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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铁萼奇兰     六合拳宗txt下载     六合拳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唇典机锋(1)

    转眼又是晚霞满天的时辰了,最后几线阳光出奇地光耀,隔着云霞映照过来,将大地都罩上了一层昏黄。镖队腾起的尘土,就在这奇异的光色下滚翻腾舞。

    路边上显出一条干枯的河道,岸上是一簇簇抖着白绒絮的枯干芦苇,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出一份久违的祥和。

    可突然间,一处芦苇猛然抖动起来,一群鸟儿扑啦啦惊飞而起,紧随着腾起了一串尘雾,碎乱的马蹄。

    戴问雄猛地一拽马头,下意识地就往队尾观望。袁镜仪在中间看见长虹、玉政也朝这边招了招手。唯独尚燕虎在队头迎了上去。

    谱上有先贤留言:宁走高岗十里远,不走低凹一步险。眼前正是凶险之地。

    也就这时,两匹快马已到近前,马上的两个探子生怕惊怴了骆驼,勒住缰绳侧里绕了一圈才往回贴。双马被带歪了脖子,很别扭地歪着马头,斜鼓着大眼珠子,急急打了好几个旋。差一点就要撞在一起。

    戴问雄不便发作,凝着眉头冷冷地看着,那二人用唇典暗语,先向尚燕虎做了禀报。

    拉骆驼的听不太明白,但是戴问雄一清二楚。说是前方河沟里埋伏着一队劫匪,为首一人已经在那里坐等了。

    尚燕虎回望了戴问雄一眼,但也只是望了一眼,随后挺直腰身,将刀一拽横压在了马背上,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有经验的镖师知道情况有变,像铁背龟之类,便交换着眼神,按着戒备的阵型,各自守在了自己的位置。

    前行数里,拴在马车上那高大的蒙古獒犬兴奋起来,使劲蹬着蹄子,压着身子狠拽束缚着脖颈的绳索。只有嗅到了血腥气息,他们才会如此躁动。牲口似也感觉到了杀气,疲惫的身子一下抖擞了起来。

    戴问雄稳重地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同兴公的人马马上就明白了,相互传递着开始准备。拉骆驼的并不慌张,出了事情只管躲在一旁就好了。

    尚燕虎自恃到了河南地界,但他忘记了,跟人与绿林并不相熟。戴问雄不放心地赶上来:“尚师傅……”

    刚一开口,尚燕虎就道:“戴老英雄放心好了。”

    既然把权利交给了盛昌,戴问雄也只好摸着绷着老皮子的刀柄退了回去。

    尚燕虎一马当先,雁翎刀已拉出半截,较方才行了约莫四里的时候,那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紧倒腾着后腿硬退了回来。马的前蹄刚一踏地,两下草坷里便“呼啦”一下冲出来一队劫匪,个个手提利刃、怒目相向,小旋风一般就将尚燕虎的人马围住了。

    戴问雄背着身子一扬手,人马陆续止住了脚步。但这气氛却方才却大不相同了,骆驼客们也失了沉着,嘴里“特、特、特”地发着声响,压着缰绳努力地稳住骆驼。

    “赫武!”尚燕虎喊着镖号跟人碰蔓,先道,“达摩老祖威武!”

    那胡子头回道:“清钱耍的赵太祖!”

    尚燕虎道:“混钱耍的十八尊!”

    土匪拜的是“罗汉达摩”,镖局子的祖师张黑五请立了镖行时,因天下武功出少林,拜的也是达摩,从这论,镖匪两道是一个祖师爷。

    土匪之所以叫胡子,传说是这行的祖师爷是十八兄弟,因杀富济贫,动静太响,恐怕被人家认出来连累了老母,便涂面挂髯,把自己弄成了青面獠牙红胡子的模样,如此有了“土匪胡子”一说。

    都是武行出身,人不亲艺亲,刀不亲刀把还亲,往祖上讲都是“义”字当先,所以吃不吃得着都有得谈。

    尚燕虎拽住马匹,却没往前踏。袁镜仪望了一眼,马蹄前横着一条齐眉棍,这在镖路上叫“饿虎拦路”。只从拦路的树枝、石块上演变来的,用齐眉棍拦路,就有了点以武会友的意思。

    这圈人马虽是粗布烂衫,但以绳索捆扎着,倒也利落讲究,手中执着镰刀、铁钩。谱上有言:舍命的拐子救命的镰。镰刀、铁钩都是歹毒的兵刃,诡而凶残。捻子在原野跟蒙古骑兵奔马对抗,用的就是加了长柄的大镰——平头钐。对垒时动用镰刀,就是不打算留后路了。

    此时的袁镜仪,俨然成了一个拉骆驼的,愣头愣脑地瞅了一眼,见这一撮人挡在如此庞大的一支镖队面前,竟然个个波澜不惊,想必都是能杀惯战的老手了。

    那匪首却是稳稳地坐在路边一个树墩子上,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模糊了这个人的面目,看过去辨当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胡子,身上披着一张像是驼绒的毯子,抱着胳膊压在腿上,腿上横着一条长枪。在这晦暗的光色里一动不动,将气场凝固得静穆而凶险。

    尚燕虎翻身下马,刀就挂在马上,空亮着手掌缓步向前,渐及渐近,将对襟的羊毛大氅也左右敞开,两手“噼里啪啦”将周身拍打了一通,而后就张着胳膊等在那里。

    四下的人都紧盯着尚燕虎的一举一动,手中的镰刀明晃晃地连成一排,活像是一只只饿狼龇着尖牙。尚燕虎做完这些,将右手一展探出中指、小指,左手在外保住,两手交叉,并齐拇指一抱拳:“当家的辛苦,碰了。”

    “碰蔓”也叫碰万,因口音不同,也叫成碰码、碰麦,都是报名号的意思。许多江湖行当都讲究“万儿”,武行也可叫做碰杆。杆分四大明杆:支、拉、戳、点,代表四个以武谋生的行当,走镖的属于支杆。

    匪首异常冷静,按说这么大一趟镖队,赶着骆驼硬冲,这几个人根本阻拦不住。戴问雄打了个冷战,那芦苇荡里肯定埋伏着火枪手或者弓弩手,若他们射杀了什么人要走,镖队再壮也追赶不上。这便双方交谈的价码。

    袁镜仪却感觉,这人就在虚张声势地强撑,打劫这样一支驼队,无疑是小蛇吞象。

    “心不苦命苦。驮得甚?”

    尚燕虎挺热情的样子道:“后头骆驼驮着酒,到了周口会朋友。”

    “连日没打着食了,这回好了,你老哥来了。”那人说着,伸右手在面前一拉,暗指:划个道儿吧?

    “靠山的朋友有窑,咱个吃一线,当家罩一片,林里林外都是朋友。”尚燕虎脸上是一本正经,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热情。

    “平原地起四座山,朋友靠得哪座山?”

    “朋友来了有金山银山,朋友义气重如泰山,到了啃吃窑内我们搬山,朋友相会如到梁山。”

    那人扯着毛毯裹了裹身子,还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二人一言一语就跟景德镇的瓷器似的,一套一套的。

    立安没在戴问雄身边,偷偷问玉政:哥,那人为甚披毯子?之前没见过这样的。玉政悄悄道:八成藏着弩箭,再不就洋枪。说完,还特意看了看袁镜仪,生怕他不知道做了冲动事情。

    袁镜仪却在关注着王乃谦的脸色变化。

    “风从哪里起?”

    “刘秀借大旗。”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地域特色,镖线上的唇典也不尽相同,这段就是摸清来路讨价还价,若是进家与护院沟通,通常是问“海拉?不海?”这里边满含智慧,一问一答听似不着边际,实际更多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权衡利弊,相互给个面子,往后常来常往的也方便。如果连唇典都对不上,便说明对方是没有根基的,或抢或杀没有顾虑。

    “报个蔓吧。”那头领道。

    “头顶三炷香,框口小回门。”

    其实这一通言语对尚燕虎非常重要,跟袁镜仪一样,他这也算是头一遭带队,能不能立住万儿,都在这些槛上。

    那大哥动了一下,翻了下眼皮看了看尚燕虎,但眼珠不转地看了好一阵,脸上也没表现出什么异色。看罢尚燕虎,又瞅了瞅戴问雄。好似没有搞懂怎么是生瓜镖头。

    戴问雄带着镖师都下了马。那带头大哥对着戴问雄道:“那一位,可是‘顶花翎子’的?”

    戴问雄双手抱拳:“老大!碰了。正是‘扎腰的’。”

    “老英雄这是往哪里去?”那人依然是一副傲慢的姿态,但话语却软和了许多。

    “祖师爷留下饭,借道的走一线。”

    “支的哪根杆?吃的谁家饭?”

    “支得是祖师爷那根杆,托朋友照应,吃的朋友的饭。”

    那人将手从毯子里探出来,却也是空着手的,对身后的人道:“戴老英雄来了,熟蔓子(论得上交情),各走埝(各走各路)。”

    戴问雄很认真地道:“谢了。”上前几步,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现银包裹,道:“并肩子提钱串子(兄弟全家)搬山(喝酒)。”然后蹲身摆在了地上。

    强龙不压地头蛇,戴问雄如此做并没失了面子,反而赢得了各方的尊重。地头蛇拦住大镖队,目的也并非为了劫镖,就是劫去了,早晚也会追回来,不过是多了些麻烦。但镖局需要小事化了,如此保证按着镖期把镖物送到,以不影响雇主的商业战略。而地头蛇,则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方影响。若是不稳不稳,让大镖队轧着自己的地头明目张胆地过去了,传出去可就抹盘子了(丢脸、不好看)。

    土匪头领斜了一眼包裹,然后将手一划:“倒埝(东面)饿虎(悍匪)跺齿窑(埋伏地),白鳖(白莲教徒)二十丈线(二十里处),半百钱(五十人)多,片子化条子叫驴(刀、枪、火器)。”最后嘱咐,“封缸(保密),上线(走人)。”

    戴问雄回头看了看尚燕虎,尚燕虎也取了一包散银奉上。这是戴问雄的修养,也是戴问雄的精明。

    那头领喊了一声:“合吾。”就听着草堆里此起彼伏,“合吾”连声,队伍里出来一人,将地上的杆棒拾了起来。戴问雄也一招手,镖师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驼夫“啾啾”地喊着,大队缓缓而动,蜿蜒向前。那狗也松了一口气,但却满脸不悦地甩着鼻子,呜呜地盯着那一弯弯镰刀,眼中毫无恐惧之色。

    尚燕虎也很不情愿地退回来,迟疑了一下,又迎着那匪首走回去,对匪首悄悄地说了几句。戴问雄没怎么听清,只见那匪首冷着脸,轻微点了下头。随后尚燕虎一抱拳,中规中矩地归了队。翻身上了马,大喝一声:“起轮子嘞!”声调里透着一些得意。

    这一劫就算过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镖师长年走镖,得罪了地头蛇,不定哪一遭就会吃跟头。

    人马走出二里地,天色已经黑踏实了,多少有点凉风,但也觉不出这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了。立安也经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看戴问雄的脸色并不轻松,便解闷道:“嘿!还是咱二老爷有身份!”

    戴问雄道:“有甚可喜。”本来戴问雄想说“祸所依也”,但镖途上忌讳这些字眼。

    立安不解道:“老当家蔓子响,那人不但让过,还给咱提供消息,这不应该庆幸么?”

    戴问雄道:“沾沾自喜,嫉恨你的人就多了。”

    “老当家拳艺高深、德高望重,这是有目共睹的,只见崇敬者众多,并不见甚人嫉恨。”

    “恨在明处反倒不怕。惹眼注目者,定有拔萃之处,拔萃者定有精专,有精专定有立场,有立场必有树敌。”

    立安道:“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戴问雄道:“本性难移,但愿无愧天地。”

    立安若有所悟,又追问一句:“尚燕虎此人……”

    戴问雄看了立安一眼:“赶路吧。”

【6】唇典机锋(2)

    夜里起了风,干冷干冷地刮着。马队在荒芜的大地上继续行走,袁镜仪跟王乃谦走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地面,只踩着马匹走过的线路跟随赶路。虽然不是什么大路,踢上去却光秃秃的晒得很干,但也不十分硬,车轮轧上去会听到一些土粒碎掉的声响。

    头前的趟子手小心地护着摇摇晃晃的马灯,照亮了一小圈模糊的光亮,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得是像另一个世界。偶尔遇见几棵树,影影绰绰的,夜色里充满恐怖,路就显得额外长。

    骆驼感觉着横插在鼻子里的柳木棍,一峰接一峰跟随着牵引很有秩序地走着。拉骆驼的许多已经上了驼,跨坐在高高的货驮上摇摇欲睡。领房人不敢大意,依然在头前蹚着路。

    马匹在风里艰难行步,车把式时不时地喊着“咦咦、呜呜”,用鞭杆鞭稍触那马背或马耳朵,给它们鼓劲,调整方向。嘴里也是含糊不清,一张开就有沙土往里灌。

    马灯有个玻璃罩子倒是不怕风,晃悠着,在黑夜里拉出来一道闪烁的火线。可沙土漫天飞扬的,牲口受得了人却受不了。骆驼客跟北路镖师长年走沙漠,却也习惯了风沙,都拉了纱巾蒙了口鼻,南路的镖师们没经过这个,只能用手捂着,一个个偏着脸眯着眼。心意门的索性闭了眼睛,就拽着马辔头,用脚掌试探着走。

    风越是大,人马越是急行,都想尽快感到预定的地点。这里也看出了马跟骡子的不同,马跑得快、但干活不怎么行,而且吃得也多,停下来就是不停地咀嚼,若是夜里不喂一把精料,不出几日就会掉膘。骡子虽然倔强了些,不如马那般灵性,也不如马那般灵活,但是吃苦耐劳,恒劲十足。

    戴问雄算了一下行程,与尚燕虎商议道:“尚师傅,轮子盘头吧?”

    尚燕虎早就不想走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谁敢动了他的驮子,回头就带人灭了劫匪满门。答应一声,朝队伍喊道:“驻了驻了,浑天插棚儿,摆大溜子(刮大风)轮子盘头(停车围拢),炊散头子(起灶)、甩条子(方便)、错齿子(吃饭)不抿山(禁酒)。”

    伙计们陆续传令,起灶的起灶,支房子的支房子。袁镜仪从各队的准备中也看出了门道。支房子的多是拉骆驼的,围着生火的多是镖师。也不消多大功夫,整个队伍便分解成了许多小队。袁镜仪将自身物品跟王乃谦叔侄并在一组。

    戴问雄遣人挖坑点火,这第一夜,他怕是休息不成了,火光照着沧桑而坚定的老脸,着实让人感觉到了走镖的不易。

    伙计们忙活起来,因为穿着厚实的衣服,微光中显得有些滑稽,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戴问雄也被风吹得五官聚在一起,大风里抖动着胡须四下寻了寻,风太大了,一生火就乱刮,这些人又不得不选着土地松软的地方往下掘坑。

    袁镜仪跟梁浩伯学过各类的盘灶,早早就将火生了起来,几个人又一圈围住,各自支起一个避风的小帐子,远处看去,也就没了火光。

    走口外的骆驼客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很条理地将货驮卸下,按惯例留出烧水放哨的,支起了大帐房子,将毯子一铺,就守着风灯吃喝起来。他们身上带着现成的牛舌饼、烤馕、疙瘩干一类的干粮,伸手抓一把,就着白水就能填饱肚子。

    各队伍按着自己的方法收拾停当,又小心地隐蔽了火光,虽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但不一阵便消失在了夜幕里,那高大的骆驼,也卧下来,化作了一堆乱石。

    众镖师头凑到戴问雄这边商议路程,袁镜仪也按着规矩过来点卯。玉政道:“戴老前辈,此地已临近舞阳,若向北走,天不亮可赶到北舞渡。若向东走,明日也可到商水,横斜向南,便是驻马店了。”

    拉不完的赊家店,填不满的北舞渡。这都是水路的码头,若是春风解冻,到了北舞渡就可以入沙河走水镖。周口的镖以水路为主,分布极广,西路到开封、洛阳,东路到蚌埠、德州,接连运河,直通京师。项城镖先后依附的三个大门坎,恰巧又都是漕运总督之职。

    戴问雄道:“骡马诸多,还是直奔周家口吧。”

    有镖师惋惜道:“也不知道方才那一队探路的人马怎么样了。如果方才有他们开路,说不定先就把头前的土匪全歼了。挂着捻子的旗号,他们做了鬼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镖路上通常不与合伙的镖师议论长短,这话并没引起过多的探讨,但尚燕虎还是哼了一声,钻出了帐篷。

    冷风一吹,不觉起了困意,长虹也招呼诸镖师各司其职,准备休息了。

    谱上有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黑夜烈风休行路,行路必有祸与凶。虽然说中原武林是一家,但放在大漠里,戴问雄不怕劫匪,放在中原反而担心起来。

    戴问雄吩咐望哨的镖师:“此地满含杀机,人不与天地争气,当慎之又慎。”

    与这边嘱咐停当,戴问雄又去了雇主那边慰问。掌柜有掌柜的愁事,此时谁都没能睡下。

    王宝柱也拉着袁镜仪一起来听。一些知情人说,太平军余党合了捻军,一直往北打,破了河南这关也就进了直隶。地处平原,马队便于驰骤,一骑可抵上五兵,千骑就可抵上五千兵丁了。捻军的许多分旗,原本就是马匪流寇,而且个个都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恶鬼,当着炮火掩杀直上,面对攻势,清兵屡屡受挫。但归根结底,是因为马队所眩,现今各处团练上奏朝廷,言明时下正求好马,朝廷也极为重视,如此都是商机。八旗、绿营、团练的配备,如鞍桥、铁嚼、马枪、弓箭等等,因为编制不同,朝廷出资也并不平等,这其中的汇兑置办,便多由票号代理,而今虽然身处险境,但能亲身体验到各个环节的的强弱,也就知道了各处的所需。

    只是筹备粮饷、汇兑官款又是大笔财物,周旋好了皆大欢喜,处理不当也是后患无穷。涉及了官款业务,也就牵扯进了官员的权利争斗。像阜康、三晋源这样的大钱庄,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现今众多商号都面临着危机与考验,他们也想在危机之中为商号寻得商机,因为战事失去的,又想在战事上赚回来。有了闲空就开始算计,根本睡不踏实。放在过去,都是由贴身伙计照料大掌柜起居,而今情形特别,做掌柜的都舍不得伙计,让他们早早的休息了。

    王宝柱对袁镜仪道:“袁哥,这一趟镖下来,盈亏倒无所谓,但这一路的都是大字号的掌柜,你一定要把万儿立起来。将来贩马、贩骆驼有上府帮支持,会比自己开拓便利许多。”

    袁镜仪道:“宝柱,如果你回头不忙,不如咱俩合伙干吧?缺什么我想办法,收益咱俩对半劈。”

    王宝柱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我还要跟家里商量商量。但咱先这么说着,业务上,过了黄河咱细商议。”

    袁镜仪道:“你就放心吧,我稳稳妥妥把你们送回晋中。”

    王宝柱道:“袁哥应该考虑如何出头了,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也看了,那个尚燕虎一直在挑衅挤兑你这一队人马,而原瑞昌的人,却又并不在意,你带这一队,却又兵分两路,一路守在赊旗,一路做了探马,你再不想法争取的话,不定尚燕虎会玩出什么花样。”

    袁镜仪道:“先让他折腾一阵。”

    深夜,风势渐小,大掌柜门也熬不住,戴问雄道:“各位掌柜辛苦了,想在京号的掌柜,来回走是骡驮轿子,今日各位一路颠簸、奔走,真是辛苦了。各位还是早些歇息吧,外面尽可放心。”

    “戴老英雄哪里话,能有戴老镖师亲自押镖,我等感激不尽。”

    戴问雄刚钻出帐房子,却看到立安匆匆地跑了过来,一看姿态就知道事情有变,不等立安行礼,先问长虹、玉政呢?

    立安小声道:“尚燕虎上线摸窑子,长虹、玉政贴上去了。”

    戴问雄神色大变,“跨风子了吗?(骑马了吗?)”

    “没有。”

    “咱的饮过了吗?”

    立安道:“是。”

    戴问雄叹了一声,让立安等在一旁,回身到了帐内,与人商议道:“各位掌柜,对不住了。现下虽已过夜半,但风势渐小又无匪患,各位体谅,若能全力急行,明日太阳落山之前便能望见周口。未免夜长梦多,我决定连夜赶路。”

    掌柜们原本就坐卧不安,听说赶路,爬起来道:“到了周口也就高枕无忧了,听老英雄安排。”

    袁镜仪还不太熟悉晋中口音,离得又远,一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就二人的表情上,料定必有异常。戴问雄吩咐立安道:“我追回去照应一下,你随后起轮子,亮青子!马刚饮过,记着行足百步紧一次肚带。照顾好各位掌柜,若遇敌情,不敌时只管奔命。但奔命时也不要散了队伍,长虹、玉政那一队车上载的尽是滚木、鹿角,你带那队压住队尾,遇着贼寇穷追时,便一路撒下。”

    稍稍躺下,这又重新掌亮儿装驮子,不少伙计是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捆扎行囊。袁镜仪对王宝柱道:“若是擦亮启程,照样能在头半夜时赶到周口,有周口的镖师在,叫开寨门不是问题。”

    宝柱把唇点模仿着一讲,原来是尚燕虎带着一拨人手,徒步急行返头回去了,长虹、玉政也紧跟着追下去了。

    袁镜仪道果然如此!定是尚燕虎奔袭而回,灭那伙劫匪去了。他临行前耳语了一番,想必是用了什么拖住人的伎俩。

    立安通报一圈,又跑回来禀告:“二老爷,许多相与都问,是二老爷带队押镖吗?”

    戴问雄犹豫起来,自己确实应该护着镖队尽快赶路,如此免得跟着那祸害引火烧身,而且有自己在,众掌柜才会安心。但自己作为带队镖头,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此话传出后,又失了对同道的义气,又失了作为大镖师的胆气。

    已经没有时间来做权衡了,戴问雄左右找了找,目光落在了几个领队镖师身上,先对立安道:“你去传话,就说我亲自押队,若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前头探路了。”然后朝着周口众镖师一抱拳:“各位,拜托了。”

    盛昌的头领不在,袁镜仪就代周口的镖队向戴问雄起誓,一定会维护住镖师的荣誉。

    紧张匆忙的收拾之后,骡马、骆驼都去了铃铛,地上的火也用土扑灭了。戴问雄嘱咐,若是遇到捻子抢劫,一定不要慌张,镖师留下应敌,商客先自逃命,先不要顾及货物,只要不是大队的捻子,镖师都能应付。

    这个袁镜仪就知道了,马不能直接饮用冷水,是沾湿了草料一并吃下,刚刚喂过草料,必须缓步溜上一路才能急行,而且走数百步就得紧一次肚带,所以遇到突袭非常危险,只好逃命为先。

    戴问雄不敢拖延,翻身上马,先朝着镖师指引的方向瞭望了一番。黑漆漆的也没看出什么。袁镜仪牵着瑞昌细狗主动请令:“戴老前辈,我随你一起去吧,我比较了解他们脾气。”

    戴问雄想了想,道:“也好。”

    袁镜仪也不骑马,就在头前快跑探路,一老一少还算默契,眼看着消失在了黑暗里。

【7】雁翎锯苗(1)

    尚燕虎起了杀心,他感觉路上两次遇敌,一次丢了气势,一次又被无事一旁,赊旗镇到周口镇并不远,若这一路安全到达周口,不必袁镜仪如何,但是他沉稳冷静,就把自己比了下去。袁镜仪看退让,但以静制动,自己挑衅他都不接,反而显得自己不够气魄,而今只好借着剿杀匪贼打出威名了。

    尚燕虎也果然有这个本事,即便杀不尽匪徒也能全身而退,他就是这么打算的,因而也就带了六个人。长虹、玉政知道他素来记仇,本来也不想参合进来,但这一路已经合镖一处,眼见他悄声返回,未免累及镖队,也只要随后追他。

    原本玉政以为,但凡卖他些面子,也就把他劝回来了。但长虹以为,除非先把他绑住,不然他不会听取任何劝解。而尚燕虎最烦被人监视,一展手势,六人两两照应拉开阵型,渐及渐远分散开来。长虹对玉政道:“贴杆首(追带头的)。”二人紧紧咬住尚燕虎不放。

    尚燕虎得意地对帮手道:“依计行事,这是他瑞昌号逼我。”

    而后就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跑着,长虹、玉政紧跟其后,但六人前后左右来回交替,隐隐约约地只能看出个身影,长虹二人得辨别着尚燕虎追,如此奔出了六七里地,却还是被尚燕虎甩在了后头。

    追着追着,二人就感觉不太对劲。他们只想到尚燕虎是回去袭击劫匪,但这路线却不是朝着当时的方位。“去杀劫匪”,是方才尚燕虎的随从透露出来的,说是让大队知道他们的去向,免得着急。可尚燕虎到底要做什么,这二人却怀疑起来。

    之前众人见尚燕虎与匪首耳语,只当他是故弄玄虚,自抬身价,没想到他留了这么一招后手。

    尚燕虎跟匪首说得是,“出凑子贴阳埝不到一尺线子,黑货外高码子,避风走线踹横梁子赶流水窑,溜带子蹲啃。”

    这手叫“捣胡子”,就是透露给土匪一个消息,诱惑他们入套。尚燕虎告诉他们,路南相隔不到十里地还有一队人,是带着鸦片的过路马帮,避着关卡走线,必定会走这一条道,自然也会在桥头那家客栈休息,顺着河道打埋伏最是合适。

    尚燕虎瞬间设想好了这个圈套,且断定那胡子肯定会打这个伏击,一是走黑货的无论黑货还是白货(白银)都不会少,而且走黑货的本身也是贼,这一拨又是过路的,扫清了(不留活口)神不知鬼不觉。二是这消息是戴问雄的人透露的,必定不会有错,做下这一票买卖,跟戴问雄也就有了来往。

    尚燕虎这手相当狠,因为要做就必须干净利落,一旦让他们进了店,再下手自己也就暴露了。而尚燕虎给他们指定的地点,又是算着自己的行程来了,赶回去时,胡子还在等待之中,正好杀一个措手不及。而且长虹、玉政尾随其后,且把他们引入埋伏,如果胡子醒了(明白过来),火急火燎地杀出来,正好撞上长虹、玉政。能合力剿灭匪徒最好,长虹、玉政被灭了也最好,如果杀不了,甚至被认出来,胡子自然也是寻“戴”字镖、“瑞昌镖”算账。即便摸到项城去报仇,也自有张锐芳顶着。

    商家竞争恪守着一条规矩,就是不用**,**害人害己后患无穷,唯恐避之不及。镖局与**打交道,那也是为了帮商家避开**。戴问雄何等英勇,但他也怕后患无穷。尚燕虎这一手,算是利用**搬同行,用得太不地道了。

    趁着夜色,匪徒的火枪就没多大作用了,尚燕虎可谓占尽天时地利。果然,跟着跟着,长虹、玉政就把人跟丢了,看四下毫无踪迹可寻,借着月亮的微光辨了辨方向,只感觉到四下一片沉静,静得一团死气。

    长虹跟玉政蹲伏下来,总感觉自己成了别人的猎物,仔细辨认,发现前面就是那条河道了。玉政将刀出了鞘,长虹没用刀,提着二截哨子棍就要下沟,玉政一把将他带住,扯着他就往侧里翻。

    长虹情知有变,随着玉政一扯,跟着翻了个滚儿。就这时间,听到沟里“呼嗵”一声**的响声。长虹眼力不如玉政,细看之下,河沟里星星点点亮着好几个星火头,少说也有六条枪。

    地面一团一簇的有着一些蒿草,俩人就潜伏到了低洼掩映处,紧紧盯着干河沟里的动静。

    玉政低声道:“提防金碗(小心陷阱)灯不亮。”

    长虹道:“刚才是哪里的枪声?是不是驴日的尚燕虎搞得鬼?”

    “沉住气,等等看。”

    “驴日的尚燕虎呢?咱爷们成诱饵了,扯线吧?”

    两边对峙了一会,本来就不甚明亮的月亮又往云后躲了躲,天地间就更加阴暗了。匪徒也很小心地掩住了火星,二人小心地分辨着动静,生怕被人悄悄围住。

    沟里有人“操”了一声,停了一会,啪啦一声,似是有人丢了把石块进去,就听沟里一声大喝:“上面是哪路朋友!?”

    话一出口,同时就冲出四五个黑影。长虹刚要起身,玉政又是一把,扣着长虹的腰带硬把他拽了回来。接着就听到接连四五声的枪响,铁砂似乎就打在了身边的土地里。

    枪响过后,那几位也朝着这边冲过来了,月色里刀光闪成一片。长虹一个高儿蹿出去,后腰一弹先打了一个背棍。两条棍棒齐着腿骨长,棍端铆着一道铁箍,中间有铁环相连,折叠如盘龙,对空如猛虎,接着惯性能打出寻常兵刃出不来的力道。

    白日交战,眼快便能借机取巧,但夜战不容,全赖心意感应。许多拳法的理念便是打人劲末力竭之时,而心意拳法则不同,立意洞悉先机,先打心意,也就是预先将敌人的进路封死,使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发力。虽然哨子棍招式众多,但用起来同样是个“斩、截、裹、绝”几个字。这就全赖练功时的严谨程度了,若平日动作就很严谨,用时也就顾打一体,少了破绽。

    谱上有言:五行本是五道关,无人把手自遮拦。心意拳出招一步到位,手脚齐至,走的轨迹十分考究。貌似直直的一击,却是拳从口出、三尖相照,鼻尖、手尖、脚尖一线贯穿,肩尖、肘尖、膝尖束而为一,浑身都拧上了劲,出手自然强劲难防。而且劲起拧裹钻翻,只要沿着拳意指引的轨迹出击,重击的同时,也就护住了周身要害。

    沿着这个轨迹,在直接的攻击之下,又能打出“出手如钢锉、回手如勾杆”的特殊劲力,这便是拳法引入的枪劲之一。

    **拳以把为梢节,打法歹毒多变。练时先出根节劲,再练梢节打,而后三节贯通,复归中节,打法最是强劲凶狠。**哨子梢节多变,根节强硬,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与拳艺打法同出一理,本身也有盘练中节的作用。

    长虹远远迎上,背棍一弹,步子一跟就扑出了势头;过步窜去一抖后把,棍梢上翻,呈“青龙出水”之势,直接挑进了对方的裆胯之下;“嗷”一声惨叫,一个黑影蜷缩倒地。

    长虹毫无后顾之忧,玉政跟长虹配合多年,斜刺一步守住半面,刀光映着微弱的月光,划出一道道冰冷的弧线。随着弧线划过,鲜血雨点一般喷洒出来。

    长虹棍似惊蛇,狠毒刁钻、变化莫测,左抽右勒、前搠后撩,一扫一甩,带起血光一串。玉政刀如猛虎,凶猛霸道,一起落、一摇旋、一撩挂、一铰剪,当着立仆,血光四溅,果真是砍瓜切菜一般。

    哨子棍抡起来后能罩住全身,又有玉政护着,长虹看都不必细看,望着人影便使,哨子棍头尾都有精钢铁箍,打上就是筋断骨折。就见左右旋起,一扫一带,一个冒然挺进的匪徒被棍梢一掠抽碎了踝骨。长虹打出“龙形起式”,一起一落,将人打得脑壳迸裂。

    第三个黑影跳到身后,撩着镰刀上步,朝长虹后心翻手砍下。虹遇敌好似火烧身,长虹转身不及,以背身之势打出“青龙返首”,非但不躲,反而拧身右顾,顺手就把哨子抽带回来;根一节正格住镰刀,那人急忙抽镰补刀,此时已经晚了,哨子棍当空放出,梢节顺着中线一荡,正好抽在镰上;也不管拨开几分,棍头一摇,随着身势拧翻,朝来人当头砸落而下。

    长虹以根节护身,翻身返首,顺势捋着了翻回的梢节;随着身子盘下,梢节之梢挨着敌手的太阳穴凿了下去,而根节之根同步赶了过来,横摆一戳,顺着脖颈戳断了咽喉;动作并未停住,随着身子盘下,后手扯住原先梢节为根节,铁链一抻,棍路由斜变竖,棍梢顺着咽喉一线一直打到心口;眼看着那人撒了镰刀仰倒在地,长虹的身子骤然挺起,右手倒戳棍把,一棍杵进了那人鸠尾穴。

    就起势,哨子棍也斜展而起,根节固、梢节翻,又打上了一人的耳门;随着棍子一展一缩,又一人颤抖着倒在了地上。

    玉政相比长虹有些心慈手软,虽然情知今日非下绝手不可,但素日养成的容人性格,让他有些下手迟缓。之前砍翻那些人,他刀下都留了分寸,只是挑断了对方手筋或者脚筋,最多是刺瞎了一目,都没有取人性命。方才被三个小子团团围住,虽然断了二个的脚筋,可余下一位使双刀的小匪首,应了三个照面都不曾拿下。

    此人也是速战速决的架势,手执弯月双刀,黑乎乎也看不清面目,只见得动作极快,武艺甚好,总有办法躲避玉政设下的凶险。

    玉政将前手松了松,虎口定住刀盘,将后手手心顶住刀攥,抠指牢牢攥住,这刀就牢固地与身子合成一体。玉政盯着对方双刀,心道:你虽然学艺不易,但心性歹毒,老天也不容留你,我就送你上路吧。寒光一闪,拖刀直冲;匪首也将双刀前推,同时身子就往右绕。

    玉政的刀的窄刃厚背的直刀,看着并不长大,但是分量不轻。不过用起来还是单刀的法子,借着双把能带上劲,打算冲上去封住对手双刀,逼住身手拉下他一条膀子。

    而那匪首也欺负玉政惯不上重击,就想贴上玉政,利用弯刀自身的弧线,引着玉政刀锋走偏,顺手就能封了玉政的咽喉。

    两人一个错身,只要匪首贴身得逞,玉政便会陷入被动。玉政竟猛然止住了步子,退步横闪,两把合力,竟将来刀支开了。那匪首显然没想到玉政能瞬间退步,这就是心意五劲的头一字——踩。

    “踩”字出脚,如踩毒物、落步生根。玉政的刀长于匪头,俩人一旋一分,长刀就划上了匪首的脖子。

【7】雁翎锯苗(2)

    刀法的根本是缠头裹脑,缠头裹脑实际是舍身拼杀的技法,挂开兵器往里进,周身贯力放长搂砍,打得是个二步进一,对周身各节的协调要求很高。

    缠头裹脑对付单兵还行,对付双刀就危险了些。双刀虽然分散了劲力,但是扩大了攻击范围,减少了防守动作;两刀虚实变换,相互弥补,反正可以减少动作幅度。若被破之刀为虚刀,或者以实刀破开对方门户,对方一招放空中门大开,后手防护不及,另一刀很容易取了对手性命。

    小匪首的刀之所以快,也是快了他的刀形上。双刀弯弧,可直接以直刺接招,弧形线长,省了动作,双刀又是双倍效果,自然就快上加快了。

    玉政赢在一寸长一寸强,但他的双手刀却不算长刀,而且也不算重,可以说这个兵器跟他的拳艺不甚相合。玉政用起拳来势沉力猛,但论起本力却是一般,因而他嫌弃轻利的兵器,又运不稳大分量兵器,只是图个一刀多能、携带方便,这才选了如此制式的外族刀。

    玉政使用时他只是用尖,利用双把协调很容易封住来刀线路,将对手远格在锋芒之处;动作小,回旋快,击刺有力。这种打法实际是刀当枪用,只是没有枪杆的弹力,虽然双手合把,要打出枪法的劈崩之力,必须有强劲的腕力。若克服不了这关,便会出现两个缺点:一个是“刀短”,对方刀快时防不胜防;一个是“势弱”,对方硬架也不容易破开。

    也就因为玉政是**拳的根底,每出刀必是以步催刀,灌以周身之力,如此才能打出劲猛势长的刀法。因而玉政平时多是单手杀法。单手使用时,更多是鞭锏式的抽擂技法,合着整劲劈扫,用以弥补分量的不足。

    玉政握刀是前手顶住刀盘,后手顶住柄头,每出单手刀时,必然收手推刀回缩前手,撒开后手换成反式;合把时,又以空出之手顶住刀盘,回缩前手拿住柄头。如此左右手轮番控刀,有了合把进身、撒手追身的本事,这就合了玉政的脾气,再使刀来,较之长枪凶狠灵活,较之短刀又沉稳老辣。空手时的手法、手劲都跟着精深了。

    逼身刀法打最怕判断失误、下手迟疑,所以用刀必须当机立断。若是白日动刀,当稳扎稳打,以小动制大动。夜里动手,就必须以快制快,出奇制胜,在周旋中谁拍位准确、动作直接,谁就占了上风。这个时候就成了身法跟指头的较量了。

    玉政以身法的灵活将长刀的变化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旦动了杀心,只一步就将悍匪制住,连着就打出了单双把的快刀转换。这一小套叫做“提刀法”,说出来也简单,就是双手架实刀身,提刀前冲,借冲势封住对方半个身子,类似写一个“刀”字,逆锋起笔,刀头一转,步子催促,这一刀相对对方是一剜,相对自己便成了蓄势拉刀。刀柄往后贴,刀身继续撩,前把调整后把助力,接上了对方兵器就是个提拦;如此切开进路,稳住刀锋,身子一冲劲就挤上了。

    (注:提拦相通,为八法宗脉之法。照下观上,行左行右,一沾长技,借势走青;升降从心,始开面目,入敌红门,发而必中。)

    一提一拐就往里钻,也不用钻得刀刃朝天,平着刀刃托推,这一步便是“穿针引线”之法;刀进人退,退又只退半步,针对对方的反映留个变化的余地,也是给后把的调整留出空间。**鸡行步、进步并跟,始终在蓄发状态,如此步法灵活坚实,刀锋自然圆转灵动。

    退半步、进一步,刀锋一旋,追着对手就是那斜砍的一“撇”。

    这一手是从马战来的,**拳的鸡腿活步,求得也是“腿是战马”的用意,两腿练出来后,强劲稳固、纵横便利,有了进步一蹿的距离与力道,双臂便不必抡砍,只管把持住刀锋就好了。虽是步战,却强于乘马。

    玉政的刀柄较长,把握时,中间余留三寸,调配起来便有了长兵器的技法长处。

    随着“铮铮”两声刃口摩擦的锐利声响,匪首跪下身子,虽然勉强用弯刀护住了咽喉,可还是被玉政逼得单手扶地,右手、右膝同时扑在了地上;几乎同时,玉政很艺术地将那一“撇”轻轻写完。

    一瞬间,六人毙命,伤残众多。但当时只被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呛得恶心,眼睛睁得再大也并看不清底细,甚至不都不敢确定,身边是不是就有一双瞪大了的眼睛。

    如果袁镜仪见着这些人的伤痕,他有绝对把握推理出玉政的刀法轨迹,或许凭借他的推理,会再现出当事人都不曾了解的现场。不过后来衙门清理尸体的时候,定语就是“一击毙命”。而在幸存者的描述中,袭击自己的根本就不是人。当然这个事情是后来绿林里流传开的,他们是不可能报官的。

    长虹杀红了眼,只要确定不是玉政,他就会一棍扫去。玉政埋伏在一处仔细观察,他自幼受过夜行的训练,眼力极好,借着火绳、刀影的闪动,推测出是河沟里的二茬胡子冲出来了,只是刚一露头,就给悄悄摸近的尚燕虎一行一刀削了脑袋。

    玉政感到一丝寒冷,尚燕虎一行绝非镖行出身的打法,方才一阵拼杀,他们只是狼一般地潜伏着,一丝动静也不出,待第二拨土匪冲到身边的时候,他们才猛然蹿出,一阵截杀。

    土匪显然惊了窝,点了几个火把“嚅嚅”地扔了出来,有的火把引燃了地上的干草,就见火光里,一个小矬子的身形奇诡异常,一手一个月牙形的短兵器,推、托、搬、扣、穿,领、带、削、划、斩,杀人的时候根本不看人,就自己在那回旋往复;他走的是近身杀招,俩胳膊迅而不乱,就见左手一绞一推,对方胳膊就给掀了起来,后手随身一转,一刀就豁着心口划过去了;推着死人跑两步,对着别的土匪的兵刃就顶上去,顺着对方的镰杆一穿一搬,自己的身子就埋进了对方怀里,也不管正面、北面就是一个贴身转;一转之后,跟来时一样,拨着对方的兵器又旋身退出,顺着月牙的闪光,自人的心口处灒出一条血线。

    一种被玩弄的感觉让长虹异常愤怒,要不是玉政紧紧拽着他,他甚至想帮着土匪杀了尚燕虎。

    看着小锉子身架矮小,却是用兵刃压着对方打。看着镰刀奔心砍来,他两手一错同时迎上,后手月牙一格镰头,前手月牙一绞镰杆,接着月牙的弧认顺杆一抄就管用,这玩意磨得风快,将人对方连手带胳膊就给推下一溜皮,随着身子一贴,后手找前手,一托就给人卡上了臂根,另一刀只一挑,后头的勾刃就顺着心口,杀鱼一般就豁上去了。

    他虽是短兵器,但却刀不离身,这就合上身子的劲力,小秤砣一般,一扣就将对方的兵器给锁着了,随手就是一刀封喉。

    那血花很夸张地喷溅出来,又洒水一般扑在沙子上,小矬子就踩着那血水,杀得极其兴奋。

    小矬子只看兵刃不看人,他那月牙刀又弯又锋利,缴着对方的兵刃一豁,顺手就要了人的性命,整个人就像是张着八只爪子的小鬼。

    尚燕虎恰巧相反,他人高刀长,老远的就将人一刀戳死了。他的出刀也很怪,看似直接又不直接。直接的是他不走大撩大裹,就是激步进刀;不直接的是,他虽然刀尖冲前,却并不是直线切入,而是一分一折才刺进去。

    一旋一扎,一旋一切,用的全是刀尖;接刀部位也始终控在刀锋前部,好似将敌人的兵刃粘在了刀尖一段,这就需要有很大的手劲,以及十分游活的身法。而他用劲,像是用胸膛顶着往前送出。

    不等其余四个兄弟帮忙,他跟那矮矬子一阵就放趴下了九个土匪。那四个人一看这样,一起围着匪首上。

    待土匪一哄而上的时候,那矮锉子真就成了一个小鬼,在地上连滚带蹿的,摸着哪儿豁哪儿,贴地一滚就勾着了对方腿筋,往上一起又戳上了敌手腿根,比玉政下手凶残多了,不要命也会断子绝孙。

    玉政看得头皮都麻酥酥的,死人的场面见多了,但这小子简直不是人。还有尚燕虎,一直传说他的刀法没得真传,分量不够才在后背加了半断锯齿,今日一见,更是轻便歹毒。

    尚燕虎用刀,一戳挨身,二步近身,将人戳翻之后还不算完,硬拿住对方的胳膊往后斜着抽刀,锯齿顺着肩、肘、腕等关节一刀拉回,不必用力劈砍就能切断筋骨。

    显然他是杀上了瘾,很多时候,明明可以一刀取命,可他偏偏不取,而是缠住对手的兵器摆步贴身,自背后揪住人头,用那刀背勒住脖子,然后等着对方挣扎;待人屈服时,也是一刀拉回,残忍至极。

    玉政用比尚燕虎的要短几寸,一路上还在想着尚燕虎刀法的破绽,感觉缺点就是刺击太远回刀拖沓。现在他算明白了,只要一击得中、身子跟上,也就不存在这个空荡了。尚燕虎虽用长刀,却不是迎门直上的打法,却是正经的身随刀转,难怪他家的刀万变比离“长”字。

【7】雁翎锯苗(3)

    尚燕虎那刀左右拨打,最后一个是匪首,也给放下了。那人瞪着恐惧的眼睛像要掉出来一般,干张嘴出不来声,尚雁鸿将他辫子拽住一提,将脚踩住锁口,刀就贴在脖子上,冰凉冰凉的。

    尚燕虎用刀磕着那匪首的脑袋,很轻蔑地道:“老大,报个蔓吧?”

    尚燕虎的兄弟吹亮火筒引燃了油布条,掌着光亮凑过身来,火光不怎么亮,映得二人的面孔狰狞可怖。

    尚燕虎松开脚将人一提,只感觉那匪首浑身战栗,磕磕巴巴道:“朋友……”

    不待说完,尚燕虎抢先道:“回头我也好给你烧点纸钱。”那刀悄无声息,顺着后脖颈子一拉,只见血沫子直往外灒,尚燕虎也不躲避,硬将人头给割了下来。

    尚燕虎看着咕咕冒血的脖子,将头一丢,又将燃烧着的布条丢在了尸体上面,火焰燃烧起来,映着满地残尸断骸,乍一看好似与狼群搏斗过一般。

    尚燕虎有点遗憾地提着长刀,假惺惺地模仿着一种惋惜的神情。尚雁鸿曾经告诉过他,若是在大漠里,这样的人就是不死,也会被太阳晒成干尸,而且会保留下死前的挣扎。尚燕虎很想制造一些这样的干尸,一个由自己创造的恐怖名字,将会随风飘散,成为传奇。

    站了一会,又提着长刀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留下活口,看了傻愣着的长虹、玉政一眼,对兄弟道:“扯乎。”

    几人慢慢走着,尚燕虎边走边擦拭刀上的血迹,等刀擦干净了,他就会关上方才的舒爽之门,回到现实的世界。那矮子反比他利索,两把月牙已经变戏法似的不见了,看他杀人时动作麻利,走起路来却一瘸一拐的。

    玉政对长虹道:“不曾想到盛昌竟有此等人物。”长虹将**哨子上的血迹擦了擦,闷闷地道:“走吧!”

    他俩都是随着郭今奇习艺,玉政勤恳,每日长进,长虹在外跑动,便少了钻研的时间,大多镖师到了这步都是这个情况,练的也是简单实用的招法。长虹也是打得多了,而郭今奇又时常强调,这才对应着刀谱,有了深入体会。

    在他眼里,那小矬子不过是性情凶残下手惨绝,而尚燕虎心狠之余,十根手指都练得却非常到位,杀人仿佛是弹拉吹奏一般,用刀上的功力胜过自己。心中便暗暗思量,尚燕虎的刀法据说是尚雁鸿教的,而尚雁鸿的刀法连他爹的三成都不到,那尚云表以刀法称雄,看来并非俗夫奉承之言。

    几人走后,不远的一簇乱草晃动了几下,却是捏着细狗嘴巴的袁镜仪,还有按住马匹的戴问雄。他俩随着细狗一路追来,从厮杀时就躲在附近观看。

    戴问雄心里十分无奈,现在的新手,行事都毫无顾忌,而自己又没有能力制止厮杀。太阳一出,消息便会传散出来,自己树大招风,只要匪徒追究,自己就脱不开干系了。

    如此结怨,必有报应,戴问雄越发担心起来,准备上前查看详情。袁镜仪道:“戴师爷,你不便露面,我上去看看情况,若有活口,给他们一条生路。”戴问雄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他的心思,已经到想出了很远。

    火势还在顺着沾着露水、血迹的荒草挣扎蔓延着,地上十六具尸体一动不动,袁镜仪俯身看了看,显然尚燕虎都一一补过刀了。

    谱上言:黑夜烈风休行路,行路必有祸与凶。镖队风夜强行已犯忌讳,如今三队首领均不在侧,这更是行镖大忌。戴问雄对袁镜仪招呼了一声,二人拨转方向,迅速返回。

    戴问雄一路牵挂的自然是镖车的安全,而袁镜仪想的,更是几人的刀法。古人制艺,必立一意。虽然都是用刀高手,但刀型不同,刀法便不同。但大道归一,这几个人的刀法追求又几乎相当,包括那个一直不曾留意的矬子都是以身运刀。身催刀往,步追刀向,刀随身转,身带刀回。

    长虹的刀就是寻常的牛尾弯刀,衙役配刀便是这种。刀头宽阔,刀尖上翘,刀柄反弓,曲势张扬。这是清后的制式,比军营配备的顺刀轻一些。因为把握趁手,重心在前,劈砍起来非常得劲。

    雁翎腰刀在过去多为配合盾牌入阵之用,刀法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出刀时机。牛尾刀刀身弯曲,不如短柄直刀更适合在盾牌下来往,所以不被战阵采用。但牛尾刀重心比倍最好,可以在抖旋之间打出斧劈的手感,相对直刀演化的雁翎刀、柳叶刀有着另外一种优势。又因为携带方便,实用灵活,在镖局、武馆等民间的武者手中非常流行。

    因为刀型的原因,便多了许多独有的技法。单是出刀法,就因为如腰挎、手提、背插、肩扛等安置方式的不同,而有了许多的方式。这又是寻常兵士不易发挥的,所以更适用于绿林使用。

    长虹的刀法叫“青龙摆尾刀”,一路下来许多腕子崩剪出来的刀花,随着身势摇头摆尾的。看着花哨,实际杀机四伏。长虹爱用**哨子,实际是这路刀法跟哨子棍法同出一路,靠着腕子的变化,使得一把刀兼备了两节的打法。

    尚家用长刀,奥秘就有前手转到了后手,后手控把,前手配重,有时指头的一勾一贴、一扶一搓,差之毫厘,杀法威力就有了天壤之别。

    能琢磨到这一步的刀客都很少,别说达到圆转自如的境地了。除了实战感悟,更要有高人传授,而且对天赋秉性也有所要求。心不正思路就不正,如此劲路就不正,再长进也只是末技的长进。

    是不是高手,换做用剑就试出来了。剑是两面开刃,中正修长、端直刚毅,翻转间须要照顾八面,起手要求就很高。如果长进的只是轻巧的技术,再用上轻巧的兵刃,技法上几乎就剩下了跑动突刺了。

    天地万物,都可按三节思考,兵刃追求的,也是三节的灵性。进入化境的老剑客,便能做到“运用四两破千斤”,看似不动,却满含杀招,让对方无从下手;轻易一动,又能化解凶险攻势;随意击刺便能创造战机,伺机一刀又能制敌手于死地。能有如此本领,运剑的功力便是根基,如此一剑,才能做到虚实兼备。

    长剑、长刀技法上,相对经典制式朴实简练,而且规矩严谨,用不好笨拙呆板。但它却是历代大家在战场上考验、提炼出来的,确是返朴归真的大智慧。

    实际原传刀法就是几个大势,随着身法、步法的长进,逐渐和顺流畅,神气淋漓,继而合乎山川大河的韵律。只是易学难精,这道理跟古传心意拳很像。

    通过方才的观察,袁镜仪感觉,方才那个小矬子很像是当初袭击自己那人。当时恰好是盛昌的人马巡夜,回忆吕衣凌当时的举动,似是故意放跑了那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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