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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第1章 回到从前

    天圣二年夏四月丁卯,徐平坐在自己田庄东边麦场边的大柳树下,背靠着柳树,看着南边不远处的小河出神。他的屁股下是一张竹席,身边是一个果盘,装了些蜜饯干果。

    徐平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记忆中自己是一个小县城农机站的小职员,现实却是自己身处宋朝,身份是一家富户的不成器的纨绔子弟,甚至还残存着他的零零碎碎的记忆。

    那个世界的记忆如此清晰,所有的事情几乎历历在目,使得他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哪一个是一场梦。

    也许,这就是一个不太彻底的魂穿吧,那一个世界现在挺流行的。

    徐平用了五六天的时间才慢慢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无耐地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想到一旦接受了之后,竟然微微有点兴奋。自己好歹也是学过历史的,只要留心,说不定就一下抓住什么机会,一飞冲天,名留青史,不用再像另一个世界的自己那样活得那么委屈。

    他首先要搞清楚现在是哪一年,好与自己记忆中的历史联系起来。可他翻遍了历书,也只得到这个答案,天圣二年夏四月丁卯,就是初十。

    完全没什么卵用!

    他根本没听过这个年号,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什么人,会发生什么事!他学的历史是公元某某年发生什么,年号书上有,可他从不往脑子里记。

    更悲催的是,他发现历史书上存在的人物自己一个也不知道。

    依据现在身体的那个纨绔子弟的模糊记忆,大宋现在已经立国六十多年,历太祖、太宗、真宗三朝,至于现在的皇帝是哪个,竟然说不清楚!皇上就是皇上呗,即使有尊号,这个纨绔也不知道,前世的记忆更不知道。历史书上宋朝的皇帝是称庙号的,皇帝不死,哪来的庙号?

    至于年号,徐平有印象的也只有过去不久的真宗朝的大中祥符,可他有印象只是因为这年号有点特别,完全想不起历史书上是怎么写的。

    徐平知道查自己现在年代的方法,毕竟中国历史记载得细致入微,干支纪日已有几千年,从无错乱。比如他记得秦始皇统一六国是公元前221年,然后从历史书上一天一天推下来就好了,保证精确。

    这就是他要逼自己习惯四月丁卯这种纪日方法的原因,当然这种推算不是现在的他能完成的。

    今天徐平心情好了点,他终于知道了一个历史书上的活人。

    清早,徐平在庄里乱走,偶然听到两个庄客议论朝政。这没什么奇怪,他现在位于开封府中牟县自己家的田庄里,天子脚下,平民也见多识广,没事指点江山是正常的,前世首都的民众也是一样。

    一个说:“寇相公有大功于国家,竟然老死岭南,可恨丁谓那个奸邪竟然不死,真是祸害遗千年!”

    另一个道:“想当年在澶州……”

    徐平一下福至心灵,插嘴道:“寇相公说的是寇准吗?”

    两个庄客看着他翻了个白眼,行个礼,一声不吭转身走了。

    徐平愣了一会,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个纨绔,并不怎么让下人尊敬。更重要的是寇准此时在民间威望极高,古代人吗是讲究避讳的,他直呼寇准的名字,也就是面对的是自家庄客,要是别人说不定大耳光就抽过来了。

    不过有了寇准这个由头,两世的记忆便钩连了起来。

    原来现在是寇准生活的年代,可惜的是,他已经于去年在岭南贬所去世了。寇准去世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庆历新政?王安石变法?靖康之变?

    徐平能想起来的只有这几件大事,不过他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发生。本来他认为自己历史学得不错,考试也能高分,但到了具体年代,才发现自己几乎是一无所知。谁让中国的历史太长了呢。

    不过知道了寇准这个熟人,就好像脚终于落了地,徐平安心了许多,整个上午就这样坐在这里,从寇准发散出去,把两世记忆捋出头绪。

    纨绔的记忆没多少可取,无非走马斗狗,勾栏瓦舍,知道的不过是寇准少年成名,澶州之战名满天下,后来栽在丁谓手里,老死岭南。

    前世的记忆关于寇准有两点。一是澶渊之盟,这个时代随便什么人都比他明白。第二点就要庆幸他好坏也是读书人了,是关于寇准名字的那个准字。

    宋代人当然不会用简体字,但由于寇准位高名重,宋人便为他避讳,把繁体的准字减笔,后来竟然也就成正体字了。没错,减笔之后就是简体的准字。

    这便使徐平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写不好这个时代所用的字。这一点无关繁体简体,后世的繁体字要到清朝才定形,更不用说简体字了。如果一厢情愿地认为古代人都用繁体字,也会倒霉的。比如这个准字,装逼写个繁体,如果交到官府的手里,不定就会被当成丁谓奸邪一党,从此仕途无望也是可能的。

    偏偏自己附身的这个纨绔子弟虽然老爹自小请名师教导,却还是不学无术。徐平比较了一下,这家伙认的字中竟然有不少与自己前世记忆中的简体字相同,可明明是有繁体的。这就是宋朝所谓的俗字,老师对这家伙的评价是好用俗字村语,未来无非是工商一流,出头是没什么指望了。

    顺便说一句,老师是这家伙的未来丈人,落第的举子,乡贡的诸科,专攻《春秋》三传。就在不久前,他又落榜了。

    徐平是个读书的人,既然到了这个文人为尊的年代,对于科举高中还是有点想法的。可字写不对,这就是个大问题。更不要说还有对皇家的各种各样的避讳,比如州军本有通判,现在要避太后老爹的讳,就改成同判了,可想而知这个事情有多复杂。

    正在徐平浮想联翩,脑仁都痛的时候,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寻了过来,到了徐平的面前,叉手唱个喏,道:“大郎,夫人从镇里回来了,已经到了庄后,你快去迎接一下。”

    徐平认得这是自家的仆人,这处田庄的管庄,自小在外公家里养大,父母成亲之后,便跟着自家姓,取个名字叫徐昌。嗯,父亲徐正继承了岳父的遗产才一飞冲天,后来挣到万贯家财,连这些家仆也一起继承了。

    徐平站起身,对徐昌道:“麻烦都管了。”

    两人绕到庄后,正迎着徐夫人一行。

    一辆牛车在前面,因为天热帘子掀了起来。

    里面正中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身上衣料华贵,但并不铺张,面色微黑,神色冷峻,正是徐平的母亲张玉真,人称铁面张三娘。

    旁边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挽着双髻,水蓝衣裙,白嫩的瓜子脸,神情沉默淡然,正是徐平的未婚妻,自己老师的女儿林素娘。

    林素娘与徐平前身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但性格却格格不入。林素娘知书答礼,虽然小小年纪,进退都有法度。在现在的徐平看来,她完全就是历史书上写的那种贤妻良母,嗯,真真正正的古代人。徐平前身是个纨绔子弟,平生放纵不羁,根本玩不到一块去。而现在的徐平,对这种如同从书里走出来一样的古代人,有一种本能的距离感。

    两人的身边,一左一右还坐着两个人。

    左边一位是中年妇人,白白胖胖,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这是母亲小时候就陪伴在她身边的女使,也就是婢女。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陪了些嫁妆把她也嫁出去了,前些年老公死了,家道艰难,母亲念旧,又把她雇了回来。有铁面张三娘撑腰,这位在徐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称其为洪婆婆。

    右边是一位**岁的小女孩,眉目清秀,穿着一身青色的粗布衣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旧包袱。她靠着车边虚坐着,一直低着头,一双黑黑的眼珠不时转一下,偷偷打量周围的人,满是好奇之色。这小姑娘徐平以前没见过,不知是什么来路。

    前边牵牛赶车的,是家里在镇上酒店里的小厮,名叫刘小乙。

    在牛车的后面,一身白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是徐平的老师,也是他未来的岳父林文思。他热得满头大汗,跨下一头黑驴。

    林文思不是本地人,多年之前来开封赶考,因缘际会认识了徐正,两人投缘,便住了下来。后来更是托徐家的关系,在开封落下籍来。要知此时开封府是大宋首善之地,发解举人的名额之多,远不是其他地方能比的,就好比前世落户口在北京然后参加高考一样。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交情,林文思才不顾徐平是个浮浪子弟,把女儿许给了他。

    看见他骑驴徐平就想笑,因为这与自己记忆中古代的风情太不相同。虽然张果老倒骑毛驴是个很熟悉的形象,但见到大男人骑在小驴上,徐平还是觉得滑稽,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可是没办法,这是宋朝,缺马的年代,不是豪门大族,还真就是骑不上马,有驴骑就不错了。

    徐平走上前,给张三娘行个礼:“妈妈劳顿,一路辛苦了。”

    张三娘露出笑容,虽是铁面,竟然也很慈祥:“天气炎热,你不必拘于礼数,快先回庄里厅上去,我们马上就到,一会我有话对你说。”

    徐平在原地踌躇,不知该怎么办。作为儿子,他应该在一边小心陪着母亲,这是孝道,怎么能先走一步?可来自前世的记忆,让他实在没这个觉悟。

    张三娘笑容更灿烂了,对身边的林素娘道:“大郎前些日子精神不好,学舌的就说他状似疯颠,却不知道是痛改前非,我儿现在也知道礼数了。”

    林素娘微笑道:“都是夫人教导有方。”

    张三娘终是心疼儿子,对一边的徐昌道:“都管,陪大郎先走一步,避避暑气,不用陪着我们。”

    有人相陪,徐平不再扭捏,与徐昌当先走了。

第2章 秀秀(上)

    回到大厅,徐平坐了一会,便乖乖到门口等着。毕竟对自己来说,这是个陌生的世界,万事小心谨慎,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徐昌站在门口,好奇地看了徐平一眼。印象里这位自小就是无法无天,不知礼法为何物,每天都是呼朋引伴,牵黄架鹰,怎么一下这么懂事了?莫非家道中落,人就一下长大了?

    并没有等多久,张三年娘一行就到了厅外。

    徐平急忙上去见礼罢了,迎着到厅里坐下,徐昌自去安排点茶。

    张三娘见徐平乖巧,脸色好看了许多。喝了茶,对众人道:“家里现在的光景,不比从前了,你们也应该多少有些耳闻。前些日子,员外得罪了如今正当红的马史馆,他是太后的亲戚,又提举着在京的各司库,没办法,家里把万胜门外的酒楼典卖了,回到乡下来。我们家大业大,不能坐吃山空。可这处田庄虽然不小,却是个赔钱货,今年自春以来大旱,一分收成也没有。我和员外还想过些年把酒楼赎回来,只好到白沙镇上去买了个酒楼,一切从头开始。往年在东京城里,我们都是取班楼的酒卖,自今以后,要买曲自己酿了。”

    张三娘叹了口气,接着道:“诸般事情千头万绪,大家都是自己人,有什么照顾不到的,都海涵些吧。这处田庄,我和员外是没精力管了,自今天起,洪婆婆到庄里来,一切事情都听她吩咐。徐昌,你也是家里的老人了,好好陪着大郎,不要闯出祸事来。”

    徐昌答道:“小的明白,夫人安心。”

    转头看看一边强绷着脸的洪婆婆,心中暗暗叹口气,也不分辨什么。

    张三娘看了看林文思,又道:“今年开封府大旱,灾民不少,流民多了事情就多。再加上今年是大比之年,多少落第的举子在东京消折了盘缠,一时回不了家乡,流落在开封府各县,不定就要生出什么事来。大郎,往年在东京城里,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今后就收收心吧,好好在庄里跟着林秀才念书,不要再去招惹往日的那帮狐朋狗友。徐昌老成,你多听他的话。”

    徐平急忙道:“孩儿明白,定然不让妈妈担心。”

    见儿子乖巧,张三娘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对坐在身边的林文思道:“亲家,我们是自家人,你和素娘便在庄里住下,多多督促大郎的课业,不要让他走到了邪路上去。”

    林文思苦笑道:“放心,我理会的。”

    他也是个落第的举子,张三娘刚才说的实在让人心酸。

    徐平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听张三娘的口气,也没指望他能读出个名堂来,只是让他有点事做,不要惹事就好了。这做法,倒与前世不少父母想法相通。难道在这些人眼里,自己真就是个没出息的混混?

    把话交待完,张三娘又道:“人生在世,哪能没个沟没个坎的?虽然现在家里光景不好,只要勤快,总能否极泰来。想当年,员外一个人挑个担儿到东京城里讨生活,还不是挣下来偌大家业?大家安心过日子就好。”

    徐平撇了撇嘴,老爹真正发家,还是因为娶了一门好亲吧?

    说到这里,张三娘才把先前的那个小女孩招过来,对徐平道:“这是秀秀,庄子南边放羊的牧子任安家的女孩儿,今年八岁。说来可怜,前几天他放的羊被人盗走了几十只,地里又没收成,只好把这女孩儿典在我们家,六十贯典卖十年,以免流徒之苦。你身边正缺个人使唤,便让她跟着你吧。”

    徐平看秀秀,她正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秀秀的目光怯怯的,有点好奇,更多的是惊慌,神色里透着茫然。

    徐平心里莫名地就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来到这个世界,这几天来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甚至在可见的未来里他会衣食无忧一辈子,并没有觉得这个世界多么无法忍受。

    现在突然就这么一桩卖儿鬻女的事情出现在面前,就这么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还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卖到自己家来。她的年龄还小,或许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已经决定了她的一生。

    对奴仆来说,宋朝可能是中国古代最有人情味的,从皇帝到大臣,都承认他们是国家的编户齐民,同样是良民,国法上的歧视也并不严重。

    可这又如何?为什么同样是卖身,长得好看的年轻女子价钱就高?因为最少在卖的这段时间里,主人拥有她们的身体。将来有一天,即使她们回复自由身,也不可能嫁入稍微好点的家庭为妻。谁会相信你还是个黄花闺女?

    宋朝没有婢不可为妾这一说,甚至成为正妻的也有不少,就连现在的太后,不也是个二婚吗?但是,那样的机缘,有几个人能碰到?

    徐平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但一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轻易地被打上另类的标签,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什么,对她来说,徐家可以算是恩人。她爹作为牛羊司属下的牧子,放的是朝廷的羊,一下丢失三十多口,捅到官面上,足够流放他州,家破人亡。她们家现在急需用钱,买羊补上,上下打点。

    张三娘一是觉得她家可怜,再一个是他们家刚刚搬回来,要在乡亲们面前留个好印象,给的价钱很不错,十年六十贯,足够解决问题了。

    而且牙婆还偷偷告诉她,这家人很好,即使是婢女,也能吃得饱穿得暖,而且不过是典卖十年,到时不耽误她嫁人。

    现在担心的,就是跟的这个主人性格怎样,不要经常打骂就好。

    张三娘却没心思琢磨这两个人心里怎么想,看看天色不早,便安排开饭,吃过了她还要回镇上酒楼去,帮丈夫的忙。

    太阳刚刚下山,天还大亮着,徐平便吃过了晚饭。这里是乡下,没有东京城里丰富多彩的夜生活,百无聊赖。

    今年大旱,到现在都没下过雨,虽然刚刚入夏,天气已经热得不行,一丝风都没有。这个年代,又没有空调风扇什么的,徐平身上粘糊糊的,觉得闷得慌,很想洗个凉水澡。

    一回头,却见秀秀依然跟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那个小旧花布包袱。

    徐平怔了一下,对她道:“你去找洪婆婆,让她安排地方休息吧。我要洗个澡,这天太热了。”

    秀秀忙道:“哦,那我去烧水。”

    徐平笑道:“烧什么水,这天热得跟鬼一样!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说完,从屋里拿了条毛巾,向后院里的井边走去。

    秀秀跟了两步,想起什么,便又缩了回去。

    徐平到井边,见周围没一个人影,便打了一桶水,到墙边杨树底下,浑身上下用凉水擦了一遍,通身舒畅。

    把水倒了,徐平摇摇晃晃地向回走。此时太阳已经落山,起了凉风,迎面吹在身上,说不出地惬意。

    回到东厢自己小院,却看见秀秀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膝盖上放着她的小包袱,她的下巴就压在包袱上,怔怔地看着地面出神。

    听见脚步声,秀秀一下跳了起来,忐忑不安地看着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对秀秀道:“你还在这里啊?”

    秀秀低着头,一双脚在地上碾来碾去,嗫嚅着不说话。

    徐平笑笑:“也好,既然没事,就陪我说回话吧。”

    说完,走到台阶边,噗地吹一口,也不管吹干净没有,一屁股坐了下来。见秀秀还站在那里,对她道:“你也坐。”

    秀秀哪里敢坐,又不好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对着徐平,便在他旁边蹲了下来,怯怯地看着他。

    徐平也不在意,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秀秀道:“我爹,爹娘,还有我弟弟虎子,今年五岁了。”

    徐平叹了口气:“你还有个弟弟,比我家热闹。”

    他是独子,父母又忙得天天不照面,穿越而来本就惶恐,没个人说话更加觉得孤独。

    徐平的父亲徐正,原是这附近的人,年轻的时候混不下去,一个人去东京城里闯荡,挑着一副担子走街串巷卖酒。几十年省吃俭用,终于存下了一点钱。在他三十八岁那年,因为老实能干被一个开脚店的看中,就把女儿张三娘嫁给了他,继承了产业。张三娘那年不过十八岁,比丈夫整整小了二十岁,老夫少妻,又加上产业是自己的,不免就强势了些。过了两年,生下儿子徐平,徐正已经四十岁了。老来得子,又有张三娘维护,徐平自小就娇生惯养。

    继承了丈人的酒楼后,徐正顺风顺水,渐渐攒下万贯家财。

    前些年中牟的淳泽监被废,朝廷招人买这里的土地,因为土地贫瘠,根本卖不出去。徐正因为是本地人,又有些钱,便被强配下来,买了这处田庄。

    自从这事之后,徐家便开始走背运,去年不知怎么得罪了马家。据说是马家看中了徐家酒楼正处于金明池边上,位置好,便使了手段。内情除了徐正和张三娘再没一个人知道,反正是徐家把酒楼典卖出去,全家搬回中牟。

    此时的中原与前世相去甚远,远没有那样的人烟稠密,甚至说一句地广人稀也不过分。黄河两岸多是沙地,只能长草,粮食收成很差,遍布的都是朝廷的牧马地。宋朝马政管理又差,很多牧马监时兴时废,入不敷出。这处淳泽监便是例子,前几年废弃,地又卖不掉,如今还有骐骥院里的几千匹马养在这里,只是没有牧马监的编制了。

    秀秀见徐平不说话,心里惴惴不安,眼巴巴地看着他。

    徐平回过神来,看见秀秀的样子,不由笑道:“你小小年纪,被卖到我家里来,怕不怕?”

    秀秀低下头:“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

    秀秀许是蹲得久了,挪了挪脚,托着手里的小包袱,想起什么,突然对徐平道:“我有好吃的从家里带来,请你吃吧。”

    说完,秀秀把包袱打开,里面是几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旁边用块花布包了一团不知什么。

    当秀秀打开那团花布,徐平脑袋嗡地一声。

    那竟然是一包花生!

第3章 秀秀(下)

    徐平前世工作与农业相关,对花生知道得比较清楚。虽然也有中国是花生源产地之一的说法,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当不得真。而且现在秀秀拿出来的花生,不要说宋朝的开封,就是宋朝时候的美洲也不存在,这明显是经过长时间驯化和品种改良,流行于前世中国北方的山东大花生!

    秀秀没有注意徐平的脸色,把包袱放在地上,捧着花生到徐平面前:“很好吃的,你尝尝。”

    徐平的手发抖,轻轻拿起一粒,用了很大一会才剥开,看着壳里熟悉的两粒大花生,徐平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哪里来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秀秀低声笑道:“我家里种的啊!官人你是大户人家,落花生这种是我们贫苦人吃的,你没见过也是寻常。”

    徐平把花生粒放进嘴里,是生的,与前世的味道并没有差别。

    秀秀又道:“这是家里留的种子,我们家穷,这就是最好的东西了。我从家里出来,就带了这一点,官人不会嫌弃吧?”

    “怎么会?”徐平随口答道。

    花生早已变得很干,咬起来很费牙,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其实说真的,生花生吃起来没什么味道,留在记忆里的,是炒熟花生的香味。

    把嘴里的花生咽下去,徐平随口问秀秀:“怎么不炒一炒?生的吃起来没什么滋味,可惜了。”

    “啊!怎么炒啊?”秀秀满脸茫然。

    徐平才想起来现在所处的年代。后世光辉盖世的中国烹饪技术刚刚开始走向成熟,要过一两百年才会迎来中国菜的高峰。现在虽说有了炒的概念,实际大多时候都是煎。与此相对应的是烹饪用油很简陋,别说用花生榨油,就是最常见的大豆油都没发展起来,现在所用的大多是芝麻油。

    如果还没习惯炒制食品,花生这种东西还真就只能是下层人民的零嘴,生花生仁没什么味道,还要剥壳,对达官贵人来说太也麻烦。

    徐平看着秀秀捧在手里的花生,心里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绝不是自己前世所在世界的宋朝,那这里又是哪里?这花生来自前世的世界无疑,要知道品种的驯化改良有太多的机缘巧合,就是用同样的原种,不同的世界也不会驯化出同样的种植品种来。

    他的思绪一团乱麻。莫非这个世界有通向前世的通道?不然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又怎么会有前世的作物?

    秀秀不知道徐平在想些什么,见他在那里发呆,也不再碰自己手里的东西,讪讪地把花布包起来,低声道:“原来官人是哄我的,这种贫苦人家吃的东西,官人怎么会喜欢呢?”

    说着,她的眼圈就有些发红。

    说到底秀秀还是不到十岁的孩子,突然之间离开父母,从此有家不能回,怎么会不觉得惶恐?她把家里留做种子的花生带出来,也是要给主人留个好印象,不要吃太多的苦。

    这番心思终究还是白费了。

    徐平猛地清醒过来,把秀秀手里的花布包抢到手里:“这些都给我吧,我有用处!”

    秀秀愣愣地看着徐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好一会才小声说:“其实我家里还有的……”

    徐平却再也听不进去,只是想着这个世界突然出现花生,那还会不会出现其他的作物?从哪里来的?会不会还有人像自己一样来自那个世界?

    今后该怎么办?

    这一夜徐平都昏昏沉沉,甚至都想不起是怎么结束与秀秀的谈话,迷迷糊糊地回到床上,做着各种噩梦。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徐平睁开了眼睛。

    他终于想通了。所谓的惶恐,不过是深藏在心底的不该有的**。穿越到了一个新世界又怎么样?就该要大杀四方,强势崛起,开始一段灿烂辉煌的人生?前世他不过是一个小人物,又如何确定在这个世界就是天之骄子?

    迎着明亮的阳光,徐平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平凡的人生,也有平凡的乐趣。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何不继续自己的事业?最起码,这个世界他的处境比前世好得多,有一个富足的家庭,有溺爱自己的父母,还有现在还算宽松的社会环境,一片空白的事业前景。

    徐平前世专业是农业机械,学历硕士,毕业之后进了一个山区小县的农机站,做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农机站的人员很少,直到来到这个世界,徐平也没搞清楚自己单位编制是几个人,反正干活的只有他和一个老站长,其他人没见过到站里上班。

    工作虽然累了一点,徐平的热情还是很高,毕竟找到一份专业对口的安稳工作也不容易。

    老站长是特殊时期时的中专生,性格古怪,做事死板,但几十年的工作经验是实打实的,教给了徐平很多东西,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他们这个行业从八十年代开始曾经大踏步地后退了二十年,而那二十年正是老站长风华正茂的时候,可想而知老站长牢骚满腹。满腹牢骚的人脾气就不好,脾气不好就不讨领导喜欢,从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

    老站长快要退休了,希望评个称职退休待遇好一点。评职称要有论文,这不是老站长擅长的,徐平便自告奋勇把这活接了过来。

    这事情却成了徐平的噩梦。

    他是真地想帮老站长,做得比毕业论文还用功,选的课题是他们那个地区农业的最佳经营面积和方式。

    众所周知,中国太大,环境又特别复杂,几乎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农业环境。中国又人口众多,保证粮食产量是必然的选择。他用的评价指标也是粮食单产,得出结论是最佳经营方式是家庭农场,最佳经营面积是两百亩左右,随着技术的发展,这个面积可能会扩大。这是一个正常的结论,他们那里是山区,人口又密集,即使是发达国家,除了地广人稀的北美、南美、澳洲,即使欧洲也是以家庭农场为主的。

    虽然后面也特别说明了如果评价指标不同,比如以经济效益为优先,会有不同的结果,但并没有展开讲。

    这个事情后来被县里主管农业的领导知道,便要求加上自己的名字。这没什么,反正论文可以好几个人署名,搞好与领导的关系也很重要。可那位领导看了论文之后却把他叫过去,非要把结论改了,理由冠冕堂皇,不知道国家正在推动土地流转吗?不知道农业的未来是规模化机械化吗?科学研究要适应大势,怎么可以逆历史潮流而动?

    徐平最后把那个项目废弃掉了,重新做了一个山地农机小型化的项目,帮助老站长评了职称。万万没想到的是,县里领导把他的论文找人改了,编了数据换了结论,以自己的名字发了出去。

    这件事情深深地教育了徐平什么是政治,他们要的不是正确,他们要的是朝堂的认可,这中间的过程无关紧要。

    面朝阳光徐平揉了揉眼睛,忽然笑了。

    他前世做个研究说是他们那里最好以家庭农场为最佳,家庭农场不就是自耕农吗?竟然就把自己送到了这个最需要自耕农的宋朝来,嗯,我大宋朝是中国历史上罕见的不抑兼并的朝代,这是报应吗?

    从床上下来,徐平打着哈欠出了房门。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下蹦出来,发着红彤彤的光,并不刺眼。

    徐平揉了揉眼睛,准备要去洗脸,一扭头,却发现秀秀坐在门口。

    她坐在台阶上,靠着墙角,整个人缩在一起,睡得正香。那个小小的旧布包袱,被她紧紧搂在怀里。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在黑黑的头发上描出金边,她的面庞清亮而近乎透明,散发着神圣的光彩。

    不知做了什么样的梦,她的表情无耐而又惶恐,眼里挂着两滴泪珠,惟有紧紧抿住的嘴角,透出一丝倔强。

    徐平怔在那里,好像一下回到从前,看见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少女们,来到城市里寻找生活,就这样睡在火车站的广场上。

    可秀秀不是来徐家打工的,她已经被自己的父母卖掉了。

    看到秀秀睡在这里,徐平才想起来了,这个小丫头被母亲打发来照顾自己,而自己并没有给她安排住处。

    清晨的露珠还挂在她的发梢上,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五颜六色的光。

    徐平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了一会,回到屋里拿了一件外衣,出来轻轻盖在秀秀身上。

    当徐平洗完脸回来,秀秀已经醒了,提着徐平的外衣,看着他手足无措。

    徐平笑笑:“怎么睡在外面?这院子里还有空房,你只管收拾了住。”

    “这怎么使得?我是个下人。”秀秀说道。

    徐平摇摇头。

    秀秀突然道:“哎呀,太阳升起来了。夫人吩咐过,官人是要把饭拿回来吃的,我这可去得晚了。”

    说完,把外衣还给徐平,一溜小跑出去了。

第4章 炒花生

    秀秀把早饭拿回来,不过三个馒头一碗小米粥。这几天都是这样,徐平也没在意,拿了馒头就吃。

    咬了一口,才发现秀秀正奇怪地看着自己,不由问她:“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你不吃吗?今天多了一个。”

    秀秀嗫嚅道:“我到厨房里,洪婆婆说随便给官人端点什么回来就好,反正官人也不吃的,都是要去镇上吃酒。”

    徐平道:“那老虔婆可恶!不用听她的,你也吃吧。”

    心里却有些无耐,自己原来做纨绔的时候,确实不怎么在家里吃饭,都是要去酒楼里摆上一桌,这才是京城子弟的做派。

    秀秀站在一边,捏了一个馒头起来,偷偷看了徐平一眼,轻轻咬了一口。

    吃罢了早饭,秀秀收拾了,徐平坐在桌边漱了口,闭目养精神。

    这几天都在适应这个身份,适应这个世界,没有想太多,既然已经接受这个改变,生活就不能这么浑浑噩噩,至少说到吃,虽然自己不怎么讲究,但有了条件,谁不想吃得顺口一点?

    天天早上馒头稀饭,好坏也是富家子弟不是?还不如自己前世吃得好,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说到宋朝的吃,如果在前世,肯定是有几分向往的。热闹繁华的东京汴梁啊,那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神话。

    但这里不是东京城,这里是开封府的乡下,虽然只离东京几十里路,可完全是两个世界。

    在前世说起中原,必定是沃野千里,人烟稠密,但现在可不是那样子。此时的中原,黄沙遍地,人烟稀少,很多地方都是半农半牧。一百多年的乱世,一次又一次杀得千里无人烟,中原的元气早已经被抽光了。

    此时的中国,或者说世界上最大的两座城市都位于中原,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可在这两京周围,却是另一番景象。到处是荒地,无人耕种,只能用来放羊牧马。就以两京之间的郑州为例,在后世可是人口爆炸的城市,号称人口密度超过北京的地方,此时的人口却不过后世的几百分之一,甚至还达不到盛唐时的十分之一。时人的形容,“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更不要说其他乡下地方。

    如果以后世做比喻,东西两京周围就是环两京贫困带,而且比前世的环京津贫困带严重得多。这里的土地由于黄河泛滥,早已不适合耕种,人烟稀少,也没有足够的人力治理。由于位于两京周围,大量的人口被吸走,数十万的兵员,东西京城里各级官府的公吏,皇室、各级官府、皇陵,当然还有黄河汴河的数不清的徭役,人口之少根本不足以发展生产。

    常说自唐开始,中国经济重心移往东南,这话往往都是说江南的发展,却很少提及中原的凋敝。此时的中国北方,越是中心越是荒凉,反而两翼要好得多,东边的京东东路也就是后世山东苏北,西边的陕西路,这两个地方还算得是上繁华。而位于中心的两京周围,却是几乎看不见希望的地方。

    徐平现在位于中牟的田庄里,说起来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实际上条件艰苦得尤如边荒。要想吃好的,要么去东京城里,要么就自己动手。

    秀秀收拾完了,回来站到徐平身旁,也不说话。

    徐平睁开眼睛,问她:“你会做饭吗?”

    秀秀答道:“会啊,妈妈要做生活,都是我做饭的。”

    “那就好。”

    徐平站起身来,见秀秀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对她道:“先给你找地方住。”

    徐平这个小院有三间正房,坐东朝西,一间用作客厅,一间是卧室,还有一间是书房。正房的两边各接了一间耳房。

    徐平把秀秀领到左边的耳房外面,对她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进去收拾一下,一会我还有事做。”

    秀秀把门打开,见里面床桌都有,被褥齐全,一下子犹豫了:“我是个下人,怎么能住这种地方?”

    徐平道:“这里原是客房,我又没有客人来,作个样子的。你尽管住就好了,需要什么跟我说。”

    秀秀犹豫着不敢进去。

    徐平道:“你怎么这么不爽利。”

    秀秀这才拿着小包袱进去,顺手把门关了,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没多大一会,秀秀打开房门出来,眉眼间有些笑意,对徐平行礼,低声道:“谢谢官人了。”

    徐平道:“你随我来,以后我们自己开小灶做饭。”

    接着秀秀耳房的是两间厢房,用来做厨房的。这都是盖房子时的规划,其实从来没有开过火。

    秀秀小心地道:“官人,不知我该讲不该讲,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你不去给林秀才请安吗?”

    徐平怔在那里。这个时代讲究尊师重道,他的老师来了,按道理他该天天早起去问安才是。

    可想起自己糟糕的古文功底,徐平对秀秀道:“先生旅途劳顿,不去打扰了,明天再去也不迟。”

    秀秀不再说什么,乖乖跟在徐平后边。

    被秀秀一说,徐平也有些不自在,心里安慰自己:“老师刚刚科举落第,肯定心里不舒服,让他自己平静一下,也是为他好。”

    此时的科举制度正在走向规范,与后来的还大有不同。前世学课文范进中举,如果是在这个时代,肯定疑惑中个举有什么高兴的。此时很少说举人,只是说通过了发解试,叫贡生,或乡贡进士,乡贡诸科,可以参加省试了。省试通过了还有殿试,只要在最后一关失败,一切都要从头再来。发解试是一次性的资格考试,下次还要再来一遍,所以说一旦落第就什么都不是。

    连举人都不算数,就更加没有秀才了。此时秀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是学问很好的意思,所以秀秀和张三娘都叫林文思林秀才,虽然徐平觉得怪异。

    进了厨房,一眼看见的就是灶台上的一口大锅,让徐平有些亲切,与后世农村里的土灶有些像。不过此时不流行后世那样炒菜,所谓的炒多是干炒,而不是加了油的爆炒,这口大锅是用来蒸和煮东西的。徐平要想吃上合自己口味的饭菜,还有许多事要做。

    旁边还有许多小厨具,都是用来做时下食品的,徐平不感兴趣,他的目标就是这口大锅。

    到了锅边,徐平看锅里还算干净,对秀秀道:“你把火生起来。”

    秀秀一边到旁边拿柴,一边道:“官人刚才没吃饱吗?”

    徐平摇摇头,也不说话。

    这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都已经快沤烂了。秀秀拿了柴,打着了火,就在灶下生起火来。

    徐平用手在锅里摸了一下,秀秀看见,忙道:“官人可不要动手做这些事,这是我们下人做的。你等一等,我去打些水来把锅刷一下。”

    徐平道:“不用了。”

    说完,把握着的手在秀秀面前摊开,里面是五六颗花生。

    看秀秀迷惑不解的表情,徐平笑笑,把手里的花生像撒骰子一样撒在了锅里,随手翻了几下。

    秀秀“呀”地叫了一声,急忙站起身来,对徐平道:“官人离远一些,还是我来做吧。”

    “安心烧火,火候你掌握不来。”

    徐平说完,手在锅里把花生搅了几下,滚烫的温度传来,温暖的感觉一直渗到心里去。

    看花生皮变色,徐平让秀秀把火熄了,随手就把锅里的花生捞了出来,拿了一粒放到秀秀手里。

    秀秀吐了一下舌头:“好烫!”

    徐平教着秀秀把花生剥开,吃了两粒。

    秀秀连赞好香,问徐平:“官人怎么不把其他的也炒了?”

    徐平拍拍她的头:“你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宁可饿肚子,不能吃种子吗?对了,你们家以前没炒过吗?”

    秀秀躲开,小声道:“我们的手好脏,官人等等,我去打些水来洗吧。”

    虽然嘴上这么说,脚却不动。她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哪里打得了水?至于说炒花生,又岂是穷人吃的?这样一口大铁锅,要不少钱呢,她们家里做饭还用瓦罐,反正现在又不流行炒菜,哪有这闲钱补笊篱?

    徐平不管,拉着她的手回到自己的住处,端出了一个大瓷碗。里面是清水,泡了其他的花生仁,对秀秀道:“我们去种地吧。”

    秀秀没什么主意,只是跟在徐平后面。

    出了院门,正碰见徐昌在自己住处前面闲站。他原来住的小院已经让给了洪婆婆,搬到了门房,还兼着看门的差事。

    见到徐平端个碗出来,徐昌道:“大郎,你这是哪里去?”

    徐平道:“我要去把这个种了。对了,你拿把锄头跟着我。”

    徐昌不知道徐平搞什么鬼,便去库里拿锄头。

    不一会出来,身后跟了五六个闲汉,都是庄里的庄客。这处田庄如今有二十多个庄客,由于天旱,没什么活干,都闲养在家里,不过养猪喂鸡而已。这处田庄方圆十几里,几万亩地,二十几个人根本种不过来。不过买地时的优惠政策,这几年都不交税,徐家也不在乎。

    听说徐平要去种地,这几人就像看节目一样,跟着出来一起看热闹。

第5章 高大全

    庄子的南边是条河,名字就叫南河,一丈多宽,水也有一人深,一直向东北流入金水河里。虽然今年大旱,这河里的水却不见少。

    实际上此时的中原地区不缺水,沼泽遍布,陂塘众多,地下水位又高。与后世的情况大大不同,此时中原内涝得厉害。这一是黄河泛滥的后遗症,再一个朝廷为了开封的漕运,拼命向这周围引水,又没有畅通的排水系统,不内涝才怪。之所以天旱粮食没收成,不是没有水,而是没办法把水引到地里。

    沿着这条河,分布着庄里的菜地和果园,也有几百亩地,正常年景,庄客耕种的就是这些地。

    再往南,是一小片沼泽地,沼泽地的南面,就是原来淳泽监的范围,现在零零星星也有几家农户,其他是牛羊司放羊的地方。淳泽监属于群牧司,背景比牛羊司硬得多,他们撤了之后牛羊司才慢慢扩展地盘。

    徐平到了河边的菜地里,找了块空地,对徐昌到:“都管,你找人做条垄出来。”

    徐昌现在的任务就是看着徐平,不让他闯祸,要胡闹也就随他,叫了个庄客名叫孙七郎的,让他按徐平的吩咐挖地。

    徐平把尺寸要求说过了,便在菜园里转。与想象的一般,果然又看见一些自己前世才有的物种,比如卷心的大白菜和四季豆,这是正儿八经当菜种着的。在田边,竟然还有辣椒、向日葵、土豆、红薯,以及一排十几棵玉米,都是当点缀撒在那里。菜园的田埂上,还有一大蓬紫花苜蓿,伴着几株棉花种在一起。这虽然算不上后世物种,但这些品种却是后世改良了的。

    转过一圈,徐平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从种的方式看,这些作物不像是有人特意带来的,因为除了符合此时口味的大白菜和四季豆,其他都不是用心种植的。像玉米和土豆红薯,这个时代还不像后世那样有利用价值,这是适合中国北方和南方山地的作物,此时的北方人口不多,南方山地也还只是山地,没有开发,要到几百年之后的明清时期才人满为患,这些作物的价值才充分显现出来。口味又不能与麦粟相比,当然不会引起重视。

    尤其是玉米,对肥料的依赖很高,这里的品种也明显退化了,与此时的小麦相比算不上高产作物。至于与小麦形成一年两作,这个时代根本就不需要,地多得种不过来,土地的肥力也不允许,更加缺乏人力抢收抢种,怎么会种了虚耗地力?

    莫非这个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世界有通道,这些作物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徐平昨晚想通了之后,便乐观起来,就当这些是自己穿越带来的福利吧。

    随手摘了一个辣椒拿在手里,轻轻一咬,还挺辣的。吃辣这种习惯不是一天两天就养成的,尤其是在古代。实际上前世在很长时间也只是流行于某几个特定地区,流行全国也只是在交流频繁了之后的几十年时间而已。

    回到挖地的地方,只见孙七郎已经刨了一条田埂出来,正在与众人评头论足,端的是热情洋溢,唾沫横飞。

    徐平看那土垄,却是瓷的瓷,松的松,上部不平,侧边不齐,怎么看怎么别扭。

    走上前去把孙七郎手里的锄头拿过来,徐平道:“七哥,我看你也不是个做生活的,农活岂是这样做的?”

    说完,弯腰挥起锄头,把垄重起一遍,端的是笔直如线,宽窄一致,起身对孙七郎道:“要这样才是用心。回去拿耙子来,把上面耙平了。”

    这才发现,周围的人都奇怪地看着自己,眼神分外怪异,便对徐昌道:“都管,不要看我在东京城里只会走马斗狗,就当我是个不着调的。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我的天分都在种地上。”

    孙七郎回去拿耙子了,徐昌收起自己怪异的表情,对徐平道:“大郎真是做得一手好农活。不过这田埂只是分畦挡水用的,需要这样吗?”

    徐平撇了撇嘴,没有理他。农业技术果然是落后,哪里知道垄上种植的好处?花生垄作,就能提高一二成产量,这都不懂?

    不一会,孙七郎拿了耙子过来,把垄顶细细耙平了。他怕再被徐平嘲笑,这次分外用心,平得跟镜子一样。

    徐平让秀秀找了一把小铲子,在前面挖小坑,自己在后面撒种,又细细把种子埋起来。

    种子不多,只种了短短两行。

    收拾完了,徐平对围着的众人道:“看见没有?农活要这样做,才是做生活的,这田庄才有前程。”

    众人不说话,只是用怪怪的眼光看着徐平。这眼光有两重意思,一是赞赏徐平农活确实地道,这是自然的,他前世本就是农业出身。再一个意思是并不相信徐平说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农活真得这样做?

    秀秀站到徐平身边,小声说:“官人,你把种子扒出来,还用水泡了,还能出苗吗?要是出不来多尴尬。”

    她家里种花生都是连皮一起,在地里挖坑埋下去,哪是这样种的。

    这事徐平却不好跟她仔细讲,因为这是他前世的花生品种,所以才这样种。山东大花生作为优良品种,可不仅是籽大饱满,出油率高,还有一个对花生非常重要的特性,那就是休眠期长。原始种的花生,休眠期很短,不等收获就在地里发芽,造成大量减产。山东大花生休眠期长,能够保证收回家里还不发芽。但相应的,为保证出苗率,种的时候就要泡种催芽。

    正在这时,从庄的后面路上来了一个大汉,身长六尺开外,膀大腰圆,头上戴了一顶荷叶巾,上衣敞开,露出铁疙瘩一般的肌肉。拽开大步,端的是虎虎生风,一看身上就有使不完的力气。

    到了众人跟前,大汉道:“诸位大哥,这里庄上雇人吗?”

    徐昌看看徐平,带着询问的意思。

    徐平小声道:“这个大汉,实在是生平仅见。都管问问他是什么来路,如果身家清白,就雇下来,多支两成工钱也不亏。”

    徐昌走上前,对那人道:“庄上自然雇人,不过要身家清白。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怎么来到这里的?”

    大汉道:“小的高大全,原是京东济州郓城人,因为家里遭灾,朝廷招了做厢军。原在五丈河上做漕运,后来转到群牧司牧马,就在这里淳泽监。因是朝廷关了这处牧马监,失了生计,一直在附近讨生活。听说这里庄主是原东京城里开酒楼的徐大官人,一向好名声,特来投奔。”

    徐昌沉吟道:“如果有人作保,那便最好。”

    高大全道:“这也使的。我有几个好兄弟,一个人在附近有几十亩田,还有一个现在牛羊司做群头,还有一个做估羊节级,还有一个做宰手,都是清白人家,可以作保。”

    徐昌转头看徐平,徐平点了点头,便对高大全道:“如此就好,我们庄上正缺人用。只要你不惜力气,我们庄主自然慷慨,吃住都在庄里,每月工钱一贯文省。如果你真能当大用,给你一贯足钱也有可能。”

    听见这话,周围站着的几个庄客便就喧闹起来。他们的工钱都是一月七百文足,是这附近的公道价格。这大汉却有一贯省,那就是七百七十文足钱,整整多出了七十文,而且还有可能得一贯足钱,那就多三百文了。

    说起钱徐平就觉得蛋痛,宋朝的钱分省足两种说法。钱倒是一样的钱,不过如果不特别说是足钱,那就是省,意思是告诉你一百文,但实际上只有七十七文。这是官价,不同行业还有不同的省法,简直反人类。

    孙七郎拄着锄头叹了口气:“可惜诸位没有这大汉的好筋骨。”

    众人看看高大全浑身的腱子肉,再看看自己,便闭上了嘴。

    高大全却犹豫了一会,对徐昌道:“干办给的价钱自然公道,小的没有话说。不过我自小是个大肚皮,饭量比平常人大,这话却要说在前面。”

    徐平笑道:“只要不是吃了不干活,谁怕你饭量大!”

    徐昌给高大全介绍:“这是我们小官人,你撞见也是你的福气。既然这样说,那便定下来,明天一起去办契约。”

    高大全忙给徐平行礼。

    徐平摆了摆手,看看他一身肌肉,转转眼珠道:“看你力气不小,不知道干活怎样。我这里种了两行落花生,正要浇水,就由你来如何?”

    高大全便对徐昌叉手:“劳烦干办给小的寻一副水桶来,这一路走得兴起,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徐昌笑笑,让人到庄里挑水桶出来。

    徐平看着徐昌,心里却有些郁闷。

    要说这宋朝的仆人,可没有后世清朝自称奴才的觉悟,他们都是雇来,按时结工钱的,一样是国家的编户齐民,另立版籍,称作客户。虽然在雇佣期间,主仆身份有别,比如主人犯了法,只要不是谋逆这种大罪,仆人不能告。比如主人打仆人,和仆人打主人,法律上那是大大有别。但从根本上来说,一样都是良民,不爽了也可以不干,所以庄里的庄客对徐平并不是毕恭毕敬,干活吃饭拿钱,如此而已。

    至于说此时地多人少,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做庄客,而不是自己去开垦田地做自耕农,原因也很复杂。大的无非两条:一是没有农具,租赁农具就有很多不便;再一个就是这客户的身份。虽然是良民,但客户按宋朝律法不交税,基本不服役,这好处就大了,要知道在这役上,多少人倾家荡产。

    按照宋朝的规矩,客户是只有浮财,没有固定资产的。有固定资产就要交税,而只要你交哪怕一文钱的锐,那就成了主户,税赋之外,还要承担差役。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差役是一个可怕的负担,弄不好就把小命搭进去。在大宋朝,官家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秀秀家就是一个例子。

    而像徐昌这种有点身份的仆人,那就更不得了了。从称呼就能看出来,都管干办,这可都是官称,而且是不小的官的称呼。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那是没到宋朝,在我大宋,宰相家看门的怎么能称七品官?他们一向都是比自己家主人高上那么一两级的。主人是郎中,那么怎么也得称呼他们尚书,主人做了尚书,那司徒太傅就可着劲上。

    后来徐平自己做了官,少年得意,青云直上,奋斗了半辈子,才堪堪追上徐昌的官称。让自己的下人在官称上没法比自己高,这就是位极人臣了。

第6章 酒

    桶拿了过来,高大全也不用扁担,一手一只木桶,从旁边河里提了十几桶水,直到徐平喊停才住手,他不过才微微有些气喘。

    周围的人不由看得目得目瞪口呆,这家伙简直像牛一样,浑身上下不知有多少力气。

    正在吵闹的时候,刘小乙赶了辆牛车过来,到众人面前停住。

    孙七郎道:“小乙哥,你从镇上来,有没有带酒给我们吃?”

    刘小乙笑笑:“酒便没有,酒糟倒有一车,你要不要?”

    众人大笑,走到车前,把盖着的草苫子揭开,果然是一车酒糟,都把脑袋埋上去,深吸一口气,作陶然状。

    徐平知道酒糟是运回来喂猪的,也不奇怪。

    刘小乙又从身边摸出一个小葫芦递给徐昌:“都管,这是小的孝敬您的,所得不多,省着点喝。”

    众人哄闹,都说刘小乙趋炎附势。

    刘小乙道:“都住了嘴吧,这是煎酒得的酒汗,夫人特意吩咐带回来给都管的。给你们,你们喝得了吗?”

    高大全在一边不服道:“什么酒汗这么厉害?”

    徐平却是心中一动,所谓酒汗,是煎酒时酒气上升,凝结成水所得,说白了就是蒸酒所得的酒精兑水,度数很高。但切不要以为这就是后世的白酒,中国白酒有自己的独特工艺,固体发酵,固体蒸馏,才有独特的香味。除中国白酒之外的世界上其他高度酒才如酒汗这样直接蒸酒,但蒸好后一般不能直接饮用,比如要放在橡木桶里处理好多年,不然没什么人喝得下。

    农业机械和食品机械有时候分得不那么清楚,这也算是徐平的专业。实际上在他的前世,利用食品酒精制作白酒是政府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目的是为了节约粮食。但一直没有什么完美的工艺,只能用来制低档白酒。以国家之力才只能做到这地步,可想而知中国白酒绝不是酒精兑水那么简单。

    从徐昌手里要过葫芦来,徐平打开,呛鼻的辛辣味扑面而来。仰头轻轻喝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就像喝烧刀子一样,一点酒香都没有,喝完之后头晕目眩,酒劲直接冲上头顶。

    转头却发现高大全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一个劲地舔舌头。徐平苦笑,真正的酒鬼,都是要敢于直面火一般的酒精,在前世的史书上那些直接喝医用酒精的酒鬼实在是史不绝书。

    把手里的葫芦递给高大全,徐平道:“你刚才辛苦了,这酒汗就给你喝一口,不过不要多喝。都管以后也不要喝了,这东西伤身体。”

    高大全哪管那么多,接过葫芦仰头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就张着大嘴不停地吐舌头,口中却不停地连喊过瘾。

    把葫芦收回来,徐平对刘小乙道:“小乙哥,你把酒糟拉到我的院里,我还有用处,明天才拉去喂猪。”

    刘小乙答应,赶着牛车先回去了。

    徐平又吩咐徐昌:“都管,你到厨房里找个甑到我院里,要大一点的。”

    徐昌不知道徐平要搞什么鬼,也不能不听,领了两个人去厨房。

    徐平带着众人回到自己小院,领到厨房里,吩咐道:“来两个人把锅洗刷干净,再去打几桶水,把那边水缸倒满。”

    今年大旱,这帮庄客天天闲得无聊,有事做倒很踊跃,对徐平应一声喏,便有人刷锅,有人去挑水。

    没多大功夫,前面房里其他的庄客也都赶了过来,如做游戏一般,纷纷攘攘,比赶集还热闹。

    这边收拾好,徐昌也找了一个大甑来,是庄里蒸馒头用的。徐平亲自动手,在甑顶部开了一个口,又插了一根竹管上去,把口部削尖。

    收拾整齐,徐平吩咐在锅里倒上水,然后把甑放到锅上,让徐昌带人到院里把刘小乙车上的酒糟装到甑里。

    秀秀见众人忙活,小声问徐平:“官人,你要把酒糟蒸了吃吗?虽然昨天夫人说家道不景气,也不至于做糟民吧?”

    所谓糟民,说起来心酸,是东京城里一些贫穷至极的人家,靠吃城里正店酿酒剩下的酒糟为生。

    所谓的盛世繁华,对有钱有势的自然是风花雪月,快乐无边;而对于最底层的民众,则是饥寒交迫的苦难,和永无出头之日的压抑。东京城里每盏灯笼的阴影里,都有最下层人物的白骨。

    徐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不大一会,甑里就快装满了。徐平让盖上盖子,吩咐抱了柴来,便在锅下烧起火来。片刻之间,酒香四溢。

    让找个坛子在竹筒口接酒,徐平便出了厨房,来到小院里的大杨树底下坐着休息。

    徐昌走过来,对徐平道:“大郎,你不会以为这样能蒸出酒汗来吧?”

    徐平笑笑:“蒸上个把时辰,都管就知道了。”

    这是黄酒糟,里面还含有一成多的酒精,当然能蒸出酒来,而且蒸出来的是真正的白酒,而不是酒汗。前世的黄酒厂酒糟都要这样蒸过才会处理,得到的酒就叫糟白酒。实际上利用酒糟蒸馏酒精,叫做串香法,前世的食用酒精制作白酒就是这工艺,而不是简单的勾兑。

    用不了半个时辰,竹筒里就有白酒淅淅沥沥地流了出来,发出白酒特有的酒香。一干庄客眼巴巴地看着徐平,他却不动声色,众人只好忍着。

    这样蒸馏出来的白酒一般是五六十度,正是酒香最浓的度数。白酒一般要到五十四度以上,才会有特殊的风味,这个度数酒的体积最小,密度最大,不是简单的酒精溶于水,而是一种既不同于水也不同于酒精的特别的液体。至于前世的低度酒,酒香是用特殊方法调出来的,不然根本没法喝。

    等到没有酒流出来,徐平让换了一甑酒糟上去,流出酒来之后,过了一小会又吩咐换了一个酒坛。

    见到徐平抱着半坛美酒,高大全挤到徐昌身边,两人一起两眼放光直勾勾地看着。

    徐平苦笑了一下,把坛里的酒倒进了锅里,两人看得呆了,差点就要冲上来抢在手里。

    这没什么特殊的原因,是徐平忙昏了头,忘了蒸酒要掐头去尾,才能得到品质均匀的好酒。不过倒回锅里也不可惜,还能蒸出来,品质更佳。

    正在这小院里人声鼎沸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女音,然后就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尤如唱戏一般,音色倒是一直尖利。

    徐昌听到脸色立即变了,脸红得尤如有火要冒出来,眉毛倒竖。

    徐平对这种声音很不适应,竟然没听出讲的是什么,便把秀秀拉到一边,悄悄问她:“外面是谁?怎么像骂人一样?”

    秀秀左右看了看,才小声说:“是洪婆婆,在骂徐都管呢。”

    徐平一怔:“骂什么?”

    秀秀道:“官人你忘了吗?昨天夫人交待这庄里的事都要洪婆婆做主,今天你招雇了那个高大全,又没有与婆婆商量,她就骂徐都管借了你的势,要夺她的权呢。”

    徐平怒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庄里我做不了主吗?”

    秀秀低下头,过了一会才偷偷看了一眼徐平,低声嘀咕:“有夫人在,你如何做得了主?”

    徐平登时就愣在那里。这算什么,自己堂堂家里的独生子,竟然还要受家里一个仆妇的约束?这是哪国的规矩?

    想了一会,才无耐地叹了一口气,这是我大宋的规矩。

    徐平今年十五岁,刚好与当今皇上同龄,可连皇上也做不了主啊!如今刘太后垂帘听政,什么都是她说了算,皇上不是也得乖乖听话?

    有老娘在,家里的事情就是老娘做主,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敢不听话,小心有人告你忤逆,乱棍打得屁股开花。

    可这样怎么行?这么大一个庄子,让个只会骂街的泼妇说了算,那还有好吗?徐平的脾气温和中带着倔强,可受不了这个,抽空得到镇里去,把事情与父母说开了,庄里的事情自己做主才行。

    外面洪婆婆骂声不绝,徐平越听越是恼火,再也忍不住,转身腾腾地冲了出去,把秀秀吓了一跳,急忙跟了出来。

    洪婆婆见徐平出来,吃了一惊,住口不骂,恶狠狠地看着他。

    徐平高声道:“你要是胆敢再骂,我一口刀放翻了你,乱刀剁成馅包成包子,你信也不信?!”

    这是那个纨绔的口气,与生俱来的光棍气质,此时徐平脱口而出,竟是完满得仿如天成。

    洪婆婆胆颤心惊,这个小畜牲自小无法无天她是知道的,真要是惹翻了,动刀杀人的事敢不敢做真说不清,心虚得低下头去。

    正僵在那里的时候,林素娘从外面进来,看了看众人,轻声道:“庄里出了什么事情?吵闹得山一般响,让外人听到了会怎么想?”

    见到林素娘,洪婆婆就像看到了救星,急忙迎上去。这个小姑娘可是未来的主母,家里面的事情,不都是女人说了算吗?别说徐家,就是皇宫里都是这样。只要得了大小两个主母的欢心,她洪婆婆还怕谁?

    听洪婆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着事情经过,林素娘只是微笑,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她就是来平息事态的,又没过门,能说什么话?

    徐平也不能冲着林素娘发火,气却没消,对洪婆婆道:“去杀一口羊来,今天我要请大家吃酒,以后还有事做!”

    说完,扭头回了自己小院。

    后面林素娘道:“爹让我告诉你,明天开学,不要忘记了。”

第7章 何妨拼一醉

    洪婆婆到底不敢与徐平死抗,没多大一会让人送了一只羊来。她已经表明了态度,总不能真把徐平惹毛了,无法收拾。

    此时酒已经有了两坛,徐平便吩咐宰羊。

    高大全自告奋勇:“我在兄弟那里,专学的就是这些活计。”

    徐平心道:“你的兄弟有放羊的,有估羊的,有宰羊的,刚好一条龙。我庄里也有羊,可不能让这家伙上手,不然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卖了。”

    高大全到了羊身边,摆个架式,突然弯腰抓住羊的前后四条腿,羊“咩”地叫了一声便被他提了起来。

    在手里掂了掂,高大全把羊扔在地上,对徐平叉手道:“官人,这羊好肥,怕不是要出四十多斤肉!”

    徐平笑道:“又不出去卖,管那么多,只管宰了!”

    庄客早拿了刀来,高大全拿刀在手,提着山羊的角拖到墙边,手一用力,扳起头来,一刀下去。

    秀秀不敢见血,低呼一声扭过头去。

    徐平笑着低声对秀秀道:“这个高大全与你家里是同行,都是从牛羊司那里学来的手艺,你怕什么?”

    秀秀道:“我家里只是牧羊,死一只就要赔好多钱。”

    徐平知道她说的夸张,朝廷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依放牧的品种不同,每年都有法定的损耗,生的小羊多了还有奖赏。不过规定如此,有多少会落到最底层的牧子头上也说不好。

    见秀秀闭着眼,故意逗她:“你家里放羊,别告诉我你没见过宰羊的,如果说连羊肉都没吃过,我可就更不信了。”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道:“我就是没吃过羊肉。”

    徐平一怔,才想起来现在的羊肉也不便宜,秀秀家吃不起也正常。织布的穿不起衣服,种地的吃不饱肚子,这不是历史上的常态吗?为什么放羊的就要吃得起羊肉?

    不过他刚才那么说,是因为此时羊肉是最流行的肉类,出现这个现象的原因有很多,很难掰扯清楚。不过不要以为猪肉就便宜了,其实与后世差不多,猪肉只是比羊肉便宜而已。

    他可不敢再问秀秀吃过猪肉没,以免尴尬。

    没多大一会,高大全就把那只肥羊宰杀干净。

    徐平院里的大锅正煮着酒,便让人到厨房里又取了一口大锅来,就在院里架起来,把羊肉剁成大块在锅里煮了。剔剩的羊骨徐平让秀秀收了起来,晚上放到锅里煮成羊汤明早喝。

    用不了一个时辰,锅里肉香四溢,那边也蒸好了好几坛酒。

    早有庄客拿了盐香料及香菜各种调料来,他们平时没少在周围打野味,这些东西自己备得齐全。

    从厨房拿来的粗瓷大碗在地上一字摆开,徐平亲自抱着酒坛子给大碗倒满蒸出来的酒。

    倒过了,徐平端起一碗,却发现众庄客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徐昌笑着道:“大郎,你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说什么话?徐平一下愣在那里。他本来就没什么话要说,只是一时兴起要凑个热闹而已。前世他就有这个习惯,或者做试验,或者下乡排查,请民工忙了一天之后,便请大家在街边小店里,捡便宜的酒,大块的肉,热热闹闹地吃上一顿。他们部门经费不多,也只有这个档次。他原本的意思,今天种了一小块地的花生,虽然活不多,还是按照习惯来,并没什么其他想法。

    可看大家的意思,心里却不是这么想。尤其是刚才他跟洪婆婆吵了一架,这些人难免有异样心思,以为自己要拉拢他们与洪婆婆作对。徐昌管庄几年,与这些庄客相处不错,突然换了一个妇人来,大家自然都不习惯。

    说就说吧,徐平想了一下,高声道:“在下原是东京城里走马斗狗的浮浪子弟,家里出了意外,下来这处田庄与诸位托这片田地为生。常说不经苦难,不经历世事艰辛,人不能长大。我家里经此一难,小子也想开了,自此之后洗心革面,只在这地里讨生活。这处田庄面积广大,地势平坦,只是沙多土少,有些贫瘠,自两年前我老子用两千贯足钱买下来,不见一分利息。这样下去,家里也没法支持。自今往后,望诸位与我一起同心协力,在这地里刨出金山银山来,定然也少不了诸位的好处!”

    说完,端起大碗喝了一口酒:“同饮!”

    众人哄然叫好,一起端碗喝了一大口,都去分肉。

    孙七郎咬了一块羊肉在口里,高声叫道:“小官人,若是每天都有这般美酒大块肉吃,莫说让我们卖力干活,便是杀人放火也随了你!”

    一众庄客一起起哄。

    徐平被吓了一跳,这些庄客大多属于流民一类,家无常产,又无妻小,图的就是吃香喝辣,任性使气,杀人放火在他们眼里也不见得是多么大的事。尤其是那个高大全,徐平才想起来,济州郓城那可是梁山泊的老巢,虽然现在还没到那个时代,历史也不像水浒传一样,那更多是以杨幺起义为背景,但想来那里的民风必是彪悍的。

    急忙道:“七哥,这些悖逆的话以后可不要说了,免得引起祸端。大家只要卖力干活,酒肉也不算什么。”

    众人纷纷攘攘喝了一气,就有酒力弱的滚到地上。这可是高度白酒,他们喝惯了黄酒的,哪里承受了这种酒力。

    高大全喝了一碗,两眼放光,晃着膀子挤到徐平面前,叫道:“小官人,这酒好力气,味道又是醇香,比那酒汗的味道不知要好到天上去!我来到你庄上做工,竟是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勉强笑道:“既然这样说,以后只要跟着我,有你想不到的好处!”

    他自己没喝多少,一是酒量不大,再一个刚蒸出来的酒味道还是有些猛烈,他享受不起。

    看众人都已经东倒西歪,徐昌才来把徐平拉到一边,沉声道:“大郎,这蒸酒的法子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徐平道:“这还要怎么想?多简单的事啊!煎酒都有酒汗,若是蒸不出来酒才是怪事!都管怎么问这个?”

    徐昌叹口气:“大郎玲珑心思,以前都是在东京城里学坏了!往后这处田庄有你主持,必然兴旺!小的斗胆问一句,大郎可否想过,这蒸酒的法子是一条生财之道啊!酒糟又不值什么钱,用来蒸酒,省多少曲钱!”

    徐平低头沉吟:“容我想想。”

    过了一会,徐平抬起头来,对徐昌道:“都管,这话以后再也不要提起,蒸的酒只在庄上让大家喝,多的只管存起来。朝廷对酒醋榷法甚严,这里是天子脚下,不是开玩笑的事!”

    徐昌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徐平心中却暗暗叹气。徐昌一说,他也兴奋一下,多少穿越的成功人士都是靠蒸馏酒掘到第一桶金,何况自己这个行家。但仔细一想,却发现这个办法对自己没什么用处。归根结底一句话,我大宋的酒是专卖的!这专卖有多利害?用宋人的话说就是朝廷括民财不遗余利,哪有这条路子留给你!

    商业的利润,大头无非是一进一销,这两头恰恰被卡死了,蒸酒得来的利润,全要从自己家来。徐家在白沙镇开有酒楼,宋人的说法是买扑,扑的不是那处酒楼,扑的是这周围的市场,白沙镇范围只有他一家是合法经营,其他家酿酒卖是犯法的。再说进项,作为酒户,每年都有固定的酒课,这且不说,还有固定的从官府高价买曲的数量,这个数量绝对是超过市场需要的,怎么会留下私酿的空子给你钻?

    至于说把酒卖到其他地方,更加不用想了,那叫走私,虽然现在不比开国的时候,走私酒不杀人了,徐平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此时的中牟有两处官酒务,也就是官营酒楼,分别在万胜镇和中牟县城里。县城不说,万胜镇驻有大军,这两处大市场官家垄断了,侵犯他们的利益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说来说去,在我大宋朝要赚钱发家,还是从土里刨食最靠谱。而徐平擅长的,恰恰是种地。

    大家酒足饭饱,徐平叫了几个仍然清醒的,如高大全和孙七郎,带着徐昌一起出去勘查土地。他要去跟父母要这处田庄的管理权,不能空口白话。

    这处田庄方圆十几里,但多是荒地,间以池塘沼泽,斥卤遍地,按他前世的说法就是盐碱化得厉害,开垦出来的田地很少。

    庄的东北是白沙镇,相距有十里远。北边五里是金水河,此河是汴梁城的水源,朝廷防护甚严,不能打那里水的主意。一条河从庄的西边转向南边,一直流向金水河里,就是南河。这河源自连着郑州明胜仆射陂的沼泽,水量充沛,而且几乎全部位于庄内,利用好了,这田庄大有可为。

    徐平带得有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把田庄的大致地形画出来,再把南河的流向画仔细,哪里要开渠,哪里要开沟,先画了个大概。

    把田庄大致转完,已到了傍晚时分。回到住处,却发现大多庄客还在房里醉成一团烂泥。

    宋人一般不吃午饭,早一顿晚一顿,城里的人兴致来了还有夜宵。至于乡下人,太阳下山就早早休息了。

    辞别了徐昌和庄客,徐平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还在那里眼巴巴地等着,看见徐平,急忙问他:“官人吃过晚饭了没有?我从厨房还拿得有两个包子。”

    徐平道:“拿过来,还有中午剩的羊肉切一盘过来,再给我打一碗酒来,今夜且拼一醉!”

    他听秀秀没吃过羊肉,煮熟了就让她切了一大块好肉放着,留着两人自己吃,今天忙了一天,心情大好,便来了兴致。

    跟秀秀吃过了饭,喝了酒,让她把中午的羊骨头放到大锅里煮上,徐平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这一夜睡得极沉,好梦不断,前世的身份与这处田庄奇妙的结合在了一起,梦到他在这个世界打造出了一个奇妙的模范庄园。

第8章 读书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就被秀秀唤了起来。

    打着哈欠出了房门,看见秀秀两眼发红,便问她:“昨夜没睡好?是不是在这里住得不习惯?”

    秀秀低下头,没有说话。

    她还是个孩子,突然离了父母家人,能吃得下睡得香才怪了。还有昨晚徐平让她把羊骨头煮了,她也不知道要煮成什么样子,不敢睡实,不时起来看看火,生怕煮坏了让徐平埋怨。

    徐平也没再问,小女孩的心思何必去猜,时间自可抚平一切。

    秀秀伺候着洗刷罢了,徐平端着大碗来到厨房。秀秀跟在后面,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自己做的合不合徐平的心意。

    把锅盖揭开,徐平深吸一口气:“好香!”

    可惜秀秀加的水太少了点,盛不了几碗汤。拿起瓢给自己碗里盛满了,回身对秀秀道:“你的碗拿来。”

    秀秀心里一松,怯怯地道:“官人,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吧。”

    徐平给她的碗里加满汤,笑着说:“你才多大?人也比这锅高不了多少,这种事情我来就好。”

    昨天吃的香菜和葱花都还剩得有,徐平拈起来在两个人的碗中加了,又皱着眉头加了几颗盐粒。说起来也是小地主,吃的还是这种大粒粗盐,有空了过滤一下制成细精盐才好。

    收拾罢了,对秀秀道:“昨天的熟羊肉不是剩得还有吗?你去切几片来,放到汤里更好吃。”

    秀秀切了羊肉,就想全部放到徐平碗里,徐平道:“这就是吃个味道,喝的是汤,你碗里多放些。”

    两人端着碗回到厅里,徐平喝了一口,不由道:“要是再有两个烧饼,这日子就完美了。”

    秀秀小声道:“官人,厨房里没有炊饼。”

    徐平摆摆手:“我就说说,没有就算了。”

    再喝一口,想起来汤里再加点辣椒味道更好,看看对面秀秀小口喝着,不时偷偷抬头看看自己,就没再说出口。明天吧,也不好把这小女孩支使得团团乱转,再去外面摘辣椒,饭还不让吃安生了。

    秀秀心里却有些甜丝丝的,来到徐家的惶恐淡了许多。牙婆最少有一件事没骗她,这家果然能经常吃上肉。

    吃罢了饭,秀秀收拾,对徐平道:“官人,林娘子说你今日开学,我便早叫你起来,你收拾收拾就去吧。”

    徐平默默点头。他心里很不想去上学,前世怎么也是读了一二十年书的,但说起四书五经,却是个门外汉,颇有些尴尬。他的三观早已成形,去听一个死读书的老学究给自己讲儒家的那套君臣父子,就有抵触情绪。

    没耐何,要在这个世界好好活下去,让众人安心,样子还要做。收拾了收拾,便慢慢腾腾地出了自己小院。

    院子里,庄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蹲在地上吃饭,他们倒也乖巧,把昨天那只羊的下水煮了,就着馒头吃得正香。

    见到徐平出来,都纷纷向他行礼问好。昨天他的无心之举,竟收买了不少人心,就不知洪婆婆心里怎么想。

    书堂就在他隔壁,进来了才发现,林文思还没到。坐了一会就无聊起来,看了看桌子上,摆了几本书,无非论语孟子,周易春秋,尚书诗经,随手拿起来看了两眼,没两页就想打瞌睡。

    就在徐平坐立不安的时候,林文思踱了进来。

    徐平急忙站起来行礼,道:“老师一路旅途劳顿,昨天也没给你请安,万望恕罪。”

    林文思摆摆手:“自家人,不妨事。”

    坐下来,徐平看见林文思桌上除了几本书,什么都没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说道:“老师稍坐,我去吩咐秀秀点茶。”

    林文思道:“我们不是外人,这些虚礼也就免了,课业要紧。”

    便拿起书来,考徐平先前教过的内容。

    徐平哪里答得上来,先前的那个纨绔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就当风吹出去了,记的东西比徐平还少。

    问了几句,徐平答非所问,林文思把书合上,叹了一口气:“贤婿,你这一生就当真无意仕途了么?就是不参加科举,多读读贤书也是好的,不然与人坐在一起,说不上话岂不尴尬?”

    徐平怔了一会。这个时代什么是人才?做官的才是人才!可他一肚子知识,却与这个不沾边,心里既有些沮丧,又有些不服。

    讪讪地答道:“许是学生年纪还小,说不定过几年就开窍了呢。”

    林文思点头:“也是。这两天你比之前长进了许多,果然要多经历世事才能懂事。也罢,我便照常教,你尽心学,尽人事听天命吧。”

    于是拿起《孟子》来,边讲边解,也不管徐平能不能听进去。

    徐平只觉得自己耳朵嗡嗡地响,一句也听不进去,心中越来越烦躁,只觉得自己上了这么多年学,什么道理不比这个穷学究明白?却还要乖乖坐这里听他训,还一副看不起自己的样子。

    莫明其妙,就想起了前世看的金庸小说中的一首小诗,脱口而出:“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生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

    林文思听罢,猛地转头看他,过了好一会,把书放在桌上,长叹一口气:“你若不是我的女婿,我就把你赶出去了!读圣贤书,所为何事?知春秋大义,明天理人常,正心修身,煌煌乎立于天地!不想读,自然就不读,何必学这等泼妇骂街一般的言语!莫说周天子,宋国仍做客,诸贤是要说周还是说宋?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读书人首尊天道,再明人伦。罢了,这些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天辰节过了再开课吧!”

    看着林文思摔门而去,徐平愣在那里。这画风有些不对啊,按小说里的说法,可是连大理国的状元都被黄蓉说得哑口无言,怎么一个落第举子对这几句话就这么不屑?他不应该好好与自己讨论讨论,然后恍然大悟,他以前读的圣贤书都是狗屁,然后对自己刮目相看吗?

    心里却渐渐有些明悟,自己前世读的士人的小说怪谈,很多都是关于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的故事,在这个世界只怕不是主流。这种一听就是胡搅蛮缠的言语,正常的读书人都不会与你交流,人家读书的目的是寻找真理。即使在自己看来在圣贤书里寻找真理是扯淡,那也只是时代局限性而已。

    如果徐平知道真正关于这首诗的故事主人公与他年龄差不多,此时正在烟雨江南打了个哆嗦的话,就不知道要怎么想了。

    从书堂出来,徐平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回到小院,秀秀看他脸色不好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人,你这么快就回来,读书读得不开心吗?”

    徐平没好气地道:“哪个进学堂会开心?”

    秀秀沉默了一会,小声说:“我自小做梦也想进学堂,就是只有一天也是好的!我弟弟只有五岁,就帮着爹牧羊,谁不想读书写字,家里穷有什么法子?官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徐平摇摇头:“这些道理我懂,人的地位不同,立场就不同,看事情的观点也自然不同,怎么说都有道理。”

    看着秀秀,突然道:“你想读书写字?我教你!”

    秀秀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道:“这自然是好。只是官人既然不想上学堂,又怎么会教人?”

    徐平心道,你妹,我教不了你子曰诗云,我还教不了你上中下人口手吗?

    口中道:“诗赋我作不好,先生自然不高兴。但教你几个俗字,写两句村语,能读能写,又有什么难了?”

    秀秀喜滋滋地道:“那也是我上世修来的福气!”

    徐平正在为林文思讲的那些大道理烦恼,没好气地道:“福气就是福气,怎么会是上世修来的?只是你自己挣来的。我教你,自然是因为你听话懂事,如果天天跟我淘气,鬼才教你!”

    秀秀不以为意:“那也谢谢官人了!”

    说完,一个人到了书房里,摆弄里面的笔墨纸砚。

    徐平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这才认真地仔细思考自己的前途,将来要不要读书参加科举,博一个功名。

    刚才与林文思的对话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在这个时代,要想按正常程序读书做官,靠哗众取宠是没有用的,只会适得其反。想想那个在后世得享大名的柳永柳三变,任小说家再怎么吹捧美化他是当世知名的大才子,皇帝怎么有眼无珠,也只是个科场不利。而在后世被捧上天去的那些奇才怪才,甚至名垂青史的大思想家,大多还是这一个结果,科场不利。

    为什么?真都是当政者有眼无珠疾贤妒能?两宋最出类拔萃的思想家政治家王安石却能科场高中,宰执天下。虽然被政敌的仰慕者们编各种段子黑了上千年,他思想的光芒便就在那里,他挑起的思想争论影响了这个民族上千年。

    真正的人杰,自当应运而生,泽被天下,而不是躲在角落里冷嘲热讽,翻着白眼装世外高人。没有人是天生的神明,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意气风发必有妥协退让。就看这得失之间,要去怎么选择,怎么理解了。

    到了哪山就要唱哪山的歌,想要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还想要特立独行的洒脱,自然就要承担这种行为的后果。说句不好听的,所谓的做**还想要立牌坊,不是每个世界都有病的。

    从思想到行为,真地要完全融入这个世界?

    徐平迷茫了,这种选择太沉重,让他有些恐慌。

    最后终是叹了一口气,这种人生大事还是先放一边,安心做个庄主吧。

第9章 白沙镇

    上午徐昌过来看了徐平好几回,见他不吭声,最后忍不住道:“我一会要去镇里,大郎不去吗?”

    徐平这才反应过来,昨天酒肉也请人吃了,庄里也规划了,不能没有下文,便对徐昌道:“好的,我们一起同去。”

    庄里并没有马,两人一人骑了一头驴,顺着庄后的土路向白沙镇去。

    此时正是四月中旬,刚刚入夏,应该是草木繁茂,牛羊遍野的季节。可路上两边都是荒地,长着芦苇杂草,偶尔露出的地面,泛着白花花的盐碱。

    这哪里是记忆中的中原,简直如同到了漠北荒原一般。徐平心中暗暗叹气,前世说起北宋,都是汴梁城的繁华,却不想京城的周围,是如此的荒凉。

    此时的中牟县,超不过四千户,最多两万人口,还不如前世的一个小一点的乡人口多,实在是难以想象。宋朝按户等摊派税赋,为了降低负担,一般每户的人口都很少,多立户,少交税吗,实际人口可能两万都不到。

    一路走着,徐平暗暗记算路程。马驴骡,如果不赶,正常速度差不多是四五公里一小时,因为驮了人要慢一些,也应该有三四公里一小时。这都是他们这行要知道的常识,也是当年的中国推行半机械化的遗留。

    直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进入了白沙镇里。

    白沙镇紧靠着金水河,因为通航,店铺都开在河边。徐家的酒楼是最豪华的建筑,很是扎眼。酒楼周围,稀稀拉拉的几间米铺、杂货铺和客栈之类。各店铺的后面,有三两百户人家。

    徐平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徐昌扭过头,奇怪地看着他:“大郎笑什么?”

    徐平摇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他突然想起,这个时代肯定有人这么描写白沙镇,人口密集,店铺林立,市井繁华。这里毕竟是个镇啊,镇就有监镇收税,必然商业到一定程度了,不然收的锐连监镇的俸禄都不够,朝廷就要亏本了。

    后世的人看了一定会被骗,哪里能想到这里连徐平前世一个稍大点的村子的规模都没有,稀稀拉拉大大小小加起来几十家店铺,连个收税员都不会派给你,收这点税不够与这几家店铺闹心的。

    两人骑驴到了徐家酒楼门口,门外挑了一个酒幌子,上书四个大字:“清风徐来”,甚有诗意。

    刘小乙和一个小厮穿着新衣,黑鞋白袜,甚是精神,正在门外迎接客人。见到徐平二人,急忙上来牵驴,口中高声喊道:“小官人来了也!”

    徐平下了驴,与徐昌进了酒楼。

    此时正是中午时间,楼下坐满了,人声鼎沸,生意竟然不错。

    这大多都是金水河上跑船的,而且都是小本生意。这里已经离汴梁不远,吃饱了可以一气到京城。离京城越近物价越高,省一点是一点。

    一个小二上来迎着二人,一路领向后院。

    徐昌问小二:“怎么不见谭主管?”

    小二叹口气:“都管快不要提起,这里的周监镇上个月讨了一房小妾,没事便在我们酒楼阁子里逍遥。每次来都要谭主管上去服侍,主管烦也烦死。”

    徐平奇道:“这个周监镇是什么人物?有天大的后台,敢在自己管下讨妻纳妾?不怕有人告上去?”

    小二摇头:“民不与官斗,我们这些小民,谁去与这些官宦人家淘气?”

    按宋朝规定,官员不能在自己管下找女人,只能买雇婢女女使之类。这自然是防止官员营私舞弊,可实际上只要没人告,也没人当回事。

    谭主管叫谭本年,原是徐家在东京城里开酒楼时的老人,随着徐家搬来白沙镇,管着现在酒楼里的一应杂务。依徐平前世的说法,这就是个职业经理人,按月领钱,还有分红。严格来讲,他的身份与徐昌差不多,与徐家一样是有主仆名分的,不过不同于徐昌是家养的,他一般不参与徐家的家务。

    没多大一会,到了后院,小二回到前边忙去了。

    徐平二人到了父母房前,丫环迎儿看见,急忙进去通传。

    随着迎儿进了房,只见徐正夫妇据着一张桌子,张三娘黑着个脸,面色不大好看。

    徐平行罢了礼,张三娘道:“你们两个来得晚了些,洪婆婆刚走。前天我才说了庄中一应事情由洪婆婆主张,你们两个昨天就给我闹出许多花样。大郎年纪小,且不去说他,徐昌你是个老成人,怎么闹的!”

    徐昌看看徐平,心中暗暗叹口气,低着头也不回话。

    徐平只好硬着头皮道:“不关徐昌的事,都是我自己主张的。那个洪婆婆没办点见识,田庄交给他管,不是白扔了?”

    张三娘冷着脸道:“你有多少见识?几天不见,学会顶嘴了!”

    徐正摸了摸下巴上稀疏的胡子,慢悠悠地道:“你昨天酿的酒,我尝了一些,甚是好力气,算得是上等佳酿。听说是用酒糟蒸的?怎么不见你对我们讲起?这也是一条生钱的路子。”

    徐平忙道:“徐昌也对我说来,只是我想,这昨近只有我们一家卖酒,又不能卖到别处去,再是佳酿,也只是分自家生意,没什么意思。”

    徐正叹口气:“我的孩儿,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酒户人家开糟酿酒,谁能保证不出个意外?或者酸了,或者败了,用酒糟蒸出酒来正好补上,也省好多酿酒的糯米。今年大旱,你不知道粮价涨到哪里去!”

    张三娘不高兴地对丈夫道:“老汉,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这正教训孩子呢!你别岔开话!”

    徐正道:“你便不教,孩子也比从前乖巧得多,那个洪婆婆,我看也不是个干事的,趁早给她几贯钱打发回家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接手了这酒楼,哪里想到存下的酒坏了那么多!我的头发都愁白了不少。”

    张三娘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三句不离个钱字,我看你就是个从铜钱眼里钻出来的!”

    徐正道:“钱似蜜,那是一滴也甜!要不是缺钱使唤,我们怎么会跑到这乡下地方来?东京城里繁华热闹,多少好处!”

    张三娘冷笑道:“那是,东京青楼里姐儿也多,哪像这里,就三两家私娼,你便是有心,也去不得!”

    徐正把脸一扳:“孩子面前,你乱说什么?没个分寸!”

    又对徐平道:“这两天你就住在这里,把那个蒸酒的法儿传下,贴补贴补。现在酒楼里三两天开一糟,哪里受得了。”

    徐平道:“酒糟里才有多少酒?能济什么事?怎么,酒楼里现在酸败的酒很多吗?我有办法让它们变成好酒。”

    徐正眼睛一亮:“真的有办法?我儿,你就是个天生开酒楼的,不枉我卖了几十年酒,才生下你!”

    张三娘不耐烦地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要让他去读书做官,哪里会再跟你一样卖一辈子酒!”

    徐正摆摆手:“不要听你妈妈乱扯,卖酒有什么不好?住的高楼广屋,穿的绫罗绸缎,不都是从酒上挣出来的?你跟我说,怎么治坏酒?”

    徐平道:“这要看看再说,酸败得厉害不厉害。”

    徐正急忙吩咐迎儿去酒库里拿了两瓶酒过来,就在屋里打开。

    徐平闻了闻,道:“这一瓶并不厉害,只需加清石灰水滤过再煎,再与好酒混在一起,就没事了。另一瓶就有些重了,酸味除不干净,只好用水淋洗,再放到锅里上甑蒸了才行。”

    徐正道:“果然还是要蒸吗?加石灰水是个什么道理?”

    徐平脱口而出:“酸多了,当然加碱了!”

    见众人表情更加疑惑,急忙改口:“清石灰水可以去除酸味,这是平常的道理,爹你试试便知。”

    见徐正半信半疑,徐平心里出了口气。酒里虽然是有机酸,终究还是弱酸,清石灰水是碱,酸碱中和,生成不溶于水的钙盐,过滤掉就好了。这知识虽然简单,对这个时代却太超前了些。

    有了办法,徐正是一刻也坐不住,叫了徐昌,两人到酒库里试验去了,屋里只剩下张三娘和徐平两人。

    张三娘脸色和缓下来,拉着徐平在自己面前坐下,抚着他的头道:“自来到乡下,我儿确是乖巧了不少。大郎啊,你心里有主意,做娘的只有高兴,哪里真有训斥你的意思?不过你也为娘想一想,洪婆婆自小看着我长大,如今无依无靠,我怎么忍心慢待她?你也多担待她一些。”

    与张三娘如此亲近,徐平有些不自然,但他到底还有先前那个纨绔的一些残存意识,母子天性,也不排斥。说起来徐平的父母是真疼他的,不过用徐平前世的话说,张三娘和徐正都是事业型的,并不想把他拴在身边。

    想了一下,徐平道:“妈妈念旧,我也理解,不过只要随便安排洪婆婆个职事,钱照数给就是了,何必把整个庄子给她管?”

    张三娘道:“依你说,要怎么办?”

    徐平道:“只让她管院子里面的事,田里我自有主张。”

    张三娘低头不说话。

    徐平一急,就把昨天自己画的草图拿了出来,递给张三娘。

    张三娘把那张纸接在手里,横看竖看,一头雾水。

    徐平便指给她,哪里是河,哪里是沟,哪里是渠,哪里要种稻,哪里要种树。哪里是果园,哪里是菜圃,哪里又要养羊,哪里又要养牛。

    张三娘苦笑:“罢了,这些等你爹爹回来再说,我却没个主意。”

第10章 野味

    娘儿两个又聊了些闲话,直到过了午后,徐正才和徐昌回来。

    徐正欢天喜地,口中连道:“我儿果然是个天生成的酒行家,酒里加了石灰水,真真就不酸了。还有你那个蒸酒的法子,快一起传下来。”

    徐平哪里有心情跟他说这些,他的心思全在改造庄里的田地上面,对徐正道:“酒楼里人多眼杂,被人看见,不知道出去乱说什么,惹到官司上说不清道不明,还是拉回庄里处理得好。”

    张三娘当然帮着儿子:“我儿说得有道理,酒楼里有几个小厮是新雇来的,比不得东京城里带下来的人把稳。老汉你几十岁了,还不如儿子想事情周全,以后生意上多多用心。”

    徐正倒不在意,处理了酸酒的问题,他就满心欢喜。

    坐下吃了杯茶,张三娘把徐平画的图交给丈夫,徐平便把规划又讲了一遍,最后道:“庄里的田地,虽然地方广大,但斥卤遍地,如果用来种麦种粟必定是入不敷出,连种子也收不回来。依孩儿想,要治盐卤,只能在上水方便的地方开田种稻,水一入一排,盐卤洗去,还是好地。不好上水的地方,只合种高粱苜蓿,慢慢调理。庄里多养牛羊,也是生钱的路子。”

    徐正把图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慢吞吞地道:“这些道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果然行得通吗?”

    徐平道:“看些杂书,多到地里跑跑,自然明白。这都是天地生成的道理,又没有什么高深处,只要用心想总是有办法的。”

    徐正不说话,沉吟良久,才开口道:“依着你,要拿多少钱做本,才能把事情做起来?”

    徐平一怔,这个老爹果然是生意人,这是问启动资金啊,一开口就问到了要害上,可这个要命的问题他却没有想过。

    徐正看儿子不说话,悠然开口:“我便把一百贯足钱给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弄去,不求多少利息,只要别把本钱折了,这是我们经纪人的第一要务。”

    徐平傻傻地点了点头。

    徐正又对徐昌道:“都管,你是个老成人,心里有主意的。这钱你可要把紧了,大郎还小,看着他不要漫天胡使。”

    徐昌急忙叉手应诺:“徐昌省的。”

    徐正又道:“洪婆婆回了家里,等她回庄,必然要从店里过,我们会吩咐她把各处仓库钥匙交给你,你们回去要用心。”

    徐平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急忙答应。

    徐正夫妻两个又吩咐几句,便让徐平和徐昌回庄。本来张三娘要留儿子住一宿的,徐正操心酸了的酒的事,一个劲催促。

    临到要走了,张三娘突然想起来,叫住儿子:“大郎,你回去可不要把心思都放到这些事情上,只管吩咐下人做就好了。你自己用心读书,争口气到皇上面前中个进士,也给我挣个诰命回来。”

    徐平苦笑着点头,这事可不那么容易。

    等骑上了驴,张三娘又叫住,对徐平道:“我儿,以后隔个三五天也来望望你爹娘,不要让我们挂念。”

    徐平急忙答应了。

    旁边刘小乙赶着牛车,装着酸败了的酒,伴着徐平两人回庄。

    直到看不见儿子身影了,张三娘才转身问丈夫:“老汉,大郎说的那些你都明白了?我怎么听得云里雾里?”

    徐正道:“田地里的事情,我怎么理得清!”

    张三娘奇道:“那你就给大郎一百贯钱!平常时候,让你拿一文钱出来都像割肉一样,没理由这么大方!”

    徐正叹了口气:“我们经纪人家,怎么能一辈子不亏本?这是我亲生儿子,还不值一百贯钱给他做本钱?”

    张三娘想想,点头称是。

    徐正又道:“再者说了,往年在东京城里,大郎性子发起来,一年几百贯钱也使出去了。这一百贯,就够他操持几年的了,我省多少!”

    张三娘一愣,这才仔细看看丈夫,果然还是老汉精明。儿子费了半天唇舌,其实没丁点用处,倒被老爹算计进去。张三娘虽然强势,在徐家但凡涉及到外面生意上的,她一概不管,不是没道理的。

    路还是上午来的那条路,两边依然是芦苇丛生,不时露出盐卤,徐平却觉得顺眼了许多。偶尔远处飞起一只野鸭来,便把他的思绪引到天上去。

    今后的工作就是治盐碱了,这事他前世见过,虽然没有自己动手,基本的道理还是懂的。前世治盐碱,排开那些技术含量高的不讲,这个时代能用的方法主要有三种:一是淤灌,但这里不临黄河汴河,没有官方统一组织是做不来的;再一个是种植耐盐碱的作物,比如他说的高粱苜蓿,常见的还有柽柳、白蜡、臭椿、紫穗槐甚至桑树等;最有效的方法,还是利用水利灌排结合,灌是用清水洗碱,排是降低地下水位,如此结合才是个治本的办法。

    徐平在心里仔细规划着,跟着徐昌和刘小乙慢慢地向田庄走。

    其实做这些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徐平并没有想过,他也不去想。这只是他前世工作的惯性,他的职责就是改天换地,虽然前世只是改变的他能管到的那一小片地方,还有诸多掣肘,但做事情却给他一种充实感。到了这个世界,天地更加广大,要做的事情更加多,也再没有人说三道四,他竟然有一种幸福突然降临的喜悦。

    到了田庄,太阳已经西斜,暑气褪去,让人舒服许多。

    几个庄客正在门前闲坐,见徐平回来,嘻嘻哈哈地上来帮着搬酒。

    孙七郎一溜小跑回了住处,不一会左手提了一只野鸡右手提了一只野鸭出来给徐平:“昨天承蒙官人好意,今天送官人一对野味,聊表心意。”

    徐平笑着接了,谢过孙七郎。要说地广人稀也有好处,一年四季不愁没有野味吃,他前世还没吃过正儿八经的野味呢。有时候下到农村,村里哪块地有只野兔全村人都知道,一帮人天天围着下网,哪像现在。

    众人把酒搬进院里,刘小乙赶着牛车回镇上,徐平安排了人蒸酒。

    把酸了的酒倒进锅里代替水,昨天剩下的酒糟依然放进甑里,蒸出来的就是高度白酒。不过酒糟多次使用就没什么香味了,生产出来的实质是前世的低价劣质白酒。徐平已经告诉老爹不要单独卖,掺进淡酒里提味用。

    徐平不想自己院里太乱,让另找了一口大锅在院里蒸。看看天黑,取了野鸡野鸭回到自己住处与秀秀开小灶。

    秀秀在灶前忙活,徐平搬了个凳子坐在一边出着主意,看了一会,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秀秀太小了,站在那里比锅高不了多少,刷锅还要踩着凳子。

    不由问秀秀:“这里附近有卖煤——哦不,石碳的吗?”

    秀秀抱着柴答道:“石碳啊,我们附近倒是没有,听说东京城里人家用得多,或许中牟县城里有吧。”

    徐平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果有煤,弄碎了做成煤球,再做个煤球炉,给秀秀炒菜用,就不用这么辛苦对付这口大锅了。要开小灶,就要把家伙什弄好,明天让徐昌买去。

    秀秀把收拾好的野鸡放进锅里煮着,提着那只野鸭问徐平:“官人,这只鸭子怎么做?难道放进去一起煮?”

    徐平想了想说:“那可不行,煮出来会是什么味道?鸭子还是烤了好吃吧?不过也说不好,你先放起来,等我们吃完了你再煮成一锅老鸭汤算了。”

    烤鸭味道是不错,可前世用的是专门养出来的肥鸭,野鸭身上估计没几两脂肪,可说不好会烤成什么样子。可惜自己不会做板鸭,要不然弄个盐水板鸭也不错。

    等鸡汤做好,天已经黑下来了,秀秀点起灯,把汤和饭搬进厅里。

    徐平见秀秀站在一边,对她道:“你只管坐下来。”

    秀秀低着头小声说:“那可不行,别人看见要骂我的。”

    徐平笑道:“我说好就行了,谁敢来管我的闲事。”

    秀秀坚持一会,拗不过徐平,在桌边坐下,也不敢坐实,只是虚坐着。

    吃过了饭,秀秀收拾了,又去厨房里煮鸭汤,徐平自己坐在厅里消食。

    诸般收拾妥当,秀秀回到厅里,对徐平道:“官人,天色不早了,你歇息吧,明天不还要早起吗?”

    徐平哪习惯这么早睡觉,对秀秀说:“天时还早,不急。”

    秀秀站在一边不说话。

    徐平坐了一会也觉得无聊,对秀秀道:“我们找点事做吧。对了,白天我不是说要教你写字吗?你去准备笔墨。”

    秀秀怔了一下,不过到底心里喜欢,高高兴兴地到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里,看秀秀站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也觉得自己一下高大起来。到了桌边,抓起毛笔,却是怎么拿怎么别扭,一烦也不管了,自己觉得顺手就好。饱蘸了墨,在纸上重重写个“上”字。

    徐平前世的字写得还不错,尤其随着老站长画图,他不习惯用电脑,教着徐平练了一手横平竖直的长仿宋字。不过毛笔却用不惯,笔画粗的粗细的细,停笔的地方像抖了两滩墨在那里。

    秀秀看了那个字,捂着嘴偷笑,也不说话。

    徐平扳着脸道:“这是个‘上’字,上下的‘上’。”

    秀秀跟着念道:“是个‘上’字,原来‘上’字是长这样的。”

    教过了秀秀上中下,徐平就觉得有些眼花,问秀秀:“这什么灯?里面烧得什么油?黑乎乎看不清楚!”

    秀秀道:“官人怎么说这样话?这可是上好的脂油,已经很亮了,平常人家哪里用得起?”

    脂油就是芝麻油,确实是上等货。

    徐平把笔放下,对秀秀道:“我眼睛有些疼,你自己把这几个字练熟吧,我休息一会。”

    心中却想,就这亮度,挑灯夜读不难受吗?想起外面正在蒸酒,一个念头起来,何不做个酒精灯?

第11章 酒精灯

    第二天起来,徐平先找徐昌,让他去买煤,这个时候多称为石碳。一问才知道,金水河里就有运石碳的船,实际上徐家酒楼煎酒就用。便托人给酒楼带信,让刘小乙送一车回来。

    今天是四月庚午,十三,明天就是当今皇上的生日天辰节了,想起过了节就要接着读书,徐平就头疼。他倒不是烦上学,而是对教的东西没兴趣,也觉得从里面学不到自己需要的任何知识,这就是折磨了。

    吃罢了早饭,徐平带着徐昌和高大全在野地里乱转,他要看看这里到底有哪些作物是可以用的,这个世界在植物品种上有点乱。

    果然发现了不少紫花苜蓿,长得正盛,徐平叹了口气:“这苜蓿正适合庄里种植,可惜现在没有种子。”

    高大全道:“官人何必为这个烦恼!这种苜蓿原来马监收集不少,都是要撒在草地里的,现在不少群长牧子手里都有,只管去买就是了。”

    徐平喜道:“还有这事?”

    “那是自然,这草马最爱吃,只是牛羊吃多了要生病,牛羊司接手的地方就不种了。说来也怪,我也走了许多地方,这种苜蓿也只是这个地方才有。还有其它几种草木,都是其他地方见不到的,甚至出了中牟县就不见了。”

    徐平听高大全这么说,心中一动,问他:“那落花生呢?”

    高大全笑道:“落花生就只产在这个地方,其他地方根本没有。若不是我到淳泽监牧马,绝想不到世上竟还有这种东西。还有一种水果,也没听人说起叫什么,个头颜色与柿子差不多,却是草生,也没那样甜,但也酸爽可口。”

    徐昌在一边道:“那是草柿子。”

    徐平看了徐昌一眼,心道,原来你们叫草柿子,那明明是蕃茄,或者叫西红柿,把原产地点出来啊。心里却安定下来。这些东西只产在这里,与自己来自同一个地方,必定是有联系的,看来真是自己穿越的福利了。

    又转一会,除了那天在菜园里看到的品种,竟然发现一片甜高粱,不由狂喜,问道:“这个也有人种吗?”

    徐昌道:“芦粟吗?种倒是有人种,就是很少,只能当孩童零食,产的粮食不多,品质又差,农人都不喜欢。”

    徐平走上前去,左看右看,差一点就要仰天大笑。这可是从自己前世来的品种啊,就是在那个世界,这也是个开大挂的物种,适应性和经济价值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惟一可惜的就是,这品种的两大优点对现在的徐平没用。一是可以高效生产酒精,比红薯什么的都厉害,但此时酒是专卖的。另一个就是这种植物产糖,像这种优良品种含糖量快赶上甘蔗了,可徐平不知道从里面提取糖的具体工艺,也不可能研究出来。剩下的惟一作用就是作饲料了,但就这一项用途也可秒掉除苜蓿外的其它作物。

    看了一会,徐平踢倒一棵,掰下一截在嘴里嚼,果然甘甜无比。想起在家里无聊的秀秀,便多弄了两棵,带回去给她解馋。

    最后转完,又发现了柽柳和紫穗槐,这都可以种在沟渠和路边,既能防风治沙,又可以治盐碱。

    等到回院里已经快到中午了,徐平让徐昌两人各自去忙,自己回了小院。

    秀秀坐在树底下做针线,见到徐平进来,急忙行礼。

    徐平把甜高粱给她:“尝尝,甜不甜?”

    秀秀笑道:“我以前也是经常把这个做甜秆吃,甜倒是甜,只是嚼起来太也费牙,后来就不吃了。”

    徐平奇怪地看了看她,在前世的小女孩最喜欢吃这些零食,怎么秀秀就不喜欢了?对她道:“牙就是要经常磨一磨的,越磨越好。”

    秀秀低头笑道:“官人说笑了,我又不是老鼠。”

    徐平摇摇头,也就不再理她,找了一坛昨天蒸出来的白酒,一个人想怎么提高酒精浓度和做酒精灯。

    坛里的白酒大约有五六十度,这是因为甑和甑里的酒糟本来就有冷凝的作用,不用冷凝器也可得到高度白酒,但要想再进一步提高酒精浓度就有些难了。前世用的什么复杂的塔式蒸馏想也不用想,只能用土办法。

    高度的白酒是酒精和水的共溶体,很难说是酒精溶于水还是水溶于酒精,与低度酒有根本性的区别,这也是传统的中国白酒都是五六十度高度酒的根本原因。白酒一旦降低酒精度,就会有杂质析出,变得混浊,特有的香味也会迅速消失,不堪饮用。至于前世清澈透明的低度白酒,那是用特殊工艺才得到的产品,在这个世界想都不用想。

    用土办法提高酒精度,有两种方式。一是低温蒸馏,酒精溶液的恒沸点是八十度左右,在这个温度蒸馏可以得到九十五度的酒精,更高就没办法了。再一个是加入吸水的物质,比如石灰和无水胆矾,有实用价值的是加石灰。

    徐平记得七八十度的酒精才有最好的燃烧效果,也就不想再麻烦去蒸馏,便出去找了一包石灰回来。

    把酒倒进大碗里,徐平放了一大把石灰进去。

    秀秀觉得好奇,过来蹲在一边看,问徐平:“官人,你做什么?”

    这种事情徐平也没有做过,心中没底,便不回答秀秀,只是看着。

    石灰一加进去,白酒变得混浊,然后,然后还是混浊。

    徐平才想起来还要过滤的,但拿什么过滤?这个时代的工具实是有点匮乏,一时竟没有顺手的东西。难道就这样放着慢慢澄清?可不能这样开玩笑,酒精会挥发的。

    想了好一会,徐平叹了一口气,对秀秀道:“秀秀,我们来蒸酒吧。”

    秀秀笑道:“官人不是让庄客在外面蒸完了吗?怎么还要蒸?”

    徐平神秘一笑:“这次可有些不同。”

    秀秀也是小孩心性,便随着徐平找了块篾片,剪了蒙在那个倒了酒的大碗上,仔细蒙严实了,又和了泥巴涂在上面。旁边再放一个空的大碗,依然用蔑片和泥巴糊了。

    又找两个陶盆来,把碗放进去,两个碗用竹管连起来。

    徐平便让秀秀去烧水,自己打了凉水倒在空碗的盆里。

    等秀秀烧好了水,便倒进装酒碗的盆里,徐平怕温度太高,急忙加了一碗凉水。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多少度,只要不到水的沸点就好。

    一切做完,便与秀秀蹲在一边看,觉得热水温度降下去,便让秀秀加水。

    过了一会,空碗里便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传出来。徐平心中一喜,又找一个空碗来,把接酒碗的蔑片去了,里面小半碗酒,发出浓烈的酒味。

    徐平倒了一些在手里空碗的碗底,对秀秀道:“你到灶下拿根烧着的柴来,带着火星就好。”

    秀秀拿了柴来,徐平接过,拉着她退后几步,手里的柴远远伸到碗底,那酒便忽地着了起来,发出蓝色的火焰。

    秀秀吓了一跳,奇道:“原来这酒会烧!这就是烧酒吗?”

    徐平大笑:“当然当然,这就是烧酒!”

    心中大喜,果然是成了,只是不知道这酒精到底是多少度。这些复杂的问题不用管它,只要能烧着就好。

    等了一会,碗里的火熄了,过去一看,碗底一滴不剩,连水都没有。

    见做出来的酒精合自己心意,徐平便与秀秀又蒸了一会,直到凑足了大半碗才住手。

    依然用蔑片和泥巴把这大半碗酒精盖住,这次不插竹管,徐平让秀秀找了一条长长的灯芯来,就用这碗做了一盏酒精灯。

    把灯点起来,徐平望望天,明亮的阳光洒满天地,根本不知道这灯的火光到底有多亮。只好等到晚上再试了,老天保佑要比油灯亮,不然可有些丢人。

    要把酒精灯弄熄,徐平才发现无从下手。这可是酒精灯,里面装的是高浓度酒精,把火星吹进去可了不得。

    想了好一会,才找了一截竹筒,截短了噗地套在火炎上,过一会才灭。

    见秀秀在一边满脸好奇,徐平对她道:“秀秀,你可记住了,这灯只能这样才能灭,万万不可用嘴去吹!”

    秀秀奇道:“为什么?吹了会怎样?”

    徐平扳起脸来吓唬她:“你别管为什么,如果你去吹了,世上可就没有秀秀这个人了。”

    秀秀看着徐平,过了一会“噗嗤”笑了出来:“官人看我年纪小,便拿这种话来吓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徐平见她不信,有些无耐,不让她见见厉害,恐怕以后会惹出事来。

    找了一条细长的竹管,里面弄通了,拉着秀秀远远离开点着的酒精灯,把竹管对准,徐平鼓起嘴去吹。

    这竹管有些长,一下竟然吹不灭。

    秀秀看着徐平两腮高高鼓起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对他道:“官人不要哄我了,累成这样。我去吹给你看。”

    徐平一急,踮起脚来,竹管从上到下对准火苗,猛地一口气吹过去。

    只听“嘭”的一声,酒精灯炸了开来。

    好在粗瓷大碗皮糙肉厚,结实非常,只是炸成了几大块而已。

    秀秀在一边捂着嘴,早已吓得呆了。

第12章 权在手,跟我走

    这一个下午,徐平便和秀秀在小院里折腾白酒,直到快天黑的时候,他们又制了一盏酒精灯出来。

    晚饭的时候,秀秀去厨房拿了几个馒头,锅里还有煮老鸭汤剩下的鸭肉。徐平嫌腻,鸭肉一点也不吃,都让给秀秀了,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一直到收拾完,不知问了多少遍徐平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来到书房里,徐平点起酒精灯,谢天谢地,比昨天晚上的油灯亮多了。

    徐平来了兴致,一直写完上中下人口手日月水火山石才停下。

    秀秀看着桌上的字,一边跟着徐平念,一边小声嘀咕:“这诗也不是诗,词也不是词,读起来也不顺,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怎么连起来的?”

    徐平也觉得别扭,其实他根本就记不起自己小时候学的课文了,印象中好像都是有小情节,并不是这样的。

    嘴上却不让人,对秀秀道:“你又不是学诗作词,只是认字,认字就要这样学!”

    秀秀撇撇嘴,并不怎么相信,好在学得还很认真。

    徐平叹了口气,再教下去他也编不来教材了,看来还是要找两本《杂字》、《千字文》之类的来教秀秀。

    第二天起来,徐平找到徐昌,带了几个庄客去库里检验农具。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更何况这是徐平的老本行。

    因为经常要取用,农具库没有落锁,几人径直进去。

    农具摆得还算整齐,徐平一样一样看过去,一边看一边叹气,这里的农具与他的前世差别实在太大。

    比如先说这犁,此时已经使用曲辕犁,这倒没错,但却不是他前世见过的实物。一般来说犁分两种,一种是中华犁,也叫东方犁,特点是原地翻土,不留明显的犁沟。另一种是西方犁,也就是欧洲犁,向侧边翻土,有明显的犁沟。中华犁适于农耕,与中国的小农社会相适应,西方犁适于大规模耕作,特别适于机械化,所以徐平前世西方犁已经彻底取代中华犁。现在正是小农社会,中华犁正好合适,但在犁应用的一些特殊场合,比如开沟,比如收取块根类作物,中华犁还是有些不适合。

    再说种地的耧车,徐平的前世已经被播种机取代。两者的区别,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耧车是利用种子的重力被动下种,播种机是利用动力主动下种。不要小看被动和主动的区别,这正是徐平农机这行的精髓所在,惟有变被动为主动,才能进行人工的精确控制。

    至于其他的镰锄之类,自然也比不了前世进行过各种优化的形制。

    除了原理上,材料上的差别也很致命。在这个时代,优质钢材还是很难得的,很难广泛地用在农具上。大多农具都用的是普通的生铁和熟铁,与此相应的只好做得粗大笨重。

    诸般看罢,徐平想了想,改造农具要分几步来。一是先要改变材料,弄到优质的钢铁,不然做出来的东西难当大用。再一个就是针对具体的农事作业,制造出合适的农机具。

    这是他的老本行,虽然没有动力,做不到机械化,但利用大牲畜再配合合适机具,争取半机械化还是有希望的。实际上他的前世中国在这上面花了几十年功夫,老站长的青葱岁月就花在这上面,他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

    新中国的机械工业,本来就是以国防和农业为原始驱动力发展起来的,一直到徐平穿越的时候,农业及其相关工业和国防工业依然是世界上各国工业发展水平的标志。坦克生产国和拖拉机生产国的重合并不是巧合,自古以来,古今中外,耕战都是立国之本。

    依照前世中国农村推行半机械化的经验,钢铁先不说,有几个关键的机械零部件是必需的。一是轴承,不管多粗糙,成本多高,这个不可或缺。再一个链条和齿轮,这些虽不是必需,但最好是有。

    正在徐平冥思苦想的时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大郎真是心急,一刻也等不了吗?”

    转过头,原来是洪婆婆,正沉着脸看着自己。

    徐平有些摸不着头脑:“婆婆说哪里话?”

    洪婆婆从身上摸出一大串钥匙,对徐平道:“这钥匙我一天没交出去,权就不在大郎手里,你来查库就说不过去!”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恍然大悟。

    权,这就是权啊!官府的权是符印,而家的权,就是这一把把钥匙。新媳妇拜公婆,婆婆交权的标志就是把家里钱箱的钥匙交出去。

    看来爹娘没有食言,让洪婆婆回来交权了。

    徐平自然不会与女人做口舌之争,只管闷头不吭声接过洪婆婆的钥匙,一个一个仓库检查了。

    其实一个田庄也没什么,无非是粮仓,草棚,农具,各种牲畜,至于家里用的东西,依然是洪婆婆管着。

    徐昌带着高大全等几个庄客跟在后面,虽然心里欢喜,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洪婆婆这个女人太爱记仇,让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穿小鞋。

    诸般交接妥当,众人出了一口气,齐声对洪婆婆道:“多谢婆婆,知院婆婆辛苦了!”

    洪婆婆恶狠狠地看了众人一眼,不甘心地走了。

    知院婆婆,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便如知县知州一般,很符合现在的时代特色,不过众人话里却有不少揶揄的成分。

    徐平掂了掂手里的钥匙,笑嘻嘻地对几人道:“如今大权在我手,你们随我走!”

    众人一齐笑着,随着徐平向前院走去。

    把所有庄客叫齐,一起来到门外的麦场里,大家便听徐平训话。

    徐平前世没怎么管过人,惟一的管理经验便是带着民工干活,惟一的管理理论来自老站长的一本小册子:《民兵军事训练手册》。

    老站长也是个妙人,做事一板一眼,公家发的东西都分门别类,保管得极其精良。于是他们农机站的图书室里便充斥着这种书,《民兵军事训练手册》、《赤脚医生手册》、《十万个为什么》、《简易化铁炉》、《炒钢炉炼钢》、《土法炼焦》、《土法制轴承》,诸如此类,当然最核心的还是那一套《农业机械设计手册》。这些书听名字都有历史了,全部都是来自特殊时期及其之前的年代,那时候是无偿发的吗。至于在那个时代之后的书,大多都是《怎样养山羊》《如何养鲤鱼》这种与他们的专业驴头不对马嘴的书。新一代的《农机手册》是之后很久的事了,但几百块的价格又是农机站的经费买不起的,图书室里竟然一直没有。

    徐平前世没有成家,一直一个人住在农机站里。站里的电脑老旧不堪,网络速度慢得能让人疯掉,他的很多时间便在图书室里,花在了这些带着奇异色彩的书籍上。

    看着那些发黄的纸张,徐平就像在翻看一个异世界的历史。他无法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得出来,整个国家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着打仗。科技工作者们埋头干一件事,如果地球成了废墟,怎样用他们的知识以最快的速度重建人类文明,或者说是带领中国人民怎样快速重新开始工业社会。或许还有一些是他接触不到的知识,那些知识里另一些科技工作者正在研究怎么让地球成为废墟。他能感觉得出来,那时候的中国人头顶上悬着一枚随时要爆的大炸蛋,感受那时的人心真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犹清晰地记得《民兵军事训练手册》的开篇:防空、防原子、防化学常识,没有任何花哨,开宗明义!

    虽然管理经验不多,徐平也知道一个团队的核心是组织能力。

    在徐昌帮助下点了名,虽然答的人嘻嘻哈哈,什么样的都有,总算是搞清楚了自己手下的人力资源。

    此时庄里的庄客一共是三十二人,其中有六人专职放羊牧牛,还有两人专职照顾菜园,三人照看果园兼杂务,平时在地里干活的是二十一人。

    二十一个人,面对几万亩地,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

    然而老爹给的本钱只是一百贯足,雇人是再也雇不起了,只有从这些人身上想办法,除非徐平想出办法弄来快钱。

    看着众人,徐平的第一反应就是按照军事编制分组。在他的经验里,民工都是自然有工头的,不用他操心,他的理论来源自然是民兵编制。

    三十多人,刚好分成三个班,班里再分组,简单易行。

    徐平说出自己意思,立即引来争论,首先是在名字上,班组这种名词庄客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徐平倒不坚持,乱了一会,决定全部庄客分成三班,为头的叫做押班,下面再分伙,伙头为首。

    见再也争论不出什么来,徐平便让众人回去,自己商量如何划分。大的原则定下来,一班专门负责放牧果园菜园杂务,其他两班则跟着徐平干活。

    看着众人嘻嘻哈哈地往回走,徐平叹了口气。那本民兵手册诸般都好,就是涉及到组织时太过简略。尤其是班组的组织,极端强调的是听取普通成员的意见,而几乎不提如何维持纪律。

    偏偏徐平很清楚纪律的重要性,但他怎么会碰到与那时候的民兵那样素质的庄客呢?

第13章 粽子

    四月辛未,十四,乾元节。

    这是当今皇上的生日,若与徐平的前世比较,这就是此时大宋的国庆节,规模或有差别,但也相差不多。东京城里的官儿清早给皇上庆过生日,便开始放大假。民间也一样,诸色人等放大假给皇上过生日。当然如徐平家酒楼这种经纪人家,正是赚钱的时候,不但不放假还要更忙。

    吃过早饭,徐平换了一身新衣,优哉游哉地晃了出来。

    一众庄客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好,明显亲近了许多。

    快到大门口,刚好撞见一个小姑娘从外面进来,穿了一身新衣,面皮白净,一双柳叶弯眉,未开口已见笑意,手中提了一串粽子。

    门口的庄客纷纷向她问讯:“苏儿小娘子起得好早。”

    那个小姑娘笑着一一示意,进了门,刚好撞见徐平,看了一会,掩口笑道:“这便是小郎君吧?我家娘子包了些粽子,让我给你送来。”

    徐平目瞪口呆,小姑娘看起来也就是十岁左右年纪,竟然一口吴侬软语,让人一见就心生亲切。可这人自己从来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

    见徐昌从自己身旁经过,徐平一把住,来到一边低声问道:“这个小女孩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徐昌看看那个小女孩,低声对徐平道:“这是林秀才新讨的女使,给林家娘子做贴身婢女使唤,昨天秀才带回来的时候有些晚了,所以大郎不知道。她与秀才一般都是苏州人氏,流落京城,才卖与林家。因是思念家乡,秀才给她取名苏儿。”

    徐平点头恍然。苏州在吴越时代为平江军,归宋后已改回原名。林文思正是苏州人,不过他与林素娘都多年生活在汴梁,早已没有家乡口音。

    徐昌看看徐平脸色,又低声道:“苏儿小娘子据说出身于官宦人家,因家道中落才卖身为奴,是知书识礼的。”

    这话说得就有几分暧昧,徐平却没有听出意思。

    上去见了苏儿,接过她手中的粽子,道过了谢。

    苏儿道:“这是我们苏州口味的棕子,用的上好糯米,箬叶包成,与开封府的有些不同,官人尝尝口味。”

    徐平漫声答道:“林家娘子有心了。”

    心中却大大地不以为然,这很稀奇吗?他的前世满大街卖的都是这种粽子,想换个口味还难呢!只是现在宋朝棕子大多还是用粘小米,外面用的是菰叶,与后世有很大差别。

    苏儿倒也不在乎徐平的表情,又道:“我家娘子还有事要拜托官人,听说官人正在平整田地,还请有空的时候过来帮一帮,在家周围栽几株桑树,闲来无事养蚕织几匹绸绢。”

    林文思一家住在河边新起的小院里,因是读书人,要的就是清幽。徐平本来就要在庄院周围种植桑树,忙一口答应下来。

    苏儿笑着道过了谢,便告辞离去。

    一众庄客又是问好,目送她离去。

    徐平看着苏儿的背影,心中却有些不舒服。一样都是婢女,这小姑娘就是一身新衣,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秀秀就没有这个待遇。这帮庄客都是以衣服看人,什么时候也给秀秀做身新衣服。

    也没有了出去闲转的心情,徐平提着棕子回了自己小院。

    秀秀还在收拾,见了徐平回来,奇道:“官人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平摇了摇手里的粽子:“林家娘子送了粽子来,是让她们家新讨的一个女使苏儿送来的。”

    秀秀接过粽子,开心地道:“原来是江南的口味,常听人说东京城里有卖的,我还没见过呢!”

    徐平可不觉得稀奇,对秀秀道:“这有什么,一会带你包种更异样的,才是真正没见过呢!”

    秀秀笑着摇头,不管徐平。

    徐平又道:“我见那个苏儿穿了一身新衣,人人奉承,神气得不得了。赶明儿我也给你做身新衣,出去招摇去。”

    秀秀只是笑着摇头,也不说话。

    徐平还是有些愤愤不平:“一般都是贴身使唤,我是这庄里的主人,就没见别人这样奉承过你!”

    秀秀笑道:“原来官人是在生这种气,这不多余么!她是什么人?现在讨来明明是要随着林娘子嫁过来的,谁能相比?当然都要诸般讨好。”

    说完,拿着粽子进了厨房。

    徐平愣愣的,仰头望天。

    林素娘这么大威力?一个身边的小丫头而已,即使随着嫁过来,也不过是个陪嫁的丫头,怎么能跟自己贴身的秀秀比?

    想了半天,莫名想起家里横着走的洪婆婆,才恍然大悟,苏儿哪里是个普通的贴身婢女,这就是未来洪婆婆的地位啊,做下人的当然要讨好。

    这个时代还没有陪嫁丫头的说法,那是她们地位降低之后的事,此时的专用名词是媵婢,从名字就可看出地位。

    媵,送也,始自先秦,最初都是妻子的各种妹妹侄女之类。从身份就可以看出来,地位绝不是奴婢能比的。越到后代,媵的地位越低,到宋之后法律上的媵已经消失。唐朝五品之上皆有媵,有品级的,宋代已是媵妾通称,但依然在妾前。秦汉之后,多用婢女充当,就成了媵婢,但也不是普通的婢女。她们是妻子势力在家庭里的天然延伸,自然就天生附带了妻子的一部分威严。

    认真起来,一个家庭里的婢女,主人是可以随便睡的,但媵婢必须要有妻子的许可。她的地位还高,除了主人天然地高于其他人,这也是女主内的制度保证。

    宋代的婢女大多都是雇佣而来,本是良人,与妾的地位已是极为模糊。宋律中妾的存在感已经很少,在家中的地位应该连媵婢都不如。

    张三娘成亲之后很快就把洪婆婆嫁出去,那是因为她是铁娘子,根本用不着人帮。这处田庄原来归徐昌管,因为那时候是外产,等徐家搬回来,这就成了家的一部分,张三娘立刻就把洪婆婆派过来。哪里仅仅因为是洪婆婆与主母的关系好,这本就是她的天然职责。

    媵婢是天然的妾,而且比所有妾的地位都高,或者说她们本就是妻子权威的一部分,所以外面的庄客才会那么暧昧地看着徐平。当然实际上真正成为妾的也不多,宋人纳妾流行度既不如唐,也不如明清,真正有那方面需要的,多是以婢女侍姬的名义,雇佣制的好处说不清。

    想了半天,徐平最后只好长长叹了一口气。古代是男女不平等,但男人也没有那么自由,最少进了家门,妻子的威严是有法律保护的,男人也不能想怎样就怎样,越是社会地位高的家庭越是如此。

    想明白了这一点,徐平颇有点失落。他没经历过爱情,对林素娘虽然了解不深,也说不上讨厌,并不抗拒与她共渡一生。但当这种关系牵涉的东西太多,便有一种本能的不舒服。

    平息了心情,徐平走进厨房。

    秀秀正在烧火,看见徐平进来,便道:“官人,常言说君子远庖厨,你不要没事就进来这里好不好?”

    徐平勉强笑了笑:“我心里有想要吃的,偏偏你又烧不出来,不进来还有什么办法?再者说了,我们这种经纪人家,什么时候跟君子有关系了。”

    秀秀笑着摇头,也不说话。

    徐平又道:“今天过节,一会我去找洪婆婆,给你做身新衣裳。”

    秀秀笑道:“官人省省吧,我可不想穿的光鲜,一看就不是个做活的,走到哪里都被别人指着说。”

    徐平没来由觉得心里甚是空虚,在秀秀身边蹲下,呆呆得看着火。

    过了一会,徐平道:“秀秀,我教你包异样的粽子吧,保证是你没见过没吃过的。好不好?”

    秀秀道:“官人有时间去读书写字多好,做这些干什么。”

    徐平道:“我不想读书写字,我看的书够多了。”

    过了一会,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粽子,里面又有肉又有鱼,你肯定没吃过。好不好?”

    秀秀笑道:“粽子里包莲子红枣我就听过,没听说包肉啊鱼什么的。”

    看了一会火,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一种粽子,不用菰叶箬叶,包得有这么大个,像个枕头一样,吃也吃不完。好不好?”

    秀秀笑笑:“官人今天怎么了?越说越不着调了。”

    徐平看着秀秀,她的脸型清秀,肤色莹白,凑得近了,却看见有一点点粗糙。这是自小随着爹娘在外面放羊干活,留下的痕迹。

    这是个最普通的农家的孩子,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时代,遇到这样的遭遇,她该干什么呢?她本来想读书上学的。

    秀秀看着火。

    徐平又道:“秀秀,我教你包这么大这么大的粽子,里面又有米,又有肉,又有盐,又有油,一辈子也吃不完。好不好?”

    秀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徐平见秀秀专心烧火,也不理自己,蹲了一会,便转身走了出去。

    他总觉得今天自己失去了什么,要找点特别的事情做。

第14章 故人

    秀秀烧开了水,把苏儿送来的粽子煮熟了,用个一大碗盛着,端着走出了厨房。却看见徐平在院子里,站在一张桌子旁,桌上用一个陶盆盛了和好的糯米,旁边铺了一张大荷叶,边上还有切好的肉。

    秀秀笑着问徐平:“官人,你在做什么?”

    徐平道:“我给你包个粽子,又有米,又有肉。”

    秀秀觉得好笑:“离端午还有些日子呢,林娘子既然包了,我们也就尝个新鲜,官人又何必折腾?”

    徐平道:“秀秀,我包了给你吃!”

    秀秀听了,嘴上不说,心里也喜滋滋的,端着碗凑了过来。

    徐平拿住荷叶,让秀秀向里面填米。

    秀秀一边用小手抓米放到荷叶上,嘴里一边小声嘀咕:“这么大的荷叶,要用多少米?小户人家可做不来这个。”

    放了一层米,徐平便放两片五花肉上去。秀秀是穷人家孩子,自小没吃过二两肉,也不怕她觉得腻。

    直到里面包了得有两斤糯米,徐平才让秀秀停下,把荷叶裹起来,外面又包了几层,才用稻草扎起。

    见盆里还剩不少糯米,徐平道:“秀秀,我们全部包了吧。”

    秀秀道:“只好包了,又不好扔掉。”

    撒过一层米,徐平突然想起来,对秀秀说:“秀秀,你到厨房里取些盐来,不然没滋味只怕不好吃。”

    秀秀想想也有道理,取了盐来,依着原样又包了两个粽子。

    包好了,看看已快到中午时分,秀秀便依然到厨房里烧水,把这三个粽子煮了,与苏儿送过来的粽子放到一起。

    这三个巨无霸向碗里一放,那一串粽子就不见了影子。

    秀秀笑道:“这粽子大得有些吓人!”

    徐平看着秀秀,笑着说:“秀秀,你尝尝,好不好吃?”

    秀秀先取了一个苏儿送来的,细细地剥开了,里面果然有红枣。

    吃过了,秀秀嘟着嘴道:“果然好甜!”

    又把徐平做的荷叶粽子剥开,却不能一口吞下,取刀来切下一块,里面就流出油来。

    秀秀吃了,赞道:“果然好香!”

    见徐平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秀秀微笑:“官人,我说实话你可别不高兴。”见徐平点头,接着道:“若是我,一个甜,一个香,两个都好吃。若是林娘子,她可吃不下这等油腻的物事。”

    徐平摇了摇头:“我是个粗人,却管不了她那些精细心思。”

    秀秀不管徐平,自去把东西收拾了。

    徐平没精打彩,觉得没有力气乱走,只在树下闲坐。

    到了下午,秀秀来找徐平,嗫嚅了一会,小声说:“官人,今天过节,我想回去望望爹娘。我也想我弟弟了。”

    徐平听了,急忙站起来,对她道:“你就这样回去?不说换身新衣,出来这些日子了,总不能两手空空。你等等,我去给你准备份礼物。”

    秀秀道:“官人有心,我就感激不尽了,麻烦什么。”

    然后对徐平微微一笑:“我自有东西带!”

    说完,便转身跑了。

    徐平本想跟着去看看,怕秀秀不高兴,忍住了在原地。

    不一会秀秀出来,身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依然抱了她来时带的那个旧包袱,来到徐平面前,把包袱拍了拍,促狭地笑笑行个礼:“官人,我去了!”

    徐平看得出来,包袱里是刚才包的那两个大粽子,微微一笑:“你路上小心,反正我这里又没什么事,想住就在家里住两天也不打紧。还有,我就不出去送了,免得惹人闲话。”

    秀秀道:“我省的。”

    转身出了院门。

    看着秀秀的背影消失,徐平觉得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他来到这个世界的这几天,都是秀秀这个小女孩陪着自己,她又乖又听话,还能干,与自己说话解闷。不知不觉间,徐平就把她当作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亲人,便如自己的妹妹一般。

    到了傍晚,徐平觉得百无聊赖,也没去吃饭,也不掌灯,一个人就那么坐在黄昏的阴影里,傻愣愣地出神。

    突然外面传来徐昌的声音:“大郎早睡了吗?”

    徐平一下惊醒过来,急忙道:“没有,都管有事?”

    徐昌道:“东京城里有人来望你了。”

    徐平也想不起自己的哪个狐朋狗友会来看自己,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院子里,除了徐昌还站着两个人。一个中等身材,武将打扮,看起来很沉稳的一个人。另一个比徐平自己还要小一点,是个公子哥儿。

    那个武将看见徐平,笑道:“我刚好要到附近检点草场,想起徐哥哥一家正是住在附近,便带着犬子过来看一看。你们两个是自小一起玩大的玩伴,也多时不见了。”

    徐平蓦然想起,原来是这一家。

    那时徐正还挑着担子沿街卖酒,一日早起到酒楼赊酒,路上见到一个倒在路边的青年人,浑身打着摆子,一时心善,便把他救了回来。这个青年人本来在个纸店里给人打纸钱,生了病被主人赶了出来。

    此时徐正小本经营,自己也养不活,收留不了这人。刚好隔壁是一个皇城司的入内院子,五十多岁了,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便把这人收养了过去。

    也是活该这人发迹,他有个妹妹入了皇宫,在刘皇后身边侍候,后来得了刘皇后的欢心,便让身边人出来找他。入内院子本是属于皇城司的一指挥,专门做的就是这些杂事。那院子接了皇后密令,竟在自己养子身上发现了信物,奏了上去,便补他个武官做。一路升迁下来,此时已做到右侍禁、权提点在京仓草场,还带着阁门祇候这个武臣系列的清贵职事,前途很是不错。

    这人叫做李用和,因了这层关系,与徐家的关系不同一般。不过说破天此时他也只是个下层武官,徐家得罪的人背景太大,他根本说不上话,不怕忌讳与徐家继续来往已是难得了。

    徐平心中叹气,好不容易有个官宦人家的交情,还是个不管用的。要说按照前世,李用和的权势也了不得,管着京城的仓库草场,是号实权人物。在这个时代却屁用不管,何况还有顶头上司都大提点,就是个跑腿的罢了。

    徐家得罪的马季良马史馆,提举的是在京司库,那才是有油水的职事,哪里是个看仓库的能比的。

    行过了礼,徐平奇道:“世叔,今天是乾元节,怎么你还有公事要出来办?不都是要休假的吗?”

    李用和只是苦笑着摇头,说不出话来。他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更加想不到是有人在这个日子故意把他支出来。

    看看天色不早,徐平便让徐昌去杀两只鸡煮了,再弄几盘清菜,与李用和父子好好喝一场。

    不大一会,各种菜上来,做的口味只是一般,好的是量足。

    最开始蒸的白酒还有藏起来的,徐平让徐昌取了一坛来。

    把酒取来徐昌便就告辞,李用和道:“都管也坐下来喝一杯,我们两家通谊,比不得别人,不用拘礼。”

    徐昌看徐平点头,便坐下来,谢李用和:“谢过提辖。”

    徐昌把酒打开,给几人倒上。

    徐平道:“如今乡下,比不得东京城里,只是这般粗茶淡饭,没一点像样的菜蔬,世叔世弟见谅。好在自家是卖酒的,存得有这上等好酒,味道说不上多么香醇,要的只是一个力气。来,先尝尝!”

    端起碗来,众人喝了一大口。此时已存了几天,烈味淡了一些,更加醇厚,比前两天容易入口。

    李用和的儿子李璋一大口酒下肚,把碗重重向桌子上一放,瞪着眼道:“哥哥你家里原来还有这等好酒,以前却不见拿出来卖。就是再珍贵,也应该请我喝一回,我们的交情岂比寻常!”

    徐平看了看他:“你才多大?就学着别人喝酒!这酒性烈,几口下肚就上酒劲,小心一会被放翻了!”

    李璋哪里肯服:“你比我又大到哪里去!”

    李用和见两人斗嘴,笑着打圆场:“世侄,既然家里有这等好酒,以前怎么不见在酒楼里卖?也是个噱头。”

    徐昌道:“提辖不知,这酒是大郎前两天才制出来的,也没多少。”

    徐平笑道:“再者说了,现在白沙镇四周都是我家生意,又卖给谁去?左右是肉烂在自家锅里,折腾什么?”

    李璋一拍桌子:“哥哥好痴!除了白沙镇,还有四周人家么!”

    他此时脸色通红,酒劲已经有些涌上来了。

    徐平正色道:“你可不要说胡话,私运酒出境可是犯禁的事,我们清白人家,怎么敢干这种事?”

    李璋见徐平会错了自己的意思,更加急了:“谁让你卖私酒了?你家不运出去卖,难道别人跑来吃还不行吗?万胜镇驻扎大军,成千上万的军汉,最喜欢的就是烈酒!别说这等美酒,就是没滋味的酒汗他们也是抢着买的!这里离万胜镇左右不过十几里路,他们又有马,谁能拦住他们?”

    徐平低头想了一会,转头看着李用和,小心翼翼地问:“世叔,这事果然行得通吗?”

    李用和笑道:“腿长在自家身上,谁又管得了?只要你们把持住不做违法犯禁的事,别人也耐何不了。只在自家卖,管他是哪里来的客人,难道还能混赖到你们头上?”

    听了这回答,徐平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第15章 闲事

    把一坛酒喝完,所有人都承受不住。大家都是习惯喝低度酒的,突然遇上这么高度数的,大口大口喝,还不如徐平呢。

    尤其是李璋,早已是歪在一边,人事不知。

    看看天晚,徐昌带了李用和去安置,李璋就留在徐平房里,与他睡在一起。他们两个本就是从小玩到大,同榻而眠的时候多了。

    把李璋弄到床上,徐平穿着衣服在他身边躺下,一时也睡不着,看着房顶想心事。

    李璋与以前的徐平不同,性格老成,从不惹事。若不是两人的上代有那样过命的交情,他们两人本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徐平大了两岁,见李璋老实,便常捉弄他,还经常带着他干一些偷鸡摸狗的糗事。时间常了,李璋在徐平面前也皮起来,全不像在别人面前一样。也正是这种交情,两人无话不谈,也不分个大小。

    李用和做了官,但品级不高,虽然家里再不缺吃用,还是没法与徐平家里相比。那个入内院子也早早就已辞职回家养老,上上下下一家老少都是靠李用和一人的俸禄,东京城里物价又贵,他们家过得并不宽裕。好在那院子在西城外有座祖传的宅院,离徐平家酒楼不远,他们一家住着,不然更加窘迫。

    李璋自小与徐平厮混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吃在徐家住在徐家,上上下下都把他当自家人一般。

    徐平转身,看着旁边沉沉睡去的李璋,叹了口气。自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纨绔子弟了,不知还能不能与这个兄弟相处得来。

    第二天早上,徐平醒来,起身的时候把李璋也弄醒了。

    这个家伙茫然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问徐平:“哥哥,昨晚我醉了吗?怎么不记得是如何睡下的了。”

    徐平没好气地道:“你醉得像一滩烂泥一样,搬也搬不动!这才多少时候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重了?”

    李璋不好意思地道:“这两年长得快了些,让哥哥见笑了。”

    两人洗刷罢了,李璋问徐平:“怎么哥哥身边也没个人使唤?听说你家里破败了些,也没到这个地步吧?”

    徐平道:“有一个的,叫做秀秀,我放假让她回家看爹娘了。”

    李璋道:“什么时候引给我见一见,到底是哥哥的身边人,不认识以后多尴尬。”

    徐平笑道:“那你便多住两天。”

    李璋道:“本来就是要住几天的。这附近养着骐骥院的马,草料场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检点得清楚,爹要忙一阵子。”

    徐平摇头:“真是想不通,乾元节是普天同庆的节日,世叔怎么会这时候被差出来。算了,我们吃早饭去。”

    两人出来,见了徐昌,才知道李用和已经会合了手下,过了河查草场公干去了,要两三天才会回来。

    徐平摇头,这一家还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吃过了早饭,徐平对李璋道:“我要去读书上课,你去不去?”

    李璋摇摇头:“我只要读书认字就行了,又不会去参加科举,可不愿去听林秀才讲那些子曰诗云。”

    徐平也不想去,心中一动,对李璋说:“那我也不去。不如这样,林娘子要在她院子周围种几株桑树,我们便去种树,顺便告诉老师,你来做客,这两天便不上课了。”

    李璋凑近徐平,低声笑道:“你要逃课,要我帮着圆谎吗?”

    这都是两人以前做得多的事,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让徐昌把庄客招集齐了,在麦场上站好。他们自己已经分好,一班专门管理果园菜园杂务,押班由徐昌兼着。还有一班押班是孙七郎,另一班选出来的竟然是高大全。

    这是个新人,竟然也能服众,徐平不由高看他一眼。却不想是下面人看高大全一把力气,推他出来是想逼他多干活不要偷懒,再者他拿的钱比别人多,有事自然要扛着。

    让众庄客分成三列站好,徐平按名册点了名。这是个过场,却最不能马虎,这上面松一点下面就会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出来,带着民工干得活多,徐平对此深有感受。

    点完名,徐平便让徐昌一班自己忙去,又对孙七郎道:“七哥,你带你手下的人去收种子。记住,就是那种开紫花的苜蓿,还有那种甜的芦粟,这两种多多益善,万不可搀了其它的种子进来。还有柽柳和紫穗槐,哦,还有落花生,如果有也收一些回来,价钱去找徐都管商量。”

    孙七郎道:“小官人吩咐,我等自然尽心。只是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章程,是用现钱去买,还是拿粮食去换?又或者让我们去赊?这可要保人。”

    徐昌把自己手下的人安排了,并没离去,对孙七郎道:“要什么保人!我们徐家在这里是一等一的上户,白纸黑字写上,哪个会不信?你们只管去,真有不信的人家回来跟我说!”

    徐平本来想给他们现钱做本的,见徐昌开口便住嘴不说。他却不知道这是潜规则,庄客都是浮民,不是特别可靠的,或者不得已,主人都不会给他们现钱做事。钱一到手,卷了就跑的大有人在。

    徐昌把孙七郎一班带到一边仔细吩咐,徐平便对高大全道:“你们这一班随着我,去给林娘子家里种树。这事情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要小心应付。”

    众人哄然应喏。

    桑树是农家根本,与其它树种不同,庄里本就育得有苗,不用外面去找。

    李璋见徐平在忙,一个人到处乱转,没一会回来,肩上扛了两棵甜高粱,手里还拿着一截啃着。

    见徐平带人去挖树苗,李璋急忙凑上来,口中道:“哥哥,你这庄上原来还有这种好东西!芦粟我也有听说,却从来没见过这么甜的,快要赶上南方运来的甘蔗了!说起甘蔗,还是去年段爷爷给我买过几棵,那滋味至今不忘!”

    段爷爷就是那个入内院子,老人家喜欢小孩,天天把李璋拢在身边。

    徐平看李璋陶醉的样子,笑着说:“你要是喜欢,走的时候给你砍上一捆带回去。不过这不比甘蔗,放不了两天就要变味,你可要吃得及时。”

    一众人过了南河,往东边走不多远有一个池塘,边上就是育桑树苗的地方,林林总总也有几百棵树苗。

    因为已是夏天,枝叶都已繁茂,选好树苗后徐平先让高大全带人把大部分枝叶都去了,深挖下去,务必要多带根带土。

    这里是沙地,土层又深又软,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把二十多棵树苗取了出来,十几个庄客一人两三棵,扛起就走。

    回到院门前,正看见刘小乙赶了牛车送煤来,徐昌指挥着搬卸。

    见到徐平走来,刘小乙唱个喏:“小官人来得正好,你要的石碳已经送过来了。听说是小官人要用,夫人特意吩咐,选的都是一色好货。”

    徐平看牛车上,装的都是大煤块,颜色不深,泛着荧光,只好无耐点头:“劳烦小乙哥了。”

    这可真都是上好的煤,怕不都要到无烟煤的等级。可他本是要做煤球的,对煤质根本不讲究,越碎越好,运了这煤来,还要辛苦弄碎。

    略说几句,众人便顺着河往西转去,绕过弯才是林家新起的宅院。

    李璋把肩上的两棵甜高粱在门口放下,追上徐平,口中道:“多时不见了,我也去看看嫂子。”

    他叫林素娘叫嫂子是叫习惯了的,也没人理他。

    转过河弯向北行,走不了多远就看见一座掩映在竹林里的小院,里面偶尔传出几声鸟鸣,环境甚是清幽。

    徐平心里也甚是佩服林文思,这才多少日子,也不知道他到哪里找来这么多竹子栽在这里。

    林文思家在东京城里有一座临街的两层楼房,常年租出去做店铺,并不靠徐家接济。东京汴梁寸土寸金,有那么一处不动产,足以衣食无忧。

    到了门前,看见小院粉墙黛瓦,李璋赞道:“林秀才到底来自江南,这院子一看就住的是那水乡人家。”

    一群人闹哄哄的,里面已经听到,苏儿开了门,见是徐平,忙道:“原来是小官人来了,你们稍等一等,我进去通传。”

    李璋看着苏儿进去,问徐平:“这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徐平道:“这是林娘子新讨的贴身女使,因是苏州人氏,起名叫苏儿。”

    李璋不吭声,过了一会忽然道:“常听人说江南繁华,诸般风物远胜中原,什么时候去看看。”

    徐平没有接话。穿越过来的人,对下江南总有点异样,谁让大宋不争气,会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不一会苏儿出来,对徐平道:“小官人进来拜茶,其他几位哥哥先去忙吧,一会有茶水给你们送过来。”

    高大全看看徐平,见他点头,便领着众人到周围去栽树。

    李璋苦着脸道:“嫂子不请我进去喝碗茶吗?亏我远从东京来看她。”

    徐平骂道:“满嘴胡言,你是来看她?再说她也不知道你来,怎么会提起你?只管随我进去就是了!”

    李璋一个劲摇头:“你们都是一家人,当然怎么说怎么有理。”

    随着徐平跟在苏儿后面进了院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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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