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防线
凌空子说了这句话之后李云心便知道,自己绝不能同她“回山”。
如果是普通宝物还则罢了。但既然是“双圣”在等的,竟然同他们飞升有关的东西……他不大清楚别人会怎么办。但清楚如果是自己的话,可肯定不会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那么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未必一定要杀死但是……
是和飞升有关的事啊。
等了……一千年?还是两千年?
“两千年前画圣就在,一千年前才……”
“期间一千年的时间,这么久,就没有人能打开那玉简?”李云心微微皱眉,“画派曾经存在了一千年吧?画圣没有传人?”
“你既然看过那玉简,你应该知道里面的文字,是怎样的吧。”凌空子略略地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平稳起来,说道,“当然有人看过那玉简,也读过里面的文字。但这那玉简当中的文字立意极深,相当隐晦。文字本身又是太古圣人所用的简符。我们有些人通晓这文字,但还需要更多人群策群力,一同参详。所以我们也需要你——跟我走,并不是一件坏事。”
“哦。原来如此。”李云心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好像因为刚才饮了酒、又激动的缘故略有些头痛。
但实际上,他身上的汗毛已经根根树立起来了。他抬手,也是为了掩饰脸上可能出现的、会被对方觉察的细微波动。就好像忽然见到欲扑击的猛兽毒蛇,一股寒意陡然自他的骨髓中爆发出来,瞬间传遍了全身!
刚才那句话不对劲。
凌空子眼下的状态也不对劲。
她好像忽然变了个人——他读不懂她的语气了。
如果说刚才凌空子已经被他攻破、整个人的内心世界都袒露在他的面前,那么就在刚才谈论起与通明玉简有关话题的那一刻……
仿佛触动了她内心当中的一个警报,她的潜意识层面瞬间被某种强大力量武装起来、构建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心防——有什么人,或者曾经有什么事,对她进行过极其强烈的心理暗示!!
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在她心中建立了一个警报机制——一旦有什么事件或者人触发了这个警报,那么她整个人似乎就变得异常的冷静沉稳……
在这一瞬间,摆脱了李云心之前对她的掌控!
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下……凌空子似乎还并不自知——她本人,似乎也并不清楚自己潜意识里的警报,被触发了!
她说“既然看过那玉简,应该知道里面的文字是怎样的”——李云心看过。
因而他知道里面的文字,是这个世界人人都看得懂的文字。
她又说“当然有人看过,但却读不懂”——如果有人看过,就不可能读不懂。他现在的境界可以看到的,都是些修行的法门——以这个世界的文字书写。而画圣通过某种、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法术方式给那东西设了些限制,使得他需要修为更进一层,才能看另外一些东西。
但仅就目前他知道的而言,绝对不会存在——“读不懂”这个问题。
这意味着无论是她,还是她口中的“某些人”,都没有真的打开过这个“通明玉简”、看过里面的内容。
她扯了个谎——一个极容易被看穿的、可一旦成功了,却极有效的谎言。
这是因为她或者他们大概认定了一个前提——不可能有人,知道那通明玉简开启的文字。所以她尽可以鬼扯什么“太古圣人所用的简符”。
——既然道统和洞天那样多的强者都没有见过,那么他李云心也不应该见过——李云心应该开启不了这通明玉简。
那么凌空子实则是在故意以及一种相当随意的态度暗示自己——“我们当然知道怎么开启这东西。而且我们甚至阅读过这东西。无论你能不能打开它,能不能阅读——我们都可以。而现在我们很乐意接受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随便换作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大概便上当了吧。
这女人眼下在思维层面……
简直是……
暴走了!
李云心轻轻地做了两次深呼吸,重新让自己回到理智又敏锐的状态。
在这宝华会上他做了很多事、布下很多线。现在,他在试着重新找到一条线、尽快摆脱眼下的危险局面,好有机会从长计议。
在两秒钟之后他放下手、重新抬起头,微笑起来:“好。我跟你走。实际上我早就……有这个安排了。”
他看看堂中那些不视不闻不动的人,指了指身边的刘老道:“我今天搞出这么多事情,一则是为你,二则是为他。作了这画,也是一样的。我在想我或许得展现点儿自己的价值——我不但是玉简的持有者,还是一个厉害的丹青道士。”
“道统和剑宗缺我这样的人,我不是可以被随便牺牲掉的小卒。但是我走了,这老道……”
“我和他相处这么久,我喜欢他了。”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你知道我已经修到了化境,我要找道心了,我还要渡劫。我不确定这老道是我的道心,还是劫。既然有人的道心是一只蛙,当然也可能我的道心是一个人。”
“如果他可能成为我的道心,那么他不能有事。如果他是我的劫,那么他更不能有事——你也清楚,作为劫的他死掉了,这劫就更难渡了。”
“所以我今天做这些事,之后还要给这些野道士施恩——就是为了在我走之后,让他过得更好些。我那位朋友九公子见过这老道,我也恐他害他,所以……从这里说,我亦是要除掉那龙子。”
凌空子似乎是微微笑了笑:“那么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呢。洞天可是他们这些人心里的仙境。”
“你知道你、我,还有高等修士,都是什么样的人。凡人说修士是仙人,但讲道理——我们渡了一个个的劫之后,看妖魔更有亲切感吧。那种环境,他不会喜欢。我不喜欢被圈养——他也不会喜欢。而且那里没有琼华楼和木南居。”
“实际上……这是一道围城。城外的人想要走进来。走进来了,就身不由已,甚至连走出去的念头也生不出了。”
凌空子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声音里有笑意:“听你说话总是有趣。那么来说说……你要我捉的鬼。捉来干嘛?”
第九十章 什么鬼
“龙子在找他啊。”李云心看了看裴决子。他不清楚凌空子什么时候发现这位自京华来的画师有些不对劲儿,但知道那被附了身的画师,已然被控制住了。
裴决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几后面,但眼神却变得有些惊慌——他动不了。
“我和龙子……唔,我叫他九公子。我和九公子同行回到渭城之后,他就消失了。那段时间渭城附近也开始出事——我本以为是他做的,但后来觉得手法不像。”
“前段时间我在城里到处走,问了些人。有些人的亲戚住郊外,正好家里死了牛。一问死状,知道应该不是九公子做的——九公子吃人,这东西却噬魂。”
“而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就开始查九公子。从龙王庙的庙志里我猜他是龙的第九子螭吻——而今你也说他是龙子,那就是我猜对了。”
“我又从庙志里发现……在记录里只要有比较异常的降水记录,差不多就会有人口失踪。九公子爱吃人,又是龙子。那么我猜……他就是庙里的……渭水龙王。”
“如果他是渭水龙王,这附近就都是他的地盘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顾家的男人——依照他的胃口,在渭城附近每年只吃十来个人,已经太克制了。那么现在有人在他的地盘上捣乱——虽说是吃牛的魂魄,他也没法儿忍。”
“不过后来知道不仅仅是吃牛,很多家禽也这么死的。只不过牛嘛,一头牛几乎能改变一个庄户人家一辈子的运气,是大牲口,所以大家都在说牛。”
“那么我猜九公子就是在找这个东西……这鬼。刚才他进来了,天下就狂风暴雨。他呢,就一个劲儿地往天上瞅。我看得出他有点儿得意。因为九公子,应该此刻就在渭城的天上找他吧。但是我很好奇的是……”
“能让九公子那样的大妖魔都找不到,却能被我们制住。但是刚才我却一点儿阴灵气都没感觉到。所以……”
“阁下到底什么鬼?”
他已经转向了那“裴决子”,在真诚而好奇地问。
凌空子弹了一下手指,似是解开什么禁制。于是这“裴决子”便口吐人声:“君因何缚我?”
“……果然能说人话啊。”李云心由衷赞叹道,“之前看他不声不响,一直是那个管事说话,我还以为不会说人话呢。”
“似是百年的大鬼了。”凌空子说道,“能学人言语也属常事。它们原本就是人,成了鬼又机缘巧合徘徊在阳间才痴痴傻傻。但在阳间待得久了,像这种吞噬生魂的,慢慢也会重新知晓人事——看这一只,少说也有两百年道行。”
“啊……这个我倒不是很懂。这么说的话这鬼活得久了,不就是跟人没什么区别了么?那还会更强嘛,你看,还会法术了。”
李云心在发问求教,凌空子便答他。只有这鬼还瞪着眼,连声问“君因何缚我”——这时候,才显出与“人”的不同来。
“鬼毕竟是阴灵。”凌空子耐心答,“神魂原本与**合一,密不可分。人身死,便有了鬼魂。之所以叫鬼魂而不再叫神魂,是因为身乃魂之殿。身死,神魂必然受损,失了供奉的殿堂,也就成了鬼魂。”
“所以鬼魂实则是受损的神魂。既是损了,也便不补回来了。因而无论如何,总与人有异。譬如鬼魂总有执念。有些事情实则就是它身体失掉的一部分,是难记起的,除非补全了,才能记得清。你听这鬼说话——现在可还有人这样说?”
之前李云心只觉得这大鬼说话怪。这时候听凌空子说再细品它的话,意识到果然与人不同——与现在的人不同。
大庆朝在李云心的眼中虽然属等级森严的古代社会,但风气实则是比较开明开放的。譬如说像尹雪柔那种家境还算好的女孩子都可以每天在街上抛头露面,而人们也未觉有什么不妥。
具体到礼节、言谈,相比前朝要“粗俗”很多。
譬如刘老道就不大懂今日这宝华会宴饮的规矩。说是古礼,实际上是前朝寻常人家也会遵循的世俗礼仪。
到言谈……
前朝,无论男女,皆尊称为君。大庆朝的人笑话前朝迂腐,说两人争执谩骂的时候,依旧称“君乃泼皮无赖”,相当滑稽。如今看这大鬼……
也是尊称为“君”了。
“我需要这鬼。”李云心说,“在这里不合适,我得把它带回去。九公子在找它,也许它还知道些九公子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他以前是我的朋友。哪怕要对付他,我也希望是我出手。所以我想了解他更多的事情。”
他看着凌空子,又重复一次:“我需要这鬼。希望你能帮我。等此间事了,拿到玉简,我就跟你回山。”
凌空子显得有些犹豫。刚才李云心将话题引到了大鬼身上,又问了她一些能够有效令她放松的话题。此刻她的心防重新松懈,被李云心植入心中的暗示逐渐占据上风。
她细长的手指在手背上略微敲打两次,忽然问:“你能作出《变态吃饭图》这样的宝卷,可见修行要到化境巅峰了。丹青道士不擅争斗我知道。但我看你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对。”
“因为之前和两个凌虚剑派的剑士争斗——那时候我还没怎么接触过道统、剑宗的人。那两个道士身上带着强力符箓,将我的雪山气海封住了。我到今日,也才只能用一点灵力。你看得没错。”李云心如实说,“但是……两个流派的剑士,还是意境虚境的修为,怎么会跑到我家里去找我?”
“当日他们说,有一个老道说我家里有《万里山河图》,他们为那图而来。那两个蠢货的话我信,但是指引他们找到我的人,我却不信真是为了那图——大概只是借口。据那两个剑士所言,是那人濒死,才说了这件事、他们才找到我。所以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据实说了自己的情况,知道会令凌空子安心——对方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
也知道对方会有“既然如就此暂且依你。不怕你有什么阴谋诡计——只要将你带上了山,一切都不再是麻烦”这种心态——对方也知道自己不是个蠢货。
如果自信有绝对的力量掌控最终结局,那么在对自己有足够好感的情况下……应该不会介意自己另外一些小动作。
而且她也该清楚,自己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果然,在他说完这话之后,凌空子略思量一会儿便道:“唔。原来如此。那个人……倒暂时不便与你说。”
“至于你要这鬼、要了解一些事,就随你吧。要我帮忙的话,你尽可以开口。”
“但时间上……我希望不超过半月。我出来得久,该回山了。”
“好。”
凌空子又想了想,说道:“你是有趣的人,也是聪明人。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说明的好。”
“我是道士,化境巅峰。先前两个低境剑士可以用符箓封了你的气海,你该晓得道统修士在争斗一途,是有些手段的。”
“所以说如果我想……”
“渭城方圆十里之内,无人可生。”
“我希望,你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
第九十一章 投案
李云心没半点儿犹豫地抬起头,真诚地奉上微笑:“好。我绝不做傻事。”
凌空子又看了他一会儿,觉得从他的眼睛里,除了某种类似“狂热”的情感之外,并没有发现再多的异常,于是低低叹了口气,在桌上轻敲了手指。
无形的力量解开了她先前施加在众人身上的禁制。然而对于这些人而言,两位高人之间的对话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前一刻他们还准备竖起耳朵倾听,下一刻,两人就已经沉默地对坐着了。
窗外响起最后一声炸雷,随后雨势渐收,风声歇止。
再迟钝的人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被“神仙”使用了“仙法”,但不清楚两位“神仙”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看见那凌空仙子站起身,说道:“这个人,已经不是人了。”
她指了一下子裴决子:“一个百年道行的鬼上了他的身,裴决子本人已经被噬了魂。”
然后又转向李云心:“这一位,是我琅琊洞天的道友。之前有些误会,但已开解了。这鬼,今后由他代管。但秦府的这位管事有什么异议,可来问我的。”
裴决子身边那管事目瞪口呆——一面不敢信他的主子这就成了“被附身的鬼”,一面下意识地连连摆手:“……不敢不敢……”
——他哪有什么勇气和资格,去“问凌空仙子”呢。
“这个人——你叫什么?”她又看刘老道。
“……啊,啊,在下……啊,混元子啊……”
“唔。这位混元子道人,乃是我琅琊洞天的朋友——以后还住在渭城。但不可被轻慢。”
有权力对这件事点头的,便是一位知府和三位府尹。三人连声喏喏,一叠声地答应了,只盼早点结束这宝华会,早点远离这女人。
但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心中一紧——终是来了。
“那么,我之前说我要渡杀劫,如今已经渡了。”凌空子在踱了两步,不快不慢地说道,“你们很多人认识朴南子——凌虚剑派的朴南子。有人知道他回了山门,实则并没有。那人,是被我杀了。”
大堂中瞬间变得静默,没人再发出任何声音。
“至于为什么杀他,你们该清楚。你们这些世俗人圈养家禽,杀来吃了,并不觉得有甚不妥。但若是家禽自己同类相杀,再献给你们吃……我想心里总会不痛快。”
“我道统、剑宗当中,很是有些人出身世俗间。天人传道祖天心正法时,也说要怜悯世人,守护世人生生不息。因此道统剑宗的第一戒律,便是不可枉杀凡人性命。”
“有些败类,勾结世俗人,以世俗人性命渡杀劫。这种人,我见一个便杀一个。而在座的几位,应当也是知道那朴南子所行之事的——据我想,甚至还提供了些便利。”
“仙子,我们……有苦衷的呀……”
那知府,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便再顾不得颜面,哀声叫了起来。知府一叫,三个府尹更跪坐着拜在了地上。那玄澄子的情形更坏——本是眼神直勾勾坐着的,此刻身子一软,整个瘫倒下了。
“苦衷啊。那么说来听听。”
知府一愣,忙道:“仙子明鉴——那凌虚剑派虽在仙子眼中不算名门大派,但在我世俗人眼中,便已是实打实的仙门了——我大庆又有律条,说仙门在世俗间行事,地方官员可无权干涉。”
“这面子上规矩如此,具体到了各地,只有更谨小慎微的份儿——仙师们清高脱俗,脾气又……与我们这些俗人不同。但凡有要求,谁敢不从。我们便是说……”
“你是说凌虚剑派,胁迫你们如此做了。”
知府稍微一愣,汗水刷地渗出了脑门。他做到四品官吏岂会不知这种话当中的意思……
他可能……
参与到……
仙门倾轧的事情里了。
“哦。你觉得……自己参与到仙门倾轧里了?”
但这个时候凌空子竟将知府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知府便更愣——若非如此……还是因为什么?
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那凌虚剑派杀了世俗人?
这凌空仙子,就杀了同修?!
但凌空子只微微冷笑了,便不再理他。点了点四位官员和三位画师:“你们七个,三日内去投案。你这位知府来审,审了他们再审自己。既然你们是世俗人,就依照你们庆国的律法来办。”
“你敢徇私,我就依着仙门戒律来办你。”
说了这么几句话,楼外的雨竟都已经停住了。凌空子站在场中微微抬头朝天空望了一会儿,便对李云心说:“过三****去看你。这宝卷……”
“为你画的,就是你的。”
“……好。”
她便迈开一步,只一步就走去了楼外。
于是所有人都在看他了。
李云心从案几后站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臂。一回头见那知府和府尹、以及几位画师还在瞧他,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呀,我要是你们,现在马上就撒腿往衙门跑,去认真地工作、学习、生活了。”
“因为吧……你们知道她生气了,怎么杀人吗?”
“见过泼了一地的又黏又稠的米饭吗?你把那玩意儿换成血糊糊……”
“好吧,别这么看我。我肯定不会给你们说情,也不会给你们想办法——更不会帮你们。因为现在我急着做别的事儿——跟这些同修说点正经事。讲道理的话,实际上我比那位凌空子更难缠——我杀人也不会手软。”
“滚蛋。我饭还没吃呢。”
……
……
一刻钟之后,这琼华楼的二楼就只剩李云心,同那些野道士了。本是订了美味珍馐,此时一道道都传了上来。但不是案几,而是像大庆朝婚嫁那样子,八人一张桌,团团坐了。
像刘老道这样饿了一天只盼这一餐的人不在少数,但此刻……却都没心思去动那些美食。既然意识到李云心大概有个“了不得”的身份,便在揣测将他们留下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待菜都上齐了,李云心就站起身笑了笑:“知道你们都饿着,我就长话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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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都没法写得好看,因为是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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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古娜拉黑魔仙
“各位都是庙祝、观主。必然是供奉了神位的。但不消我说诸位心里也清楚——那大多数到底是不是真神、有没有灵气。”
“你们看,现在我渭城附近宗教界的情况是,你家供奉龙王,我家供奉老君,他家供个山神娘娘。王家庄的人习惯了拜山神,牛家屯的人喜欢拜龙王——实际上呢?求的都是差不多的事儿。可是你王家庄的人去了牛家屯,不小心崴了脚想要拜拜求快点好——哎呀,你家这是龙王爷啊?我拜了山神爷不乐意了怎么办?”
“这么着就造成了损失,对不对?所以说朋友们,我们眼下很有必要,向更加专业的经营方式进行转变。怎么叫更加专业呢?就是同一品牌、扩大规模——咱们渭城附近的宗教界都联合起来,只拜一个神。”
“这么一来你在王家庄也是这个神,走到了牛家屯,还是这个神。亲切感油然而生,两家都获益,前景多么美妙……啊,你说。”
敢在这时候打断他说话的,也便只有时葵子了。她同刘老道坐一桌,刚才私底下说了几句。不清楚刘老道对她说了什么令她放下了心——眼下所有人都规规矩矩地憋着一肚子的话听李云心讲的时候……她倒提了问题。
“云心子……道友。”她站起来,认真地行了个道士之间的礼,“你说的我略能明白一点。但是……我们这些庙宇、道观,大多时间不算短了。时间一久,或许附近几代人都在拜这一间观庙。哪怕依照您所说,换一个神位的话,附近的信徒他们……”
“好好好,这的确是个问题。”李云心往下压了压手。略想了一会儿,叹口气,“但是朋友们,你们再想另一个问题。在世仙人,有啊。双圣嘛。不说双圣,那些玄境、真境的修士,哪一个都要比山精野怪高明。”
“再有黑白阎君,更是正八经儿的神仙嘛——干嘛不拜他们啊?因为——没屁用啊。”李云心摊开了手,一歪头,“拜双圣,双圣又不会跑来帮他们找丢了鸡。拜阎君,该要你命还是要你命。所以说做人太高冷、不接地气,是会有这个问题。”
“那你去拜那些山精野怪,虽然未必有求必应,但是偶尔也会干那么一两件人事儿,这就有人气了。因此、实则,咱们这些淳朴可爱的乡民,都是非常真诚的实用主义者。当然这个事儿我也能理解——饭都吃不大饱,谁有精神去谈哲学。”
“所以说不必担心他们因为换了个神位,就不去拜了。你哪怕换个古娜拉黑魔仙,说你那不是庙,是魔仙堡——只要他进来了就打心眼儿里觉得舒服、偶尔听谁谁说那黑魔仙显灵了,时间一久,你要他拜的时候说巴拉拉能量,他也乖乖照办。”
“咳……云心子道友,这黑魔仙……”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那是太古尊神,你们没有听说过也不稀奇。”李云心飞快地说道,“所以说我这里已经有了一个试点单位——混元子道友的龙王庙。原本是渭水龙王的塑像,咱们给换成了大成至尊至圣玄妙灵宝嘉文皇太子和大成龙女之位——第一天,乡亲们的反响就很不错嘛!对吧——咱们上个月进项多少?”
“呃……咱们还未到一月。不过到眼下这香火进项算起来……有三两银了。是从前的两月之数。”刘老道规规矩矩地答。
李云心一摊手:“所以说朋友们,看,名利双收呀。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事情——但我亲自给你们画那神位——确是有灵气在的。不但有灵气在,还清心镇宅。咱们渭城宗教界一旦这样达成共识——都供这两尊神,以后就算是从粗放型生产转为集约型生产了,岂不美哉?”
野道士们面面相觑,但没人先说话。
实则都清楚李云心的手段——他做出来的画,本该是被人们疯抢的。
可如今……
他似乎和那凌空仙子有些过节啊。虽说这位云心子道人看起来年轻有为,也有深厚背景。但既然是两虎相斗,他们这些蝼蚁……哪里有胆量参合进去。
李云心叹了口气:“考虑考虑嘛,朋友们,我是讲道理的人——我也是为了咱们渭城的宗教界着想。”
见他口气有些缓和,便有一个道士试探着说道:“道友……唉,实则我们喊您一声道友,都已经是高攀了。但实不相瞒,您眼下的处境……唉,我们是打算,这事或可不急——等日后您同凌空仙子的事情理清了……”
他说的时候,不少人终是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这样啊。”李云心低头搓了搓手,很快又抬起来,脸上带了笑意,“那我倒是能理解。比如说‘也许咱们用了他的东西,触怒那凌空仙子’之类的想法——因为高阶修士本就喜怒无常,对不对?”
道士忙点头:“是是是,正是如此的。”
“但问题是……我也是一个,化境的、高阶修士啊,朋友们。”他无奈地摊开手,“我站在这里,笑着对你们说,来加盟吧。你们说抱歉哥们儿你现在前景不明我们并不想——我也觉得尴尬没面子呀。”
“……你们就不怕我喜怒无常啊。”
他笑着说出这句话,就再没人言语了。大堂里一时间冷了下来。
凌空子不苟言笑,人又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心中的神秘更添三分。
但对李云心的印象,倒是先入为主——起先是刘老道身边的“道童”,说话是温和客气的。然后知道现在——也还看得到他脸上的表情,听得清说话的语气,性子……也很像一个正常人。
和什么意境、虚境的修士比,就更像正常人了。
所以对于他的敬畏之心,又因为着他刚才那番俏皮的话语,再减许多。
到时候李云心再说出这句话来,他们也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啊。
大概……也会是有脾气的啊……
于是这时候,就看到李云心收敛了笑容,用手指在虚空中画了些什么——
本是被束缚住、坐在大堂另一角动弹不得的“裴决子”的身体,瞬间便像是被清空了的麻袋一般,软软地瘪了下去!
一股黑气在半空中挣扎嘶吼着从那身体的七窍里被抽离出来,然后被收入李云心的袖中——整个过程中他动也未动,便只是用眼神注视着在场的每一位。
那声音……都听到了。
简直凄厉异常!
一股凉意……慢慢爬上每一个人的脊背。
“所以说我也是会有脾气的。比如说我刚才就不爽了——但你们是老头子的朋友,我就只好拿他撒气——我把这鬼活活从皮囊里抽出来了。这体验……和剥皮也差不多吧。”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重新泛起笑意,“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达成共识了?我是说……把你们供的那些玩意儿,换了?”
没人说话。
李云心便端起酒杯,开心起来:“好。那么,朋友们,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沉默了两三息之后……
野道士们……最终也端起了酒杯。
第九十三章 槐树
干一杯酒,就都又放下,默不作声。
李云心看看他们,难过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在这里你们不开心。那么我走好了——老刘,陪好他们,我先回家去。”
他说完之后一转身,就施施然下了楼。
等他走了足有一刻钟野道士们才面面相觑,很不敢相信这件事儿就这样结束了。
刘老道这才略尴尬地笑了笑:“实则……嗯……心哥儿是个很善良的人……”
然后因为这句话,大家继续面面相觑。
……
……
已经是入夜了。
虽说停了雨,但时间差不多也在夜晚**点左右。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这时候正是纵情享乐的好时候,但在渭城,却是理所应当的熟睡时刻。
因此被暴雨洗刷过的青石板街道在月光下发亮却无人。街道两边成荫的绿树和花草丛因为水汽,蒸腾出浓郁却又清新的草木香。
他站在街上深吸了一口,觉得整个人都被香甜气浸透了。
这让他感到舒适。
舒适与痛苦并存。
实际上从第一天将画像挂在庙中起,他就再也没有体验过“没有疼痛”的感觉。时时刻刻都存在的痛苦折磨他,令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差。李云心清楚这种缓慢而不可抗拒的变化最后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例如之前的布局实则并不十分精妙——痛苦影响了他的思维。
不过好在刘凌和九公子都有着显而易见的弱点,他可以玩弄他们的情感和心思。
但并不能指望以后遇到的所有人都这个模样。刘凌已经算是另类——一位化境巅峰的修士不该有如此明显的性格缺陷,她却偏偏有。只能理解为天才必有缺憾,完美的人不可能存在。
所以他需要解决问题。
玩弄心思并不能解决所有事,至少到了双圣那种随时可踏入太上忘情之境、白日飞升的的层级的人,是不会给他攻破心防的机会的。
更何况他也意识到,有个什么存在对刘凌进行过强力的心理干预。
或许是别什么情况,或许是人。
如果是人,就是一个相当可怕的人——和他自己一样,极度危险。
他必须……让自己真正的强大起来。
至少成为真正的化境巅峰,渡了这妄心劫。这个劫,已经明显地影响了他——灵力变得相当不稳定,思维也更易冲动。
他在湿润的街道上踱着步,思考问题,体会身体当中将香火愿力注入雪山气海时的痛楚。就这么慢慢地穿过一条小巷,看到绝大多数的人家已熄了灯。偶有几户没有熄灯的,细细听,会听见读书声。
甚至还见一家铺子刚打烊,伙计正在装门板。看见了他先微微一愣,然后对他笑了笑。
他也对伙计笑了笑,问:“有吃的没?”
他的容貌和气度都有感染力。伙计没来由就生了两三分好感,想了想,道:“倒是有,都凉了。”
李云心便抛去一角银子:“不碍事。”
伙计快活地接了,连声谢,转身进门。不多时捧着两个油纸包出来。一包里是两张粟米饼子,一包里是些凉拌三丝,还有些鸡丝。
李云心接过来,就把三丝和鸡肉夹在饼子里,咬了一口,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晌午吃了饭,到现在**点钟,早饥肠辘辘了。
伙计看了看,好奇:“您这是什么吃法?”
“汉堡啊。”李云心说,“你们这儿不该没肉夹馍啊。没见过?”
“没见过。”
“好吧。”他笑了笑,迈步向前走。
又听见伙计在身后说:“刘家管事的刚刚来采买过——这会子应该还在路上。您……嗯,大概会撞见。”
李云心愣了愣,转身问:“嗯?”
伙计打量他,眨眼,又往前面指了指:“……您不是刘家的道士么?”
李云心回头往他指的那边看了看,略一想,就明白了。笑着道个谢,转身继续走。
伙计所指的那边应该就是刘家。那个方向有灯火。从亮度来看,应该是一个大宅子都还上着火烛。再细细听听,还有乐曲声。
当然是哀乐。
那家死了人。
他穿着道袍,又在这样的时间独自在附近街上走,伙计大概觉得他是在刘家做法事的道士。庆国的习俗是家里办丧事,晚间禁食。伙计大概觉得他是捱不住了,因此好心提醒他刘家管事可能在前面,别被撞见了偷吃。
李云心想了想,终究觉得死人不吉利,打算绕一条路。
前面路口站着一颗大槐树。这时候槐花开了,香气沁人欲醉。刚才下了雨,槐花被打下来不少,再被水汽一蒸,味道更浓烈了。
槐树左边就是另一条岔路。李云心走到槐树旁,却站住了。
然后轻轻地咦了一声,盯着那槐树看。
有人……或者说像是人的东西……
在从树干里走出来。
当先是探出头,一条猩红的舌头垂在嘴边。然后两只手也探出来扒住树干,一用力,身子也出来了。
最后迈出脚,站定……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都说槐树属阴不吉利,原来是这么回事——您从这儿出来啊。白先生,第二次见面了。”
出来的……是白阎君。
脸,和衣服一样煞白煞白的白阎君听到了这句话,立时瞪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
“我猜得没错儿话,你俩肯定有分工——您负责收好人,黑阎君负责收坏人。”李云心笑嘻嘻地说,“刘家死掉的那位人该不错吧?所以您来了?”
白阎君还是瞪着他,不说话。
等李云心说完了这些,他才尖声尖气地说道:“你能看见我?!”
“哈?”李云心一皱眉,“这事儿稀奇吗?还是说只有托梦才能看见你?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吧?”
白阎君不再说话,慢慢地走过来,向着李云心伸出手。
他的手也惨白,但指甲看起来倒是规整——李云心没有躲。
起先看见这勾魂的阎君从民间传说“不吉利”的老槐树里钻出来他觉得有趣。又想起上一次那两位说的话,打算再借这个机会好好问问。
要说他惊讶不惊讶、怕不怕?
哪个人见到这一类……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玩意儿,会不怕呢。
但李云心知道,如何做一个“看起来有趣的人”。
似乎自己能像看见鬼一样看见这位白阎君,是相当了不得的事情。而眼下这位白阎君,也打算瞧瞧发生了什么。
它似乎没有恶意的。
第九十四章 自毁根基
于是李云心便也没有躲。
谨小慎微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谨小慎微到了不冒任何风险的地步,那便成了懦弱。
白阎君的手……
毫无阻滞地插进李云心的身体。他很想立即闪开去,但仍旧强迫自己站在这里。
因为他对这黑白阎君有着莫名的好感。
很多时候,“莫名的好感”、“第六感”,实则都是潜意识的作用,并非毫无根据。
譬如说一个人出门,莫名觉得今天会有好事。于是到了公司,被通知升职了——他会觉得,天,第六感喔。冥冥之中我有了好运气。
但实则在此前,或许他已经知道公司会有人事变动,或许某位上司对他赞许有加,或许某位精通内幕的同事对他示了好。
他的主观意识没有将这些东西汇总归纳,但潜意识层面,却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了。因此出门的时候,便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
人们将其称为“第六感”。
李云心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对这白阎君有好感、信任他。但他明白这样微妙而显著地好感,应当是没有被自己注意的潜意识分析得到的结果。
他的预感一向准,于是任由那只手穿进了身体……感受到一阵火热。
但只持续了一瞬间,白阎君便抽出手,尖声尖气地叫起来:“你这小儿,啊呀,你可知你命不久了?!”
这话别人说,李云心只会淡淡一笑。
但如今由司掌生死的阎君说……
李云心立时皱起了眉:“……此话怎讲?”
白阎君盯着他,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像两只无底洞。情急之下托起了舌头,好让自己说话更流利些:“你这小儿,当真不知道利害!你当你如何瞧见我?你虽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魂魄,却托生为人身。既是人身,如何不好好修炼天道灵力?!”
“如今你却又受众人香火朝拜!那香火愿力岂是你人身可得的!你的雪山气海,已是千疮百孔、离功散身死不远了!!”
李云心微微变了脸色。他定定神,说道:“我倒是也知道这件事。但如果我慢慢地、将我体内的灵力,替换为愿力,重塑了雪山气海呢?以后我便不修天心正法,转修神道——这也不可?”
“啧啧,你这小儿当真是初生牛犊!你当这法子前人未想过?!”白阎君的声音愈发尖锐,“这办法是可以。但人身用不了那愿力!你的雪山气海便好比一件石墙大屋,那愿力就好比散沙!”
“如今你这大屋被封住,你便用散沙慢慢换那石材。一时半刻这大屋倒不至于倾塌,你也可使些灵力,自觉解开了些封印。但日后你那愿力受得多了——散沙哪能撑起大屋来?!你又不是精怪神兽!这等修行常识,都没人教你?!”
李云心默然无语。静静地站在树下想了一会儿,才无奈地叹口气:“没人教啊。都他吗是教授。谁会教我一加一等于二。”
“那,现在要是不再吸收那些愿力了呢?”
“你的根基已然被自己毁了!这一辈子,便也如此了!”
“卧槽……”李云心抚额,“这他吗玩得有点大啊。那……您有没有什么法子?您见多识广,给小的支个招儿?”
白阎君再瞪眼打量他:“啧啧……你这小儿。不怕我便罢了,此时还想在我身上讨便宜……”
有门儿啊……
李云心在心里一笑,总算松了口气。
黑白阎君啊。又不是随便什么牛鬼蛇神——掌控整个世界生死的家伙。这样的存在,怎么会有心思随便操心一个什么人的生死。
要说这白阎君只是因为看见他,好奇、才说了这许多——那就像他那个时代那位主席阁下走在路上看见一个人被欠薪,就巴巴地跟着他去讨薪一样好笑。
“因为我们见过啊。”李云心心情好了些,“上次,您不收因我而死的魂。还提到了一位前辈。过了这些日子我想想……那前辈……不会是那位画圣吧?”
他说完了,又咬了一口那饼。
白阎君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小儿,还有心思吃饼!你好大的胆子!”
李云心一摊手:“要不怎么着?还不是您看着办的事儿。实则我挺好奇……您……之前那位到底怎么回事儿?您干嘛不收我?”
“这岂不是说,哪怕我不小心挂了,也不用怕了?”
“呵……”白阎君嗤笑一声,“你死了,我便是不收你,也是失了神智的野鬼。又有何用?”
“哦……”李云心想了想,“得。那就算我倒霉啦。”
他说完这句话,捧着那饼就继续踱步往前走了。
走了三四步,听见那白阎君喊:“你这小儿,不怕死?”
“人哪,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李云心边嚼东西边含糊不清地说,“我今儿刚收了个大鬼,几百年道行了,感觉它活得挺潇洒。既然没法子……死了你们又肯定不收我,那我浑浑噩噩个几百年,修成个鬼王也不错嘛。到那时候是不是露个脸儿,人人怕我——我不是又可以修神道,受愿力了?这有什么可怕的。”
这日理万机的白阎君,可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说这许多。
李云心知道他对自己必然有所求。这个所求,似乎必须要满足的条件就是……他不能死。
这白阎君有点儿傻。如果是自己来做这事,必然会让对方一边满怀感激,还一边奉出许多承诺来。而不会像眼下……
眼前一闪,那白阎君将他拦住了。
这证实了李云心的猜想。
第一次见的时候,黑白阎君说不收他的魂,不收他身边人的魂——怕那“打杀来森罗殿的魔头”,再惹出麻烦。而李云心知道,自己对于黑白阎君来说,和这世界的所有人,唯一的一点不同便是……
他的情况,和那位画圣很像。
如此一说,它们口中那魔头,十有**便是画圣了。
那位前辈,牛逼啊……
竟然搞到阴曹地府去了……
李云心停了脚步:“哈?”
“你这小儿倒是有心机。”白阎君气哼哼地说,“但莫以为本君没法子整治你。不过是最近不愿分心,又懒得麻烦,不同你计较罢了。”
“这个我知道。”李云心说,“所以说……既然您都又把我拦下了——有什么法子没?”
第九十五章 大牲畜
白阎君发出不明所以的尖利笑声,好像找到了可以出气的办法:“法子么,有哇。”
它斜眼看着李云心:“你敢死么?”
李云心神色如常:“然后?”
“然后,我又不收你的魂,你夺舍呀!”
“听起来像坑我啊。”李云心不动声色地说,“我知道几种夺舍的情形。但最乐观的也是乔嘉欣那种——肉身成了不腐的皮囊,可也失去了人的五感。更不要说重修雪山气海了。”
白阎君此刻又桀桀地笑,声音听起来满怀恶意:“何必做人?你既是能接受做鬼,难道不能接受做个大牲畜?”
“……”李云心叹口气,“爷爷,我知错了。咱们好好说话。到底怎么着?”
白阎君又笑:“确确实实是做个大牲畜呀。你想那龙子,真身如同小山一般大——可不就是个大牲畜?”
“你……”李云心微微皱眉,“夺龙子的舍?”
“只能夺那些东西的舍。”白阎君捋了捋舌头,“那些……所谓的神兽,哼。龙?金翅大鹏?龙子?还是什么麒麟?啧啧。在本君这里,不过是大牲畜罢了。须知它们原本就……”
它说到这里,似乎觉得自己失言了,忙刹了话头。
李云心敏锐地觉察到,这位白阎君、世间万物生死的掌控者,在提到那些被它斥之为“大牲畜”的“神兽”时……情绪很不对劲。
大概就是那种“呵呵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现在你老公还不是一样找了小三”的……微酸的味道。
如果这么一体会的话……
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坏选择?
“但是为什么?”李云心谦虚地问,“夺它们的舍,和夺一只猴子的舍,有什么不同吗?和人呢?”
白阎君不屑地一笑:“世间万物皆有灵。人嘛,身体与神魂合二为一,哪一样缺了,都不完整,都要受损。因此夺人的舍,便没了五感,只有空躯壳。”
“至于那些灵智未开的畜类……将人魂这样精巧的东西塞进去,岂能盛得下?”
“咦?”李云心皱眉,“那龙、麒麟、大鹏……实则原本不也是畜类吗?”
“哼哼,你懂什么。这个,不可说。我也不愿与你说。”白阎君不耐烦地捋舌头,“你只消知道,人死了,只剩下躯壳。而那些大牲畜死了,却要留个空。”
“……留个空?”李云心的确没法理解这说法,“什么空?”
阎君又不开心了,一皱眉:“你这小儿偏偏事情多!空……便是空了!这世间别的东西没了死了,就是没了死了,偏偏这大牲畜死了,虽说身体没了,却还有个空!可要你的神魂补上去的空!嗨,到时便知了!”
李云心听它这么说,略一琢磨……便明白了。
不知是这白阎君不愿意那样讲,还是这个世界就没这个说法。李云心觉得它口中的那个“空”,用他可以理解的词儿来替换,实则是……“神格”。
这所谓的“大牲畜”……看起来的确是暗藏玄机啊……
想到这里他越发安心,而且恭恭敬敬地向这白阎君施了个礼:“还请君上继续教我该如何做。”
他这种“原来您对我这么有用那么我马上就给您跪了”的转变搞得白阎君似乎略有些错愕。但错愕之后又尖声尖气地笑起来:“你这小儿,当真是个妙人儿。到底是和那魔王像的。桀桀桀……那我便教你好了——你可听好,本君只说一遍。你若到时候出了岔子,便是本君也救不得你了!”
他说得快,声音又尖利。但李云心聪慧,只一遍就牢牢记下了。
但记下之后,他又故意问了几个问题。
那阎君似乎已不耐烦了,只用“自己思量去”这样的话来打发他。
见再问不出什么,李云心便甩了甩自己的袖子,问袖中鬼。
哪知这白阎君,竟然也知道它。
它摆摆手:“你何苦为难这玩意儿。这东西,何止两百年?算一算到如今,便已在这渭城四百六十余年了!它平时倒也不作恶,虽说噬魂,却只是噬些飞鸟走兽的魂,从不害人。你道前几****害家畜?那便是因为这渭城附近大些的飞鸟走兽都被它吃净了,才去噬家畜嘛!”
“你说那龙子索它?哈哈哈。那龙子,便如同野兽,居住在此,只觉得这渭城附近都是他的巢穴——这么个百年大鬼在吞噬鸟兽,它自然索拿它呀!不过这玩意儿倒有些本领——这三四百年都躲了过去,两人隔三差五便像如今这般闹一闹……嘿嘿,有趣。”
“我为何不拘这大鬼?嘿嘿……本君,便不能找些乐子么?看它有趣,留着顽耍罢了。”
李云心的眉头微微一挑。这阎君……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嘛。但他也不多问,只说:“可最近,它是杀了人的。”
白阎君翻了个白眼儿:“四百多年,总会零星害几条性命嘛!”
“君上……似是有隐情。”李云心便也清楚它这态度所表露的倾向,“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这大鬼既然在渭城被龙子索拿,又吃尽了附近的鸟兽……为何不走?”
“你怎么这般聒噪?”白阎君竖起了眉。李云心听得出来,它是真的不耐烦了,“你管它做甚?等你玩耍够了,放了便是,休要害了它!”
说了这句话之后似乎是怕李云心还纠缠不休,一闪身便失去了踪影。
只留李云心站在那巷口。
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两步,走到墙边。
然后缓缓地将后背贴到墙上、仰起头。就这么默默地看天空,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头上的夜空刚经历过风雨的洗礼,已不见一丝乌云,星河灿烂。李云心看着那一条近乎流光溢彩的银河,以及熟悉的北斗七星,再看看那银盘似的月亮,长出了一口气。
这世界的夜空,几乎同他从前的那个世界相同。
是……几乎。
因为在每天的黎明,他看不到启明星——从来没有。在黄昏,他看不到长庚星——从来没有。
启明星和长庚星……就是金星啊。
这样一个一切都很熟悉,却总在细节当中、透着丝丝诡异的世界。
他要……夺舍。
“去你吗的。”李云心又吐出一口气、手掌在墙上一撑,便把自己弹了起来、挺直腰杆,继续大步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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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这样子的。起点现在的全勤标准改了,4000字拿全勤,而且只有4000字的全勤了。
我时间比较少,所以如果每章3000字的话,每天6000字太吃力了,强行6000的话,文会变得很水不好看。
所以每章2000字,每天两章,正好是我可以接受的范围,也有全勤拿。
所以大家一定发现了吧……现在2k党越来越多了。
黑白阎君,的确是有无数分身。但也不仅仅是分身,还有别的法子。这个以后会写到。
我知道这样写在章末而不是“作者的话”里比较影响阅读体验。但是没办法啊。手机端的朋友看不到“作者的话”。
另外……下周五,这本书要上架了。
我在此……向各个次元、各个位面、各个宇宙、存在于各个时间的朋友们发出召唤——
无论你们在哪里看到这段话,有时间的话,希望下周五、下周五、下周五,都可以来起点,订阅一下这本书,给我一个首订。
因为这本书现在的收藏还很少很少,上架比较匆忙。
首订对以后影响很大,很大很大……几乎关系到这本书能写多久,能不能愉快地写下去。
现在的收藏只有4000多。现在上架的话,我连首订能不能过两百都拿不准。
朋友们啊……
可别让我实在没法儿写下去啊……
第九十六章 一个都不留
刘老道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心哥儿正对着一面铜镜发呆。
铜镜……对于刘老道来说可是个稀罕物件。他一个男子又不用梳妆打扮,自然不用这东西。况且是铜镜啊——心哥儿在照的这一块,可不是巴掌大,足有一个陶盆大。
这么大个东西,价值不菲。
老道现在学会了像心哥儿一样注意小细节,发现铜镜一圈镂花里有些细细的白色粉末。便知道这不是新买的。而且这个时候,也没去处买。
哎呀……
这样晚,心哥儿不知从那位小娘子那里借来了这铜镜。
啊呀,心哥儿呀……
老道今晚喝了些酒,但有节制,因此只比平时稍兴奋那么一点点。可刚才又看心哥儿搞出许多事,他自己心里也藏着事。于是便有些沉默寡言。
进了屋看他一会儿,捡门边的一个凳子坐了。一边时不时地瞅瞅李云心,一边去捡自己袖子上的毛球球。捡完了袖子,又捡领口上的。
但李云心一直对着镜子发呆,一直也没理他。
老道在心里叹了口气,也觉得有些困,便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回自己屋。
这时候忽然听见李云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他:“我是不是很帅。”
老道愣了一下子,但明白“帅”是什么意思。像心哥儿平日所言“酷毙了”、“帅呆了”——他知道是表示好的意思。
便说:“是啊。心哥儿帅得很。”
李云心幽幽地叹口气:“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说像我这么帅、又幽默风趣善解人意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可不能早夭了——我才十四,能用夭这个词儿吧?”
“欸!心哥儿怎么如此说!”刘老道就像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一样,忙呸了几声,“这话怎好乱说!”
李云心只笑了笑,又去铜镜里看他自己。老道琢磨了一会儿,重新坐下来低声道:“心哥儿,老道我没什么本事。这些日子都是你在关照我。老道我也不晓得你和那琅琊洞天的仙子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打算。”
“但倘若是些不大好的事情……心哥儿啊。这个劫数……咱们能过得去吗?”
李云心没有立即答他,而是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老刘。你说,比方说,你是一个庙祝。现在,有一个人来问你木匠活儿怎么做——问你怎么用木头造一只,能在空中飞的大鸟。可是……你偏偏说出来了,还给了他一套详细的、怎么锯木头、怎么做机关、怎么拼接的方案……这意味着什么?”
李云心说话,刘老道一向是极上心的。他觉得这个问题——虽然不知道关系着什么——自己却能帮心哥儿参详参详,于是就沉思起来。
细细想了一会儿才试着开口:“照常理说……我一个庙祝,哪里会懂木匠活,更不要说机关了。但倘若我一一说出来了……那么这法子定然不是我想的了。也许是有人告诉我这法子,也许是我看见有人这么干过……唔,心哥儿,是不是这个理儿?”
“当然是了。”李云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低声自言自语,“它一个地府领导人,哪有闲心去研究那个……画中的灵力导向都说得一清二楚,像是个宗师。可是再问它几个基本问题,又都答不上来……这法子,是它想出来的才有鬼。”
他又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这笑容倒是发自真心的,仿佛之前的忧郁沉闷全部一扫而空,想通了其中关窍。
“牛逼啊。”他从镜子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怪不得双圣那样牛逼哄哄的……都没听说能大闹个森罗殿。那么那一位,就是因为这个?”
“哈。男人啊……果然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刘老道不知道李云心想通了什么关窍才会如此开心。但他总是很喜欢李云心的这个状态——总是胸有成竹、好像可以解决任何事。
于是他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好了。变好了,就试着问些别的事:“心哥儿,还有个事情……就是我那些道友的事情——”
“啊,他们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李云心在室内轻快地走了两步,语气也重新变得愉悦起来,“你是个真好人,真怕他们用我的画,惹上了麻烦?”
“哈哈。你们这些人啊,还是要再学习一个——图样图森破,桑太拿衣服!”他奇奇怪怪地挥挥手,“我在这里是作为一个高人给你们传授些经验——例子可能有些不恰当,但话糙理不糙。”
“比如说老刘你,和对面乔家的乔段洪起了争执,有仇怨。咱先排除你是个变态、精神病那些个孤例,只说你是个正常人——你会不会因为,乔段洪他在路边喂了几条野狗,就一条一条地找过去,把它们统统打死?”
“啊……”刘老道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不会,但又开不了口。
李云心一摊手:“我就说嘛,例子不恰当。我这可不是骂你。再说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和狗其实都没什么差别嘛。只是说,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能。”刘老道点头。
“那他们人呢?各回各家了?”
“……在城里找了家客栈,包下了。”刘老道叹口气,“都在等心哥儿你。”
“看你,又叹气。你是觉得我太霸道了?”
“唉……”
李云心哈哈一笑,背手走出门外。庭院里月色如水,竹影婆娑。他就张开手:“你看,多美的景儿。本来我可以在这小别墅里吃肉喝酒装比过得悠闲潇洒,可是偏有那么多傻比让我不消停。”
“那九公子,有病吧。说我有趣,要常来看我。谁他吗稀罕他看。”
“那凌空子,也是个神经病。也说我有趣,要带我回山。我他吗还怕被切片儿呢。”
“还有一个智障,不说了,反正也不像什么好人——哦,其实也不是人。”
“你说我一个化境——碉堡了——本来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偏偏,哈,就因为我出身不好,都找上了门。”
“现在我藏着躲着还要被找出来。”
“因为他们牛逼嘛。道统、剑宗,好了不起啊。我势单力薄嘛。”
“所以我现在也不乐意了。我一不乐意,你知道的,就要死人。”李云心转过身,看着刘老道,“你瞧着。过几天,这些傻比。”
“统统都要死。”
“一个都不留。”
第九十七章 九月
他这宣誓似的言辞令刘老道说不出话了。
老头子看他站在月色里,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难以遏制的古怪情感——心哥儿现在的情况一点都不对劲。
他倒并不怀疑这位名为李云心的神秘莫测的“高人”能不能做到他说的那些——他给自己带来的惊诧已经真的足够多了。只是觉得他这番话语里……“惨烈决绝”的意味未免有些多。多到令老道觉得,有些担心了。
他总觉得心哥儿这样的人物,是不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的。
某天风云际会……就会化龙而去了吧……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
……
如此过了一夜。到第二天东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刘老道往李云心的房里看了看。
心哥儿似是一夜未睡,在作图。
他知道李云心要送那些观庙图画,并不是完全出于好心——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但他想了一夜,觉得李云心所言甚是。即便他自己有些打算,对那些观庙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前庭那皇子与龙女的画像还在,这几日还有人来参拜。都说确有清心静气的效果,甚至只有人出百两银子要买。
心哥儿是化境啊……
刘老道总是忍不住这样惊叹——听说过化境的道士、化境的剑士,可谁听说过,化境的画师?
又过了一会儿,李云心推门走出来,腋下夹着一卷纸。老道也赶紧出了门:“心哥儿,今天做些什么?”
他总觉得自己正在参与到一个大事件当中。这令他觉得很紧张、很担忧,但又总有些久违许多年的兴奋。
李云心便将夹着的一卷纸递给他:“都在这儿了,三十七份。你去给他们分了,回去裱一裱供上——你也知道要他们怎么忽悠人。就说我过些天去检查……算了。不是****,见到这画都知道怎么办。这么着,你分完了,叫他们赶紧回去——我出门溜达溜达。”
刘老道听他说了这话,顿时就觉得手里一下子沉重起来——
这是那三十七份神像啊?!
将近四千两银子啊!
他顿时觉得有些站不稳了。
但他还是拦了一拦:“心哥儿……你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同我说说?老道我,怕坏了你的大事啊!”
李云心笑了笑,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最终只念了两句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听过这诗没?”
老道听了,只觉得好。其中意思却一时间体会不出来。只得摇头:“心哥儿你这诗……”
“不是我的诗,是我抄的诗。”他用力拍拍地刘老道的胳膊,一指那些画卷,“把这事儿搞定。拜托了。”
虽然说得随意,但刘老道听得出这字句里饱含的郑重。他便也认真点头:“你放心吧。”
两个人一同出了门。
老道往道士们暂居的客栈去,李云心却是往出城的方向走。他在自己身上下了个简单的符,因此走起路来就像一阵风,快,却没快到引人注意的程度。
他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出了渭城,估摸着才是早上**点钟的时间。一出城,风貌便大不同了。往东边看,是一道延绵如龙的山脉,往西边看,便是一一马平川了。一条平整的官道直向北去,如果沿着这条官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就会抵达庆国的首都,京华。
但李云心和一些牛车、马车、挑着菜担子的小贩同行了一段路之后,便拐上另一条了。
这条路虽没有官道规整,然而两旁都生着郁郁葱葱的一排树。树木再向后是灌溉的沟渠,然后便是大片大片的肥沃田地。这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个农妇紧紧挎着臂弯的一篮子鹅蛋、警惕地提防了他一段路之后,便拐去另一条小路了。
于是只剩下他自己,又走了半个时辰。
两旁的树木渐稀,视野逐渐开阔。空气里有些许的水腥味儿,并且周围不再只有鸟鸣虫鸣,而是多了些背景音。
再走一段路,便终于听得清奔腾的水声了。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渡口。泊着两三条小舢板,远远见李云心走过来,便有船家高声问是不是要过河。李云心看了看,摇头。于是那几个人就又闲聊去,不理他。
他下了路,沿着河边走。河边生着茂密的芦苇,不见河滩。这渭水也不知道有多深,但此处极宽。刚才那渡口的河对岸应当也是有码头的,可是即便以李云心的视力也看不大清——隐藏在水雾里了。
说这里是一条大河,但即便是说一个大湖,也会有人信的。
李云心被这样宽阔的水面震慑得有些失神,更看见水面上有不少巨大的漩涡、以及湍急的水流所带出的浪头——在这样的水面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妖物呢!
他干脆又走了几步,走上河边的一个覆满如茵绿草的小山包,站在这里又认真仔细地瞧了一会儿。
据他所知,庆国是一个内陆国。这世界上的皇朝有很多,庆国并不算最大的一个,但也不是最小的一个。既然庆国是内陆国,那么这一段就不会是渭水的入海口,而是中游。一条大河的中游尚有如此气象……这渭水下游,当真不知道有多么雄浑壮丽了!
他耳边水声激荡,身周水汽蒙蒙。看着这水天一色、不见岸头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怪不得……有人要争天下。
坐在书房里的时候,天下两个字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你可以想象山川河流,但在想象中你就像是一个巨人,在俯瞰它们——它们缩微在你的意识里。
可如今亲眼见到这景象、仅仅是见到这样的一条河便已觉得壮阔,这整个天下,又该有多么壮丽非凡!
倘若……再加上这么一个想法——
这渭水……就要是我的了。
我很快要成为这烟波浩渺、波澜壮阔的渭水之主——渭水龙王了!
李云心憋了一口气、直勾勾地盯着极度宽阔的水面看了足有一刻钟,才终于又吐出去:“……好像这么想,感觉就好很多了。”
“好吧……我的朋友,那咱们该见一见了。”
于是他便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手指一弹一抖,这纸便化作了灰。
九公子的虚影儿凭空出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他。李云心耐心地同他对视一会儿,这虚影便渐渐模糊、消失不见了。
他就在如毡的草地上坐下来,风声与涛声里,轻轻哼起一首歌——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第九十八章 朋友
李云心哼完了一支歌,九公子还未到。
他就站起来、又用了一张画像。同从前一样,这画像里蕴含了九公子身上的点点灵气,实际上如果拜这画像,九公子便也吸收得到那香火愿力。
用了第二张之后他再次坐下来,继续哼歌。
如此次这般……一直到了晌午。他前前后后用了九张。
太阳移到头顶,天空蓝得艳丽,一丝云彩都没有。阳光蒸着树叶和草叶,他的棉布袍也被晒得干燥而温暖,身上甚至开始渗出点点的汗珠。
但他没试着舒展身体,而是把自己又裹了裹。这样子过一刻钟,他的额头也渗出汗水了——加上一整个夜晚、一个上午都滴水未进、也没吃东西,眼下他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他揉揉眼,取出了第十张画像、祭出了。
这一张画像的青光散去之后,李云心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以及熟悉的声音。
“你这么急着唤本公子,是急着求死么?”
并不是如何友善的语气,似乎说话的人感到相当不痛快。
但李云心却在心里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从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随后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的笑容陡然不见,换上仓惶焦虑的表情:“九公子,大事不妙了啊!!”
“……啊。”九公子看见他这神色,原本满是戾气的面容微微一滞。片刻之后却又浮现出残忍诡异的笑、并且露出一排尖锐的牙齿,“那你说说看,怎么大事不妙了,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里的牙齿在慢慢地变长。等他以一种长长而上扬的反问式尾音说出那个“啊”字之后,嘴巴几乎已经咧到了耳边,口中的白牙……已经变成獠牙了!
这样的一口牙齿,出现在一个俊美的男子身上,且在艳阳之下……诡异、恐怖透顶。
他这神态和口气,就好像本已经满怀怒气地要兴师问罪,却发现李云心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于是一腔的怒火因为这反常暂时没有倾泻出去——但却只是暂且按耐着,以一种极度危险的态度,打算听听眼前人要说些什么。
一旦一言不合,就会加倍地爆发出来!
李云心抹了一把汗,毫不在意他的态度,迅速地往那渭水里一指:“你快走吧!没时间解释了!有人要你的命!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和你说这件事!我还以为你来不了!”
“本公子有的是时间。”九公子的一双眸子,渐渐变成淡黄色。那对瞳孔也变得越来越细——李云心知道这是他极度愤怒的前兆。
但他仍不在意:“当我是朋友,你就快走!你可知我已活不了多久了?!你要我白白死掉吗!?”
他深吸一口气,在九公子的瞳孔彻底变成一条细线之前说道:“我已将这渭城附近,你所有的神位都叫人换了!虽不知道有没有效果办不办得到,但……已经被她发现了!”
这句话一出口,就仿佛时间被暂停了、齿轮被卡住了。
九公子极度愤怒的神情凝固在了脸上。随后他的眼神陡然缓和下来,重新变成正常人的样子:“你?嗯?你使人做的?你是故意做这事的?”
李云心惊讶地眨眼:“啊?你……知道此事?”
九公子不说话,两只眼在眼眶里诡异地乱转。滴溜溜地转了一会儿,阴阴地说:“那你说说,为何做此事?”
“我知道你便是渭水龙王啊!”李云心激动地大喊大叫,“那****找过来,我思来想去,觉得必有原因。我又查庙志、又查那三河口龙王庙中的气息,便知你是渭水龙王了!”
“刘老道庙里那神位本也是你的……我为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除了你的神位,换了我的——好受那香火愿力。后来知道……”李云心咬紧牙齿、直视九公子、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后来才知道这事……你……你……你当真是,将我当作朋友的!”
这话说了,九公子那张俊俏的脸几不可查地微微向后仰了一样子,但很快又前倾过来——仿佛刚才李云心所表达出来的那些汹涌而强烈的情感如同狂暴的波浪一般令他惊诧而难以承受。但转瞬之间又意识到……
那正是他一直所渴望的情感。
被……真正地关心、没有任何代价、交换、付出的安全感。
九公子是螭吻,龙之第九子。
昨夜,李云心细细问了那大鬼。
大鬼在世四百六十余年,又同九公子躲躲藏藏了这么久——这渭城附近最了解这龙子的,便是它了。
在琼华楼的时候李云心知道九公子在寻这大鬼,便要刘凌帮他拿了。他只想着,既然被九公子这样找,或许手中有他这位“好朋友”极看重的东西、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结果昨夜从这大鬼口中得知的……远超他的想象。
大鬼虽然并不像怕普通人那样逻辑清晰、神志清楚,但毕竟不同于乔嘉欣那样的亡魂。李云心只问了他一个时辰,便搞清楚了很多事。
这九公子……
原来是不受宠的。
这世界有真龙。有且只有一条真龙。
这一条真龙神兽统御天下水族甚至妖族,几乎等同妖魔世界的帝王。
但这真龙的“帝位”,却不是被什么人封的——是自己得来的。据说那真龙出世之时这世上另有许多强横大妖,但皆被真龙一一降服。
而后妖魔世界的“贵族”们臣服于龙威,令它拥有了无上的权威。
天下既平,这真龙便隐世了。
隐世之后……再封九子。
分别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陛犴、负屃、螭吻。
这九子,便掌管着天下七分的水系。虽说这种掌管并非绝对的、强有力的掌控,而更像是名义上的一方“领主”,但无论如何……
这天下是极大的。据李云心估算,这大庆国的疆域,大抵是从前他所在那个国家的三分一。但这样的国土面积,也只是众多皇朝里一个中等帝国。
在庆国的北方,隔着业国,便是这个已知世界中的超级霸主——离。离国的疆域面积,大概等同十个庆国。而离国的皇帝,更是自号“天皇帝”。
第九十九章 还君一命
这样大的世界,河流密布。而这七成的水域当中、属于这九子螭吻的……
只有这么一条渭水——且是名义上。
因为出了庆国之后的流域,便又不是他能够掌控的了。
大鬼不知道为何如此,但这并不重要。李云心已然知晓……九公子为何是这样的九公子了。
他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猜忌、孤独、喜怒无常、又强烈地渴望认同感……
这简直就是一个教科书式的、因为童年、家庭、小时候所遭遇的困境而导致了严重的慢性心理创的患者模板啊。
因而李云心说了这话之后,九公子的满腔怒火,一下子消失不见。
李云心在心里松了第二口气。
妖魔……虽说没什么人性,但毕竟还是有神智、有逻辑的生物。哪怕它们的那一套逻辑与人类不同、自成体系,但既然也算是“逻辑”……
也就还在他的手心里。
这被贬谪的龙子,听了李云心的话,便站在滔滔渭水边,似乎努力想要令自己看起来更加凶恶一些。却终是被心中突然填满的东西搞得乱了方寸,过两三息才终于狠声道:“便是如此,你为何做此事?”
李云心此刻看起来已不再慌乱,而是站直了身体、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九公子,你可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天方国国君有一位门客,名为片离。这位门客曾经先后为三个国家效力——那些国家却都被灭国。于是片离到来了天方国。后来,天方国也被灭国。那门客如往常一样跑掉了。”
“又过了几年,灭掉天方国、杀掉国君的叶檀国国君在过一座桥的时候,遭遇了刺杀。但他安然无恙,刺客被捉住了。叶檀国的国君问他,为什么刺杀自己。这刺客说,他便是从前天方国国君的门客,片离。”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用刀子划了自己的脸,毁容。又吞了烧热的炭,毁掉自己的声音。然后等了那样久,终于等到这个机会。”
李云心略顿了顿,擦擦自己脸上的汗,给他思索的时间。
这龙子此时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相当复杂——这是李云心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如此近似正常人类的情感。他皱眉,问:“为什么这次不逃?”
“这片离说,从前他侍奉那几位国君的时候,国君都视他为仆从。而他跟随天方国国君的时候,国君却视他为国士。因此——”李云心挺直了身体,脸上的神情肃然而凝重,在奔流不息的渭水涛声中说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在那庙里,你救过我一次。在那清河县,你又救了我一次。与你而言虽是举手之劳,但于我而言,便是再造之恩。”
“先前我不晓得其中关窍,以香火愿力冲击封禁,已犯了修行大忌,再无寸进的可能。既是如此……我便还君一命吧!”
“那女人知道我同公子你是朋友,便挟了我,要我助她来杀你——我岂是忘恩负义之人?!我便对那女人说,你是渭水龙王,享香火愿力。一旦将那些拜你的庙都除了,你失了众多信徒的信仰,必然实力大损。到那时候,我们便可杀你。”
“那女人不信我……呵呵,我自然有法子取信她。”李云心凄然一笑,“以画像替换神像,总是要附着些灵气,那些庙祝、观主才觉得确是真神神位,才好心甘情愿地换了。我便对她说……她不信我,我就来做那被朝拜的吧!我一个人身,受了香火愿力,便要功散身死……”
“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自然……便信了。”李云心摇头,“她又问我为何这样做。我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所造杀孽甚重。若是你的死同我有关……我也,没什么颜面苟活于世了!”
李云心说完这话,便开始深呼吸。他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竟像是心绪激荡不已、久久难以平静!
这九公子呆呆地站在他面前听了他的话。听完了,又愣了几秒钟,忽然暴怒起来。
他一挥手,便将李云心击出几丈远,一张面孔瞬间变得狰狞不堪,愤怒地叫喊起来:“蠢才!蠢才!蠢才!枉本公子觉得你有趣!”
“本公子——乃渭水龙王!渭水龙王!!岂轮得到你如此行事?!蠢才!当真蠢才!!”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在原地暴跳如雷,但却再没对李云心动手。
待他这样足足嘶吼了一刻钟,才忽地跌坐于地,斜着眼看已从草地上坐起来的李云心。
阴阴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长叹一口气:“你这人……人,怎地不早同我说?!”
那含愤一击的力量极大。但李云心好歹穿了他送自己的那软甲,因此只是喉头微甜。又看他在那里暴跳如雷的样子,知道这是……在表达自己的情感。
他不知道龙族的寿元多久,也不知道这些妖魔活到多久,才算成人。
但只看这九公子,他知道……
这还是个孩子。
至少在心理上,还是一个孩子。不清楚如何表达自己的情感,也不清楚如何克制自己的情感。他因为得到了第一份“真正”的友谊而欣喜,但这欣喜很快又因为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变成了沮丧。
李云心甚至没有费什么力气……
便已经彻底掌控了他的情绪。
看到他这样子,即便是李云心,也忽然在心里觉得有那么一点的……不忍。这龙子,至少在此刻,是真的将他当作了……朋友?
因为这不忍,他甚至开始想——或者可以换一个其他的什么办法……
但,当九公子说出下一句话之后,这一点点的柔软情感以及幻想……就彻底在李云心心里消失了。
“……怎地不同我早说?”九公子的声音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我之前找到你放了那鬼的人家附近——你将那鬼放走了,是不是?哼。本公子一直在找它!还是被本公子找到了!那鬼说你从那人家借了铜镜,哼。”
“本公子那时候气你……见那人家的小娘子细皮嫩肉,随手便抓来吃了……如今知道竟是这么一回事,哼。”九公子皱眉,“早知道便不吃了。其实味道也不甚好。不过……终究只是个人罢了。”
他似乎有一点惭愧。但这一点惭愧很快就像烈阳之下的露水一般消失不见:“唉。既已如此了,你总要死的,嗯?本公子也没什么办法了……倒可惜你这人,唉。那你说说吧,都同那女人说了什么?”
李云心的脸色一点都没有变。甚至连眼皮的微颤都没有。
他平静地看着九公子:“你说的那个女人,是尹家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做尹雪柔的?”
“或许是?”九公子皱起眉头,似乎因为李云心的牺牲,所以才给了他更多但也有限的耐心,“谁耐烦记她名字?血食罢了。你若喜欢,以后你死了,我便多给你祭几个!”
“哦。”李云心微微笑了笑。他低头、沉默一会,又说话。
但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清晰而有条理。
“那么,其实是这样子。我同那女人说,到时候我假装与你还是朋友,站在你这边。等你们两个争斗起来,我便趁你不备,放一道符箓,暂时封了你的修为。到那时候……你就只能任由宰割了。”
“但真到那时候……”李云心吐字清晰,眼神清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龙子,“这符箓我对她用。”
九公子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又看了李云心几眼,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
随后微微侧头:“就这样简单?”
“不论哪种计谋,都是越简单越有效越好。”李云心看着他,回答他,“一个计谋环节太多、变数太多,就很容易出问题,满盘皆输。所以——的确就是这样简单。我来定胜负。”
九公子又想了想,忽然面露难色:“那女人……唔。你说是一个道士?”
“一个化境的道士。说是……专程除龙子。”
“哼……若是本公子那天正巧有事,嗯——”
“无处去了,朋友。”李云心打断他的话,第一次以强硬又严肃的语气对他说,“你无处躲了,朋友。这渭水……难道不是你的吗?还能有哪里?”
九公子陡然瞪圆了眼睛:“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但李云心只叹了口气:“我是要死的人了。”
这话让龙子重新平静下来。他恼火地皱眉、又踱了几步,暴怒:“吾乃渭水龙王!!”
话音一落,便又从平地生起了一阵云雾,卷着他直入那大河中去了。
李云心转过身,盯着他入水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才仰起头、向着太阳、闭上眼睛,从鼻腔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妖魔啊……
“随手便抓来吃了”。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被简简单单地说出来。
李云心便知道……再有任何柔软的心思,都是在自寻死路。
或许有一天这句话,便应在自己的身上了。
和一只橙子做朋友,并不会因此而不吃橘子。
吃橘子的时候……用得着考虑橙子的感受吗?
他又叹一口气,为自己贴了另一道符,往城里走。
此间事了了。九公子想躲,但眼下知道自己躲不了——失了渭水,他又算是什么了呢?他只能应战。
刘凌……大概会很好奇自己出城来做了什么。她刘凌是化境,李云心虽然雪山气海被封,但也是化境。既然如此……她便不会愚蠢地试图用什么法子来监视他。
所以……
既然这边已经“还了君一命。”
就再回去,“引君入个瓮”吧。
第一百章 三人行
重往城里走,已经是上午过后了。他拐出那条两旁沃野百里的小路上官道,便听见一阵唢呐声。稍一想便知道,知道刘家人在出殡。
那晚那也只听伙计说死了人,却不知道刘家究竟是怎样的家世背景。如今往官道一看,可就清楚了。
庆国人办丧事比较奇怪——外国人来庆国,会觉得庆国人在“庆祝”而非“哀悼”。寻常人家有人死掉,会请草台戏班草草唱一会儿,保留曲目一般是《双君》或者《河柳传》。但这个刘家,竟然将戏棚搭到了城外。
李云心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仙声送棺,百里不绝”的讲究了。大概每隔十里便搭一个戏棚,也不管有没有人看,但一定是要唱足十二个时辰的。
他往前走一段路,便看见那个戏台。一上午的时间搭建出三尺高的台子,还有遮雨遮阳的布篷。三个戏子在台上唱得正欢,台下也只有三个路人在看。
分别是一垂髻老翁、一壮年汉子、一总角小儿。
李云心走到戏台旁随意瞥了一眼,却忽然觉得……有点儿意思。
竟然不是他认为的那种“戏”。与其说是戏,不如说是剧——他第一次看到庆国的“戏剧”。曲调唱法都很通俗,甚至在中间还有对白,以及像模像样的情景道具。他觉得这东西更像是他那个时候的歌剧以及话剧的结合体。
这就好玩了啊……
这种出乎意料的新奇形式,令他情不自禁地缓了缓脚步,多看了几眼。
发现演的正是“双君”。
在这个世界上,提起“君”,一般都是指黑白阎君。李云心和那两位打过交道,于是就打算停下来瞧瞧,在世俗人眼中的双君是什么样子。
却发现这《双君》说的是传说中黑白阎君如何成为“黑白阎君”的故事。
说,双君本是天上人,乃是一对兄弟。黑阎君是兄长,白阎君是弟弟。白君行事肆无忌惮,四处闯祸,于是作为兄长的黑君便屡屡规劝,但白君屡教不改。
有一日,白君因缺钱饮酒,就偷拿了天帝的金粪瓢,卖掉换酒喝。天帝过几日要掏自家粪坑的时候发现粪瓢不见了,便发起火来。
天帝一发火,人间便下起了火雨。这火雨足足下了三百年,最终烧死了所有的人类。人类死光了,天帝才发现是白君偷了粪瓢。说凡间人类因白君而亡,白君罪孽深重,要处死他。
但黑君又为弟弟求情,说既是人死,凡间遍地亡魂,他就愿和弟弟永驻浑天球的幽暗中心,做一对与亡魂为伴的阎君,处理那些亡魂。
天帝被这对兄弟之间的深厚情感感动,便应允他的请求。但又恐怕他们两个来到凡间泄露天机,便抹去了他们的大部分记忆。
兄弟二人连连谢恩,然后才下凡、成了后来的黑白阎君。
李云心看的时候,正是黑君和白君扮作天庭一干人等在唱“我天帝宽宏大量恩情深,叫那黑白兄弟化人身——”
他略有些发呆,隔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这他吗什么三观。”
这一声说得略大声,惊动他身前的老翁。老翁看起来家中也算殷实,穿针脚细密的棉布袍子,胡须干净柔顺。他转头打量李云心一番,便问:“这小哥儿怎么说这样的话?”
李云心本想转身走,但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阵躁意。他微微皱眉、眯起眼睛在炙热的阳光下看看也转过了身来看他的憨傻汉子、懵懂无知的小儿,伸出舌头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老丈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老人捋了捋胡子,略思索一番:“并没有啊?”
李云心叹口气:“这天帝有病啊。自家的粪瓢被偷了,杀凡人泻火。杀光了人又说是因为白阎君,然后一干人还要歌功颂德说他好话,这什么逻辑啊?”
老人想了想,未说话。倒是那个被晒得黝黑的、看起来憨傻的男人说道:“噫,话怎能这样说?天帝就是天帝呀,天帝哪里会做错事?再说天大地大天帝最大,他做了什么,又有谁能管他?”
他想了想,又用脚上的一双草鞋蹭蹭身边那柄木锄上干了的黄泥:“再说这世道,本就是,恶人喝酒吃肉,好人挨冻受穷。小哥儿你说的那些我懂,你是要说天理嘛。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理?先生们教训孩子说,世间自有天道公正。要我说哪里有公正,一个事情公不公正,还不是大人们说了算。”
老翁听他说了,忙摇头:“非也非也。这世间自是有公道的。不但有公道,还要人心善良、邻里互助和睦。若是没有这些,天下也就乱了呀。你看人与鸟兽何异呀?譬如你今日上山打草被也野兽伤在路边了,我老头子见你伤得重,定是要帮你的。这便是公道善良呀——”
“呸!好晦气!”那壮汉忽然恼了,狠狠往地上啐一口,“没来由听这晦气话,你这老杀才!”
他说完又哼一声,提起木锄便走。
老翁涨红了脸,愣了一会儿才跺脚:“嘿,这个人,没道理!”
李云心在心中生出了一些念头。想要说,但看看眼前的老翁和小儿,又觉意兴阑珊。
这时候台上的三个戏子唱完了戏、换下行头,坐在台边喝凉茶水歇气。看老翁气得跺脚,演天帝的人就笑:“你看你这老头,又不是不懂事的。那汉子一看就是穷苦命,在田地山野里讨生活。你凭白咒他被野兽重伤了,不是咒他死?人家怎么不恼。”
喝了口水、擦擦额头的汗,又对李云心说:“你这小哥看起来也是富足人家的,不晓得人间疾苦。这世道哪里有那么多正义公理?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呀?你看,哪怕咱们大庆的皇帝圣明,公正地裁决人间疾苦——你们就觉得这天下是自有公道的了。可是这大庆的江山是哪里来的?是太祖皇帝从前朝皇帝手里抢来的呀。”
“这大庆朝的正义公理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弱肉强食、强者为尊?所以这世道呀,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从没有什么正义公理。可虽没有,但人们是一定要相信这些的。因为,已经没有了,若是再不信,人就真的和禽兽畜类无异了。所以说呢,小孩子才总喜欢说这里不平、那里不平,或者觉得哎呀,这世界本就是没有天理的,做什么坏事都可。”
“但只有想得明白的人才知晓,这世界确是没什么公正道义的。但正因为没有,才要去信,要不然,这个世界没了规则礼仪伦常——坏事不是只有你自己可以做——你去出门做了坏事,回到家发现一家人也都被人杀了,岂不是更完蛋啦?世界完蛋了,你又能讨得什么好?”
“所以我是很不喜欢每天把这个世界没什么道义可言、人人都该自私自利的这种话挂在嘴边的人。也不喜欢那种觉得这个世界就该是公正的讲道理的那种人——这两个,都是孩子气。”
他一口气说了这些,旁边的黑白阎君就笑了,给他肩头一拳:“你这个做过教徒的人倒是会说话,可惜我都没懂。”
那老翁听了他这些话,站在原地皱眉沉思。
李云心倒是笑了,细细打量这演天帝的中年戏子,拱手:“阁下怎么称呼?”
“诶,一个唱戏的,哪有什么称呼。喊我老王。”这戏子笑笑,摆手,搁下碗起身招呼身边的两位,“起来了。再来出《教家翁》,可不能耍滑头白拿了人家的钱财!”
李云心微笑着看他重新换上戏装,想了想,自袖中取出一张随身带着的符纸。然后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在符纸上歪歪斜斜地画了个简笔的小人。
然随后将那纸搁在台边上——只要一阵稍大些的风便能吹走。
“送你道符。”他对那已经开唱的戏子说,“可以保命。”
戏子瞥了他一眼,口中还唱着词儿,不晓得听没听清楚。但李云心已经转身走开了。
午后的日头最烈,路面上的空气有些扭曲。戏台上传来的曲乐声很快变成隐隐约约的背景音。再过一会儿,就只有他鞋底和路面摩擦的粗粝声音了。
这么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身边有人问:“因何给他一道符?以自身精血画的符,又是你这样的境界,凡间帝王也难求的。”
李云心侧脸往身边看了一眼,又往天上看了一眼:“啊。我忘了一件事儿——你是化境的道士,可以上天的。那你刚才在跟着我?”
“嗯。”凌空子说。
李云心微微叹了口气:“希望你能理解。”
凌空子默不作声。沉默一会儿又问:“因何给他一道符?那只是个世俗人。”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说的话让我心情好了点。人心情好了就会想任性,于是我刚才就是在任性。”李云心转脸看她,“我才十四岁,正是任性的年纪。你大多?”
凌空子随他一同走,但脚步轻盈,像在飞行。她犹豫一会儿:“十八。”
“天才少女啊。十八就化境巅峰了。”李云心由衷感叹,“不过你是化境巅峰,搞得定龙子?”
“先说说你刚才见了他,在做什么?”
“你没听到我们说话?”
“可以听。但一定会被你察觉。所以只远远地看。”
“哦……”李云心笑了笑。又走了一会儿,说,“我把附近他的神位都换掉了。他没了香火愿力,会变弱……至少不会变更强。我对他说我这么干是因为我被你胁迫。我为了取信你,才做了这事。我将会在你们争斗的时候,假意站在你这边,然后给你致命一击。”
“他信了?”
“照理说不该信,但不能不信——我将被换掉的那些香火愿力,都引进我自己的身体里了。我一个要死的人说这些话,他怎么能不信。”
他还在往前走,凌空子却停下了脚步。只停了一瞬,一把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臂、扣住了他的脉门。
两息之后,她松手:“你!”
“……你!你为什么这么干!?”
“你只有十四岁,几乎也是化境巅峰!你知道不知道这意味什么!?”
“天才啊。几百年或者几千年难得一见的那种啊。”李云心随意地说,“总之很牛逼。”
凌空子盯住他,胸膛急促地起伏了几次,强迫自己迅速平静下来。
见她不那么激动了,李云心便继续往前走。
现在、眼下、此时此刻……
大概有几间庙已经换上那画像了吧。
因为……
他体会到了越发剧烈的,如刀割一般的剧痛!这痛楚令他的脚步变得稍微有些迟缓,脸色也更加差劲。等凌空子重又跟上来,他才说:“你知道吗昨晚……尹家死人了。”
“哦你当然不知道尹家啦。尹家啊……在渭城挺有地位,有个叫尹平志的捕头,混得很开。不过都不重要……他家有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喜欢我。”
“以前总来龙王庙玩,和我说话。可毕竟是女孩子,虽然活泼大胆,也没大到就对我表白的程度。所以每天缠着我,一见我就笑。”
“她不爱吃葱。”
“嗯大葱可以。”
“昨晚死了。被那龙子随口吃了。因为我之前去借了面镜子。”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转脸认真地看着刘凌:“你说是不是因我而死?你说这龙子……那些大妖魔,是不是都该死?”
隔了一会儿,刘凌轻声说:“你该是见惯了死人的。也该杀过人的。”
“我的确搞死过很多人。可都是那些人……先来搞我的。”李云心笑了笑,“但她对我好。”
刘凌不说话了。
“所以我和那龙子一起造的孽,我也有份的。刚才那戏子说道义。于人道而言,我不该同妖魔为伍,我该死。于仁义而言,既然我又将那九公子当作朋友,就不该伙同你来害他,我也该死。我这样一样无道义之人……也只有一死,才能对得起我自己了。”
“之前说要跟你回山,抱歉。没法子了。”
“你……”刘凌说了这个字,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李云心笑起来:“所以我是自愿的啊。这叫,自我救赎,对不对。用我的命来取信他。实则也可以取信你。我不这样做,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话是真是假。”
“那么……我想知道,化境巅峰的你,加上我,真可以杀掉龙子吗?”
“如果龙子更强一些,是……两个龙子那么厉害,甚至再厉害一点……我们有握把吗?”
第一百零一章 行宫
刘凌开始变得喜欢沉默。李云心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可以从这些沉默里体会到自己乐于见到的情绪。
也是隔了一会儿她才说:“你当真是不惜命。”
“唉。”
“也许也正因为你这样子……才会成为天才。”
“真可惜你本来……”她看了一眼李云心,“本来跟我回山,也许是可以不必死的。”
又走了几步,远远看得见城门了。这时候路边有供路人遮风避雨的驿亭。
刘凌拉了一下李云心的衣袖:“歇歇吧。”
她已经可以看得到李云心额头的冷汗、以及煞白的嘴唇了。依照她的经验,知道这并非伪装。
李云心深吸几口气,慢慢走到驿亭里,在由几片粗糙木板拼成的长条凳上坐下了。
长凳上原本坐了三个赶路的妇人,挎着篮子。见两个人走进来,往旁边让了让。或许是看刘凌和李云心都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一让就让了半张凳出来。
但凌空子却没有坐下,只站在李云心身边。
她在李云心肩头的两个穴位按了按,说:“龙子有九个。那八个龙子,真境巅峰的道士也没把握。但这一个是第九龙子,最弱的一个。我是化境巅峰,又带了法宝,对付他自己,万无一失。”
“原来他这么弱啊。”李云心低声道。
“弱?并不弱。”凌空子摇头,“这第九龙子,也算是化境巅峰的实力。但我们修行者的化境巅峰这四个字,包含的东西太多了。修炼的法门、前人累积的经验技巧、师门赐予的保命符箓,甚至还有法器。”
“而龙子、妖魔的化境巅峰,就只是它自己。它们不修法门,几乎没有法器,也没什么师门。仅凭天生的妖魔之躯、妖力,便已是化境巅峰了。你想一想——一个一出生,便是化境巅峰的凡人。一点都不弱的。相反,强得让人心惊。”
“要说狭路相逢——我和它偶遇,我必然死在他手里。哪怕是刚刚踏进真境的道士,也占不到便宜。但我有了时间准备、布下书符大阵,他进来了,就别再想走出去。至于两个这样的龙子……大概也是可以杀的。”
“但你要说更强一些……有多强?”
旁边坐着的那三个妇人,此时都已经目瞪口呆了。见了鬼一样的相互看了看、忙起身,匆匆走了——大概是觉得这对璧人儿看起来是好模样……
怎么偏偏是两个失心疯?
三个妇人走了,刘凌才绕去另一边,在凳上坐下来。
凳子底下生了一株野草,此时芽抽得长。李云心将草茎拔下,用那一头嫩绿色的柔软断茎在指头上拨弄。然后说:“他毕竟是个龙子,号称渭水龙王。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觉得在渭城附近,它就是在世真神了。那也该有龙宫的吧。那里面,会不会它也有法宝之类的东西。或者……会不会有朋友?”
“……龙宫?”凌空子的声音变得古怪,“它哪里会有什么龙宫?哦……倒不怪你。也没什么人同你说这事。”
“掌管一地的大妖,若是有行宫……那行宫可不是它自己建的。我是说当然也可自己建,但那就如寻常人建房子一般,没什么用的。真正的行宫……怎么说呢,你可将它看成类似修士的雪山气海一样的东西。”
“譬如这九龙子,若是所辖之地信徒甚众,它得了香火愿力,便可渐渐炼出自己的行宫了。这东西,寻常妖魔也都有。你说它们或者被人敬畏,或者被人厌恶,总是有人惦念着的。但凡有人知道它们,便会生出这东西来。”
“没甚别的用途,除了栖身之外,往里面一躲还可防身。勉强算是……妖魔们的法宝吧……”
李云心听她说了这个许多,才意识到,事情同自己想象得有些出入。
他从前看影视剧,龙王自然都有龙宫——哪怕再寒酸。
但没想过那玩意儿……哪来的。
如今知道,原来是信徒们的香火愿力,“添砖加瓦”来的。
譬如说一个小妖自己修出了道行,却没什么人知道它,那它就是个小妖。
倘若坏事或者好事做得多了,信仰或者畏惧它的人多了,这香火愿力除了增强它的力量之外,还会慢慢地生出一种东西——“行宫”。
譬如说这小妖,就发生在某一天自己手边多了个巴掌大的小木桶。它可以缩进这木桶里,很难被找到,可以疗伤喘息。而这木桶能够承受的伤害,可比它本身能够承受的多得多。
之后这小妖成了大妖,信徒更多了,可能这木桶会变得更加璀璨华美、里面的陈设也会变得更多。
一言之——这东西是一种可以进化的、须弥芥子空间。
但据刘凌所言现在的九公子的“行宫”……绝对还没有大到可以被称作“统驭万千水族、掌控百万里气象”的“龙宫”的地步。
李云心发了一会儿呆。
因为……很违和啊。
这玩意儿……或者说这规则……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
也难怪那天晚上他问九公子“行宫在哪里”,那妖魔会陡然恼怒起来——原来真不是可以对人透露的信息!
——况且他似乎也没有“龙宫”。
见了鬼。白阎君可没对他提这事。
大概是他也不大清楚——现在李云心愈发确信,夺舍神兽这法子,不是他想出来的了。
但胸腹之间的令一阵剧痛突兀地打断他的思绪。
他沉闷地咳嗽两声,将手里的草茎揉出了汁水来。又有画像……挂上去了。
现在他有更多的灵力可用——几乎等于未被封禁之前的半数。但如今也清楚,距离功散身亡也更近了。
他起身叹口气:“走吧。歇息得差不多了。”
“我还想……多听听你的事情。我从小隐居在山里,一直好奇如果我……命好些。可以不用整天提心吊胆、为自己能不能活下去这件事担忧、而是生在了你那样的仙门里……”
“会是多开心的生活呢。唉……希望我下一世啊,会过得更好些。”
刘凌犹豫一会儿,开口说:“……好。我说给你听。”
于是给李云心说了一路。
他知道有些话是真,有些话是假的。但并不妨碍他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幅图景,以及天下大势。
最终两人在刘凌第一次见到乔佳明的路口分开。
天渐阴了。
第一百零二章 秘法真名
之后的三天李云心只做了几件寻常事。
他在渭城里穿街过巷地到处走,和人交谈。所谈大多是些奇闻异事、庆国风貌。好像要在死掉之前好好见识见识这个没来得及的看的世界。
又因为那一夜,他已经在渭城的“上流社会”中有了名气,因此也会在经过豪门的时候走到门前,对门房说“我是李云心”。
有嗤然一笑不晓得他是谁的,他就径自走开。
于是这家的主人会在事后得知之时,庆幸自家的门房并不知道那人因而没有通传——谁会愿意和琅琊洞天的敌人扯上关系呢?
有的门房听主人说起过这个人,知道是了不得而不祥的人物,便忙去回禀。于是就有人称病或说不在。李云心也会径自走开。
有的,终究是胆小,硬着头皮迎进来。
李云心便坐下来吃一些东西,随后画一幅画。他一出手,自然最差也是名作。
作出来了,留给那家人,只要百两银,要送去龙王庙。
第二天未见他的那些人知道了这事都后悔不迭——因为还听说之前李云心同凌空仙子气氛融洽地在街上攀谈。便意识到他或许是觉得自己要离开渭城了,想给刘老道留些家底。
而且和那位仙子之间的关系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
于是又将自家的门房狠狠斥责一通,吩咐他们若是再见到李云心登门,就一定通传一声。
可惜李云心在渭城里游走的路线飘忽不定,心意也琢磨不透。
譬如说他第二天中午走在柳河边,忽然对一个人说“这里的阳光”很好,于是就蹲在河堤旁,用一支普普通通的小狼毫、在一块青石板上作画。
他一下笔,那看似柔软的狼毫笔锋直接在石板上刻出了印子来——这样的神奇事件,自然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半条街的人都围来看,看这“武林高手”画怪画——他一圈一圈地画圆,又在圆圈附近画很多线,说是太阳。
但只画了一会儿,就把笔一丢,说无趣,走开了。
凌空子知道这些事,亲自登门去那些人家一一看了李云心留下的画。发现的确是“普普通通”的名作。
比世俗间的画师水平要高明很多很多,可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后她又去看了李云心在河边刻出来的“太阳”。那的确是一幅未完成的“画”,连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都没有。
在查探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之后,刘凌渐渐放了心。
李云心似乎是真的,只想在这世间留下一些东西,并且为自己准备好身后事。她对李云心的这种表现觉得惊诧,但没到不能解的地步。
只是觉得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会真的对一个世俗的老道好,会为了死掉一个小女孩伤心,还会因为“背叛了友谊”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他真的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可惜要死掉了。
刘凌开始偶尔觉得心慌、怅然若失。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起初她只想杀了这人,得到玉简,便回山。后来觉得他有趣,想要将他带回山。
未必会死的……也许只是废掉修为。
但琅琊洞天是一个好地方,没有修为的世俗人在那里也会活很久。
只是没想到……
他竟然打算死在这里。
唔……其实也做不得准。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她至少得,亲眼看到他死,才放心。
想到这里,刘凌又微微地叹了口气,再次挥动手里那支密布符箓的法笔。每挥动一次,便有金光自虚空当中浮现出来,又一闪而没。
据说这世界上本没有文字。但天人造了浑天球出来,又造了世间万物。造出万物之后造人,人便问天人,那些事物都是什么。天人一一讲解,人却记不全。
因而天人将各种事物当中的规则抽离出来、简化成文字、图案,教授给凡人。
因此,就有了道统、画派。
世俗人书写,便也只是书写。但道士书写,写出的却是天地万物的秘法真名、写出的是天地万物的大道规则。
若说画派是画灵,道统便是书理。规则相比画派的灵气、体悟来得更加简单直接。便是这简单直接,成就了道士们惊人的破坏力。
而现在凌空子在虚空中书写的文字,世俗人是断然看不懂的。而且哪怕不小心看到了……便会立时暴毙当场。
因为她在写的是道统所传下的一件事物的秘法真名——
名曰:死。
化境巅峰修士所能够掌握的第一种、也是唯一一种律咒法——死咒。
断绝对方的气机、生机、同这大千世界的一切缘法。若修为远在对方之上,只一字便可立时夺了他的命去。对上龙子这样的强横妖魔,便是不能一字夺命,也可以此字布下阵法。
死,不仅仅是生死的死。
草木凋零、因果断绝,亦曰死。
此阵一成,便可暂时断了那龙子的气运、因果。一入此阵,则有来无回。
她如此足足书写了七七之数,才略疲惫地停下笔,长出一口气。
然后闭上眼睛调息了一会儿,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天——太阳渐倾了。日光不如白天那样炽烈,她所在的庭院里,草木开始拉出长长的阴影。
看罢了斜阳光,才道:“进来吧。说说。”
上清丹鼎派的道士从云子,这才从外面推门而入。但往门内走了两步便站定:“回仙子的话……那李云心今日,也同前两日一样,在到处作画。只是晌午在街上……惹出个小乱子。”
刘凌微微侧脸:“小乱子?”
“呃……实则也不是因他而起的。”从云子想了想,慢慢说道,“今日我暗中跟着他走到长门街上,正是开市的时候。仙子有所不知,每个月的月中、月末,附近的乡民都会来渭城长门街赶集。这时候……”
“不必解释,继续说。”凌空子边听边慢慢在房里走,纤纤素手轻柔地拂过身旁的每一样事物。待触碰到桌上果盘里一串翠绿欲滴的提子时,她便轻轻拂了拂。提子哗啦啦地落在瓷盘里,只剩一条枝枝叉叉的梗。
她将这梗拿起来,用那嫩绿色的柔软断茎在指头上拨弄,轻声自言自语:“今天……该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啊。啊……”
“那李云心今日也到了长门街。在街上摆了一个摊子,说给人画像玩。”从云子便继续说,“画了些像,都没用什么灵力。我使人在拿他画的人走远之后截下来,查那画像——说的确是普普通通的水墨画,随手作的。”
“不过到晌午的时候,却为一乞丐,作了一幅珍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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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支持和打赏。以前也试过把打赏的朋友名字一一列出来感谢。但后来有的时候会忘记,有的时候写不全,于是就又不好再继续补……慢慢地就不写了。
但都会看到,评论区也会看。感谢支持,铭记于心。
第一百零三章 普通人的故事
凌空子一愣,旋即微微摇头:“珍卷。他倒是……倒是……”
但一时间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人物,不好形容的。
“洞天里供奉的那两个丹青道士,堪堪迈进化境,就已经自以为了不得了。耗了那许多器物材宝,十年才作了一幅珍卷出来。”
“如今这李云心……呵,为乞丐作了一幅珍卷?怎么回事?”
从云子忙道:“下午的时候……”
……
……
下午的时候,李云心带了一叠纸、一方砚、一支笔,走到长门街。
他在街边的一株垂柳下、花一两银从一个算命先生手里租下他的桌子,坐定了。
柳树不易生虫,且阴凉。他就这么闭眼坐了一会儿,才又睁开打量街上的行人。
看见有“合眼缘的”——当然这是暗中观察他的那些人的说法——就招手叫住那人,问要不要画个像玩玩。
有一半的人觉得是什么骗术、摆摆手赶紧走开。
另一半的人将信将疑地拿了他的画,觉得画得很不错,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偶有一两个恰好从前知道他的,即便强忍着也掩饰不了那兴奋之色。李云心便一皱眉,说走开走开,不要你。
那人就会痛心又失望地问“为什么”。
李云心便说,你都知道我了啊,那有什么意思?不知道我的人,把这画拿回去,以后知道很值钱,才好玩。或者拿回去丢掉了,以后再知道很值钱,更好玩。
既然是知道他的人,也清楚他有什么能耐,便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李云心看见一个乞丐。
乞丐的年纪很大了,骨瘦如柴、头发蓬乱。但意外的是,这乞丐却很干净。他穿破旧的衣服,但是干净干燥的。头发虽乱,但并不油腻。也不像寻常乞丐一样,窝在角落里、伸手要钱。
他乞讨的方式,实则是有些风骨的。
他眯着眼睛走到往来的行人面前,先念几句诗。诗不是他自己作的,也并不应景。大概是从什么诗集当中记下来的。随后他再说几句吉利话——如果那人一脸不耐烦地推开他,他也不纠缠。
只有当人微微停了停脚步,他才在说了话之后讨些东西。
李云心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才跟人打听这老乞丐。
便知道这人,原本是个屠户。祖祖辈辈都是屠户,过得还算好。原本他家里也满足于做一个屠户,觉得以后还可以置些田地,升级为地主。
但到了他这时候,他就动了别的心思——觉得总得做一番大事业,不可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于是在老爹过世之后关了铺子,先读书。从二十岁开始读,读到二十八岁,连个童生都做不了。
实则也不是不用心,只是足够愚钝——寻常人读上三四年经史就可以试着自己注释,他一部千本诗读了四年还未记全。又读两年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弃笔从戎,去投军。
但大庆承平已久,哪里还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于是在军籍耽搁了十年,连个伍长也没有做到。
最终心灰意冷,卸甲还家。但在路上遇到了劫匪——他毕竟是十年老军,就斗在一处。最终杀了一个伤了一个。赶路的也不是他一人,还有几个同乡,但都瑟缩一团。
那匪徒也是乌合之众。五六个,见死了人,就赶紧逃了。
同行的人将他送回了渭城。当年的知府知道此事,私底下赏赐了他五十两银。叫他安心养伤,等伤好,做本府的乡勇教头。
但他伤得重,险些没命。半年的时间总算将养过来,却落下眼疾,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人了。等病将好,那知府却又病了。病三个月一命呜呼,再没人提乡勇教头这事。
此后他手脚不灵便,眼睛也不好用,慢慢耗光家财。到六十岁年纪的时候已彻底潦倒,捱了两三年,终是上街乞讨来。
但毕竟觉得自己是个读书人,又是老军。且手刃过盗匪、差一点做了乡勇教头——该是有些风骨的。于是……就变成了眼下这样模样。
李云心听完他的故事,就留意起他来。那给他说故事人便问,何不给这乞丐画一张像?
李云心也只是摇头。
又过一会儿,快要到晚饭的时候,有个小贩推了车来卖酸汤子。这是一种用玉米面发酵之后制成的面食,在这个季节吃,相当开胃。
热气腾腾的摊位在金色的斜阳光里看起来很诱人,酸汤子里可以加酸菜、可以加青菜,还可炒来吃。赶了集的人来买,买了就蹲在一旁吃。
这时候老乞丐歇在李云心旁边不远处,看着那摊位喃喃自语。
在嘈杂声里别人听不清,他却能听得清。
老乞丐像是在对身边的人说、但又像是喃喃自语:“当年我啊,在武威堡戍边。和兄弟伙儿在堡里待上一个月,一出来,就想吃酸汤子——那时候的酸汤子啊……”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咽了口水,不说了。仰起脸眯着眼睛看那摊位——李云心不知道他只能看得清夕阳的余晖,还是能看得到那摊子模糊的影子。但也觉得,他似乎还在看些别的什么东西。
什么……
夕阳余晖里,再抓不到的青春年岁。
在家乡守候一生却终究老去化作白骨的红颜知已,而他只能在老来坐在坟前直到天明。
从前和一群来自各处的年轻人站在武威堡的烈风里敞开胸膛饮烈酒,想何时纵马踏燕山却终究白了头。
他会不会后悔?
老人这样子看了一会儿,略吃力地站起身,摸了几个大钱,往那摊位走过去。
他站在那摊边,闭了眼,嗅一会风里的微酸味儿,说:“小哥,给我来碗……汤子吧。”
年轻的小贩一皱眉:“哈?”
老人眯着眼,努力找到那口熬酸汤子的小锅,指了指:“……汤子啊。给我来碗汤子就行。”
小贩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老乞丐是只想要汤,不想要面。略一打量,就挥手:“不卖!走走走!”
边挥手,便把身子微微往后仰,做好了这老头再来纠缠的准备。
但却见这老头子只叹口气,就转身慢慢走了。小贩皱眉,低声道:“有病。”
李云心看了一会儿,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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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推一本群内大神的书,《问道武侠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