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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全文阅读

作者:安化军     一世富贵txt下载     一世富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章 秀秀啊秀秀

    清晨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叶上带着昨夜的露珠,空气里满是草与土的清香。远处有鸟儿在翱翔,从草地飞上山岗。

    徐平陪着王素韩琦几个人走在草地上,呼吸着清晨草地的气息,看着远处时而静静吃草,时而呼啸而过的马群。

    “据说京城里面,除了远来的青唐马,就数徐家的马最雄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云行庄里的马群,远胜周围马监,不下骐骥院啊……”

    王素看着马群,由衷地赞叹。

    徐平满嘴不敢当,脸上却有得意之色。

    当年自己在庄园里的时候,虽然有想法,但一是没得机会,再一个一心准备科举也没有精力,只是养了些骑乘的马,并没有大规模养马。后来交出去白糖铺子,三司作为补偿便把废淳泽监的很大一部分划给了徐家,便有养马的条件。

    这处庄子现在的面积太大,全部开垦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不是短短几年可以完成的,很大一部分还是留作了牧地。牛养了赔本,羊大多还是养在栏里,也就只好养马了。

    六年来,徐平与林素娘通过书信,一点一点教会了她怎么准备牧草,怎么进行简单的马种选择,终于在庄里养出了数百匹马组成的马群。虽然这马群还很小很不稳定,但已经比群牧司那群废物养出来的好多了。特别是种马都是精挑细先的青唐马,在好马稀缺的东京汴梁,也算是小有名气。

    庄子里大片地种有优良苜蓿,徐平在的时候就定下了调制之后储存干草的规矩,是优良的牧草,这一点也比群牧司征收来的草料强得多。

    中原缺马。养马实在是致富的不二法门。当然是要会养,徐平虽然对兽医知识了解得不多,但他知道常用的牧草机械,随便看两眼也知道个大概,足以应付这个时代。

    王素和韩琦家里都算宽裕,平时骑的就是好马。石延年则只要是马就行,不挑拣,其他人如赵諴吴育就看着马群羡慕。这个年代不流行轿子,就连油壁车也大多是妇人坐,官员富人出行主要还是靠马。一匹好马代步,不光自己出去有面子,平时也实用。

    京城马价,一匹能够骑乘的差不多的马就要近五十贯,不是小数目。徐平还没大方到没事送人匹马的地步。也只是领着众人过来看看而已,让他们知道马上怎么养的。

    到了二十这天,大家请的假差不多都到了,纷纷告辞离去。经过几天的交谈,徐平大致了解了现在京城里的政治形势,心里有了个数。尤其是与徐平密切相关的盐铁司,从上到下每个人的背景徐平基本明了。

    三司使程琳程天球,本人颇有吏才。无论在地方还是朝廷都有政绩,性子强硬。也有点恃才傲物的意思,不肯居人之下,基本上算是自成一派,不群不党的人。不过程琳比较贪财,这也是很多在京官员的通病,不像地方上用钱那么自由。在京城里到处伸手。

    盐铁副使任布任应之,曾经受寇准赏识,也曾经受寇准的牵连贬官,但很难说是寇准一党。基本上是个不结党老实本份的官僚,为官也算清廉。

    最复杂的是与徐平同为盐铁判官的许申许维之。他年轻时受知于陈尧佐,陈尧佐又与吕夷简关系匪浅,只是不知道他和吕夷简的关系到底如何。吕夷简为执政多年,又是名相吕蒙正的侄子,形成的关系网极为复杂。而吕夷简为人不张扬,城府也深,即使是为自己或自己同党谋利也不留下把柄,外人很难看清楚。

    徐平最怕的是周围一群盘根错节的断场老油条,自己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哪个大人物。现在的这种局面,还不算太坏。

    八月二十一日,徐平早早起来,准备离开中牟,回到京城去盐铁司正式开始自己在京城的中层官僚生涯。

    日后到了京里,平常见到的都是大人物了,不好丢了面子,亲自到后院的马棚里选择马匹。跨下一匹好马,自己骑着舒服,也给徐家的马打打广告。

    徐昌转到后院来,帮着徐平参谋。现在庄子是他主管,这些事情自然是他最熟。

    帮着徐平选好了马,徐昌低声道:“官人,秀秀今天离开徐家了,刚才还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想是心里有点舍不得官人呢。”

    徐平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徐昌叹了口气:“夫人定下的,怕是分官人的心,没告诉官人吧。”

    后院的大杨树叶子已经成了金黄色,在秋风里不时有一片从树上飘下来,在风中飘来转去,轻轻地落在地上。

    不知不觉就是秋天了,东方初升的太阳又红又圆,看一眼就觉得暖洋洋的。徐平却觉得秋风吹在身上,有了以前并没有觉察到的凉意,那凉意一直深入到骨子里去。

    沉默了好一会,徐平问徐昌:“走了多久了?”

    “也没多大一会,我是看着秀秀的身影不见了才过来的。唉,夫人对秀秀也不错,念她陪着官人到岭南吃了六年苦,把她的身契还给了她。还有,夫人还给秀秀准备了一大份嫁妆呢,不过秀秀没要,夫人让七郎明天送到她家里去。”

    说到这里,徐昌摇摇头叹了口气:“就是夫人太心急了一些,怎么也告知她家里人一声,让秀秀她爹或者她弟弟虎子来接她才好。”

    徐平没有说话,看着东边初升的太阳,看了好一会。

    呼了口气,徐平对徐昌道:“主管,把马鞍套上,我出去试试马。”

    徐昌点了点头,过去把马棚旁边的马鞍提过来,与徐平一起套在选好的马身上。

    牵着马,徐平从后门出了庄子。

    庄子已经跟徐平当年离去时大大不同了,庄后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徐平庄上由庄客转成佃户的。庄客们已经不少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徐平慢慢走着,有人家看见,向徐平行礼打招呼。徐平微微笑着,一一向行礼的人问候。这些人是对徐平最亲的人。伴随着这位徐家小官人的到来,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离开了人家,到了庄后秋天收获之后的旷野里,徐平带着笑容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他的眼前出现了当年抱着小花布包袱走进徐家的秀秀,那个在他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夜头发上带着露珠的秀秀,那个随着他到了岭南被惯得无知无畏的秀秀,那个随着他万里跋涉回到中原的秀秀,那个已经长大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秀秀。

    九年的时间,秀秀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一起慢慢长大,一起分享着这个世界的幸福与辛酸。当年她抱着小包袱走到徐平身边,怯生生的样子一如徐平来到这个世界,心中充满着好奇,也充满着恐慌,还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向望。

    九年时间,徐平从一个乡间富户少年郎走到今天,改变过数十万人的命运。灭过一个叛服不常的邻国,成为了朝廷高官。他的心中已没有当年的恐慌。而是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他自己的命运只需要他选择更好一点,而没有苦难需要他克服。

    秀秀从一个牧子的女儿,学会了识字,甚至有时候还学会了耍小脾气,最后却成为了被生活教育得沉默寡言。只在徐平身边默默为他收拾贴身事物的普通女使。

    这九年,徐平改变了很多,秀秀变得更多。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如秋风中的树叶,在秋风中变成暖暖的金黄色。却无奈地从树上飘落下来,飘到路上,飘到沟渠里。

    看着天边的太阳,徐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向远方驰去。

    庄里的稻田扩大了许多,到处都修了沟渠,蜿蜿蜒蜒地布在大地上,像大树的根须。

    秀秀坐在路旁的沟边,旁边是她从徐家骑出来的青驴,悠闲地吃着地上变黄的草。

    到了秋天,沟里的水变得很浅很浅,浅到一眼就看到水底的黄泥,连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出来。不知名的塘角鱼在水里翻腾,偶尔翻起一个小水花。

    秀秀紧紧抱着小花布包袱,那个当年妈妈做给她,抱着走进徐家的小花包袱。

    当年包袱里除了她的几件旧衣服,还有她带着讨好徐家小官人的零食。那时候别人跟她说,到人家里做奴做婢,要吃得了苦,挨得了打骂,让主人高兴,讨点财物回家里。

    九年来徐平从没有打过她骂过她,任她自己跟平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成长,自己学到了好的,也学到了坏的,最后还是终于学会了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儿。

    如今的她的包袱里,依然是自己的几件衣服,徐平做给她的。除了衣服,还有徐平送给她的笔墨纸砚,还有小时候送她的几样小玩意,她觉得自己其它也没什么好带了。

    徐家是好人家,出门的时候也没让她打开包袱来看,哪里听说过这样的好人家?夫人甚至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简直都要把她当作徐家的女儿看了。

    可秀秀一样都不喜欢,她只要抱着这个小包袱离开徐家,不要其他的东西。她只在乎这些,还有藏在心底里的那九年来的点点滴滴。

    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秀秀看着沟里的水笑了笑,水里没有她笑的样子,她的脸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有时候,生活对人最珍贵的,只是那份记忆。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秀秀转过身去,就看到马上徐平的影子。

    秀秀笑了笑,官人终于还是来看看自己,送送自己,送送这九年的记忆。

    看着徐平来到自己身前下马,秀秀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徐平笑道:“秀秀走了,官人,记住秀秀的好,把那些淘气的事情,惹你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吧。”

    太阳升高了,红光淡去,天地间渐渐没有了颜色。

    秀秀牵着青驴,向远处的家走去,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未完待续。)

第27章 西南边事

    徐平骑着马,缓缓前行,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

    旁边的牛车上,林素娘看着徐平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把秀秀送回家去了,送一份厚礼给她家里,算是给秀秀的嫁妆吧。这么多年,秀秀随在你身边早晚服侍,还跟着远到岭南,吃了不少苦头,不能刻薄了她。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再随在你身边也不合适,早早遣回家去,也是为了她好。”

    徐平“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沉声对林素娘道:“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的。”

    林素娘笑道:“你们主仆多年,情份当然深厚,我告诉你只怕你又要不舍得。有的事情时候到了,该断就得断,我们回京去,过些日子你慢慢忘了岂不是好?”

    徐平的面色阴沉,再没说话。

    林素娘心里暗暗叹气,秀秀随着徐平在邕州六年,有没有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但现在回到京城里来,有自己在身边,怎么可能允许这么大的一位小娘子天天在徐平身边转悠?

    林素娘知道徐平的为人,对自己喜欢的人,他不可能做出让人为奴为妾的事。但如今徐平身上穿的是红袍,那不光是衣服的颜色不同,还意味着徐平可以享受一些五品官的待遇。唐朝的时候,五品以上有滕有妾,品阶不同,数量不同,都可以接受诰封。宋承前唐的制度,虽然减少了数量,取消了滕的名头,贵妾可还是在的。

    五品以上可以有贵妾,受诰封,虽然等级低于正妻,但也不是平常婢妾可比。例称小夫人。秀秀的年岁可是比当初林素娘嫁给徐平的时候都大了,再让她在家里呆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徐家的小夫人,林素娘自然要未雨绸缪。

    这种事情无所谓对错,在林素娘的立场上,她没有苛待秀秀。已经是贤妻了。

    但无所谓对错的事情并不是真的没有对错,最少在徐平这里,对林素娘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就把秀秀送回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与林素娘自小认识,最艰苦的日子里她也不离不弃,当时说好的结发到白头,徐平记得,并且把这誓言深深记在心里。岭南六年,他从来没有做出对不起林素娘的事。就是因为知道这份誓言的珍贵。

    秀秀跟在身边九年,说是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但他从没有对秀秀有过其他想法。因为徐平记得自己的妻子是林素娘,他宁可把秀秀当成自己的妹妹,也不起别的心思。

    却没想到林素娘自己心里先有了别的心思,有了防范的心思也没什么,可以明说出来给自己听。六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偏偏林素娘自己作主把秀秀送走了。还要等到离开了庄子到了半路才知会徐平。这事情有没有错,在徐平这里那是大错特错了。

    当年洞房之夜的誓言。徐平自认可以经受住天下任何事情的考验,但没办法的是里面却先裂开了一道缝。

    林素娘感觉到了徐平表情的凝重,知道这事情平息下去不容易,但也没往心里去。世间哪有容易的事情,那么容易又何必自己费尽心思?

    当天赶回京城,夜里徐平一个人睡到了书房里。自与林素娘两人在一个地方。这是第一次两人分开睡。林素娘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庆幸,还好把秀秀送走得早,徐平这个样子,若是时间长了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两人在一起。惟愿两心作一心,当连对方心思都不知道了,就多了不该有的东西了。

    八月二十二,双日没有早朝,徐平早早就到了三司衙门,去见自己的长官。

    长官不但有三司使,各司副使也通签三司事,也一样是徐平的上司。或者说,副使比如盐铁副使,正式称呼应该是主管盐铁司的三司副使,本就是三司的使副长官。

    明确的三司副使,只在很短的时间存在过,大多时间都是挂名各司的副使。

    见过长官,再去见同僚。

    三司衙门极大,实际上若论单独官署,三司在京城可能仅次于皇宫的规模,比中书门下和枢密院都大得多。连绵一千多间大大小小的房屋,一不小心就要迷路。

    两位盐铁判官是分司治事的,分辖盐铁司属下的各案。

    徐平来前,职事已经分派好,许申管辖都盐、茶、铁和设案,徐平则管剩下的兵、胄和商税案。新来的人总是要受点委屈,常人眼中有油水的都在许申管下,徐平手中除了一个商税案有点花头,其他都是日常杂事居多,出力不讨好的职事。

    由自己属下的小吏领着,徐平来到许申判事的院落前。

    门前有兵士守卫,见到徐平到来,忙入内通报。这些兵士都是隶于三司,并不归于枢密院和三衙,也就是徐平名下那个兵案所管的人员。

    许申已经快六十岁的年纪,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历练出来的人,怎么不知道徐平的背景非同寻常。所谓的三司判官,也就过渡一下,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听到兵士通报,急急忙忙就迎了出来。

    两人见礼过了,许申便热情地带着徐平参观盐铁司属下的各处,给他介绍各处官署的位置,一些日常要打交道的同僚。

    盐铁司属下公吏自然小心奉承,这是他们未来的长官,尤其是都知道徐平不会在这个位置久任,也就没有精力把事情管得过细,那是发自心底的亲热。

    宋人常说各衙门是公人世界,实际事务是由不起眼的公吏把持着,确实也是实情。三司属下公吏近千人,还有一些不算公吏的办事人员,命官有几个?可不就得靠吏人办事。

    正在许申带着徐平各处转的时候,几个閤门禁军急匆匆地寻来,找到徐平这里,高声道:“有旨,徐平火速入宫,御前议事!”

    徐平接过,简单看了,忙向许申告辞。

    这种算不得正式圣旨,按徐平前世的说法,应该叫通知更合适。不过出自御前,当然就是诏旨,不过不会像正式圣旨一样需要供起来,也没有那样的效力。

    原来是关于邕州边事,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合议数次,一直不能形决断,没有办法,各自带着自己的决定到皇帝面前请求圣裁。赵祯因为徐平是当时的主事人,要他入宫,听他的意见。(未完待续。)

第28章 殿中议事

    閤门那里又是李璋当值,见徐平过来,验过诏旨,便带着他径直到了崇政殿。

    今天是议政,圣旨召见,不是独对,程序便简单得多。

    进了崇政殿,徐平用眼角余光一扫,发现两府的人基本到齐。还有自己的上司三司使程琳,旁边几位翰林学士,独独不见风头最劲的台谏官员。

    上前见罢了礼,赵祯道:“赐座。”

    徐平见所有人都是坐着议事,也不矫情,在最下首坐了下来。

    便殿和偏殿议事都比较随意,不像早朝,一般人没练过还真站不下来。

    徐平坐下,赵祯看了看最上首的吕夷简,沉声道:“徐平,今日召你来,为你在邕州多年,民政军政谙熟。今广南西路和邕州都上奏章,议论日后邕州管治,你备顾问。”

    徐平起身回是。

    徐平坐下,别人就不再管他,依然继续先前的讨论。看样子,他今天来还真是备各位宰执大臣顾问的,还没有资格参与讨论。

    馆阁是朝廷储材之地,很多朝政皇上都会特意让他们参与讨论,徐平头上毕竟带着直史馆,就是抛开他前邕州主事人的身份,来的也并不突兀。倒是把他的角色限于顾问,而不参与实际讨论,显得有点欺负人了。

    两府之中,除了枢密使王曙身体不适请假,其他人全部到齐。

    徐平静静听了一会,已经明白今天讨论的内容。自他在邕州行括丁法,又进占门州、谅州,平定广源州,邕州一地方圆近千里,治下户口数十万。在边疆之地作为一个州已经过大,必须分而治之。但怎么分,枢密院和中书门下争执不下,互不相让。

    在座的人基本分为三种意见。中书以吕夷简为首,认为不必太过更张,只需把几个重要地方升为州军。选得力的人任长贰就好。枢密院则坚决认为这样不足以应付邕州目前的形势,既不利于守成,也不利于开拓。主张在邕州之地加上钦、廉两州建一军事路,选朝中大臣为帅臣,调禁兵前去,选宿将为部署,向南开拓。

    因为邕州蔗糖务属三司,而当年徐平就是借助蔗糖务开拓邕州,三司使程琳便也被叫来参与讨论。程琳到来。便形成了第三种意见。邕州原地升几个州军必不可少,但依然以原来徐平的办法,以蔗糖务为本,统合各地方,以大臣提举蔗糖务,向南并吞交趾。

    在部门地位上,中书门下处于绝对的优势,但邕州属边地。枢密院也毫不松口,相对程琳就显得势单力薄。但态度却属程琳最激进。甚至说出自己可以暂不任三司使,到邕州去提举蔗糖务,几年之后必把交趾郡县其地。

    三司实权过大,虽然隶于中书门下,但还是经常出现宰相控制不住三司使的情况。让三司主持收复交趾,事情一旦成真。两府只怕就要变成三府,宰执再也控制不住三司。针对程琳,中书和枢密院又联合起来,一起压制三司。

    至于翰林学士,只是帮着出出主意。并不参与形成决策。

    徐平冷眼旁观,再加上这些日子对政局的了解,大至也就明白了目前殿中的阵营。

    中书门下,次相吕夷简为首,参知政事王随和宋绶一向依附于他,他们三人是中书争执的主力。出面争论的又是两位参政,吕夷简话比较少,但都是在关键时候,给两人以有力的支持。首相李迪和参知政事宴殊相对比较沉默,但也没拖吕夷简的后腿。

    枢密使王曙未到,枢密院就先输了几分气势。三位副使,王德用是武将,虽然威名遍天下,但为人一向谨慎,这种事情基本不开口。另两位副使李咨和蔡齐,都是从三司使的位子上升为宰执,其中李咨还收过徐平的白糖铺子。李咨和蔡齐都以吏干闻名,更重要的是两人都不结党,而且做事有主张,咬死了不让步。

    程琳虽然势单力孤,但与李咨和蔡齐的部门情分仍在,两人虽然站在部门利益上反对程琳,个人感情上还是更亲近一些。

    三位翰林学士,章得象一向与吕夷简亲近,说话也多是偏帮他这一边。另两位冯元和盛度比较独立,态度其实与首相李迪相近,各不相帮,实事求是。

    这种局势,其实就是前几年吕夷简一党与太后一党的继续,不过是太后一党已经倒了,赵祯找了一些前些年不阿附不结党的大臣来顶了太后一党的位置。从人数上,自然是吕夷简处于下风,但他那一派的人团结,势头上反而占了上风。

    当然此时朝中还有另一大势力,就是以孔道辅和范仲淹为首领的台谏势力,但这种具体施政的决策没有让他们参加,他们只要把好用人那一关就好了。

    几位宰执大臣吵得口干舌燥,还是各执己见,没个结果。

    赵祯无奈地让众人停下来,看着徐平道:“徐平,诸大臣的话你也听得明白,可有什么要说的?邕州你主政多年,此等政事你当另有发明才是。”

    徐平起身,小心答道:“朝中大事,微臣地位卑微,不敢妄言。不过,方才听诸位上官所言,多对邕州地理人情还有模糊不清之处。邕州边地,山川起伏,汉蛮杂处,不能以中原州县来看那里。朝廷大政,一定下来就关乎那里数十年安定,还是谨慎得好。”

    赵祯心里暗暗出了口气,这位朝廷新贵与自己关系匪浅,又立有大功,最近擢升太速,偏偏与自己一样年轻,生怕少年锐气,说出不得体的话来。赵祯知道自己年轻,国家大事一般不敢自己作主,多是召集群臣商议,以朝廷大臣的意见为主。听徐平这番话说得谨慎,也突出了自己熟悉当地情况的长处,才算放下心来。

    赵祯看看坐着的诸位宰执大臣,对徐平道:“既然如此,你便讲一下邕州地理,务必简明扼要,让诸大臣心中有数,再做定夺。”

    徐平应诺,左右看看,对赵祯道:“陛下,急切之间,单凭一张嘴也说不明白。还请赐些纸墨过来,我在纸上画出山川,才好讲得透彻。”

    “也好,暂先罢议,诸大臣用些茶汤。徐平,你便到那边画图。”(未完待续。)

第29章 邕谅路

    一个小黄门过来,把徐平领到殿边一张案几旁。另一个小黄门噔噔一路小跑,给徐平抱来了一大堆笔墨纸砚,在案几上堆了不小一堆,都是画画专用材料。

    别人在那里吃吃喝喝,徐平无奈地拿起笔来,一个人干活。

    拿着特制的画笔蘸了颜料,徐平小心翼翼地在纸上画了几笔,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横不成横,竖不成竖,歪歪扭扭不成个样子。没学过,没天赋,用这软笔画画不是要了徐平的面吗?干脆把画笔放下,掏了自己带的钢笔出来。

    这笔笔尖大,笔画粗,画纸上勉强能用。

    找小黄门要了根尺子,徐平便伏在案上专心画了起来。

    邕州地理徐平早已烂熟于胸,何处是山,何处是河,何处是山地,何处是平原,都在他的脑子里清清楚楚。为了便于计算距离,徐平还在边上画了格子,自己定了比例尺。

    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伏案作图的感觉了,前世工作的时候,老站长看着,徐平还曾经这样趴在桌子上画了不少图。慢慢地,徐平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代,虽然UU小说不再是一个个冰冷的机械零件,而是一座座大山,一条条河流,徐平还是沉浸了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边的大臣们吃罢了茶汤,百无聊赖,闲聊几句,跟在小皇帝赵祯的身后到了徐平画图的案几边,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

    这些人除了王德用,都是饱读诗书,博览杂记。中国历代地理游记从来不少,也有许多是有图有画的,这些人哪个没看过?但他们却从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画山川地理。

    能够想到这样画还只是头脑灵光,心富巧思。但能够像徐平这样仅凭记忆真真切切地画出来,才让他们真正动容。邕州方圆千里,谁都知道山川纵横,把那些大山大河全都记在自己心里,能够随时在图上表现出来……

    徐平邕州六年,政绩耀眼。战功卓著,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其中没有任何侥幸。仅凭这一幅画,就可以想见他在那里下了多少苦功。

    用手指量着图上距离,画出山川河流,城池县镇,徐平又把蔗糖务的道路和一些大的定居点标在图上。诸般画完,才趴在桌上,细心地标注每一个地方的名称。

    等到标完。徐平直起身来,歪着头看案上的地图,想着自己遗漏的地方。

    “原来太平县是在这里。”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徐平吓了一跳,见皇上和大臣都站在自己身后,赶紧行礼。

    赵祯止住:“这些虚礼就罢了。徐平,你这图可是画完了?”

    徐平道:“画完了,其他剩余的都只是小节。”

    赵祯点头。对一干宰执大臣道:“诸位相公都上前来,看看邕州的山川地理。明了之后,再行议论邕州事务。”

    程琳站在王随身后,看着图上的蔗糖务从太平县发出来,如一棵大树的根须一般,把整个邕州带着谅州和门州都盘踞起来。除了右江道那边,实际上整个邕州都是蔗糖务生长的养分。不由面露得色。

    见众人都不说话,程琳指着图上的蔗糖务问徐平:“这就是邕州蔗糖务?”

    徐平点头称是。

    程琳感叹道:“先前只是从账面上知道蔗糖务每年为朝廷所奉极多,今日看这图,才知道蔗糖务就是邕州,整个邕州就是蔗糖务。”

    王随不屑地看了程琳一眼。摇摇头不说话。程琳一向爱出风头,邕州的形势图一拿出来,果然就忍不住得瑟了。小心爬得快闪了腰,别忘了当年给刘太后上《武后临朝图》的是谁,敢冒头看台谏不骂死你。

    从图上大家已经看得明白,邕州扼左右江合流处的水道,道路也以这里为中心,其他地方都是沿左江和右江伸展出去。经营那里,单纯再立几个州军是极不合理的,这一次明显是枢密院占住了道理。

    赵祯看看人群后面的王德用,沉声问他:“枢密,你看邕州当如何?”

    王德用躬身道:“臣是武将,国家大事,还是参酌几位相公的意见。”

    赵祯脸色一沉:“如今共商国事,何论文臣武将?你多年在军中,若单纯以驻军布防,前出攻入交趾,如何合适,自然当听你一言!”

    王德用出身将门世家,父亲王超是太宗蕃邸旧臣,因为亲近被提拔起来。但王超实在不是个当将领的料,一面是升迁飞快,一面是无尺寸之功,领兵多次战败,大宋朝典型的庸将一员,曾经被真宗皇帝下诏切责。

    但大宋就是有这种怪事,自太宗皇帝起,会统兵能打仗的武将备受猜忌,平庸无能反获提拔位居高位。王超虽然在真宗朝没了从前风光,但也荣宠终身。

    王德用十七岁随父讨李继迁,屡立战功,崭露头角,其后虽有蹉跎,但升迁之路基本顺畅。而自年轻时讨党项之后便基本未经战事,但在军中威名极盛,就连契丹也知道他的大名,认为是大宋现在的第一名将。契丹人的心思一般人琢磨不透,很是有些非主流的意思,王德用基本没打过仗他们是又敬又畏,八大王赵元俨根本不预国政,在契丹的名声却不亚于皇上,能止小儿夜哭,还曾在京城闹出风波。

    王德用当年曾经顶撞过刘太后,却反而因此被太后赏识。现在又因为当年敢顶撞刘太后,被赵祯看中,提拔进枢密院。几个月前他以武将不应参与枢密为借口推辞,最终还是被拉进枢密院里来,成为武将在执政里的旗帜。

    见皇上坚持,王德用知道躲不过,只好拱手道:“依臣之见,照邕州山川地理,还是以枢密院所议为是,邕、钦、廉三州别设一路。”

    赵祯点头,又问吕夷简:“中书以为如何?”

    吕夷简心思急转,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先前想的已经行不通,邕州那里设路势在必行,现在想的是怎么安排人选。

    “先前宰执不熟地理才起争议,如今徐平已经画得明白,还是设路为是。”

    吕夷简说过,不经意地扫了追随自己的王随、宋绶等人一眼。

    至于程琳,赵祯根本不问了。开玩笑,现在邕州已经大半是蔗糖务地盘,再以蔗糖务为主两府不就该一边凉快去了。三司毕竟主管财政,让这巨兽把手伸到地方行政来,整个政治结构都会失去平衡。

    “如此,便以邕、钦、廉三州别设一路,置招讨使,都部署,人选另议。对了,这路以哪州命名为宜?”

    赵祯最后做了决定,说起名字看着徐平,听他的意见。这些人中只有徐平在那里真正呆过,自然能够说到点上。

    徐平躬身道:“微臣愚见,当以邕州谅州为名,为邕谅路。邕州位于中枢,总管一路。谅州位于山南,南可以临交趾,西可以拒大理,为第二要害所在。”

    新设的路是军事路,在广南西路转运使路之下,利于军政协调,开拓西南。

    此时的边境要害地区多设军事路,如高阳关路为军事路,在转运使路河北路之下。西北也有军事路,隶陕西路之下。要开拓西南,也是照此办理。

    军事路长官为帅臣,或带招讨使,或带经略使,总揽军政。下有都部署,总管一路军事,为武将职事。(未完待续。)

第30章 男儿立功在边关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愈发地凉了。金水河里的水变得冷冽,好像也更加凝重,水面上飘着落下来的枯叶,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酒鬼亭里,徐平与石延年相对而座,桌上简单几个菜,还有大瓶的美酒。

    邕谅路已经确定下来,几方博奕,人选也已经大致确定。

    章频官位太低,显然不再适合担任广南西路转运使,将调回京来,另有任用。接替章频的是前枢密副使,现在任陕州知州的范雍。范雍咸平年间进士,天圣年间由三司使任上升任枢密副使,皇上亲政后枢密院人员全部换掉,范雍出知陕州。广西是边区,一般人都不愿意到那里上任,现在要求的官阶又高,只好重新起用这些被贬的人员。

    邕谅路仿河北路旧例,设安抚使,以此时闲置的范讽为第一任。范讽自太后去世后到处钻营,此时仍然没被赶出京去也是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要被丢到天边去了。自真宗朝张齐贤担任泾、原等州军经略安抚使后,开了文臣领军的先例,后来河北四路各设安抚使,慢慢参用文臣。但文臣领军终究还没形成制度。邕谅路以范讽这个文臣为帅,也是考虑到大仗徐平已经打完,以后是民事为主,军事为辅。

    以前邕州知州曹克明为邕谅路马步军都部署,统管军事,驻邕州,冯伸己为副都部署,驻钦州。下设都监二人,一驻田州,一驻谅州。原左江道兵马巡检桑怿录前功超擢十五资,以西京作坊副使为邕谅路兵马都监,驻谅州。

    这些重要职位的人员徐平并没有提建议的资格,当时在殿里谈起的时候。他只是提了一下曹克明,没想到最后竟然真地就用了他。

    徐平有资格提名的是几个州县人选,如太平县升上来的太平州,新设的谅州和田州,广源州改来的广源军,新设的宁明县、上思县、凭祥县等等。

    最终徐平只提名了一个人。就是荐石延年为新设的谅州知州。

    石延年如今惟一的靠山就是范讽,虽然范讽自己不死心,还一心想着留在京城,因为最近跟吕夷简搭上了关系,甚至被任命邕谅路安抚使之后,还是在京城里拖着不走。但事情已经明摆在那里,因为范讽曾经主管过御史台,在台谏有情分在,现在台谏忙着清理其他的太后余党。还顾不上他。一旦台谏缓出手来,范讽当年的黑历史肯定要被拿出来说事,那时候他想走也不可能如现在风光了。

    荐举制就是这样,举主倒了原先所推荐的人必然跟着受罚,石延年也必然会被范讽牵连,还不如现在就躲出去。谅州虽然偏远,但有徐平打下的底子,石延年到了那里借着徐平的名字做出点政绩不难。也是日后升迁的资本。

    小官的命运就是这样无奈,一日不进朝堂。就只能随着别人沉浮。除非像徐平这些高科进士,不用别人荐举,天子门生自然有皇帝照看。可惜这个年代能算天子门生的并没有几个人,一届进士不过只有排在最前面的三五人,其他人还是要各自找路子。

    徐平和石延年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是默默喝着酒。看着周围的秋色。

    当年徐平还是白身,石延年不过是个小武官,两人因为酒结识。多年以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深交,但每个人都认为对方是自己信得过的。经常也聚一聚。不过他们相聚只是谈论些杂事,从不讨论朝政。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候这种完全脱去了世间俗念的交情,也是难得。

    多年过去,石延年由当年的小武官转换成了文人知州,诗名满天下,官路却异常蹉跎。太后当政的时候,范讽要荐他,他自己不愿意拒绝了。现在太后去了,还要受当年举主范讽的拖累,老天爷好像成心跟他过不去。

    徐平则由白身跻身朝堂,官职升迁之速,本朝极为罕见,石延年反过来要受徐平照顾了。世间的事,也没人能说个明白。

    看看快到中午,石延年放下酒杯,对徐平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徐平笑道:“你我正当壮年,日后春秋还长,何必说这话。谅州那里只是比中原炎热了些,常年有风,并不是多么难呆。再者我的人情还在,一任很快就过去了。”

    石延年看看徐平:“你在那里岂止是有人情,我听赶回京奏事的人说,邕州以南,提起你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以前每说起你都是轻描淡写,现在朝廷录功,邕州那里回朝奏事的不少,大家才知道谅州一战杀戮之众,连杀带俘,交趾青壮十去其二。”

    说到这里,石延年连连摇头:“与你相交多年,却还不知道你有如此辣手。”

    “别听那些人满嘴胡说,除了战场杀人,我可是一人未杀。”

    交趾地盘不足后世的越南一半大,开发也不完全,其实这个时候也没多少人口,几仗下来,折在徐平手里六七万人。徐平确实没乱杀人,他只是把俘虏全抓到蔗糖务去种甘蔗了,再加上徐平走后蔗糖务从交趾拉丁,十去其二还是往少里说了。

    此时的交趾已经彻底没了与大宋作对的底气,还要靠着大宋的威名吓唬周围的大理和占城,慢慢休养伤口。东征王和开国王两个各自占住地盘,随时准备为了王位开战,同时拼命巴结邕州官员,以从大宋朝廷手里争到大义名声,

    这个时候去任谅州知州,正是捞政绩的时候。

    两京官道上,秋风萧瑟。

    徐平看着石延年上马,拱手作别:“男儿立功在边关,不必汲汲于一时。今日暂别,祝君有一日荣华归来!”

    石延年拱手,扬缰远去。

    当年徐平送石延年去京东任职是在春天,几年时间虽然他没立下什么大功业,但也从一个没有前途的小武官变成了今天带馆职的知州。这次送别在秋天,希望几年之后再见的时候,他能够更进一步。(未完待续。)

第31章 能否铸钱?

    在盐铁司里,徐平掌管兵案、胄案和商税案,兵案和商税案都是杂事,按规矩做事而已,徐平要慢慢熟悉规矩,暂时也没有发挥的地方。惟有胄案因为管着修护河渠,被徐平找到了一个可以展现才能的机会。

    金水河因为水质清澈,一直是京城里皇宫和各大臣富户所使用的水源,很多百姓也依赖于这河水。饮用水源不能与漕河相通,不然水质会变坏,所以在金水河入城跨过汴河的地方,在汴河上架水槽引水。水槽不能太高,不然扬水困难,这就阻塞了汴河的航运,必须每天定时断金水河移开水槽,让船只通行。费人费力,相当麻烦。

    徐平早在当年没考上进士的时候,就看着这引水槽很不舒服,如今自己管着了,立即上书要求把引水漕改为地下涵洞。事说大不大,因为关系着汴河漕运和京师水源,说小也不算小,下诏令三司和开封府集议。

    涵洞这个年代自然是有,但对其原理却并不清楚,在这么大的河上做这种工程,三司使程琳和知开封府王博文两人心里都没底。好在两人都是因吏才进用,不是只会卖嘴皮子的,在徐平演示过涵洞原理后,虽然还是将信将疑,终究是支持了他动工。

    乘着秋季雨水不多,天又不是过于寒冷,经过十几天的紧张施工,涵洞工程终于按时完成,水门外横在汴河上的引水槽终于被拿掉。

    通水的这一天,皇上还特意带着近臣到城门观看,见金水河果然通行无碍。对徐平很是褒奖了一番。

    自从回京。徐平隔些日子就升官。这次有了功劳什么都没有,反而有些不习惯。虽然徐平不是热衷升官发财的人,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郁郁不乐地回到了家中。

    林素娘带着盼盼到李璋家里做客去了,父母回了乡下,徐平也没个人说话,一回家便到了书房里。

    秀秀前两天来了信,说了自己回家之后的情况。一切都好,不让徐平挂念。还有林素娘送到她家里的嫁妆,她都封了起来,等什么时候有机会送还徐家。还有一件事,秀秀卖身契约作废,不再是奴婢,年龄也大了,不好再叫秀秀这个名字,让徐平给她起个官名。

    这两天徐平一直都在考虑秀秀的名字,一定要起个响亮又好听的。不能马虎。至于林素娘会不会知道两人通信,心里会怎么想。自她背着自己送走秀秀,徐平反而不在乎了。

    这么多年来,秀秀一直跟在身边,也很难说徐平心里对她有什么想法,但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定要让她过得快快乐乐的。

    正在徐平一个人在书房里胡思乱起的时候,小厮进来禀报,内侍石全彬在门外,让徐平出去接旨。

    徐平一愣,难不成皇上回宫又想起来,要给自己奖励升官?

    出了院门,见着石全彬,把他迎到院里,摆香案接过了圣旨。原来还是褒奖,在金水河边是口头夸,这回是写在纸上夸,没一句有用的。

    如今徐平的本官已经升得很高,不好再随便给他升了,只能等着混点资历升职事。

    颁过圣旨,石全彬对徐平道:“云行,我们两人也是多日未见了,难得今日有闲,不如一起坐一坐,闲谈也好。”

    徐平忙把石全彬让到自己院里,口中道:“却是好,今天家里只剩我一个人,闲着甚是无聊,正好阁长来了。”

    到了客厅里,小厮上了茶,石全彬端着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徐平见了这个架势,哪里还不明白?把小厮屏退出去,对石全彬道:“阁长可是有话对我说?家里没有别人,但说无妨。”

    石全彬抬起头来,面色变得凝重:“云行,实不相瞒,这道圣旨,是我特意给你讨来送过来。我不便出宫,也只有如此与你见面。今天来,有事要讨教你。”

    石全彬不是不能出宫,而是不能随便来见徐平。内侍交结外臣,历来是朝廷大忌,被别人知道了,台谏肯定会全力攻击。

    徐平见石全彬说得郑重,不敢怠慢,虽然心里有些忐忑,怕石全彬有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找自己,还是对他道:“阁长有话请讲。”

    石全彬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物事,放在桌子上,问徐平:“云行,你可见过这种东西?”

    徐平拿在手里,凉凉的,沉甸甸的,看得出是金属,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见徐平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石全彬道:“这两天,有个江南人拿着这种物事来到京城,不知有什么人介绍,竟然找到宫里来。他说这是以秘法用药把铁化为铜,希望有人用他这法子,他得些赏赐。”

    “用铁化铜?”徐平拿着那物事,在桌边剐了剐,里面果然露出红色来。

    “用铁化铜?”徐平不由失笑,“这算什么秘法?胆矾水浸铁,就可以化出铜来,前人书中多有记述,有什么神奇!”

    胆矾是硫酸铜,铁从硫酸铜溶液中置换出铜来,不过是简单的置换反应。这个年代没有这种知识,但从实践中前人早就发现了这一现象,并著书立说,不过不引人注意罢了。

    “胆矾水果然能浸出铜来吗?原来不是虚妄。”

    石全彬拿过那块黑东西,用手摸着,面上满是惊奇之色。

    “阁长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情?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胆矾化铜确有其事!”徐平突然想起好像历史书中有介绍过宋朝的水法炼铜,就是用铁置换铜,莫不是为了这事?这也算是不小的功劳啊,这个年代可是缺铜。

    石全彬叹了口气:“仅仅是为此事,我也不会如此来找你。因为朝中缺铜铸钱,现在不少臣僚献策,朝廷给的赏赐也丰厚。”

    “这我知道,如今三司也在讨论铸当十钱呢,还计议不定。”铸当十钱是盐铁副使任布提出来的,不过还是小范围讨论,没有进行三司集议,徐平并没有参与进去。

    石全彬道:“就是因为任布提出了铸当十钱,多数大臣都认为不可行,才有人提出了其他主意。这献铁铜的人,找的是如今的副都知阎文应,阎文应联络许申,要铜铁互掺铸钱。如果这法子成了,宫里阎文应可就得势了。”(未完待续。)

第32章 各怀心思的同僚

    “这不可能!”徐平听了石全彬的话,断然说道。

    铜和铁在液态时很难互溶,只能物理混合,这个年代进行金属的物理混合,开什么玩笑?铜铁合金在徐平前世也是很难做到的,这个年代纯粹是妄想。

    石全彬见徐平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急忙问道:“你说得如此笃定,云行,这事情可是拿得稳?”

    “当然拿得稳!阁长,你且安心,这个法子定然是不成的。自先秦泉布,到汉五铢钱,一两千年间,你可听说过铁能与铜铸在一起?异想天开而已!”

    徐平好歹两世为人,前世多多少少也了解过铜合金,确切无疑地知道铁在铜中的溶解度很低,远形不成常规意义的合金。不能形成均质合金,铸钱就失去了稳定性,也没有了实用价值。合金之所以形成合金,是要一种金属溶解在另一种金属里面,不是简单混在一起就可以了。铁恰恰不能溶解在铜里,两者也形不成新的晶体。

    见徐平说得如此有把握,石全彬松了口气。现在皇宫里也正是新旧交接的当口,阎文应被擢为入内副都知,正炙手可热。如果这次让他献策成功,铸出铜铁钱来,石全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皇上这个人,耳朵根子软,重感情,但多年生活在刘太后的阴影下,不够自信。一方面亲政想大干一场,把原来的宰执撤换一空,结果很快对自己的施政能力展生怀疑。没几天还是把吕夷简拉了回来。

    石全彬虽然跟在皇上多年。但皇上对自己的不自信也传染到了对身边人的不相信。总是觉得这些人能力不足。心里想着要用自己人,但又怕把事情办坏,为了稳妥,实际掌权的还是先前太后在的时候那帮人,不过是选择了一番罢了。

    徐平一样也是受了赵祯这奇特心理的拖累,本官升得飞快,职事安排却非常谨慎。不以自己的好恶影响国家大事,赵祯很认真地贯彻这条原则。但偏偏他又没有足够的洞察力,也没有做事情雷厉风行的魄力。

    说过正事,两人又闲谈一会,石全彬告辞离去。到了门口,又拉住徐平的手道:“云行,这事情对我非同小可,你此时也是盐铁判官,铸钱的事情说得上话,一切都帮哥哥担待。不管如何,万万不能让阎文应得势!”

    徐平答应。若是别的事情。他还要考虑考虑,但铜钱杂铸他认定了不可能成功。无非是多说几许而已,让阎文应和许申难堪。

    送走石全彬,徐平才认真考虑起目前朝中关于铸钱的争论。目前大宋缺不缺钱?认真地说,完全不缺。历朝历代,从没有像宋朝这样铸这么多钱,货重钱轻,已经成为公认的事实。但另一方面,朝廷由于利益推动,却总是觉得钱不够用。

    一切都还要归于奇葩的财政制度。坑冶收入,山泽之利,向归于天子私藏。天下各铸钱监,虽然分布于各路州,但铸成钱都要送到京师,归入内藏库。三司名下国家财库左藏库钱不够用,便向内藏库借贷,钱出来一部分。再一个大头是国家大礼比如郊祀之类的赏赐,钱又出来一部分。再一个就是灾年救灾,天子出私藏,或各地购买物品,钱又出来一部分。但每年的坊场课利还是归内藏,收上来的钱很大一部分又进了内藏库。

    所以不管铸多少钱,大头都是在内藏库里睡觉,并不参与流通。而总天下财政的三司,又没有权力监管内藏库,一到国家用钱的时候,就会觉得钱少。

    此次提出缺铜要铸钱,一个原因是太后当政后期花费无度,再一个太后丧事,皇上亲政,布德于天下也要撒钱,还有一个即将到来的献俘也要赏赐官兵,三司手里没钱了。

    言而总之,不是天下真缺钱,而是朝廷缺乏支付手段的假缺钱。作为后来人,徐平自然看得明白,但现在各执政大臣,在这个连称提之术都没发展起来的这个时代,却被各种乱象蒙住了眼睛。缺钱就想办法找钱,而来钱最快最容易的莫过于铸虚钱。无论是当十钱,还是铜钱杂铸,本质上都是虚钱的一种,只是铜铁杂铸更有迷惑性而已。

    真正的铸钱实际上早已亏本,最明显的是销钱为器民间屡禁不绝,如果无利可图,谁会做这违法犯禁的事?无非是有铜禁,又把这亏本的事实掩盖住罢了。

    在徐平看来,无论是任布提出的铸当十钱,还是许申有意的铜铁杂铸,都是朝廷用通货膨胀从民间敛财的手段,只是一个赤,裸裸,一个隐蔽些。

    也就是现在铁案在许申手下,徐平参与不进去,在他管下根本就不会出这种烂事。

    铸新钱为朝政大事,不可能由一个人说了算。一般来说,先由盐铁司集议,再由三司集议,然后还会有两府、三司、学士和皇上指定人员的集议,最后才是皇上裁夺。

    连石全彬都找上门来了,可见事情已经势在必行,徐平也要为盐铁司内部集议做些准备。他那一肚皮的后世理论,虽然只是前世中学政治课本的水平,这个年代依然很难让人接受,必须准备一套说词。

    第二天,即有中书札子,让三司集议铸新钱事宜。三司使程琳发了帖子到盐铁司,定于两日后在盐铁司先议。

    这些日子徐平过得比较懒散,虽然也跟着上朝,也只是带着耳朵听听,奏事还轮不到他。正殿奏事,一天不过五班,辰时即罢,日常的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开封府和台谏把这五个班次一分,其他朝臣实际就没有机会与皇上说话了。至于皇上后殿再坐,那是属于宰执大臣的时间,像徐平这种小官除了特别事件根本就没资格。

    至于上奏章,徐平眼里这朝廷到处都是问题,但要让他把问题理清楚,说明白,却又困重重,干脆也就免了。每日只是处理日常事务,上班下班,日子逍遥起来。

    到了集议的日子,徐平下了朝,到自己治所画了押,签书了一些日常文书,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出门转到盐铁副使任布的官厅。

    守门的卫士已得了命令,见徐平到来,引着他进了门来。

    程琳未到,副使任布坐在下首,更下面则是盐铁判官许申和判盐铁勾院郭劝。这都是徐平日常打交道的人,上来见了礼,便坐在了郭劝上首。

    屋里的四个人便是盐铁司里的首脑人物了,至于具体办事的其他小官则不参与。四人之中,郭劝本官侍御史,还在徐平之下,敬陪末座。而且勾院掌审计督查,工作上也与其他三人不同,属于列席的人物。

    坐下之后,四人聊了会闲话,许申问徐平:“前些日子,任副使请铸当十大钱,朝中议论纷纷,徐史馆如何看啊?”

    徐平看看任布,又看看许申道:“铸大钱,虚高其值,无非取民财以济国用,历朝以来,不能持久,非万不得以不能行此法。”

    许申捊了捊颔下胡须,点头道:“不错,朝中大臣也是如此议论。唐朝第五琦行大钱,致民不聊生,当为后人之戒啊!”

    徐平勉强笑笑,没有再接话。

    上首的任布面容严肃,目不斜视,好像没有听到两人说话一般。

    副使虽然在判官之上,但向来并称,上下级关系并不严格。更重要的是,副使不掌握判官的人事任免和政绩考核,权威就轻了很多,许申没有许多顾忌。

    徐平看看郭劝,正襟危坐,双眼似睁似闭,好像打座一般。自己新人,还是学这些官场老油条靠谱一些,但也学着郭劝的样子,再不发一言。

    只有许申静不下来,不断地左顾右盼,没人与他说话憋得难受。

    徐平并不知道任布为什么会提出铸当十钱,让自己成为了朝野上下的靶子。自唐朝安史之乱财政困难,第五琦掌管财政,为大唐起死回生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因为不谨慎推行大钱过急,导致民间大乱,最后被罢相。

    宋人尤其是官员对唐史都特别熟,一提铸大钱,首先想起的就是第五琦,随便哪个人都能用这段历史批判一番。任布进士出身,不可能不知道这段历史,实在让人摸不透。

    惟一的解释,就是任布不为宰相吕夷简所喜,想用这种理由出外为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徐平都觉得自己快神游天外,进入禅定状态了,终于听到门口卫士禀报:“省主到,众官出迎!”

    徐平起身,暗暗出了口气,三司使程琳终于来了,随着其他几人一起迎出门去。

    (备注:副使任布请铸大钱,判官许申提议杂铜铁铸钱,史载发生于景祐初年,差不多就是位于书中的这个时候。在《两宋货币史》中,汪圣铎先生猜测许申的提议实际上是用胆铜杂真铜铸钱,为胆铜法之始。参考其他资料,恐怕这个可能性不大,书里没有采用这个提法,还是认为就是用铁和铜杂铸。其他都为演义,读者不必当真。)(未完待续。)

第33章 我有秘法

    四人行礼见过程琳,随着他重又回到官厅里。

    分座次坐下,程琳看着徐平道:“徐史馆,你到三司衙门任职也有些日子了,感觉还好?有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向我讲。”

    徐平起身道:“劳省主动问,有诸位同僚帮扶,一切都还顺利。”

    程琳点头:“你虽然初入三司衙门,但以前在邕州提举蔗糖务,也是三司属下,没必要生分了。这些日子你整治金水河,操劳了些,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徐平谢过,才重又坐了下来。

    寒暄过了,进入正题,程琳看看在座众人,对盐铁副使任布道:“人已到齐,天时也不早了,依中书指挥,我们便说一说铸新钱之事。”

    任布称是,去门口唤了书吏进来。

    集议是正式朝廷公事,不是私下闲谈,事后必须形成书面文字,上报中书,以作为具体政事决策的参考。书吏记述集议内容,形成上报的文状,参与的各官员还要署名。

    任布落座,书吏在边上的案几摊开纸张。郭劝起身,到书吏边看他写好文状格式,到官厅中向程琳施礼,又向两边的各位官员施礼过了,高声道:“为铸新钱事,依中书指挥,盐铁司众官集议,请诸位详议!”

    程琳点头,郭劝到了记录书吏边站定,集议正式开始。正式公事,集议有监议官,郭劝本职就是审计督查,事务又与他牵扯不大,今日依程琳的命令任监议官。

    见郭劝就位,程琳看着任布道:“近日朝里用钱的地方所在多有,三司乏钱使用。任副使动议朝廷铸当十大钱,可否详细说一说?”

    任布躬身示意,沉声道:“秦汉起来,铜钱流布天下,历朝历代,依例遵循。未有大的更张。独汉武和王莽时,因国用日耗,府库空虚,铸大钱行天下。虽有弊端,行用不久即废,但都解一时之难。到了唐朝安史之乱后,第五琦主国用,初铸当十大钱,不到一年间。国用充足,军资不乏。唐肃宗赖当十钱所得财富,重整军旅,得获大胜!”

    说到这里,任布扫视众人:“今日朝廷缺钱使用,效法第五琦,铸当十大钱,解一时之急。也不是不可行。”

    许申听到这里,呵呵一笑:“任副使。你既然提到了第五琦,不会不知道由于他扰乱钱法,不久之后就物价腾贵,饿殍满地,民间盗铸蜂起。第五琦被贬出朝廷,为忠州刺史。全赖后来刘宴处置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前朝故事,历历在目,你现在重提当十大钱之法,是何居心?”

    任布面不改色,沉声道:“许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五琦初铸当十大钱,朝廷获利颇丰,只是第五琦贪功冒进,又铸乾元重轮钱流布,才造成钱法大坏。凡世间事,过犹不及,只要适度,铸大钱也不失为良法。”

    “副使是说,当十钱是良法,只是被重轮钱拖累了?”许申面上已现讥讽之色。

    任布道:“自然如此。不然地话,为何铸当十钱不久,第五琦即拜相?如果当十钱有百害而无一利,大唐上下就没有一个明白人,由着第五琦乱来,还加官进爵?”

    “无他,钱铸出来,还要流布出去。从铸大钱,到第五琦拜相,不过数月之间,朝廷用大钱赎买民间物资,正是尝到甜头的时候。等到坏处显出来,重轮钱又已经出来了,民间受害自然加倍地大。若不是如此,到了刘宴主持财政,悉罢大钱,全部与开元通宝以一当一流布,而不留下当十大钱呢?”

    集议的议题是提前几天下发下去的,在座的人都在这几天里充分研究了第五琦当年的得与失,许申哪里会被任布几句话蒙混过去。

    任布一直绷着脸,道:“这些,不过是许判的猜测罢了。史书明载,当十大钱初行的时候,朝廷获利不少,第五琦由此拜相,难道错了?”

    程琳在上座听着,面上毫无表情,像尊泥菩萨一样。

    对于属下,程琳还是很清楚的。任布这个人,做事情一丝不苟,还是可以的,但缺点就在于面对大局无力,只能处理一些琐碎小事,为吏有余,为官不足。这次他提出铸当十大钱,可能就是被第五琦铸大钱初期得利迷惑,想在盐铁副使任上做出成绩来。

    可大家都把唐史看得烂熟,三司里的人也都知道日常事务是个什么样子,自然心里都雪亮,第五琦只是受益于政策的滞后效应,并不是当十大钱真有什么神奇效力。

    本来任布提出这建议,大家都知道不可行,说一说也就过去了,就当任布脑子一时发昏就好。哪里知道中书那里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这建议真当一回事,又郑重其事地发回三司再议,还颇有要推行的意思,这实在是出乎程琳的意料。

    见任布和许申两人争执不下,程琳对一直不吭声的徐平道:“徐判,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参详。”

    点到名了,徐平不得不说,沉吟了一下道:“要铸当十大钱,无非是在铸这钱时朝廷能够得利。利从何来?无非是括民财。可征民间财富,办法有的是,铸大钱却是为害较大的一种,何苦来哉?卑职以为,此法不可行。”

    程琳听了,点了点头:“徐判说的直指要害,铸大钱即使不坏钱法,也不过是括民财。皇上刚刚亲政,如何能够行此败坏民心之举?此事就定了吧,大钱不能行!”

    一边监议的郭劝见在座三人都点头,只有一个任布沉默不语,上前两步高声道:“议定,大钱之法不可行!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程琳看着任布,任布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沉声道:“本官无异议。”

    任布松口,其他几个人都出了口气,终于结束了这无聊的话题,纷纷表示无异议。

    郭劝回身,到书吏身边看着他写好结论,正要拿文状让众人画押。

    正在这时,许申突然道:“且慢,我有话说!”

    程琳看看许申,向郭劝摆了摆手。

    郭劝无奈,只好又走上前来,向许申拱手道:“许判可有别议?”

    “有!”许申从怀里掏了一块乌黑的物事出来,举起来让众人看过。“我有秘法,可用铁杂在铜里铸钱!铁贱铜贵,用此秘法,轻重不减,而铸钱大省费用,可开财源!”

    徐平看着许申手里那黑不溜秋的一块,心里叹气,果然是石全彬给自己看的那东西。(未完待续。)

第34章 都不可行

    秋天的阳光给人格外温暖的感觉,看一眼都让人觉得分外舒服。原野应该已经变成了金黄色,野兔在田间跳跃,寻找着一切可以储存的食物拖回洞里,准备挨过寒冷的冬天。

    徐平看起来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实际上早已魂游天外。

    “以铜三分,铁六分,余一分参酌使新铸钱与原铜钱等重。以此秘法,原铸一钱所需之铜,可以铸三钱。如此一来,国用不乏!”

    许申滔滔不绝,手里举着那黑漆漆的一块胆铜片,满面红光,越说越是兴奋。

    说完目光炯炯地看着程琳:“省主,某此议如何?”

    程琳看着许申手里的胆铜看,沉默了一会道:“你这秘法果然可行?”

    “当然可行!省主且看,我手里这物事,便是铜铁杂成!”

    许申说着,把手里的黑块在椅子里磨,里面便现出铜色,再磨,又现在铁色。

    程琳也不知道许申手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说的到底有几分可行性,一时沉吟不定。用铁代铜,历朝历代主管财计的官员无不梦寐以求,到了五代时候,后蜀和闽越等地终于把这相法付诸行动,在辖地广铸铁钱。然而铁比铜不知便宜了多少,想让铁钱跟铜钱一样值钱,天下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最终铁钱是铁钱价,铜钱还是铜钱价,反而铁钱又重价值又低,比铜钱更加不便,最终催生了益州交子的诞生。

    见许申看着自己两眼放光,满目期盼,程琳也不好驳了他的兴头,对任布道:“副使以为这可行否?不妨说来参详。”

    任布刚开始也被许申说得头晕,没想到他今天是有备而来,竟然还有这妖法。听到程琳问自己,任布冷声道:“用铁铸钱自然就是铁钱,如何能够当成铜钱用?卑职以为不可行!许判官提这方法,与铸当十大钱有何区别?一样是虚钱!”

    任布虽然是与许申斗气,说法未经仔细思考,徐平听得还是暗暗点头。这话才是说到了点子上,铜铁杂铸,终究还是与当十大钱一个道理,都是虚钱。

    自第五琦铸大钱,中国的官员便有了虚钱的概念,即不管钱本来的价值如何,由朝廷强行规定一个价值尺度,这个价值尺度就是所谓虚钱,以与真正铜钱代表的实钱价值相区别。用徐平前世的话来说,就是发行的货币由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变成了信用货币,后来的交子会子等纸币都是这一概念的延伸。信用货币实际是后世货币发展的方向,概念提出得相当超前,要命的是唐朝官府既没有为这货币提供信用,更没有保证信用不迅速贬值的方法,使虚钱成了一个笑谈,后世的反面典型。

    货币是一种特殊的商品,充当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的功能。徐平默默背着前世学来的这些基本概念,想着用怎样一种方式与别人交谈。

    自石全彬找了徐平,说是许申有可能提出铜钱杂铸,徐平就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

    时代的局限,这个年代的人还是搞不清楚货币在商业活动中的本质,才会去迷信什么秘法。一旦搞清楚了,问题也就变简单了,如果是实物货币,那就老老实实地不要搞这些邪道,想方设法保证货币的价值稳定。如果要变成信用货币,那就老老实实地想办法提供信用支持,这种邪道依然没用。

    人的活动是复杂的,变化无常。其实就是在徐平前世谁又敢说把货币搞清楚了呢?每当人们认为自己搞清楚了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奇怪的东西让人目瞪口呆。

    不过跨越一千年的时间,徐平对货币的理解在这个时代是足够用了。

    任布和许申争吵起来,各自引经据典,互不相让。程琳心里也拿不准,只好看着两人争吵不休。惟有徐平心中有底,闭目养神。

    好大一会,任布和许申两人吵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了下来。

    一边监议的郭劝心里暗暗叫苦,这连篇累牍的废话,是写在文状上呢,还是直接删掉?还是最后请程琳定夺?实在是让人头痛。

    程琳看着一边喘气一边恨恨地望着对方的任布和许申两人,又看看一直一言不发的徐平,沉声道:“徐史馆,你觉得铜铁杂铸钱如何?”

    徐平躬了躬身子,沉吟了一下。

    许申的秘法来自阎文应,而阎文应的背后则站着一个巨大的影子。中书为什么会把任布的铸当十钱提议发到三司来议,许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出用秘法铸钱?那个影子在徐平眼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吕夷简,为什么要这么做?要借这个机会插手三司?程琳性子强硬,这些年三司发展得也顺利,特别是最近两年,三司使的上朝班位发生了变化,日常奏对里必然有他的一个班次,获得了与皇上直接对话的权力,程琳对中书门下的宰辅们也就不那么恭谨了。

    也许是因为如此吧,吕夷简在宰辅中现在面对李迪的挑战,宴殊执中观望,两不相帮,单靠王随和宋绶的支持,枢密院那里又都是油泼不进的主,吕夷简有些乏力。这个时候,地位日异突出的三司使的态度就变得极为重要,最少也相于一个参政枢密的分量。

    但肯定一点,吕夷简对这秘法也没有信心,不然按他的行事风格,早就借提铸当十钱的借口拿下了任布,让许申直接就任盐铁副使,强推铜铁杂铸钱。再借这政绩拿下不听话的程琳,换上自己中意的人选。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小家子气,让两个三司的中层官员出面争得你死我活,他悄悄隐在背后,生怕被许申失败拖累。

    太后在时,徐平失意,吕夷简曾经帮过徐平,当时虽然做得隐蔽,但吕夷简又不是开善堂的,后来通过其他渠道让徐平知道了这一点。

    见程琳静静地看着自己,徐平暗暗下了决心。官场免不了交易,但不能用自己的政治前途回应别人的善意。如果有一天,徐平也不介意在适当的时候帮一下吕夷简,但绝不是在这个时候,自己刚刚上任,各方都在盯着自己表现的时候。

    徐平只是一个刚刚踏入京城官场,毫无根基,立有大功的边疆强藩。还远远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指黑为白的实力。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坚持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绝不用原则作交易,更何况吕夷简当时只是顺手帮忙,筹码也远远不够。

    “省主,卑职以为,任副使所言为是!”

    徐平躬身答话,话一出口,其他人都一起吃惊地看着他。

    徐平不管别人怎么看,继续说道:“铁终究是铁,铜终究是铜,再什么秘法,杂铸在一起,也不能把铁变成铜。一文钱只所以能买如许货物,是因为那是铜钱,铁钱是断不可能与铜钱等值的。说到底,铜铁杂铸与铸大钱一般无二,都是虚钱。虚钱当实钱用,就是朝廷强行括民财,要括民财,何必用这遗害后世的办法?高估科配,低价和籴,甚至从豪门富户那里借贷,哪一种办法都能从民间挤出钱来。这些办法不过乱在一时,济一时国用,再怎么也比败坏钱法遗毒后世强得多。”

    见三人脸上的表情五彩纷呈,各具精彩,徐平没有理会,高声道:“是以,卑职以为,铸当十大钱,杂铜铁铸铁,都不可行!”

    许申咽了口唾沫,可算是把徐平的话听明白了,这小子今天是要出风头,另唱一台戏啊!真行啊,这才来三司几天,就想扯旗造反了!

    举起手中的胆铜片,许申站起身子,高声道:“我有秘法,以药化铁,与铜杂铸,就是真铜!以此铸钱,与其他钱一般无二,怎么会是虚钱?”

    徐平淡淡地道:“秘法?当年我是白身的时候,在中牟打理田园,也曾有两个陕西人说是有秘法,能够化铜为银。说得比今天许判官还要天花乱坠,多少豪门富户跟着那两个人烧炼药银,结果呢?白花银钱,中骗子奸计罢了!”

    程琳点点头:“这事我也听说过,群牧司里的兵士还乱过一阵。”

    许申涨红了脸:“你说我这秘法是骗人?岂有此理!这秘法是我亲眼所见,现有铜铁片在这里,怎能与骗人的妖法混为一谈!”

    “大千世界,无奇不好,世间奇人异术所在多有。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终究是要亲眼见过才能当真。朝廷一向禁妖法作乱,我们身为朝廷官员,更应谨慎。许判官手里的所谓铁铜片,不过是铜包铁而已,寺庙里的佛像还是金包铜呢,难不成还相信有化铜为金的秘法?铜铁杂铸,你总要铸出钱来才作数。”

    “徐史馆也认为,这秘法当真可行,可以用来铸钱?”程琳问道。

    “不,即使秘法可行,也不能用来铸钱。那样铸出来的钱即使能当真钱用,与真钱差的价钱也只是这秘法的价钱。秘法总有败露的一天,而铸出来的钱却流布天下,积年下来,不知有多少。到了那一天,秘法不值钱了,钱也就不值钱了,岂不天下大乱?”

    许申见徐平一定要与自己作对,看着他眼睛不由红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35章 我有三策

    程琳心中早有主意,不然他这个三司使就当得太掉价了。

    作为四入头,三司使和知开封府是事务最繁琐的,很多人借助这位子上位,但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很多都不称职。两相权衡下来,就是这两个职位的平均任期都很短,比另外两个翰林学士和御史中丞短得多。

    程琳是个另类,无论是在知开封府任上,还是在三司使上,他都是连任时间最长的那一小摄人中的一个。程琳有吏才,满朝公认,但程琳性格我行我素,得罪的人也多。人家是一进四入头,很快就位至宰执。程琳则在知开封府和三司使这两个位子上转来转去,就是不能更进一步,看着宰执的位子就在眼前,但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

    铸大当十钱法不可行,此事无需多言,就是铜铁杂铸,程琳也不赞同。作为掌管大宋财政的大员,怎么会相信秘法这种无稽的事呢?如果许申不是弄得这么神秘,而是直接铸出钱来,或者有一目了然的样品,再来谈朝廷用这秘法需要交换什么条件,一如当年收徐平的白糖铺子那样,程琳还会心动。

    现在许申说了半天,就是不肯明说秘法是什么,只说把铸钱的事情委任给他,必然会做出钱来。再加上吕夷简在背后的作为,程琳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支持许申。

    许申见程琳有赞同徐平意见的意思,心里就有些急了。他找到这条路子也不容易,与吕夷简搭上线更不容易,还指望着靠这秘术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呢!

    “徐平,你新进三司,诸多事理不明,不要辄放大言!如今朝廷乏用,献俘大典又迫在眉眱,典礼要钱,赏赐百官要钱,赏赐官兵士卒更要钱!左藏库空虚,又从哪里变出钱来?没钱赏赐下去,出了乱子,哪个担当得起!”

    许申看着徐平,屁股都从凳子上起来了,咄咄逼人地问道。

    是啊,一次献俘大典,最少一两百万贯钱要撒出去。其他的可以马虎,赏给禁军士卒的钱那是万万不能少的。这帮骄兵悍卒,仅为了自己到手的赐物比别人的成色差一点,就能拥到皇上面前哗变,少了他们的钱,是不想过了吗?

    徐平看着许申,面不改色:“我已经说过,要想从民间括钱出来,办法多的是,铸新钱是最下下之策。就不说你们要铸的钱成色不足,就是成色十足,也不合适。现在外面物价腾贵,为什么?民间手里的钱已经太多了。大中祥符年间,京城市面上的银价不过一两八百文,如今却要两千文,涨了两倍多。再一下撒数百万贯出去,物价岂不更贵?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将来物价贵了市面紊乱,还不是要着落在三司身上?”

    徐平下管着商税案,这些事情比其他人清楚,也比其他人更加在意。物价上涨,商税收入水涨船高,上涨幅度超出了常规,徐平可未必会受赏。

    程琳淡淡地道:“徐史馆说的也有道理,不知有什么办法解决目前的困境?”

    “就是,你光说别人的办法不可行,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听听!”

    许申早已被徐平这也不行那不行说的不耐烦,当下立即附和程琳。

    “办法有很多,卑职在邕州时,打完交趾,也一样面临着给诸军赏钱。最后所行办法虽然不是完美,但终究是没有出现动荡。”

    许申冷笑:“你在邕州,手里有蔗糖务,最不缺的就是钱,如何跟现在三司比?现在左藏库里连发在京官员俸禄都难,哪里还有钱去办什么献俘大典!”

    徐平点了点头:“不错,那里邕州手里有钱,与现在三司微有不同。但话说回来,有朝廷在这里,怎么可能没钱?朝廷本身就是钱。”

    说到这里,徐平看着程琳道:“卑职有三策,可解决目前困境。”

    “说来听听。”程琳心里有自己的法子,且听听徐平是不是真地有独到见解。

    徐平道:“下下之策,无非是括民财以济国用。取左藏库中绢帛,高估科配,或者向豪门大户借贷,最不济还可以如任副使和许判之言铸新钱。”

    程琳听了,微微笑道:“下下之策,不选也罢。”

    许申听了满脸通红,任布的脸色却和缓下来。虽然说他的铸大钱是最下下策,但是把嚣张的许申拉到了一个水平,心气还是顺了不少。

    “中下之策,则是向内藏库借贷。天下之财,朝廷收聚,不入左藏就入内藏,左藏库乏钱,内藏库就一定充盈。”

    程琳听到这里,不由笑了起来。这正是他心中的想法,财赋不入左藏就入内藏,现在大宋的国力远不到入不敷出的时候。三司年年赤字,不过是帝王用内藏库人为制造出的赤字罢了。自真宗皇帝起,用严刑崚法严禁泄露左藏库的收支储蓄情况,除了丁谓任三司使的时候短暂控制过内藏库之外,后任三司使再也不了解内藏库的情况。虽然臣僚算着,内藏库应该也没什么积蓄,实际情况远不是这样。不会再有丁谓那种强硬手段的人了,三司已经被皇帝用内藏库牢牢控制住。

    虽然心中所想一样,程琳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对徐平道:“自天圣以来,三司历年从内藏库借贷,于今积聚到一千五百多万贯,一直未还。就这样,还是靠你的蔗糖务每年入三司两百多万贯,不然更多。积欠如此之多,还怎么向官家开口啊。”

    三司所收白糖总价不过一千万贯,扣除成本,再加上地方层层截流,到三司还有两百多万贯也算不错了。至于欠内藏库的钱多,那不正是说明了左藏库被内藏库割的肉太多了吗?缺钱了让皇帝掏钱出来天经地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人本来就认为内藏库不仅是天子私藏,而且还是为三司备经费的地方。

    这个道理作为三司使的程琳肯定明白,也只有不明白这中间手脚的其他衙署人员,才会看着三司经常没钱,喊着什么国力日弱,要减员增效。

    徐平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对程琳道:“卑职还有一中策,省主参详。”

    “说来听听。”

    “即使从内藏库借钱出来,一次撒出去,也会造成京城物价腾贵,还是不如不发。”

    许申一听,脖子就梗了起来:“不发?你疯了!圣上恩典,哪个敢克扣!更不要说满城禁军引颈以盼,都等着这次赏赐呢!”

    徐平没理许申,对程琳道:“卑职在邕州时,便没有全发赏钱。而是只发一分,其他两分全部发券,三年领清。三年时间,依券多发一点利息,众兵士也乐意如此。如此一来,赏赐分三年发放,府库便不愁乏钱,而且每年流入民间的钱也不多,不会一下引起物价暴涨。此为中策,目前看起来最为稳妥。”

    程琳沉吟了一会,对徐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朝廷脸面,赏赐钱物扣押不发终究不妥,还有没有上策?”

    徐平笑道:“到了如今,哪里还有上策?上策都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哪里的急切能行的法子。”

    程琳道:“好吧,先记下来,容后三司聚齐,再行集议。”

    又对任布和许申两道:“你们怎么看?”

    任布道:“徐平的法子虽然稍损朝廷的脸面,但既然他已经在邕州行过,想来无甚大差,可以试行,或许就解了目前的困境。”

    许申只是冷笑:“我以为有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法子,不过是巧立名目,还是克扣官兵赏赐!此法断然不可行!若强行施行下去,终究会成为官吏克扣的名目!”

    程琳淡淡地道:“好了,等三司集议吧。”

    在程琳心里,自然知道徐平说的方法的好处,但他想的与徐平不一样。这个年代具体做事的官吏节操比较靠不住,留下了这个口子,只怕后来就有人不认钱券的账,把该赏的钱黑了下来,到时这就成了恶政了。

    此时各种税算名目繁多,收税极不方便,三司做账也非常困难,更有许多税目是并行设立,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就有人向程琳提议合并税目,减少三司的麻烦,也并没有向民间增税。

    面对这个提议,程琳说出了他那番影响深远的话。此时合并税目,虽然三司做帐容易多了,但后来的官员如果面对财政困难的情况,就会把并掉的税目再立起来,相当于额外加税。此时做帐虽然困难,但却绝了后来官员加税的名目。

    这番话对两宋理财官员影响很大,也是造成宋朝各种税捐名目繁多的原因之一。徐平的提议,就给了程琳这种担心,分期付钱会给经手官员留下克扣的口子。

    当然历史已经证明,程琳的担心没有必要而且多余,到了要加税的时候,官员想出来的新名目天马行空,并不会因为程琳把那些名目留下来就少加税了。(未完待续。)

第36章 手舞足蹈

    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洒下来,照在身上暖暖的。

    林素娘带着盼盼蹲在一个小煤球炉旁边,耐心地看着火候。盼盼倚在母亲身上,好奇地看着炉子,还有炉子上面那个小小的锅子。

    不远处,李璋站在院子里,看着面前的徐平扬手抬脚。

    过了一会,徐平停下来,向一边的林素娘喊道:“素娘,锅子好了没有,时候不早了,我与李兄弟喝一杯,再晚就来不及了!”

    “马上就好,心急个什么!”

    林素娘拿起锅盖看了一眼,对徐平道。盼盼躲在母亲怀里,向徐平做了个鬼脸。

    徐平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李璋道:“且罢了吧,我好好一个人,抽手抽脚的,让不知道人的见了,还以为是发羊角风呢。”

    李璋看着徐平的样子笑道:“既然哥哥不耐烦,今天就先罢了。不过日常没事的时候,你也多练练,閤门那里总有别人当值的时候,看见了不定就要弹纠。”

    “我一个小小判官,皇上哪有那么多时间召见我。”

    徐平说着,住了手脚,到了炉子旁边,摸了摸盼盼的头。这么些日子,盼盼终于是熟了,也肯认爹了。特别是知道父亲长时间不在自己身边,心里愧疚,只要自己要什么,几乎没有拒绝的时候,经常偷偷背着母亲向徐平要零食。

    上次回京的时候,皇上召对,徐平由于多年在外,礼仪不熟,全亏是李璋带着,装作没看见,才蒙混了过去。这也不怪徐平,当年他走的时候陛辞,还是太后当政,一群人一起去的,也没这么多规矩。

    不过现在不同了,到底有李用和这层关系,在皇上心里的地位不一样,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召过去说话,总不能一直靠李璋遮掩。今天李璋休假,便来教徐平进殿礼仪。

    其他的倒还罢了,就是连那唱诗一样的赞名徐平也忍了,但这进殿前的舞蹈徐平实在是练不来。手舞足蹈,谁想起来把这动作用在进殿之前了?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动作傻,徐平一动起来就觉得尴尬无比,怎么都觉得别扭。

    不能怪徐平矫情,实际上满朝文武只要经历过的都觉得这动作太傻,只是不敢随便说出来罢了。不但是臣子觉得别扭,皇上也觉得无聊,你在外面手舞足蹈的觉得尴尬,皇上在殿里还等得着急呢。不过这是从前朝传下来的礼节,再是觉得不合适,君臣也一起忍了下来。直到自我感觉良好的宋徽宗上台,才把这项礼仪取消了,顺手扣上一顶有夷狄风的帽子,算是彻底断绝了再起的可能。

    不过现在徐平还得忍着这份尴尬,每次想起见皇上要来这一套动作,徐平恶心得都不想再见到赵祯了。

    林素娘打开锅盖,浓郁的肉香便从锅里飘了出来。

    “好香!”盼盼缩着小鼻子使用嗅了嗅,对身边的徐平道。

    林素娘直起身子:“你们等一下,我进去拿酒。”

    看林素娘进了房,盼盼拉着徐平的手道:“阿爹,你先给我吃一块!”

    徐平笑着摇头,捏着锅里一块肉的一角,提起来,对盼盼道:“张口,小心烫!”

    盼盼张着嘴,把徐平手里的肉含住,不住地吸气。听见门响,盼盼急忙拉住李璋的手,一直拉到离锅子远一点,装作与自己玩,一边嚼着嘴里的肉。

    林素娘拿着酒,看了看锅里,转身道:“盼盼,你又偷吃了?”

    盼盼把口里的肉咽下肚去,转身道:“我没有!”一边说着,眼珠一边滴溜溜地乱转,想着找谁给自己作借口。

    林素娘摇了摇头,也没有再理她。

    孩子就是喜欢闹,你真要给她好好地煮一锅肉,她又不吃了,非要这样偷偷地吃着才有趣。徐家又不是小户人家,盼盼哪里少了肉吃,但还是喜欢这样偷吃。

    在旁边坐下,徐平和李璋两人就着新煮的羊肉,碰了杯酒。

    李璋放下酒杯道:“邕州献俘,定在下月二十一癸丑日,小雪前一天。月初我阿爹就从党项回来了,刚好赶得及。哥哥是带兵打进升龙府的人,必然有封赏,但愿我和阿爹也沾哥哥的光,升个一官半职。”

    徐平笑道:“你现在还怕官升得慢吗?还是不要求进太急,落人把柄。”

    李宸妃苦了一辈子,福泽全落在了李用和这个惟一的弟弟身上,到了这个年岁了皇上才认亲,那是恨不得一下就给他升到节度使去。可惜满朝大臣看着,也不好一下升得太急,只好一次升一点,隔一段时间就升一次,所谓小步快跑。

    至于献俘,徐平刚开始没想到会搞这么大。随着人在路上,邕州的战报传到京城,突然间很多大臣就开始关心起来,各地上表,四夷来使,天下加恩,已经完全由不得徐平怎么想了。特别是边报传来党项不稳,元昊有反心,宰执便欲要借这次献俘显示一下大宋军威,特意等着契丹、党项和大理等邻国来使参加。

    想想也是,交趾君臣上下,光李佛玛的皇后妃子宫女,就有好几百人,一行人全部加起来好几千呢,这一路上光地方管饭就花了不少钱,总得想办法捞点什么回来。

    这么大的仪式,当然得重臣主持,徐平就捞到了一个代表邕州上交趾降表,其他的事情就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功劳分配。

    渐渐太阳落下山,光线开始朦胧起来,李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不过喝了几杯酒,肚子里就装不下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哥哥收拾收拾便去秘阁当值吧。”

    徐平也不再劝,把李璋送出门去。

    徐平带着直史馆,开始的这些日子虽然不在史馆任职,但还是要轮值。最近馆阁校编两库经史,是浩大的工程,很多馆阁官都参与进去,劳碌不堪,值夜的任务便落到了徐平这些闲散人员身上。

    今夜便是徐平当值的日子,长夜漫漫,百无聊赖,林素娘便煮了一锅羊肉让徐平带到秘阁去,喝点小酒解闷。再一个馆阁下层职事人员大多入仕不久,职位也低微,在京城里活得不容易,徐平带点肉去也是给他们的福利。(未完待续。)

第37章 夜对

    天色黑了下来,街市上却更加热闹,闲逛的人三三两两,沿着汴河而行。河边大道两侧各种摊贩,卖着零食和各种小玩意。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夜色里划过,好像带着奇怪的魔力,勾引得行人心痒痒的,忍不住就想顺着声音过去看看。

    徐平和高大全一前一后,骑在马上沿着大道缓缓而行。李用和还没回来,徐平也就没有为高大全奔波,这些日子就随着他上朝下朝。早晨把徐平送到地方,牵着徐平的马回来,等晚上再牵着马接徐平回来。

    孙七郎在邕州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当地婆娘,原本说好是随着献俘的人马一起找到汴梁城来,却没想到为了等各种准备做好,特别是等契丹和党项等国的使节到来,献俘仪式一拖再拖,献俘队伍也走得像蜗牛一样。如今终于进了京西路,孙七郎等不及,一路寻过去了。高大全少了伴,送过徐平便在各处瓦子里闲逛,日子过得也是无聊。

    沿着御街到了皇城附近,一直到了崇文院门前,徐平下马,高大全帮着把小火炉和小锅子提了,随着徐平进了院门。

    过了门禁,徐平带着高大全一路到了史馆书库前。说是官员过来当值,其实真正做事的还是值夜的吏人,见到徐平过来,急忙上前见礼。

    打过招呼,徐平带着高大全到了门前的走廊里,让他把火炉和小锅子放下,还有一些切好待煮的羊肉,便让高大全回去。

    这里是藏书的地方,原来都有火禁,天圣年间因为当值的官员冬夜寒冷,才允许可以生个火取暖,但书库里还是严禁烟火的。

    吏人搬个凳子过来,徐平在火炉边坐了,问过了书库并无事情,便让吏人继续去巡逻,有事再叫他们过来。

    徐平坐下没多久,门口便有三个人缩着身子进来,一路看着火光走到廊下,向徐平见礼,不停地吸着鼻子。

    徐平回过礼,对三人道:“今天只有你们三个吗?南廊集贤院里今夜谁当值?”

    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道:“韩稚圭当值,我一会替他过来。”

    这边说着,最年轻的那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跑过一边,找当值吏人要了几个凳子拎了过来,交给其余两人:“夜色寒冷,且坐下靠近火边说话。”

    三人在火边坐下,徐平把炉子上的锅盖打开,口中道:“今夜内人煮了点羊肉,大家一起就着喝点酒驱寒。”

    年轻人闻着香味不停地吸鼻子,口中道:“甚好!甚好!谢过嫂夫人!”

    徐平掏出酒来,分发酒杯,年轻人忙站起身来接过酒瓶倒酒。

    这三人是目前馆阁里资历最浅的,比徐平和韩琦还浅,刚过院试不到一个月。天圣八年的进士最高第,最年轻的是状元王拱辰,接近四十岁的两个分别是榜眼刘沆和第三名孙抃。三人一起过院试,一起任直集贤院,正赶上修书,一起就先在馆阁里任事。

    王拱辰家境贫寒,父亲早亡,寡母拉扯四个儿子长大。天圣八年那一届科举过了省试后,省元第一名为欧阳修,自觉状元尽在掌握,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等中状元后穿,结果一个没看见被王拱辰偷偷先穿了去,最后状元也被王拱辰得了。当然,虽然贵为状元,王拱辰家里在后世最出名的却是他的外孙女,词人李清照。

    因为是开封府咸平县人,与徐平算是老乡,王拱辰在徐平这里比别人随便一些。如今他官职低微,俸禄微薄,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羊肉,自然比别人也急。

    刘沆家里是土豪,性子也豪气,不拘小节,有酒有肉自然要来吃。他曾进士不中,回到家里自号“退士”,不想再考了,后来被老爹逼得没办法,天圣八年又考一次,结果就中了榜眼,算是光耀门楣了。

    孙抃是眉州人,家境也还好,但历代种田,到了孙抃才读书考科举,没想到就一举高中。离家太远,一个人无聊,便也随着过来。

    孙抃和刘沆年龄差不多,一个三十八岁,一个三十九岁,可官场上不看年龄,中进士踏入官场太晚,在徐平这里也只有自居晚辈。

    王拱辰把酒倒上,端起酒杯来劝了一杯,便举起筷子只管吃肉。

    徐平在家里已经吃过,只是偶尔伸伸筷子陪着众人。京城里做官,像这种刚入仕途不久的,一个人还好,吃喝不愁过得悠闲,一有家庭拖累日子就紧张了。

    刘沆和孙抃两人家里都不缺钱,只是过来凑凑热闹,王拱辰则就不同了,他家里一母三弟,就在开封,日子过得相当紧张,那是真的馋肉吃。

    三人喝过几杯酒,吃了一会肉,孙抃起身道:“那边韩稚圭一个人孤寒,我去换他过来也吃些酒肉,免得他日后闲话。”

    韩琦也是日子过得宽松的人,但既然有这个机会,又是徐平同年,自然要过来凑个热闹。孙抃是个好实人,性子又随和,自然是他第一个去换班。

    孙抃刚刚走出史馆所在的西廊,崇文院外忽然响起喧哗声,不一刻就有人挑着灯进来,径直到了史馆这边,高声道:“直史馆徐平,有旨见驾!”

    徐平吃了一惊,认得是皇宫里的内侍,急忙上前施礼。

    内侍道:“官家有事咨询,速速随我入宫!”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径直领着徐平出门。

    馆阁职事,既然称学士,自然就有备咨询的职责。学士当值,皇上自然可以随时召入宫中问事,这种夜对并不稀奇。

    不过让徐平奇怪的是,崇文院里当值的这些人大多都是中下层官员,大晚上的被召入宫中去以前不是没有,但却极其罕见。自己这才当值没几回,怎么就赶上了。

    召学士问对不是朝廷公事,礼仪随性得多,问的内容也没有限制。更重要的是,这种奏对不在中书掌控之下,也私密得多。

    自从回京,这是徐平与皇上赵祯的第一次私下接触,徐平心里竟有些异样的感觉。

    (备注:王拱辰和欧阳修是联襟,都娶的是参政薛奎的女儿。不过欧阳修娶的是二女儿,在王拱辰之前。在此之前欧阳修娶过两任妻子,景祐四年才娶薛女,所以此时的王拱辰应该是单身。奇怪的是,薛奎都六七十岁了,女儿怎么都这么年轻,他又没有儿子。)(未完待续。)

第38章 统计学

    经过垂拱殿,一路沿着边廊,这次走的路线更加曲折,距离也更远,徐平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直到看见前面有人提灯站在一边,小黄门停了下来,徐平才知道到地方了。

    黑影里闪出石全彬来,低声对徐平道:“官家和盛学士在那边闲坐,随我来。”

    走不几步,前面是个小亭子,不远处就是水池,徐平才知道已经到了皇宫后苑。

    后院是皇宫的后花园,地方广大,建有水池亭榭,栽有四时花卉。当然也曾在这里栽稻种谷,也有皇后在这里栽桑养蚕,以示重视农事。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赏花游玩,有时候也在这里召见大臣,游宴居多,其次咨询,绝少在这里处理政事。

    石全彬上前赞名,徐平跟着见礼过了,赵祯命小黄门赐座。

    徐平小心翼翼地坐下,偷眼看赵祯脸色平和,旁边身躯肥大的盛度也是一脸悠闲,心里初定。想来就是说些闲话,并没有特别紧要的事。

    小黄门上茶,赵祯随口问道:“徐平,前几天听说三司议铸新钱的事,你与所有的人都见解不同。这两天事情定了下来,怎么也不见你上奏章分说?”

    徐平道:“三司集议,微臣所见已经说得明白,有司同僚觉得不合适,那可能就是因为我年轻见识尚少,以后多学就是。中枢不采纳微臣所见,想来是有不合理的地方。”

    “宰执不采纳你的意见,是因为地位不同,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未必就是你说的错了。你能想出其他见解,也是不易,应该要上奏章,为自己分说。我问过李相公,才知道自三司集议之后你就再无声息,不应当啊。”

    徐平有点蒙,仔细想着赵祯这话的意思。按他前世的习惯,会上自己已经公开表示意见了,意见被否了就否了,会后怎么还能纠缠?更不要说还专门再打报告,那不会让上司更讨厌吗?当年老站长就是这副犟脾气,结局并不怎么美好。

    一边的盛度笑呵呵地道:“云行少年,初入京师,难免小心谨慎。日后但记住,集议是说给同僚听,奏章是让官家得知,你不上奏章,官家如何知道你的想法?”

    徐平道:“谢学士教导,我记住了。”

    盛度长得极为肥胖,已经到了影响动作的地步,平时行个礼都难,偏偏又跟王曾一样长了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看着让人觉得奇怪,也觉得慈祥。实际上却不然,盛度的学识和为官都算不错,但为人有点小阴险,平时同僚非万不得已都不敢与他说话。

    有这么个人坐在一边,徐平打起十二分小心,生怕说错了什么。

    翰林学士备顾问,经常随在皇帝身边,赵祯亲政不久,尤其倚赖,除了玩乐的时间,身边一直跟着。如今三个翰林学士,章得象与吕夷简亲厚,冯元是做学问的,主攻《易学》,能跟着接见徐平的,也只有一个盛度了。

    话点到即止,赵祯没有再说下去,问徐平:“听闻你不赞成铸新钱,这倒也罢了,怎么从内藏库借贷也认为不妥?”

    徐平道:“臣不是认为从内藏库借钱不妥,而是认为在京城物价已经腾贵的时候,再一下发出几百万贯现钱不妥。京城人口有定数,需要用的钱也有定数,钱发得多了,市面上卖的物品不变,价钱自然也就上来了。物价骤涨骤落,小民无所适从,必受其苦。”

    赵祯笑道:“这话说得过了,得了赏钱的人,觉得物价贵了自然不买,把钱收起来就是。等到物价落下来,再买也不迟。”

    “陛下,小民生计,只怕没有这么从容。发赏数月前就已经传出去,应得赏钱的人必定早已想好,有的人要换房,有的人要娶妻,有的人想好好吃一顿,钱哪里存得住?”

    徐平嘴里说着,脑子飞快旋转,想着怎么解释钱多了物价一定会涨的道理。人数众多的非理智行动,必然不会出现即时存钱的事情,这个年代却不好分说。

    盛度在一边插口道:“徐平说的是,小民生计,家无余财,哪里能够存得住?市面上铜钱多了,物价总是要涨一涨的。不过京城过百万人,两三百万贯铜钱也当不得什么。”

    徐平正色道:“不然。微臣在邕州,也曾因为蔗糖务发赏钱,及与交趾作战之类发赏钱,出现物价动荡。当时便让属僚统计了一番,以先前邕州而论,一人只能当得一枚多铜钱,市面上铜钱再多,物价必定上扬。如果一人当三枚铜钱,物价就要涨上一倍。当然京师不同于邕州,大户富人众多,各种生意也多,所需铜钱也多。”

    赵祯听了有些惊奇:“这种事情,也能仔细算计?”

    “自然是能,只要有心去做就能做到。”

    赵祯见徐平说得认真,看了身边的盛度一眼,正容道:“京师一百多万人,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做这等事情?你是不是还有特别的法子?”

    “当然不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问,只要在每厢划出一小片,以此类推即可。”

    “这当不得真吧?国家大事,如此做太儿戏了些!”

    见赵祯的脸上有些失望,明显觉得徐平这方法太平常,本来还以为有多么高明的秘术呢,原来只是以小推大。

    徐平也没法仔细说统计学的原理,只是道:“以小可以见大,只要方法得当,肯下功夫,慢慢去做总能把握住事实。”

    赵祯心里是一千个不信,看看盛度,心里有些后悔。今天应该叫冯元来的,他精研易学,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或许他更能与徐平对上话。

    盛度是个老成精了的人,见了赵祯和徐平两人的神情,圆场道:“这事情徐平在邕州做过,或许真有其术也未可知。如今他管着商税案,不如就让他去计算一下,此次献俘大典之后,京城物价有没有上涨,涨了多少,与他推算相去几多,岂不是好?”

    赵祯看着徐平:“如何?可能计度清楚?你在邕州虽然多有政绩,回京师之后却要从头做起,这便是我给你的第一件差事。”

    “臣领旨——”

    徐平本来想说我回去先写个奏章,把计划说清楚,想想还是算了。这年头好像都喜欢留点神秘,把什么话都说明白反而行不通。中书最后计议的结果竟然是让许申去用秘法铸铜钱,而且还让他仔细保管秘法,朝廷竟然不问。这里面有吕夷简的推动,当然最重要的是如果搞砸了还有内藏库兜底,但能定下来就很让人惊奇了。

    (备注:有学者研究指出北宋市面流通铜钱与人口大致相当,书中采用此一观点。)(未完待续。)

第39章 文理荒谬

    深秋夜里的风吹在身上冰凉刺骨,徐平走在皇宫里的廊道中,觉得有些迷茫。很多事情放在他的前世很容易就讲清楚,但在这个时代,能向别人讲明白就不容易了。如今他在三司做事,一些根本的观念就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怎么把自己的知识跟这个时代结合起来,是个很大的难题。

    石全彬提着灯走在前面,领着徐平出宫去。走到僻静处,石全彬放慢脚步。

    徐平想着心事,并没有注意,很快两人就并肩走在一起。

    石全彬轻咳一声,对徐平道:“云行,你真的有把握许申那里铸不出钱来?中书可是已经议定,由他在钱监带人鼓铸。”

    徐平突然生出一种无力感,平息了一下心情才对石全彬道:“阁长,许申那里并不是铸不出钱来,而是不能铸出堪用的钱来。他招集了百十有名的匠人,下了无数本钱,铸出个一贯两贯也不是稀奇事。但这种钱有什么用?本钱一枚都要值几贯了。就是把国库掏空,他也铸不出赏赐要的钱,唉,也相于铸不出来了。”

    “云行说的是。只要他们在官家面前交不了差,这事情也就算成了。阎文应最近气焰熏天,经这个一挫折,磨炼磨炼他也好。”

    石全彬见徐平的心情不好,也就识趣的不再多说。他只要确认阎文应这事办不成就好了,至于什么铸不出来和铸不出实用的铜钱的区别,跟他有什么关系?

    回到京城,徐平总是觉得自己跟人说话费劲,经常不在一个频道上。这也难怪,在岭南的时候他是一方大员,人人奉承他,现在可是反了过来。

    回到崇文院,韩琦被孙抃换了过来,与王拱辰和刘沆两个人吃得正欢,见到徐平回来,笑道:“云行怎么去了这么久?羊肉可是快被我们吃光了!”

    徐平笑了笑:“我家在这里,自然有人照顾,你们多吃一点。”

    说罢,坐了下来,与三人聊些闲话,喝了几杯酒。

    跟皇上说的话严禁外泄,不然会引起帝王极大的反感。韩琦等人都知道这规矩,自觉地不谈徐平刚才的去向,只是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夜里当值,徐平第二天休息,到三司衙门里随便转了转,画了个押,便就回到了家里。想起昨夜与赵祯的谈话,他让自己借着商税案,比较一下发赏赐之后京城的物价波动,仔细想想这事情也挺有趣的,算是两个时代观点和做事方法的碰撞。

    但事情并不好做,商税案并不负责收税,真正跑腿收税的是官府的人,而只从各官府报上来的数字,也发现不了多少东西。要去真地取样统计,徐平没有人手。

    想来想去,徐平还是决定写一份奏章,把自己的计划说清楚,需要什么样的人力物力,需要开封府给予什么配合都写出来。虽然不能跟中书说这是皇上交办的事情,但在三司来说这也不算是多管闲事,能省自己的一分力气也是好的。

    如在前世让徐平写一份这样的报告不难,但要把这内容按照奏章的格式写出来,却费了徐平无数脑力,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

    奏章必须经过中书门下,这个年代没有密奏的概念。徐平把奏章发出去,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不安,不知结果是什么。虽然他已经尽力按照奏章的格式办事,还是没法完全写清楚,便学着前代的办法加了个附件,甚至在里面加了些表格。

    事情过了一两天,也没有中书的回复回来,徐平有些等不急,便开始着手安排三司的一些没有固定职事,识字的人,招集起来准备散到开封城选定的地方收集物价资料。他手下管着兵案,三司所属的兵员都归他管,努力一下,人员还是勉强能够凑齐。

    这一天徐平准备好了资料,在自己的官衙把几个为首的重要人员叫过来,给他们培训该如何走访,如何填写资料。

    正说得热闹的时候,任布怒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徐平的奏章,甚至都没有让其他人回避,高声喝问:“徐平,你也是一等进士出身,为官多年,给中书的奏章,这是个什么东西!中书行下札子来,‘文理荒谬,辞意不通’!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位一等进士得过这种评语!”

    徐平看着任布,一下愣在那里。他自觉奏章写得虽然文彩没有多好,但最少是文理通顺,把该说的都说的清清楚才对,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评价?

    任布说着,走到徐平面前案几上,把那附在后面的分析和表格摊开来,口中道:“看看,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什么!你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三司出身,事情必然条理清楚,可有你这种不知所谓的东西?”

    徐平看着自己花了一天心血的奏章,被凌乱无章地撒在案几上,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自来到这个世界,决心要考进士做官,徐平认认真真地学习各种知识。说起诗赋文彩,徐平算不得出彩,但也绝不至于到不堪入目的程度。这么多年以来,徐平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说,而且是被上司这样说。

    惟有在秋日,满天落叶,凉风渐起,太阳才让人觉得特别温暖。

    今天是个晴天,太阳很好,京城里外面大街上也很热闹。

    阳光从窗子钻进来,照在徐平身上,带来暖暖的感觉。徐平却觉得心里很冷,这冷意一直到骨子里,到灵魂里,无论如何也驱逐不去。

    蓦然回首,来到这世界竟然接近十年了,徐平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离自己好遥远,遥远地真正成了另一个世界。

    曾经,徐平以为在这个世界生活很容易,这么多年他也是顺风顺水,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只是自己还没有遇到磨难,哪里有容易的世界?

    把桌上的奏章收拢起来,徐平对任布道:“让副使为难了。札子呢,给我收起来,日后时常看看,或许会长进得快一些呢。”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办成,要办好,要办得完美无缺。文理荒谬,那就荒谬好了,事情办好了再来谈谈不迟。

    (今天在某论坛被喷得狗血淋头,心情有点低落,不到的地方,大家见谅。)(未完待续。)

第40章 冬雨

    不知不觉就下起了雨,随着微风扑到徐平的身上,冷得人发抖。

    上午还是大晴天,让人能感觉到秋天的暖意,下午天阴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雨,一下子就进入冬天了。

    已经进入十月了,按说也该算是冬天了,只是缺少这么一场冬雨,提醒人们一下。

    徐平已经感觉到,宋时的节令比自己前世要早一些,他做着关于农业的工作,对节气比较敏感。一千年的时间,足够节气错开几天,这个年月,冬天也比前世来得更早。

    上午被任布说了一通,而且是当着属下的面,徐平的心情很失落。如果是在前世,有顶头上司这样对自己,或许就拍着桌子骂起来了吧,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个年代却不可能,端起了这个饭碗,你就别无选择。想当初在邕州的时候,六年时间也不是没有属下跟自己吵闹吗?不管他们有没有委屈,都会去默默做事,这样想想倒也看得开。

    唉,想当年,曹克明态度稍不恭敬,自己就与他顶着来。不过几年的时间,心态竟然不知不觉就变了,受过委屈,默默地舔过伤口,默默地回家去。

    终究是心里不舒服,徐平今天提前离开了三司衙门,也没等到高大全牵马来接。一个人顶着风雨,顺着御街到了汴河边,顺着汴河边的大道静静地回家。

    进了家门,雨早已打湿了衣服,院子里的翠儿看见,惊见道:“官人怎么冒雨回来了?高大哥牵了马刚刚出去!”

    徐平道:“今天回来得早,就不等他了。”

    说着,径直回了自己小院。

    汴河大道上人流拥挤,高大全骑马经常不从那里走,两人路上并没有碰到。父母带着盼盼回乡下躲冬去了,家里只剩下徐平夫妻,比平时冷清了不少。

    一进院子,林素娘急急忙忙地从屋里出来,见了徐平的样子,上来帮着他抖落身上的雨水,口中埋怨道:“明明下着雨,怎么还急着赶路?我特意吩咐高大全带伞过去。这下倒好,他白跑一趟,你身上也被淋透了。”

    “一点小雨,碍什么事?”

    “怎么不碍事?这天一下就冷了下来,小心着凉!”

    林素娘一边说着,一边把徐平拽进屋里,帮他把湿透的外衣脱了下来。

    林素娘给徐平换上了干净衣服,让小厮生了盆炭火端进屋来,徐平在一边烤火。

    雨一直不停,好像要把天地间的暖意都冲洗去,徐平坐在炭火旁,感觉着火光里散发出来的温暖,默默地看着外面的雨丝。

    天还没有黑下来,太阳就被云层遮挡得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时辰。

    徐平看着屋外,突然笑了笑。坐在对面的林素娘看见,小声道:“你笑什么?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心情不好,突然间这样笑,好吓人的啊!”

    “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开心事。”

    徐平没有理林素娘,自顾自想心事。想起不知道什么时辰,徐平才蓦然想起这个时代还没有钟表,自己前世有的东西很多这个时代都没有。为了一个中书札子生什么闷气?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在乎官场上的烂事了?如今有官身,回到了京城,一家子在一起,原来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何必再为官场上的事情伤脑筋?

    以后就按时上班下班,少说话,多做事,不得罪人就好了吗!有了时间,搞点这个时代缺少的东西卖卖,家里赚钱,舒舒服服过日子多好!

    朝堂上那些人想怎闹尽管闹去,自己又不欠了谁的,跟着掺和干吗?自己脑子里多少发财的路子,又不指望那点俸禄赏赐发财!

    太祖时候,名将曹彬有名言:“好官不过多得钱尔。”当然曹彬本人在官任上并不贪不义之财,但这句话却成为大宋不少臣僚的座右铭,尤其是武将。以被贬不久的枢密使张耆最为杰出,这位在太后当政时宠遇无以复加的执政大臣,为了不让家里奴婢的工钱外流出去,竟然在家里卖起了杂货,院子回廊放满各色物品,简直就是后世超市的雏形,不过他是办在自己家里而已。更过分的是,他亲自给家里的奴仆看病,然后用药钱抵奴仆的工钱,各种奇思妙想让人叹人观止。

    为官只要不犯错,别人总挑不出自己毛病了吧,然后有闲多赚点钱多好。

    起通了这一点,徐平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甚至对日后的生活有了期待。

    林素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徐平想了些什么,但只要脸色好起来,不再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徐平官场上的事情她有劲也使不上,只盼着家里快快乐乐。

    门外传来马蹄声,本以为是高大全回来了,却没想到是李璋来作客。

    两家现在住处相离不远,没事了就可以走动。李家虽然是外戚,但章懿皇太后已经去了,台谏们盯得不严,与徐平又是世交,走动起来并不怎么惹眼。

    进了徐平院子,李璋见徐平安闲地在炭盘边烤火,出了口气:“听说你今天被中书责斥,又提前冒雨回家,我还怕你一时想不开呢,特意提前交班来看你。”

    李璋此时的顶头上司是西上閤门使,曹彬的幼子荣州刺史曹琮。曹琮名将之后,兄长又娶了秦王赵廷美的女儿,也算是外戚,与李璋的关系还不错。反正閤门那里基本清一色的外戚勋贵之后,这些人的关系错综复杂,自成一体。

    在徐平对面坐下,林素娘上了茶来。

    徐平道:“外面的雨看起来一时也停不了,雨夜无事,你在吩咐烧几个菜,我们兄弟喝两杯。自回京师,我们兄弟也很少有机会痛痛快快喝一场了。”

    看着林素娘出去,李璋向前凑了凑身子,对徐平道:“哥哥,我打听到是哪位宰执对你下的札子了,你绝想不到!”

    徐平心情已经放开,毫不在意地道:“中书宰辅就那么几个人,猜也猜得到了。李相公性子虽急,这件事上却没有插手。宴相公更加为用说,纯粹是局外人。剩下的三个人里面,吕相公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做不出这种事来。而王相公呢,一心向佛,年龄也已经大了,身体不便,政事参与越来越少。那还剩下谁?”

    最后剩下的参知政事宋绶,想当年与宴殊一起以神童入仕,但仕途却远远不如宴殊顺利,中间颇多波折。如今一起做参政,宴殊中立,宋绶却紧跟吕夷简。无论从性格,还是从立场,都必定是宋绶无疑了。许申是从阎文应那里得到的铜钱杂铸法,阎文应与吕夷简的关系这么多年,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从来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罢了。许申的事情没有吕夷简背后支持,根本就不可能过中书那一关,徐平的奏章在这个时候添乱,当然要给徐平一点颜色看看。不过吕夷简一向圆滑,不可能自己出手,那就只有宋绶了。

    李璋看着徐平,笑着摇了摇头:“哥哥猜错了,给你下札子的是王随相公。”

    “什么?怎么会是他?怎么可能是他?”

    徐平的心情虽然已经平复下来,听到这消息还是吃了一惊。(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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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富贵介绍:
穿越到北宋仁宗年间,金榜题名,却因为得罪太后,被打发到岭南为官。从边疆小官做起,步步升迁,徐平终于熬到出头天,在宋代书写自己的传奇。
从五代乱世走来的北宋,世家大族一扫而空,社会上还没有士绅,宗族社会尚未成形,阶层变动之剧烈和平社会前所未有。大宋的治下不再有贱民,这是一个不问出身的时代,奴仆的儿子可以成为宰相,小兵可以晋升为军队统帅。
这是最好的时代,对于个人来说,人生一切皆有可能。这是最坏的时代,数量庞大的常备军装备精良,却屡战屡败,最终把整个民族拖进深渊。这个时代改变了徐平,徐平也改变了这个时代。
富者,富甲天下;贵者,贵极人臣。
伴随着一个穿越者的脚步,回望那远去的大宋风华。一世富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世富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世富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