回到石洞外脸色极为沉重坐了半晌从怀里取出马肉吃慢慢咀嚼直将这一块马肉吃得精光才低声道:“到明年端午便可出去了。”

    狄云和水笙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和他都是相距三丈来地他这句话说得虽轻在两人耳中听来便如是轰轰雷震一般。两人不约而同地环视一周四下里尽是皑皑白雪要找些树皮草根来吃也难心中都想:“怎挨得到明年端午?”

    只听得半空几声鹰唳三人一齐抬起头来望着半空中飞舞来去的七八头兀鹰均想:“除非象这些老鹰那样才能飞出谷去。”

    水笙这匹白马虽甚肥大但三个人每日都吃不到一个月也终于吃完了。再过得七八天连马头、五脏等等也吃了个干净。

    花铁干、狄云、水笙三人这些日子中相互都不说话目光偶尔相触也立即避开。花铁干几次起心要杀了狄云和水笙却总觉杀了二人之后剩下自己一人孤零零地在这雪谷之中滋味也太难受反正二人是自己掌中之物却也不忙动手。

    过了这些日子水笙对狄云已疑忌大减终于敢到石洞中就睡。

    踏进十二月雪谷中更加冷了一到晚间整夜朔风呼啸更是奇寒彻骨。狄云“神照功”练成继续修习内力每过一天便增进一分但衣衫单薄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颇为难挨。水笙有时从山洞中望出来见他簌簌抖却始终不踏进山洞一步以御风寒心下颇慰觉得这小恶僧“恶”是恶的倒也还算有礼。

    狄云身上的创伤全然痊愈了断腿也已接续行走如常有时想起这断腿是血刀老祖给接续的心下不禁黯然。

    马肉吃完了今后的粮食可是个大难题。最后那几天狄云已尽可能地吃得极少极少只是吃这么一小片但他所省下来的都给花铁干老实不客气地吃到了肚里。水笙心道:“一位成名的大侠到了危难关头还不如血刀门的一个小恶僧!”

    这晚三更时分水笙在睡梦中忽被一阵争吵之声惊醒只听得狄云大声喝道:“水大侠的身体你不能动!”花铁干冷冷地道:“再过几天活人也吃!我先吃死人是让你多活几天!”狄云道:“咱们宁可吃树皮草根决不能吃人!”花铁干喝道:“滚开!罗嗦些什么?惹恼了我立刻毙了你。”

    水笙忙从洞中冲出去见狄云和花铁干站在她父亲坟旁。水笙大叫:“别碰我爹爹!”飞步奔去只见堆在父亲尸身上的白雪已被拨开花铁干左手抓着水岱尸身胸口。狄云喝道:“快放下!”水笙急道:“你……你……”

    突见寒光一闪花铁干衣袖中翻出一枝短枪斜身挺枪疾向狄云胸口刺去。这一枪去得极快狄云内功虽已大进外功却是平平仍不过是以前戚长所教的那一些拳脚剑术给花铁干这个大行家突施暗算如何对付得了?一怔之际枪尖已刺到他胸口。水笙大声惊呼不知如何是好。

    花铁干满拟这一枪从前胸直通后背刺他个透明窟窿那知枪尖碰到他胸口竟然刺不过去阻了一阻。

    狄云给这一枪一推一交坐倒左手翻起猛往枪杆上击去。喀的一声花铁干虎口震裂短枪脱手直飞上天。这一掌余势不衰直震得花铁干一个筋斗仰跌了出去。短枪落入了深谷积雪之中不知去向。

    花铁干大惊心道:“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真不在老和尚之下!”向后几个翻滚跃起身来远远逃了开去。

    花铁干却不知这一枪虽因“乌蚕衣”之阻没刺进狄云身子但力道奇大已戳得他闭住了呼吸透不过气来晕倒在地。若不是他“神照功”已然练成这一枪便要了他的性命。花铁干何等武功较之当日荆州城中周圻剑刺虽然同是刺到“乌蚕衣”上劲力的强弱却是相去何止倍蓰。

    皓月当空两头兀鹰见到雪地中的狄云在空中不住地打着盘旋。

    水笙见狄云倒地不起似已被花铁干刺死心下一喜:“小恶僧终于死了从此便不怕有人来侵犯我。”但随即又想:“花铁干想吃我爹爹的遗体小恶僧全力阻止以致被杀。小恶僧多半不怀好意想骗得我……骗得我……哼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可是他死了之后花铁干这恶人再来犯我爹爹遗体那便如何是好?最好小恶僧还是别死。”

    她手握血刀慢慢走到狄云身旁见他一动不动的仰卧在雪地之中脸上肌肉微微扭曲显然未死。水笙心中一喜弯腰俯身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突觉两股炽热的暖气直喷到她手指上。

    水笙吓了一跳急忙缩手。她本想狄云就算未死也必呼吸微弱哪知呼出来的气息竟如此炽热。她自不知这时狄云内力已甚为深厚知觉虽失气息仍然粗壮只是他上乘内功练成未久雄健有余沉稳不足还未达到融和自然的境界。

    水笙心想:“小恶僧晕了过去待会醒转见我站在他身旁那可不妥。”一回头只见花铁干便站在不远处凝目注视着他二人。

    花铁干一枪刺不死狄云又被他反掌击倒心下惊惧异常但随即见他倒地不起自是急欲知他死活过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动当下一步一步地走将过去。这时他右手臂兀自隐隐酸麻只待狄云跃起立即转身便逃。

    水笙大惊喝道:“别过来。”花铁干狞笑道:“为什么不能过来?活人比死人好吃咱们宰了他分而食之有何不美?”说着又走近一步。水笙无法可施拚命摇晃狄云叫道:“他过来啦他过来啦。”

    花铁干眼见狄云昏迷不醒心中大喜立即一跃而前举起右掌往狄云身上击落。水笙挥起血刀一招“金针渡劫”向花铁干刺去。她使的乃是剑法但血刀锋锐异常却也颇具威力。花铁干短枪已失赤手空拳生怕给这削铁如泥的血刀带上了倒也不敢轻敌当下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要将血刀先夺过来再说。

    狄云昏晕迷糊中依稀听到水笙大叫:“他过来啦。”昏昏沉沉地不知是什么意思跟着听到一阵呼斥叱喝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水笙手舞血刀和花铁干斗得正酣。

    水笙虽手有利器但一来不会使刀二来武功远为不及左支右绌连连倒退到得后来只盼手中兵刃不为敌人夺去哪里还顾得到伤敌?不住急叫:“喂喂!快醒转来他要来杀你啦。”

    狄云一听心中一凛:“好险!适才是她救了我性命。若不是她出力抵挡花铁干早将我打死了。虽然我胸腹有乌蚕衣保护但他只须在我头上一脚还能踢不死么?”当即挺身跃起挥掌猛向花铁干打去。花铁干还掌相迎蓬的一声响两人都坐倒在地。狄云内力深厚花铁干掌法高明双掌相交竟是不相上下。

    花铁干武功高应变被狄云一掌震倒随即跃起第二掌又击了过来。狄云不及站起只得坐着还了一掌。他虽坐着掌力丝毫不弱又是蓬的一声狄云被震得翻了两个筋斗花铁干却腾腾倒退三步胸间气血翻涌心下暗惊:“这小恶僧内力如此深厚!”但两掌交过知他掌法极是平庸忌惮之心尽去斜身侧进第三掌又击了过去。

    狄云坐着挥掌还击不料花铁干的手掌飘飘忽忽从他脸前掠过狄云一掌打空跟着拍的一下胸口已吃了一掌幸好有乌蚕衣护身不致受伤但也是禁受不起刚要站起复又坐倒。花铁干一掌得手第二掌跟着又至。他虽以“中平枪”驰名武林号称“中平无敌”但拳脚功夫也甚了得这时把一路“岳家散手”使将出来掌影飘飘左一掌右一掌十掌中倒有四五掌打中了狄云。狄云还出手去均给他以巧妙身法避过。两人武功实在相差太远狄云内力再强也是绝无机会施展。

    到得后来狄云只得以双掌护住头脸身上任他殴击一站起身立被击倒。花铁干只想尽早料理了他免生后患一掌掌地狠打。狄云连吐了三口血身法已大为迟缓。

    水笙初时见两人斗得激烈插不进去相助待见狄云垂危忙挥刀往花铁干背上砍去。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擒拿夺她兵刃。狄云右掌使劲拍出一股凌厉的掌风登时将花铁干全身罩住了。花铁干闪避不得只得出掌相迎。说到以内力相拚花铁干却不是对手了突然间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半身酸麻摇摇晃晃地站立不定。

    水笙叫道:“快走快走!”拉着狄云抢进了山洞。两人匆匆忙忙地搬过几块大石堆在洞口。水笙手执血刀守在石旁。这山洞洞口甚窄几块大石虽不能堵塞但花铁干要进山洞却必须搬开一两块石头才成。只要他动手搬石水笙便可挥刀斩他双手。

    过了好一会外边并无动静水笙道:“小恶……小……”她一直叫惯了“小恶僧”这时跟他联手迎敌再叫他“小恶僧”未免不好意思改口道:“你伤势怎样?”狄云道:“还好……”

    忽听得花铁干在洞外哈哈大笑叫道:“两只小杂种躲了起来在洞中干那不可告人之事了。”水笙脸上一阵热心中却也真有些害怕她认定狄云是个“淫僧”行止十分不端跟他同在山洞之中实是危险不过不由得向左斜行几步要跟他离得越远越好。

    只听花铁干又叫道:“两个狗男女躲着不出来老子却要烤肉吃了哈哈哈哈!”水笙大惊说道:“他要吃我爹爹怎么办?”

    狄云这几年来事事受人冤枉这时听得花铁干又在血口喷人如何忍耐得住?突然推开石头如一头疯虎般扑了出去拳掌乱击乱拍奋力向他狂打过去。

    花铁干避过两掌左掌画了个圆弧右掌从背后拍出从狄云做梦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过来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他背上。狄云吐出一口鲜血脑子中迷迷糊糊眼前这花铁干似乎变成了万震山、万圭、江陵县的知县、狱卒、凌退思、宝象……这许许多多凌辱虐待他的恶人。他张开双臂猛地将花铁干牢牢抱住了。

    花铁干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登时打得他鼻血长流。但狄云已不觉疼痛抱在他腰间的双手越箍越紧。花铁干只觉呼吸不畅心中也有些惊惶又见水笙手执血刀抢近身来。花铁干大惊双拳猛力在狄云胁下疾撞。狄云吃痛臂上无力。花铁干用力一挣解脱了他双臂环抱再也不敢和这狂人拚斗接连纵跃离他有十余丈远这才站定。

    水笙见狄云摇摇晃晃站立不定满脸都是鲜血想伸手相扶却又害怕战战兢地走近两步。狄云喝道:“我是恶和尚是小淫僧别走过来免得我污了你水大侠小姐的声名滚开滚开!”水笙见他神态狰狞目露凶光吓得倒退了两步。

    狄云不住喘息摇摇晃晃地向花铁干走去叫道:“你们这些恶人万震山、万圭你们害不死我打不死我。过来啊来打啊知县大人知府大人你们就会欺压良善有种的过来拚啊来打个你死我活……”

    花铁干心道:“这个人了疯是个疯子!”向后纵跃离他更远了些。

    狄云仰天大叫:“你们这些恶人天下的恶人都来打啊我狄云不怕你们。你们把我关在牢里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我都不怕把我斩成肉酱我也不怕!”

    水笙听得他如此嘶声大叫有如哭号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听他叫道“穿我琵琶骨斩了我手指抢了我师妹踩断我大腿!”更是心中一动:“这小恶僧原来满怀心事受过不少苦楚。他的大腿却是我纵马踩断他的。”

    狄云叫得声音也哑了终于身子几下摇晃摔倒在雪地之中。

    花铁干不敢走近水笙也不敢走近。

    半空中两只兀鹰一直不住地在盘旋。狄云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蓦地里一头兀鹰扑将下来向他额头上啄去。狄云昏昏沉沉地似晕非晕给兀鹰这一啄立时醒转。那鹰见他身子一动急忙扬翅上飞。狄云大怒喝道:“连你这畜生也来欺侮我!”右掌奋力击出。那鹰离他身子只有数尺被掌力所震登时毛羽纷飞落了下来。

    狄云一把抓起哈哈大笑一口咬在鹰腹那鹰双翅乱扑极力挣扎。狄云只觉咸咸的鹰血不住流入嘴中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体内忍不住手舞足蹈叫道:“你想吃我?我先吃了你我吃了你。”

    花铁干和水笙见到他这等生吃活鹰的疯状都是骇然变色。

    花铁干生怕这疯子狂性大随时会过来跟自己拚命给他一把抱住那可糟糕还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当下绕到雪谷东心想这疯子捉鹰之法倒是不错当下仰卧在地要想依样画葫芦装死捉鹰。岂知兀鹰虽然上当下来啄食但他挥掌击去却没能将鹰击落。他内力和狄云相差甚远掌法虽然巧妙可是苍鹰闪避灵动却更加迅捷得多。

    狄云喝了几口鹰血胸中腹中气血翻涌又晕了过去。待得醒转时天色已明腹中饥饿随手拿起身边的死鹰便咬一口咬下猛觉入口芳香滋味甚美凝目一看不由得呆了但见那鹰全身羽毛拔得干干净净竟是炙熟了的。他明明记得只喝了几口鹰血便即睡着却是谁给他烤熟了?若不是水笙难道还会是花铁干这坏蛋?

    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阵胸中郁积的闷气宣泄了不少这时醒转颇觉舒畅见水岱的雪坟已重行堆好向山洞望去只见水笙伏在岩石之上沉睡未醒。狄云心想:“她也饿了几天啦烤了这只鹰尽数留给我自己一条鹰腿也不吃总算难得。哼她自以为是大侠的千金小姐瞧我不起。你瞧我不起我也瞧不起你有什么希罕?”但过了一会不禁又想:“她替我烤鹰还不算如何瞧我不起饿死了她那也不好。”

    于是他躺在地下一动不动闭目装死半个时辰之间以掌力接连震死了四头兀鹰将两头掷给了水笙。水笙过来将另外两头也都拿了过去洗剥干净一起烧烤好了默默无言地把两头熟鹰交给他。

    雪谷中兀鹰不少偏又蠢得厉害眼见同伴接连丧生在狄云掌下却仍不断地下来送死。狄云内力日增掌力亦日劲到得后来已不用躺下装死只要见有飞禽在树枝低处栖歇或者从身旁飞过便能掌击落。雪谷中时有雪雁出没能在冰雪中啄食虫蚁躯体甚肥更是狄云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

    屈指数月将尽雪谷中每过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场大雪整日整夜地寒风刮人如刀。

    水笙除了捡拾柴枝烧烤鸟肉总是躲在山洞之中。狄云始终不跟她交谈一言一语也从不踏进山洞一步。

    有一晚彻夜大雪次日清晨狄云醒来觉得身上暖洋洋的一睁眼只见一件黑黝黝的东西盖在自己身上。他吃了一惊随手一抖竟是一件古怪的衣裳。这衣裳是用鸟毛一片片的穿成黑的是鹰毛白的是雁翎衣长齐膝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鸟羽。

    狄云提着这件羽衣突然间满脸通红知道这自是水笙所制要将这千千万万根鸟羽缀而成衣当真是煞费苦心。何况雪谷中没剪刀针线不知如何缀成?他伸手拨开衣上的鸟羽一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细孔想必是用头上的金钗刺出孔中穿了淡黄的丝线自然是从她那件淡黄的缎衫上抽下来的了。“嘿嘿女娘们真是奇怪这可有多累那不是麻烦之极么?”

    突然之间想起了几年前在荆州城万震山家中的事来。那一晚他给万门八弟子围攻打得眼青鼻肿是不用说了一件新衣也给撕烂了好几处。他心中痛惜师妹戚芳便拿了针线替自己缝补。

    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日的情景:戚芳挨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补衣衫。她头擦着自己的下巴他只觉脸上痒痒的鼻中闻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肤之香不由得心神荡漾。狄云叫了声:“师妹。”戚芳道:“空心菜别说话别让人冤枉你作贼。”

    他想到这里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塞着泪水涌向眼中瞧出来只是模糊一团心想:“果然人家冤枉我作贼难道是因为师妹给我缝补衣服之时我说了话么?”但这数年中他多历风波险恶早已不再信这等无稽之谈。“嘿嘿人家存心要害我我便天生是个哑巴别人还不是一样的来欺侮?师妹那时候待我一片真诚可是姓万的家财豪富万圭那小子又比我俊得多那有什么可说的?最不该是我那日身受重伤躲在她家柴房之中她却会去告知她丈夫叫他来擒了我去领功哈哈哈哈!”

    突然之间他纵声狂笑起来拿着羽衣走到石洞之前抛在地下在羽衣上用力踏了几脚大声道:“我是恶和尚怎配穿小姐缝的衣服?”飞起一脚将羽衣踢进洞中转身狂笑大踏步而去。

    水笙费了一个多月时光才将这件羽衣缀成心想这“小恶僧”维护爹爹的尸体丝毫不向自己罗嗦这些日子中自己全仗吃他打来的鸟肉为生。眼见他日夜在洞外挨受风寒心下实感不忍盼望这件羽衣能助他御寒。哪知道好心不得好报反给他将羽衣踢进洞来受他如此无礼的侮辱。她又羞又怒伸手将羽衣一阵乱扯情不自禁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鸟羽之上。

    她却万万料想不到狄云转身狂笑之时胸前衣襟上也是溅满了滴滴泪水只是他流泪却是为了伤心自己命苦为了师妹的无情无义……

    中午时分狄云打了四只鸟雀仍去放在山洞前。水笙烤熟了仍是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眼光也不敢相对。

    狄云和水笙坐处远远的各自吃着熟鸟忽然间东北角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两人一齐抬起头来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花铁干右手拿着一柄鬼头刀左手握着一柄长剑笑嘻嘻地走来。狄云和水笙同时跃起水笙返身入洞抢过了血刀微一犹豫便抛给了狄云叫道:“接住!”

    狄云伸手接刀心中一怔:“她怎地如此信得过我将这性命般的宝刀给了我?哼她是要我替她卖命助她抵御花铁干哼哼!姓狄的又不是你的奴才!”

    便在此时花铁干已快步走到了近处哈哈大笑说道:“恭喜恭喜!”狄云瞪目道:“恭什么喜?”花铁干道:“恭喜你和水姑娘成就了好事哪。人家连防身宝刀也给了你别的还不一古脑儿的都给了你么?哈哈哈哈!”狄云怒道:“枉你号称为中原大侠却是个如此卑鄙肮脏的小人!”

    花铁干笑嘻嘻地道:“说到卑鄙无耻你血刀门中的人物未必就输于区区在下。”说着慢慢迫近用力嗅了几下说道:“嗯好香好香!送一只鸟我吃成不成?”他若是善言相求狄云自必答允但这时见他一副惫懒轻薄的模样心下着恼说道:“你武功比我高得多自己不会打么?”花铁干笑道:“我就是懒得打。”

    他二人说话之际水笙已走到了狄云背后突然大声叫道:“刘伯伯6伯伯!”她见花铁干双手拿着刘乘风的长剑和6天抒的鬼头刀北风飘动吹开他长袍露出袍内还穿着刘乘风的道袍和6天抒的紫铜色长袍。

    花铁干沉着脸道:“怎么样?”水笙道:“你……你……你吃了他们么?”她料想花铁干既寻到了二人尸体多半是将他二人吃了。花铁干怒道:“关你什么事?”水笙大惊颤声道:“6伯伯刘伯伯他……他二人是你的结义兄弟……”

    花铁干若有能耐打鸟自然决不会以义兄弟的尸体为食但他千方百计的捕捉鸟雀初时还捉到一两头过得几天鸟雀再不上当。他又无狄云的神照功内劲能以掌力击鸟。这一日他吃完了6、刘二人的尸体后手持刀剑决意来杀狄水二人再加上埋藏在冰雪中的水岱和血刀老祖的尸体以此为食当可捱到初夏静待雪融出谷。

    这时他听水笙如此说不自禁地满脸通红又闻到烤熟了的鸟肉香气馋涎欲滴突然间举起鬼头刀大呼跃进向狄云砍过来左劈一刀右劈一刀。狄云举起血刀一格当的一声猛响鬼头刀向上反弹。这鬼头刀也是一柄宝刀虽不及血刀的锋利绝伦但刀身厚重血刀也削它不断。当日6天抒和血刀僧双刀相交鬼头刀曾被血刀斩了三个缺口今日再度相逢鬼头刀上也不过是新添一个缺口而已。

    花铁干用刀虽不擅长但武功高强鬼头刀使将开来自非狄云所能抵挡数招之下登时将他迫得连连后退。花铁干也不追击一俯身拾起狄云吃剩的半只熟鸟大嚼起来连赞:“很好很好滋味要得硬是要得!”

    狄云回头向水笙望了一眼两人都觉寒心。花铁干这次手持利器前来挑战情势便和上次不同。空手相搏之时狄云受他拳打足踢不过受伤吐血不易给他一拳打死这时他手中有了刀剑只须有一招失手立时便送了性命。上次相斗所以能勉强支持全仗水笙手中多了一把血刀此刻花铁干的兵刃还多了一件那是占尽上风了。

    花铁干吃了半只熟鸟意犹未尽见山洞边尚有一只又去拿来吃了。他抹抹嘴说道:“很好烹调功夫是一等一的。”懒洋洋地回转身来陡然间跃身而前呼的一刀便向狄云劈去。这一刀去势奇急狄云猝不及防险些儿便给削去半边脑袋急忙举刀招架。总算花铁干忌惮他内功深厚若是双刀相交不免手臂酸麻当下转刀斜劈。三刀之间狄云已然手忙脚乱嗤的一声响左臂上给鬼头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水笙叫道:“别打了别打了。花伯伯我分鸟肉给你便是。”

    花铁干见狄云的刀法平庸之极在武林中连第三流的脚色也及不上心想及早杀了这小子再说免得又留后患当下手上加紧口中却调侃道:“水侄女你心疼这小子是不是啊?怎么不记得你的汪家表哥了?”刷刷刷三刀又在狄云的右肩上砍了一刀。幸好这一刀所砍的部位有“乌蚕衣”保护否则狄云的右肩已给卸了下来。

    水笙大叫:“花伯伯别打了!”

    狄云怒道:“你叫什么?我打不过给他杀了便是。”他狂怒之下举刀乱砍忽然间右手将血刀交给左手反手猛力打出。

    花铁干哪料到这武艺低微的“小和尚”居然会奇兵突出蓦地来这一下巧招急忙转头相避拍的一声还是给这一掌重重击在颈中只震得他半身酸麻。狄云一怔心道:“这是那老乞丐伯伯教我的‘耳光式’!”他一招得手跟着便使出“刺肩式”和“去剑式”来。花铁干叫道:“连城剑法连城剑法!”

    狄云又是一怔那日他在荆州万府和万圭等八人比剑使出这三招之时万震山也说是“连城剑法”当时他还道万震山胡说但花铁干是中原大豪见多识广居然也说这是连城剑法难道老乞丐所教的这三招当真是连城剑法么?

    他以刀作剑将这三招连使数次可是花铁干的武功岂是鲁坤、万圭等一干人所可比?除了第一招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掌之外此后这三招用在他身上已是全无效用。到得狄云第四次又使“去剑式”将血刀往鬼头刀上挑去花铁干早已有备左足飞起踢中他的腕脉。狄云血刀脱手花铁干一招“顺水推舟”双手刀剑齐向他胸口刺来。

    噗噗两声一刀一剑都刺中在狄云胸口刀头剑头为“乌蚕衣”所阻透不进去。水笙拿了一块石头守候在旁眼见狄云遇险举起石头便向花铁干后脑砸去。花铁干上次短枪刺不进狄云身子已觉奇怪百思不得其解料定是他怀中放着铁盒或是铜牌之类枪头凑巧刺中坚物。但这次刀剑齐刺决不会又这么凑巧他一呆之际狄云猛力挥掌击出水笙又自后面攻到。

    花铁干叫道:“有鬼有鬼!”心下毛:“莫非是6大哥、刘兄弟怪我吃了他们的遗体鬼魂出现来跟我为难?”登时遍体冷汗向后跃开了几步。

    狄云和水笙有了这余裕急忙逃入山洞搬过几块大石堵塞入口。两人先前已将洞口堵得甚小这时再加上几块石头便即将洞口尽行封住。

    两人死里逃生心中都怦怦乱跳。只听得花铁干叫道:“出来啊龟子儿躲在洞中能躲一辈子么?你们在石洞里捉鸟吃么?哈哈哈哈!”他虽放声大笑心下却着实害怕却也不敢便去掘水岱的尸体来吃。

    狄云和水笙对望一眼均想:“这人的话倒也不错。我们在洞里吃什么?但一出去便给他杀了那可如何是好?”

    花铁干若要强攻搬开石头进洞狄水二人血刀已失也是难以守御只是他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认定是有鬼魂作怪全身寒毛直竖不住颤抖。

    狄云和水笙在洞口守了一阵见花铁干不再来攻心下稍定。狄云检视左臂伤口见兀自流血。水笙撕下一块衣襟给他包好。狄云将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袍大襟拉了过来遮住胸口以免给水笙见到自己胸口**的肌肤这么一拉怀中跌了一本小册出来便是得自宝象身上的那本“血刀经”。

    他适才和花铁干这场恶斗时刻虽短使力不多心情却是紧张之极这时歇了下来只觉疲累难当想起那是在破庙中初见血刀经时曾照着经上那**男子姿式依样而为精神立即振奋心想花铁干决计不肯罢休少时恶斗又起就算给他杀了也当狠狠打他几掌如此神疲力乏怎能抗敌?当下随手翻开一页见图中人形头下脚上以天灵盖顶在地下两只手的姿式更是十分怪异。狄云当即依式而为也是头下脚上倒立起来。

    水笙见他突然装这怪样只道他又疯心想外有强敌内有狂人那便如何是好心中一急不禁轻声哭了出来。

    狄云练不到半个时辰顿时全身暖犹如烤火一般说不出的舒适受用。他随手翻过一页只见图中那**男子以左手支地身子与地面平行两只脚却翻过来勾在自己颈中。这姿式本来极难但他自练成“神照功”后四肢百骸运用自如当即依着图中所示照做内息也依着图中红色绿色线路在身中各处经脉穴道中通行。

    这“血刀经”乃血刀门中内功外功的总诀每一页图谱都须练上一年半载方始有成。但狄云任督二脉既通有了“神照功”这无上浑厚的内力为基础再艰难的武功到了手中也是一练即成。他练了一式又一式越练越是兴味盎然。

    水笙见他翻书练功这才惊魂稍定。看了一会见他姿式希奇古怪当真匪夷所思不由得又好笑又诧异心想:“天下难道真有这般武功?”走上两步向地下翻开着的血刀经瞧去一瞥之下见图中所绘是个全身**的男子不由得满脸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这小恶僧练到后来会不会脱去衣服全身**?”

    幸好这可怕的情景始终没有出现。

    狄云练了一会内功翻到一页见图中人形手执一柄弯刀斜势砍劈。狄云大喜脱口而出:“血刀刀法”。拾起一根树枝照着图中所示使起来。

    这血刀刀法当真怪异之极每一招都是在决不可能的方位砍将出去。狄云只练得三招便已领会原来每一招刀法都是从前面的古怪姿式中化将出来。前面图谱中有倒立、横身、伸腿上颈、反手抓耳等种种诡异姿式血刀刀法中便也有这些令人绝难想象的招数。狄云当下挑了四招刀法用心练熟心想:“我须得不眠不息赶快练上二三十招过得四五天再出去和这姓花的决一死战。唉只可惜没早些练这刀法。”

    哪知花铁干竟不让他有半天的余裕。狄云专心学练刀法花铁干在洞外叫了起来:“小和尚你岳父大人的心肝吃不吃?滋味很好啊。”

    水笙大吃一惊推开石头抢了出去。只见花铁干拿着鬼头刀正在水岱的坟头挖掘虽然尚未掘到尸身但那也是转眼间的事。水笙大叫:“花伯伯花伯伯你……你……全不念结义兄弟之情么?”口中惊呼抢将过去。

    花铁干正要引她出来将她先行击倒然后再料理狄云否则两人联手而斗总不免碍手碍脚。他见水笙奔来只作不见仍是低头挖掘。水笙抢到他的身后右掌往他背心奋力击去。花铁干左手疾翻快如闪电已拿住了她手腕。水笙叫声:“啊哟!”左手击出。花铁干侧身避过反手点出。水笙腰间中指一声低呼委倒在地。

    这时狄云手执树枝也已抢到。花铁干哈哈大笑叫道:“小和尚活得不耐烦了用一根树枝儿来斗老子。好你是血刀门的恶僧我便用你本门的兵刃送你归天。”反手从腰间抽出血刀将鬼头刀抛在地下霎时之间向狄云连砍三刀。这血刀其薄如纸砍出去时的风声嗤嗤声响花铁干心下暗赞:“好一口宝刀!”

    狄云见血刀如此迅地砍来心中一寒不由得手足无措一咬牙心道:“这就拚个同归于尽罢!”右手挥动树枝从背后反击过去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在花铁干后颈。这一招古怪无比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刃而不是树枝已然将花铁干的脑袋砍下来了。

    其实花铁干的武功和血刀老祖也相差无几就算练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也决不能在一招之间便杀了他更不用说狄云了。只是花铁干十分轻敌全没将这个武功低微的对手瞧在眼内是以一上手便着了道儿。他一怔之间提刀欲削狄云手中树枝如狂风暴雨般劈将出去乱砍乱削之中偶尔夹一招血刀刀法噗的一声又是一下打中在他后脑。花铁干身子一晃叫道:“有鬼有鬼!”回身望了一眼只吓得手酸足软手一松血刀掉在地下转身拔足飞奔远远逃开。

    他自吃了义兄义弟的尸身后心下有愧时时怕6天抒和刘乘风的鬼魂来找他算账。适才刀剑刺不进狄云身体已认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敌人这时狄云以一根树枝和他相斗明明站在自己对面水笙又被点中穴道而躺卧在地可是自己后颈和后脑却接连被硬物打中。谷中除了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更有何人?如此神出鬼没地在背后暗算自己不是鬼魅更是什么东西?他转头一看不论看到什么都不会如此吃惊但偏偏什么也看不到不由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片刻停留?

    狄云虽打中了花铁干两下但他显然并没受伤忽然没命价奔逃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狄云拾起血刀见水笙躺在地下动弹不得问道:“你给这厮点中了穴道?”水笙道:“是。”狄云道:“我不会解穴救你不得。”水笙道:“你只须在我腰间和腿上……”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请他推血过宫便可解开被封的穴道但说到“腿上”两字想起这“小恶僧”最近虽然并没对自己无礼以前可是品行十分不端倘若乘着自己行动不得……

    狄云见她眼中突然露出惧色心想:“花铁干已逃走了你还怕什么?”一转念间随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不由得怒气急冲胸臆大声道:“你怕我侵犯你怕我对你……对你……哼哼!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气得伸足乱踢只踢得白雪飞溅。

    他回到山洞中取了血刀经径自走开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

    水笙心下羞愧寻思:“难道是我瞎疑心错怪了他?”

    她躺在地下一动也不动。过得一个多时辰一头兀鹰从天空直冲下来扑向她脸。水笙大声惊叫突然红光一闪血刀从斜刺里飞将过来将兀鹰砍为两边落在她身旁。

    原来狄云虽恼她怀疑自己仍是担心花铁干去而复回前来加害于她因此守在不远之处续练血刀刀法。他掷出飞刀居然将兀鹰斩为两边血刀斩死兀鹰后略无阻碍又飞了十余丈这才落下。这么一来他这招“流星经天”的刀法又已练成了。

    水笙叫道:“狄大哥狄大哥是我错了一百个对不起。”狄云只作没有听见不去理她。水笙又道:“狄大哥你原谅我死了爹爹孤苦伶仃的想事不周别再恼我了好不好?”

    狄云仍是不理但心中怒气却也渐渐消了。

    水笙躺在地下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她知狄云虽然一言不但目不交睫地在自己身边守了整整一夜心中好生感激。她身子一能动弹即刻去将那头兀鹰烤熟了分了半边送到狄云身前。狄云等她走近时闭上了眼睛以遵守自己说过的那句话:“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见你。”

    水笙放下熟鹰便即走开。狄云等她走远再行睁眼忽听得她“啊”的一声惊呼跟着又是一声“哎哟”摔倒在地。狄云一跃而起抢到她身边。

    水笙嫣然一笑站了起来说道:“我骗骗你的。你说从此不要见我这却不是见了我么?那句话可算不得数了。”

    狄云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道:“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儿。除了丁大哥的那位凌姑娘谁都会骗人。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上你当了。”

    水笙却格格娇笑说道:“狄大哥你赶着来救我谢谢你啦!”

    狄云横了她一眼背转身子大踏步走开了。

    花铁干害怕鬼魂作怪再也不敢前来滋扰只好嚼些树皮草根苦度时光有时以暗器手法掷石也打到一两只雪雁。狄云每日练一两招血刀刀法内力外功与日俱进。

    冬去春来天气渐暖山谷中的积雪不再加厚后来雪水淙淙竟然开始消融了。

    这些日子之中狄云已将一本血刀经的内功和刀法尽数练全。他这时身集正邪两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长虽然经验阅历极为欠缺而正邪两门功夫的精华亦未融会贯通但单以武功而论别说已远在花铁干和血刀老祖之上比之当年丁典亦是未遑多让这俱是练成神照功而打通任督二脉之功。

    水笙跟他说话狄云又怕上她的当始终扮作哑巴一句不答除了进食时偶在一起之外狄云总是和她离得远远的自行练功。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三个念头:出了雪谷之后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寻师父;第二是到荆州去给丁大哥和凌姑娘合葬;第三报仇!

    眼见雪水汇集成溪不断流向谷外山谷通道上的积雪一天比一天低他不知离端午节还有几天却知出谷的日子不远了。

    一天午后他从水笙手中接过了两只熟鸟正要转身水笙忽道:“狄大哥再过得几天咱们便能出去了吧?”狄云“嗯”了一声。水笙低声道:“多谢你这些日子中对我的照拂若不是你我早死在花铁干那恶人手中了。”狄云摇头道:“没什么。”转身走开。

    忽听得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过头来只见水笙伏在一声石头上背心抽*动正自哭泣。他心中奇怪:“可以出去了该当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女人的心古怪得紧我永远不会明白。”

    其实水笙到底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明白只是觉得伤心忍不住要哭。

    那天夜里狄云练了一会功夫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块大石上睡着了。这块大石离山洞不远以防花铁干半夜里前来盗尸或侵袭水笙。但这些时日中花铁干始终没有再来料想已然无事是以他心无牵挂睡得甚沉。

    睡梦之中忽听得远处隐隐有脚步之声他这时内功深湛耳目聪明和昔日已大不相同脚步声虽远已令他一惊而醒当即翻身坐起侧耳倾听觉来人众多至少有五六十人正快步向谷中而来。

    狄云吃了一惊:“怎地有人能进雪谷来?”他不知谷中山峰蔽日寒冷得多外面积雪已融谷中融雪却要迟到一个月以上。狄云一转念间心道:“这些人定是一路追赶而来的中原群豪。现下血刀老祖已死什么怨仇都已一了百了。嗯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来接了她去那便再好不过。他们认定我是血刀门的淫僧辩也辩不清楚的我还是不见他们的好。让他们接了水姑娘去我再慢慢出去不迟。”

    他绕到山洞之侧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间眼前一亮只见一群人转过了山坳手中高举着火把。这伙人约莫有五十余人每人都是一手举火炬一手提兵刃。当先一人白须飘动手中不拿火把一手刀一手剑却是花铁干。

    狄云见他与来人聚在一起微觉诧异但随即省悟:“这些人便是一路从湖北、四川追来的花铁干是他们的领之一当然一遇上便会合了。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见一行人走进了山洞当下向前爬行数丈伏在冰雪未融的草丛之中。这时他和众人相距仍远但他内功在这数月中突飞猛进已能清楚听到山洞中诸人说话。

    只听得一个粗涩的声音道:“原来是花兄手刃了恶僧实乃可敬可贺。花兄立此大功今后自然是中原群侠的领大伙儿马是瞻惟命是从。”另一人道:“只可惜6大侠、刘道长、水大侠三位惨遭横死令人神伤。”又一人道:“老恶僧虽死小恶僧尚未伏诛。咱们须当立即搜寻斩草除根以免更生后患。花大侠你说如何?”

    花铁干道:“不错张兄之言大有见地。这小恶僧一身邪派武功为恶实不在乃师之下或许犹有过之。这时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眼见大伙儿进谷定是急谋脱身。众位兄弟咱们别怕辛苦须得杀了那小恶僧才算大功告成。”

    狄云心中暗惊:“这姓花的胡说八道歹毒之极幸亏我没鲁莽现身否则他们一齐来杀我我怎能抵挡.”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他……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正人君子。花铁干才是个大坏蛋!”说话的正是水笙。

    狄云听了这几句话心中一阵安慰第一次听到她亲口说了出来:“他不是小恶僧是一位正人君子!”这些日子中水笙显然对他不再起憎恶之心但居然能对着众人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那确也大出他意料之外。

    突然之间他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心中轻轻地说:“她说我是正人君子她说我是正人君子!”

    水笙说了这两句话洞中诸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作声。火把照耀之下狄云远远望去却也看得出这些人的脸上都有鄙夷之色有的含着讥笑有的却显是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隔了一会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水侄女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不得不说你几句。这小恶僧害死了你爹爹……”水笙道:“不不……”那老人道:“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杀的?那么令尊是死于何人之手?”水笙道:“他……他……”一时接不上口。

    那老人道:“花大侠说那日谷中激斗令尊力竭被制是那小和尚用树枝打破了他天灵盖而死是也不是?”水笙道:“不错。可是可是……”那老人道:“可是怎样?”水笙道:“是我爹爹自己……自己求他打死的!”

    她此言一出洞中突然爆了一阵轰然大笑笑声只震得洞边树枝上半融不融的积雪簌簌而落。

    笑声中夹着无数讥嘲之言:“自己求他打死哈哈哈!撒谎撒得太也滑稽。”“原来水大侠活得不耐烦了伸了头出来请他的未来贤婿打个开花!”“谁说是‘未来’贤婿?水大侠去世之时那小和尚只怕早跟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哈哈哈!”更有几个人厉声相斥:“世间竟有这般无耻的女子为了个野男人连亲生父亲也不要了!”也有人冷言冷语地讽刺:“要野男人不要父亲世上那也多得紧。只不过指使奸夫来杀死自己父亲这就骇人听闻了。”又一人道:“我只听见过什么‘恋奸情热谋杀亲夫’。今日世道可大不相同了居然有‘恋奸情热谋杀亲父’哈哈哈!”

    大家听了花铁干的话先入为主认定水笙和狄云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当愤恨她卫护“奸夫”因此说出来的话竟越来越不中听。这些江湖上的粗人有什么污言秽语说不出口?

    水笙满脸通红大声道:“你们在说……说些什么?却也不知羞耻?”

    那些人又是一阵哄笑。有人道:“却原来还是我们不知羞耻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好好!水姑娘我们不知羞耻。你和那小和尚在这山洞中卿卿我我把亲父的大仇抛在脑后那就是知道羞耻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骂了起来:“***老子从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来马不停蹄的就是为了救你这小婊子。你这贱人这么无耻老子一刀先将你砍了。”旁边有人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兄不可鲁莽!”

    那苍老的声音说道:“各位忍一忍气。水姑娘年纪轻没见识。水大侠不幸逝世她孤苦伶仃地没人照料大家别跟她为难。以后她由花大侠抚养好好的教导自会走上正途。大伙儿嘴上积点儿德这雪谷中的事嘛别在江湖上传扬出去。水大侠生前待人仁义否则大家怎肯不辞劳苦地赶来救他女儿?咱们须当顾全水大侠的颜面这件事就别再提了。我说呢咱们还是快去抓了那小和尚来是正经将他开膛破肚祭奠水大侠的英魂。”

    说话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颇得诸人的尊敬他这番话一说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都是:“是是张老英雄的话有理。咱们去找那小和尚抓了他来碎尸万段!”

    众人嘈杂叫嚣声中水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长声叫道:“表妹表妹你在哪里?”

    水笙一听到这声音知是表哥汪啸风寻她来了自己受了冤枉苦遭羞辱突然听到亲人的声音如何不喜?当下止了哭泣奔向洞口。

    有人便道:“这痴心的汪啸风知道真相只怕要疯!”那姓张的老者道:“大家别吵听我一句话。这位汪家小哥对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雪还没消尽他就早了两日闯进谷来想是路上不好走失陷在什么地方欲则不达反而落在咱们后头了。各位这人也是命里不好大家嘴头上修积阴功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丑事就别对他说。”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正该如此!水姑娘一时失足须当让她有条自新之路。何况这大半也是迫于无奈。否则好端端一个名门闺女怎会去跟一个邪派和尚姘上了?”

    却有人说道:“汪啸风这么一个漂亮哥儿平白无端的戴上了一顶绿帽子未免太委屈了他吧哈哈!”“这叫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钱兄你出门这么久嫂子在家中寂寞孤单说不定你头上这顶帽儿也有点绿油油了呢?”“***你奶奶雄这会儿你老婆才寂寞孤单!”“不错不错我老婆寂寞孤单你尊夫人这会儿有陪伴风流快活一点儿也不寂寞孤单……”活未说完砰的一声肩头已挨了一拳。众人嘻笑不绝。

    只听得汪啸风大叫“表妹表妹”的声音又渐渐远去显是没知众人在此。水笙奔出山洞叫道:“表哥表哥!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汪啸风又叫了声:“表妹表妹你在哪里?”水笙纵声叫道:“我在这里!”

    东北角上一个人影飞驰过来一面奔跑一面大叫“表妹!”突然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水笙“啊”的一声甚是关切向他迎了上去。原来汪啸风听到了水笙的声音大喜之下全没留神脚下的洞坑山沟一脚踏在低陷之处摔了一交随即跃起急奔而来。水笙也向他奔去。

    两人奔到临近齐声欢呼相拥在一起。

    狄云见到两人相会时欢喜亲热的情状心中没来由的微微一酸。他始终不能忘情于师妹戚芳虽在雪谷中和水笙同住半载心中从未对她生过丝毫男女之情。只是相处日久一旦分手总不免有依依之感心想:“她随表哥而去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愿她今后无灾无难嫁了她表哥一生平安喜乐。”

    忽听得汪啸风放声大哭想必是水笙跟他说了水岱逝世的消息。过了一会见汪啸风携着水笙之手并肩过来。

    汪啸风呜咽道:“舅舅不幸遭难我……我……我从小得他抚养长大他待我就象是亲生儿子一般。”水笙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流下泪来。汪啸风低声道:“表妹自今而后你我再也不分开了你别难过我一辈子总是好好地待你。”水笙自幼便对这位表哥十分倾慕这番分开更是思念殷切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心中感到一阵甜甜之意。

    两人渐渐走近山洞。水笙忽然立定说道:“表哥你和我即刻走吧我不愿见那些人了。”汪啸风奇道:“为什么?这许多伯伯叔叔和好朋友大家不辞艰险地前来救你在雪谷外守候了大半年可算得义气深重咱们怎能不好好地谢谢他们?”水笙低下了头道:“我已谢过他们了。”汪啸风道:“大伙儿千里迢迢地从湖北赶到这儿同来同往岂不是好?再说舅舅的遗体是要运回故乡呢还是就葬在这里也得向长辈们请示。6伯伯、花伯伯、刘道长这三位怎样了?”

    水笙道:“你和我先出去慢慢再跟你说。花伯伯是个大坏蛋你别听他的胡说!”汪啸风自来对她从不违拗这时黑暗中虽见不到她风姿但一听到她柔软甜美的语声早已心醉便想顺她意思先行离去。

    忽听得山洞口一人道:“汪贤侄你过来!”正是花铁干的声音。汪啸风道:“是花伯伯!”水笙大急顿足道:“你不听我话么?”汪啸风心想:“花伯伯是舅舅的义兄长者之命如何可违?这许多朋友为了相救表妹如此不辞辛劳大功告成之后却弃之不顾自行离去那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这一来我声名扫地以后在江湖上怎能立足?表妹是小孩子脾气待会哄她一哄赔个不是也就是了。”当即携了她手走向山洞。

    水笙明知花铁干要说的决不是好话但想:“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任他如何污言诬陷于我何损?”当下便随了汪啸风走去脸上却已全无血色。

    两人走到洞口。花铁干道:“汪贤侄你来了很好。血刀恶僧已被我杀了但还有一个小和尚漏网咱们务当将他擒来杀却。这小和尚是害死你舅舅的凶手。”汪啸风大叫一声刷的一下便拔剑出鞘跟着回头向水笙瞧去急欲看看这位表妹别来如何。

    火光之下只见她容颜憔悴泪盈于眶。汪啸风心下怜惜却见她在缓缓摇头问道:“怎么?”水笙道:“我爹爹不是那……那……人害死的。”

    众人听她这么说尽皆愤怒均想:“我们为了你今后好做人瞧在水大侠的面上才不泄露你和小淫僧的丑事这时候你居然还在卫护小淫僧当真是罪不容恕了。你连‘小和尚’三字也不肯说。还在‘那人、那人’的实是无耻已极!”

    汪啸风见各人脸上均现怒色很觉奇怪心想表妹不肯和众人相见而大伙又对她颇含敌意中间定是另有隐情便道:“表妹咱们听花伯伯吩咐先去捉了那小和尚来将他千刀万段祭我舅舅。其余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水笙道:“他……他也不是小和尚。”

    汪啸风一愕见到身旁众人均现鄙夷之态心中一凛隐隐觉得不对。他不愿即行查究此事还剑入鞘大声道:“众们伯伯叔叔好朋友请大家再辛苦一番了结此事。姓汪的再逐一拜谢各位的大恩大德。”说着一揖到地。

    众人都道:“不错快去捉拿小恶僧要紧别让他出谷跑了!”说着纷纷冲出洞去。

    不知是谁在洞口掉了一根火把火光在谷风中时旺时弱照得“铃剑双侠”二人脸上也是一阵亮一阵暗。两人执手相对心中均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狄云心想:“他表兄妹二人定有许多体己话儿要说我这就走吧。”正想悄悄避开却听得有两人快步走来一人道:“你从这边搜来我从那边搜去兜个圈子再在这里会合。”另一人道:“好!这一带雪地里脚印杂乱说不定那小淫僧便躲在附近。”先说话的那人压低声音笑道:“喂老宋这水姑娘花朵一般的人儿小淫僧这半年中艳福可是不浅。”另一人哈哈大笑道:“是啊难怪那姓汪的心甘情愿戴这顶绿头巾。”两人嘻嘻哈哈的说了几句分手去寻狄云。

    狄云在旁听着很为汪水二人难过心想:“花铁干这人真是罪大恶极捏造这些无耻谣言污损水姑娘的声名于他又有什么好处?”他不知花铁干生怕水笙揭露自己种种奸恶行径务须先下手为强败坏她的声名旁人才不会信她的话。狄云抬头向洞中望去只见水笙退开了两步脸色惨白身子颤说道:“表哥你莫信这种胡说八道。”

    汪啸风不答脸上肌肉抽*动。显然适才那两个人的说话便如毒蛇般在咬啮他的心。这半年中他在雪谷之外每日每夜总是想着:“表妹落入了这两个淫僧手中哪里能保得清白?但只要她性命无碍也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人心苦不足这时候见了水笙却又盼望她守身如玉听到那二人的话心想:“江湖上人人均知此事汪啸风堂堂丈夫岂能惹人耻笑?”但见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心肠却又软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表妹咱们走吧。”

    水笙道:“你信不信这些人的话?”汪啸风道:“旁人的闲言闲语理他作甚?”水笙咬着唇皮道:“那么你是相信的了?”汪啸风低头黯然过了好一会才道:“好吧我不信便是。”水笙道:“你心中却早信了这些含血喷人的脏话。”顿了一顿又道:“以后你不用再见我就当我这次在雪谷中死了就是啦。”汪啸风道:“那也不必如此。”

    水笙心中悲苦泪水急涌心想旁人冤枉我、诬蔑我全可置之不理可是竟连表哥也瞧得我如此下贱。她只想及早离开雪谷离开这许许多多人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去永远不再和这些人相见。

    她拔足向外奔去将到洞口时忍不住回头向山洞角落望了一眼。这半年之中她日夜都在这角落中安身。她性好整洁十指灵巧用树皮鸟羽等物编织了不少褥子、坐垫之类这时临别对这些陪伴了她半年的物事心中不禁依依。一瞥之间见到自己织给狄云的那件鸟羽衣服那日狄云生气不要踢还给她此后晚上她便作为被盖以御寒冷这时心中一动:“这些人口口声声说他是淫僧要跟他为难若是找到了他他寡不敌众那便如何是好?”当下停住脚步凝望着那件羽衣一时彷徨无主。

    汪啸风见那件羽衣放在她卧褥之上衣服长大宽敞式样显是男子衣衫心头大疑问道:“这……这是什么?”水笙道:“是我做的。”汪啸风涩然道:“是你的么?”水笙冲口便想答道:“不是我的。”但随即觉得不妥踌躇不答。汪啸风道:“是件男子衣衫?”声音更加干涩了。水笙点了点头。汪啸风又道:“是你织给他的?”水笙又点了点头。

    汪啸风提起羽衣仔细看了一会冷冷地道:“织得很好。”水笙道:“表哥你别胡猜他和我……”但见他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和憎恨便不再说下去了。汪啸风将羽衣往卧褥上一丢说道:“他的衣服却放在你的床上……”

    水笙心中一片冰凉只觉这个向来体谅温柔的表哥突然间变成了无比的粗俗可厌。她不想再多作解释只想:“既然你疑心我冤枉我那就冤枉到底好了。”

    狄云在洞外草丛之中见到她受苦冤屈脸上神情极是凄凉心中难受之极:“我是个低贱之人受惯了冤屈那不算得什么。她却是个尊贵的姑娘如何能受这不白之冤?”想到这里义愤之心顿起虽知山洞外正有数十个好手在到处搜寻人人要杀他而甘心却也顾不得了当即涌身跃进山洞说道:“汪少侠你全转错了念头。”

    汪啸风和水笙见他突然跳进洞来都是吃了一惊。狄云这时头已长已不是从前拔光头的小和尚模样。汪啸风定了定神才认了出来当即拔剑出鞘左手将水笙推开横剑当胸眼中如要冒出火来长剑不住颤动恨不得扑上去将这人立时斩成肉酱。

    狄云道:“我不跟你动手。我是来跟你说水姑娘冰清玉洁你娶她为妻真是天大的福气不必胡思乱想信了坏人的造谣。”

    水笙万料不到他竟会在这时挺身而出而他不避凶险地出头只是为了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是感激又是担心忙道:“你……你快走许多人要杀你这里太也危险。”

    狄云道:“我知道不过我非得对汪少侠说明白这事不可免得你受了冤枉。汪少侠水姑娘是位好姑娘你……你千万不可冤枉了她。”

    狄云拙于言辞平平常常一件事也不易说得清楚何况这般微妙的事端接连结结巴巴地说了七八句话只有使汪啸风更增疑心。

    水笙急道:“你……你快走!多谢你的好意我只有来生图报了你快走!他们人多大家要杀你……”

    汪啸风听到水笙言语和神色间对他如此关怀妒念大起喝道:“我跟你拚了!”嗤的一剑向狄云当胸疾刺过去。

    这一剑虽然势道凌厉但狄云这时是何等身手一身而兼“神照”、“血刀”正邪两派绝顶武学之所长眼见汪啸风剑到身子微侧便已避开说道:“我不跟你动手。我叫你好好地娶了水姑娘别对她有丝毫疑心。她……她是个好姑娘。”

    他说话之际汪啸风左二剑右三剑接连向他疾刺五剑。狄云若无其事的斜身闪开心中奇怪:“这人从前武功很好怎么半年不见剑法变得这么笨了?”

    汪啸风猛刺急斫每一剑都被他行若无事地闪开越加怒如狂剑招更出得快了。

    狄云道:“汪少侠你答允不疑心水姑娘的清白我就去了。你的朋友们都要杀我我可不能再多耽搁了。”汪啸风出剑越来越快狄云单是内力深湛轻功却是平平虽然内功是本轻功是末但此道未得人指点于对方的快剑渐感难以应付当下伸指一弹铮的一声轻响中指弹在剑刃之上。

    汪啸风只觉虎口剧痛长剑脱手落地忙俯身去拾。狄云伸掌在他肩头一推这一掌并没使多大力气不料汪啸风竟然抵受不住给他一推之下登时几个筋斗向后翻跌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撞上山洞的石壁。

    水笙见他跌得十分狼狈忙奔过去相扶。

    狄云愕然他绝不想将汪啸风推倒只是要阻止他拾剑再打哪想到他竟会摔得这么厉害实是大出意料之外。他跨上两步也想去扶说道:“对不起我当真……我不是故意的。”

    水笙拉着汪啸风的右臂道:“表哥没事吧?”汪啸风心中妒愤交攻不可抑制认定水笙偏向狄云两人联手打了自己之后反来讥讽左掌横挥过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她一个耳光喝道:“滚开!”水笙吃了一惊表哥竟会出手殴打自己那是从未想过的事情伸手抚着脸颊竟是呆了。汪啸风跟着又是一掌击中她的左颊。水笙惊惧之下扑在狄云的肩头只觉这时候只有他方能保护自己。

    狄云侧身挡在汪啸风之前怒道:“好端端的你……你干么打人?”只听得山洞外脚步声响有几个人叫道:“山洞里有人争吵快去瞧瞧莫非那小淫僧藏在里面?”

    水笙退后两步对狄云道:“你快走吧……我……我多谢你的好意。”

    狄云瞧瞧汪啸风又瞧瞧水笙说道:“我去了!”转身走向洞口。

    汪啸风大叫:“小淫僧在这里小淫僧在这里快堵住洞口别让他逃走了!”水笙急道:“表哥你这不是害人么?”汪啸风仍是大叫:“快堵住洞口快堵住洞口!”

    洞外七八名汉子听得汪啸风的叫嚷当即拦在洞口。狄云快步而出一人喝道:“往哪里逃?”挥刀向他头顶砍落。狄云伸手在他胸口一推那人直摔了出去撞向身旁的三人四个人纷纷跌倒。众人叫骂呼喝声中狄云快步逃了出去。

    群豪听得声音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狄云早已去得远了。有十余人足疾追狄云心中害怕躲在长草丛中黑夜之中谁也寻他不着。群豪只道他已奔逃出谷呼啸叫嚷追逐而出。

    过了好一会狄云见到汪啸风和水笙也走了。汪啸风在前水笙跟在后面两人隔着一丈多路越去越远终于背影被山坡遮去。

    片刻之前还是一片扰攘的雪谷终于寂寞无声。

    中原群豪走了花铁干走了水笙走了只剩下狄云一人。他抬起头来连往日常在天空盘旋的兀鹰也没看见。

    真是寂寞孤零零的。只有消融了的雪水在轻轻地流出谷去。

第九章 “梁山泊、祝英台”

    狄云在雪谷中耽了半个月将“血刀经”上的刀法和内功练得纯熟无比再也不会忘却于是将“血刀经”烧成了灰撒在血刀老祖的坟墓上。

    这半个月中他仍是睡在山洞外的大石上。水笙虽然走了他还是不敢到山洞里去睡自然更不敢去用她的褥子、垫子。

    他想:“我该走了!这件鸟羽衣服不必带去待该办的事情办了就回这雪谷来住。外面的人聪明得很我不明白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这里谁也不会来还是住在这里的好。”

    于是他出了雪谷向东行去。第一件事要回老家湘西麻溪铺去瞧瞧师父怎样了。自己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他是世上唯一的亲人。

    从藏边到湘西须得横越四川。狄云心想若是遇上了中原群豪免不了一场争斗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诸般事端全因自己拔光头、穿了宝象的僧衣而起。这时他武功虽然已然极高可是全无自信料想只消遇上了一两位中原的高手非给他们杀了不可。于是买了一套乡民的青布衣裤换上了烧去宝象的僧衣再以锅底煤焦抹黑了脸。四川湘西一带农民喜以白布缠头据说是为诸葛亮服丧的遗风。狄云也找了一块污秽的白布缠在头上。一路东行偶尔和江湖人物狭路相逢却是谁也认他不出了。

    他最怕的是遇上了水笙和汪啸风还有花铁干幸好始终没见到。

    直走了三十多天才到麻溪铺老家其时天气已暖田里禾秧已长得四寸来高了。越近故居感慨越多渐渐地脸上炙热心跳也快起来。

    他沿着少年时走惯了的山路来到故居门外不由得大吃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小溪旁、柳树边的三间小屋竟已变成了一座白墙黑瓦的大房子。这座房子比原来的小屋少说也大了三倍一眼望去虽然起得颇有草草之意但气派甚是雄伟。

    他又惊又喜仔细再看周遭景物确是师父的老家心想:“师父了财回家来啦那可好极了。”他大喜之下高声叫道:“师父!”但只叫得一声便即住口心想:“不知屋里还有没有别人?我这副小叫化的模样别丢了师父的脸。且瞧个明白再说。”也是他这些年来多历艰难才有这番谨慎正自思量屋里走出一人斜眼向他打量脸上满是鄙夷的神气问道:“干什么的?”

    狄云见这人帽子歪戴满身灰土和这华厦颇为不称瞧他神情似乎是个泥水匠的头儿便道:“请问头儿戚师父在家么?”

    那人哼了一声道:“什么七师父、八师父的这里没有。”狄云一怔问道:“这儿主人不是姓戚的么?”那人反问道:“你问这个干么?要讨米嘛也不用跟人家攀交情。没有就是没有!小叫化走快走!”

    狄云挂念师父好容易千里迢迢地回来如何肯单凭他一句话便即离去说道:“我不是来讨米的跟你打听打听从前这里住的是姓戚的不知他老人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

    那人冷笑道:“瞧你这小叫化儿就是有这门子罗嗦这里主人不姓戚也不姓八、姓九、姓十。你老人家乘早给我请吧。”

    说话之间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瓜皮帽衣服光鲜是个财主家的管家模样问道:“老平大声嚷嚷的又在跟谁吵架了?”那人笑道:“你瞧这小叫化罗嗦不罗嗦?讨米也就是了却来打听咱主人家姓什么?”那管家一听脸色微变向狄云打量了半晌说道:“小朋友你打听咱主人姓名作甚?”

    若是换作五六年前的狄云自即直陈其事但这时他阅历已富深知人心险恶见那管家目光中满是疑忌之色寻思:“我且不直说慢慢打听不迟莫非这中间有什么古怪。”便道:“我不过问主人爷姓什么想大声叫他一声请他施舍些米饭你……你就是老爷吧?”他故意装得傻头傻脑以免引起对方疑心。

    那管家哈哈大笑虽觉此人甚傻但他竟误认自己为老爷心中倒也欢喜笑道:“我不是老爷喂傻小子你干么当我是老爷?”狄云道:“你……你样子……好看威风得紧你……你一副财主相。”

    那管家更加高兴了笑道:“傻小子我老高他日当真了大财定有好处给你。喂傻小子我瞧你身强力壮干么不好好做事却要讨米?”狄云道:“没人叫我做事啊。财主老爷你赏口饭给我吃成不成?”那管家用力在那姓平的肩上一拍笑道:“你听他口口声声叫我财主老爷不赏口饭吃是不成的了。老平你叫他也去担土吧算一份工钱给他。”那姓平的道:“是啦凭你老吩咐便是。”

    狄云听两人口音那姓平的工头是湘西本地人那姓高的管家却是北方人当下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道:“财主老爷财主少爷多谢你们两个啦。”那工头笑骂:“***胡说八道!”那管家笑得只是跌脚说道:“我是财主老爷你是财主少爷这……这不是做了你的便宜老子吗?”那工头揪着狄云耳朵笑道:“进去进去!先好好吃一顿晚上开工。”狄云毫不抗拒跟着他进去心道:“怎么晚上开工?”

    进得大屋经过一个穿堂不由得大吃一惊眼前所见当真奇怪之极。只见屋子中间挖掘了一个极大的深坑土坑边缘几乎和四面墙壁相连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土坑中丢满了铁锄、铁铲、土箕、扁担之类用具显然还在挖掘。看了这所大屋外面雄伟堂皇的模样哪想得到屋中竟会掘了这样一个大土坑。

    那工头道:“这里的事不许到外面去说知不知道?”狄云道:“是是!我知道这里风水好主人家要葬坟不能让外面的人晓得。”那工头嘿嘿一笑道:“不错傻小子倒聪明跟我来吃饭吧。”

    狄云在厨房中饱餐了一顿。那工头叫他在廊下等着不可乱走。狄云答应了心中愈益起疑。只见屋中一切陈设都十分简陋厨房中竟无砌好的灶头只摆着一只大行灶架了只铁镬。桌子板凳等物也都是贫家贱物和这座大屋实在颇不相称。

    到得傍晚进屋来的人渐多都是左近年青力壮的乡民大家闹哄哄地喝酒吃饭。狄云随众而食他说的正是当地土话语音极正。那管家和工头听了丝毫不起疑心都道他只是本地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

    众人饭罢平工头率领大伙来到大厅之中说道:“哥儿们大家出力挖掘盼望今晚运气好若是挖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重重有赏。”众人答应了锄头铁铲撞击泥土之声擦擦擦地响了起来。一个年纪较长的乡民低声道:“掘了两个多月啦屁也没挖到半个。就算这里真有宝贝也要看你有没福气拿得到手啊。”

    狄云心想:“他们想掘宝?这里会有什么宝物?”他等工头一背转身慢慢挨到那年长乡民身边低声道:“大叔他们要掘什么宝贝?”那人低声道:“这宝贝可了不起。这里的主人会望气。他不是本地人远远瞧见这里有宝光上冲知道地里有宝贝于是来买了这块地皮生怕走漏风声因此先盖了这座大屋叫咱们白天睡觉夜晚掘宝。”狄云点头道:“原来如此大叔可知道是什么宝贝呢?”那人道:“工头儿说那是一只聚宝盆一个铜钱放进了盆中过得一夜明天就变成了一盆铜钱。一两金子放进盆中明早就变成了满盆黄金。你说是不是宝贝?”

    狄云连连点头说道:“真是宝贝真是宝贝!”那人又道:“工头特别吩咐下锄要轻打烂了聚宝盆那可不是玩的。工头说的掘到了聚宝盆后可以借给咱们每个人使一晚你爱放什么东西都成。傻小子你倒自己合计合计要放什么东西。”狄云想了一会道:“我常常饿肚子放一粒白米进去明天变出一满盆白米来岂不是好?”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好!”

    那工头听到笑声过来呼叱:“别耗着尽说不干快挖快挖!”

    狄云心想:“世上哪有什么聚宝盆?这主人决不是傻子定是另有计谋捏造聚宝盆的鬼话来骗人。”又低声问道:“这里主人姓什么?你说他不是本地人?”那人道:“你瞧主人不是出来了么?”

    狄云顺着他眼光望去只见后堂走出一人身形瘦削双目炯炯有神服饰极是华丽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狄云只向他瞧了一眼心中便怦怦乱跳转过了头不敢对他再看心中不住说道:“这人我见过的这人我见过的。他是谁呢?”只觉这人相貌好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只听得那人道:“今晚大伙儿把西半边再掘深三尺不论有什么纸片碎屑木条砖瓦一点都不可漏了都要拿上来给我。”狄云听到他的说话之声心中一凛登时省悟:“是了原来是他。”低下了头斜眼又向他瞧一眼心道:“不错果真是他。”

    这间大屋主人竟是在荆州万震山家中教了他三招剑法的老乞丐。

    那时他衣服破烂头蓬乱全身污秽之极今日却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大财主通身都变了相因此直到听了他说话的声音这才认出。

    狄云立时便想从坑中跳将上去和他相认但这几年来的受苦受难教会他事事都要郑重不可鲁莽急躁寻思:“这位老乞丐伯伯待我很好当年我和那大盗吕通相斗已然落败幸亏他出手相救。后来他又教了我三招精妙的剑法我才得以大胜万门众弟子。现在想来他这三招剑法平平无奇也没什么了不起但当时却使我得以免受羞辱。”

    又想:“今日重会原该好好谢他一番才是。可是这里是我师父的旧居他在这里挖掘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要起这样一座大屋掩人耳目?他从前是乞丐又怎样了大财?”心下暗暗暗琢磨:“还是瞧清楚了再说。他虽是我恩人但是拜谢也不忙在一时。他怎么不怕我师父回来?难道……难道……师父竟死了么?”

    他从小由师父养育长大向来便当他是父亲一般想到师父说不定已经逝世不由得眼眶便红了。

    突然之间东南角上出叮的一声轻响一个乡民的锄头碰到了什么东西。那主人跃入坑中俯身拾起一件东西。坑中众乡民都停了挖掘向他望去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锈烂铁钉反来覆去的看了半晌才抛在一边说道:“动手啊快挖快挖!”

    狄云和众民忙了一夜那主人始终全神贯注地在旁监督直到天明这才收工。多数乡民散去回家有七八人住得远便在大屋东边廊下席地而睡。狄云也在廊下睡了。睡到下午众人才起身吃饭。狄云身上肮脏旁人不愿和他亲近睡觉吃饭时都离得他远远的。狄云正是求之不得。他虽学会了小心谨慎不敢轻信旁人但要假装作伪仍是颇觉为难时候一久定然露出马脚别人不来和他亲近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吃过饭后狄云走向三里外的小村想找人打听师父是否曾经回来过。远远见到几个少年时的游伴这时都已粗壮成*人在田间忙碌工作他不愿显露自己身份并不上前招呼寻到一个不相识的十三四岁少年问起那间大屋的情形。

    那少年说大屋是去年秋天起的屋主人很有钱来掘聚宝盆的可是掘到这时候还没掘到。那少年边说边笑可见掘聚宝盆一事在左近一带已成了笑柄。“原来的那几间小屋么?嗯好久没人住啦从来没人回来过。起大屋的时候自然是把小屋拆了。”

    狄云别过那少年心中闷闷不乐又是充满了疑团猜不出那老乞丐干这件怪事到底是何用意。他在田野间信步而行经过一块菜块地但见一片青绿都种满了空心菜。

    “空心菜空心菜!”

    蓦然之间他心中响起了这几下清脆的顽皮的声音。“空心菜”是湘西一带最寻常的蔬菜粗生粗长菜茎的心是空的。他师妹戚芳给他取了这个绰号笑他直肚直肠没半点心事。他自离湘西之后直到今日才再看到空心菜。他呆了半晌俯身摘了一根闻闻青菜汁液的气息慢慢向西走去。

    西边都是荒山乱石嶙峋那是连油桐树、油茶树也不能种的。那边荒山之中有一个旁人从来不知的山洞却是他和戚芳以前常去玩耍的地方。他怀念昔日信步向那山洞走去。翻过两个山坡钻过一个大山洞才来到这幽秘荒凉的山洞前。

    只见一丛丛齐肩的长草把洞口都遮住了。他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钻进山洞见洞中各物仍和当年自己和戚芳离去时一模一样没半点移动过只是积满了灰尘。

    戚芳用黏土捏的泥人他用来弹鸟的弹弓捉山兔的扳机戚芳放牛时吹的短笛仍是这么放在洞里的石上。那边是戚芳的针线篮。篮中的剪刀已生满了黄锈。

    当年逢到冬天农闲的日子他常在这山洞里打草鞋或是编竹筐戚芳就坐在他身畔做鞋子。她拿些零碎布片叠成鞋底然后一针针的缝上去。师父和他的鞋子都是青布鞋面。她自己的鞋面上有时绣一朵花有时绣一只鸟那当然是过年时节穿的平时穿的鞋子也都是青布面。若是下田地做庄稼不是穿草鞋就是赤脚。

    狄云随手从针线篮中拿起一本旧书书的封面上写着“唐诗选辑”四个字。他和戚芳都识字不多谁也不会去读什么唐诗那是戚芳用来夹鞋样、绣花样的。他随手翻开书本拿出两张纸样来。那是一对蝴蝶是戚芳剪来做绣花样的。他心里清清楚楚地涌现了那时的情景。

    一对黄黑相间的大蝴蝶飞到了山洞口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但两只蝴蝶始终不分开。戚芳叫了起来:“梁山伯祝英台!梁山伯祝英台!”湘西一带的人管这种彩色大蝴蝶叫“梁山伯祝英台”。这种蝴蝶定是雌雄一对双宿双飞。

    狄云正在打草鞋这对蝴蝶飞到他身旁他举起半只草鞋拍的一下就将一只蝴蝶打死了。戚芳“啊”的一声叫起来怒道:“你……你干什么?”狄云见她忽然怒不由得手足无措嗫嚅道:“你喜欢……蝴蝶我……我打来给你。”

    死蝴蝶掉在地下一动也不动了那只没死的却绕着死蝶不住地盘旋飞动。

    戚芳道:“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狄云看到她黯然的神色听到她难过的语音心中才觉歉然道:“唉这可是我的不对啦。”

    后来戚芳照着那只死蝶剪了个绣花纸样绣在她自己鞋上。到过年的时候又绣了一只荷包给他也是这么一对蝴蝶黄色和黑色的翅膀翅上靠近身体处有些红色、绿色的细线。这只荷包他一直带在身边但在荆州被捉进狱中之后就给狱卒拿去了。

    狄云拿着那对做绣花样子的纸蝶耳中隐隐约约似乎听到戚芳的声音:“你瞧这么作孽!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你活生生把它们拆散了。”

    他呆了一阵将纸蝶又挟回书中随手翻动见书页中还有许多红纸花样有的是一尾鲤鱼有的是三只山羊那是过年时贴在窗上的窗花都是戚芳剪的。

    他正拿了一张张细看忽听得数十丈外出石头相击的喀喇一响有人走来。他心想:“这里从没人来难道是野兽么?”顺手将挟着绣花纸样的书往怀中一塞。

    只听得有人说道:“这一带荒凉得很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嘿越是荒凉越是有人来收藏宝物。咱们得好好在这里寻寻。”狄云心道:“怎么到这里寻宝来着?”闪身出了山洞隐身在一株大树之后。

    过不多时便有人向这儿走来听脚步声共有七八人。他从树后望将出去只见当先一人衣服光鲜油头粉脸相貌好熟跟着又有一人手中提着铁铲走了过来。这人身材高高的气宇轩昂。狄云一见不由得怒气上冲立时便想冲出去一把捏死了他。

    这人正是那夺他师妹送他入狱害得他受尽千辛万苦的万圭。

    他怎么会到了这里?

    旁边那个年纪略轻的却是万门小师弟沈城。

    那两人一走过后面来的都是万门弟子鲁坤、孙均、卜垣、吴坎、冯坦一齐到了。

    万门本有八弟子二弟子周圻在荆州城废园中为狄云所杀只剩下七人了。狄云好生奇怪:“这批人赶到这里寻什么宝贝?难道也是寻聚宝盆么?”

    只听得沈城叫了起来:“师父师父这里有个山洞。”那苍老的声音道:“是吗?”语音中抑制不住喜悦之情。跟着一个高大的人形走了过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狄云和他多年不见只见他精神矍铄步履沉稳丝毫不见苍老之态。

    万震山当先进了山洞众弟子一拥而进。洞中传出来诸人的声音:“这里有人住的!”“灰尘积得这样厚多年没人来了。”“不不!你瞧这里有新的脚印。”“啊这里有新手印有人刚来过不久。”“一定是言师叔他……他将连城剑谱偷了去啦。”

    狄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他们要找连城剑法的剑谱么?怎地搅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什么言师叔?师父说他二师兄言达平失踪多年音讯不知只怕早已不在人世怎么又会钻了出来夺连城剑谱?那明明是我留下的手印脚印他们瞎猜一通真是活见鬼了。”

    只听万震山道:“大家别忙着起哄四下里小心找一找。”有人道:“言师叔既来过这里那还有不拿了去的?”有人道:“戚长这厮真工于心计将剑谱藏在这里别人还真不容易找到。”又一人道:“他当然工于心计啊否则怎么会叫‘铁锁横江’?”

    万震山道:“刚才咱们远远跟着那乡下人过来这人脚步好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这个人说不定也有点儿邪门。”万圭道:“本地乡下人熟悉山路定是转上小路走了。若不是他咱们就算再找上一年半载恐怕也不会找到这儿来。”

    狄云心想:“原来他们是跟着我来的否则这山洞这么隐僻又怎会给他们找到。”

    只听得各人乱轰轰地到处一阵翻掏。洞里本来没什么东西各人这样乱翻也不过是将几件破烂物事东丢来西丢去地移动一下位置而已。跟着铁铲挖地之声响起但山洞底下都是岩石哪里挖得下去?万震山道:“没什么留着了大伙出去到外面合计合计。”

    只见众弟子随着万震山出来走到山溪旁在岩石上坐了下来。狄云不愿给他们现不敢走近。这八人说话声音甚低听不见说些什么。过得好一会八个人站起身来走了。

    狄云心想:“他们是来找连城剑谱却疑心是给我二师伯言达平盗了去。我师父的家给改成了一座大屋子那老乞丐说要找什么聚宝盆……啊是了是了!”

    突然之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猛地里恍然大悟:“这老丐哪里是找什么聚宝盆了他也是在寻找连城剑谱。他认定这剑谱是落入了我师父手中于是到这里来仔细搜寻为了掩人耳目先起这么一座大屋然后再在屋中挖坑找寻生怕别人起疑传出风声说是找聚宝盆那自然是欺骗乡下人的鬼话。”

    跟着又想:“那日万师伯做寿这老乞丐白天夜晚的来来去去显然是别有用心。嗯万震山他们找不到剑谱岂有不到那大屋去查察之理?多半早已去查察过了。这件事尚未了结我到那大屋去等着瞧热闹便是这中间大有古怪一百个不对头!”

    “可是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到了哪里?他的家给人搅得这么天翻地覆他知不知道?”

    “师妹呢?她是留在荆州城里享福做少奶奶吧。万家的人要来搜她父亲的屋子多半不会给她知道。这时候她在干什么呢?”

    晚上大屋里又是四壁点起了油灯和松明。十几个乡民拿起了锄头铁铲挖地。狄云也混在人群中挖掘既不特别出力也不偷懒要旁人越少留意到他越好。他头蓬松不剃胡子大半张脸都给毛遮住了再涂上一些泥灰当真是面目全非又想日间万震山等人跟随过自己别给他们认了出来于是将缠头的白布和腰间的青布带子掉换了使用。这一晚他们在挖靠北那一边那老乞丐背负着双手在坑边踱来踱去。当然他现在完全不象乞丐了衣饰富丽左手上戴着个碧玉戒指腰带上挂了好大的一块汉玉。

    突然之间狄云听到屋外有人悄悄掩来东南西北四面都有人。这些人离得还远那老乞丐显然并未知觉。狄云侧过身子斜眼看那老丐只听得脚步声慢慢近了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是了便是万震山和他的七个弟子。但那老丐还是没觉。狄云早已听得清清楚楚那八个人便如近在眼前可是老乞丐却如耳朵聋了一般。

    五年之前狄云对那老乞丐敬若神明。他只跟那老丐学了三招剑法便将万门八弟子打得一败涂地全无招架的余地。“但怎么他的武功变得这样差了难道不是他么?是认错人了么?不决不会认错的。”狄云却没想到是自己的武功进步到了极高境界于他是清晰可闻的声音在旁人耳中却是全无声息。

    八个人越来越近。狄云很是奇怪:“这八人真是好笑谁还听不到你们在偷偷掩来还是这么蹑手蹑脚鬼鬼祟祟?”那八人又走近了十余丈突然间那老丐身子微微一颤侧过了耳倾听动静。狄云心想:“他听见了?他是聋的么?”其实这八人相距尚远若是换作一两年前的狄云他不会听到脚步声的再走近些也还是听不到的。

    那八个人更加近了走几步停一停显然是防屋中人现。可是那老乞丐已经觉了。他转过身来拿起倚在壁角的一根拐杖那是一根粗大的龙头木拐。

    突然之间那八人同时快步抢前四面合围。砰的一声响大门踢开万圭当先抢入跟着沈城、卜垣跟了进来。七人各挺长剑将那老丐团团围住。

    那老乞丐哈哈大笑道:“很好哥儿们都来了!万师哥怎么不请进来?”

    门外一人纵声长笑缓步踏入正是五云手万震山。他和那老丐隔坑而立两人相互打量。过了半晌万震山笑道:“言师弟几年不见你了大财啦。”

    这三句话钻入狄云耳中他头脑中登时一片混乱:“什么?这老丐便是……便是二师伯……二师伯……言达平?”

    只听那老丐道:“师哥我了点小财。你这几年买卖很好啊。”万震山道:“托福!喂小子们怎么不向师叔磕头?”鲁坤等一齐跪下齐声说道:“弟子叩见言师叔。”那老丐笑道:“罢了罢了!手里拿着刀剑磕头可不大方便还是免了吧。”

    狄云心道:“这人果然是言师伯。他……他?”

    万震山道:“师弟你在这里开煤矿吗?怎么挖了这样大一个坑?”言达平嘿嘿一笑道:“师兄猜错了。小弟仇人太多在这里避难挖个深坑是一作二用。仇人给小弟杀了就随手掩埋不用挖坑。倘若小弟给人家杀了这土坑便是小弟的葬身之地。”万震山笑道:“妙极师弟真是想得周到。师弟身子也不肥大我看这坑够深的了不用再挖啦。”言达平微笑道:“葬一个人是绰绰有余了葬八个人恐怕还不够。”

    狄云听他二人一上来便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禁想起丁典的说话寻思:“他们师兄弟合力杀了他们的师父。受业恩师都要杀相互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听丁大哥说他们师兄弟夺到了连城剑谱却没有得到剑诀。那剑诀尽是一些数字什么第一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第三个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丁大哥一直到死也没说完。剑谱不是早在他们手中么?怎地又到这里来找寻?”

    万震山道:“好师弟咱俩同门这许多年我的心思你全明白你的肚肠我也早看穿了大家还用得着绕圈子说话么?拿来!”说了这“拿来”两字便即伸出右手。

    言达平摇了摇头道:“还没找到。戚老三的心机咱哥儿俩都不是对手。我可万万猜不到他将剑谱藏在哪里。”

    狄云又是一凛:“难道他师兄弟三人合力抢到剑谱却又给我师父拿去了?可是这些年来怎地又丝毫没有动静?是了定是我师父下手极是巧妙他们一直没觉察出来。师父既不在此处剑谱自会随身携带怎会埋藏在这屋中?他们拚命到这里来翻寻那不是太傻了么?”可是他知道万震山和言达平决不是傻瓜比自己聪明十倍还不止。这中间到底隐藏着什么阴谋和机关?

    万震山哈哈大笑说道:“师弟你还装什么假?大家说咱们三师弟是‘铁锁横江’手段厉害。我说呢还是你二师弟厉害。拿来!”说着右手又向前一伸。

    言达平拍拍衣袋说道:“咱哥儿俩多年老兄弟还能分什么彼此?师哥这玩意儿若是师弟得到了我一人决计对付不了非得你来主持大局不可做兄弟的只能在旁协助分一些好处。但要是师兄得到了呢嘿嘿师兄门下弟子虽多功夫都还嫩着点儿只怕也须让做兄弟的凑合凑合加上一把手。”

    万震山皱眉道:“在那边山洞里拿到了什么?”言达平奇道:“什么山洞?这附近有个山洞么?”万震山道:“师弟你我年纪都这么一大把了何必到头来再伤和气?请你拿出来大家一同参详。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何?”言达平道:“这可奇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我拿到了?要是我已得手还在这里挖挖掘掘的干什么?”万震山道:“你鬼计多端谁知道你干什么?”言达平道:“三师弟的东西哪有这么容易找到的。我瞧啊也不会是在这屋中再掘得三天倘若仍然毫无结果我也不想再搅下去了。”万震山冷笑道:“哼!我瞧你还是再掘十天半月的好装得象些。”

    言达平勃然变色便要翻脸但一转念间忍住了怒气道:“你要怎样才信?”放下拐杖解开衣扣除下长袍抓住袍子下摆倒转来抖了两抖丁丁当当地跌出几两银子和一只鼻烟壶来都掉在地下。

    万震山道:“你有这么蠢拿到了之后会随身收藏?就算是藏在身边也必贴肉收的不会放在袍子袋里。”言达平叹了口气道:“师兄既信不过那就来搜搜吧。”

    万震山道:“如此得罪了。”向万圭和沈城使个眼色。两人点了点头还剑入鞘一左一右走到言达平身边。万震山向卜垣和鲁坤又横了个眼色两人慢慢绕到言达平身后手中紧紧抓住了剑柄。

    言达平拍内衣口袋道:“请搜!”万圭道:“师叔得罪了!”伸手去摸他口袋。

    突然之间万圭“啊”的一声尖叫急忙缩手倒退火光下只见手背上爬着一只三寸来长的大蝎子。他反手往土坑边一击拍的一声将蝎子打得稀烂但手背已中剧毒登时高高肿起。他要逞英雄不肯呻吟额上汗珠却已如黄豆般渗了出来。

    言达平惊道:“啊哟万贤侄你哪里去搅了这只毒虫来?这是花斑毒蝎可厉害得很哪。这东西是玩不得的。师哥快快你有解药没有?只要救迟了一步那就不得了了不得!乖乖我的妈!”

    只见万圭的手背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道红线缓缓向手臂升上去。万震山知道中了言达平的陷阱说不得只好忍一口气说道:“师弟做哥哥的服了你啦。我这就认输。你拿解药来我们拍手走路不再来向你罗嗦了。”

    言达平道:“这解药么从前我倒也有过的只是年深日久不知丢在哪里了过几天我慢慢跟你找找或许能找得到。要不然我到大名府去找到药方另外给你配过那也成的。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呢。”

    万震山一听当真要气炸了胸膛这种毒蛇、毒蝎之伤一时三刻便能要了人性命只要这红线一通到胸口立时便即气绝毙命说什么“过几天慢慢找找”此处到河北大名府千里迢迢又说什么找药方配药居然还亏他有这等厚颜无耻还说“谁教咱师兄弟情谊深长”但眼见爱子命在顷刻只好强忍怒气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便道:“师弟这个筋斗我是栽定了。你要我怎么着便划下道儿来吧。”

    言达平慢条斯理的穿上长袍扣上衣扣说道:“师哥我有什么道儿好划给你的?你爱怎么便怎么吧。”万震山心想:“今日且让你扯足顺风旗日后要你知道我厉害。”说道:“好吧姓万的自今而后永不再和你相见。再向你罗嗦什么我姓万的不是人。”言达平道:“这个可不敢当。做兄弟的只求师哥说一句那‘连城剑谱’该当归言达平所有。倘若兄弟侥幸找到自然无话可说;就算落入了师哥手里也当让给兄弟。”

    万圭毒气渐渐上升只觉一阵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摇摆摆。鲁坤叫道:“师弟师弟!”伸手扶住撕破他衣袖。只见那道红线已过腋下。他转头向着万震山叫道:“师父今日什么都答允吧!”

    万震山道:“好这连城剑谱就算是师弟你的了恭喜!恭喜!”这两句“恭喜”却是说得咬牙切齿满腔怨毒。

    言达平道:“既然如此让我进屋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得到什么解药那要瞧万贤侄是不是有这门造化了。”说完慢慢吞吞地转身入内。万震山使个眼色鲁坤和卜垣跟了进去。

    过了好一会三人都没出来也没听到什么声息只见万圭神智昏迷由沈城扶着已是不能动弹。万震山心中焦急向冯坦道:“你进去瞧瞧。”冯坦道:“是!”正要进去只见言达平走了出来满脸春风地道:“还好还好!这不是找到了吗!”手中高举着一个小瓷瓶说道:“这是解药行治蝎毒再好不过了。万贤侄你好大的命啊。以后这种毒物可玩不得了。”说着走到万圭身边拔开瓶塞在万圭手背伤口上洒了些黑色药末。

    这解药倒也真灵过不多时便见伤口中慢慢渗出黑血一滴滴的掉在地下黑血越渗越多万圭手臂上那道红线便迟缓向下回到臂弯又回到手腕。

    万震山吁了口气心中又是轻松又是恼恨儿子的性命是保全了可是这一仗大败亏输还没动手便受制于人。又过了一会万圭睁开了眼睛叫了声:“爹!”

    言达平将瓷瓶口塞上放回怀中拿过拐杖在地下轻轻一顿笑道:“这就行啦万贤侄你今后学了这个乖伸手到别人口袋里去掏摸什么千万得小心才是。”

    万震山向沈城道:“叫他们出来。”沈城应道:“是!”走到厅后大声道:“鲁师哥卜师哥快出来咱们走了。”只听得鲁卜二人“啊啊啊”的叫了几下却不出来。孙均和沈城不等师父吩咐迳自冲了进去随即分别扶了鲁坤、卜垣出来。但见两人脸无人色一断左腿一折右足自是适才遭了言达平的毒手。

    万震山大怒他本就有意立取言达平的性命这时更有了借口这口恶气哪里还耐得到他日再出?当即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刃吐青光疾向言达平喉咙刺了过去。

    狄云从未见万震山显示过武功这时见他这一招刺出狠辣稳健心中暗想:“这一剑好象没有漏洞。”狄云此时武学修为已甚是深湛虽然无人传授但在别人出招之时自然而然地先便看对方招数中有什么破绽。

    言达平斜身让过左手抓住拐杖下端右手抓住拐杖龙头双手一分擦的一声轻响白光耀眼手中已多了一柄长剑。原来那拐杖的龙头便是剑柄剑刃藏在杖中拐杖下端便是剑鞘。他一剑在手当即还招只听得叮叮叮之声不绝师兄弟二人便在土坡边上斗了起来。斗得数招均觉坑边地形狭窄施展不开同声吆喝一齐跃入坑中。

    众乡民见二人口角相争早已惊疑不定待见动上了家伙恶斗更是吓得缩在屋角落中谁也不敢作声。狄云也装出畏缩之状留神观看两位师伯只看得七八招心想:“二位师伯内力太过不足招法却尽够了就算得到了什么‘连城剑谱’恐怕也没有什么用处除非那是一部增进内功的武经。但既是‘剑谱’想来必是讲剑法的书。”

    他又看几招更觉奇怪:“刘乘风、花铁干他们‘落花流水’四侠的武功比之我两位师伯高多了。两位师伯一味讲究招数变化全不顾和内力配合。那是什么道理?当年师父教我剑术也是这么教。看来他们万、言、戚师兄弟三人全是这么学的。这种武功遇上比他们弱的对手自然占尽了上风但只要对手内力稍强他们这许多变幻无穷的剑招就半点用处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学剑?为什么要这样学剑?”

    只见孙均、冯坦、吴坎三人各挺长剑上前助战成了四人合攻言达平之势。

    言达平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大师哥你越来越长进啦招集了一批小喽罗齐来攻打你师弟。”他虽装作若无其事剑法上却已颇见窒滞。

    狄云心想:“他师兄弟二人的剑招各有各的长处。言师伯当年教了我刺肩、打耳光、去剑三式用以对付万门诸弟子那是十分有用的用来对付万师伯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了。唉他们大家都不懂单学剑招变化若无内功相济那有什么用?半点用处也没有真是奇怪这样浅的道理连我这笨人也懂他们个个十分聪明怎么会谁也不懂?难道是我自己胡涂了?”

    突然之间心头似乎闪过了一道灵光:“丁大哥跟我说过那神照经的来历显然师祖爷梅念笙是懂得这道理的却为什么不跟三个弟子说?难道……难道……难道……”他心中连说三个“难道”背上登时渗出了一片冷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身子也轻轻抖。

    旁边一个老年乡民不住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别弄出人命来才好。小兄弟别怕别怕。”他见狄云抖还道他是见到万言二人相斗而害怕虽出言安慰自己心中可也着实惊惧。

    狄云心底已明白了真相可是那实在太过阴险恶毒他不愿多想更不愿将已经猜到了的真相归并成为一条明显的理路只是既然想通了关键的所在一件件小事自然会汇归在一起。万震山、言达平、孙均、冯坦……这些人每一招递出都是令他的想法多了一次印证。“不错不错一定是这样。不过又恐怕不会吧?做师父的怎能如此恶毒?不会的不会的……可是倘若不是又怎会这样?实在太也奇怪了。”

    一张清清楚楚的图画在他脑海中呈现了出来:“许多年以前就是在这屋子外面我和师妹练剑师父在旁指点。师父教了我一招很是巧妙。我用心的练第二次师父却教得不同了剑法仍然很巧妙却和第一次有些儿不同。当时我只道是师父的剑法变幻莫测。这时想来两次所教的剑招为什么不同道理是再也明白不过了。”

    突然之间心里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师父故意教我走错路子故意教我些次等剑法。他自己的本事高得多却故意教我学些中看不中用的剑招。他……他……言师伯的武功和师父应该差不多可是他教了我三招剑法就比师父的高明得多……”

    “言师伯却为什么教我这三招剑法?他不会存着好心的。是了他是要引起万师伯的疑心要万师伯和我师父斗将起来……”

    “万师伯也是这样他自己的本事和他的众弟子完全不同……却为什么连自己儿子也要欺骗?唉他不能单教自己儿子却不教别的弟子这一来西洋镜立刻就拆穿了。”

    言达平左手捏着剑诀右手手腕抖动剑尖连转了七个圈子快无伦地刺向万震山胸口。万震山横过剑身以横破圆斜劈连削将他这七个剑圈尽数破解了。

    狄云在旁看着又想:“这七个圈子全是多余最终是一剑刺向万师伯的左胸何不直接了当的刺了过去?岂不既快又狠?万师伯斜劈连削以七个招式破解言师伯的七个剑圈好象巧妙其实笨得不得了若是反刺言师伯的小腹早已得胜了。”

    猛地里脑海中掠过一幕情景:

    他和师妹戚芳在练剑戚芳的剑招花式繁多他记不清师父所教的招数给迫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戚芳接连三招攻来他头晕眼花手忙脚乱眼看抵敌不住已无法去想师父教过的剑招随手挡架跟着便反刺出去……

    戚芳使一招“俯听文惊风连山石布逃”圈剑来挡但他的剑招纯系自不依师授规范戚芳这一招花式巧妙的剑法反而挡架不住。他一剑刺去直指师妹的肩头。正收势不及之际师父戚长从旁跃出手中拿着一根木柴拍的一声将他手中长剑击落了。他和戚芳都吓得脸色大变。戚长将他狠狠责骂了一顿说他乱刺乱劈不依师父所教的方法使剑太不成话。

    当时他也曾想到:“我不依规矩使剑怎么反而胜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即逝随即明白:“自然因为师妹的剑术还没练得到家要是遇上了真正好手我这般胡砍乱劈当然非输不可。”他当时又怎想得到:自己随手刺出去的剑招其实比师父所教希奇古怪、花巧百端的剑法实用得多。

    现下想来那可全然不同了。以他此刻的武功自是清清楚楚的看了出来:万震山和言达平两人所使的剑术之中有许多是全然无用的花招而万震山教给弟子的剑法戚长教给他和戚芳的剑法其中无用的花招更多。不用说师祖梅念笙早瞧出三个徒儿心术不正在传授之时故意引他们走上了剑术的歪路而万震山和戚长在教徒儿之时或有意或无意的引他们在歪路上走得更远。

    临敌之时使一招不管用的剑法不只是“无用”而已那是虚耗了机会让敌人抢到上风便是将性命交在敌人手里。为什么师祖、师父、师伯都这么狠毒?都这么的阴险?

    “他们会和自己的儿子、女儿有仇么?故意要坑害自己的徒弟么?那决计不会。必定另外有更重大的原因一定有要紧之极的图谋。难道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

    “应该是的吧?万师伯和言师伯为了这剑谱可以杀死自己的师父现在又在拚命想杀死对方。”

    不错他们在拚命想杀对方。土坑中的争斗越来越紧迫。万震山和言达平二人的剑法难分高下但万门众弟子在旁相助究竟令言达平大为分心。斗到分际孙均一剑刺向言达平后心言达平回剑一挡剑锋顺势掠下。孙均一声“啊哟!”虎口受伤跟着当的一声长剑落地。便在这时万震山已乘隙削出一剑在言达平右臂上割了长长一道口子。

    言达平吃痛急忙剑交左手但左手使剑究竟甚是不惯右臂上的伤势也着实不轻鲜血染得他半身都是血污。七八招拆将下来左肩上又中了一剑。

    众乡民见状都是吓得脸上变色窃窃私议只想逃出屋去却是谁也不敢动弹。

    万震山决意今日将这师弟杀了一剑剑出手更是狠辣嗤的一声响言达平右胸又中一剑。

    眼看数招之间言达平便要死于师兄剑底他咬着牙齿浴血苦斗不出半句求饶的言语。他和这师兄同门十余年离了师门之后又明争暗斗了十余年对他为人知之极深出言相求只有徒遭羞辱绝无用处。

    狄云心想:“当年在荆州之时言师伯以一只饭碗助我打退大盗吕通又教了我三招剑法使我不受万门诸弟子的欺侮虽然他多半别有用意但我总是受过他的恩惠决不能让他死于非命。”当下假装不住抖提起手中铁铲在地下铲满了泥土。

    只见万震山又挺剑向言达平小腹上刺去言达平身子摇晃已闪避不开。狄云手中铁铲轻轻一抖一铲黄泥便向万震山飞了过去。泥上所带的内劲着实不小万震山被这股劲力一撞登时立足不住腾的一下向后便摔了出去。

    众人出其不意谁也不知泥土从何处飞来。狄云几铲泥土跟着迅掷出都是掷向点在壁上的松明和油灯大厅中立时黑漆一团众人都惊叫起来。狄云纵身而前一把抱起言达平便冲了出去。

    狄云一到屋外便将言达平负在背上往后山疾驰。

    他于这一带的地势十分熟悉尽往荒僻难行的高山上攀行。言达平伏在他背上只觉耳畔生风犹似腾云驾雾一般恍如梦中真不信世间竟有这等武功高强之人。

    狄云负着言达平攀上了这一带最高的一座山峰。山峰陡峭险峻狄云也从未上来过。他曾和戚芳仰望这座云围雾绕的山峰商量说山上有没有妖怪神仙。戚芳道:“哪一日你待我不好了我便爬上山去永远不下来了。”狄云说:“好我也永远不下来。”戚芳笑道:“空心菜!你肯陪着我永远不下来我也不用上去啦!”

    当时狄云只是嘻嘻傻笑此刻却想:“我永远愿意陪着你你却不要我陪。”

    他将言达平放下地来问道:“你有金创药么?”言达平扑翻身躯便拜道:“恩公尊姓大名?言达平今日得蒙相救大恩不知如何报答才是。”狄云不能受师伯这个礼忙跪下还礼说道:“前辈不必多礼折杀小人了。小人是无名之辈一些小事说什么报答不报答?”言达平坚欲请教狄云不会捏造假名只是不说。

    言达平见他不肯说只得罢了从怀中取出金创药来敷上了伤口抚摸三处伤口兀自心惊:“他再迟得片刻出手我这时已不在人世了。”

    狄云道:“在下心中有几件疑难要请问前辈。”言达平忙道:“恩公再也休提前辈两字。有何询问言达平自当竭诚奉告不敢有分毫隐瞒。”狄云道:“那再好不过了。请问前辈这座大屋是你所造的么?”言达平道:“是的。”狄云又问:“前辈雇人挖掘当然是找那‘连城剑谱’了不知可找到了没有?”

    言达平心中一凛:“我道他为什么好心救我却原来也是为了那本‘连城剑谱’。”说道:“我花了无数心血至今未曾得到半点端倪。恩公明鉴小人实是不敢相瞒。倘若言达平已经得到立即便双手献上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岂敢爱惜这身外之物?”

    狄云连连摇手道:“我不是要剑谱。不瞒前辈说在下武功虽然平平但相信这什么‘连城剑谱’对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么好处。”言达平道:“是是!恩公武功出神入化已是当世无敌那‘连城剑谱’也不过是一套剑法的图谱。小人师兄弟只因这是本门的功夫才十分重视在外人看来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

    狄云听出他言不由衷当下也不点破又问:“听说那大屋的所在本来是你师弟戚老前辈所住的。这位戚前辈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幼跟师父长大见师父实是个忠厚老实的乡下人但丁典却说他十分工于心计是以要再问一问到底丁典的话是否传闻有误。

    言达平道:“我师弟戚长外号叫作‘铁锁横江’那是人家说他计谋多端对付人很辣手就象是一条大铁链锁住了江面叫江中船只上又上不得、下又下不得的意思。”

    狄云心中一阵难过暗道:“丁大哥的话没错我师父竟是这样的人物我从小受他的欺骗他始终不向我显示本来面目。不过不过他一直待我很好骗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中仍是存着一线希望又道:“江湖中这种外号也未必靠得住或许是戚师傅的仇人给他取的。你和令师弟同门学艺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气。到底他的性子如何?”

    言达平叹了口气道:“非是我要说同门的坏话恩公既然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半分。我这个戚师弟样子似乎是头木牛蠢马心眼儿却再也灵巧不过。否则那本‘连城剑谱’怎么会给他得了去呢?”

    狄云点了点头隔了半晌才道:“你怎知那‘连城剑谱’确是在他手中?你亲眼瞧见了么?”

    言达平道:“虽不是亲眼瞧见但小人仔细琢磨一定是他拿去的。”

    狄云道:“我听人说你常爱扮作乞丐是不是?”言达平又是一惊:“这人好厉害居然连这件事也知道了。”便道:“恩公信讯灵通在下的作为什么都瞒不过你。初时在下料得这本‘连城剑谱’不是在万师哥手中便是在戚师弟手中因此便乔装改扮易容为丐在湘西鄂西来往探听动静。”狄云道:“为什么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言达平道:“我恩师临死之时将这剑谱交给我师兄弟三人……”

    狄云想起丁典所说那天夜里长江畔万、言、戚三人合力谋杀师父梅念笙之事哼了一声道:“是他亲手交给你们的吗?恐怕……恐怕……不见得吧?他是好好死的吗?”

    言达平一跃而起指着他道:“你……你是……丁……丁典……丁大爷?”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讯息后来终于泄露是以言达平听得他揭露自己弑师的大罪便猜想他是丁典。

    狄云淡淡道:“我不是丁典。丁大哥嫉恶如仇。他……他亲眼见到你们师兄弟三人合力杀死师父倘若我是丁大哥今日就不会救你让你死在万……万震山的剑下。”

    言达平惊疑不定道:“那么你是谁?”狄云道:“你不用管我是谁。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合力杀了师父之后抢得‘连城剑谱’后来怎样?”言达平颤声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来问我?”狄云道:“有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我不知。请你老老实实说吧。若有假话我总会查察得出。”

    言达平又惊又怕说道:“我如何敢欺骗恩公?我师兄弟三人拿到‘连城剑谱’之后一查之下觉只有剑谱没有剑诀仍是无用便跟着去追查剑诀……”狄云心道:“丁大哥言道这剑诀和一个大宝藏有关。现下梅念笙、凌小姐、丁大哥都已逝世世上已无人知道剑诀你们兀自在作梦。”只听言达平继续说道:“我们三个人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每天晚上都在一间房睡这本剑谱便锁在一只铁盒之中。我们把铁盒锁上的钥匙投入了大江铁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屉里铁盒上又连着三根小铁链分系在三人的手上只要有谁一动其余二人便惊觉了。”

    狄云叹了口气道:“这可防备得周密得很。”言达平道:“哪知道还是出了乱子。”狄云问道:“又出了什么乱子?”言达平道:“这一晚我们师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万震山忽然大叫:‘剑谱呢?剑谱呢?’我一惊跳起只见放铁盒的抽屉拉开了没关上铁盒的盖子也打开了盒中的剑谱已不翼而飞。我们三人大惊之下拚命的追寻却哪里还寻得着?这件事太也奇怪房中的门窗仍是在内由铁扣扣着好端端的没动因此剑谱定非外人盗去不是万师哥便是戚师弟下的手了。”

    狄云道:“果然如此何不黑夜中开了门窗装作是外人下的手?”言达平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铁链连着的。悄悄起身去开抽屉开铁盒那是可以的要走远去开门窗铁链就不够长了。”狄云道:“原来如此。那你们怎么办?”

    言达平道:“剑谱得来不易我们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三个人你怪我我怪你大吵了一场但谁也说不出什么证据只好分道扬镳……”

    狄云道:“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倒要请教。你们师父既有这样一本剑谱迟早总会传给你们难道他要带到棺材里去不成?何以定要下此毒手?何以要杀了师父来抢这剑谱?”

    言达平道:“我师父我师父唉他……他是老胡涂了他认定我们师兄弟三人心术不正始终不传我们这剑谱上的剑法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传人甚至于要将本门武功尽数传于外人。我们三人忍无可忍迫于无奈这才……这才下手。”

    狄云道:“原来如此。你后来又怎断定剑谱是在你戚师弟手中?”

    言达平道:“我本来疑心是万震山盗的他先出声大叫贼喊捉贼最是可疑。我暗中跟踪他跟得不久便知不是他。因为他在跟踪戚师弟。剑谱倘若是万震山这厮拿去的他不会去跟踪别人定是立即躲到穷乡僻壤或是什么深山荒谷中去练了。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见到他总是见他咬牙切齿神色十分焦躁痛恨于是我改而去跟踪戚长。”

    狄云道:“可寻到什么线索?”言达平摇头道:“这戚长城府太深没半点形迹露了出来。我曾偷看他教徒儿和女儿练剑他故意装傻将出自唐诗的剑招名称改得狗屁不通当真要笑掉旁人大牙。不过他越是做作我越知道他路道不对。我一直钉了他三年他始终没显出半分破绽。当他出外之时我曾数次潜入他家中细细搜寻可是别说没连城剑谱连寻常书本子也没一本。嘿嘿!这位师弟当真是好心计好本事!”

    狄云道:“后来怎样?”

    言达平道:“后来嘛万震山忽然要做寿派了个弟子来请戚长到荆州去吃寿酒。当然哪做寿是假查探师弟的虚实是真。戚长带了女儿还有一个傻头傻脑的弟子叫什么狄云的一块儿去。酒筵之间这狄云和万家八个弟子打了起来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剑术引起了万震山的疑心……恩公你说什么?”狄云凄然摇了摇头。言达平续道:“于是万震山将戚长请到书房中去谈论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翻了脸。戚长出手将万震山刺伤从此不知所踪。奇怪真奇怪真奇怪之极了。”

    狄云道:“什么奇怪?”言达平道:“戚长从此便无影无踪不知躲到了何处。戚长去荆州之时决不会将盗来的剑谱随身携带定是埋藏在这里一处极隐蔽的地方。我本来料想他刺伤万震山后一定连夜赶回此间取了剑谱再行远走高飞是以一生事故我立即备下了快马抢先来到这里等候瞧他这剑谱放在哪里以便俟机下手可是左等右等他始终没有现身。一过几年看来他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便老实不客气在这里搅他个天翻地覆想要掘那剑谱出来。可是花了无数心血半点结果也没有。若不是恩公出手姓言的今日连性命也送在这里了。嘿嘿我那万师哥可当真辣手!”

    狄云道:“照你看来你那戚师弟现下到了何处?”

    言达平摇头道:“这个我可真猜想不出了。多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什么地方一病不起又说不定遇到什么意外给豺狼虎豹吃掉了。”

    狄云见他满脸幸灾乐祸的神气显得十分欢喜心中大是厌恶但转念一想师父音讯全无多半确已遭了不幸便站起身来说道:“多谢你不加隐瞒在下要告辞了。”

    言达平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道:“恩公大恩大德言达平永不敢忘。”

    狄云道:“这种小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何况……何况你从前……你在这里养伤那万震山决计找你不到的尽管放心好了。”

    言达平笑道:“这会儿多半他急得便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也顾不到来找我了。”狄云奇道:“为什么?”言达平微微笑道:“我那毒蝎伤了他儿子的手必须连续敷药十次方能除尽毒性。只敷一次有什么用?”

    狄云微微一惊道:“那么万圭会性命不保么?”言达平甚是得意道:“这种花斑毒蝎当真是非同小可妙在这万圭不会一时便死要他呼号呻吟足足一个月这才了帐。哈哈妙极妙极!”

    狄云道:“要一个月才死那就不要紧了他去请到良医总有解毒的法子。”

    言达平道:“恩公有所不知。这种毒蝎是我自己养大的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种解药蝎子习于解药的药性寻常解药用将上去便全无效验任他医道再高明的医生也只是用治毒虫的药物去解毒那有屁用?只有一种独门解药是这蝎子没服食过的那才有用世上除我之外没第二个知道这解药的配法。哈哈哈哈!”

    狄云侧目而视心想:“这个人心肠如此恶毒真是可怕!下次说不定我会给他的毒蝎螫中。丁大哥常说在江湖上行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问他拿些解药放在身边这叫做有备无患。”便道:“你这瓶解药给了我罢!”

    言达平道:“是是!”可是并不当即取出问道:“恩公要这解药不知有什么用途?”狄云道:“你的毒蝎十分厉害说不定一个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身边有一瓶解药那就放心些了。”言达平脸色尴尬陪笑道:“恩公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怎敢加害?恩公这是多疑了。”狄云伸出手去说道:“备而不用放在身边那也不妨。”言达平道:“是是!”只得取出解药递了过去。

    狄云下得峰来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只见屋中众乡民早已散去那管家和工头也已不知去向空空荡荡的再无一人。

    狄云心想:“师父已死师妹已嫁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走出大屋沿着溪边向西北走去。行出数十丈回头一望这时东方太阳刚刚升起阳光照射在屋前的杨树、槐树之上溪水中泛出点点闪光这番情景他从小便看熟了的不由得又想:“从今而后这地方我是再也不会来的了。”

    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寻思:“眼下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须得将丁大哥的骨灰送去和凌小姐遗体合葬这且去荆州走一遭。万圭这小子害得我好苦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也不用亲手报仇。言达平说他要呻吟号叫一个月才死却不知是真是假。倘若他命大医生给治好了我还得给他补上一剑取他狗命。”

    自从昨晚见到万震山与言达平斗剑他才对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

第十章 “唐诗选辑”

    湘西和荆州相隔不远数日之后便到了荆州。这一条路是当年他随同师父和师妹曾经走过的。山川仍然是这样道路仍然是这样。当年行走之时路上满是戚芳的笑声。这一次从麻溪铺到荆州他没有听到一下笑声。当然有人笑不过他没有听见。

    在城外一打听知道凌退思仍是做着知府。狄云仍是这么满脸污泥掩住了本来面目走进城去。

    第一个念头是:“我要亲眼瞧瞧万圭怎样受苦。他的毒伤是不是好了?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经回来说不定还留在湖南治伤。”

    踱到万家门口远远望见沈城匆匆从大门中出来神情显得很是急遽。狄云心想:“沈城既在这里万圭想来也已回家。一到天黑我便去探探。”于是走向那个废园。

    废园离万家不远当日丁典逝世、杀周圻、杀耿天霸、杀马大鸣都是在这废园之中此番旧地重来只见荒草如故遍地瓦砾如故。他走到那株老梅之旁抚摸凹凹凸凸的树干心道:“那一日丁大哥在这株老梅树下逝世梅树仍是这副模样半点也没变。丁大哥却已骨化成灰。”

    当下坐在梅树下闭目而睡。睡到二更时分从怀中取出些干粮来吃了出了废园迳向万家而来。绕到万家后门越墙而入到了后花园中不由得心中一阵酸苦:“那日我身受重伤躲在柴房之中。师妹不助我救我已算得狠心却反而去叫丈夫来杀我。”正要举步而前忽见太湖石旁有三点火光闪动。

    他立即往树后一缩向火光处望去。凝目间见三点火光是香炉中三枝点燃了的线香。香炉放在一张小几上几前有两个人跪着向天磕头一会儿站起身来。狄云看得分明一个便是戚芳另一个是小女孩她的女儿也是叫做“空心菜”的。

    只听得戚芳轻轻祷祝:“第一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夫君得脱苦难解肿去毒不再受这蝎毒侵害的痛楚。空心菜你说啊说求求天菩萨保佑爹爹病好。”小女孩道:“是妈妈求求天菩萨保佑叫爹爹不痛痛了不叫叫了。”狄云相隔虽然不近她母女俩的说话却听得清清楚楚得知万圭中毒后果然仍在受苦心中既感到幸灾乐祸地喜欢又恼恨戚芳对丈夫如此情义深重。

    只听戚芳说道:“第二炷香求天老爷保佑我爹爹平安无灾无难早日归来。空心菜你说请天菩萨保佑外公长命百岁。”小女孩道:“是外公你快快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啊?”戚芳道:“求天菩萨保佑。”小女孩道:“天菩萨保佑外公还要保佑爷爷和爹爹。”她从来没见过戚长妈妈要她求祷她心中记挂的却是自己的祖父和父亲。

    戚芳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第三炷香求老天爷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事事如意保佑他早娶贤妻早生贵子……”说到这里声音不禁哽咽了伸起衣袖拭了拭眼泪。小女孩道:“妈妈你又想起舅舅了。”戚芳道:“你说求老天爷保佑空心菜舅舅平安……”

    狄云听她祷祝第三炷香时正自奇怪:“她在替谁祝告?”忽听得她说到“空心菜舅舅”五个字耳中不由得嗡的一声响心中只说:“她是在说我?她是在说我?”

    那小女孩道:“妈妈记挂空心菜舅舅天菩萨保佑舅舅恭喜财买个大娃娃给我他也是空心菜我也是空心菜。妈妈这个空心菜舅舅到哪里去啦?他怎么也还不回来?”戚芳道:“空心菜舅舅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舅舅抛下你妈不理了妈却天天记着他……”说到这里抱起女儿将脸藏在女儿脸前快步回了进去。

    狄云走到香炉之旁瞧着那三根闪闪着微光的香头不由得痴了。

    他怔怔地站着三根香烧到了尽头都化了灰烬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第二天清晨狄云从万家后园中出来在荆州城中茫然乱走忽然听得呛啷啷、呛啷啷的声音直响是个走方郎中摇着虎撑在沿街卖药。狄云心中一动他要亲眼瞧瞧万圭呻吟叫唤的惨状于是取出十两银子要将他的衣服、药箱、虎撑一古脑儿都买下来。那郎中很奇怪这些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最多不过值得三四两银子便高高兴兴地卖了给他。

    狄云回到废园换上郎中的衣服拿些草药捣烂了将汁液涂在脸上又在左眼下敷了一大块草药弄得面目全非然后摇着虎撑来到万家门前。

    他将到万家门前便把虎撑呛啷啷、呛啷啷地摇得大响待得走近嘶哑着嗓子叫道:“专医疑难杂症无名肿毒毒虫毒蛇咬伤即刻见功!”

    如此来回走得三遍只见大门中一人匆匆出来招手道:“喂郎中先生你过来过来。”狄云认得他是万门弟子便是当年削去他五根手指的吴坎。但狄云此刻装束面貌与昔年大异吴坎自是认他不出。狄云生怕他听出自己语音慢慢踱过去更加压低嗓子说道:“这位爷台有何吩咐可是身上生了什么疑难杂症、无名肿毒?”

    吴坎“呸”的一声道:“你瞧我象不象生了无名肿毒?喂我问你给蝎子螫了你治不治得好?”

    狄云道:“青竹蛇、赤练蛇、金脚蛇、铁铲蛇天下一等一的毒蛇咬伤了人在下都是药到伤去。那蝎子嘛嘿嘿又算得什么一回事?”

    吴坎道:“你可别胡吹大气这螫人的蝎子却不是寻常的家伙。荆州城里的名医见了个个摇头你又医得好了?”

    狄云皱眉道:“有这等厉害?天下的蝎子嘛也不过是灰毛蝎、黑白蝎、金钱蝎、麻头蝎、红尾蝎、落地咬娘蝎、白脚蝎……”他信口胡说连说了二十来种才道:“每种蝎子毒性不同各有各的治法就算是名医若不是真的有本事的也未必懂得周全。”

    吴坎见他形貌丑陋衣衫褴褛虽然说了许多蝎子的名目但结结巴巴口齿不清料想也没什么本事便道:“既是如此你便去瞧瞧吧反正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狄云点了点头跟他走进万府。

    他一跨进门登时便想起那年跟着师父、师妹前来拜寿的情景那时候是乡下少年进城眼中看出来什么东西都透着新鲜好玩和师妹两个东张西望指指点点今日再来庭户依旧心中却只感到一阵阵酸苦。他随着吴坎走过了两处天井来到东边楼前。

    吴坎仰起了头大声道:“三师嫂有个草头郎中他说会治蝎毒要不要他来给师哥瞧瞧?”

    呀的一声楼上窗子打开戚芳从窗中探出头来说道:“好啦多谢吴师弟你师哥今天痛得更加厉害了请先生上楼。”吴坎对狄云道:“你上去吧。”自己却不跟上去。戚芳道:“吴师弟你也请上来好啦帮着瞧瞧。”吴坎道:“是!”这才随着上楼。

    狄云上得楼来只见中间靠窗放着一张大书桌放着笔墨纸砚与十来本书还有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孩衣衫。戚芳从内房迎了出来脸上不施脂粉容色颇为憔悴。狄云只向她看了一眼生怕她识得自己不敢多看便走进房去。只见一张大床上向里睡着一人不断呻吟正是万圭。他小女儿坐在床前的一张小凳上在给爸爸轻轻捶腿。她见到狄云污秽古怪的面容惊呼一声忙躲到母亲身后。

    吴坎道:“我这师哥给毒蝎螫伤了毒性始终不消好象有点儿不大对头。”狄云道:“嗯是吗?”他在门外和吴坎说话时泰然自若这时见了戚芳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自觉双颊烧唇干舌燥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床前拍了拍万圭肩头。

    万圭慢慢翻身过来一睁眼看到狄云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戚芳道:“三哥这位是吴师弟给你找来的大夫他……他或许会有灵药能治你的伤。”语气之中实在对这郎中全无信心。

    狄云一言不看了看万圭肿起的手背见那手背又是黑黑的一团样子甚是可怖于是嘶哑着嗓子道:“这是湘西沅陵一带的花斑毒蝎咬的咱们湖北可没这种蝎子!”

    戚芳和吴坎齐声道:“是是正是在湘西沅陵给螫上的。”戚芳又道:“先生瞧出了蝎子的来历定是能治的了?”语音中充满了指望。

    狄云屈指计算日子道:“这是晚上咬的到现在么嗯已经有七天七晚了。”

    戚芳向吴坎瞧了一眼说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那确是晚上给螫的到今天已有七天七晚。”

    狄云又道:“这位爷台是不是反手一掌将蝎子打死了?若不是这样本来还可有救。现下将蝎子打死在手背之上毒性尽数迫了进去再要解救那是千难万难了。”

    戚芳本来听他连时日都算得极准料想必有治法脸上已有喜色待得这么说又焦急起来道:“先生说得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要请你救他性命。”

    狄云这次假扮郎中而进万家本意是要亲眼见到万圭痛苦万状、呻吟就死的情景以便稍泄心中郁积的怒气至于救他性命之意自然是半点也没有的。但他自幼对戚芳便是千依百顺从来不违拗她半点这时听她如此焦急相求心中一软便想去打开药箱取言达平的解药出来但随即转念:“这万圭害得我好苦又夺了我师妹我不亲手杀他已算是客气之极的了如何还能救他性命?”便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肯救实在他中毒太深又耽搁了日子毒性入脑那是不能救的了。”

    戚芳垂下泪来拉着女儿的手道:“空心菜宝宝你向这伯伯磕头求他救救爹爹的命。”

    狄云急忙摇手道:“不不用磕头……”但那女孩很乖向来听母亲的话又知父亲重伤心中也很焦急当即跪在地下向他咚咚咚的磕头。狄云右手五指已失始终藏在衣袖之中当即伸出左手将女孩扶起。只见那女孩起身之时颈中垂下一个金锁片来金片上镌着四个字:“德容双茂”。

    狄云一看之下不由得一呆想起那日自己在万家柴房之中昏晕了过去醒转时身子已在长江舟中身边有些金银饰其中有一片小孩儿的金锁片上面也刻着这样四个字莫不是……莫不是……

    他只看了一眼不敢再看脑海中一片混乱终于渐渐清晰了起来:“我在万家柴房中晕倒若不是师妹相救更无旁人。从前我疑心她有意害我但昨晚……昨晚她向天祝祷吐露心事她既对我如此情长当日自也决计不会害我难道难道老天爷有眼睛我和师妹经历了这番艰难困苦之后又能重行团圆么?”

    他想到“重行团圆”四字不禁心中又怦怦乱跳侧头向戚芳瞥了一眼只见她满脸尽是关切之色目不转睛地瞧着万圭眼中流露出爱怜的神气。

    狄云一见到她这眼色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背脊上一片冰凉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他和万门八弟兄相斗给他八人联手打得鼻青目肿师妹给他缝补衣衫眼光中也是这么爱怜横溢、柔情无限。现今她这眼波是给了丈夫啦再也不会给他了。

    “要是我不给解药谁也怪不得我。等万圭痛死了我夜里悄悄来带了她走路谁能拦得住我?我旧事不提和她再做……再做夫妻。这女孩儿嘛我带了她一起走就是了。唉不成不成!师妹这几年来在万家做少奶奶舒服惯了怎么又能跟我去耕田放牛?何况我形容丑陋识不上几百个字手又残废了怎配得上她?她又怎肯跟我走?”这一自惭形秽不由得羞愧无地脑袋低了下去。

    戚芳哪知道这个草药郎中心里竟在转着这许许多多念头只是怔怔地瞧着他盼他口中吐出两个字:“有救!”

    万圭一声长一声短地呻吟这时蝎毒已侵到腋窝关节整条手臂和手掌都是肿得痛楚难当。

    戚芳等了良久不见狄云作声又求道:“先生请你试一试只要……只要减轻他一些……痛苦就算……就算……也不怪你。”意思是说既然万圭这条命是保不住了那么只求他给止一止痛就算终于难逃一死也免得这般受苦。

    狄云“哦”的一声从沉思中醒觉过来。霎时间心中一片空荡荡的万念俱灰恨不得即刻就死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这个师妹但她却嫁了他的大仇人还在苦苦哀求自己叫自己救这仇人。“我宁可是如万圭这厮身上受尽苦楚却有师妹这般怜惜地瞧着我就算活不了几天那又算得什么?”他轻轻吁了口气打开药箱取出言达平的那瓶解药倒了些黑色粉末出来放上万圭的手背。

    吴坎叫道:“啊哟……正……正是这种解药这……这可有救了。”

    狄云听得他声音有异本来说“这可有救了”五字该当欢喜才是可是他语音中却显得异常失望还带着几分气恼狄云觉得奇怪侧头向他瞧了一眼只见他眼中露出十分凶狠恶毒的神色。狄云更觉奇怪但想万门八弟子中没一个好人。万震山、言达平他们同门相残万圭与吴坎的交情也未必会好只是他何以又出来替万圭找医生看病?

    万圭的手背一敷上药末过不多时伤口中便流出黑血来。他痛楚渐减说道:“多谢大夫这解药可用得对了。”戚芳大喜取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轻响血液滴入铜盆之中。戚芳向狄云连声称谢。

    吴坎道:“三师嫂小弟这回可有功了吧?”戚芳道:“是确要多谢吴师弟才是。”吴坎笑道:“空口说几声谢谢那可不成!”戚芳没再理他向狄云道:“先生贵姓?我们可得重重酬谢。”

    狄云摇头道:“不用谢了。这蝎毒要连敷十次药方能解除。”心中酸楚但觉世上事事都是苦说道:“都给了你吧!”将那瓶解药递了过去。

    戚芳没料到事情竟是这般容易一时却不敢便接说道:“我们向先生买了不知要多少银子?”狄云摇头道:“送给你的不用银子。”

    戚芳大喜双手接了过来躬身万福深深致谢道:“先生如此仗义真不知该当怎生相谢才好。吴师弟请你陪这位先生到楼下稍坐。”狄云道:“不坐了告辞。”戚芳道:“不不先生的救命大恩我们无法报答一杯水酒无论如何是要敬你的。先生你别走啊!”

    “你别走啊!”这四个字一钻入狄云耳中他心肠登时软了寻思:“我这仇是报不成了葬了丁大哥后再也不会到荆州城来。今生今世是不会再和师妹相见了。她要敬我一杯酒嗯再多瞧她几眼也是好的。”当下便点了点头。

    酒席便设在楼下的小客堂中狄云居中上坐吴坎打横相陪。戚芳万分感激这位大夫的恩德亲自上菜。万府中万震山等一干人似乎不在家其余的弟子也没来入席饮酒。

    戚芳恭恭敬敬地敬了三杯酒。狄云接过来都喝干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充盈了眼泪知道再也无法支持下去再坐得一会便会露出形迹当即站起身来说道:“酒已足够我这可要去了!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来了!”戚芳听他说话不伦不类但这位郎中本来十分古怪也不以为意说道:“先生大恩大德我们无法相谢这里一百两纹银请先生路上买酒喝。”说着双手捧过一包银子。

    狄云转开了头仰天哈哈大笑说道:“是我救活了他是我救活了他哈哈哈哈!真好笑!天下还有比我更傻的人么?”他纵声大笑脸颊上却流下了两道眼泪。

    戚芳和吴坎见他似疯似颠不禁相顾愕然。那小女孩却道:“伯伯哭了伯伯哭了!”

    狄云心中一惊生怕露出了马脚不敢再和戚芳说话心道:“从此之后我是再也不见你了。”伸手入怀摸出那本从沅陵石洞中取来的夹鞋样诗集拢在衣袖之中垂下袖去悄悄放在椅上不敢再向戚芳瞧上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楼下去了。

    戚芳道:“吴师弟你给我送送先生。”吴坎道:“好!”跟了出去。

    戚芳手中捧着那包银子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他的笑声怎地和那人这么象?唉我怎么了?这些日子来三哥的伤这么重我心中却颠三倒四的老是想着他……他……他……”随手将银子放在桌上以手支颐又坐在椅上。

    那张椅子是狄云坐过的只觉得椅上有物忙站起身来见是一本黄黄的旧书封皮上写着“唐诗选辑”四字。

    她轻呼一声伸手拿了起来随手一翻书中跌出一张鞋样正是自己当年在湘西老家中剪的。她登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双手抖又翻过几页见到一对蝴蝶的剪纸花样。当年和狄云在山洞中并肩共坐剪成这对纸蝶时的情景蓦地里如闪电般映入脑海。她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心中只道:“这……这本书从哪里来的?是……是谁带来的?难道是那郎中先生?”

    小女孩见母亲神情有异惊慌起来连叫:“妈妈你……做什么?”

    戚芳一怔之间抓起那本书揣入怀中飞奔下楼向门外直追出去。她自从嫁作万家媳妇以来一直斯斯文文这般在厅堂间狂奔急驰那是从来没有的事。万家婢仆忽见少奶奶展开轻功连穿几个天井急冲而出无不惊讶。

    戚芳奔到前厅见吴坎从门外进来忙问:“那郎中先生呢?”吴坎道:“这人古里古怪的一句话不说便走了。三师嫂你找他干么?师哥的伤有反复么?”戚芳道:“不不!”急步奔出大门四下张望已不见卖药郎中的踪迹。

    她在大门外呆立半晌伸手又从怀中取出旧书翻动每见到一张鞋样一张花样少年时种种欢乐事情便如潮水般涌向心头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她忽然转念:“我怎么这样傻?公公和三哥他们最近到湘西去见言师叔说不定无意中闯进了那个山洞随手取了这本书来也是有的。这位郎中先生怎会和这书有甚相干?”但随即又想:“不不!事情哪会这么巧法?那山洞隐秘之极连爹爹也不知道世上除我之外就只师哥他……他一人知道公公和三哥他们怎找得到?他们是去寻访言师叔怎会闯进这山洞去?刚才我摆设酒席之时明明记得抹过这张椅子哪里有什么书本?这本书若不是那郎中带来的却是从哪里来的?”

    她满腹疑云慢慢回到房中见万圭敷了伤药之后精神已好得多了。她手中握着那本书便想询问丈夫但转念一想:“且莫鲁莽倘若那郎中……那郎中……”

    万圭道:“芳妹这位郎中先生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须得好好酬谢他才是。”戚芳道:“是啊我送他一百两银子他又不肯受真是一位江湖异人这瓶药……咦解药呢?是你收了起来么?”卖药郎中将解药交了给她之后她便放在万圭床前的桌上这时却已不见。万圭道:“没有不在桌上么?”

    戚芳在桌上、床边、梳妆台、椅子、箱柜、床底、桌底各处寻找解药竟是影踪不见。她心中大急:“难道我适才神智不定奔出去时落在地下了?不我记得清清楚楚是放在桌上这只药碗边的。”万圭也很焦急道:“你……你快再找找怎么会不见的?我刚才合了一忽儿眼临睡着的时候记得还看到这瓷瓶儿便在桌上。”

    他这么一说戚芳更加着急了转身出房拉着女儿问道:“刚才妈出去时有谁进来过了?”小女孩道:“吴叔叔上来过他见爹爹睡着了就下去啦!”

    戚芳吁了一口长气隐隐知道事情不对但万圭正在病中不能令他担忧说道:“空心菜你陪着爹爹说妈妈去向郎中先生再买一瓶药给爹爹医伤。”小女孩点点头道:“妈你快些回来。”

    戚芳定了定神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一柄匕贴身藏着慢慢走下楼去寻思:“吴坎这厮在没人之处见到我总是贼忒嘻嘻地不怀好意。这郎中是他请来的莫非他和郎中串通好了安排下什么阴谋诡计?否则为什么那郎中既不要钱解药又不见了?”

    她一面思索一面走向后园到得回廊只见吴坎倚着栏杆在瞧池里的金鱼。戚芳道:“吴师弟你一个人在这里?”吴坎回过头来满脸眉花眼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师嫂怎么不在楼上陪伴三师哥好兴致到这里来?”戚芳叹了口气道:“唉我闷得很。整天陪着个病人你师哥手上痛得狠了脾气就越来越坏。不出来散散心找个人说话解闷儿可把人也憋死了。”吴坎一听当真喜出望外笑道:“三师哥也真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作伴还要脾气那可也太难侍候了。”

    戚芳走到他身边也靠在栏杆上望着池中金鱼笑道:“师嫂是老太婆啦还说什么如花似玉也不怕人笑歪了嘴。”吴坎忙道:“哪里?哪里?师嫂做闺女时有闺女的美貌做少奶奶时有少***俊俏。大家都说:荆州城里一朵花千娇百媚在万家。”

    戚芳嘿的一声转过身来伸出手去说道:“拿来!”

    吴坎笑道:“拿什么?”戚芳道:“解药!”吴坎摇头道:“什么解药?治万师哥伤的么?”戚芳道:“正是明明是你拿去了。”吴坎狡狯微笑道:“郎中是我请来的解药是我寻来的。万师哥已敷过一次少说也可免了数日的痛苦。”戚芳道:“郎中先生说道要连敷十次。”吴坎摇头道:“我懊悔得紧懊悔得紧。”戚芳道:“懊悔什么?”吴坎道:“我见这草药郎中污秽肮脏就象叫化子一般料想也没什么本事这才引他上楼不过想找个事端多见你一次没想到这狗杀才误打误撞居然有治蝎毒的妙药。这个那可是大违我的本意了。”

    戚芳听得心头火可是药在人家手中只有先将解药骗到了手再跟他算帐当下强忍怒气笑道:“依你说要你师哥怎么谢你你才肯将解药交出来?”

    吴坎叹了口气道:“三师哥已享了这许多年艳福早就该死了。”戚芳脸上变色咬住嘴唇皮不语。吴坎道:“那年你到荆州来我们师兄弟八人哪一个不是一见了你便神魂颠倒?狄云那傻小子一天到晚跟在你身边我们只瞧得人人心里好生有气大伙儿一合计先去打他个头崩额裂再说……”戚芳道:“原来你们打我师哥还是为了我哪!”

    吴坎笑道:“大家嘴里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套啦说他强行出头去斗那大盗吕通削了万门弟子的面子。其实人人心中可都是为了师嫂你啊!你跟他补衣服说体己话儿这门子亲热的劲儿我们师兄弟八人瞧在眼里恼在心里哪一个不是大喝干醋只喝得三十六只牙齿只只都酸坏了?”

    戚芳暗暗心惊:“难道这还是因我起祸?三哥三哥你怎么从来不跟我说?”脸上仍是假装漫不在乎笑道:“吴师弟你这可来说笑了。那时我是个乡下姑娘村里村气的打扮得笑死人啦又有什么好看?”吴坎道:“不不!真美人儿用得着什么打扮?你若不是引得大伙儿失魂落魄这个……”说到这里突然住嘴不再说下去了。

    戚芳道:“什么?”吴坎道:“我们把你留在万家我姓吴的也出过不少力气。可是师嫂你平时见了我笑也不笑这不叫人心中愤愤不平么?”戚芳呸了一声道:“我留在万家嫁给你师哥是我自己心甘情愿。你又出过什么力气了?那时候你又没来劝我一言半语真是胡说八道!”吴坎摇头笑道:“我……我怎么没出力气?你不知道罢了。”

    戚芳更是心惊柔声道:“吴师弟你跟我说你出了什么力气师嫂决忘不了你的好处。”吴坎摇头道:“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你知道了也没用咱们只说新鲜的。”戚芳道:“好吧你不肯说就算了。快给我解药要是有人撞见咱们二人在这里可不大妥当。”

    吴坎笑道:“白天有人撞见晚上这里可没人。”戚芳退后一步脸如寒霜厉声道:“你说什么?”吴坎笑道:“你要治好万师哥的伤那也不难。今晚三更我在那边柴房里等你你若是一切顺我的意我便给你敷治一次的药量。”

    戚芳咬牙骂道:“狗贼你胆敢说这种话好大的胆子!”

    吴坎沉着嗓子道:“我早把性命豁出去了这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万圭这小子什么地方强过我姓吴的了?只不过他是我师父的亲生儿子投胎投得好而已。大家出了力气为什么让这臭小子一个儿独享艳福?”

    戚芳听他连说几次“出了力气”心下起疑只是他污言秽语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待公公回来我照实禀告瞧他不剥了你的皮。”

    吴坎道:“我守在这里不走。师父一叫我我先将解药倒在荷花池里喂了金鱼。我问过那个郎中他说解药只这么一瓶要再配制一年半载也配不起。”他一面说一面从怀中将解药取了出来拔开瓶塞伸手池面只要手掌微微一侧解药便倒入池中万圭这条命就算是送了。

    戚芳急道:“喂喂快收起解药咱们慢慢商量不迟。”吴坎笑道:“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救丈夫性命就得听我的话。”戚芳道:“倘若你从前真的对我有心出过力气那么……否则的话我才不来理你呢。”

    吴坎大喜盖上了瓶塞说道:“师嫂我要是说了实话你今晚就来和我相会是不是?”戚芳道:“那也得瞧你说的是真是假。骗人的话又有什么用?”吴坎道:“千真万确怎会有半点虚假?那是沈师弟想的计策。周师哥和卜师哥假扮采花贼引得狄云这傻小子到桃红房中救人。这傻小子床底下的金器银器便是我吴坎亲手给他放的。师嫂我们若不是使这巧计怎能留得住你在万府?”

    戚芳只觉头脑晕眩眼前黑吴坎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刃扎入她的心中不禁低呼:“我……我错怪了你冤枉了你!”

    她身子摇摇晃晃便欲摔倒伸手扶住了栏杆说道:“我不信哪有这回事?你编出来骗我的。”声音甚是苦涩。

    吴坎道:“你不信?好别的人不能问你去问桃红好了她在后面那破祠堂里住。问过之后可千万不能跟旁人说。我们师兄弟大家赌过咒这秘密是说什么也不能泄漏的。若不是为了今晚三更师嫂为了你我吴坎什么都甩出去啦!”

    戚芳大叫一声冲了出去推开花园后门向外急奔。

    她心乱如麻一奔出后门穿过几座菜园定了定神找到了西北角那座小小的破落祠堂见虚掩着门便伸手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只见地下满是灰尘桌椅都是甚是残破心想:“公公的侍妾桃红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吴坎这贼子骗人莫非……莫非他骗我到这里来不怀好意?我还是快回去。”

    突然之间只听踢踏、踢踏缓缓的脚步声响内堂走出一个女人来。那是个中年丐妇低头弓背披头散衣服污秽破烂。

    那丐妇见到有人吃了一惊立即转身回去。她将走进内堂又转过脸来瞧了一眼这一次看清楚了戚芳的相貌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呼。她倒退了两步突然跪倒说道:“少奶奶你……你别说……别说我在这里。”戚芳大奇问道:“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那丐妇道:“不……不干什么?我……我……”说着立刻站起快步进了内室。

    只听得脚步声急那丐妇从后门匆匆逃了出去。戚芳心想:“这女子不知为了什么事见了我这等害怕……啊哟想起来了她……她便是桃红!”一想到是她戚芳三脚两步从祠堂大门纵出踏着瓦砾抢到后门伸手从腰间拔出了匕喝道:“桃红你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那丐妇正是桃红听得戚芳叫出自己名字已自慌了待见到她手中持着一把明晃晃的匕更是害怕双膝抖又要跪下颤声道:“少奶奶你……你饶了我。”

    戚芳在万家只和桃红见了几次没多久就从此不见她面每一想到狄云要和这女人卷逃私奔便是心如刀割是以这女人到了何处她从来不问。就算有人提起她也决计不听那势必碰痛她内心最大的创伤。那知她竟会躲在这里。这祠堂离万家不远但戚芳做了少奶奶之后事事谨慎比之在湘西老家做闺女时大不相同从不在外面乱走虽曾多次见到这破祠堂的门口却从来没进去过。

    桃红此刻蓬头垢面容色憔悴几年不见倒似是老了二十岁一般。吴坎叫戚芳到这祠堂中来找桃红询问真相她虽当面见到了但如桃红若无其事的慢慢走开她便决计认不出来。

    她扬了扬手中匕威吓道:“你躲在这里干么?快跟我说。”

    桃红道:“我……我不干什么。少奶奶老爷赶了我出来他说要是见到我耽在荆州便要杀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没地方好去只好躲在这里讨口吃的。少奶奶除了荆州城我什么地方都不认得叫我到哪里去?你……你行行好千万别跟老爷说。”

    戚芳听她说得可怜收起了匕道:“老爷为什么赶了你出来?怎么我不知道?”

    桃红垂泪道:“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忽然不喜欢我了。那个湖南佬……那个姓狄的事又不是我不好。啊哟我……我不该说这种话。”

    戚芳道:“好吧你不说你就跟我见老爷去。”伸出左手一把抓住了她衣襟。戚芳本**洁桃红衣襟上满是污秽油腻一把抓住手掌心滑溜溜地极不好受。但她急于要查知狄云被冤的真相便是再肮脏十倍的东西这当儿也是毫不在乎了。

    桃红簌簌抖忙道:“我说我说少奶奶你要我说什么?”

    戚芳道:“狄……狄……那姓狄的事到底是怎么?你为什么要和他私奔?”

    桃红心下惊惶睁大了眼一时说不出来。

    戚芳凝视着她心中所感到的害怕或许比之桃红更甚十倍。她真不敢听桃红亲口说出来的事。如果她说:狄云的确是约她私逃确是来污辱她那怎么是好?桃红一时说不出话戚芳脸色惨白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

    终于桃红说了:“这……这怪不得我少爷逼着我做的叫我牢牢抱住了那姓狄的湖南乡下佬冤枉他来强*奸我要带了我逃走。我跟老爷说过的老爷又不是不信只吩咐我千万别说出去还给了我衣服银子。可是……可是……我又没说老爷却赶了我出来。”

    戚芳又是感激又是伤心又是委曲又是怜惜心中只是说:“师哥是我冤枉了你我原该知道你对我一片真心这可真苦了你可真苦了你!”这时她并不憎恨桃红反而有些感激她幸亏是她替自己解开了心中的死结。甚至对于吴坎都有些感激是他吐露了真相是他指点自己到这破祠堂来找桃红的。

    在伤心和凄凉之中忽然感到了一阵苦涩的甜蜜。虽然嫁了万圭但她内心中深深爱着的始终只是个狄师哥尽管他临危变心尽管他无耻卑鄙尽管他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薄幸但只有他仍旧是他才是戚芳叹息和流泪之时所想念的人。

    突然之间种种苦恼和憎恨都变成了自悔自伤:“要是我早知道了便是拚着千刀万剐也要到狱中救他出来。他吃了这么多苦他……他心中怎样想?”

    桃红偷看戚芳的脸色颤声道:“少奶奶谢谢你请你放了我走我就出了荆州城永不回来了。”

    戚芳叹了口气道:“老爷为什么赶你走?是怕我知道这件事么?唉今日总算问明白了。”说着松手放开她衣襟想要给她些银子但匆匆出来身边并无银两。

    桃红见戚芳放开了自己生怕更有变卦急急忙忙地便走了喃喃地道:“老爷晚上见鬼要砌墙怎么怪得我?又……又不是我瞎说。”戚芳追了上去问道:“什么见鬼?砌墙?”桃红知道说漏了嘴忙道:“没什么没什么。喏老爷夜里常常见鬼半夜三更地起来砌墙。”

    戚芳见她说话疯疯颠颠心想她给公公赶出家门日子过得很苦脑筋也不太清楚了。公公怎么会半夜三更起来砌墙?家里从来没有见公公砌墙。

    桃红生怕她不信说道:“是假的砌墙老爷……老爷半夜三更的爱做泥水匠。我说了他几句老爷就大脾气打得我死去活来的又赶了我出来说道再见到我便打死我……”她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弓着背走了。

    戚芳瞧着她的后影心想:“她最多不过大了我十岁却变得这副样子。公公不知为了什么要赶她出门?什么见鬼砌墙想是这女人早是颠颠蠢蠢的。唉为了这样一个傻女人师哥苦了一辈子!”

    想到这里不禁怔怔地流下泪来到后来索性大声哭了出来。

    她靠在一棵梧桐树上哭了一场心头轻松了些慢慢走回家来。她避开后园从东面的边门进去回到楼上。

    万圭一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便急着问:“芳妹解药找到了没有?”戚芳走进房去只见万圭坐起身子神色甚是焦急一只伤手搁在床边手背上黑血慢慢渗出来过了好一会才“嗒”的一声滴在那只铜盆里。小女孩伏在爹爹脚边早睡熟了。

    戚芳听了吴坎和桃红的话本来对万圭恼怒已极深恨他用卑鄙手段陷害狄云。这时看到他憔悴而清秀的脸庞几年来的恩爱又使她心肠软了:“究竟三哥是为了爱我这才陷害师哥他使的手段固然阴险毒辣叫师哥吃足了苦但终究是为了爱我。”

    万圭又问:“解药买到了没有?”戚芳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要将吴坎的无耻言语告知丈夫顺口道:“找到了那郎中给了他银子请他即刻买药材配制。”万圭吁了口气心中登时松了微笑道:“芳妹我这条命啊到底是你救的。”

    戚芳勉强笑了笑只觉脸盆中的毒血气味极是刺鼻于是端过一只青瓷痰盂来接血将铜盆端了出去。只走出两步毒血的气息直冲上来头脑中一阵晕眩心道:“这蝎毒这么厉害!”快步走到外房将脸盆放在桌边地下转过身来伸手入怀去取手帕要掩住了鼻子再去倒血。

    她手一入怀便碰到了那本唐诗一怔之下一颗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摸出这本旧书坐在桌边一页页地翻过去。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检旧衣从箱子底下的旧衣服中见到了这本书爹爹西瓜大的字识不上几担不知从哪里拾了这本书来她刚好剪了两个绣花样儿顺手便挟在书中。那天下午和狄师哥一齐去山洞便将这本书带了去以后一直留在那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狄师哥叫这郎中送来的么?

    “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给吴坎削去了。这郎……这郎中……为什么?为什么他……他的右手始终不伸出来?”突然之间她想起了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儿回想他开药箱、取药瓶、拔塞、倒药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过去的酒杯将酒杯送到唇边喝干这许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来做的只不过当时没留心实在记不真切。

    “难道他就是师哥!怎么相貌一点也不象?”她心烦意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书上。

    泪水滴到书页之上滴在那两只用花纸剪的蝴蝶上这是“梁山泊和祝英台”他们要死了之后才得团圆……

    万圭在隔房说道:“芳妹我闷得慌要起来走走。”但戚芳沉浸在回忆之中没有听见。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将一对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爷因此罚他受苦受难……”

    突然之间背后一个声音惊叫起来:“这……这是……‘连……连城剑谱’!”

    戚芳吃了一惊一回头只见万圭满脸喜悦之色兴奋异常地道:“芳妹芳妹你从哪里得来了这本书?你瞧啊原来是这样对了是这样!”他双手按住那本“唐诗选辑”只见在一题目写着“圣果寺”的诗旁现出“三十三”三个淡黄色的字来这几行上溅着戚芳的泪水。

    万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这里了原来要打湿了才有字迹出现!妙极妙极!一定是这本书。空心菜空心菜!”他大声叫嚷将女儿叫醒说道:“空心菜快去请爷爷来说有要紧事情。”小女孩答应着去了。

    万圭紧紧按着那本诗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说:“一定是的不错爹爹说那剑谱充作是‘唐诗选辑’那还不是?他们就是揣摸不出这中间的秘密。原来要弄湿书页秘密才显了出来。”

    他这么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争的什么‘连城剑谱’?这么说来原来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来夹了鞋样?爹爹不见了这本书怎么不找?想来一定是找过的找来找去找不到以为是师伯盗去了。他为什么不问我这真奇了!”

    如果是狄云这时候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他知道只因为戚长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即使在女儿面前也不肯透露半点口风。不见了书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装作没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种各样的样子来侦查试探看是不是狄云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儿偷了去?只因为戚芳不是“偷”不会做贼心虚戚长自然查不出来。

    万震山从街上回来正在花厅吃点心听得孙女叫唤还道儿子毒伤有变一碗豆丝没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孙女大步来到儿子楼上一上楼梯便听见万圭喜悦的声音:“天下的事情真有这般巧法。芳妹怎么你会在书页上溅了些水?天意天意!”

    万震山听到儿子说话的音调便放了一大半心举步踏进房中。

    万圭拿着那本“唐诗选辑”喜道:“爹爹你瞧这是什么?”

    万震山一见到那本薄薄的黄纸书心中一震忙将孙女儿放在地下接过儿子递来的那本书一颗心怦怦乱跳。花尽心血找寻了十几年的“连城剑谱”终于又出现在眼前。

    不错正是这本书!他和言达平、戚长三人联手合力、谋害师父而抢到的正是这本书。三个人在客栈之中翻来覆去的同看这本剑谱。可是这只是一本平平无奇的唐诗和书坊中出售的“唐诗选辑”完全一模一样。他师父教过他们一套“唐诗剑法”以唐诗的诗句作剑招名字这些诗句在这本书中全有。可是跟传说中的“连城剑谱”又有什么相干?

    师兄弟三人曾拿这本书到太阳光下一页页的去照想现书中有什么夹层;也曾拿着书中这几十诗顺读、倒读、横读、斜读跳一字读、跳二字读……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来……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费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给人家现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觉之时将书本锁入铁盒铁盒又用三根小铁链分别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这本书终于不翼而飞从此影迹全无。

    于是十几年来无穷的勾心斗角无尽的探访寻找。突然之间这本书又出现在眼前。

    万震山翻到第四页上不错书页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当年偷偷做下的记号生怕言师弟或是戚师弟用一本同样的“唐诗选辑”来掉包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万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页不错当年自己划着的那个指甲痕仍是在那里。这是真本!他点了点头强自抑制内心喜悦对儿子道:“正是这本书。你从哪里得来的?”

    万圭的目光转向戚芳问道:“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自从一见到万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里?我这不孝的女儿将他这本书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这本书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宝贵。不知这本旧书有什么用?然而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书决不能给公公强抢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还不知道狄云惨受陷害的内情对丈夫还是满腔柔情和体贴那么在她心里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亲何况父亲不知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再回来。然而现今可不同了。“决不能让爹爹这本书落入他们手里。狄师哥去取了书来交在我手里要我替爹爹保管当然不能给他们抢了去。不但是为了爹爹也为了狄师哥!”

    当万圭问她“这本书哪里来的”之时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样将书夺回来?”书是在公公手里。万震山武功卓绝何况丈夫便在旁边硬夺是不成的。她心中飞快地在转念头眼珠骨溜溜地转动。

    她看到了书桌旁那只铜盆盆中盛着半盆血水那是万圭洗过脸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伤口中流出来的毒血。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将书丢进了血水之中他们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书只怕要浸坏。不过若不乘这时候下手以后多半再也没有机会了宁可将书毁了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万氏父子凝视着戚芳。万圭又问:“芳妹这本书哪里来的?”

    戚芳一凛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刚才我从房里出来便见这本书放在桌上。这不是你的么?”

    万圭一时想不明白暂时不再追究一心要将重大的现说给父亲知道:“爹你瞧这书页子一沾湿便有字迹出来。”他伸出食指指着“圣果寺”那诗旁淡黄色的三个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泪水是思念狄云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会怎样想?)

    万震山伸指点着那诗一个字一个字数下去:“路自中峰上盘回出壁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个“城”字!万震山一拍大腿说道:“对啦正是这个法子!原来秘密在此。圭儿你真聪明亏你想到了这个道理!要用水不错我们当年就是没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这是媳妇的泪水是思念另一个男人而流的眼泪他心中会怎样想?)

    戚芳见他父子大喜若狂聚头探索书中的秘奥便拉着女儿的手走到内房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见么?”小女孩点了点头道:“瞧见的。”戚芳道:“等会爷爷、爹爹和妈妈一起奔出去妈妈将爷爷手里那本书放在抽屉里你去拿了出来悄悄丢在面盆里让脏水浸着别给爷爷和爹爹看见叫他们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妈妈要玩个极有趣的游戏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别让爷爷和爹爹知道也别跟他们说!”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说空心菜不说!”

    戚芳走到房外说道:“公公我觉得这本书很有点古怪。”万震山转过身来问道:“什么古怪?”他内心早已隐隐觉得这本书突然出现来得太过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妇这么一说更增他的疑虑。戚芳道:“在这里!”说着伸出手去。万震山将书交了给她。

    戚芳翻开书页取了那两只纸剪蝴蝶出来道:“公公你这书中本来就有这两只蝴蝶么?”万震山将两只纸蝴蝶接了过去细细察看道:“没有!”戚芳道:“这是什么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个人外号叫‘花蝴蝶’什么的?江湖上有没有一个‘蝴蝶帮’?他们留下这本书多半不怀好意。”

    江湖人物留记号寻仇示警原是十分寻常万震山生平坏事做了不少仇家众多听了戚芳的话又见这一对纸蝴蝶剪得十分工细不禁惕然而惊寻思:“我有什么仇家外号叫做‘花蝴蝶’的?有没有一个‘蝴蝶帮’?”

    他正自沉吟忽听得戚芳喝道:“是谁?鬼鬼祟祟地想干甚么?”伸手向窗外屋顶上一指。万氏父子同时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从墙上摘下两柄长剑一柄抛给万震山一柄抛给万圭叫道:“屋上有人!”万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开抽屉将那本唐诗掷了进去低声道:“莫给敌人抢了去!”万氏父子点了点头。三人齐从窗口跃出登上瓦面四下里一看不见有人。万震山道:“到后面瞧瞧!”

    三人直奔后院只见墙角边人影一晃万震山喝道:“是谁?”纵身而前见那人是六弟子吴坎问道:“见到敌人没有?”

    吴坎见到师父、三师兄、三师嫂仗剑而来只道事吓得面色惨白待听师父如此询问心中一宽忙道:“有人从这边奔过弟子赶了过来查问。”他是为自己掩饰却正好替戚芳圆了谎。

    四人直追到后门之外吴坎连连呼哨将鲁坤、卜垣等都招了来自是没现“敌人”的踪迹。

    万震山和万圭记挂着“连城剑谱”命鲁坤等继续搜寻敌踪招呼了戚芳回到楼房。万震山抢开抽屉伸手去取……

    抽屉之中却哪里还有这本书在?

    万氏父子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在书房中到处找寻又哪里找得到了?问小女孩道:“有没有人进来过?”女孩道:“没有啊!”转头向母亲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万氏父子明明见到戚芳将书放入抽屉追敌之时始终没离开过她当然不是她做的手脚。定是敌人施了“调虎离山之计”盗去了剑谱!

    万氏父子面面相觑懊丧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开心。

第十一章 砌墙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象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拔出匕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等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做什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地向空中力推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象是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堆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贴贴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三个“只怕”却说不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说我为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谱便远远地跟着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象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地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地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地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迳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地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量。万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成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大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时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开决不致现她的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中是谁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现下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万师哥该多多休养。”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万震山道:“吴坎进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自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吴坎不出半点声音只是身子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不是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你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象。“公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用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象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象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帷。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现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象。便如杀戚长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那样没半点破绽!”这句话象一把锋利的匕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一样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出去跟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不安得了离魂症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地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支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五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宁翠微’第五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只有我和言达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归’这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了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罄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那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觉双手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象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赶走了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哪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被吴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将手掌提了起来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珠。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样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房中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出声息。空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室中灯光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地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

    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肿起剧痛锥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了一片片飞出了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

    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被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戚芳的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对准女儿的天灵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齐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菜头顶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的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过得一阵麻痒也渐渐减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时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拚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哪里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碎纸说道:“孩儿若不阻拦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

    万圭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地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上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下手。这淫妇嘛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去?”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父亲的话也很对若是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也放不过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了给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着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已是毛待见到他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破口大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拍的一声手中拿着的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坎那厮定是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然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身。事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实是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是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山和万圭都是大骇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

    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的没半分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的身子向前一扑倒在万圭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失声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怜见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摺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的尸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万震山床头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摺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细察看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未现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的尸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是我杀的。”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尸变么?”

    狄云狠狠地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杀死了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吧!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没有死若是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两人跃出了万家的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是健在。只是听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

    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又感到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有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第十二章 大宝藏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上满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抖声音几乎哑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有轻轻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

    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你究竟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替师妹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家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们来到书铺里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合不合式?’”

    “他***哪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这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买赢就好买书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想:“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来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还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华之墓”七个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给他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样的毒手。”又想:“凌知府觉丁大哥越狱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花’还要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哪知道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是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误这才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泥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是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了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有什么好看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哪一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三个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只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详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字早已传开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是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问之也。”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是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那先生战战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经揭明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盯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若是找到万震山决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找万氏父子是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却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他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是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

    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在江陵城中流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见他取过一支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个字”跟着在纸上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选辑’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法?”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二十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杀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这泥塑木雕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地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只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的长剑又在他背心上连刺数剑。

    狄云见到师父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边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长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端详半晌说道:“你***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一怔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戚长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金光闪闪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寻常佛像如果通体竟是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将剑伸进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拍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抛下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一照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一晃。他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陡然现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了夹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封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这才患上了离魂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的“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地瞧着你女儿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长脸上露出恐怖之色说道:“好我跟你说。我女儿偷了我剑谱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什么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吧!”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工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胸口刺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被人一脚踢开正是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万震山一声惨叫死在当地。

    戚长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地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正是师父戚长。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学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

    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了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象是人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了野兽在旷野中吼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怀疑亲生女儿为什么不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财去吧。”他真不能明白: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这小子定是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人喝骂:“万圭***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被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打了一顿身上仍是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边的一群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了马脚。众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昼。各人眼见到金光一声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现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开。珠宝一把把地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但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许多珠宝哪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起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长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珠宝塞到嘴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了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后记

    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wwww.uu234.com书友整~理提~供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驼了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抹尘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叫他三声要怒再叫三声翻跟斗翻转来象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的淘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向来待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两个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处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只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去帮同捉贼。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戍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籍教士即借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皋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东华录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烧教堂的两人斩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毁教堂并无为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了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伯父、父亲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对这个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个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他是故宫博物院院长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审狱中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也没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四

第12章 大宝藏

    狄云越墙而入,来到万家的书房。其时天已黎明,朦朦胧胧之中,只见地下躺着一人,依稀便是戚芳。狄云大惊,忙取火刀火石打了火,点着了桌上的蜡烛,烛光之下,只见戚芳身上满是鲜血,小腹上插了一柄短刀。

    她身旁堆满了砖块,墙上拆开了一洞,万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内。

    狄云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师妹,师妹!”他吓得全身发抖,声音几乎哑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脸,觉得尚有暖气,鼻中也有轻轻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师妹!”

    戚芳缓缓睁开眼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师哥……我……我对不起你。”

    狄云道:“你别说话,我……来救你。”将空心菜轻轻放在一边,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来。但一瞥之下,见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势必立时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无计可施,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是……是谁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师哥,人家说,一夜夫妻……唉,别说了,我……你别怪我。我忍心不下,来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云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着点了点头。

    狄云心中痛如刀绞,眼见戚芳命在顷刻,万圭这一刀刺得她如此厉害,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内心,更有一条妒忌的毒蛇在隐隐地咬啮:“你……你究竟是爱你丈夫,宁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师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顾空心菜,当是你……你自己的女儿一般。”

    狄云黯然不语,点了点头,咬牙道:“这贼子……到哪里去啦?”

    戚芳眼神散乱,声音含混,轻轻地道:“那山洞里,两只大蝴蝶飞了进去。梁山伯,祝英台,师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们俩……这样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分离,你说好不好?”声音渐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云一手抱着空心菜,一手抱着戚芳的尸身,从万家围墙中跃了出来。他本想一把火将万家的大宅子烧个干净,但转念一想:“这屋子一烧,万氏父子再也不会回来了,要替师妹报仇,得让这宅子留着。”

    狄云奔到当年丁典毕命的废园中,在梅树下掘了个坑,将戚芳的尸身埋了,那柄短刀却收在身边。他决心要用这柄刀去取万氏父子的性命。

    他伤心得哭不出眼泪来,只是不住自责:“为什么不将这两个恶贼先打死了,再丢进墙洞?为什么这样大意,终于害了师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妈妈,妈妈!”叫得他心烦意乱。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农家,给了十两银子,请一个农妇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万家前后,半个月过去了,没见到万家父子半点踪迹。奇怪的是,连鲁坤、卜垣、孙均、冯坦、沈城等几人也都失了踪,不再回到万家来。万家的婢仆乱得没头苍蝇一般,有的开始偷东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却有许多武林人物从四面八方聚集拢来。

    一天晚上,狄云听到了几个江湖豪客的对话:

    “那连城剑诀原来是藏在一部‘唐诗选辑’之中,头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这几天闻风赶来的着实不少。就是不知这四个字之后是些什么字。”

    “管他之后是什么字?咱们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宝藏,给他来个拦路打劫。”

    “不错。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见者有份,还少得了咱哥儿们的么?”

    “嘿嘿!江陵书铺中这几天去买‘唐诗选辑’的人可真不少。今儿我走进书铺,还没开口,伙计就说:‘大爷,您可是要买唐诗选辑?这部书我们刚在汉口赶着捎来,要买请早,迟了只怕卖光了。’我很奇怪,问他:‘你怎知我要买唐诗选辑?’你猜他怎么说?”

    “不知道!他怎么说?”

    “***。那伙计说:‘不瞒您老人家说,这几天身上带刀带剑、挺胸凸肚的练把式爷们,来到书铺里,十个倒有十一个要买这本书。五两银子一本,你爷台合不合式?’”

    “他***,哪有这么贵的书?”

    “你知道书价么?你买过书没有?”

    “哈哈,老子这一辈子可从没进过这书铺子的门,书啊书的,老子这一辈子最爱赌钱,买赢就好,买书可从来不干。嘿嘿,嘿嘿!”

    狄云心想:“连城剑诀中的秘密可传出去了,是谁传出来的?是了,万氏父子的话给鲁坤他们听了去,万震山要追查,几个徒儿却逃走了。就这样,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想起当年与丁典同处狱中之时,还有许多江湖豪士闻风而来,却都给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还没办,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报仇要紧。”

    凌小姐的父亲是江陵府的知府。狄云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铺、墓碑铺一打听,便查知凌小姐的坟葬在江陵东门外十二里的一个小山冈上。

    他买了一把铁铲,一把鹤嘴锄,出得东门,不久便找到了坟墓。墓碑上写着“爱女凌霜华之墓”七个字。墓前无花无树。凌姑娘生前最爱鲜花,她父亲竟没给她种植一株。

    “爱女,爱女,嘿嘿,你真的爱这个女儿么?”他冷笑起来,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泪水又流了下来。

    他的衣襟,早就为悼念戚芳的眼泪湿透了。在凌霜华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泪。

    山冈附近没人家,离开大路很远,也没人经过。但白天总不能刨坟。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开墓土,再掘开三合土封着的大石,现出了棺木。

    经历了这几年来的艰难困苦,狄云早不是个容易伤心、容易流泪的人了,但在惨淡的月光下见到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这口棺木而死,却不能不再伤心,不能不再流泪。

    凌退思曾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虽然时日相隔已久,而且将棺木抬到此间下葬,料想棺外毒药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险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从棺盖的缝口中轻轻推了过去。那血刀削金断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劲,便已将棺盖的榫头尽数切断,右臂一振,劲力到处,棺盖飞起。

    蓦然间,只见棺木中两只已然朽坏的手向上举着。棺盖一飞起,两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会动一般。狄云吃了一惊,心想:“凌小姐入棺之时,怎地两只手会高举起来的?这真奇了。”只见棺中并无寿衣、被褥等一般殓葬之物,凌小姐只穿一身单衣。

    狄云默默祝祷:“丁大哥,凌小姐,你二人生时不能成为夫妻,死后同葬的心愿终于得偿。你二人死而有灵,也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开来,将丁典的骨灰撒在凌小姐尸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将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盖,要盖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见棺盖背面隐隐写着有字。狄云凑近一看,只见那几个字歪歪斜斜,写的是:“丁郎,丁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

    狄云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这几个字显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间,便已明白:“凌姑娘是给他父亲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时,她还没死。这几个字,是她临死时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双手始终举着。天下竟有这般狠心的父亲!丁大哥始终不屈,凌姑娘始终不负丁大哥,她父亲越等越恨,终于下了这样的毒手。”又想:“凌知府发觉丁大哥越狱,知道定会去找他算帐,急忙在棺木外涂上‘金波旬花’的剧毒。这人的心肠,可比‘金波旬花’还要毒上百倍。”

    他凑近棺盖,再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只见这几个字之下,又写着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数目字。狄云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是了,凌姑娘直到临死,还记着和丁大哥合葬的心愿。她答应过丁大哥,有谁能将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将连城剑诀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废园中跟我说过一些,只是没说完便毒发而死。师父那本剑谱上的秘密,给师妹的眼泪浸了出来,偏偏给万氏父子撕得稀烂。我只道这秘密从此湮没,哪知道凌姑娘却写在这里。”

    他默默祝告:“凌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谢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边。只是大仇未报,尚得去杀了万家父子和你父亲。金银珠宝,在我眼中便如泥尘一般。”说着提起棺盖,正要盖上棺木,蓦地里灵机一动:“啊哟,对了!万氏父子这时不知躲到哪里,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们不着,但若将大宝藏的秘密写在当眼之处,万氏父子必然闻讯来看。不错,这秘密是个大大的香饵,万氏父子纵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来看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盖,看清楚数目字,一个个用血刀的刀尖划在铁铲背上,刻完后核对一遍无误,这才盖上棺盖,放好石板,最后将坟土重新堆好。

    “这个大心愿是完了!报了大仇之后,须得在这里种上数百棵菊花。丁大哥和凌姑娘最爱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种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门旁的城墙上,赫然出现了三行用石灰泥书写的数目字。每个字都是尺许见方,远远便能望见,“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这几行字离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没那么长的梯子,能让人爬上去书写,除非是用绳子缒着身子,从城头上挂下来写。

    离这几行字十余丈的城墙脚边,狄云扮作了乞丐,脱下破棉袄,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

    从南门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只几个时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馆里,就有人纷纷谈论,也有不少人到南门外来亲眼瞧瞧。但这些数目字除了写的地位奇特之外,并没有什么好看,一般闲人看了一会,胡乱猜测一番,便即走了,却有好几个江湖豪客留了下来。

    这些人手中都拿着一本“唐诗选辑”,将城墙上的数字抄了下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

    狄云见到孙均来了,沈城来了,过了一会,鲁坤也来了。

    但他们并不知道“连城剑法”每一招的次序,虽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诗选辑”,虽然城墙上写着大大的数字,又料到这些数字定是剑谱中的秘密,虽然偷听到了师父和他儿子参详秘密的法子,却不知每一个数字,应当用在哪一首诗中。

    这世上,只有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个人知道。

    鲁坤等三人在悄悄议论。隔得远了,狄云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只见三人说了一会话,便回进城去,过不多时,三个人都化了装出来。一个扮作水果贩子,挑了一担橘子,一个扮作菜贩,另一个扮作荷着锄头的乡民。三人坐在城墙脚边,注视来往行人。

    狄云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在等万震山到来。他们参详不透这秘密,但只要跟随着万震山,便能找到宝藏,就算夺不到,分一份总有指望。再和师父相见当然危险万分,可是要发大财,怎能怕危险?

    “连城剑谱”中头上四个数字早已传开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后还有一连串的数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剑谱中的秘密。

    在城墙脚边坐下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化了装,有的大模大样以本来面目出现。狄云数了一数,一共有七十八人。再过一会,卜垣和冯坦也来了,他师兄弟不知为了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就要打架,但终于也安静下来,坐在护城河旁。

    等到下午,万氏父子没出现。等到傍晚,万氏父子仍是没出现。许多人已在破口大骂。万家的祖宗突然声名大噪,尤其是万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拿了一张纸,一只墨盒,一枝笔,摇头晃脑的,将城墙上这几行字抄了下来。一条大汉正闷得没地方出气,一把抓住那人,问道:“你抄这些字干什么?”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处,旁人不得问之也。”那大汉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打。”提起醋钵大的拳头,在他鼻尖前摇来晃去。那先生吓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来抄的。”那大汉道:“谁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瞒你说,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万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万震山”这三个字一出口,众人便哄了起来。狄云更是欢喜,只是这份欢喜之中,混着太多的仇恨和伤心。

    那先生战战兢的在前面走,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地直向东行,一百多人远远的跟着。万震山既然不来,便去找万震山。只有他,才参详得出其中的秘密。这件事已经揭明了,人多势众,要硬逼着万震山去找宝藏。许多人称赞那大汉:“幸亏你老哥聪明,我们怎么没想到万震山会派人来抄数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伙儿在城门边等上三天三夜,万震山却早将宝藏起了去啦。”那大汉很是得意,说道:“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干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干的却是好事。

    狄云混在人群之中,隐隐觉得:“万震山老奸巨滑,决不会这样轻易便给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计。”这时一行人离开南门已有数里,他回过头来,又向城墙望去,一瞥眼间,只见一条人影从城墙边飞快掠过,向西疾奔。

    狄云寻思:“这一群人盯着这个教书先生,决计不怕他走了。他们若是找到万震山,决不会离开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寻找万氏父子是十分艰难,但要找这么乱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却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动,闪身隐在一株树后,随即展开轻功,反身奔向南门,更向西行。循着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盏茶时分便追上了。那人轻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云却又差得远了。他丝毫不觉有人跟随,只是快步奔跑。

    狄云见他奔到一间小屋之前,推门入内。狄云守在门外,等他出来,过了一会,却见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灯光。

    他闪到窗下,从窗缝中向内望去,只见屋里坐着个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见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摊开一本书来,狄云一见便知是“唐诗选辑”,这本书近日在江陵城中流行极广,居然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见他取过一支秃笔,在一张黄纸上写了“江陵城南”四个字,他口中轻轻念着“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个字”,跟着在纸上写个“偏”字。

    狄云大吃一惊:“这人居然能在这本‘唐诗选辑’中查得到字,难道他也会连城剑法?”瞧他背影显然不是万震山。这老者穿着一件敝旧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么身份。

    只见他查一会书,屈指计一会数,便写一个字,一共写了二十六个字,狄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见是:

    “……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如来赐福往生极乐”。

    那老者大怒,将笔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说道:“什么‘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又什么‘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他***,‘往生极乐’,这不是叫人去见十殿阎王么?”

    狄云听这人口音极熟,正思索间,那人侧头回过脸来。狄云身子一矮,缩在窗下,心道:“是二师伯,无怪,他知道剑招。这却又是什么秘密了?原来是戏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这许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杀师父、害同门,原来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话。”

    他没笑出声来,但在屋中,言达平却大笑起来:“哈哈,叫我向如来佛虔诚膜拜,通灵祝告,这泥塑木雕的***臭菩萨便会赐福于我,哈哈,他***,叫老子往生极乐。我们合力杀了师父,师兄弟三人你争我夺,原来是大家要争个‘往生极乐’。江陵城中这几百条英雄好汉、乌龟贼强盗,争来争去,为的都是要‘往生极乐’,哈哈,哈哈!”笑声中却充满了凄惨之意,一面笑,一面将黄纸扯得粉碎。

    突然之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双目怔怔地瞧着窗外。

    狄云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难,戚芳所以惨死,起因皆在这连城剑诀的秘密,而这秘密竟是几句戏谑之言,心下悲愤之极,忍不住也要纵声长笑。

    便在此时,只见言达平眼望窗外,似乎见到了什么。只听他喃喃自语:“到了这步田地,去天宁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错,确是有这么一座古庙。”他一挥手,拨熄了油灯,推门出来,展开轻功向西奔去。

    狄云心下迟疑:“我去寻万震山呢,还是跟言师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紧,还是先跟着言师伯瞧瞧。”当下盯住言达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个时辰,言达平便已到了天宁寺古庙之外。他先在庙外倾听半晌,又绕着那庙转了一个圈子,听得庙内庙外静悄悄地并无人踪,这才推门而入。

    这天宁寺地处荒僻,年久失修,庙内也无庙祝和尚。言达平来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去点神坛上的蜡烛,火光之下,只见烛泪似乎颇为新鲜,心念一动,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烛泪柔软,显然不久之前有人点过这蜡烛。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举步出外查察,突觉背后一痛,一柄利刃插进身子,大叫一声,便即毙命。

    狄云躲在二门之后,只见火光陡熄,言达平便即惨呼,知他已遭暗算,这一下事起仓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动,要瞧伤害言达平的是谁。黑暗中只听得一人“嘿,嘿,嘿”冷笑。这声音传入耳中,狄云不由得毛骨悚然,这笑声阴森可怖,却又十分熟悉。

    突然间火光抖动,有人点亮了蜡烛,烛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侧过脸来。

    狄云险些脱口呼出:“师父!”

    这人竟是戚长发。只见他向言达平的尸身踢了一脚,拔出他背上的长剑,又在他背心上连刺数剑。

    狄云见到师父杀害自己的同门师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残忍,这句“师父”的呼声刚到口边,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长发嘿嘿冷笑,说道:“二师哥,你也查到了连城剑谱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宁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诚膜拜,通灵祝告’,哈哈,二师哥,剑谱中说:‘如来赐福,往生极乐’,你现下不是往生极乐了么?这不是如来赐福了么?”他转过头来,望着那尊面目慈祥的如来佛像。他脸上堆满戾气,恶狠狠端详半晌,说道:“你***臭佛,戏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纵身上了神坛,提起长剑,当当当三响,在佛像腹上连砍三剑。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这三剑砍在其上,却发出铮铮铮的金属之声。戚长发一怔,又砍了两剑,但觉着剑处极是坚硬。他拿起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剑痕深印,露出灿烂金光,戚长发一呆,伸指将两条剑痕之间的泥土剥落,但见金光闪闪,里面竟然都是黄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黄金,都是黄金!”

    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壮肥大,远超寻常佛像,如果通体竟是黄金铸成,少说也有五六万斤,那不是大宝藏是什么?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转到佛像背后,举剑批削,见佛像腰间似有一扇小小暗门。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溅,只将长剑削得崩了数十个缺口,才将暗门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只见那暗门也是黄金所铸,戚长发将剑伸进缝隙中去撬了几下,喜不自胜、心慌意乱之下,拍的一声,长剑竟尔折断。

    他提起半截断剑,到暗门的另一边再去撬。又撬得几下,那暗门渐渐松了。戚长发抛下断剑,伸手指将暗门轻轻起了出来,举烛一照,只见佛像肚里珠光宝气,霭霭浮动,不知这个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宝贝。

    戚长发咽了几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门之内去摸些珠宝来瞧瞧,突觉神坛轻轻一晃。他心知有异,纵身便即跃下,左足刚着地,小腹上一痛,已给人点中了穴道,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神坛下钻出一个人来,侧头冷笑,说道:“戚师弟,你找得到这儿,老二找得到这儿,怎么不想想,大师兄也找得到这里啊!”说话之人,正是万震山。

    戚长发陡然发现大宝藏,饶是他精细过人,见了这许多珠宝,终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间,竟着了万震山的道儿,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终于还是死在你的手下。”万震山得意之极,道:“我正在奇怪,戚师弟,我扼死了你,将你封入夹墙之中,怎么又会活了过来?”戚长发闭目不答。

    万震山道:“你不回答,难道我就猜不到?那时你敌我不过,就即闭气装死,封入了夹墙之后,居然能够脱逃。了不起!好本事!当时我见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了出来,心中一直觉得不大妥当,可说什么也想不到是给你挣扎着逃走时踢出来的。”万震山那日将戚长发封入了夹墙后,次日见到封墙的砖头有一块凸出,这件事令他内心十分不安,这才患上了离魂之症,睡梦中起身砌墙──他一直在怕戚长发的“僵尸”从墙里钻出来,因此睡梦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将墙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厉害,眼睁睁地瞧着你女儿做了我儿媳妇,竟始终不现身。我问你,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戚长发一口浓痰向他吐去。

    万震山闪身避开,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干脆呢,还是爱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长发脸上露出恐怖之色,说道:“好,我跟你说。我女儿偷了我剑谱,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什么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万的,你给我个痛痛快快吧!”万震山狞笑道:“好,给你个痛快的。按理说,不能给你这么便宜,只是你师哥没工夫了,须得赶快用烂泥涂好佛像。好师弟,你乖乖的上路罢!”说着提起长剑,便往戚长发胸口刺落。

    突然间红光一闪,万震山一只右臂齐肘连刀,落在地下,身子跟着被人一脚踢开,正是狄云以血刀救了戚长发的性命。

    他俯身解开戚长发的穴道,说道:“师父,你受惊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好快,戚长发呆了老大半晌,才认清楚是狄云,说道:“云……云儿,是你?”狄云和师父别了这么久,又再听到“云儿”这两个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说道:“是,师父,正是云儿。”戚长发道:“这一切,你都瞧见了。”狄云点了点头,道:“师妹,师妹,她……她……”

    万震山断了一臂,挣扎着爬起,冲向庙外。戚长发抢上前去,一剑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万震山一声惨叫,死在当地。

    戚长发瞧着两个师兄的尸体,缓缓地道:“云儿,幸亏你及时赶到,救了师父的性命。咦,那边有谁来了?是芳儿吗?”说着伸手指着殿侧。

    狄云听到“芳儿”两字,心头大震,转头一看,却不见有人,正惊讶间,突觉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来袭敌人的手腕,一转头,只见那人手中抓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师父戚长发。狄云大是迷惘,道:“师……师父……弟子犯了什么罪,你要杀我?”他这时才想起,适才师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乌蚕衣护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长发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惊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学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将师父瞧在眼里了。你杀我啊,快杀,快杀,干么不杀?”

    狄云松开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杀害师父?”

    戚长发叫道:“你假惺惺的干什么?这是一尊黄金铸成了大佛,你难道不想独吞?我不杀你,你便杀我,那有什么希奇?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里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你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杀我?”他高声大叫,声音中充满了贪婪、气恼、痛惜,那声音不象是人声,便如是一只受了伤了野兽在旷野中吼叫。

    狄云摇摇头,退开几步,心道:“师父要杀我,原来为了这尊黄金大佛?”霎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戚长发为了财宝,能杀死自己师父、杀死师兄、怀疑亲生女儿,为什么不能杀徒弟?他心中响起了丁典的话:“他外号叫作‘铁锁横江’,什么事情做不出?”他又退开一步,说道:“师父,我不要分你的黄金大佛,你独个儿发财去吧。”他真不能明白:一个人世上什么亲人都不要,不要师父、师兄弟、徒弟、连亲生女儿也不顾,有了价值连城的大宝藏,又有什么快活?

    戚长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见到这许多黄金珠宝而不起意?狄云这小子定是另有诡计。”他这时已沉不住气,大声道:“你捣什么鬼?这是一座黄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宝,你为什么不要?你要使什么鬼计?”

    狄云摇了摇头,正想走出庙去,忽听得脚步声响,许多人蜂拥而来,他纵身上了屋顶,向外望去,只见一百多人打着火把,喧哗叫嚷,快步奔来,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听得有人喝骂:“万圭,***,快走,快走!”狄云本想要走,一听到“万圭”两字,当即停步。他还没为戚芳报仇。

    这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入庙,狄云看得清楚,万圭被几个大汉扭着,目青鼻肿,已给人饱打了一顿,身上仍是穿着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来他乔装成个教书先生的模样,故意将城墙边的一群江湖豪士引开,好让万震山到天宁寺来寻宝。但在众人的跟随查究之下,终于露出了马脚。众人以性命相胁,逼着他带到天宁寺来。

    戚长发听得人声,急忙跃上神坛,想要掩住佛像剑痕中露出来的黄金。但迟了一步,众人已见到他站在神坛之上,双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这时数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庙中有如白昼。各人眼见到金光,发一声喊,抢将上去,七手八脚的,便去斩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剑削,不多时佛像身上到处发出灿烂金光。

    跟着有人发现佛像背后的暗门,伸手进去,掏出了大批珠宝,站在后面的便用力将他挤开。珠宝一把把地摸出来,强有力的豪士便从别人手中劫夺。

    突然间门外号角声呜呜吹起,庙门大开,数十名兵丁冲了进来,高叫:“知府大人到,谁都不许乱动。”随后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进,正是江陵府知府凌退思。他在城内城外耳目众多,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属,一得讯息,立时提兵赶来。

    但一众江湖豪客见了许多珠宝,哪里还忌惮什么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抢夺珍宝。

    地下滚满了珍珠、宝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绿、猫儿眼……

    凌退思的部属又怎会不抢?兵丁先俯身捡起,于是官长也抢了起来。谁都不肯落后。戚长发在抢、万圭在抢、连堂堂知府大人凌退思,也忍不住将一把把珠宝揣入怀中。

    一抢夺,便不免斗殴。于是有人打胜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这些人越斗越厉害,有人突然间扑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头猛撞。

    狄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是财迷心窍,也不该这么发疯?”

    不错,他们个个都发了疯,红了眼乱打、乱咬、乱撕。狄云见到铃剑双侠中的汪啸风在其中,见到“落花流水”的花铁干也在其中。他们一般地都变成了野兽,在乱咬、乱抢,将珠宝塞到嘴里。

    狄云蓦地里明白了:“这些珠宝上喂得有极厉害的毒药。当年藏宝的皇帝怕魏兵抢劫,因此在珠宝上涂了毒药。”他想去救师父,但已来不及了。

    狄云在丁典和凌姑娘的坟前种了几百棵菊花。他没雇了帮忙,全是自己动手,他是庄稼人,锄地种植的事本是内行。只不过他从前很少种花,种的是辣椒、黄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离了荆州城,抱着空心菜,匹马走上了征途。他不愿再在江湖上厮混,他要找一个人迹不到的荒僻之地,将空心菜养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边的雪谷。鹅毛般的大雪又开始飘下,来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和平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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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砌墙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什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门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什么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上伤口又痛了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象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事人般回来,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地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什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好好睡过一晚。直等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的做什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去。其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手缓缓地向空中力推,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什么物事。戚芳心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地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象是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什么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后,凌空用力堆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地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贴贴,这才脸露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什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晃。

    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什么这么说?”只听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多半是空心菜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眼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怕……”他连说三个“只怕”,却说不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戚芳心头一阵剧烈震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只是说:“我是为了爹爹。怎么说我为了吴坎?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谱,便远远地跟着她,哪知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不象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什么?”万圭道:“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只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查明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地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地道:“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等你,可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地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地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什么,我就没再听见。”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在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出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迳奔后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地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真是不想活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不多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了低声商量。万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走了,既不能捉奸成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大家,怎能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样罢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听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时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微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开,决不致发现她的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来,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听你老人家的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中是谁,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师父,这敌人是谁?”万震山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现下你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沈城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是,万师哥该多多休养。”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心。只听万震山道:“吴坎进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自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原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些失声叫了出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的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象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咽喉,说什么也不放手。吴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身子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怕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此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死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弟子招认什么?”

    戚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什么?是公公在说话,不是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道:“招认什么?哼,吴坎,你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什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象。“公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什么用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什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象,只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是吴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象,但除了吴坎之外,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掀开了床帷。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现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的,真象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是他的事,我可作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你逼我,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着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呼小叫地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问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爹,你装得真象。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句话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他学着父亲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震山道:“慢慢再找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到背后,又绕到颈中。

    这一次他受的“伤”没上次那么“厉害”,吴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师叔戚长发。这一刀刺得不深,并无大碍。众弟子都放心了,个个大骂吴坎忘恩负义,都说明天非去找他父亲算帐不可,请师父保重,大家退了出去。万圭坐在床前,陪伴着父亲。

    戚芳只想找个机会逃了出去,她挨在吴坎的尸体之旁,心中说不出的厌恶,又怕万氏父子发觉,只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

    万震山道:“咱们先得处置了尸体,别露出马脚。”万圭道:“还是跟料理戚长发一样么?”万震山微一沉吟,道:“还是老法子。”

    戚芳泪水滴了下来,心道:“他们怎样对付我爹爹?”

    万圭道:“就砌在这里么?你睡在这里,恐怕不大好!”万震山道:“我暂且搬出去跟你住,只怕还有麻烦的事。人家怎能轻易将剑谱送到咱们手中?咱爷儿俩须得合力对付。将来发了大财,还怕没地方住么?”

    戚芳听到了这一个“砌”字,霎时之间,便如一道闪电在脑中一掠而过,登时明白了:“他……他将我爹爹的尸身砌在墙中,藏尸灭迹,怪不得爹爹一去之后,始终没有消息。怪不得公公……不,不是公公,怪不得万震山这奸贼半夜三更起身砌墙。他做了这件坏事,心中不安,得了离魂症,睡梦里也会起身砌墙。这奸贼……这奸贼居然会心中不安……那才真是奇怪了。不,他不是心中不安,他是十分得意,这砌墙的事,不知不觉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刚才他梦中砌墙,不是一直在微笑么?”

    只听万圭道:“爹,到底这剑谱有什么好处?你说咱们要发大财,可以富甲天下?难道……难道这不是武功秘诀,却是金银财宝?”万震山道:“当然不是武功秘诀,剑谱中写的,是一个大宝藏的所在。梅念笙老儿猪油蒙了心,竟要将这剑谱传给旁人,嘿嘿,这老不死的。圭儿,快,快,将那剑谱去取来。”

    万圭微一迟疑,从怀中掏了那本书出来。原来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风扇之中,万圭跟着便去取了出来。

    万震山向儿子瞧了一眼,接过书来,一页页地翻过去。这部唐诗两边连着封皮的几页都给血水浸得湿透了,兀自未干,中间的书页却仍是干的。

    万震山低声道:“这剑谱咱父子能不能保得住,实在难说。咱们先查知了书中的奥秘,就算再给人夺去,也不打紧了。你拿支笔来,写下来好好记着。连城剑法的第一招,出自杜甫的‘春归’。”他伸手指沾了唾涎,去湿杜甫那首“春归”诗旁的纸页,轻轻欢呼了一声:“是个‘四’字!好,‘苔径临江竹’,第四个字是‘江’,你记下了。第二招,仍是杜甫的诗,出自‘重经昭陵’。”他又沾湿手指,去湿纸页:“嗯,是‘五十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数下去:“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陵寝盘空曲,熊罴宁翠微’,第五十一个字,那是个‘陵’字。‘江陵’、‘江陵’,妙极,原来果然便在荆州。”

    万圭道:“爹爹,你说小声些!”万震山微微一笑,道:“对!不可得意忘形。圭儿,你爹爹一世心血,总算没有白花,这个大秘密,毕竟给咱们找到了!”突然之间,他将书掩上,一拍大腿,低声道:“敌人为什么将剑谱送到我手里,我明白啦!”

    万圭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一直想不透。”

    万震山道:“敌人得了剑谱,推详不出其中的秘奥,又有什么屁用?咱们的连城剑法,每一招的名称都是一句唐诗,别门别派的人,任他武功通天,却也不知。这世界上,只有我和言达平二人,才知道第一招是什么诗句,第二招又是什么诗句。才知道第一个字要到‘春归’这首诗中去找,第二个字要到‘重经昭陵’这首诗中去寻。”

    万圭道:“这连城剑法的名称,你不是已教了我们吗?”万震山道:“次序都是抖乱了的。”万圭道:“爹,你连我也不教真的剑法。”万震山微有尴尬之色,道:“我有八个弟子,大家朝晚都在一起,若是单单教你,他们定会知觉,那便不妙了。”

    万圭“嗯”了一声,道:“敌人的阴谋定是这样,他知道用水湿纸,便有字迹显出,因此故意将剑谱交给咱们,又故意用水显出几个字来,要咱们查出了剑谱里的秘奥,让咱们去寻访宝藏,他就来个‘强盗遇着贼爷爷’。”万震山道:“对了!咱们须得步步提防,别落得一场辛苦,得不到宝藏,连性命也送掉了。”

    他又沾湿了手指,去寻第三个字,说道:“剑法第三招,出于处默的‘圣果寺’,三十三,第三十三字,‘下方城郭近,钟罄杂笙歌’中的‘城’字,‘江陵城’,对啦,对啦!那还有什么可疑心的?咦,怎么这里痒得厉害?”他伸右手在左手背上搔了几下,觉得右手也痒,伸左手去搔了几下,又看那剑谱,说道:“这第四招,是二十八,嗯,一五、一十、十五……第二十八字是个‘南’字,‘江陵城南’,哈哈,咦!好痒!”低头向自己左手上看去,只见手背上长了三条墨痕,微觉惊诧:“今天我又没写字,手背上怎么有黑墨?”只觉双手手背上越来越痒,一看右手,也是有好几条纵横交错的墨痕。

    万圭“啊”的一声,道:“爹爹,哪……哪里来的?这好象是言达平那厮的花蝎毒。”万震山给他一言提醒,只觉手上痒得更加厉害了,忍不住伸手又去搔痒。

    万圭叫道:“别搔,是……是你指甲上带毒过去的。”

    万震山叫道:“啊哟!果真如此。”登时省悟,道:“那小淫妇将剑谱浸在血水之中,你的血含有蝎毒……吴坎这小贼,偏不肯爽爽快快地就死,却在我手上搔了这许多血痕。***,蝎毒传入了伤口之中,好在不多,谅来也不碍事。啊哟,怎地越来越痛了,哎唷。”忍不住大声呻吟了起来。

    万圭道:“爹,你这蝎毒中得不多,我去舀水来给你洗洗。”万震山道:“不错!”大声叫道:“桃红,桃红!打水来!”万圭眉头蹙起,心道:“爹爹吓得胡涂了,桃红早给他赶走了,这会儿又来叫她。”拿起一只铜脸盆,快步出房,在天井里七石缸中舀起一盆天落水,端进来放在桌上。万震山忙将双手浸入了清水之中,一阵冰凉,痛痒登减。

    哪知道万圭手上所中的蝎毒遇上解药,流出来的黑血也具剧毒,毒性比之原来的蝎毒只有更加厉害,万震山手背上被吴坎抓出的血痕深入肌理,一碰到这剧毒,实比万圭中毒更深。他双手在清水中浸得片时,一盆水已变成了淡墨水一般。墨水由淡转深,过不多时,变得便如是一盆浓浓的墨汁。

    万氏父子相顾失色。万震山将手掌提了起来,不禁“啊”的一声,失声惊呼,只见两只手几乎肿成了两个圆珠。万圭道:“啊哟,不好,只怕不能浸水!”

    万震山痛得急了,一脚踢在他腰间,骂道:“你既知不能浸水,怎么又去舀水来?这不是存心害我么?”万圭痛得蹲下身去,道:“我本来又不知道,怎样会来害你?”

    戚芳在床底下听得父子二人争吵,心中也不知是凄凉,还是体会到了复仇的喜悦。

    只听得万震山只是叫:“怎么办?怎么办?”万圭道:“我楼上有些止痛药,虽不能解毒,却可止得一时之痛,要不要敷一些?”万震山道:“好,好,好!快去拿来!”万圭道:“是否有效,孩儿可就不知,说不定越敷越不对头,爹爹又要踢我。”万震山骂道:“王八羔子!这会儿还在不服气么?老子生了你出来,踢一脚又有什么大不了?快去,快去拿来。”万圭应道:“是!”转身出去。

    万震山双手肿胀难当,手背上的皮肤黑中透亮,全无半点皱纹,便如一个吹胀了的猪尿泡一般,眼看再稍胀大,势非破裂不可,叫道:“我和你一起去!可……可不能耽搁了。”将剑谱往怀中一揣,奔行如飞,抢出房门,赶在万圭之前。

    戚芳听得二人远去,忙从房中爬了出来,自忖:“却到哪里去好?”霎时间六神无主,只觉茫茫大地,竟无一处可以安身:“他们害死我爹爹,此仇岂可不报?但这血海深仇,却如何报法?说到武功、机智,我和公公、三哥实是差得太远,何况他们认定我和吴坎结了私情,一见面就会对我狠下杀手,我又怎能抵挡?眼下只有去……去寻找狄师哥,再作计较。可又不知他在哪里?空心菜呢?我怎能撇下了她?”一想到女儿,当即拔步奔向后楼,决意抱了女儿先行逃走,再想复仇之法。

    在她内心,又还不敢十分确定万氏父子当真是害死了她父亲。万震山是个心狠手辣之徒,那是绝无怀疑。但万圭呢?对于丈夫的柔情蜜意,终不能这么快便决绝的抛却。

    她奔到楼下,听得万震山嘶哑的声音在大叫大嚷,心想:“这么叫法,要将空心菜吵醒了!”想到女儿会大受惊吓,便顾不得自身危险,轻轻走上楼去,小心不让楼梯发出声息。空心菜睡觉的小房便在她夫妻的卧室之后,只以一层薄板隔开。戚芳溜进小房,卧室中灯光映了进来,只见女儿睁大了眼,早已醒转,脸上满是恐怖之色,一见到母亲,小嘴一扁,便要哭叫出来。戚芳急忙抢上前去,将她搂在怀里,做个手势,叫她千万不可出声。空心菜既聪明,又听话,当下一声不响,娘儿俩搂抱着躺在床上。

    只听得万震山大叫:“不成,不成,这止痛药越止越痛,须得寻到那草头郎中,用他的解药来治。”万圭道:“是啊,只有那解药才治得这毒,等天一亮,叫鲁大哥他们大伙儿一齐出马,去寻那郎中。我手上的伤口也痛得很。”万震山怒道:“怎等得到天亮?啊哟,哎唷!受不了啦,受不了啦!”突然间脚下一软,倒在地下,痛得打滚,叫道:“快,快!拿剑来,将我这双手砍了!快砍了我的手!”只听得房中家具砰嘭翻倒,瓶碗乒乓打碎之声,响成了一片。

    空心菜吓得紧紧地搂住了妈妈,脸色大变。戚芳伸手轻轻抚慰,却不敢作声。

    万圭也是十分惊慌,说道:“爹,你……你忍耐一会儿,你的手怎能砍了?咱们快找解药是正经。”万震山痛得再难抵受,喝道:“你为什么不砍去我双手,除我痛楚?啊,知道了,你……你想我快快死了,好独吞剑谱,想独自个去寻宝藏……”万圭怒道:“爹,你痛得神智不清了,快上床睡一忽儿。我又不知剑招的次序,得了剑谱又有什么用?”

    万震山不断在地下打滚,道:“你说我神智不清,你自己就存心不良。我……我痛得要死了……要死了……一拍两散,大家都得不到。”

    突然之间,他红了双眼,从怀中掏出剑谱,伸手一页页地撕碎。他十根手指肿得便如一根根红萝卜般,动作不灵,但还是撕碎了好几页。

    万圭大惊,叫道:“别撕,别撕!”伸手便去抢夺。他抓住了半本剑谱,万震山却抓住了另一半,牢不放手。那剑谱在血水中浸过,迄未干透,霉霉烂烂的,两人这么一拉扯,登时撕成两半。万圭呆了一呆,万震山又去撕扯。

    万圭不甘心让这已经到手的宝藏化作过眼云烟,忙伸手推开父亲。两人在地下你抢我夺,翻翻滚滚,将剑谱撕得更加碎了。

    突然间听得万圭长声惊呼:“哎唷……糟了……我伤口中又进了毒,啊哟,好痛!”两人这么你拉我扯,剑谱上的毒质沾进了万圭手背上原来的伤口。片刻之间,万圭手背又高高肿起,剧痛锥心穿骨。他久病之后,耐力甚弱,毒素一入伤口,随血上行,发作奇快。父子二人在楼板上滚来滚去,惨呼号叫。

    戚芳听了一会,究竟夫妻情重,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床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冷冷的道:“怎么啦?两个在干什么?”

    万氏父子见到戚芳,剧痛之际,再也没心情愤怒。万圭叫道:“芳妹,快去找那草头郎中,请他快配解药,哎唷,哎唷……实在……实在痛得熬不住了,求求你……”

    戚芳见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心更加软了,从怀中取出瓷瓶,道:“这是解药!”

    万震山和万圭一见瓷瓶,同时挣扎着爬起,齐道:“好极,好极!快,快给我敷上。”

    戚芳见万震山目光凶狠贪婪,有如野兽,心想若不乘此要挟,如何能查明真相,便道:“慢着,不许动!谁要动上一动,我便将解药抛出窗外,投入水缸,大家都死!”说着推开窗子,拔开瓷瓶的瓶塞,将解药悬在窗外,只须手一松,瓷瓶落水,再也无用了。

    万氏父子当即不动,我瞧瞧你,你瞧瞧我。万震山忽道:“好媳妇,你将解药给我,我让你跟了吴坎,远走高飞,决不阻拦,另外再送你一千两银子,让你二人过长远日子……哎唷,好痛……既然你心有他意,圭儿也留你不住……你……你放心去好了。”

    戚芳心道:“这人当真卑鄙无耻,吴坎明明是你亲手扼死了,却还来骗人。”

    万圭也道:“芳妹,我虽然舍不得你,但没有法子,我答应不跟吴坎为难就是。”

    戚芳冷笑一声,道:“你二人胡涂透顶,还在瞎转这卑鄙龌龊的念头。我只问一句话,你们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立刻给解药。”

    万震山道:“是,是,快问,哎唷,啊哟!”

    一阵风从窗中刮了进来,吹得满地纸屑如蝴蝶般飞舞。纸屑是剑谱撕成了,一片片飞出了窗外。忽然,一对彩色蝴蝶飞了起来,正是她当年剪的纸蝶,夹在诗集中的,两只纸蝶在房中蹁跹起舞,跟着从窗中飞了出去,戚芳心中一酸,想起了当日在石洞中与狄云欢乐相聚的情景。那时候的世界可有多么好,天地间没半点伤心的事。

    万圭连连催促:“快问!什么事?我无有不说。”

    戚芳一凛,问道:“我爹爹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万震山强笑道:“你问你爹爹的事,我──我也不知道啊。哎唷──我很挂念这位老师弟──哎唷!师兄弟又成了亲家,哎唷,好得很啊。”

    戚芳沉着脸道:“这当儿再说些假话,更有什么用处?我爹爹给你害死了,是不是?害死他的法儿,就跟你们害死吴坎一样,是不是?你已将他尸身砌入了墙壁,是不是?”

    戚芳连问三声“是不是”,万氏父子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没料想她不但知道自己父亲被害,连吴坎被杀一事也知道了。万圭颤声道:“你……你怎知道?”

    他说“你怎知道”,便是直承其事。戚芳心中一酸,怒火上冲,便想松手将解药投入窗下的一排七石缸中。万圭眼见情势危急,作势便想扑将上去。万震山喝道:“圭儿,不可莽撞!”他知道当时情景之下,强抢只有误事。

    忽然间,塌塌塌几声,空心菜赤着脚,从小房中奔了出来,叫道:“妈,妈!”要扑入戚芳的怀里。

    万圭灵机一动,伸出左臂,半路上便将女儿抱了过来,右手摸出匕首,对准女儿的天灵盖,喝道:“好,咱们一家老小,今日便一齐死了,我先杀了空心菜再说!”

    戚芳大惊,忙叫道:“快放开她,关女儿什么事?”

    万圭厉声道:“反正大家活不成,我先杀了空心菜!”匕首在空中虚刺几下,便向空心菜头顶刺落。

    戚芳道:“不,不!”扑过来抢救,伸手抓住万圭的手腕。

    万震山虽在奇痛彻骨之际,究竟阅历丰富,见戚芳给引了过来,当即手肘一探,重重撞在她腰间,夹手夺过她手中瓷瓶,忙不迭地倒药敷上手背。万圭也伸手去取解药,戚芳抢过女儿,紧紧搂在怀中。

    万震山飞起一脚,将她踢倒,随手解下腰带,将她双手反缚背后,又将她两只脚都绑住了。空心菜大叫:“妈,妈,妈妈!”万震山反手一记巴掌,打得她晕了过去,但这一掌碰到自己肿起的手背,又是大叫一声:“啊哟!”

    那解药实具灵效,二人敷药之后,片刻间伤口中便流出血水,疼痛渐减,变为麻痒,再过得一阵,麻痒也渐渐减弱。父子二人大是放心,知道性命是拾回来了,见到房中的纸片兀自往窗外飞去,两人同时大叫:“糟糕!”扑过去拦阻飞舞的纸片。

    但地下的纸屑已乱成一团,一大半掉入了窗外的缸中,有的正在盘旋跌落。万震山叫道:“快,快,快抢!”二人飞步奔下楼去,拚命去抓四散飞舞的碎纸,但数百片碎纸有的飘飘荡荡吹出了围墙,有的随风高飞上天。二人东奔西突,状若颠狂,却哪里又能收集碎片、使得撕碎了的剑谱重归原状?

    万震山手上疼痛虽消,心中的伤痛却难以形容,气无可消,大声斥骂儿子:“都是你这小贼,跟我来争夺什么?若不是你跟我拉扯,剑谱怎会扯烂?”万圭叹了口气,不再去追抢碎纸,说道:“孩儿若不阻拦,爹爹早将这剑谱扯得更加烂了。”万震山道:“放屁!”他心中知道儿子所说是实,但还是不住地呼喝:“放屁,放屁,放屁!”

    万圭道:“好在咱们知道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再到那本残破的剑谱中去查查,只要能再找到些线索,未始不能找到那地方。”万震山精神一振,道:“不错,那地方是在‘江陵城南’……”

    忽听得墙外有个声音轻轻地道:“江陵城南!”

    万氏父子大吃一惊,一齐跃上墙头,向外望去,只见两个人的背影正向小巷中隐没。

    万圭喝道:“卜垣、沈城,站着别动!”

    但那两人既不回头,也不站住,飞快地走了。万震山待要下墙追去,万圭道:“爹,楼上还有……还有那……那淫妇。”万震山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父子俩回到楼上,只见小女孩空心菜已醒了过来,抱住了妈妈直哭。戚芳手足被绑,却在不住安抚女儿。空心菜见到祖父与父亲回来,更“哇”的一声,惊哭起来。

    万震山上前一脚,踢在她屁股之上,骂道:“再哭,一刀剖开你小鬼的肚子。”空心菜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敢出声。

    万圭低声道:“爹,这淫妇什么都知道了,可不能留下活口。怎生处置她才是?”万震山微一沉吟,道:“刚才墙外二人,你看清楚是卜垣、沈城么?”万圭道:“正是那二人,错不了!只怕秘密已经泄漏,他们知道是在江陵城南。”万震山道:“事不宜迟,须得急速下手。这淫妇嘛,跟她父亲一般处置便了。”

    戚芳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放不下女儿,说道:“三……三哥,我和你夫妻一场,你杀我不打紧,我死之后,你须好好看待空心菜!”

    万圭道:“好!”万震山道:“斩草除根,岂能留下祸胎?这小女孩精灵古怪,今日之事都给她瞧在眼里了,怎保得定她不说出去?”万圭缓缓点了点头。他很疼爱这个女儿,但父亲的话也很对,若是留下祸胎,将来定有极大后患。

    戚芳泪水滚下双颊,哽咽道:“你……你们好狠心,连……连这个小小女孩也放不过吗?”万震山道:“塞住她的嘴巴,别让她叫嚷起来,吵得通天下都知道了!”

    戚芳想起女儿难保一命,突然提起嗓子,大叫:“救命,救命!”

    静夜之中,这两声“救命”划破了长空,远远传了出去。

    万圭扑到她身上,伸手按住她嘴。戚芳仍是大叫:“救命,救命!”只是嘴巴被按住了,声音郁闷。万震山在儿子长袍上撕下一块衣襟,递了给他,万圭当即将衣襟塞在戚芳口中。万震山道:“将她埋在戚长发的墓中,父女同穴,最妙不过。”

    万圭点了点头,抱起妻子,大踏步下楼,万震山抱了空心菜。四个人进了书房。

    戚芳瞧着书房西壁的那堵白墙,心想:“我爹爹是给老贼葬在这堵墙之中?”

    万震山道:“我来拆墙,你去将吴坎拖来!小心,别给人见到。”万圭应道:“是!”奔向万震山的卧室。

    万震山拉开书桌的抽屉,其中凿子、锤子、铲刀等工具一应俱全,他取出来放在墙边,瞧着那堵白墙,双手搓了几下,回头向戚芳望了一眼,脸上现出十分得意的神情。戚芳不禁打了个寒噤。万震山拿起铁锤和凿子,看好了墙上的部位,在两块砖头之间的缝中,将凿子凿了进去。凿裂了一块砖头,伸手摇了几摇,便挖了出来,手法甚是熟练。他挖出一块砖头后,拿到鼻子边嗅了几嗅。

    戚芳见了他挖墙的手法,想起适才见到他离魂病发作时挖墙、推尸、砌墙的情状,心中已是发毛,待见到他去嗅夹墙中父亲尸体的气息,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破口大骂:“你这奸贼,无耻的老贼!”只是嘴巴被塞住了,只能发出些呜呜之声。

    万震山伸手又去挖第二块砖头,突然脚步声急,万圭踉跄抢进,说道:“爹,爹!不好了,吴坎……吴坎……”身子在桌上一撞,呛啷一声响,油灯掉在地下,室中登时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纸中透进来。

    万震山道:“吴坎怎样?大惊小怪的,这般沉不住气。”万圭道:“吴坎不见啦!”万震山骂道:“放屁!怎会不见?”但声音颤抖,显然心中惧意甚盛。拍的一声,手中拿着的一块砖头掉下地来。

    万圭道:“我伸手到爹爹的床底下去拉尸体,摸他不到,点了灯火到床底去照,尸体已影踪全无。爹爹房中帐子背后、箱子后面,到处都找过了,什么也没见到。”万震山沉吟道:“这……这可奇了。我猜想是卜垣、沈城他们搅的鬼。”万圭道:“爹,莫非……莫非……吴坎这厮没死透,闭气半晌,又活了过来?”万震山怒道:“放屁,你老子外号叫作‘五云手’,手上功夫何等厉害,难道扼一个徒弟也扼不死?”万圭道:“是,按理说,吴坎那厮定是给爹爹扼死了,却不知如何,尸体竟然会不见了?难道……难道……”万震山道:“难道什么?”万圭道:“难道真有僵尸?他冤魂不息……”

    万震山喝道:“别胡思乱想了!咱们快处置了这淫妇和这小鬼,再去找吴坎的尸身。事情只怕已闹穿了,咱父子在荆州城已难以安身。”说着加紧将墙上砖头一块块挖出来,他睡梦中挖砖砌墙,做之已惯,手法熟练,此时虽无灯烛,动作仍是十分迅捷。

    万圭应了声:“是!”拔刀在手,走到戚芳身前,颤声道:“芳妹,是你对不起我。你死之后,可别怨我!”

    戚芳无法说话,侧过身子,用肩头狠狠撞了他一下。万氏父子要杀自己,那也罢了,竟连空心菜也不肯饶,狼心狗肺,实是世所罕有。万圭给她一撞,身子一晃,退后两步,举起刀来,骂道:“贼淫妇,死到临头,还要放泼!”

    便在此时,只听格、格、格几下声响,书房门缓缓推开。万圭吃了一惊,转过头去,惨淡的月光之下,但见房门推开,却不见有人进来。

    万震山喝问:“是谁?”

    房门又格格、格格的响了两下,仍是无人回答。

    微光之下,突见门中跳进一个人来,那人直挺挺地移近,一跳一跳的,膝盖不弯。万震山和万圭都是大骇,不自禁地退后了两步。

    只见那人双眼大睁,舌头伸出,口鼻流血,正是给万震山扼死了的吴坎。万震山和万圭同声惊呼:“啊!”戚芳见到这般可怖的情状,也吓得一颗心似乎停了跳动。

    吴坎一动也不动,双臂缓缓抬起,伸向万震山。

    万震山喝道:“吴坎小贼,老子怕……怕……你这僵尸?”抽出刀来,向吴坎头上劈落。突觉手腕一麻,单刀拿捏不定,呛啷一声,掉在地下,跟着腰间一麻,全身便动弹不得。

    万圭早吓得呆了,见吴坎的僵尸搅倒了父亲后,又直着双臂,缓缓向自己抓来,只想大叫:“吴师弟,吴师弟!饶了我!”可是声音在喉头哽住了,无论如何叫不出来,倒退了两步,腿下一软,摔倒在地。只见吴坎的右手垂了下来,摸到他脸上,手指冷冰冰的,没半分暖气。万圭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就晕了过去。

    突然之间,吴坎的身子向前一扑,倒在万圭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了。

    吴坎身后,却站着一人。

    那人走到戚芳身边,取出她口中塞着的破布,双手几下拉扯,便扯断了绑住她手足的绳子,回过身去,在万圭腰里重重踢了一脚,内力到处,万圭登时全身酸软。

    戚芳先将空心菜抱起,颤声道:“恩公是谁,救了我的性命?”

    那人双手伸出,月光之下,只见他每只手掌中都有一只花纸剪成的蝴蝶,正是那本唐诗中夹着的纸蝶,适才飘下楼去时给他拿到了的。戚芳一瞥眼间,见到他右手五根手指全无,失声道:“狄师哥!”

    那人正是狄云,斗然间听到这一声“狄师哥!”胸中一热,忍不住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叫道:“芳妹!天可怜见,你……你我今日又再相见!”

    戚芳此时正如一叶小舟在茫茫大海中飘行,狂风暴雨加交之下,突然驶进了一个风平浪静的港口,扑在狄云怀中,说道:“师哥,这……这……这不是做梦么?”

    狄云道:“不是做梦,芳妹,这两晚我都在这里瞧着。这父子两人干的那些伤天害理事情,我全都瞧见了。吴坎的尸体,哼,我是拿来吓他们一吓!”

    戚芳叫道:“爹爹,爹爹!”放下空心菜,奔到墙洞之前,伸手往洞中摸去,却摸了个空,“啊”的一声叫,颤声道:“没……没有!”

    狄云打亮了火摺,到墙洞中去照时,只见夹墙中尽是些泥灰砖石,却哪里有戚长发的尸体?说道:“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

    戚芳在万震山床头拿过一个烛台,在狄云的火摺上点燃了蜡烛,举起烛台,在夹墙中细细察看,哪里有父亲的尸体,谁的尸体也没有。她又惊又喜,心中存了一线希望:“或许,爹爹并没给他们害死。”转身向万圭道:“三……三哥,我爹爹到底怎样了?”

    万圭和万震山却不知她在夹墙中并未发现尸体,只道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便要动手复仇。万震山昂然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戚长发是我杀的,你冲着我报仇便是。”

    戚芳道:“爹爹真的给你害死了?那么……他的尸首呢?”万震山道:“什么?夹墙里的死人难道不是他?”戚芳道:“这里有什么死人?”万震山和万圭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兀自不信。狄云拉起万震山,让他探头到墙洞中一看。

    万震山颤声道:“世上真……真有会行走的僵尸?我……明明……明明……”忽地改口:“好媳妇,我……我是骗骗你的。咱师兄弟虽然不和,却也不致于痛下毒手。你怎么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他平时说谎的本领着实不错,但这时惊惶之下,张口结舌,说出来的谎话牵强之至,谁也不会相信。要是他倔强挺撞,戚芳和狄云还存着万一的希望,他这么一说,两人只有更加确信是他害死了戚长发。

    狄云伸掌搭在他肩头,说道:“万师伯,你害得我好苦,这一切也不必计较了。我只问你:到底我师父是不是给你害死了?”说着运起“神照经”内功。霎时之间,万震山全身犹如堕入了一只大火炉中,似乎连血液也烧得要沸腾起来,片刻也难以抵受,想到戚长发的尸身竟会不知去向,心中惊疑惶恐,乱成一团,已全无抗拒之意,说道:“不……不错。戚长发是我杀的。”狄云又问:“我师父的尸首呢?你到底放在什么地方?”

    万震山道:“我确是将他砌入了这夹墙之中,是尸变……尸变么?”

    狄云狠狠地凝视着他,想起这几年来,自己经历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全是由他父子的毒害,此刻万震山又亲口承认杀死了他师父,如何不教他怒火攻心?若不是已和戚芳相会,心中毕竟欢喜多过哀伤,立时便要一掌送了他的性命。他一咬牙,提起万震山来,砰的一声,从那墙孔中掷了进去。万震山身子大,墙孔小,撞落了几块砖头,这才跌入。

    戚芳“啊”的一声,轻声低呼。狄云提起万圭的身子,又掷入了墙洞,说道:“一报还一报,他父子这般毒害师父,咱们就这般对付他二人。”拾起地下的砖块,便砌了起来,片刻之间,便将墙洞砌好了。

    戚芳颤声道:“师……师哥,你终于替爹爹报了这场大仇。若不是你来……师哥,这人的尸体,怎么办?”说着,指了指吴坎的尸体。

    狄云道:“咱们走吧!这里的事,再也不用理会了。”戚芳道:“他二人砌在墙中,还没有死,若是有人来救……”狄云道:“旁人怎会知道墙内有人?咱们把吴坎的尸体移出去,旁人更加不会到这里来查察。这两人在墙里活不多久的。”当下提起吴坎的尸身,走出书房,向戚芳招手道:“走吧!”

    两人跃出了万家的围墙,狄云抛下吴坎的尸身,说道:“师妹,咱们到哪里去好?”

    戚芳道:“你想爹爹真的是给他们害死了么?”狄云道:“但愿师父仍是健在。只是听万震山的说话,就怕……就怕师父已经遭难。咱们自该查个水落石出。”戚芳道;“我得回去拿些东西,你在那边的破祠堂里等我一等。”狄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了。”戚芳道:“不,不好!若是给人撞见,多不方便。”狄云道:“我陪着你好些。万家还有别的弟子,可没一个是好人。”戚芳道:“不要紧。你抱着空心菜,在那边等我。”

    空心菜经了这场惊吓,抵受不住,早已在妈妈怀中沉沉睡熟。

    狄云向来听戚芳的话,见她神情坚决,不敢违拗,只得抱过女孩,见戚芳又跃进了万家,便走向祠堂,推门入内。

    过了一顿饭时分,始终不见戚芳回来,狄云有些担心了,便想去万家接她,但生怕她不快,抱着空心菜,在廊下走来走去,想着终于得和师妹相聚,实是说不出的欢喜,但内心深处,却隐隐又感到恐惧:不知师妹许不许我永远陪着她?心中不住许愿:“老天爷保佑,我已吃了这许多苦头,让我今后陪着她,保护她,照顾她。我不敢盼望做她丈夫,只要天天能见到她,她每天叫我一声‘师哥’。老天爷,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求你什么了。”

    突然之间,听得祠堂长窗有瑟瑟作声,似乎有人。狄云一侧身,站在窗下不动。过得片刻,长窗呀的一声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黑暗之中,隐约见到是个披头散发的丐妇,狄云便不在意下,只想:“怎么芳妹还不回来?”

    空心菜在梦中“哇”的一声,惊哭出来,叫道:“妈妈,妈妈!”

    那丐妇大吃一惊,缩在走廊的角落里,抱住了自己的头。狄云轻拍空心菜的肩膀,安抚她道:“别哭,别哭!妈妈就来了?妈妈就来了?”

    那丐妇见出声的是个小女孩,狄云对她也似无加害之意,胆子大了起来,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帮助他安抚空心菜:“宝宝好乖,别哭,妈妈就来了!”她低声向狄云道:“一个人睡着了就会见鬼,有人半夜三更起身砌墙头,不……不……你别问我……”

    狄云问道:“你说什么?”那丐妇道:“没……没什么。老爷赶了我出来。他不要我了,从前,我年轻的时候,他好喜欢我。人家说: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老爷总有一天会叫我回去的。是啊,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

    狄云心中一动:“师妹对她丈夫,难道就不念旧情么?突然间胸口似乎充塞了一股闷气,头脑中一阵晕眩,抱着空心菜,便从破祠堂中冲了出去。

    他决计猜想不到,这个满身污秽的丐妇,就是当年诬陷他的桃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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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介绍:
该书描述了农家子弟狄云因为生性质朴,屡被冤枉欺骗,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看穿人世险恶,回归自然的故事。
此书为金庸早期作品,是他为纪念小时候家里一个被人冤枉终生不幸的老长工写的。语言质朴生动,情节紧凑,故事感人,全书充满了一股悲愤之气,读来令人如鲠在喉。虽然在文化底蕴上远不及作者的其它一些长篇巨著,但写世态,写人心,写至情至爱,动人心魄,远远出了一般武侠小说的表现范畴,甚至亦非“性情”二字所能概括,可说是金庸作品中的奇特之作。连城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连城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连城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