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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章 合谋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在左江里投下一个影子,与自己遥遥相对,这个影子让月亮在这千里外的世界也不再孤单。微风吹过,随着水波荡漾影子也变得奇形怪状,浑然忘了天上自己本来的样子。

    微风划过江水,掠过竹林,吹进千家万院,带来夜晚的清凉。

    刘大虎的家里,田二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尖刀,一只脚踩住另一只凳子,得意洋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商人。

    旁边刘大虎两眼放光,翻着那两人的包袱。一边放着四铤白银,都是二十五两的小饼,杂在一把大小不一的金粒中。

    把包袱翻完,却再没发现什么,刘大虎不死心,重新翻了两遍,翻来翻去也无非是些换洗衣物。

    把包袱一摔,刘大虎懊恼地道:“出了吃奶的力气,怎么就只有这么点金银?我把女人都搭进去了!”

    田二笑道:“你个蛮子贪心不足!少吗?不少啦!那些金银怎么也值一百多贯钱,够我们快活上许多日子。”

    地上的黑脸汉子带着哭腔道:“两位好汉,这金银是我们两人的身家性命,你们拿上一锭也就罢了,万万不能全部拿走啊!”

    田二向两人啐了一口:“你们两人性命都在我手里捏着,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信不信我一刀结果了你!”

    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丘娘子站起身来,走上前看了看那堆金银,冷冷地道:“这么一点,能值几贯钱?”

    田二一怔,对丘娘子道:“都说女人最贪心,古人诚不欺我!丘娘子,这怎么也值一百多贯钱了,你还嫌少么?”

    丘娘子叹了口气:“我本指望得这一注钱,到河边盘个酒楼下来,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再去抛头露面了。一百多贯钱怎么够?”

    地上那个胡子大汉听了几人的话,恨恨地道:“我早说你们几个男女是设局来讹我们钱财,果然是这样!有胆你们就把金银留下,放我们去,看看你们到底有没有命花这不义之财!”

    “你这厮还嘴硬!”田二被丘娘子说得心烦,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砸到胡子大汉脸上,“惹得爷爷性起,一刀结果了你们,扔到左江里喂鱼!”

    黑脸汉子吓了一跳,急忙道:“好汉爷爷莫要与我兄弟斗气,他就是这副脾性,再也改不过来了。爷爷只当没听见就好,只当没听见!”

    田二却已经被勾起了戾气,目射凶光,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黑脸汉子被得身上发寒,对田二道:“我们两个是外地来的客人,在店里登记有姓名籍贯,随着丘娘子回来的时候也有别人看见。如果不见了,官方追究起来,你们几个都脱不了干系。好汉千万不要做傻事,害人害己!”

    丘娘子见了这点金银大失所望,意兴阑珊起来,对刘大虎和田二道:“事已至此,再难为这两位客人也没意思,我们把金银留下,放他们回去算了。”

    黑脸汉子听说要放他们走,心思又活络起来,对丘娘子道:“这些金银是我们买货的本钱,你们全部拿走,我们回去怎么跟东家交待?不如这次少取一些,让我们好坏贩些货回去,下次再带来还你们如何?”

    “你说什么屁话!钱财到了我等手里,哪里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田二把凳子一踢,腾地就站了起来,对丘娘子道:“放他们回去,谁能担保他们不去报官?事情扯出来,我们如何脱身?”

    丘娘子转过身来,见地上的两人都是眼珠乱转,知道他们起了心思,冷笑一声:“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个心,我夫君在提举司里有人脉,你们报官也不过是被再扒一层皮罢了,动不了我们分毫。”

    “提举司里有人?你们?认识提举司里的人还做这种事情?哪里弄不来几百贯钱,需要向我们下手?”

    黑瘦汉子看着丘娘子,一副见鬼的表情,怎么能够信她。

    丘娘子叹口气:“听你这么说话就知道是外乡人,提举司里法度森严,谁敢乱来?认识人也不过能说上两句话罢了,又变不出钱来。”

    黑脸汉子与同伴对视一眼,沉声道:“我们确是外地人,但却知道在提举司里认得有人,轻轻松松就能赚上大把的银钱,怎么会把百十贯放在眼里。我们这些外乡客人,在太平寨漫天撒钱,想与提举司的人搭上关系还是千难万难。你们有这条路子,还在做这种事,哪个肯信!”

    田二听这汉子口气极大,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有什么特别赚钱的路子,只是自己没有门路。”

    “不错,”黑脸汉子点了点头,“我们东家有金山银山,苦于想买东西却买不到,我们身上带的这点金银,不过是来探路罢了。”

    田二和丘娘子看着地上的黑脸汉子,见他面容严肃,不像信口胡说,都不由得心动,对视一眼,问道:“你们要从提举司买什么?莫不是白糖?”

    黑脸汉子笑道:“白糖哪里买不到?要托什么门路?”

    “那买的就是犯禁的物事了,你们可知道中间利害?”

    女人心细,丘娘子率先反应了过来。

    “有什么利害?盐也是禁物,茶也是禁物,贩卖的人难道还少了?就是从交趾来的盐,千百斤地卖到附近的山里,那些商人大把银钱入袋,吃的是山珍海味,怀里抱的是娇妻美妾,哪个把他们怎么样?这个年头,只要有路子把货卖出去,就有享不尽的富贵,哪个管你卖的是什么!”

    黑脸汉子这话说出来,田二和丘娘子都不由心动。邕州地处边陲,走私禁物从来就很猖獗,交趾产的盐甚至都能卖到邕州城不远的地方,尤其是山里的蛮人,哪个会把朝廷法禁当回事。

    “你们两个,果然有门路?”

    黑脸汉子看着田二,重重点头:“你们只要把货物从提举司买出来!”

    “你们到底要买什么?后边东家是哪个?”

    黑脸汉子不回答他,看着包袱外面的金银,沉声道:“邕州左近,能产大量金砂的地方是哪里?我们东家就是跟那里做生意的!”

    “广源州!”

    田二和丘娘子对视一眼,心中雪亮。都传说广源州那里有条金河,河底铺满了金砂,随便去捡,怎么也捡不完。那里的金子不值钱,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运货物进去换出来。这两年侬家在广源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全靠了那里取之不竭的砂金。

    银色的月光从天上洒下来,带着清凉的气息。院子里的竹林被月光抹上了一层银边,更显清雅。竹林边的芭蕉在这银色月光里随着微风婀娜起舞,把地上的影子搅得斑驳零碎。

    徐平把手里的文牍放下,出了口气,看看旁边不远还在收拾桌上纸张的段云洁,对她道:“中书旨意下来,不但邕州的身丁米免了,整个广南西路的也一起免了。还好里面说得明白,这次闰年图里不需要改,省了我们许多事。”

    段云洁轻声道:“这样最好,今天可算是忙完了。”

    “是啊,这些日子在家都忙坏了。多亏了你,不然我一个人,只怕还要拖上些时候。”

    徐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段云洁身边。

    段云洁把桌上的东西摆好,轻轻笑了笑:“我一个闲人,不过帮着打杂罢了,又哪里能真帮上什么。”

    明亮的灯光照光段云洁乌黑的秀发,由于作男子装束挽着髻,她柔长白净的脖颈就在徐平面前,曲线完美之极。

    灯光里这个身影在徐平眼里有些恍惚,让他产生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面对这样一个完美之极的年轻女子,徐平的心肠也不是铁打的,在心灵的最深处难免有一些心动。

    天圣九年,徐平虚岁二十二岁,前世还在大学里埋头读书,爱情的种子刚刚开始萌芽,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意识。

    这个世界,他却已经是从七品太常博士,大州通判,年入数百万贯的蔗糖务的提举官,一言可决人生死。他的女儿已经四岁,妻子的样子甚至在梦里都已经看不清晰,爱情只是在他生命的路途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但眼前这个总是装作男人的女人,还是让他有一点心动。

    段云洁直起身来,好像没发现徐平站在她的身后,随口说道:“通判免了本路身丁米,虽然也没多少,总是德政,百姓会记着你的。”

    “再少也是口粮,到那青黄不接的时候,有的人家说不定就因为多了这一把米就能挨下去。嗨,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事情做得也有意思些。”

    “没什么,你说的本来就不错,穷苦人家有时候一把米就是一条命。”

    段云洁说着,轻轻扭转身子,走两步站到门口。她从没回头看徐平一眼,好像不知他就在自己身后,动作却刚好躲开。

    自汉朝开始征收人口税,宋初国家初立,新统一的南方各路依前朝旧例依然征收,称为身丁钱。到了真宗朝,正式黜免南方各路身丁钱,人口税在宋朝正式取消。但种种原因,一些其他名目的人口税保留下来,比如两广的身丁米,南方某些地方的身丁盐,仅因为名称有别成了漏网这鱼。地方官吏当然没有取消的动力,一直相沿很久。徐平也是编闰年志才注意到这一名目,邕州不差这一点钱粮,干脆上个奏章全部取消,连带整个广西也一起免了。

    大宋不收身丁钱,倒不是说就真不收人口税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比如盐和茶的专卖,就是间接的人口税。宋朝专卖品众多,但意义却不一样,以大宗来说,茶盐专卖是间接人口税,酒的专卖是奢侈品税。从帝王到官吏对这一点都有认识,所以茶价盐价的波动往往引起朝野震动,牵涉极广,酒价波动却没人在意,只要朝廷收入不少就算完美。至于民间嫌贵,以官僚的话说,嫌贵不喝就好了,不喝酒又饿不死人。

    月华如水,把整个天地都妆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段云洁扶着门框,看着这迷人白月色,目光有些迷离。

第60章 阳光明媚

    自进了四月,邕州便雨水不断,好在不会连绵不停,都是下一场雨之后就晴几天。雨水的滋润下,天气一直没有热起来,进了五月还是暮春天气。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徐平与段云洁还有几个公吏没有呆在屋里,带了文牍到了提举司后面一处宽敞的地方,安下桌子在这里算账。今年的榨糖季已经结束,账目必须尽快清理出来。

    离他们不远,谭虎带了几个兵士生起火堆,支起架子,在那里烤一只羊,还有杂七杂八的大小不等的鲜鱼。驻地三面环水,只要有心,河鲜吃也吃不完,没事就抓几条来打个零嘴。

    火堆不远处是一条小溪,从高处的泉眼冒出来,一路流进左江。

    小溪的下游,秀秀和刘小妹正在水边洗衣服。秀秀十五岁了,一天一天慢慢变褪去稚气,爱玩闹的性子慢慢收起来,人也勤快了许多。

    刘小妹已经成了大姑娘,活泼乐观的性子却从没改变,在她的世界里,到处都充满了阳光,再大的麻烦也只头顶上的一小片乌云,一口气就能吹得散。

    远处的青山层峦叠嶂,左江犹如一条玉带在里面盘绕,忽隐忽现。山脚下大片的稻田犹如绿色的海洋般,与蜿蜒曲折的左江连成一片。

    太阳斜挂天边,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分外舒服。

    徐平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对段云洁道:“自来到岭南,这样如同中原三月暮春的天气实在难得一见。反正不差这一天两天,我们歇一歇,下去看看春光,让其他人在这里先忙一会。”

    “也好。”

    段云洁微微笑着站起身来,随徐平向山坡下走去。

    “中原的三月,是什么样子的?”

    段云洁轻声问走在前面的徐平。

    徐平想了想,摇着头笑道:“中原暮春三月,草长鹰飞,鹅黄嫩柳,河水初温。但你要真问是个什么样子,我竟然也说不上来,就是每年到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要出去游春,既是热闹,也确实有一种不同于其他时候的情致。三月初开金明池,满京城数十万百姓游玩其间,其热闹繁华难以想象。换个地方,换个时间,真是再没那种太平气象。”

    段云洁面上颇有些神往,想了一会,自嘲地笑道:“数十万人游园,整个广南西路都没这么多人。京师繁华,我们小地方的人真是想也想不来。我阿爹从发解到入仕,曾经去过两次京城,常说那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他虽然仕宦都在岭南,本官却一直在中原各州,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接了母亲,带着她到中原去走一遭,了却毕生心愿。只是造化弄人,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依然与母亲不得团聚,自己也在岭南蹉跎。唉——”

    徐平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向山下走。

    黄从贵劫了阿申,这两年一直在迁隆峒、思陵州一带转悠。徐平也曾经托人跟他联系过,让他带人回邕州,保他下半生富贵。这小子却被徐平以前收拾得吓破了胆,无论如何不肯,最近听说更是与交趾和广源州搭上了线,更加不搭理邕州这边了。

    如何处理迁隆峒周围各州峒徐平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是他的第二任,下一任一定会离开岭南,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难以做出什么大动作,事情便就这么一天一天拖下去。每每想起这些,徐平都觉得挺对不起段方父女,辛辛苦苦跟着自己干几年,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好。

    人生便是这么无奈,说到底徐平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小官,无力改变朝廷大的政策方向,在这些事情上显得力不从心。从秦汉一直到唐,开发这种边疆地方都不靠一州一路能完成的,哪次都摇动半壁江山。

    清澈的溪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成群的小鱼在水里争先恐后逆流而上,不知名的水草在小溪里摇曳,处处透着生命的灵动。

    旁边秀秀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看站在那里欣赏风景的徐平和段云洁,用手划着清凉的溪水,撅起嘴不高兴。

    虽然秀秀不是林素娘身边的人,总是相处的日子长,看着她和徐平两人入了洞房,更一直牵挂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盼盼小娘子,有特殊的感情。最近徐平和段云洁走得比较近,秀秀难免就看得不顺眼。

    “高大全,你腿是怎么长的,难不成是闻到味道过来?早不来晚不来,我这里烤的羊熟了你就过来!”

    山坡上传来谭虎的大嗓门。

    徐平回过身去,就见到高大全正从远处走过来。

    走得近了,高大全对谭虎道:“哪个敢从你虎口里夺食?放宽了心,我来不是找你的,起什么哄?”

    说完,径直走下山坡来。

    到了溪边,高大全向徐平见过了礼,沉声道:“原来官人也在这里,我来是找刘小妹有点事情说。”

    “人在那里,尽管去。要是觉得不方便,你们可以找个地方慢慢说。”

    高大全和刘小妹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他们也没有特意瞒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徐平也乐观其成,催过高大全几次,让他先把聘礼下了,找个黄辰吉日娶进门来,也算成家立业。

    只是高大全和刘小妹不知怎么想的,一直拖着。

    秀秀看见高大全,忙转过身推一推刘小妹:“姐姐,快不要忙了,高大哥过来找你,必是有体己话跟你说!”

    刘小妹擦了擦手,笑着道:“什么话是不能让你听的!”

    “才不要听,你们小两口的话听了烂耳朵!”

    秀秀笑嘻嘻地对刘小妹道,调戏热恋中的小两口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乐趣。

    高大全面色不好,才上前来,沉声道:“小妹,过来我有话说。”

    秀秀没有注意高大全的脸色,笑着推刘小妹:“快去,快去!”

    刘小妹心中疑惑,擦干了手,走到高大全面前低声问道:“什么事?”

    “我们私事,不好让别人听见,到那边去说。”

    说完,高大全走向上游岸边的几棵芭蕉树边。

    到芭蕉树边站住,高大全转身看着走过来的刘小妹,叹了口气:“今天我到左江那边草市去,见到你哥哥了。”

    “他又闯了什么祸?”刘小妹焦急地问,话出口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去捏着衣角低声道:“我没有这个哥哥,再也不理他了!高大哥,你以后也不要去管他,当他是个外人就好了。你不知道,他专门害人的!”

    “终究是你血亲的兄长,骨肉亲情哪是说断就断的?”高大全无奈地叹了口气,“有这一层关系在,我怎么可能不理?只有多上点心,看住了他,不要在太平寨里惹出祸事来。”

    “那是个害人精,哪里看得住?”

    刘小妹有些茫然,说是不理了,可那是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亲人,真的能够说放下就放下?然而一想起往事,自己一次次被这位嫡亲哥哥推入火坑,便气得浑身发抖。以前只是自己一个人,坑死了也只是自己一条命,现在有了高大哥,他被哥哥坑了怎么办?

    “高大哥,真的不要理他了。我一定是上一世作了什么孽,这一世有这个哥哥折磨我。不过从今以后,有什么报应都在我身上,高大哥你没必要去招惹他,你被他害了我就恨死我自己了!”

    说到这里,刘小妹的眼里闪着泪光。

    高大全忙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没那么严重。我今天去草市,只是见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出息了,竟然学着跟别人开起客栈来,还兼作货仓,生意好像很兴隆的样子。想想他以前的为人,这事情里面透着诡异,不说他会不会做生意,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哪个敢跟他合伙?”

    “他开客栈了?”

    刘小妹像是听到了一个异世界的故事,怔在那里。自己那个哥哥是什么人刘小妹最清楚了,只要被他看见,家里连一文钱都存不住,不是去赌钱输掉就是买酒喝掉,这样的人能学着别人做生意?

    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自己这位哥哥却是个连浪子都算不上的烂人,像个脓疮一样烂到底了,活在世上就是害人害己,哪有回头的道理?

    高大全见刘小妹不信,苦笑着摇头:“别说是你,我也不信。若不是今天刚好看见,还被他们拉到店里吃了盏茶,我只会当别人编的瞎话。”

    再是不信,刘小妹也不会怀疑高大全的话,只好问他:“跟我哥哥合伙开店的是什么人?莫不是有人耍他?”

    “店主是他和一个原来在酒楼里唱曲的丘娘子,我以前跟你说过。也不知他和丘娘子成亲没有,现在出双入对,如同夫妻一般。丘娘子据说是从梧州来到这里,那里三江汇流,几十州的货物汇集,繁华不是邕州能比的,他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管住你哥哥也说不定。”

    刘小妹想了想,叹了口气:“那个女子我也听人说起过,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能够管住我哥哥,我总是不信。”

    高大全道:“这些事情我们外人猜不来,男女之间,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来论,你说是不是?”

    刘小妹苦笑着摇头:“高大哥,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

    自从两个人表露心迹之后,高大全对刘小妹处处呵护,一点都不违拗她的心意。刘小妹通情达理,心地善良,两人相处极为融洽。正是因为如此,高大全才会产生男女感情能够产生奇迹的错觉。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店铺现在生意不错,请的一个主管是以前钦州的经纪人,事物精通,人也靠谱,店铺正在兴旺时候。我们静观其变好了,我会多留意一下,如果你哥哥真地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总是一桩好事。”

    “也只好如此,高大全你多上点心。”

    刘小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第61章 山歌好似春江水

    浓郁的肉香从山坡上飘下来,混杂在暖洋洋的空气里,让人平添几分慵懒,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喝上一壶好酒,大快朵颐。

    高大全告别刘小妹,终究被谭虎叫住,一起在山坡上喝酒吃肉。

    徐平步步高升,这些手下人也跟着水涨船高。谭虎自不必说,补了官职在身,现在与太平寨的知寨也是平起平坐。等到徐平离任,他要么随着徐平回到内地高就,留在岭南也能在附近州里谋个知寨的职事。至于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人,徐平不甘心让他们做个没前途的小武官,还没有正式职事,都被徐平辟为蔗糖务的干办公事。算起来只是差事没有官身,但孙七郎主管各种机具工场事物,高大全则主管在外面的施工,比如修路搭桥,拦河筑坝,都是有实权的职事,别说是在太平寨,就是在整个邕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正是高大全的这个身份,外在的富商大贾对他巴结得很,这位提举官身边的红人手指缝里随便漏下一点,都够别人吃得脑满肠肥了。

    惟一没什么变化的是黄天彪,他对加官进爵已经彻底没了念头,所有心思都放在经商上,成了邕州城里数得着的员外。有个官职在身上,又有徐平念旧情的各种照顾,倒霉差事摊不上身,越过越是逍遥。

    徐平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而在实际上,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位老兄弟,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邕州举足轻重的势力。无论在公在私,现在的邕州,除了知州冯伸己,其他人都要给这几位老兄弟几分面子。这就好像一棵大树,只觉得自己挣来一分阳光一滴水都不容易,一不注意,身下却已庇护了一片森林。

    刘小妹送走高大全,回到溪边挂念哥哥的事,有些闷闷不乐。

    秀秀偷偷看了刘小妹好几回,见她一直不搭理自己,终于忍不住:“姐姐,高大哥说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他怎么会惹我生气?”

    刘小妹随口说道,眉间的愁绪却是谁都看得出来。

    秀秀噗嗤笑了出来:“高大哥这个人,虽然不怎么会说话,心地却是极好极好的,确实不会让人不开心。可是姐姐,你这样子明明就是有什么难事!”

    刘小妹叹口气:“不关高大哥的事,还是我那个哥哥闹心。”

    秀秀最恨的就是刘小妹的哥哥,上次害得刘小妹身处险境,她也因为好心办坏事,被徐平说了无数次,到现在还管得她很紧。

    咬咬牙,秀秀对刘小妹道:“姐姐,我跟你说,你那个哥哥真不是个好人。常言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那人这一辈子再也改不好了。不是我多嘴,你们以后离那人远一点,不然不知就会招惹上什么麻烦!”

    刘小妹知道秀秀的情绪,笑了笑:“我晓得。”

    秀秀转转眼珠,又问刘小妹:“姐姐,你和高大哥什么时候成亲?我还等着喝喜酒呢!实话说,高大哥也是孤身一个,家里没别人了,官人就可以给他做主,不用一定等到回中原去!”

    “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少操心大人的事!”

    “我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苏儿姐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许人了,过两个月她也要出嫁了呢,可惜我回去,喝不上她的喜酒!”

    刘小妹看秀秀懊恼的样子,抿着嘴笑:“是呀,秀秀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呀!你看上了哪家后生,我给你撮合。”

    秀秀抿起嘴道:“我是官人的身边人,哪里好随便嫁人的!”

    刘小妹听了,呵呵直乐,笑得前仰后合。

    自从卖进徐家,秀秀在徐平身边也有七八年了,这种日子早已习惯,自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知道刘小妹笑个什么,赌气不再理她。

    却不知道,在福建岭南地方,身边人除了指秀秀这种贴身侍女,还有一层特别的含义。秀秀年纪小不知道,刘小妹可是听人说起过的。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更加明亮,眼前的风景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段云洁看着闹在一起的刘小妹和秀秀,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羡慕她们两个,日子无忧无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多么惬意!”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你想得太多了。”

    听见徐平的话,段云洁笑道:“原来你笑我是庸人。”

    “我们都是庸人,这红尘世界,不做庸人还有什么乐趣?”

    “你平时不是最讨厌那些道士和尚,没想到还悟这种禅机。”

    “把这种平常的世俗道理称作禅机的都是拿来骗人的鬼话,那些故弄玄虚的道士和尚怎么能不让人生厌?红尘中庸俗,却不知这庸俗才是做人的最大乐趣,到山里与草木同朽装高洁,装来装去又哪里比得上一竿修竹?那样直接投生做草木好了,何必浪费这副皮囊!生作人,便要享受人的乐趣,做了人却口口声声说人庸俗,不是矫情是什么?”

    段云洁笑道:“却没想到,你还能把大俗说成大雅,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做事能不能这么洒脱。”

    徐平笑着摇头:“既入红尘,何必再谈风雅?既然是红尘中的一介俗人,便有红尘中的种种羁绊缠身,何来洒脱?”

    段云洁看着徐平,面上微微笑着,心中却微微有些惆怅。她很喜欢眼前这人在红尘中的任性,但那种种羁绊,却使她看不见前方的路。

    那边传来秀秀和刘小妹的嬉笑声,段云洁一进兴起,对徐平道:“她们两个闹得那么开心,我们也过去凑凑热闹。”

    徐平摇头,跟着段云洁向两人信步走去。

    到了跟前,段云洁问低头闷着的秀秀:“你们两个在这里闹什么?”

    秀秀嘴快,抢着答道:“刚才高大哥过来,我问刘小妹姐姐是不是来跟她商量婚期的,高大哥什么时候娶她进门,姐姐就笑个不停了!”

    刘小妹怔了一下,抓住秀秀的手臂:“你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学会编这种瞎话了?年纪小小的,千万可要学好!”

    秀秀扬起头,根本不理刘小妹。

    段云洁道:“秀秀说得也不错,小妹,你年纪也到了,是该想一想什么时候完婚,这样拖下去可不是办法。”

    刘小妹低头小声道:“怎么说我?我的年纪比段娘子还小一些。”

    听见这话,段云洁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秀秀着急,对刘小妹低声道:“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段姐姐神仙一样的人,怎么是我们这种人能比?凭白让她不开心!”

    刘小妹不好意思地向段云洁道歉:“我说错话,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段云洁笑了笑:“本是实话,哪里来的错。不过我确实与你们不一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身上,没资格谈这些。”

    徐平从后边跟上来,问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这么高兴!”

    段云洁道:“秀秀说高大全刚才来与小妹谈婚期,把她高兴得唱歌唱个不停,我们在说不知哪天是个吉日。”

    徐平笑道:“这是喜事,难得高大全这块木头开了窍。俗话说选日不如撞日,不过他们两个事情还是他们自己作主,就这两个月办了吧。”

    刘小妹急道:“我们刚才哪里说的是这个?就秀秀嘴碎,明明不知道还瞎编乱说,你们不要听她的——”

    徐平摆了摆手:“不用解释,我明白,你们女孩儿家害羞,不好意思说出来。你放心,高大全随我多年,人品我最清楚,定然不会辜负了你!就这两个月吧,你们选个日子把喜办事了,不用担心什么,万事有我!”

    见徐平说得认真,刘小妹知道这是真要给她办喜事了,反倒平静下来:“我们蛮人家的女孩儿,没有你们汉人那么多讲究,喜欢就是喜欢,我也不会说那些听不懂的委屈话。我说过要嫁高大哥,高大哥也说过要娶我,喜事办就办!不过要我先跟高大哥商量清楚了。”

    “这个自然,你们两人的事,当然是你们说了算。”

    徐平开口,这事就算定了下来。徐平与高大全算是有主仆名分,能够给他做得了主,再说高大全现在手头宽裕,又有徐平这个大财主撑腰,风风光光地办场喜事那是再容易不过。

    秀秀笑嘻嘻地对刘小妹道:“姐姐,我说你是喜事近了,你还说我。”

    刘小妹轻轻推她一把:“就你嘴碎!”

    秀秀道:“哼,你本来就这么想!对了,你刚才唱的那些歌,再唱给我听听,情情爱爱的,其实也挺好听的。”

    远处青山连绵,绿水缠绕,近处竹林遍布,芭蕉摇曳。听见唱歌,徐平突然想起前世看的那部电影,这种场景中一个蛮族少女,且歌且舞。

    一时兴起,徐平对刘小妹道:“秀秀说得对,不如唱支歌来听听。”

    刘小妹低头道:“我们蛮话,官人哪里听得懂?”

    徐平兴头起来,哪里肯这么算了,想了一下便对刘小妹道:“无妨,我便用汉话做词,你唱出来如何?”

    段云洁笑道:“原来是进士官人词兴起了。”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我是一等进士,诗词上却没什么天赋。好在今天没有外人,不怕丢丑,便练上一练。”

    想了一下,对段云洁道:“便用《八拍蛮》的调子,我们一人一首,让刘小妹唱出来如何?说起赋论你不如我,诗词貌似还要强上半筹。”

    段云洁笑道:“上官开了金口,小的敢不从命。”

    《八拍蛮》本就是越人山歌调子,唐人采曲调入词,倒是应景。

    徐平是想起了前世看过的电影《刘三姐》,一时心痒难耐,想了一下,便用电影中的第一句唱词起头:“山顶有花山底香,河边女儿洗罗裳。举首凝神摇素手,急召情郎看鸳鸯。”

    段云洁抿嘴笑道:“上官这词语义浅薄,而且第二句可是平仄不对。”

    徐平学了多年,韵脚好不容易记清楚,不会再出韵,但好多字读音还是不能完全跟着这个时代改过来,犯平仄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不过徐平的本意便是作山歌,语义越浅越好,格律也不过分计较,便故意转头问秀秀:“秀秀,你说官人这歌作得好不好?”

    秀秀点头:“好!比平常那些唱曲儿的,咿咿呀呀半天也不知她们唱个什么好多了!我跟段姐姐学做诗,她说过白乐天作文作诗都要老婆婆听懂了才作数,官人的词我能听得明白,怎么也说不上词义浅薄。”

    段云洁笑道:“你们主仆一问一答,说得好有道理,我便依样来吧。‘山顶有花山底香,情哥女儿看鸳鸯。今世河边同携手,相知相念莫相忘。”

    他们两个联句作词,不亦乐乎,那边刘小妹轻声哼着,悦耳动听。

    徐平又道:“山顶有花山底香,有情人儿盼成双。不惧此生风共雨,生生世世伴君旁。”

    在徐平的脑中,现在是前世那部电影的画面,虽然电影是大团圆结局,故事原型却有一部分是悲剧,不知不觉就带到了苦恋的味道上。

    段云洁的脸色变了变,还是紧跟着道:“山顶有花山底香,有情相伴莫彷徨。今世缘薄难携手,黄泉莫饮孟婆汤。”

    说一出口,忙在地上啐了一口:“是我输了,这话不吉利!”

    这种事情上徐平没有什么精细心思,只道是段云洁口误,兴头不减,对她道:“那这首不算,换一首来!”

    段云洁勉强笑了笑:“要换就全都换了,另起一句。‘有缘定情期百年,红尘天地做神仙。明月清风常伴我,一江碧水绕青山。’”

    徐平怔了一下,思绪却有些跟不上,随口道:“有缘定情期百年,相知相念血相连。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刚一念完,徐平心中就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果然做不来这些风流才子的把戏,新作三句,一句抄了前面段云洁的,两句抄了前世电影的,就这样还又不合平仄,这次可不是读音的问题了。

    想到这些,徐平不由意兴阑珊,再也提不起兴头来。

    另一边段云洁沉默不语,没想到徐平会念出比她先前更不吉利的句子。奈何桥上等三年,有人等我,还是要我等一个人?

    阳光明媚,溪水潺潺,段云洁视线模糊,呆在那里。

第62章 刘员外

    离左江岸边不远,路旁一株五六人合抱的大榕树拔地而起,垂下来的无数根须好像小森林般,遮蔽了好大一片地方。

    就着这一片阴凉,树下自发形成了一个小草市,专门卖江里捞起的各种河鲜。由于太平寨在这里不收税,没有鱼牙鱼行,小商小贩在这里自由贩卖。只要向巡逻的土丁交上五文钱,整整一天便不会有人来打挠。

    草市的边缘处,七八个闲汉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评论着圈内。

    圈子里面,刘大虎蹲在地上,眼鼓得像俩铜铃,看着对面的汉子。鼓嘴吐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张开手让对面汉子看清楚,暴喝一声:“再来!直娘贼,我还不信就赢不了你一把!”

    周围的闲汉哄笑:“刘大你如今做了员外,气魄果然不一样!前前后后在九郎这里已经输了五十多文了,这鱼才多少钱?今天是赔定了,竟然还是如此豪气干云,再也不是我辈中人物!”

    刘大虎傲然扬了扬头:“不过几十文钱,值得什么!拿来随便耍耍寻个开心好了。我店里什么没有,缺他这一条鱼!”

    众人一起叫好,有钱人的世界果然不同,再不是那个输一文钱也哭丧着脸像死了爹一样的刘大了。钱真真是这个世界最神奇的东西,能让穷小子变成阔员外,能化腐朽为神奇,能创造无数奇迹。

    对面的金九郎却有些犹豫,对刘大虎道:“刘大哥,不如今天就算了,鱼你拎回去做个汤卖给客人。得你五十文钱,我也不亏。”

    刘大虎听了,瞪起眼睛:“九郎你胡说什么!我刘大虎名声要在外,赌品最好,怎么能平白占你便宜?做出这事,还怎么在兄弟面前抬起头来!”

    金九郎摇头:“你是个好汉,这里左近混的哪个不知道?不过你家里娘子难缠,我打了鱼还要向你店里卖,你娘子知道了今天的事,必然会为难我。”

    “你不说,我不说,她哪里会知道?再者说了,我一个三尺汉子,怎么会怕婆娘!日后她找你麻烦,你只管找我!”

    刘大虎说得豪气冲天,周围的人只是忍住偷笑。哪个不知道,刘大虎在丘娘子面前像只猫那样乖,也就是在背后卖卖嘴皮罢了。

    说完,刘大虎捏起拳头,向里面猛吹一口气,手一扬,十枚铜钱滴溜溜地洒进碗里,口中大喝:“天神助我,十个全字!”

    这一下气势十足,奈何结果却不如人意,十枚铜钱三字七幕。

    金九郎看得直摇头,不好扫了刘大虎的兴头,把铜钱从碗里抓起来,随手抛出去。铜钱落到碗里,停在六字四幕上。

    刘大虎直勾勾地看着碗里,好似傻了一样。

    旁边人群里一个汉子道:“刘大,原以为你做了员外从此改了命,没想到赌钱还是这般没运!”

    金九郎见刘大虎脸上变了颜色,忙把铜钱捡起来道:“这把撒得急,不算,刘大哥,我们重新来过。”

    刘大虎正要顺手接过来,站在外面的一个人道:“那边渡船上的,不是提举司里的高干办?刘大,你还敢在这里赌钱!”

    听到这名字,刘大虎一个激灵,赌钱的事情忘到九天云外,慌慌忙忙地抓起地上串鱼的柳枝,提起一条数斤重的大鲤鱼,口中道:“你这汉子怎么信口胡说!官府禁赌,哪个敢犯?我不过扑买条鱼,怎么就赌钱了?”

    众人看着刘大虎慌慌张张的样子,哄堂大笑。

    虽说扑买口食不犯赌禁,但这样扑鱼却是处于灰色地带,官府真要抓,还真不算上滥用职权。各处草市这种扑买极多,使用铜钱,有字的一面朝上称字,另一面朝上称幕,以字多者胜,简单易行。很多闲汉都是用这种办法混饭吃,清晨到了市场,或买或赊一条鱼或一只鸡,斗上一天,混个口食。

    金九郎倒不是这种人,他是江上的渔夫,不过与众闲汉混得久了,也经常兼营这营生,最近刘大虎便是他的常客。

    自从开了店,刘大虎被几个人看住,再没了赌钱的机会,手痒难耐,便到金九郎这里来过过手瘾。从前的赌友的田二与他不是一路人,他是真的一天不赌心慌意乱,有瘾在身的,田二以前则是赖此糊口,靠刘大虎这种人养着,自己并没有这个兴头,只是当作生存的本领。

    那日两人和丘娘子设个仙人跳的局,没想到网住了大鱼,由于丘娘子的坚持,他们还是选择了与那两人合作,图个长远富贵。

    那两人一个姓姚一个姓方,把金银留给三人,回去禀报了东主,又带了大把金银回来,就在左江边开了两家店。一家店是客栈,由刘大虎和丘娘子出头,姓姚的做主管。另一家货场开在码头不远处,姓方的做主管。两家店里的事物都是主管在打理,刘大虎三人只是坐吃利息,日子过得无比逍遥。

    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闲汉摇身一变成了坐店的员外,三人好似从地狱到了天堂,明知道这两家店在做犯禁的生意,也只当没看见。

    徐平在太平寨附近禁止交易的主要有三项,钢铁、煤油和火药,这三样都是战略物资,徐平知道中间的厉害,实行严格的配额供应。

    火药禁得尤其严,不许民间使用。高大全手下有一支专门的队伍,所有需要火药的场合都由这些人操作,从领取、使用、销账都有人严格监管,民间完全没有接触到的渠道。

    钢铁和煤油是军民两用,监管就松得多,对使用的商家人户限定配额,按月领取,不定时抽查,出了纰漏的商户重罚。这种监管方式是防不住民间走私的,徐平自己也明白,他只能限制流出去的数量。一是加大走私的成本,抽查和重罚都是基于这个考虑,再一个就是从总量上控制。无数民户商家使用这些东西,看起来杂乱无章,其实是有统计规律可循的。徐平前世的技术专业本身就依赖统计学,虽然与社会学的统计不同,但基本道理相通。通过对统计数据的分析,把走私出去的数量控制在一个他可以接受的范围。

    刘大虎三人开的这两家店,现在主要是做走私煤油的生意,这东西的用途很多,单单是照明在外面就是供不应求,利润惊人。

    不过走私的生意与刘大虎几人没有关系,他们赚的是店铺正当营业的收入,这也是方主管和姚主管答应给他们的报酬。

    提着鲤鱼,刘大虎钻出人群,快步跑到江边码头,远远就看见站在船头的高大全,忙使劲地向他招手。

    高大全低头想着心事,并没有看见刘大虎,让刘大虎颇为失望,热情却是丝毫不减,手摇得更加快了。

    徐平出面,把高大全和刘小妹的亲事定下来,婚期在下月六二十六。高大全满心欢喜,被几个老兄弟拉着灌了好几天的酒,昨天才算清静下来,休息了一天。今天没什么事,便过江来看看刘大虎。

    这位刘小妹的嫡亲哥哥自从忠州换了主人,便像很多忠州土人一样走出了大山,打听到妹妹的消息,死皮赖脸地跟在周围,再不离开。刘小妹被这位哥哥害过两次,两次都差点丢了性命,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这些时间两人从没见过面。但刘小妹性子善良,心底深处还是忘不了血肉亲情,只是强自忍住罢了。高大全知道刘小妹的心思,主动担起了照顾刘大虎的责任。

    渡船一靠岸,刘大虎飞一般地挤上前来,到高大全面前叫道:“干办,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江来?”

    高大全顺着声音看见刘大虎,勉强挤出个笑容:“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刚好今天有空闲,便过江来看看。”

    “好,好,快随我回家里去!”刘大虎上来亲热地拉着高大全的袖子,举了举手中的鲤鱼,“今天一大早我就听见喜鹊叫,知道家里要来贵人,特意出来寻了这尾大鲤鱼,回去让丘娘子烧了我们下酒!”

    高大全心中暗叹了口气,随着刘大虎上了岸。

    自己这个大舅子是个什么人高大全当然清楚,也明白他巴结自己不过是借自己的权势,但有刘小妹在中间,高大全也只有耐心与他周旋。他也想过给刘大虎在提举司安排个正经营生,可只做了一天,刘大虎就因为喝酒赌钱惹出大祸,徐平全看他的面子才没把刘大虎打个半死。经过了那件事高大全便死了心,听刘小妹的主意让刘大虎在江这边胡混,自己不时接济一下,也让别人卖个脸面,让刘大虎有吃有喝也就罢了,其他的事懒得再管。

    上了岸,走不多远就到了客栈前,刘大虎一踏进店门,就高声喊道:“姚主管,提举司的高干办来看我,你烧几个好菜,再找几瓶好酒送到后院来,我们两个要好好喝上两杯!”

    姚主管听见声音,从里面快步出来,向高大全行礼:“难得干办有闲,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快点里面请!店里刚好有人送来几只竹鸡,我让厨子收拾了一会送到后院去。一会有闲,我也去与干办喝两杯。”

    高大全点头:“主管有心了,在下叨挠。”

    “干办客气,你这种贵客我们可是求都求不来,以后多走动。”

    姚主管一边说着,一边把高大全让到里面。

    刘大虎手里提着大鲤鱼,在前面领路,兴奋得浑身都抖起来。以他的品性,大家还当他是个人物看,全靠了高大全在后边撑腰。高大全每来一次,他刘大虎的脸面便涨上一分,接待高大全是他最要紧的事。

    姚主管满脸堆笑,目送着两人穿过厅堂,走进后院。

    直到等到两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姚主管的面色才沉下来,招手叫过来一个小厮,低声吩咐:“你去码头边的货场,请方主管来店里,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让住,让他务必过来,速去速回!”

第63章 放生池

    后院之中,花木之间有一处凉亭,靠着一座假山,显得甚是清幽。

    领路的刘大虎道:“干办,屋里闷热,你先在亭子里坐一下,我进去叫丘娘子,再来拜茶。”

    说完,快走几步进了屋里。

    高大全顺着花间小径,来到亭子里,见里面一张石桌,周边四张石凳,干干净净的,想来每日都有人打扫,便坐了下来。

    不大一会,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端了一盏茶出来,到了亭子里,对高大全行个礼:“官人拜茶,娘子一会就出来。”

    把茶放下,小丫头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亭子边,好奇地看高大全。

    高大全听她汉话并不流利,知道是蛮人少女,见她神态娇憨,也不怕人,神色里满是好奇,没来由地想起刘小妹。

    “你是哪里人?父母都在吗?”

    少女听高大全问起,痛快地答道:“我是忠州人,爹娘都好啊。”

    “那怎么会来到这里,不陪在父母身边?”

    “我到这里来做工,给家里换些银钱使唤,好给哥哥娶媳妇啊。”

    少女语声清脆,虽然说得不流利,但让人听着却很舒服。

    高大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又是为了兄长被卖出来的,世间千千万万人,各种事情千奇百怪,这种事情却全天下都一样。

    “那你这里过得怎么样?比家里如何?”

    “比家里好,又有新衣服穿,又吃得上饱饭,也不用做农活,比原来在家里好得多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吃饱穿暖,容易满足得很。

    高大全又问:“那你做错了事,主人家会不会打你骂你?”

    “做错了事怎么不挨罚?就是在家里,也有爹娘和哥哥管着,话计做得慢了一样又打又骂。主人家使了钱,又管饭,打骂难道不应该?”

    少女的神情天真,歪着头看着高大全。

    高大全本想说主人是不该打骂的,太平寨附近按朝廷律法管理,雇的女使都有契约期限,可以惩罚但不可以虐待。但听了少女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一切合理,你还能说什么?再者说了,别说太平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打骂虐待奴仆婢女的还少了?

    “难得干办来寒舍一次,如此怠慢,妾身真是罪该万死!”

    随着话声,丘娘子从房里出来,满面笑容走进了亭子。

    一进亭子,淡淡的脂粉香便飘过来,透着一种勾魂的味道。

    居移气,养移体,没几个月养尊处优的生活,丘娘子已经像变了个人似的。银月脸盘,白净肌肤,剪裁得体的翠绿湘裙衬出姣好身段,没了以前的风尘气,却更添了几分成熟妇人的妩媚。

    刘大虎跟在身后,满脸堆笑,小心注意着高大全看丘娘子的眼神。他不是怕高大全打自己娘子的主意,而是巴不得两人能够勾搭上,他也能从中捞点好处。至于什么夫妻之情,伉俪之道,在这个连自己父母妹妹都能眉头不皱卖出去的家伙眼里,当不得吃当不得穿,脑子糊涂了才去管。

    可惜高大全目不斜视,起身见过了礼,对丘娘子并不假以辞色。

    三人坐下,旁边的小丫头跑着进屋给刘大虎和丘娘子上了茶,便蹦跳着跑到不知哪里玩耍去了。

    丘娘子敬过了茶,问高大全:“干办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高大全见刘大虎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丘娘子,像个下人一般,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提举司里没什么公事,便过来看看。再者,我也有事要与刘大哥商量。”

    刘大虎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堆笑问:“有事找我?有什么事干办吩咐就是了,有什么好商量的!”

    高大全道:“前些天承蒙官人成全,定下了我与令妹的婚事,定在下月二十六日成亲。这是人生大事,不敢不告诉哥哥一声。”

    “要成亲?这好啊,我盼了好久了!你和我妹妹成了亲,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亲戚了,从今以后走出去,谁还敢看不起我?”

    刘大虎喜出望外,腰挺了挺,一下意气风发起来。

    丘娘子暗暗摇头,这个夯货连个场面话都不会说,只想着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样怎能不被未来的妹夫看低?

    理了理鬓边黑发,丘娘子柔声道:“恭贺干办大喜!妹妹出嫁,不知我们这里要准备什么?现在家里吃穿不缺,怎么也得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

    “不必了。”高大全一口回绝,无论是刘小妹还是他自己,都不想跟这家亲戚有什么密切的来往,甚至牺牲面子也在所不惜。“等到了日子,你们只管到提举司里吃喜酒,并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我们已经准备妥当了!”

    “干办说得对,提举司里什么没有,会稀罕我们的那点东西?娘子只管等到了日子,我们去吃个酒席,这门亲就结下了!”

    高大全的回答正合刘大虎的心意,花枝招展的妹妹嫁出去,还要自己搭东西做嫁妆,凭什么?他不向高大全要上百十贯的聘礼就不错了。当然要不是他自己知道要聘礼高大全也不会给他,还可能被刘小妹逼着断了这门亲事,还真想趁这个机会敲上一笔。这位妹夫在提举司里管着那么多人,又是多年随着通判在身边的,几百贯钱总是能拿出来。

    丘娘子不管刘大虎,低声道:“人生大事,怎么如此草率?干办太过客气了,纵然不要嫁妆,像样的首饰总要打上几件。”

    刘大虎听了直怪女人多嘴,高大全什么身份?像样的首饰最少也要金的银的,凭白花出去这么多钱怎能不让人心疼?

    正在这尴尬时候,姚主管带着个小厮过来,他自己手里拿了两瓶酒,小厮托了个食盘,上面放了四盘菜。

    到了亭子里,姚主管指挥着小厮把酒菜摆在石桌上,对高大全道:“些少酒菜,不成敬意,干办慢用。还有想要吃的酒食,尽管吩咐。”

    “主管客气,已经足够丰盛了。”

    姚主管满脸堆笑,偷偷打量几人的脸色,心里暗暗打着主意。

    见姚主管带着小厮离去,丘娘子倒上了酒,刘大虎举杯道:“干办大喜临门,满饮了这一杯!”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高大全不好说什么,只好陪着喝了。

    喝了两杯,丘娘子连连倒酒,高大全有些过意不去,对两道:“怎么好麻烦娘子倒酒,家里不是有个女使?”

    丘娘子柔声道:“一个蛮人家女孩儿,又年纪小不懂事,怎么敢叫过来碍干办的眼?我们自家人吃酒,干办不须客气。”

    两杯酒下肚,刘大虎开始上头,红着脸拉着丘娘子的手道:“难得有如此好酒,娘子也喝两杯!”

    丘娘子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把刘大虎的手甩开,端起酒杯道:“难得大喜的日子,奴家破戒,敬干办两杯。”

    “破什么戒?自来你酒量比我还好!”

    丘娘子笑语盈盈,只当没听见刘大虎嘀咕,只是向高大全敬酒。

    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姚主管又带着小厮走了进来,在石桌上摆了一个大汤碗,对高大全道:“这是今天店里收的竹鸡,味道着实鲜美,干办尝一尝,与平常的鸡汤实有云泥之别。”

    高大全忙道客气,让姚主管如果不忙,不妨也坐下喝两杯。

    姚主管道:“干办有心了,店里还有客人,小的着实走不开。”

    高大全与这位姚主管并不熟识,既然他不肯,也就不再劝。

    姚主管这次却不急着走,站在一边磨蹭。

    高大全看在眼里,只好问道:“主管还有事?”

    “小的确有一件事要劳烦干办,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姚主管站在那里满脸堆笑,不停地搓手,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主管尽管直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一点小事,只要干办点头。”姚主管大喜过望,“是这样,我原来在钦州的时候,认识一位智云法师,佛法高深,慈悲满怀,立志弘扬佛法,普渡世人。前几天他云游到邕州,见我们太平寨不远的山上有佛光显现,立志要在那里建一座庙,使附近的善男信女也有个敬佛去处。”

    刘大虎嘴里嚼着鸡肉,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这位智云法师我也见过,慈眉善目的,倒像个得道高僧。”

    高大全听在耳里,却觉得这事情来得有些突兀,皱着眉头问道:“这位法师可有度牒?千万别是哪里来的野和尚。”

    “有的,有的。”姚主管连连点头,“小的知道中间厉害,专门验过他的度牒,是钦州正式发下来的。”

    从小沙弥起,必须有正式度牒才能正式出家,否则就是野和尚。岭南一带野和尚极多,跟平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喝酒吃肉,有事了才到庙里主持法事,算是岭南的一大特色。所以高大全才问得仔细,被野和尚骗了就是笑话了。

    不过即使有度牒,十之**也是买来的。宋朝出家人由朝廷统一管理,不过并没有相应管理机构,不管道士和尚,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是隶于开封府之下。开封府知府虽然听起来是地方官员,实际上同时还兼有朝廷中央官员的身份,与普通的知州知府不同,不然也没资格成为四入头之一。

    广西地方偏僻,有几个和尚能够跨越千山万水到开封府去考试,大多不过是买道度牒了事。空白度牒再贵,也比到开封府走一趟的路费便宜。

    想到这里,高大全越发小心谨慎,对姚主管道:“我不过是个差人,官人面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位智云法师不知要做什么事,如果要官府捐钱修庙,这等大事我可帮不上忙。”

    姚主管道:“修庙的事情不敢劳烦干办,这位智云法师是得道高僧,我们这些信众自会捐钱给他,怎么也能把庙修起来。不过法师慈悲,见我们这里没个放生的地方,要在庙旁建座放生池,请干办向提举司美言几句。”

第64章 金光顶

    石灰岩地质多地下河多溶洞,这些神奇的地方往往形成绚丽多姿的风景。

    离太平寨不远,有一座小山,将近山顶的地方就有一处巨大的溶洞,能够容纳数万人之多,当地土人称为万人洞。相传唐时蛮人起兵反叛,曾在洞里藏兵,现在依然有人居住的痕迹。

    万人洞里地势干燥而平坦,也没有常见的钟乳,非常适于居住。而在山脚下,又有一条地下河从山里钻出来,水势浩大,直汇入不远处的左江。这座小山拥有一洞一水两大胜景,禀赋在群山中也是罕见。可惜这里地处偏远,太平寨人口也稀少,养在深闺人未识,并不出名。

    直到一个多月前,一位从钦州来的智云法师宣称夜见山顶佛光显现,说这里与佛家有缘,立誓要在山上建庙修行。消息传开,附近男女都到这里来看佛光,给山下结庐而居的智云法师捐钱捐物,助他在这里修庙。

    自智云法师在这里结庐,这座不知名的小山有了名字,称为金光顶,万人洞也改成了金光洞,不时有人到这里来游玩,迅速成了太平寨一处胜景。

    徐平初听到这消息并没在意,只要是有度牒的和尚,有信众愿意捐钱,建庙修行只要不违法度他也懒得去理。

    自太宗时候起,宋朝对佛教还是比较宽容的,也正是从宋朝起,佛教深入民间,彻底成了中国社会的一部分。宋朝皇帝大多都认为佛教导人向善,能够教化风俗,持鼓励态度。以真宗皇帝说,他任上正式确立了儒家在政治上的地位,说出那句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的名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另一方面,真宗又崇尚道教,东封西祀,广建宫殿。与此同时,真宗又写了《崇释论》,谓佛教与儒教“迹异而道同”,三教实际上一个不拉。

    在社会上,光头显然比牛鼻子道士和穷酸读书人更受欢迎,受了你的钱财,便许你来世富贵。今生做牛做马,下辈子住大屋,穿绫罗,更加能够蛊惑人心。尤其是刘太后,一是继承丈夫遗志,再者女人更亲近和尚,对什么来世报更加热心,佛教在她任上飞速发展起来。

    和尚们的风光最终引起士大夫的反弹,以欧阳修为代表激烈排佛。奈何光头们有皇帝护住,宋朝排佛除了给文人添了几篇锦绣文章,并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反而最终影响到了儒家转型。

    这些都是后话,欧阳修现在刚刚中进士不久,还在苦苦熬资历,没这个闲心思。天圣后期,实在是佛教的黄金时光,和尚们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徐平在官场上一向信奉平安是福,万事莫出头,虽然自己对哪种教都不感冒,但也只是顺其自然,并不会去故意难为他们。

    直到高大全回来说智云法师要在金光顶下建放生池,徐平就再不能装聋作哑了,必须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放生池是专门用来放生的地方,宋人很信这套,达官贵人,甚至皇帝太后每到重要节日和自己的生辰都会大规模放生。当然动物也分三六九等,陆上跑的,无论豺狼虎豹,还是獐鹿狍兔,显然都没法在人群密集处大规模放生,于是就便宜了水生的鱼鳖虾蟹。

    由于皇帝太后信这一套,放生便不仅仅是民间自发的行为,而带上了一点官方色彩。发达地区,比如江淮地方,前两年专门有诏旨,凡是近江河的州城县城,上下游五里之内都不许捕鱼,专门做为放生之用。

    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有人提出设立放生池,作为地方长官的徐平不得不出面发话。还好这位智云法师识时务,提议放生池的地点在金光顶下,不然要是依江淮旧例,左江在太平寨七拐八弯,上下游五里禁渔就把提举司坑惨了。

    这一天雨后初晴,徐平带了高大全来到金光顶观察地势,做放生池选址的最后决定。在太平寨憋得慌的秀秀拉着刘小妹和段云洁混在人群里,一起到这新兴起的游览胜地散心。

    山路崎岖难行,又是雨后路滑,一行人出了市镇不远,便舍了车马,一路步行,日头高高升起,才来到山脚下。

    秀秀对身边的段云洁道:“路这么难走,累死个人,路上也只是寻常山景,不晓得有什么好看!”

    段云洁轻声笑道:“或许要到了山脚下才有风景呢,你就是性急。”

    “这不到了,不过就是一个水潭,和一条大溪,哪里好看!”

    段云洁看前面不远,果然就是金光顶山脚下,地下河从一个洞穴出来,形成一个小瀑布,在山下冲出一个方圆数十丈的水潭来,潭水下流,便就形成了左江的一条支流。瀑布虽小,显得不那么壮观,但水流清澈,衬着周边郁郁葱葱的树木,也别有一分雅趣。

    自夜现佛光的消息传出,来这里游览的人不绝,短短功夫在水潭边就开起了几家店做这些游人的生意。一家茶铺,供人闲坐,两家小酒铺,外面挑着招子卖人酒食。邕州这里是万户酒制,店家可以自酿自卖,卖酒的到处都是。

    这三家铺子旁边,还有一些地摊,卖些香烛之类,杂着几个卖新鲜蔬果的,都是产自附近。

    秀秀道:“走得累了,我们到那边茶铺歇一歇,顺便买几斤荔枝吃。我看那边摆着的都水灵,应该是刚从树上摘下来。”

    段云洁道:“我们随着官人过来,怎么好自己作主?”

    “姐姐,我们是来游玩的,怎么会跟着官人去跑腿?官人要看放生池,要看寺庙选址,难不成我们还跟着满山跑?”

    段云洁摇摇头,只好顺着秀秀的意思。

    徐平带着高大全和谭虎来到水潭边,看潭水清澈,深不见底,里面不时有游鱼冒出头来。水潭的另一边有一株大榕树,枝叶扫在水面上,树冠里面聚了不少各色飞鸟,蹦来跳去,叽叽喳喳。

    抬头看看金光顶,山并不高,不过三四十丈的样子,林木掩映间倒是看不到金光洞。不过这山有些陡,并不好上下的样子。

    看罢了,徐平回头对高大全道:“那和尚选的好地方,把这处水潭选作放生池,放生的人到了这里,还能不上去到他庙里上炷香?香火必然差不了。”

    高大全点头:“我也这样想,那什么夜现佛光只怕是和尚编出来的,只是看中了这里风水罢了。官人,你怎么看?”

    “管他真假,只要不作奸犯科,尽管由他。”

    徐平对神神道道的事情没兴趣,今天来只是例行公事。自古以来,朝廷都有山川之禁,除非一些比较乱的特殊时期,山川湖泊都不允许私自开发,主观上这是为了维护帝王威严,客观上却保护了自然环境不被破坏。直到清朝中叶,清政府开山禁,短短一百多年间,除边远山区,天然森林被毁坏殆尽。徐平有着前世记忆,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环境是怎么破坏的,却很清楚保护山地植被的重要性,对山川之禁看得还是比较重的。

    和尚要在山上建庙,山下建放生池,必须要有官府核准。真说起来,他现在私自在山下结庐也不合法,只是徐平不跟出家人计较罢了。

    大致看过,在山上建庙,除了偏远些,对周围并没有什么影响,徐平心里便同意下来。佛教导人向善就是一句废话,儒家、道教哪一家不导人向善?不过是那两家都没佛家那一套转世理论迷惑人心,蛊惑力强大。尤其是儒家,为善是应该的,作恶的要受惩罚,信了这一家除了读书做官,不管今生来世,那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对于不识字的下层民众,会选信哪个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从基本教理上就摆明了的。

    说白了,管人、吓人、讲道理都是让人厌烦的,惟有骗人才能让别人心甘情愿掏钱还对你千恩万谢。有前世的教育,徐平自然明白宗教就是社会下层民众的麻醉剂,其他高大上理由都是瞎扯,国家法律还要求人行善不做恶呢,哪个会信?不过对统治者来说,麻醉剂的成本更低,才大力提倡罢了。

    诸般看罢,徐平对谭虎道:“一路走得累了,我们去那边茶铺歇一歇,要杯茶润润口。”

    带着几人和随行军士离开水潭,徐平几个在茶铺的棚子底下坐了下来。这些铺子凉棚都是用竹竿和茅草搭起来,建造时间短,成本低,算是沾了邕州这里地理气候的光。

    上来茶,徐平喝了一口,四面看看,问谭虎:“秀秀她们几个呢?不是随着我们一起出来的吗,怎么不见了人影?”

    谭虎道:“刚才还在这里茶摊喝茶,喝罢茶好像是进旁边酒铺了。”

    徐平嗯了一声,也懒得管几个人女人在忙什么。

    一杯茶还没喝完,旁边的酒铺里忽然传出来吵闹声,还有东西从里面扔出来,在这山野之间显得尤其刺耳。

    徐平把茶放下,对高大全和谭虎道:“随我过去看看,什么人吵闹!”

    话一说完,脸色已沉了下来。作为地方最高长官,他难得出来一趟,出来就有人在这里闹事,明摆着不给自己面子吗。

    到了酒铺门口,里面的人已经纷纷出来,三个汉子推推搡搡缠在一起。

    秀秀三人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手里还拿着一大串荔枝,吃得有滋有味,看得也是有滋有味。

    徐平招招手,把秀秀唤到自己面前,问她:“店里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几个进去不守规矩惹出来?”

    秀秀摇头:“官人怎么一有事就赖我?我们进店里要酒食吃,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怎么会惹事?是那两个大汉,进了人家铺子,没来由地不许店家在这里做生意,还把碗碟锅灶扔出店来。”

    徐平皱皱眉头:“就没什么由头?”

    “有的,”秀秀把口里的荔枝核吐出来,“那两个人说自己是随着法师的居士,店家在这里卖鱼亵渎佛法,所以争吵。”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发现了徐平一行,有人喊道:“好了!提举司的官人在这里,正好评理,你们几个还打什么!”

第65章 智云法师

    听见有官府的人,三人不敢再吵闹,只是手都不松开,还紧紧地抓在一起,拉拉扯扯地走到徐平面前。

    被两扯住的一个中年汉子抢先开口:“官人给小民作主,这两个恶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进了我的店就打骂客人,把桌凳都掀翻了。尤为可恶的是,把我厨里的灶拆了,锅盆都打翻在地上,明明是要断了小人的活路!”

    扯着他的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啐了他一口:“你这浑人血口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法师要在这里建放生池,你却在边上开店卖鱼,摆明了是亵渎佛法!我们这些佛家子弟,岂容你如此胡来!”

    一边说着,手上加力,把店主人扯得更紧了。

    徐平看看三人,在自己面前依然拉扯不清,纠缠在一起,丝毫不给自己这地方官面子,脸已经黑了。

    转头对谭虎道:“来呀,把这三个浑人拿下,每人十杖醒醒脑!”

    徐平出行虽然没有用导从仪仗,随行军士的小杖还是带了的,听见长官吩咐,不由分说,如狼似虎地上前把三个人扯开,按在一边,每人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十杖。三人鬼一样地叫,屁股登时肿了起来。

    宋时肉刑分杖刑笞刑,杖刑用大杖打脊背,称为脊杖,笞刑用小杖打屁股,称为臀杖。律法上用杖的时候按“折杖法”都有数目,不过徐平这种等级的地方官用杖比较随意,未必依法律行事,狠一点的法外施刑直接杖毙也有。

    十杖打完,三个人都老实下来,趴在地上再不敢出声。

    谭虎从铺里寻把椅子给徐平坐了,自己站在身后,按着腰刀看着三人。

    徐平指着店主人道:“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官人明鉴,小的在这里开间铺子,卖些酒食,赚点利息养家,一向安守己,从来不曾作奸犯科。这两个人来到店里,说是随着智云法师的居士,让小的即刻收拾了家什,离开这里,不许在这里开店。官人哪,小的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不满岁的幼子,嗷嗷待哺,把铺子关了,我一家数口到哪里寻吃的喝的?都说出家人慈悲,这两人怎么就如此狠心?”

    徐平面无表情,挥手让他闭嘴。一说可怜,就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哺乳婴儿,这到底从哪儿传下来的唱词?

    指着一直没开口的那人,徐平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那人涨红着脸,话语却不太流利:“官人明查,切不可被那小人蒙蔽。我们两个都是钦州来的客商,一心向佛,以前在钦州的时候便曾随在智云法师身边修行。前些日子到了这里,听说法师要在这里建寺,便自愿随在法师身边,一是随身侍奉法师,再一个就是助法师完成这一宏愿。官人也知道,法师有志把这里的水潭建成太平寨的放生池,叵耐这家酒铺,竟在这慈悲地方,公然宰鱼贩卖。如此公然亵渎佛法,我等佛家弟子能忍?”

    徐平道:“于是你们就在店里赶客人,砸店里东西?”

    那人红了脸:“既然无论如何劝他都不听,我们也只好用这手段了!”

    “说来说去,终究是你们来砸店,是吧?”

    “我们只是守护佛法,略微惩戒罢了!”

    “略微惩戒?”徐平听到这里气得差点笑出来,“那要稍微认真一点,难不成你们还要封店抓人?你这厮倒是大言不惭,和尚说是这里是放生池,就真的是放生池了?他要是说整条左江都是放生池,难不成所有渔民都回家喝西北风去?天下是大宋的天下,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尚的!你让店里卖什么他就得卖什么,你不让卖就不能卖?好霸道的和尚!”

    宋朝的佛家子弟是比较忌讳被称为和尚的,一般要尊称法师大师,或者委婉一点称为出家人。徐平一口一个和尚,心里是有些动气了。

    地上的两个居士见徐平说着说着脸色不好看起来,犹自低声争辩:“官人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们只是守护佛法——”

    “大宋的天下,什么时候要遵守佛法了?要守佛法,你们回庙里自己去守去!大宋臣民,只要不违律法,轮得到你们来喊打喊杀!公众地方,以私法代替律法,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是要反了吗——”

    一个反字出口,地上的两人脸色立即变了,齐喊冤枉:“官人明查,我们只是佛家子弟,护法心切,万没有藐视官法的意思——”

    徐平本来就对各种神棍看着不顺眼,两人强辨,把他的火气勾起来,不过谋反安到他们头上确实过了。住嘴不说,只是冷泠看着两人。

    在一边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众人见事情到了这一步,都静了下来。两个居士就是真有过错,事情不大,略施薄惩也就罢了。不知这位提举司的少年官人怎么这么大火气,反字出口,就不是几下板子能够了事的。

    “大师来了!”

    正在这当口,人群外面有人高喊。

    地上的两个居士出了口气,一起高喊:“法师慈悲,搭救我们两个!”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衣袖飘飘,从外面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沙弥,头皮还泛着青光,明显是刚剃度不久。

    老和尚到了徐平面前,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徐平冷冷看他一眼,转头看着那小沙弥:“又多一个和尚,有度牒吗?”

    老和尚吓了一跳,开口就问度牒,这位官人对佛家子弟不友善啊。虽说官府禁止私自剃度,但只要不离谱,各地方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见个光头就问度牒。尤其是这种小沙弥,大多都是当平常人家的小厮看待,一道度牒少则数十贯,多则几百贯,跟买官的价钱差不多,谁会办给一个小厮。

    见徐平神态不善,老和尚忙道:“老衲法号智云,见过官人。这位小沙弥只是随在老衲身边做些杂事,不算正式出家,还没有办理度牒。”

    徐平哼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正式度牒的发放,要求出家人去开封府参加考试,不说考试难度和不菲的路费,每年都有名额限制的。不是有名气的得道高僧,有几个通过这种正经途径。大多还是皇室做什么法事,比如皇帝太后祝寿、祈福之类,都有数目不等的度牒特旨发下来,这才是各大寺庙出家名额的最大来源。另一大来源就是花钱买,朝廷的度牒名码标价,发到地方,直接充抵各种经费的。有钱人经常会买上两道空白度牒,做法事舍给庙里,或者让自己什么人代替自己出家,跟香火钱差不多意思。水浒中鲁智深最早到五台山出家,就是通过这种途径。

    度牒来之不易,便有许多编外和尚在庙里混着,有机会了才转成正式编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徐平也不会揪着不放。

    见徐平不再追问,智云法师暗中出了口气,小心地问徐平:“官人,这两位居士不知犯了什么事?”

    徐平冷声道:“平白无故打砸别人店铺,目无王法,拿在这里!”

    智云吓了一跳:“官人明查,这两位居士老衲多年相识,都是积年行善的好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目无法纪的事来?”

    “打的人,扔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莫非还能是我看错了?”

    “官人岂会有错?定是两位居士有什么误会,待老衲问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是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

    智云法师上前两步,对地上的两道:“你们两位都是精通佛法的人,佛家慈悲,怎么会做出这种尴尬事情来?”

    两人讪讪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时看一眼徐平,犹自不愤。

    智云法师叹了口气,转身向徐平合十道:“官人,也是这两位居士虔心敬佛,不合做出这种事来。老衲斗胆,请官人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这一回!”

    徐平冷声道:“那被他们打坏的东西呢?也这么算了?”

    智云一怔,陪着小心说:“些许灶具,值不得几个钱,这两位居士都是身家万贯的,赔他们算不得什么。不过这店家在佛门清静地杀鸡杀鱼,确实不妥当。依贫僧意思,赔店家几个钱,让他到别处开店,官人以为如何?”

    徐平笑了笑:“这是你与店家商量的事,本官操那个心干什么?你给钱他愿意搬走,你们你情我愿的事,官府也没来由插手。”

    智云出了口气:“官人慈悲!”

    徐平又道:“不过,今天的事他们已经把店砸了,却不好随便放过。不然的话,以后日子有人到这里开店,你们在店里乱打一通,谁知道是把人吓走的还是花钱让人愿意走的?”

    智云怔住:“官人的意思是——”

    “让这两人把店主人的东西赔了,打搅人家的生意也要赔钱,再说其他事情。赔付罢了,怎么与店主人商量就是你们的事了。”

    智云听到这里有些急了:“佛门清静地,在这里开肉食店,如此亵渎佛法,难道就不应该施以薄惩?”

    “哪里是佛门清静地?你在这里住着便成佛门的地方?你这佛门的地方是包括这山还是这水?难不成还要把太平寨包进去?要把整个邕州包进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时候随便一划就成了佛门地方!要想清静,自己建庙关起门来慢慢清静!莫说你这荒野小寺,东京城里的大相国寺,天下第一大的佛门圣地,里面的烧朱院卖的烤肉天下有名,哪个敢去砸店赶人!”

    智去面色讪讪,要说当和尚的,哪个不知道大相国寺,里面的烧朱院虽说到不了天下知名的地步,名气还是很大的。更不要说几十年前,太祖时候,大相国寺里的和尚吃肉喝酒招女妓满城侧目,照样还是第一大寺。

    徐平又道:“建起庙,关起门来,在庙里行你们的佛法怎么都行。在这种公共地方,以佛法这种私法代替国法,就是存心谋反了!今天我给你们说清楚,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再有发生,我把你们赶出邕州!”

    到了以私法妨碍国法这种上纲上线的地步,智云法师再不敢吭声。再说下去,就是挑战朝廷尊严,别说在这里建庙弘扬佛法,徐平要直接下令拿人了。

第66章 金光洞

    心里虽然不喜欢,徐平也还不至于因自身好恶影响政令。智云法师服了软,答应赔偿店主人损失,徐平便顺手推舟把这事揭过,站起身来,要随他到金光洞里的草庐看看寺庙的选址。

    见徐平起身,地上的店主人忙跪在地上道:“谢官人为小民主持公道!”

    欲要离去的徐平回过身来,看着他笑道:“我帮你,是因为今天你占了一个理字。记住,你在这里开店,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犹其要注意。日后这处水潭正式划为本地的放生池,千万不要抓里面的渔获做菜,不然的话,任谁都不能保你在这里开店了。”

    “小的谨记官人教诲!”

    徐平摇摇头,带着人随着智云法师向山上走去。至于店家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也懒得去管。犯了事再按律治他就是,到哪山再唱哪山歌。

    经了前面的事,智云法师愈发小心谨慎,前面带路,到山脚下对徐平道:“官人,这山虽然不高,但山势陡峭,道路崎岖,很不好走,还要小心。”

    徐平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正当青壮年,身手比这位老和尚灵活多了,手下也都是多年从军的人,不会被这山路难住。

    进山不多远,山外的喧嚣便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耳边鸟鸣啾啾,伴着一声声欢快的鹿鸣,看不见河流,清脆的水声却一直不断。

    山林里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整个身心都被洗涤,人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得轻灵,颇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怪不得不管文人雅士,还是高僧大德,甚至是那家仙家人物,都喜欢在山里清修。山里这样的环境,还真是能洗濯人的心灵。

    众人走得不快,顺着并不明显的山上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离山顶不远的地方。穿出密林,眼前一下宽广起来,一大片间杂着灌木的草地,上面分布着或大或小的石块。草地边上有一大片竹林,随着微风轻轻曳,好像海洋一般。靠近竹林的草地边上,还有几只小鹿在吃草,吃几口便警惕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随时准备钻林竹林里逃之夭夭。

    正前方竹林掩映间,荒草萋萋,中间被辟出了一条路,路那头是一处巨大的天然洞穴,黑漆漆地看不见底。

    “官人,前方就是金光洞了,老衲的草庐便在里面。”

    智云法师恭谨地道。

    徐平点头:“果然是一处清静所在,法师找的好地方!”

    这句话徐平由衷而发,智云法师听得出来,连道谬赞。

    有时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和尚,虽然装神弄鬼,但这些藏在深山里的胜景,也难为他们跋山涉水找得到。

    智云和尚在前边引路,走过草地,来到金光洞前。

    洞口宽有五六丈,一丈多高,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前面种了一二十株芭蕉,伴着旁边的竹林。

    洞中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草庐,茅草都是新,看起来新建不久。

    众人进洞,刚到草庐门口,从里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肤色白净,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青色长衫。

    智云法师忙向徐平介绍:“这位是钦州的黄居士,老衲的大施主,专门从钦州来这里助我。”

    黄居士看了来人的阵势,已经猜到了徐平的身份,忙上前行礼:“学生黄玮,原是广州人士,曾参加过本州的发解试,不幸落第,这些年都在钦州经商,聊以糊口。听说法师在此地弘扬佛法,特来相助。见过通判。”

    “不必多礼。”

    徐平见这黄玮不知怎么有点面熟的感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参加过发解试也算是读书人了,所以在徐平面前自称学生。

    见徐平注意自己,黄玮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微笑着陪在一旁。

    智云法师道:“官人里面请,既然到了,便到草庐里坐坐。”

    随身的兵士在草庐四周站好,徐平带着高大全和谭虎进到屋里,小沙弥上来茶,几个人边喝边聊。

    徐平道:“这洞里建寺倒是不错,也不妨碍周围人家,就是上山的路过于崎岖,香客不便。再一个山顶没有水源,要注意防火。”

    智云法师道:“水源不是问题,离此不远有处山泉,每日挑水便了。至于防火,只要在洞里布些水缸,也无大碍。”

    “最难的就是修路。”旁边的黄玮插嘴,“法师在钦州声名远播,信徒极众,大家听说要在这里建寺,都捐钱捐物,钱财倒不是问题。不过这小山都是石头,若是人工开路,耗时极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徐平不动声色:“哦,那你们意欲如何?”

    黄玮想了一下才说:“学生冒昧,听说提举司里有专人负责修路,用的火药,省时省力,不知能不能帮着修这一段山路?”

    说完,和智云法师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开山?难!”

    听见徐平的回答,黄玮忙道:“不需要修成平路,只要是开成台阶路就行,方便香客上下山也就是了。”

    徐平没有说话。本地不产硝石,火药的产量不高,而且周围都是蛮人势力,交趾也离得不远,火药流出去就是隐患。所以蔗糖务提举司里的火药控制得极严,各种成分都是分开藏在不同的库里,用时领了临时拌匀。各库都有专人执掌,互不知情,有了徐平批的文书才能领用,同提举韩综也必须押徐平的印才能领。几年的时间,除了官方修路,火药从没用于民间事务,就连鞭炮徐平都没有带入邕州。给和尚建寺用火药,徐平心里可不愿意。

    沉默一会,徐平问黄玮:“你在钦州做什么生意?”

    黄玮道:“一是贩盐,从盐务买盐卖进山里。”

    “哦——”听见又是与蛮人做生意的,徐平眼睛亮了一下,没说什么。

    黄玮急忙又道:“不过盐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最近交趾盐流进大宋境内的太多,我们辛辛苦苦,也赚不到什么钱。学生这两年都是贩琼崖香料,回去把本地的牛卖去那里,靠这生意赚些银钱。”

    “嗯——”徐平点了点头。

    广西最大宗的出口物资是纻布和牛,纻布大多销往内地,牛很多卖到琼崖,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岛,每年都有数千头。琼崖有杀牛祭鬼的风俗,到辄数十头上百头地杀掉,土人用特产香料换来的牛大多都这样消耗掉。所以这个年代在琼崖地方,牛是消耗品而不是生产物资。再者这时琼崖和雷州都属于广南西路,同路之间交易也方便。

    至于盐,由于近几年交趾的冲击,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自从李佛玛登上王位,交趾国内稳定,加紧了向北方的扩张。

    如今在邕州,大宋靠糖,交趾靠盐,广源州靠砂金,势力都飞速发展,一起加速向传统的蛮人地区渗透。徐平心知肚明,如今挤在三方势力之间的传统蛮人地区已经成了一个火药桶,只要一根导火索就会引起三方火拼。不过大宋官员的任期不长,徐平满打满算在邕州也就剩下两三年时间,精力都花在了蔗糖务的扩张上,对蛮人地区的经营一直举棋不定。

    徐平还是没有回答黄玮,抬头看这草庐里的摆设。无非是木鱼钟磬,一些佛门常的法器,旁边架子上摆了佛经,看样子还有不少是徐平那里印出来的。

    桌子不远的台子上有一盏煤油灯,调得很亮。徐平注视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智云法师和黄玮都满面尴尬。

    煤油是太平寨里配发的物资,像是客栈酒楼这些地方用的灯盏数量都有登记,按盏数配发每月用的煤油。不过具体一月点多少时间,亮度如何,哪里能够管得过来?仅从这个渠道流出来的走私煤油就不少了,再加上蔗糖务里的人偷偷卖出来的,数量相当不少,左近稍微像样的人家,都会点盏煤油灯。

    这种情况徐平当然知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在无关紧要的地方保持个灰色地带,也是对地方经济的润滑。

    看着那一盏煤油灯好一会,徐平最终没说什么。

    回过头来,对黄玮和智云法师道:“让提举司里的人帮你们修路,不是不行,本朝一向对佛家礼敬有加,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过提举司是朝廷机构,哪怕是一枚铜钱进出都登记在账,三司可是锱铢必较,本官可不敢马虎。这样吧,我让他们列个单子出来,用多少银钱,你们可要按数付账。”

    说完,徐平看着黄玮。

    黄玮和智云法师对视一眼,喜不自禁地道:“多谢上官通融,银钱的事情不需担心,学生自会号召钦州信众,为法师出力!”

    智云法师却有些犹豫:“官人,黄居士,修路的钱只怕不是小数目,反正不急在一时,还是从长计议地好。”

    “法师不须担心,我们这些弟子,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助法师把这庙建起来,弘扬佛法!整日念佛,到了这看真章的时候,哪个还会在意些须银钱!”

    智云法师念声佛号:“居士有心了!”

    徐平冷眼看着,也不说话。这件事他本来没有多想,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地方上第一座正经的宗教场所,他作为地方长官不能不出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但自从见了这个黄玮,徐平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干脆遂了他的心思,看看有什么花样。

    太平寨这里,徐平经营两三年,也不怕什么人闹出来。

    就是这个智云法师来得蹊跷,跟随的居士等人也都从钦州来,虽然样样都说得通,总是有些诡异。徐平决定回去之后托冯伸己帮自己向钦州去封信,查查这几个人的背景,他兼着邕钦廉三州巡检,钦州治安也在他的管下。

第67章 猜测

    院子里的大树上,鸣蝉叫得声嘶力竭,似乎在述说着夏天的无耐。

    树下,徐平半躺在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看着最近的邸报。这两年里朝廷没什么大事,在一些小事上没命折腾,为了地方官的那几亩职田,几个月里下了两回诏旨,又是要取消,又是要求清查丈亩贫瘠,就不想给小官们清静日子过。倒是大宋最大的对头契丹发生了剧变,上月旧主耶律隆绪去世,八子木不孤改名耶律宗真,即帝位。草原王朝的习惯,每次立新主都要折腾几年,看起来短时间内大宋北方无大事。

    天圣九年,大宋皇帝赵祯二十二岁,尚未亲政,新立契丹主耶律宗真十五岁,还是个迷茫少年,交趾国王李佛玛三十二岁,正意气风发,党项的李元昊二十八岁,作为王位继承人已初露峥嵘。

    东亚所有上得了台面势力的主人公都正当青壮年,悄悄酝酿着风暴。

    位于邕州的徐平时刻关注着南边交趾的动静,随着那里国内的平静,对外的势头越发咄咄逼人,首当其冲的就是邕钦廉三州。

    两地之间还有一个自立长生国的广源州侬存福,这几年扩张势头极猛,邕州只是靠波州和田州两个老牌土州勉强挡住。徐平对侬存福不熟,一直关注着他那个历史留名的儿子侬智高。侬智高这一年八岁,是个刚刚懂事的娃娃,要想闹事怎么也得再等七八年。

    也就是有侬智高这个念想,徐平觉得邕州怎么也能再平静十年八年,自己任上是不会出事的,一直没有对周边势力采取过激烈的动作。

    不过这两年,朝廷内外都太平静了,平静地令徐平隐隐觉得不安,总感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

    离徐平不远的地方,秀秀坐在小凳子上做着针线,嘴里轻声哼着什么不知名的歌谣。就连秀秀都已经十五岁了,慢慢脱去了身上的孩子气。

    正在这时,秀秀突然轻快地道:“高大哥来了啊,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刘小妹姐姐昨天还说想你呢!”

    高大全有些尴尬地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净瞎说!”

    见徐平看过来,高大全急忙行礼,把手里的一份单子递过来:“官人,这是给金光寺修路的清单,您过一下目。”

    徐平接过来,随便看了两眼,便交还高大全:“所有的钱数翻上一番,这几位钦州的信众都是大财主啊,不要辜负了他们。”

    “钱数翻一番?”高大全迷惑不解地问。

    “不错,翻一番。”徐平点头,“多出来的钱一部分发下去,让弟兄们喝酒吃肉,剩下的你先存着,作为小金库,以后也用得着。”

    高大全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修佛寺是做善事,官人怎么——”

    徐平笑道:“什么时候修佛寺也是做善事了?外面的孤寡老幼,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我天天施粥是做善事。这里大山连绵,道路崎岖,你们到处铺路修桥是做善事。邕州地方偏远,不识教化,我印书建学堂是做善事。就是那些过了发解试的举子,我掏荷包给他们路费进京赶考,也可以说是做善事。惟有这建佛寺,当不得吃,当不得穿,也就是和尚们念一声弥陀佛,陪个笑脸说是我们做善事。他们说善事就真是善事了?”

    高大全摸摸脑袋:“可信了佛的人都要心怀慈悲,也是教化风俗,断了这里的各种淫祠,不也是善事吗?”

    “糊涂,我是地方长官,本就有教化地方的职责,这教化可不是用和尚的法子去教化。大家都去信佛了,不正说明我这官当得没用吗?若要说是导人向善,圣贤之言,国家律法,哪一个不是导人向善?怎么就非得信和尚?”

    见高大全还是一脸困惑,徐平又道:“刚才讲的那些与你关系不大,你听不进去就算了。不过造价贵一点,我还有其他用意。”

    “官人还是明讲,小的愚钝。”

    徐平放下手里的邸报,从身前桌上取了一封书信来,对高大全道:“那一天我们去金光顶,我总觉得那些人来得蹊跷,回来后便托冯知州去信钦州查了一下这些人的底信。那个智云大和尚倒是没什么,信里说是位得道高僧,还曾经跟随海船出海外寻过真经,信徒颇众。最让我起疑的是那位大金主,黄玮居士。信里说他原是广州人,不过广府属于东路,一时也查不下去。但这位黄玮在钦州做的生意,卖的好多都是我们邕州山里蛮酋的特产,兼营海外贸易,家产广大,是钦州城里数得着的员外。”

    高大全还是不明白:“这也没什么啊?”

    “没什么?他是广州人,海外生意跑钦州去做什么?多少生意在广州做不了?再者说了,钦州什么地方,那里有与交趾贸易的博易场,到了那里不做交趾生意,专门卖邕州山里的特产,当我傻的吗?”

    高大全以前从不接触这些东西,还是一头雾水。

    徐平叹口气,又道:“这些邕州特产他哪里来的?如果走水路,顺郁江就一直到了广州的江口,怎么还用跑到钦州去?这是摆明了,他的货物并没有经过我们这里,而是从山里直接出去的。迁隆峒,上思州这一条线有山路直通钦州,应该就是他的货物来源了。”

    说到这里,徐平把手里的书信放下,眯起眼笑了笑:“一样都是广州落第的举子,这个黄玮倒是让人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徐平刚到如和县不久,曾经托李安仁替自己找跟蛮人通商的内地商人,找来的人是位广州进士,名叫黄师宓。结果因为心向广源州侬家,不但生意没有做成,还被徐平赶出了邕州,从此不得再在邕州贸易。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黄师宓的样子徐平已经淡忘,但那天见了黄玮,徐平总是觉得有点面熟,回来想了好久才想起黄师宓这个人来。

    当然黄玮不可能是黄师宓换名前来,那样的话狗胆就太大了。不过一样都是姓黄,都是广州人,都是做蛮人生意,只怕不知是什么亲戚。

    徐平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当年黄师宓的样子让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又涉及到了通敌叛国的嫌疑,徐平不会轻轻放过。

    黄玮这样的人操作的事情,徐平怎么可能让他舒舒服服地做成?趁着这样的机会,先刮出几百贯钱来再说。想来他们一家人是看邕州这两年发展得格外兴旺,商人哪有看钱不眼红的,借着这么个由头来与徐平套近乎,还是想做邕州这一线的生意。

    想到了这一层,徐平便不会让他们轻松了,非要让他们记住教训不可。把修路的价格翻一番,也是徐平试他们态度的意思,看反应再定下一步怎么做。

    (今天熬不住了,欠的字数明天补上。)

第68章 山雨欲来(上)

    (祝大家元霄节快乐!)

    六月十九日,相传是观世音菩萨成道的日子,为纪念菩萨,天下各州郡多有官府组织的放生活动。

    自确定了金光顶下的水潭为太平寨的官定放生池,这是第一次大规模有组织的放生活动。自天一亮,周围百姓便向金光顶聚集,如过年一般热闹。

    太平寨毕竟是个新兴的城镇,娱乐活动看起来不少,实际上多杂乱而低俗,透着码头式的虚假和浮华,真正让人赏心悦目娱乐身心的节目却少之又少。对于很多来自福建山区的老实农家新移民来说,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这样一个日子,勾起了他们对于往事的美好回忆,不辞辛苦,相约都要挤到放生池边看一看,想想以前,珍惜现在,敬一敬菩萨。

    太阳在山上露出了红彤彤的半个脸,披着万道霞光,带着兴奋,热情地唤醒了整个世界。

    林阿彭擦干了手,仔细地把崭新的木门锁上,沐浴着清晨的霞光出了门。

    丈夫林业在门前不远处整理着担子,两边水桶里盛着他前些天捕的各种鱼鳖虾蟹。不远处儿子铁锤穿着新衣,与邻居李二郎家的巧娘弓着腰,看面前水桶里的小鱼。鱼是两个孩子一起抓的,都是稻田里一些不成器没人要的塘角鱼,虽然不值钱,总是对菩萨的一点心意。

    隔壁李二嫂站在门口,不知为什么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门里的李二郎。这一对夫妻不远万里聚到一起,还是改不了从前的性子,什么样的日子都要吵吵闹闹,与林阿彭恬静的性子刚好相反。

    日子好起来,李二郎好赌的毛病又犯了,不时偷偷出去玩两把。徐平在太平寨里戒赌再严,总是有忽略的地方,赌博的人抓也抓不绝。后来想起前世的办法,把成了家的妇人组织起来,与官方一起抓赌,才把这股歪风压了下去。

    李二娘与丈夫斗了十几年,对抓赌最是热心,借着官府的威风,在家里气势上彻底压倒了丈夫。两人吵吵闹闹虽是不断,却也免了大的麻烦。

    林阿彭摇着头,走上前去与丈夫一起整理担子。水是刚换的,透着山里特有的清凉,鱼虾在桶里游来游去,互相争斗,桶里水声哗哗响个不停。这些鱼虾是要放生敬菩萨的,可不敢有死的在里面亵渎神灵。

    整理一会,那边李二郎夫妻两个还是吵个不休,不见停下来的意思。

    林阿彭看看太阳,快要完全爬上山顶了,忍不住对李二嫂喊道:“二嫂,日头到山顶了,我们快些动身吧!这种日子,在家里磨蹭可不好!”

    李二嫂这才停住口,转身道:“好,好,我们这就走!”

    回头又骂了一句李二郎,才见李二郎从门里出来,也挑了一副水桶,犹自愤愤然,显然李二嫂并没有骂服他。

    李二嫂锁了门,喊了两个孩子,与丈夫一起来到林家门前。

    探头看看林家的担子,里面鱼鳖虾蟹打闹得热闹,李二嫂忍不住又回头丈夫:“看看林大哥,桶里多少东西,热闹也有了,心意也到了,哪个像你!”

    李二郎梗着脖子道:“婆娘家懂得什么!你没看大户人家放生,那些有钱的员外都是几斤重的金色鲤鱼,上百年的寿龟,一桶一桶地倒进去!菩萨什么场面没见过,河里随便抓点鱼就能糊弄?”

    说完,把自己挑着的桶转过来给林业夫妻看:“我这里两对鲤鱼,都是一斤往上的,自己抓的不够,跟渔人买了才凑齐的。多么场面!”

    林阿彭忍着笑道:“二哥说的也有道理,对菩萨就是心诚,她一个神灵又怎么会挑三拣四,我们心意到了就好。时间不早,我们上路吧。”

    天边的太阳已过了山顶,金光消散,热度起来,两家人不敢耽搁,男人挑了担子走在前面,两个妇人跟在后面看住孩子。

    铁锤和巧娘一人一只手抬着他们的小水桶,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间。他们放生的虽然是长不大的塘角鱼,不过菩萨怎么会计较这些。

    越靠近金光顶,人流就越是密集,肩挑手提,所有的人都到了自己的心意,和自己虔诚或不虔诚的心去纪念观世音菩萨。

    秀秀坐在牛车上,不住地左顾右盼,与旁边坐着的刘小妹和段云洁品评看见的各种水族,一路上乐此不疲。

    太阳到了半空,才到了金光顶下的放生池边。

    此时池边已经人山人海,新来的只能站在外边,根本挤不进去。

    与鼎沸的放生人群比起来,智云法师和身边的小沙弥就显得有些单薄,要不是早早占了好位置,搭了高台,只怕连他们的人影也看不见。

    台子不远,早就摆好香案,旁边一排椅子,坐着本地的头面人物。徐平正襟危坐,双目微眯,并没有注意身边的人群,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高大全依照吩咐把修路的报价翻了一番,没想到黄玮为首的几位金主不但没有提出异议,还又加了一些工钱,让高大全加快进度,尽量早日修好。明面上的理由是山路陡峭,智云法师年事已高,上下不便,徐平却有些不信。前来弘法的这位大和尚年纪是不小了,但不能以常人来理论。智云法师多年云游在外,岂是养尊处优的人能比,身手还矫捷得很,那点山路根本不在话下。

    这事情总是透着诡异,徐平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徐平身边,是蔗糖务的副长官同提举韩综。他到了邕州之后一直都是在如和县和新开的甘蔗田里忙碌,榨糖季过了之后才回到提举司,算是有点空闲。

    同提举听起来好像与提举差不多,实际上却是正儿八经的副手,与通判与知州这种双长官的情况根本不能比,彻彻底底的是徐平属下。从两人的官阶也可以看出来,虽然徐平只是比韩综早一届的进士,但年年晋升,两人在官阶上早已拉开很大距离。再者韩综是徐平同年王素的外甥,这人做人也谨慎,对徐平一直恭谨,公事上处处以属下自居,私下与徐平相处则自居晚辈。几个月的时间接触下来,两人相处得很融洽,徐平轻松很多。

    旁边坐着的是知寨陶秉中,一个官位在小使臣的武臣,实权不大,与徐平的关系也没别人密切,平时比较低调。

    陶秉中的身边,坐着如和县县尉黄天彪,他的职位更低,不过今天却是意气风发,红光满面,左右顾盼之间得意神色丝毫不掩饰。

    秀秀在人群外面转了一圈,也挤不进去,回到牛车边对段云洁道:“官人只顾自己,早早就到里面坐着,却不管我们只能在外面乱转!”

    段云洁笑笑:“今天什么日子?他是地方长官,多少事要做,哪里还有时间还照顾我们?左右不差这一会功夫,慢慢等就是。”

    “我是气不过,这样等到我们到放生池边,热闹早过去了,我们放生那些鱼也没人来看,多没意思?”

    段云洁摇头:“想看热闹?你到牛车上站着不就看到了!”

    秀秀无耐,只好重又爬上牛车,拉着刘小妹一起高高站起,看人群里面。

    “唉呀,那个不是黄天彪?他怎么那么得意?”秀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个黄天彪这才多少日子不见,长得越发富态,远远看起来就是个富家员外,哪里是从前与他们插科打诨的样子?

    刘小妹拉拉秀秀,指着放生池边道:“你看,那里整整三大车,上面都插着‘黄’字的旗,只怕就是那个黄天彪放生的水族。这样规模,比提举司官家放生的都不差了,怪不得他这样得意!”

    秀秀看了看,果然是这样,而且黄家的三辆车上面都是大桶,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异样鱼类。这个黄天彪,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敢跟家争风头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沙弥朗声道:“吉时已到,师父已念过经文,禀过菩萨,正是放生的时候!”

    说毕,在智云和尚身后坐下,跟着低声念起经文。

    谭虎听见,急忙上前点起香,烧过纸,请徐平上前来拜。

    徐平带着太平寨的几个官员香案前拜毕,谭虎把卷轴递过来,徐平接过,展开卷轴,恭恭敬敬地读了祝文。

    这祝文是徐平写的,很是费了他不少心思。他先前读书,一心朝着考进士用功,这些常见文体实在并不精通,只好照着前人做的祝文硬仿下来,又请段云洁润色过了,才不至于让人觉得鄙陋。

    祝文念罢,又是一番焚香烧纸的仪式,才有随身军抬着大桶来到池边,由徐平扶着桶把第一批鱼倒进放生池里。

    这一桶都是一尺多长的金色鲤鱼,大小均匀,样子华丽,凑齐整桶并不容易。鱼倒进池里,围观的人群一起喝彩,站在池边的人也纷纷把手里的鱼在池里放生,一时热闹非凡。

    剩下的鱼就不需徐平动手了,谭虎带着手下一桶桶向池里倒,到那几桶百年寿龟更是一只只高高举起让周围的人看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看花色繁多的鱼类在池里重获新生,内心里竟平空生出一种喜悦。若说以前日子,他吃的这些水族可着实不少,在他前世这些很多都已经濒危,甚至已经灭绝,想吃也吃不到,这世有了机会当然要大快朵颐。有前世的教育,他也不信什么放生祈福的说法,不过是碍于身份必须参加这种活动又不能丢了官家脸面罢了。但此时受周围的气氛感染,各种各样的水族生物被放进池里,它们的喜悦竟然映进了徐平心里。

    谭虎放生罢提举司准备的鱼类,其他有身份的人纷纷站起来,带着家人放生自己准备的。

    黄天彪慢慢起身,左右看了看,招了招手,大着嗓门道:“儿郎,把咱家的车推过来,好好向菩萨表表心意!”

    他手下的依然是那些族人差役,早已等得不耐烦,听见吩咐,把车推到池边,一个爬到车上,搬起一个大水桶,高声叫道:“五斤重金色鲤鱼十对!”

    口中喊完,连连向放生池里倒了五桶鱼。原来这鱼太大,一桶只能放一对,整整装了半车。

    李二郎在池边看得目瞪口呆,直倒黄家的人倒完了,才转头对身边的妻子和林业一家道:“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大员外家放生都是这样,几斤重的金色鲤鱼倒下去才是气派!”

    说完,搬起身边的水桶,把里面的鱼倒进池里,口中高声道:“蔗糖务李二郎,金色鲤鱼两对,敬拜菩萨!”

    (今天节日啊,昨天欠的只好明天再补了,见谅了——)

第69章 山雨欲来(下)

    有放生罢了的人开始向人群外面走,有的是有事回家去忙,没事的则到外边寻个高处看热闹。今天是纪念菩萨的慈悲日子,不好在里面占着地方让外面的人进不来,人们把平日的戾气都收了起来。

    有人让出位置,秀秀三人才好不容易挤到池边,那边黄天彪才刚刚放生结束,几个族里差役昂头挺胸站在车边,等黄天彪过来说话。

    黄天彪弹弹身上的新绸缎衣服,缓缓走到车边,四下看了一遍,才伸手入怀取了一叠文书出来,高声道:“今天大好日子,菩萨慈悲,我办这几车上好渔获,也向菩萨表明咱是个礼佛的人!”

    那边两个和尚已经念经完毕,听了黄天彪的话,小沙弥低声对智云法师道:“这个夯货就是个土财主,明明是来显摆了,说什么礼佛!”

    智云法师轻念句佛号,对小沙弥道:“出家人戒事非!”

    小沙弥不敢再说,表情却是不服。

    黄天彪弹了弹手里的文书,接着道:“单单放生几车鱼鳖可显不出咱到底有多心诚,我这里还备下了五道度牒,舍给法师,才是真善人!”

    说完,把手里的度牒向智云法师师徒扬了扬。

    智云法师一时怔住,小沙弥咳嗽一声才清醒过来,忙高宣佛号:“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此善举,日后必富贵终身!”

    黄天彪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破费这么多不就是求个富贵!”

    小沙弥早已激动得坐不住,这里他是第一个跟智云法师的,有了空白度牒那还不捷足先登,从此成为有编制的和尚了!

    见法师点头,小沙弥噌地就蹦了起来,一溜小跑到了黄天彪身边,不住口地念着佛:“施主一看就是大善人,必终生富贵,终生富贵!”

    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全忘了自己刚才还腹诽不已。

    见小沙弥眼巴巴地向自己伸着手,黄天彪把手一收,瞪着眼道:“怎么是你这个小和尚来?我还有事情要与大和尚说呢!”

    小沙弥悻悻地收回手,双手合十:“施主这边请。”

    黄天彪点头:“这还差不多。”

    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小沙弥向智云法师走去。

    秀秀在池边看见,哼了一声:“这个黄天彪,自从有了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现在这个样子,明明是个员外,哪里还像个朝廷官员!”

    段云洁笑笑没说话。徐平知道黄天彪这样不是办法,正在想方设法在蔗糖务里给他谋个闲职,作为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也省得别人闲话。

    李二郎满眼羡慕地看着黄天彪走到智云法师身边,不由赞叹:“人的富贵果然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这位黄县尉原先不过是个蛮人小头领,虽然也管着几个族人,却吃不好穿不好。自从纳土做了个小官,就一天好似一天,如今竟然成了邕州数得着的富贵员外,再大的蛮人首领也及不上他!”

    李二嫂一边帮着林阿彭放生各种鱼虾,一边没好气地对丈夫道:“你不用看着别人眼热!不听人家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现在不是在家里,没有地没有产业,有力气没地方使。如今在蔗糖务,出一分力气就有一分钱领,你只要好好改了自己毛病,不再去赌,肯出力气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富贵。一样都是做活计,你怎么总比不上林大哥?还不是怪自己懒!”

    听见妻子埋怨,李二郎不敢接话。讲良心话,在蔗糖务里他够卖力了,可身边有一个林业,自己怎么也比不上,只好任婆娘讲几句。

    铁锤和巧娘两个蹲在池边,一起提着小桶向池里缓缓倒着自己捕的小鱼,看它们在水里欢快地摇着,一起开心地笑。

    他们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从福建来到邕州也有两年,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在邕州不会再饿肚子,不用再眼馋别人的玩具,还有学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快乐地成长,不用再重复父辈的生活。

    秀秀提着小水桶,小心翼翼地来到池边,缓缓地把鱼倒进池里。这都是一些小鱼,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各种各样的都有。

    一边倒,秀秀一边摇着头对身边的刘小妹道:“可惜,官人那边还是没有忙完,不能过来看看我准备的这些好鱼。多好看!”

    刘小妹忍住笑:“官人怕是没这个兴趣,这都是你小女孩儿的心思,官人哪里会明白?”

    “难不成你不是小女孩儿?”秀秀话一出口,才想起来,“唉,忘了你过几天就与高大哥成亲了,再不是女孩儿了——”

    刘小妹微微笑着,脸上泛着红晕,帮着秀秀。

    一小水桶倒完,秀秀和刘小妹起身,却发现段云洁站在车旁,正愣愣地看着远处,眼神有些迷离。

    秀秀刚要问段云洁看什么,刘小妹轻轻扯了扯她,指指段云洁看的方向。

    “申峒主——”

    三个字一出口,秀秀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段云洁与她们两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小女孩不一样,心思重,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作为徐平一手扶起来的蛮人表率,申峒这几年飞速发展,下边的产业基本与蔗糖务融合到了一起,是地方上得到利益最多的地方。蛮人地区一切都还很原始,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包括土地,包括人口,申峒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大多数的土州,就连申姓在几年时间都成了大姓。

    申承荣也再不是当年去如和县见徐平时的寒酸样子,一身绸缎,穿得光鲜亮丽,与黄天彪有一比。实际上他现在也正如黄天彪一般,大多时候心思都放在了做生意上,太平寨外围几个蛮酋合起来的生意,他和黄天彪都是占份额最大的。至于峒里的事务,早已经完全交给长子,不操那心了。

    阿申被黄从贵掳走,一直在大山里的几个土州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要不回来,申承荣也没脸与段方见面。这两年段方步步高升,申承荣巴不得认了这门亲戚,却一直没有机会。段云洁由父亲一手养大,比谁都明白他的心思,明明知道申峒是自己的外祖家,却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与黄天彪一般,放生罢了,申承荣也舍了一道空白度牒给智云法师。见黄天彪这么长时间还在那里与两个和尚说个不休,申承荣心中好奇,走了上去。

    见申承荣拿着空白度牒走来,黄天彪恨恨地道:“申峒主,度牒可不要给这两个和尚,他们贪心得很!真真要气死我!”

    申承荣奇道:“怎么了?黄县尉,难道他们还另外收钱?”

    黄天彪一怔:“那倒不是,不过折扣打得太厉害!”

    见申承荣不明白,接着道:“你说说,我舍了五道度牒,要度族里四个人来跟着做和尚,他们偏偏说只能度两个人,生生打个对折,这生意怎么做?”

    听了这话,申承荣苦笑着摇头。黄天彪这两年生意做多了,满口的都是生意经,开口打对折,生意上这如何能忍?

    可这种事情能做生意吗?现在人家就两个和尚,你一下就要度四个自己的族人,金光寺不成了黄家的家庙?

    几个大户放生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人群开始消退,很多人便在旁边的店里吃点酒菜,填饱肚子下山。

    两家酒铺赚得盆满钵满,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在有了前些日子与居士的争执,他们长了个心眼,今天全部是素菜,免得再起纠纷。

    茶铺棚子底下,丘娘子拿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对一边的刘大虎道:“好了,人群慢慢散了,我们也去放生敬菩萨。”

    刘大虎站起身,有些不耐烦:“这时候才去,热闹都没得看了!”

    “本就是来敬菩萨的,诚心敬意,你看什么热闹?”

    听了丘娘子的话,刘大虎撇了撇嘴。菩萨是哪个,他刘大虎可不熟,几条鲤鱼自己吃了多好,偏偏买了要放回水里,这菩萨也是无聊得紧。

    丘娘子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抬步向前走去。

    自己选的就是这么个货,菩萨面前,能报怨什么?好也罢坏罢,日子只能这么将就下去,没了刘大虎这块招牌,她又凭什么太平寨开店?

    女人信佛得多,丘娘子这种身世尤其虔诚,她可以不相信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包括与自己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对佛祖菩萨却是深信不疑。我今生做牛做马,只为换来世的一生富贵荣华,谁还能给她这种安慰?

    逆着人流来到湖边,丘娘子默默念了一段经文,才示意刘大虎。

    刘大虎早等得不耐烦,提起水桶,把里面的几条鲤鱼倒进了池里。心中暗暗嘀咕,这小小池子,今天不知道被放进了多少大鱼,如果晚上到里下上一网,啧啧,顶得上左江渔夫一个月的风里雨里。

    倒罢了鱼,刚要转身,丘娘子咦了一声:“那边不是你的妹妹?既然遇见了,不如上前打个招呼。她下月出嫁,我还准备了几件首饰。”

    刘大虎却有些心虚,自从上次把妹妹骗回忠州,差点送了她的性命,他就再不敢与妹妹面对面。

    丘娘子叹了口气:“终归是一母同胞,莫不成就这样一辈子不再往来?她好事临近,许多礼节都少不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不趁这个机会把以前的心结解开,以后她成亲生子,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刘大虎知道丘娘子说得对,心里却还是畏惧,缩了缩脖子道:“就是要去见,我们也再等一回,现在人多,她哪里抽出身子。”

    “磨磨蹭蹭,我们店里关着门,一天要少多少生意?还是快些去把话说开,我们好回去开门做生意。”

    刘大虎道:“女人就是小肚鸡肠,今天满城都来放生,哪有生意做?唉对了,你说姚主管既不来放生,却又请了假,鬼鬼祟祟做什么勾当?”

    “哪个管他?全靠了他,我们才有了今天日子,就当看不见吧——”

    丘娘子叹口气,也忘了刚才说的话,与刘大虎一起走向茶铺。明知道姚主管一帮人在做违法犯禁的事,贪图享受,却鼓不起勇气去告发。全靠着刘大虎有高大全这个靠山,即使以后被牵累了也有退路。

    太阳升到半空,开始热起来,池边坐着的几位官员渐渐不耐烦。

    徐平看人群变得稀疏,对身边的韩综道:“时候差不多了,不如我们便散了吧,等到这个时候,对菩萨的心意也到了。”

    韩综恭声道:“上官说得是。”

    刚站起身来,远处高大全急匆匆地赶来,到徐平面前叉手道:“官人,我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可以动工!”

    徐平点点头:“你来得正好,我对智云法师也有话说。随我来,去与法师说一声,今天便到这里了。”

    那边智云法师见徐平起身走向自己,急忙迎过来。他与黄天彪讨价还价半天,有申承荣在一边帮着,好说歹说,才让黄天彪答应只度他两个族人,但要饶另两个族人跟着修行,度牒以后再想办法。

    智云法师几十年修行,哪里做过这种商贾之流的事情?这一番谈判,急得他一脑门子汗,阳光下光头闪闪发亮。

    黄天彪还是有些不满意,对申承荣嘟嘟囔囔,怪他不帮自己。

    迎到徐平面前,智云法师唱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怠慢!”

    “法师出家人,不必拘于俗礼。”徐平回礼,指着高大全道,“刚才我这位手下过来回报,修路的事情都已准备妥当,明天就可以动工。”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老和尚一口一句弥陀佛,徐平听得不耐烦,向他告辞。

    智云法师急忙拦住:“官人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老衲那里准备了一餐素斋饭,无论如何要赏光吃过了再走。”

    徐平哪有心情上山去吃斋,再三推辞。奈何老和尚死了心,拉住徐平的袖子怎么也不让走,一定要几人去他草庐坐上一坐。

    徐平没奈何,心道这老和尚莫不是怕饭菜放不住,吃不了要变馊?耐不住智云法师的殷勤,只好答应下来。

    带着太平寨的几位官员和随身军士,随着智云法师走了几步,徐平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到了山脚下才想起来,问智云法师:“今天是纪念菩萨的日子,怎么一直不见黄居士?”

    智云法师叹了口气:“事不凑巧,昨天有钦州客人带了话来,黄居士有急事要去处理,无缘参加今天的放生大会,却是福薄!”

    说完,还连连叹气,看起来甚是可惜。

    而此时左江的一艘货船上,黄玮看着面前的方姚两位主管,以及另外几位精壮汉子,面色凝重地道:“多少银钱都已经撒出去了,事情成与不成,只看今晚!诸位切不可有一丝马虎,只要今晚这件事事做下来,就为你们搏来了一生富贵!使不完的钱,做不到头的官!”

第70章 风波起

    没有风,货船上没有挂帆,在左江上顺流而下。

    想起将要做的事,不由得心里紧张,一个精壮汉子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黄玮:“员外,这般大事,难道只有我们几个人?”

    黄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操这个心干什么?姚主管和方主管在太平寨经营了这些日子,所有事情早就安排好了,你听吩咐做事就是!”

    见黄玮面色不善,那汉子缩了缩头,再不敢吭声。

    船舱里一下静了下来,只有夏日的阳光照在船上,毒辣辣的,把船舱里烤与像蒸笼一样。

    刘大虎与丘娘子在茶铺坐着,喝光了主人家一大壶水,太阳起来,热得像蒸笼一样,水在体内也存不住,变成了一身臭汗。

    人群渐渐散了,秀秀三人要等徐平,百无聊赖地在池边玩水。此时池里大鱼小鱼都快挤不下了,在她们不远处扑腾扑腾地撒欢。

    丘娘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对刘大虎道:“人都散了,你妹妹那里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我们现在过去。”

    刘大虎还想推托,丘娘子却懒得再理他,只顾站起身子,向池边刘小妹她们几个走去。刘大虎无奈,只好懒洋洋地跟在后面。

    到了池边,丘娘子行个礼,未语先笑:“妾身丘娘子,与忠州的刘大虎搭伙过日子,听说小妹过几天要嫁人了,过来恭贺一声。”

    段云洁和秀秀一起看着刘小妹,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这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小妹看了看丘娘子,勉强回道:“有心了。”

    刘大虎这才从丘娘子身后绕到前面来,陪着笑对刘小妹道:“恭贺妹妹大喜,这等大事,怎么不跟哥哥说一声?”

    刘小妹冷冷看了哥哥一眼,扭过头去,话也不回他。

    刘大虎讪讪地笑:“妹妹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样脾气?”

    秀秀看见这个刘大虎就不顺眼,气鼓鼓地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卖妹妹,良心坏死了!刘小妹姐姐不会理你了!”

    刘大虎可不敢招惹秀秀,一边陪着笑,一边向丘娘子身后躲。

    丘娘了叹了口气:“秀秀小娘子,那些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

    秀秀道:“怎么不提?他害一次,就会害第二次,还有第三次!这种人,趁早离得远远的,免得再被他卖了!”

    丘娘子陪着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在忠州的时节,刘大衣食无着,又被一帮狐朋狗友教唆才会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俗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现如今,我们在码头边开一家小店,天天有银钱入账,不愁吃不愁穿,他断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胡来了。”

    秀秀别过头去:“任你说得再好听,哪个会信!”

    丘娘子又叹一口气:“他们骨肉亲情,再大的仇,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放下了。小娘子也有兄弟姐妹,骨肉分离,应该知道有多么凄凉。”

    秀秀听了这话,闭了口不再说刘大虎。她来到邕州已有四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家里,尤其是弟弟虎子,现在也学会了写字,几个月一次的家信现在都是由他执笔。说起骨肉,秀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不理弟弟,那是死了也斩不断的浓浓亲情。

    说通了秀秀,丘娘子又对段云洁道:“这位姐姐,也帮妾身劝一劝小妹,以前大虎有千般不是,妾身代他陪罪了。”

    段云洁淡淡地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劝?他们兄妹的事情自己都心里有数,外人总是说不上话,插不上手。”

    丘娘子脸红了红,神情怏怏。段云洁话里有话,显然指丘娘子与刘大虎并没有成亲,其实也是外人,闲操心。

    但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半途而废。丘娘子是个精明人,知道自己现在的富足生活终归是在沙丘上建塔,根基不牢,不知什么时候就塌了。要想以后的日子平安无事,必须牢牢抱住高大全这条大腿。

    整理了一下心情,丘娘子又对刘小妹道:“小妹,你过些日子就要嫁人,我打了几件首饰,也是一番心意,望你不嫌弃。”

    刘小妹看也不看丘娘子,冷冷地道:“有心了,我不要你的首饰!”

    此时太阳升到当头,火辣辣地热,刘大虎躲在一边,先前出的一身臭汗很快被烤干了,直觉得身上的皮都要裂开,心里早就焦躁不安,听见刘小妹的话,不由犯起浑来,扯着嗓子道:“如今你攀上了高枝,看不起我这个哥哥,百般嫌弃,亏我腆着脸来认你!想当年,爹娘去得早,你路也不会走,我怎么背着你放牛把你养大?女生外向,你就记得我猪油蒙心做的那两件错事,却不想没有我拉扯,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大?怎么去嫁人?罢了,你既然不认,我也不在这里让你看着笑话,只管自己嫁人去享富贵!却不想这样大事,没个娘家人给你撑场面,不怕别人笑话!丘娘子,我们走,不在这里求人!”

    说完,伸手就拽住丘娘子,赌气向回走。

    刘小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湖面,眼里不由泛起泪花。兄妹两人互相帮扶长大成人,又怎么可能全是仇怨?爹娘去得太早,刘小妹路都不会走,小的时候全靠哥哥一手抚养,十岁出头的刘大虎也没少吃苦。等刘小妹长大了,哥哥也学坏了,换过来她帮扶哥哥,又是吃尽了苦头。

    恩恩怨怨真能算得清?难不成真就一世老死不相往来了?

    柳枝轻拂着水面,没有什么风,在烈日下也显得懒洋洋的。

    货船靠了码头,黄玮出了船舱,左右看看,正是最热的时候,江边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转身问跟出来的方主管:“你货场里安排好了人没有?”

    方主管恭声道:“小的跟那个田二说好了,他今天不出门,替我照看货场。这人虽然不堪,就是贪财,应该不会误了事。”

    黄玮点头:“好,我们就先到你货场里去!”

    方主管答应,当先下船,带着众人向不远处的货场走去。

    码头附近,总是有许多这样的货场,给客人寄存货物收取费用。开的大的房屋仓库成片,日进斗金。方主管的货场自然没那个规模,只是露天圈了一片地,围了篱笆,里面建了一排五间竹屋。

    到了货场里,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五十多个客人,全部都有马,好像是一个不小的马帮。

    田二带着两个小厮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方主管回来,上来一把拉住:“哥哥,你可算回来了!谁能想到这么个日子,竟能接到如此大的生意,兄弟我实在是照应不来,你赶紧去与他们主人谈!”

    方主管笑道:“放心,我自有主张。好了,这里有我照应,你尽管去忙你的吧,你这一天也是累了。”

    田二听了这话,才算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跟着过来的黄玮和姚主管几个人,问方主管:“这些人是你们两位的朋友?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都是原来在钦州认识的熟人,刚好路上遇见他们来到这里,便带回来叙叙旧。客人我们自会招呼,你不需费心。”

    听了方主管的话,田二将信将疑,心说哪里这么巧,一下就带这么多人回来?不过这货场里他只是挂名,白得利息,也懒得管方主管搞什么鬼,随便客气两句便回层里歇着了。

    看着田二进到屋里,黄玮对身边的一个汉子冷冷地道:“你把这人给我看紧了,不许让他走到外面去!”

    那汉子点头,摸了摸腰间的尖刀,到房子外面扯了一条凳子坐着。

    安排罢了田二,黄玮才与方主管一起走向马帮客人。

    到了不远处,坐在地上休息的几十人里站起一个瘦小身影,把头上戴的遮阳的范阳笠掀起来,对黄玮笑道:“哥哥,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

    黄玮摇头:“船行得慢,我们怎能比得了衙内骑马?”

    那瘦小身形,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原忠州小衙内黄从贵。

    黄从贵走上前来,拍拍黄玮的肩膀:“哈哈,刚才我还担心你们路上遇到了意外,加了十二倍小心,见到哥哥就放心了!我们这么多人等得心焦,先派人去弄两桶酒来解渴!”

    黄玮转身吩咐姚主管,让他回店里弄些酒菜过来,让大家吃饱喝足了晚上才好做事。

    姚主管离去,黄玮又问黄从贵:“怎么我兄弟没有随着来?”

    黄从贵道:“要说你们读书人,满腹诗书,却只会作两首酸诗,真正做起事来就瞻前顾后,这也怕那也怕,能成什么大事?你兄弟因为前几年被姓徐的通判说过一回,不许他到邕州做生意,就生生怕到现在,躲在迁隆峒不敢过来。敢里像我,跟姓徐的是死对头,还不是大摇大摆地来了!”

    黄玮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衙内的豪气岂不是一般人比的?我那兄弟更不用说。不过话说回来,邕州地界曾经画图追捕过衙内,还是要小心些。”

    黄从贵挥挥手:“怕他个鸟!姓徐的敢到我面前,一刀砍了他!”

    黄玮陪笑两声,并不接黄从贵的话。这样一个头脑不清楚的糙汉,也只是被人支使着打打杀杀,现在用他,便由着他乱说。这家伙却不知道,这一应事情都是出自自家兄弟黄师宓的谋划,那才是真正的主脑,黄从贵这些人不过是随手用起来的卒子罢了。别说他一个有家难回的落魄衙内,就是在广源州,侬家也把自己兄弟待作上宾,倚外谋主。等到大事成了,自己兄弟到广源州去为官,一国宰相也在手里攥着,何必跟黄从贵这种人计较。

第71章 意外

    姚主管得了黄玮吩咐,离了货场,径直回酒铺。

    自侬存福得了广源州,黄家便专做那里的黄金生意,是广州城里数得着的富户。姚主管年轻时进入黄家的店里做小厮,十几年熬下来,得东家赏识,做到主管,是黄家的心腹。这次与方主管两个受命来太平寨做这件大事,黄家许下了他以后的荣华富贵,丝毫都不敢马虎。

    酒铺与货场离得不远,走不了多久,便已经到了门前。

    见门虚掩着,并没有锁,姚主管吃了一惊,难不成刘大虎和丘娘子已经回来了?早上出去的时候还说放生罢要去太平寨里游玩呢。

    进了门,只有一个小厮趴在桌子上睡觉,其他人都不见踪影。姚主管想了想,没有叫醒睡着的小厮,径直来到后院。

    一进后院,刚好撞见一个提着酒壶的小厮,向姚主管行礼:“主管回来了,主人刚才还在念叨呢。”

    姚主管勉强笑笑,让小厮去忙自己的。

    后院亭子里,丘娘子笑语盈盈,连连劝酒劝酒菜。

    刘小妹的表情有些僵硬,勉强应酬。

    段云洁面带微笑,与一边气鼓鼓地坐着的秀秀都不说话,只是看着。

    刘大虎却有些尴尬,在放生池那边向妹妹发脾气,实在是他这一生中少有的事情。不是他的脾气好,而是见到了比自己地位高的人,天然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大声说话都不敢。只有在比自己过得还差的人面前,他刘大虎才显露峥嵘,放出男子气概来。那一番话说出来,本来是以为刘小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自己这个哥哥了,没想到竟能打动她,到自己家里来做官。

    这一路上,刘大虎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势,越走越低,到了家门口,就已经荡然无存。等到摆起酒席,一心想着的就是妹妹要嫁给高大全,攀上了这一高枝,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全然忘记了刚才自己说的不求人。

    正在刘大虎调整不好情绪的时候,一眼看见了走进来的姚主管,急忙叫道:“主管事情忙完了吗?过来也喝一杯!”

    姚主管没想到刘大虎在后院里请客,而且客人身份不比寻常。秀秀三人在提举司里身份特殊,太平寨的人多少都有点印象,再加上旁边站着的两个徐平的随身军士,怎么也猜出了。

    暗骂一声晦气,姚主管道:“你们慢用,我只是回来取点东西,拿了东西就要赶紧回去,不打扰诸位了。”

    拱手行礼,急匆匆地回了自己房间。

    “姚主管今天怎么这样古怪?”

    刘大虎随便嘟囔一声,也不再去管他。

    姚主管这一打岔,刘大虎便放下了尴尬,端起酒杯对刘小妹道:“小妹,从今以后你攀上了高枝,荣华富贵,不要忘了哥哥!”

    刘小妹皱了皱眉头道:“高大哥也不过是个下人,谈什么富贵?”

    “怎么能这么说?”刘虎捏着酒杯道,“他是通判身边最亲近的人,前程是铁打的,不过早晚而已。不说钱财,我听说京里那些大官,连自己家里看门的都能恩荫做官,我妹夫的官身,那是定死了的!”

    刘小妹摇了摇头,也懒得理这个哥哥。她嫁给高大全,又不是贪图什么荣华富贵,只要两人快快乐乐的就好,怎么自家哥哥说得这么不堪。

    至于仆人做官,刘大虎倒没说错。

    前两个月,外放到西京洛阳任职的钱惟演回京城逗留不走,一心想做宰相,最后被台谏轰了出来。刘太后见了范讽,特意跟他说钱惟演走了,范讽就讥刺说,钱家的仆人都已经全补官了,他还留在京城干什么。

    钱惟演是吴越王钱俶的十四子,妹妹嫁给刘大后的前夫刘美,开始阿附丁谓打击寇准,丁谓失势又排挤丁谓,满朝大臣得罪个遍。冯拯尤其讨厌他,借口他是太后亲戚,外戚不可任宰执,排挤出了中枢。

    范讽此时为御史中丞,驱赶钱惟演的骨干,太后才特意跟他说一声,不想范讽并不领情。同时范讽又是东州逸党的领袖,与石延年的私交甚好,徐平不免特别关注,看到邸报随口跟身边人提了一句,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刘大虎自从听到这消息,更加高看高大全一眼,自己这妹夫不知什么时候也能补啊。

    姚主管回自己房间转了一圈,想想在店里整治酒菜只怕不好解释,只好又转出来,只说自己有事,依旧出了店门。

    刘大虎正说得意气风发,也没闲心理他,随口招呼一声,接着去巴结妹妹。却不想先前刘大虎不开口还好,秀秀和段云洁还高看他一眼,见了他这副嘴脸,更加不给他好脸色看,刘小妹心里暗暗叹气。

    出了店门,姚主管没有办法,只好多走两步,找了一家僻静小店,点了一桌酒菜,算过钱,让他们店里小厮挑着送到货场去。害怕别人看见,自己也不敢跟着,另找路先绕了回去。

    回到货场,黄从贵看见,跳起来埋怨道:“去了这么久,都不见酒菜送来,你这人全不济事,还说是黄员外得力的手下。这两年黄家在邕州没什么生意做,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废物拖累!”

    姚主管哪里认识黄从贵是哪个,只是见自家主人对他恭敬,他又带了数十人马过来,不敢发作,陪着小心道:“诸位久等,实在是酒铺里出了点事,所以耽搁了。稍安勿躁,酒菜马上送来!”

    黄玮本来也对黄从贵如此放肆不满,听了姚主管的话,心里打了一个突,把他叫到一边,低声问道:“店里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不过是名义上的店主刘大虎和丘娘子提前回来,正在店里宴客,我怕意外,没敢在店里要酒菜。”

    黄玮听了,追问一句:“他们请的什么人?”

    姚主管犹豫一下,还是老实答道:“请的是刘大虎的妹妹,还有提举司里的两个人,都是与那刘小妹交好的姐妹。不过里面一个秀秀是随着徐通判从开封来到这里的,很受看重,不好去招惹。”

    黄玮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才问姚主管:“他们会不会坏事?”

    “应该不会,酒铺虽然离这里不远,他们只要不出门,也看不到这里。”

    姚主管虽然这么说,话里却有些犹豫。

    黄玮沉着脸没说什么,目光不断闪烁。

    正在此时小厮挑着送的酒菜过来,黄玮对姚主管道:“你去算钱,陪着那位黄衙内喝上几杯。记住,这两天我们还要用他,你言语里多奉承,不要把他得罪了。这些蛮人,听两句好话就什么都肯干!”

    太阳已经西斜,暑气开始消散,凉风慢慢起来了。

    金光顶,智云法师把徐平一行送到山下,宣声佛号:“多谢施主赏光。”

    “法师客气,多谢斋饭。我等打扰法师静修,实在不该,这便告辞了。日后有了空闲,再来向法师讨教。”

    徐平客气回礼,告别了智云法师。

    徐平没有信佛的心思,哪里有心情吃什么斋饭。素的做得再好,还能比得过真鱼真肉?大多时候不过吃个情怀罢了,偏偏徐平没那情怀。

    倒是韩综家学渊源,与智云法师相谈甚欢。皇室喜欢佛法,就少不了士大夫跟风,此时儒佛兼修的人不少,在皇亲国戚里隐隐成为一种风潮。如徐平攀上的第一家豪门李遵勖和李端懿父子,既与士大夫交游,又佛学精深,在京城里都有盛名。李家南宋时的后代李修缘,法号道济,即是后世称颂的济公活佛。他这一家,佛教里排排坐,也是数得上号的。

    一众人下了山,告别了智云法师,到了放生池边。此时人群早已散去,只有路远的虔诚信徒,三三两两地还在池边放生。

    徐平左右看看,不见秀秀三人,问身边的高大全:“怎么不见秀秀她们?莫非是等得不耐烦,自己回去了?让她们上山吃斋饭,又说有事不去。”

    高大全也关心刘小妹,急忙去找留在山下的兵士。

    过了没多少时间,高大全回来,对徐平道:“官人,秀秀她们几个,是被刘小妹的哥哥刘大虎邀到家里做客了,我们不必在这里等。”

    徐平听了,低头想了一会,问高大全:“刘小妹的哥哥,我记得不是个什么老实人物。以前在忠州的事情不说,两次都差点把妹妹的性命断送了,就是跟着来到太平寨,也是天天喝酒赌钱,不务正业。这样一个人,怎么能请得了她们三个回去做客?秀秀不懂事,段云洁也跟着糊涂?”

    “官人说的是以前的事了,前些日子,刘大虎跟人合开了一间酒铺,经营得还马马虎虎,不像以前那样无赖。”

    徐平听了奇道:“这样的人也能开酒铺?他哪来的本钱?我可是听说,这人一文钱在身上就浑身不自在,非要找人输光不可!”

    高大全有些尴尬:“不瞒官人,这刘大虎结识了一个妇人,是在酒楼里唱曲儿的,攒下了一些钱,做的本钱。”

    徐平听着奇怪,回头看着高大全说:“这事我怎么越听越神奇?”

    “官人觉得奇怪,那也平常。这几年你事务繁忙,我们这些下人的事,哪里能够像以前那样清楚。”

    徐平听了,上下打量高大全:“听你的意思,本钱你也有份?”

    高大全急忙摆手:“官人误会了,这两年我虽然也攒了点钱,却也不够去置办产业的。是那个唱曲儿的丘娘子,之所以愿意贴钱跟着刘大虎,全看在我的面子上。我虽然是个下人,看官人面子,太平寨里哪里都能说上句话,这些人觉得是个靠山,才去巴结刘大虎。”

    徐平笑道:“原来跟着我还有这好处。”

    高大全跟着徐平多年,知道这位官人喜欢有话直说。只要说出来,天大的麻烦也会大事化小,如果藏着掖着,吃亏的终究是自己。所以被刘大虎这些人巴结,自己难免有狐假虎威的嫌疑,徐平一问,还是老实交待。而官人听了,也果然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去深究。

    走了几步,徐平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对高大全道:“天色已经不早了,秀秀她们几个是女孩,在外面总是不方便,你去找一找她们,乘天亮一起回寨里。免得到了天黑,路上发生什么意外。”

    高大全一样挂念刘小妹,听了吩咐,领命去了。

第72章 夜袭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山头上,懒洋洋的,再没有了中午时候的霸道。暑气褪去,凉风起来,带着河面上水的味道,吹到脸上就让人精神一振。

    高大全带了两个徐平的随身军士,沿着左江边的大道一路走来。

    柳枝在微风中飘荡,各色船只在水面上匆匆而过,趁着凉爽,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躲了一下午暑气的小贩重新出现,沿街叫卖着各色吃食,还有人挑着新摘下来的荔枝,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聚集了近万人口的太平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就有了大市镇的样子,其繁华热闹直追邕州。

    背着斜阳,高大全到了刘大虎的酒铺门口。

    门口靠在柳树上看街景的小厮见到高大全,急忙迎上来:“见过干办!”

    高大点了点头,问道:“主人家里今天可是有客人?”

    “有的,请的提举司里的几位小娘子,在后院吃了一下午酒了。”

    “带我过去!”

    小厮听了吩咐,急忙头前带路,引着高大全和两个军士进了门。

    到了后院,见到刘大虎和丘娘子依然陪着刘小妹几人,酒席还没散。

    丘娘子挪到了刘小妹身边,手里拿了几件金银首饰,正在给刘小妹一一试戴。刘小妹出身贫苦,平生惟一的贵重首饰就是高大全送她的一只金钗,还宝贝一样收着舍不得戴。现在金的银的戴在身上,竟觉得浑身不自在。

    另一边刘大虎已经喝多了,有点迷糊,口里乱八糟地不知道说着什么,也没有人理他。

    见到高大全进来,刘大虎眼睛一亮:“干办终于来了,过几天你就成了我的妹夫,过来一起喝上一杯!”

    高大全看看刘大虎的样子,皱皱眉头:“日后找个空闲时候,今天就罢了。官人见不到秀秀几个,让我来找,趁天黑前回去。”

    “急什么!”刘大虎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太平世界,就算晚上回去又怎么了?难不成还有人敢在太平寨撒野?干办来喝酒!”

    那边秀秀拿着丘娘子送刘小妹的首饰在身上比划,也正玩得兴起。她跟在徐平身边,金首饰是不敢戴的,徐平早已警告过她。此时有金禁,严禁民间销金为器,金首饰自然不许戴,民间朝廷管不过来,官员及其家属管起来可不会含糊。真宗朝时,连宫中嫔妃都禁服泥金首饰,处罚甚严。

    见乱成一团,高大全暗暗摇了摇头,对段云洁道:“官人嘱咐,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回寨里,今天便到这里吧。”

    丘娘子把首饰放在桌上,对高大全道:“就是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干办来了,怎么不喝一杯酒?”

    说完,倒了一杯酒来敬高大全。

    高大全见刘小妹坐在那里并没有动身的意思,没办法,只好把酒喝了。

    这一杯酒下肚,就再停不下来,被刘大虎和丘娘子扯住,按在了凳子上。

    酒过三巡,高大全见天已黑下来,自己却还是不好动身,只好招了一个军士过来,让他回去禀报一声,自己几人晚一点才回。

    看兵士离去,丘娘子让小厮点起灯,重新又上酒菜。

    左江边的货场,黄从贵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碗“啪”地摔到地上,吼道:“天色黑了,不去干来,还在这里等什么!”

    方主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强忍住没说什么。这位黄衙内口无遮拦,肆无忌惮,极让人讨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做的又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黄从贵却不断大吼大叫,完全不知收敛,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

    黄玮看看天色,低声问方主管:“大半个下午了,房里的田二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用管他,那人睡着了像个死猪一样,没人叫是醒不过来的!”

    听方主管这样说,黄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高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办事。记住了,今晚的事情牵扯不小,办好了人人有赏,若是办不好——”看了众人一遍,声音一下低:“那就早早准备后事!”

    这句话说完,人群鸦雀无声,气氛一下凝理起来。

    黄从贵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今晚的人大多都是他从忠州带出来的亲信,结果却是黄玮一个外人发号施令。

    懒洋洋地站起来,黄从贵道:“黄员外何必说得这样吓人,不过是去劫点东西,不是打听过了没什么人守着吗,担心什么!”

    黄玮沉声道:“衙内说的是,不过这里与太平寨只有一江之隔,如果事发,寨里的兵马很快就能追出来,那时就麻烦了!”

    “有我在,包你没事!”黄从贵大咧咧地道,“在这一带,哪个敢不给我们忠州几分面子!只要不进太平寨,那就平平安安!”

    方主管在黄玮身后低哼一声:“好像忠州还在他手里一样!”

    黄玮咳嗽一声,让方主管不要说话,对黄从贵勉强笑笑:“衙内有如此把握当然是好。天色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这边黄从贵一行人收拾,整理马匹,那边方主管到了房子外面,听听屋里动静,掏出一把锁把门锁了,对看门的人道:“你们两个守在门外,如果里面人出来,只管取了他性命!我们走后,你们顺便盯住货场,不要让人进来。”

    吩咐完了,方主管随着黄玮,跟黄从贵一行人出了货场。

    金光顶山下,临时搭起一排草屋,高大全手下修路的人便住在这里。因为还没有动工,人没住齐,只有六个人在这里看守物资。

    借着灯光,两个守卫喝着酒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另外有两人在巡逻,还有两人在休息,夜半的时候他们换班。

    这几年邕州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连违法犯罪的人都少,整个社会都沉浸在一种安静祥和的气氛中,人慢慢都开始懒散下来。高大全手下这些修路的,大多都是福建路的更戍厢军除了军籍,留在蔗糖务的,两年好日子一过,他们也没了军人的气概,也没了以前在军中的警觉。

    已到下旬,月亮要到后半夜才升起来,此时天空中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大地,到处都是漆黑一片。

    巡逻的周昆听到远处传来轻轻的沙沙声,对同伴钱三郎道:“三哥,你听是不是有人过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钱三郎闷声道:“这个时辰,哪里还有人!深山里面,豺狼虎豹可少不了,小心遭了祸害!我们不要离开灯光照到的地方!”

    听钱三郎这么说,周昆闭口不敢再提。虎狼倒还罢了,他们这里有六个人,那些猛兽又不是傻子,不敢来招惹。就怕不是虎狼,而是什么毒蛇,一口咬上不小心就结果了性命,找谁说理去。

    来回走了几趟,声音却是越来越大,周昆皱起眉头,只当没有听见。

    一阵山风刮过,周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猛一抬头,却发现一个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三哥,不是野兽,真的有人!”

    这一声喊,把闷头走路的钱三郎吓了一跳,停在原地,打一个愣怔,四处看看,却没发现动静,闷声对周昆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乱喊什么!这样黑的天,路都看不清楚,哪里会有人来!”

    话声刚落,一个人影从暗处窜出来,手中钢刀一送,捅中钱三郎腹部。

    钢刀入腹,那人抬起一脚把钱三郎踢倒在地,顺势拔出钢刀。

    钱三郎捂着肚子,鲜血不住地从伤口涌出来,多年从军的经验,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在地上抬起头,费力地说道:“真的有人——”

    一句话没说完,头一歪,已是丢了性命。

    这一下如电光火石一般快,周昆反应过来,钱三郎已经倒地。

    隐约看到钱三郎腹部的鲜血,周昆猛打一个激灵,懒散一扫而光,军队中多年养成的本能重新回来,手中朴刀猛地向身后一挥。

    这一刀虽然砍空,却听见黑影里有人“咦”了一声,却是恰好逼退了这个准备偷袭的人。

    借着挥刀,周昆转过身子,高喊道:“有贼,备战!”

    随着喊话,大步后退,向身后的伙伴靠拢。

    正在喝酒的两人听见声音,把桌子一脚踢倒在地,顺势拎了倚在桌旁的朴刀,在灯光下背靠背站定。

    周昆退到两人身边,与他们靠在一起,沉声道:“不知道贼人有多少,钱三郎已丢了性命,起狼烟!”

    睡觉的两人被惊醒,正从屋里钻出来,见了眼前情景,惊问一声:“有贼?多少人?”

    “有贼,不知多少,起狼烟!快!”

    听见有贼,两人就清醒过来,一个去取朴刀,一个拿枝火把奔向柴堆。

    “直娘贼,这帮杀才倒是警惕!暗里不好下手了,都出来,真刀真枪与他们拼一场!我不信儿郎们拼不过这些贼厢军!”

    黄从贵从黑影里跳出来,挥着钢刀指着灯光下的几人大骂。

    黄玮慢慢走过来,沉声道:“不可恋战,带人过去把点狼烟的杀了,剩下的乱箭射死,拿了东西就走!”

    黄从贵回头瞪了黄玮一眼,好在这次没有烧昏了脑子,回身一招手,点了七八个亲信,举着刀枪扑向拿火把的人。

    为防起火,烽烟柴堆离草房有一段距离,点火的人还没到,就被黄从贵带人堵住。见事已不可为,守卫咬了咬牙,把手中火把高高抛起,扔向柴堆。

    黄从贵早就盯住了看着,跳起来用手中刀把火把打落,奔过去用脚乱踩,口中骂道:“杀才,敢在我面前玩花招!今天你就是一个死!”

    那名守卫暗暗叹了口气,转身与同伴汇合,随手取了一根哨棒在手里。

    周昆看看周围,沉声道:“我们杀过去,无论如何得把狼烟点着了,不然今夜我们只怕难逃性命!”

    其他人一起应声是,结成阵势,慢慢移向柴堆。

    正在这时,暗影中的黄玮高喝一声:“放箭!”

第73章 田二

    夜未深,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山间小路上只有斑斑驳驳的微弱星光。

    黄从贵得意洋洋,对身边的黄玮道:“我早就说过,这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我忠州在这一带纵横多少年,几十人出马,还收拾不了几个厢军!”

    黄玮阴沉着脸,由方主管扶着,一言不发。

    黄从贵又道:“那几个杀才,也是狠人,都被射成刺猬一样了,竟还不死,反砍了员外一刀。员外,你这一刀不碍事吧?”

    边说着,黄从贵转身用夸张的表情看着黄玮。

    黄玮沉着脸冷哼一声:“没伤筋骨,死不了!”

    “哎呀,谢天谢地!要是员外出了意外,我们这一趟就是成了也是得不偿失,我回去可怎么向你兄弟交待!”

    黄从贵话里貌似关心,可谁都能看出来他在幸灾乐祸。

    两伙人虽然合作,但根本上也不是一路人。黄玮和黄师宓兄弟是广源州侬家谋主,一切利益都系于广源州身上。黄从贵则是本地土酋,与侬家没什么渊源,侬家真的在邕州坐大他也没什么好处。

    这几年黄从贵一直活得滋润,就是因为左江一带的土酋在邕州官府、广源州、交趾三大势力的挤压下,需要这么一个人物替他们发声。这些人几百年来代代相传做惯了土皇帝,对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看得最重。而三方大势力不管哪一方占据上风,都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如今徐平在邕州扩展的势头太猛,土酋们便就向交趾和广源州方向靠,使邕州官府没有精力对付他们。

    作为大宋属下的羁縻地方,土酋们不敢明着来,黄从贵这样一个与徐平闹翻的地方大族就显出价值来。凡是与交趾和广源州合作的事情,都由黄从贵出面,等到邕州官府问起来,土酋们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借着星光,一行人返回草市。此时草市里还是人来人往,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行藏,他们在镇外上船,借货船返回货场。

    众人上岸,方主管先扶着黄玮在凳子上坐下来,急忙跑到房子前面,低声问一直守着的两人:“里面有没有动静?”

    “没有,里面那个田二好像死了一样!真是奇怪,一下睡这么长时间,田二上一世没睡过觉?不说吃饭喝水,便溺也能憋住。”

    一人说着,一边摇头。

    方主管脸色一沉:“不必管他!事情已经做完,你们两个进去,取了田二这厮的首级,尸体扔到江里去,免得泄露我们行藏!”

    听见吩咐,两人拔出带的尖刀,不以为意地问方主管:“要杀怎么不早杀?害我们白白在这守了半夜!”

    “原本怕出了意外,还有用到他的地方。现在没用了!”

    方主管嘴里说着,掏出门锁的钥匙交给两人。

    取了钥匙,一人当先上前抓住锁,对另一人道:“门一开,你跟着就冲进去,乘那小子在梦里了了他的性命!”

    说完,用钥匙开了锁,轻轻把门打开。门开到一半,对另一人点了点头。

    另一人会意,提起尖刀举步就要冲进去。

    正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一道很大的力量,猛地把门拽开。开门的人猝不及防,一下被拽倒在地。

    只见一个黑影从门里闪出来,一脚蹬在倒地人的头上,腿上用力,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来,用肩膀把另一人撞翻。

    见再没人再阻拦,冲出来的人不敢耽搁,拔腿向货场外飞奔。

    方主管吩咐罢了,便到黄玮身边照看他的伤势。乱箭把守卫的厢军射倒在地,黄玮以为他们已经毙命,迫不及待地上去查看库里货物,不成想蛮人的弓箭力量不足,全靠上面涂抹的毒药伤人,一时之间哪里能够取人性命?一个守卫没中要害,突然发难砍死了黄玮一个手下,又在黄玮腿上砍了一刀。

    看着黄玮腿上的伤口皮肉外翻,殷红的血里泛着白花花的肉,方主管直吸凉气,暗道一声侥幸。自己当时就在黄玮身边,好在挨刀的不是自己。

    正在这时听见动静,方主管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房里出来,飞也似地奔向门口。夜色里看不分明,方主管还要为是自己的人,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跑什么!”

    不想那人影也不答话,顷刻间已到货场门口。

    方主管回头一看,房子门口有两人正在地爬上起身,才反应过来,那黑影竟然是房里的田二!

    这一惊非同小可,方主管猛地站起身,向黄从贵一伙厉声喊道:“大事不好,快拦住出门的人!”

    回到货场,黄从贵吩咐手下把劫来的货物在马上装好,自己则和几个亲信坐在一边,取了中午剩下的酒来喝。

    听见方主管大喊大叫,黄从贵不耐烦地手中酒碗重重掼在地上:“你鬼叫什么!要引人来查我们吗!”

    方主管指着已到门口的黑影道:“那是田二,不是自己人,快去拦住!”

    黄从贵这才反应过来,把身边的酒桶一脚踢倒,蹦了起来,对身边的几人道:“随我去,宰了那跑出去的杀才!”

    等黄从贵带人追,田二却已经跑出了门。

    这一变故发生太快,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黄玮强忍着腿上的剧痛站起身,也顾不上骂那两个进房杀田二的手下,只是道:“都不要愣着了,快上去把人追回来!让他跑到提举司去,我们今夜可都出不去了!”

    黄从贵就是人再混,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与黄玮较劲,当下带了十几个手下,跟着出了货场。

    田二奔出货场,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看了一眼,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本是要出门找口水喝,刚到门口,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声音自己却不熟悉。

    这本来是常事,这里是货场,常有不认识的客人来。那一刻田二却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在门口停了一下,略听了几句外面人的话,吓得半死。

    原来外面的两人在门外坐得久了,无聊之下,取了中午黄从贵那边剩下的酒来喝着解闷,随口说着屋里田二的命运,无非是一个死字。

    听见这话,田二哪里还敢出门,只是不出声装作自己一直没醒,实际上一直躲在门后等待机会。直到门打开,这才出其不意窜了出来。

    世间的事往往都是这样,聪明的人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老天爷却偏偏要跟你开一个玩笑。黄玮和方主管甚至姚主管从一开始都没在意田二,直接就把他看成了一个死人,没想到却正是在这里出了漏子。

    田二的那一步当然不是天什么天意,实际上方主管带黄玮回来,他心里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自己也没注意罢了。这些下意识的东西在睡觉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清晰,一觉醒来,出于本能就门口等了一等。

    这一等,邕州就迎来了狂风暴雨。

    (今天只能这么多了,读者见谅,我已经尽力了。明天本书会迎来第一次推荐,我会尽全力改为两更,希望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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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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