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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袖唐     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崔大人驾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04章 河东旧事

    柳聿答应做华赢的棋子并不是为报恩,她跳水本来就为求死,虽然濒死的一瞬有一丝后悔和恐惧,但不会为被救而感激华赢。

    她之所以会被说动,是因为华赢许诺会给她准备嫁妆,以及日后也会在各方面提供支持,她一嫁入楼家就能够掌权。而且,短期内也不需要她做些什么,只要好生经营手中产业,扶持楼氏即可。

    然而,她嫁入楼家之后一切都是未知数。华赢会因为她有用给予诸多帮扶,也同样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放弃,所以她在与年轻俊朗的陈伯回接触之后,背叛了对华赢的承诺。

    二人之间有感情纠葛,许多事情就有了解释。

    魏潜问,“陈伯回妻女失踪与她有没有关系?”

    楼仲摇头,“我不确定。最近……我从悬宿先生口中得知,有护卫似乎看见当年遭遇暴乱的时候,她把那对母女推下马车。不过,她的说辞却截然相反。”

    他曾经去问过柳聿,她大受刺激,以为儿子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替陈伯回来质问她,随手抄了一只花瓶砸到他身上。

    柳聿没有回答,楼仲也只是在她的怒骂中总结出大致情形:那陈夫人担忧陈伯回非要看一眼,结果马车颠簸不小心掉下去,她和陈家女伸手去拉却没有拉住,而陈家女也因此被拖下去。

    伸手有可能是推,却也有可能是拉。

    由于当时场面过于混乱,那护卫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马车里又只有她们三人,谁也不能确定真实情况如何。

    魏潜注意到了他的态度,“你不相信她,为何?”

    能让亲儿子怀疑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柳聿是个失败的母亲,又或者她为人秉性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楼仲嗤笑道,“或许我这样评价她很不孝,但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冷漠自私的人,她若是做出这种事,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

    眼下已经能够大致还原当时柳聿去往河东道的过程。

    魏潜不会轻信一面之词,楼仲的供词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即便他现在说的全都是真心话,也未必就是事实真相。

    柳鹑应该不知道当年姐姐曾经投湖自尽的事,他在谈及柳聿的时候也带着怨气,认为她早已在楼家站稳脚跟,却不捎个信回来,导致母亲带着遗憾离世,然而柳聿真的是因为冷漠才与家人斩断联系吗?

    被华赢说动答应当棋子的是她,后悔背叛的人也是她,从某些方面来说,她确实有错,但魏潜也不会因为这些便带上个人情绪看问题。

    作为一个半途**的棋子,未来不明朗的时候,与亲人划清关系未必就是因为冷漠。

    再者,现在谁也不能确定,华赢有没有拿亲人去威胁过她。

    其中孰是孰非,实难分辨,于整个案情来说并非关键,魏潜便暂时不去想它,继续问道,“他们二人因此反目?”

    楼仲都不相信,悬宿先生若笃定柳聿恨他,只会更加怀疑。

    “应该是吧。”楼仲道。

    魏潜道,“陈伯回何时得知柳聿疑似推其妻女下车一事?”

    楼仲道,“大概是一年前吧。那护卫没有看清,不敢胡乱说话,一年前偶然遇到,酒后不小心说漏此事。”

    魏潜没有表示出信或不信,只问,“可知那护卫身份、去向?”

    “我只知道,他原是平安镖局的人,叫钱四。”

    魏潜淡淡道,“已经知道不少了。”

    楼仲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却知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一时有些忐忑。

    魏潜中断了旧事盘问,突然道,“青玉枝案发当晚,你在何处?”

    楼仲愣了一下,“我应该是在家睡觉。”

    魏潜道,“可有人能作证?”

    他审问过楼仲的小厮,当晚楼仲独自歇在书房,身边也没有人伺候。楼仲待身边人一向不错,书房未设小厮歇脚的地方,天气不好的时候,打发小厮回去休息倒也不是头一回,只是这么一来,他当晚有没有真的待在家里就成了迷。

    “没有。”楼仲道。

    魏潜慢慢道,“案发当晚出现在玉枝泉的那群学子中,有一人与你过从甚密,他说,是你提醒他玉枝泉里有竹林。”

    青玉枝有竹林并不是秘密,但青玉枝的客人基本都是贵族,普通人很难知晓到了冬季时,因为玉枝泉这个院子没有隔温会非常冷,很少人爱去,所以价格有所下降。

    这件事无法抵赖,楼仲爽快承认,“是。”

    “你家中有一大片竹林,而且竹林不在主院,即使借予朋友也不会扰你清静,为何反而会推荐玉枝泉?”

    “这只是其一,另外你作为碎天江的掌柜,平日与青玉枝互不往来,这么长时间以来,也从没有往青玉枝推荐过生意,突然间做出这个举动,显然有别的原因,不知楼掌柜是出于何等考虑?”

    “我……”

    因为时间仓促,楼仲一番布置确实有些粗糙,魏潜接连两个问题砸下来,竟令他一时哑口无言。这些问题,怎么解释都会显得牵强。

    迎着魏潜深邃的目光,楼仲鬓边忽然冒出丝丝冷汗。

    魏潜没容他多想,继续道,“你得知柳聿派赵三杀人灭口,所以暗中跟着他,发现了青玉枝地穴的秘密。于是你先煽动学子在青玉枝聚会,后准备好一切,尾随赵三,等搬运尸体后惊觉玉枝泉里有人,吊起尸体后匆匆逃走,你便布置了八卦和‘太白经天’的卜辞。”

    魏潜把在楼府书房里找出的证据摊开,“你对八卦一知半解,分不清卜算天象的卦象和中天八卦,误把他留下的中天八卦当做天象卜算拿去布置案发现场,事后你突然发现不对,才在监察使去搜查月下居的时候找补,主动告诉监察使悬宿先生最近得到《中天八卦残本》,并痴迷于此。”

    “悬宿先生可能确实与你提起过得到了《中天八卦残本》,你以为月下居的书房里满屋子都是符篆八卦,总有一些会是中天八卦,对吗?”

    竟然没有吗?楼仲冷汗涔涔,这时候才明白自己做了很多多余的事。

    “中天八卦早已失传,悬宿先生不过是一时得知一两卦,他口中的‘残本’恐怕与你理解的并不相同。”

    楼仲能在长安把生意做起来,显然不是笨人,但他自幼便在不断否定自己的过程中长大,遇事先怀疑自己对错疏漏的习惯,总也改不掉。

    他事后总觉得自己哪里出了漏洞,会不断的想,不断的去补漏洞,殊不知,有时候做的越多,留下的尾巴就越多。

第405章 月下居美人

    魏潜分析精准,字字句句都砸到楼仲心头,又兼之搜到了诸多证据,他的防线一退再退。

    楼仲其实知道,现在大部分都只是间接证据,只要咬死不承认,暂时还不能定罪,但他显然有别的打算,“魏大人断案如神。”

    这算是认罪了。

    魏潜似有预料,只是语气平淡的向他确认一遍,“楼掌柜这是承认自己就是尾随赵三布置案发现场的人?”

    他如此态度,反倒让楼仲心里没底,犹豫了一下才道,“是。”

    魏潜示意书吏将供词送到楼仲面前,“看看吧,若是没有什么问题便画押。”

    供词和印泥就摆在楼仲面前,书吏经验丰富,记录清晰简练,只需扫一眼便能看清内容,但他迟迟没有画押。

    这一切与楼仲想象的不一样,他原本打算先认罪,然后再把责任甩到那对冷心冷肺的父母身上,现在魏潜居然半点没有想深究的意思!

    假如案子就这么结了,他背上陷害太子的罪名,后果可想而知!

    魏潜盯着楼仲,口中却吩咐鹰卫,“楼掌柜像是行动不便,去帮个忙。”

    “等等!”楼仲握紧拳头,咬牙道,“魏大人打算这样结案?”

    魏潜扬眉,“不行?不知楼掌柜有何指教?”

    楼仲明白自己被他带进了坑里。

    杀害悬宿先生的凶手找到了,青玉枝案已破,陷害太子的凶手也落网,现在这个结果,于魏潜来说已经足以交差。

    王孙贵族哪家没有拉拢过几个人手?就算柳聿是太子的人,若不深究背后种种隐秘,却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若是此事不再往下查,无非就是太子收揽个棋子,结果这女人不顶用,因为私情扯出一桩命案,反砸了自己主子的脚。

    简直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除了他楼仲要玩完。

    楼仲到现在还不知道宜安公主也被抓的事,否则他就会明白,此案绝不可能草率了结,魏潜不过是在施加压力,让他认为自己陷入绝境。

    魏潜现在要结案,楼仲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但为了脱罪和达成最终目的,只得硬着头皮主动交代,“我虽然把天象预言散布出去,但并未陷害太子!”

    “哦?”魏潜神情淡淡,“楼掌柜何出此言?”

    楼仲稳住情绪,“我母亲是太子的人,宜安公主也是!魏大人若知晓她们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就会明白‘东宫弑逆’并非虚言!”

    魏潜早就猜到宜安公主背后的人也是太子。

    一是,监察司早就查到赵三和冯秋期背后的主子,一个是柳聿的人,一个是宜安公主安插在青玉枝的暗桩,他们两个搅和到一起,肯定不是偶然;二是,监察一处查到,悬宿先生似乎与宜安公主有所接触;三是,碎天江里悬宿先生所住的院子名叫“月下居”。

    长安人人皆知宜安公主爱昙花,昙花又有一名,叫“月下美人”。

    月下居美人。

    魏潜一笑,“宜安公主和悬宿先生有私情。”

    一时间,楼仲瞠目结舌,脑子里很乱,但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坠入了陷阱,魏潜早已预料一切,只是缺少切实证据才会故意诈他。

    然而此刻他尚不知晓,魏潜推断出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她是为了鬼土才接近悬宿先生。”魏潜道。

    宜安公主的口味一直都是俊美郎君,绝不可能突然喜欢上一个老叟。

    话到这里,魏潜的并没有直接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你弄混八卦,显然是不通此道,但用来摆八卦的竹片是旧物,并且看上去常常被人使用,若我没有猜错,那是悬宿先生的东西。”

    他打开一个纸包,露出里面红色粉末,“想必你没现他的东西里混有此物吧?”

    说着,他又从一堆证物中取出一个竹片,“这片上面染了鬼土。”

    楼仲欲效仿观星楼白练鸣冤,所以用朱砂写了星象预言,一开始魏潜发现竹片上有红痕,还以为是沾上了朱砂,虽然奇怪颜色发暗,但也并未多想,直到后来崔凝在密道里发现鬼土。

    鬼土与朱砂都是红色,但鬼土的颗粒稍粗且颜色更深,二者有明显区别。

    楼仲想起当时直接把装着竹片的包袱拎走,不由后悔,就不该故弄玄虚,直接写星象预言才对!

    “既然魏大人已经查到这些,想必就应该知道,星象是悬宿先生推算出来的,我不过是推了一把。”楼仲道。

    他只是经历不幸,痛恨父母,所以在他们自相残杀的时候添一笔而已,人不是他所杀,预言也不是出自他口,即便有罪,也罪不至死。

    然而,魏潜并不在意他的罪名,仍接着之前的话头,“悬宿先生为了查妻女踪迹,频繁前往于县,发现了鬼土的妙用,而宜安公主故意接近他,是为了用鬼土所铸的兵刃。”

    楼仲心中一跳。

    又听见他道,“柳聿杀悬宿先生,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私情。”

    柳聿与悬宿先生确有私情,陈家母女失踪一事也确实存疑,可是事情三十年过去了,柳聿怎么可能因为悬宿先生得到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就出手杀人?

    楼仲又一层防线被击溃,“此事说来话长……”

    一切都始于太子得到短剑“霜刃”。

    霜刃削铁如泥,太子爱不释手,他得知此物出自鹤池先生赵行之之手,曾派人去打探过,想铸一把长剑。多次若磨硬泡之下,赵行之才透出,“霜刃”之所以锋利无匹,是因为悬宿先生偶然获得的一种原料。

    太子心中有了别的想法,于是令宜安公主接近悬宿先生。

    宜安公主勾上悬宿先生之后,得知鬼土的秘密,又撺掇悬宿先生把两位铸剑的朋友请来长安,不知不觉将三人全绑上了船。

    待他们察觉不妥时,早已无法全身而退。

    太子想要造兵器,必然要大量运输鬼土,此事自然就交到了身在河东道的柳聿手里。她利用生意往来,掩人耳目,持续不断的往长安送土。

    正如魏潜推测,柳聿下死手绝非陈年旧怨,而是她与庐陵王之妻韦氏有所勾连,被悬宿先生察觉。

    如今她再一次背叛,与三十年前私情可不一样。不管是华氏还是太子,都绝不可能放过她,她当然要先下手为强。

第406章 吾家有女初长成

    天色熹微。

    魏潜才回到监察四处。

    门口雪松旁,少女的身影于柔和明亮的晨光中亭亭玉立,墨发半拢,一身浅青色宽袖袍服,站在雪地里,随意中透着几分清冷。

    魏潜驻足。

    魏潜并非不知她的变化,但他日日见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大区别,脑海中形象还停留在那年她穿成圆墩墩的一个球朝他奔过来的样子。仿佛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惊觉奶团子似的小女孩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而且,记忆中的崔凝像只甜滋滋的糯米团子,虽然很瘦,但脸上带着奶膘,肉肉的小手上还有小窝窝,魏潜心觉得,她成年后应当也是个甜软的少女。

    不想如今她远远站在那里,眉目如画,不染人间烟火一般。

    “五哥?”崔凝看见他,眼睛弯起,顿时冲散了身上清冷,像只轻盈的小鹿朝他跑过来。

    魏潜身出手指探了一下她的手背,“怎么站在门口?冷不冷?”

    崔凝反手握住他的手指,“不冷。我让人送了点早饭,正想着要不要去找你。”

    她的手微凉,想来是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魏潜任由她拉着进了屋。

    两人不知道多少次面对面坐着吃饭,但今天魏潜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默默用完早膳。

    崔凝搁下筷子,难得见到魏潜在走神,“五哥是不是太累了?”

    魏潜回过神来,“没有,在想事情。”

    “你还是先去休息一会吧。”崔凝劝道。

    魏潜摇头,“不了,等会审完宜安公主再说。她毕竟是公主,又是太子一系,免得耽搁久了又生变故。”

    魏潜见她面露担忧,笑道,“没事,若无意外,今日就能有结果。”

    “楼仲招了?”崔凝问。

    魏潜把卷宗递给她。

    崔凝翻看一遍,“怎么又扯上庐陵王了?”

    魏潜慢慢擦拭着手,“不管是被放逐的庐陵王,还是被禁足东宫的太子,能争皇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谁是干净的,暂时不用管这些。”

    “楼仲为何这么容易就交代了?”崔凝不解。

    卷宗里有一份书吏记录,里面一字不漏的记载着魏潜与楼仲的对话。文字记录无法表达语气表情,以至于很多对话都显得有点莫名其妙,像是楼仲憋不住自己要招。

    “从他一开始主动向你提供消息,就抱着一个目的。”魏潜卖了个关子,“你不妨猜一猜。”

    崔凝道,“是想揭露柳聿杀人的罪行?”

    魏潜道,“嗯。”

    崔凝想不通,“柳聿对他也不能说是不闻不问,为什么他半点亲情都不顾,非要置柳聿于死地?”

    魏潜道,“再想。”

    “啊!”崔凝突然想起柳聿是太子手里的棋子,“楼仲是不是为了拖太子下水?”

    魏潜摇头,“不是为了拖太子下水,而是为了扳倒他。”

    崔凝思索道,“这么说来……楼仲背后也有人,而且是和太子对立的人。柳聿与庐陵王那边有所勾连,肯定不会是庐陵王,难道是武成思?”

第407章 博弈

    “聪明。”魏潜笑赞。

    柳聿杀悬宿先生不是因为旧仇,楼仲揭露柳聿也不是因为怨恨,他最终的目的是太子。

    魏潜道,“审问楼仲确实不难,他从一开始在你面前跳出来就是为了暴露自己,为了扳倒太子,不惜自己落水。若太子有谋反之心是真,他就罪不至死,只要他不死,背后的人就能捞他出来。”

    所以魏潜装作要结案的时候,楼仲才会憋不住,他就是摸准了楼仲一定会主动交代。

    **

    郊外田野。

    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官道转入小路,在谢家庄子门前停下。

    小厮上前敲门。

    不多时,大门打开。

    马车上下来一名身穿一件广陵皮袄,腰绑狮纹犀带,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深眸中闪过一丝不悦,很快又换上笑脸,大步进门,随着引路小厮前往正堂。

    谢飏穿了一件黑色广袖,一张俊朗的脸像是白的要发光,点漆似的眼眸深邃冷冽。他刚刚起身,头发尚未来得及束起,半拢披在身后,将冷硬的面部线条衬得柔和许多。

    “王爷。”谢飏拱手施礼。

    武成思大步上前虚扶起他,“子清不必多礼。”

    谢飏道,“飏听闻王爷前来,急着赶来迎接,尚未来得及梳洗,还望王爷恕罪。”

    “无妨,子清随意就好,不必与本王如此生疏。”武成思多看了他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得不说面对这张脸,便是再多的不快都能去了一半。

    两人进屋落座。

    谢飏问,“王爷此时前来,可是有要事?”

    武成思抬手屏退左右,“詹师道被监察司带走,那批武器终究还是要丢了,本王悔不该没有早听子清的劝,早点除掉他。九十九步都走了,临了差了一口气,本王心有不甘呐!不知子清还有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谢飏淡淡扯了一下嘴角,“王爷应当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唉!”武成思也不是不懂,但谢飏运筹帷幄,令他忍不住抱了一丝希望,“之前先生教我利用太子的人除掉杨凛,实在是高招,就连魏长渊都没有查出问题,这回又挑拨他们窝里反,太子眼看就要落马,我便能吞了那批兵器,可惜……”

    谢飏心想,你要感谢你的贪婪和小心救了你,要是再大胆一点,现在人都没了。

    他垂眸敛住情绪,又抬眼看向吴思成,“等宜安公主人动手也好,王爷没有必要蹚浑水,那批兵器能得手固然好,失了也未必是坏事。”

    吴思成皱眉,“此话怎讲?”

    谢飏道,“太子在背后做的那些动作,不管是《司氏密卷》还是鲜卑遗贵,都不足以把他拉下来。没有什么比私造兵器更好的罪名了。”

    武成思眉头微松,但旋即又道,“先生既然知道本王无法吞掉那批兵器,那当初为何还要替本王谋杨凛性命?”

    太子把鹤池先生秘密送到江南为他铸造兵器,被杨凛察觉。吴思成想吞掉那批兵器,所以求谢飏谋划,借着太子自己人之间的恩怨轻轻松松除掉了杨凛。

    “除掉杨凛,是王爷所求,不是吗?”谢飏扬眉。

    武成思一噎,想到当初过来讨主意时,还不算信任谢飏,所以未说自己想要谋兵器,只要求除掉杨凛……

    谢飏倒也没有想着让他难堪,转而道,“王爷与其惋惜那批兵器,还不如细想想程玉京是不是忠心,楼仲还能不能救。”

    “程玉京……”武成思抿唇。

    他不想承认,他控制不了程玉京那头狐狸。

    谢飏道,“当初是程玉京给王爷递消息,说太子在江南铸兵器被杨凛察觉。王爷可曾想过,杨凛是否真的知晓?”

    武成思思忖道,“你是说……程玉京借着本王的手除了杨凛?”

    程玉京作为苏州刺史被副手踩在脚下这么多年,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谢飏端起茶,低头抿了一口。

    武成思总是以把自己代入别人想问题,也不想想,程玉京根本就不得圣心,与杨凛斗了那么久才终于找到一个平衡。除掉一个杨凛,还会有新的别驾,到时候他的处境还未必会比得上现在,他真的会想要除掉杨凛吗?

    武成思在心里记了程玉京一笔,接着又劝谢飏道,“我眼下正缺先生这样的能人,先生既已辞官,不如就做我的幕僚吧?”

    谢飏笑笑,“飏已无雄心壮志,今后野居做做学问、教教书罢了。程玉京谋略不在我之下,王爷若是能令他真心臣服,日后定是一大助力。”

    武成思满心的不悦都快溢出到脸上了,但也知道不能对待谢飏、程玉京这种谋士甩脸子,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武成思敛了神色,“子清真的甘心?”

    谢飏道,“著书立说,若能成儒,也不算辱没门楣。圣上不喜世家,我如今急流勇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武成思叹了口气,不再劝,“先生先前说让我想想楼仲还能不能救,可是知晓了什么?”

    “昨日监察司搜查了楼仲的宅邸。”谢飏食指轻轻叩着杯壁,“两种可能。他们没有审问楼仲就搜了宅子,或者,他们审问过楼仲,却不相信他的供词,又搜了他的宅邸。”

    倘若魏长渊察觉到楼仲有什么不妥……武成思微凛。

    ……

    监察四处。

    “我看过信鸽,与当初在苏州射杀的信鸽十分相似。假如他背后的人就是武成思,杨凛被杀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怀疑与太子私铸兵器有关。”魏潜道。

    崔凝问,“兵器?难道太子把鹤池先生藏到江南去了?”

    魏潜道,“宜安公主借生意之便,每年都有一大批货物送往江南之后不知去向。”

    崔凝顿时明白了,“他们把詹师道看在眼皮底下,却不敢在长安铸兵器。莫非杨凛就是发现端倪才会被灭口?可铸兵器的不是太子吗,与武成思有何关系?”

    “大概是想吞掉那批兵器吧。”

    外面天光渐亮,魏潜眯起眼睛,“我打算留着楼仲。”

第408章 谋

    魏潜猜测,太子为得到平阳公主麾下绿林军下落,请走了崔凝师傅,但屠戮道观的应该另有其人,所以他打算留着楼仲,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说不定会有所收获。

    “会是武成思吗?”崔凝攥紧了手,“害我师门的凶手。”

    魏潜伸手覆住她的拳头,“真相已经很近了,莫要乱了方寸。”

    他温热的手心贴着她的手背,温暖有力,带给她希望和力量。

    ……

    郊外庄子屋顶白雪皑皑,在阳光下耀眼刺目。

    武成思已经离开,谢飏一手支头靠在榻上,墨色的广袖与黑发倾泻,从榻延垂落。他修长的手指夹着一粒白色棋子,一面把玩着,一面垂眼看着面前的棋局。

    柳意娘端着小锅进门,正见小厮跪坐在炉前煮茶,袅袅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榻上的身影。

    柳意娘接手小厮的活,让他退下。

    小厮一脸为难,迟迟不肯动,直到谢飏看过来,微微抬起眉头示意他出去。

    “大清早的,尚未用早膳,就不要喝茶了。”柳意娘在炉前跪坐下来,伸手把茶壶取下来换上锅子。

    她这个时候倒是不怕谢飏生气,因为他看着冷酷,其实只要不踩到底线,并不是特别难相处,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通常不会计较。

    锅里是白粥。

    柳意娘知道谢飏平常很少用早膳,更不喜欢一大早吃口味重的东西,顶多就是一晚白粥配上一两样小菜。

    侍女放下食盒离开。柳意娘将小菜摆上,才问,“郎君先用早膳吧?”

    谢飏淡淡道,“有话就说。”

    他太了解柳意娘了,即便这个女人倾慕他,但绝不是那种时时都要贴上来找存在感的人,也会把自己的喜欢掩饰的很好,这是他不拒绝她接近的原因之一。

    “听闻武成思来了。”柳意娘习惯了被他拆穿,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而是顺势直接问道,“郎君又一次拒绝他,万一被报复怎么办?”

    毕竟谢飏知道武成思很多秘密。

    柳意娘不明白,武成思根本不是个明主,谢飏也一直说做坏事不能与蠢货为伍,为什么还要帮他做事。

    谢飏嗤笑一声,“他能全须全尾的活着再寻思报复我的事吧。”

    柳意娘眼睛微睁,不可置信,“郎君不是一直……”

    不是一直在替他谋划,要扶他上位吗?

    “你觉得他有机会吗?”谢飏反问。

    柳意娘道,“听说圣上很倚重他,也曾透出想传位的意思。”

    “圣上倚重他没错。”谢飏一笑,如月辉满室,“但绝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他。”

    柳意娘相信他的判断,但十分不解,“为何?”

    “你觉得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又没有见过圣上。”柳意娘嘀咕了一句,想到谢飏也只是中状元那一回面见过圣上,应该也不算了解,可即便是天子近臣,也未必敢说了解圣上,于是她也只摇头,好奇问,“郎君知道?”

    “她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旁人都道圣上无情狠辣,岂不知,她或许是将全部的柔软都留给了苍生。武成思有资格成为圣上手里的刀,说明他一点都不蠢,但他不懂帝王之道,他御下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掌控当下权臣,圣上绝不会将皇位传给这样一个人。”

    柳意娘道,“难道传言是假的?据说圣上曾问过朝臣,武成思是否能做储君。”

    谢飏不知圣上秉性,但从许多传闻来看,那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于政事,她倒是很听得进劝谏,但谁要是在其他方面让她不爽快,必要被她从方方面面找回来,或许她问出那些话,不过是想耍一耍那帮权臣。

    太子与庐陵王好歹生于皇家,自幼耳濡目染,在为君之道上比武成思要强那么一点。

    谢飏笃定,将来那个位置一定属于太子或庐陵王。

    这两个人都曾做过皇帝,虽然做的都不怎么样。

    柳意娘问,“所以郎君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投靠武成思?”

    谢飏笑而不语。

    柳意娘看出他心情不错,于是扯了他的袖子晃了晃,“郎君……”

    “莫把对付其他男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谢飏抽回袖子,却是依着她的意思给了答案,“没有。”

    不仅没有,还送了他一程。

    当初,谢飏其实早就知道武成思图谋兵器的事,只是故意装作不知情,替他出谋划策除掉杨凛。

    若是武成思当时不是那么小心,早早将兵器收入囊中,谢飏当时就能直接送他出局。

    后来武成思又贪婪的想得到更多,一直舍不得杀詹师道和鹤池先生,想着黄雀在后,吃现成的,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这一切都是谢飏一手替他谋划,武成思以为他失去的不过是一批兵器,其实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谢飏道,“武成思也太小瞧魏长渊了。”

    给只要在魏潜面前露出半点端倪,十有**要被他一锅端了,除非他不想管。

    柳意娘不禁有些忐忑,“那我们会不会也被查到?”

    谢飏从鼻腔里哼笑一声,“不用他查,我早就站到他面前了。”

    他一手推动观星台案,煽动李昴仇人报复,借太子的人除掉杨凛,背地挑拨柳聿与悬宿先生关系,暗示武成思利用楼仲扳太子下马,但那又如何,人又不是他所杀,他甚至没有直接教唆杀人,再怎么查也是清清白白。

    那些案子,从杀人动机到作案都是一个完整的圆,他只不过是站在远处稍稍吹了一点点风,那圆便自己滚动起来了。

    哪怕魏潜查到处处都有他的影子,却也无法给他定罪。

    谢飏道,“便是有事,也是我先有事,你在害怕些什么?”

    “我怕魏长渊。”柳意娘并没有参与作案,也没有参与谋反,但她与宜安公主关系密切,“我怕受到牵连再被抓紧去,魏长渊精的像鬼一样,哪怕你上回仔细叮嘱过,我也险些被他套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我害怕再来一次,我会扛不住。”

    她更害怕监察二处,若是被上刑,出来也是半残废了。

第409章 成全

    “这两日就会结案,你不会有事。”谢飏淡淡道,“以后你也不必再为我做事了。”

    柳意娘一惊,“郎君?!”

    谢飏把手里的棋子落到棋盘上,起身出门。

    柳意娘连忙丢下饭勺,追了出去,“郎君,我方才那些话只是、只是……”

    “阿意。”谢飏驻足看向她,眼神中难得露出一丝温情,“我近些年都不会再做官了,你也莫要跟着我蹉跎岁月,趁着年华正好,若是寻得可心的人就嫁了吧,我早已给你备了嫁妆。”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唤过她名字了。

    柳意娘眼泪夺眶而出,抓住他的手,“我不!我不嫁人!”

    谁又能想到,同时钓着许多男人的柳意娘,也一心惦记着一个人。她决定入风尘的那日,就知道与他此生无缘了,但她总想着,这么多年的陪伴,多多少少是特别的吧,却不想他如此无情!

    不,也不能说是无情,只是没有男女之情罢了。

    可她曾离云上月、山巅雪那样近,凡夫俗子如何还能入眼?

    “郎君。”柳意娘见他没有挣开,伸手慢慢抱住他,咬了咬唇,“郎君要赶我走,就成全我一次吧。我这些年苦苦守着身子,不过是为了怕你嫌弃……”

    她博得无数男人的喜爱,可身在风尘,面对强权,想守身多么难。

    谢飏任由她抱着,没有挣脱,也没有回话。

    他不是很看重这种事,于他而言,成全柳意娘没有什么难的,只是,柳意娘终究又让他失望了一回。

    救柳意娘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堂兄刚刚因寻他遇难。他寄人篱下一直过的很压抑,那年更是几乎坠入深渊,柳意娘的陪伴让他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获得了一丝温暖。

    柳意娘以为谢飏对自己无意,却不知,他很久之前也曾认真想过两人的关系。

    谢飏身为谢家嫡子,肩上不得不抗起责任,不是想娶谁就能娶谁。当初族老们积极促成和崔家联姻,结果婚事未成,到现在还是族中一大遗憾。

    一开始崔玄碧心中最属意的人选就是谢飏,而非魏潜。崔玄碧透出一点口风,再加上谢飏的才华相貌,几乎没有人会以为这桩婚事不能成。

    崔谢两家联姻不是无条件扶贫,崔凝背负的血仇虽不指望夫家帮忙报,但是需要共同承担风险。谢家虽不知内情,但也知道崔家愿意下嫁嫡女,必定有不可说的原因,但谢氏已经到了背水一战的时候,不管是何种原因都可以接受。

    崔玄碧认为谢飏这种满腹谋略的人是最佳人选,只是没想到他本人根本无意争取。

    谢飏从未曾掩饰自己的想法,崔玄碧这种老狐狸怎么会看不出来,自是不会勉强。

    谢飏早有谋划,从未想过借妻族势,只想着若是将来柳意娘愿意,他可以终身不娶,纳她为妾。若她不愿,就准备一份嫁妆帮她谋个好婚事。

    至于正妻之位,谢飏从来没有想过留给柳意娘,莫说族里宁愿他终身不娶,也不可能接受一个风尘女子,便是他自己,亦不愿意为一己之私踩着满门忠烈的尸骨一意孤行。

    成为他此生唯一的女人,已是他能给的全部。

    谢飏不喜欢承诺什么,只盼着柳意娘能懂得他一两分便好。

    可惜,在她一次次擦着他的底线折腾中,那份心思早已荡然无存,后来也就作罢了。

    谢飏看着庭中的颜色活泼娇嫩的虎蹄梅,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那晚在乐天居偶遇崔凝他们,想起了十六岁所作的那篇《上元雪赋》。

    读文读心,本就读的是己心。人心隔山海,非是从只言片语中能轻易读懂。

    可是那个小姑娘读懂了他。

    情爱于他来说,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远远抵不上懂他一分。

    谢飏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当时心中的震动一晃而过也就放下了,未曾想,却在这个平平常常的时候又突然想了起来。

    他这一生虽才过了不到一半,但回想起来,居然连小姑娘解文这件事都能成为他平生最开心的瞬间之一。

    从前他总想着,人相处久了总能得几分默契,后来他才信白首如新。

    傍晚,监察司。

    除了部分监察使尚有任务在外,大部分人都已经闲了下来,监察司高位官员在内堂,其余人皆聚在议事厅,有的闭眸小憩,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话。

    “你们说今日能出结果吗?”

    “不是说昨晚从宜安公主别苑的底下密室里搜出大量证据吗,这事儿没跑了吧。”

    “那太子……啧。”

    事关储君,那名监察使不敢继续谈论,只转头对崔凝道,“小崔大人如此拼命,又是痛失好友,又是断臂,这回升迁有望啊!这里就先恭喜了!”

    这话说的,好像升官全是用手臂和好友的命换来的一样,监察四处的人脸色纷纷冷了下来。

    四处人少,彼此之间关系不错,再者说到拼命,自在魏潜手下之后,就连易君如这种咸鱼都快变成拼命三郎了,更何况别人。

    崔凝正在发呆,易君如倒是先开了口,“杨大人之才,合该去做吏部尚书,官员考评缺你不可。”

    “易大人所言有理。”崔凝幽幽道,“杨大人深谙升官秘诀,某在此也先恭喜了。同僚一场,到时候一定要先知会一声,咱们好先腾个时间去烧纸。”

    这是怼他拿“痛失好友”刺人的话。

    崔凝睨了他一眼,眼神冷厉,似有杀意,那人更难听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众人都暗暗摇头,有些人在监察司待久了,还真当自己真是圣上亲信,什么人都敢惹了?

    崔凝可不是软柿子,她祖父就是个在朝堂上都能撸起袖子把人揍到鼻青脸肿的狠角色,她也不遑多让,才进监察司就把一个典书给打了,事后半点事没有。

    有人认为圣上一直在压制门阀,便有底气与门阀士族叫嚣,却不知上一个这么想的人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浑天令死在监察司门口,当天的情形不少人都看见了,都知道崔凝与他交情极好,竟然还敢专门拿那种话刺人,不要命了吗?

第410章结案(1)

    昨夜陈智破解宜安公主别苑密室机关,从中搜出尚未来得及运走的黑铁。

    这些黑铁都是由鬼土中炼制出来,尚未来得及送往江南。临时召回的二处立了大功,只花了一个时辰便从宜安公主的下属口中审出了鹤池先生和兵器的下落。

    相比较之下,一直在外东奔西跑查搜集消息的监察一处就显得有些吃力不讨好。监察一处最擅长搜集情报,不是独立办案的情况下一般都是辅助,费了大力气,出风头的却是别人,时间一长,除了个别心宽的人,其他都免不了酸得慌。

    一处酸言酸语也不是一两回了,众人早已习以为常。

    一番口舌之争后,整个厅内都安静下来。

    内室,监察令、两名少监、四名监察佐令空前齐聚。

    众人核对好卷宗,监察令道,“还缺詹师道的供词?”

    “快了。”魏潜道。

    监察令点头,“长渊先和我一起去面圣。”

    目前证据拿去回复圣上已经足够了。

    监察令和魏潜从内室出来,几十双眼睛瞬间看了过去。

    监察令道,“每处留下几个人当值,其他人可以开始休假了。”

    两人在一众欣喜的目光里出门,坐上去宫里的马车。

    “你不问我为何阻止你继续查下去?这不像你的脾气啊。”监察令笑问。

    魏潜不欲多说,只道,“人都会变。”

    监察令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手边的卷宗上,“自古以来,争权夺位的背后皆染鲜血,你能看明白最好不过了。”

    “商鞅定法,秦人初言令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词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魏潜黑瞳中有什么情绪涌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我自幼读《史记》时便知晓,皇权之下,人命的重量各不相同。”

    就连说出‘法之不行,自上犯之’的商鞅,在立法之初都没有办法惩罚带头犯法的太子,只能将刑罚降到其师头上,以儆效尤。

    在乱世之中急于求变,甚至愿意做出诸多妥协的先秦尚且如此,如今君权稳固,更不可能做到律法之下人人平等。

    监察令哑然,都是在同样的规则之下生长,当所有人都还在规则内求生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开始试图打破规则了。

    监察令与魏祭酒关系不错,魏潜也是他极为欣赏的后辈,自是要提点几句,“你明白有些事不能一蹴而就,便莫要飞蛾扑火。”

    “下官明白。”魏潜道。

    作为规则之下的受益者,实际上监察令不能理解魏潜所思所想,也并不支持。这不意味着监察令心中没有百姓,他虽监察刑狱,但认为民众还是要以教化为主,律法、刑狱都只是辅助。

    监察令道,“从远古至今,人在掠夺、倾轧中一步步走过来,天道就是弱肉强食,只要人活着,有**,众生便永远不可能平等。无论到了何时,人命都会有轻重之分。真正心怀天下,为国为民,要着眼于当下。海晏河清,百姓安居,还有人在规则之下为他们谋求最大利益,已是难得的好日子了。”

    魏潜认真施礼,“下官受教。”

    宫内。

    因着迁都一事,到处都是宫娥寺人忙碌的身影。

    女帝搁笔,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站起来,接过宫娥捧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寺人躬身进门,“陛下,监察令与监察佐使魏大人觐见。”

    “宣。”昨日宜安公主被抓进监察司没多久,她便得了消息,当时还与上官婉儿笑说:没想到宜安还有这等雄心壮志。

    女帝知道监察司的实力,但他们来的比预想中的要快一些。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免礼。”女帝坐下,神态轻松,“此案想必要聊上许久,二位坐吧。”

    监察令、魏潜,“谢陛下赐座。”

    “青玉枝一案牵涉东宫,经过数日查证,结果已经水落石出。”监察令双手奉上卷宗。

    犯上作乱之事,监察令能不过嘴就不过嘴,女帝也无意为难他,且案情复杂,听来太过繁冗,还不如先过一遍。

    魏潜整理的卷宗一向精炼,逻辑缜密又条理清晰,看起来很是省心,。

    监察令一直用余光看圣上的表情,发现她快翻完都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震怒、伤心,甚至都没有提一句太子,反而饶有兴致的问起了鬼土,“那红土确实可以冶铁?”

    魏潜道,“回陛下,正是。”

    “把詹师道看好了。”女帝留着他还有用。

    “是。”

    “私造兵器的地点在江南一带……”女帝从卷宗中很敏锐的察觉了一些没有写明的信息,“杀杨凛的凶手是与太子有些关系,杨凛可是因知晓此事才会被灭口?”

    周云飞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但一口咬死是因旧情仇杀杨凛,圣上心中存疑,如今太子的野心暴露,她合理猜测杨凛的死另有蹊跷。

    魏潜道,“周云飞确实是受人挑唆,但此人未必是太子,此事臣下正在追查。”

    女帝点头,又着重看了宜安公主的供词。

    当年悬宿先生在寻找妻女线索时发现于县附近的山上有大量红色土石,似鬼土又非鬼土,怀疑可能是朱砂,于是带回不少送给喜爱炼丹的詹师道。

    詹师道无意间冶炼出了黑铁。恰好与他一同隐君的鹤池先生极擅铸造,便混入这些黑铁铸出一把匕首,命名为“霜刃”。

    太子无意间得到霜刃,甚为喜爱,派人前去求剑,从鹤池先生那里得知黑铁的事情,心中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宜安公主便是从那之后才开始有意接近悬宿先生,并用大量珍贵的炼丹、铸造材料收买了詹师道和赵行之,将二人骗来长安后威逼利诱,为己所用。

    女帝笑,“倒是有点本事,就是嫩了点。”

    宜安公主处理这些事情游刃有余,但格局、眼界还是太小了,只盯着那一亩三分地,没有更深远的眼光,所以许多安排都出了纰漏。

第411章 结案(2)

    “宜安勾结兵马司残害朝廷命官,不能轻饶。”女帝合上卷宗,淡声道,“白绫、鸩酒、匕首,让她自己看着选一样吧。”

    监察令躬身,“是。”

    “太子的事容朕想想,其他人皆按律判处。”这里头也就太子和宜安公主身份尊贵,监察司那边不能直接做主,女帝交代完此事,便道,“退下吧。”

    监察令见魏潜不动,伸手扯了他一把。

    魏潜不动如山,“臣下还有事上奏。”

    “说。”

    “太子除了私造兵器,还搜集各种势力,包括但不限于《司氏密卷》、鲜卑门阀势力,还有……”

    监察令额头一阵阵的冒汗,手上用力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魏潜宛如未觉,“还有平阳大长公主的绿林军。”

    监察令猛地扭头看向魏潜,哪怕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瞬间崩裂。

    前面那些,卷宗上都有标明,但“绿林军”的事情却鲜少有人知道,监察令被惊的甚至连阻止的动作都忘记了。他们潜谈了一路心,觉得这孩子总算变软和了些,不用担心他过刚易折,心下甚慰,结果好家伙,一扭头就来个更猛的,直接给他砸懵了。

    “平阳大长公主?绿林军?”女帝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回忆。

    乱世之中,有着不输男儿的气概和手腕,巾帼不让须眉,若说这满大唐还有哪个女子能让女帝真心赞赏,也唯有平阳公主一人而已。

    魏潜道,“臣下这次巡查江南道发现一起旧案,七年多以前,一座道观一夜之间被人灭门,然而到处找不到该案的卷宗,直到不久之前,又突然发现一个简略的卷宗出现在监察司。臣下一直暗中调查,发现种种线索都指向太子。敢问陛下该如何处置?”

    太子欲图谋反,圣上不可能一语带过,但她没有在监察令面前提,说明并不打算让监察司插手后续的事情,可魏潜必须要争取亲自参与审查太子。

    屠戮道观的幕后黑手未必是太子,但太子极有可能是带走崔凝师傅的人。

    若是别的案子,尚且可以私下去查,但事关一国储君,若没有圣上首肯,下面的人根本插不上手。崔凝师傅也许还活着,是破案的关键的线索之一,他想要帮崔凝查清此事,便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那间道观观主正是曾参与绿林军的一员,据闻当年绿林军解散曾带走巨财。”魏潜点到即止。

    圣上睿智,不需要讲透,但魏潜心下不免有些担忧,以他对圣上粗浅的了解,她根本不惧也在乎下面的人反。

    从圣上对宜安公主的评价就能窥见一二,她欣赏有手腕有能力的人。

    宜安公主不是什么重要角色,甚至,她高贵的血统无法让她享有任何特权,但太子与宜安公主不同。若是太子有谋江山的能力,以圣上古怪的脾气,说不定反而会给他一个机会。

    女帝微微眯起眼睛,眸中笑意之下掩着冷意,“魏长渊,你这是在逼朕处置太子?”

    不得不说,魏潜还真是猜中了圣上两三分心思,自从她坐上这个位置,要谋反的人一茬接一茬,比韭菜长的还勤快,也就是近两年才稍有好转罢了。

    哪怕是现在臣服在她脚下的臣子,有多少是真心都未可知。

    推不倒她的,都被她碾碎在脚底了。

    然而,继承人毕竟不同。把江山交到一个有能力的人手里,总好过被无能之**害。

    私造兵器之类的罪名,怎么发落全凭圣上一句话,可是屠人满门的罪行绝不能轻易揭过。

    于一国储君而言,若心性阴暗残暴才是天下之祸。

    魏潜在女帝没有直接发落太子的时候,直接把这件事推到她面前,与逼迫无异。

    监察令觉得自己脑壳都要炸了,圣上平日鲜少发怒,但不代表她能容忍旁人挑战权威,魏潜这是在生死线上来回试探。

    想当年他爹也是个悍不畏死的,幸亏做了国子监祭酒之后一心教书育人,否则与魏家人做朋友,天天捞人都捞不动!

    监察令抹了把汗,正要冒死开口,便听魏潜朗声道,“非是逼圣上处置太子殿下。”

    闻言,监察令悄悄松了口气。

    不料气儿吐到一半,又听他紧接着道,“此案尚未有定论,还谈不上处置,臣下恳请圣上彻查此事!”

    “咳!”监察令呛住又不敢咳嗽,憋得一张脸通红。

    女帝目光微移,“监察令怎么看?”

    监察令连忙压着嗓子咳嗽两声。

    他能与魏祭酒志同道合,显然并不是个一味退缩逃避的人,“这……若当真如魏佐令所言,还是要查清此事才好,毕竟殿下乃是储君,身系天下。”

    “好。那此事就交给魏佐令了。”

    魏潜行礼,“微臣领命!”

    女帝扬了一下嘴角,从案头翻出调令丢给他,“你从明日起,去刑部吧。”

    “陛下!”监察令忍不住惊呼。

    女帝声音微扬,“怎么,监察令不舍得放人?”

    监察令道,“圣上有令,臣下自当遵从,只是……调职一事,不如等事情了结之后再……”

    “调令已下,你想让刑部空缺位置等着他,不如去问问刑部尚书同不同意?”

    魏潜再次行礼,“臣下遵旨!”

    女帝这才满意的点头,“退下吧。”

    两人躬身书房。

    监察令脸一撂,没好气的道,“魏长渊啊魏长渊!你比你那个不省心的爹还会揽事!”

    魏潜恭恭敬敬道,“您教训的是。”

    “合着我之前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监察令气到跺脚,“你说说你,为何非要揽下这么一桩事?先前居然还瞒着我!”

    说着,他压低声音道,“案子结果如何,圣上如何处置太子,与你何干?!”

    当然有干系,这干系到他和未来媳妇儿一辈子的事!

    魏潜默不作声。

    监察令气得甩袖,虚点了他几下,“自讨苦吃!”

    魏潜好不容易才把手下一帮闲散人员调理到将将顶用,突然就调去了刑部,回头又要接着与新的下属磨合。

    官职调动很正常,放在平时只是寻常,可偏偏他刚刚揽下那么一桩事儿,突然进了刑部,手下又没有得用的人,如何查案?

    这份调令明显是早就有了的,但圣上若是首肯,刑部那边不是不能等上十天半月,更何况,现在值春节,刑部大都休假了。

    圣上分明是在整他。

第412章 秘密

    崔凝揉着酸涩的眼眶走进静室,刚准备眯一会,便有差役过来喊人,“大人,詹师道想见您。”

    她只好拍拍自己的脸颊,打起精神。

    詹师道掌握从鬼土中提炼黑铁的技术,魏潜认为圣上不会真的按律降罪,再加之年纪大了,怕有什么万一,便一直将人关在静室里。

    虽然这里条件比牢狱要好很多,但心中时刻煎熬,还是让他短短时间从童颜鹤发变成了老态龙钟。

    “前辈想通了?”崔凝在他对面坐下。

    詹师道叹了口气。

    崔凝知晓他还需要台阶下,“前辈可能不知道,案子结了,监察令已经进宫回禀此事,眼下怕是已经返回。您说或不说,都影响不了结果。”

    “那……”

    “不过。”崔凝打断他的话,“您说或不说,会影响到监察司对您的处理结果。”

    詹师道不信,“宜安公主怎么会这么快招供?”

    崔凝道,“宜安公主很清楚,以太子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余力出手救她,反而极有可能为了脱身把所有罪名都推到她这个废弃棋子身上,您说,她为何会招?”

    其实宜安公主会轻易开口,主要还是因为魏潜伪造的詹师道的供词太过逼真,连他们背后的交易细节都写的很清楚,让她以为大势已去,这才会迫不及待的扯出太子。

    宜安公主与詹师道之间并非纯粹的合作关系,她还一直在用鹤池先生牵制威胁他。

    之前宜安公主会不惜一切的杀人灭口,可见本身就十分不信任詹师道,所以当那份逼真的供词摆在她面前,她几乎没有任何怀疑。

    “唉!是我害了行之。”詹师道长长叹了口气,“我与他原本一直野居山林,是我偶然间炼出黑铁,也是我贪图宜安公主拿来的那些珍惜药材,他才会答应来长安。”

    宜安公主带着无数珍惜药材找上门时,詹师道虽然没有答应,但与他朝夕相处的赵行之怎会看不出他的渴望。

    宜安公主深知二人情同手足,当下没有再劝詹师道,反而私下偷偷去游说赵行之。

    他们野居多年,主要收入来源是制琴、铸兵、炼丹,朝廷不让私铸兵器,赵行之这么多年也就出售过一把短刃一把长剑,主要收入还是在制琴,但比起詹师道,他的处境好多了。

    炼丹用的珍贵药材一样比一样昂贵,而且经常损毁,就是个无底洞,这么多年来赵行之不知道贴补他多少了,导致二人双双入不敷出。

    那时候太子求剑未果,不久之后,宜安公主便带着重礼上门请他们炼铁铸剑,詹师道和赵行之又不傻,早就猜到此事与太子有关。

    而太子也通过宜安公主隐晦的向他许诺,日后定会举国尊道。

    无论是悬宿先生、鹤池先生还是詹师道,都是道家出身,李唐奉李耳为先祖,一直尊崇道家,他们这把岁数,经历过道家最盛行的时候,又在道家逐渐走向没落时无奈隐居山林,无不怀念当年。

    这也是他们愿意效力于太子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然而詹师道只说自己贪图财物,因为此事一旦传出去,说不定又会为本就凋零的道门雪上加霜。

    “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了。”詹师道说罢,又问,“行之不会有事吧?”

    崔凝道,“不知道,不过我推测不会有事。他远在江南道,长安的事情一时半会波及不到那里。”

    倘若太子行事果断,在出现意外之时就立刻处理尾巴,事情绝不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可惜,太子被禁足,无法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这条线又在宜安公主手中。

    宜安公主连近在眼前的詹师道都没能灭口,何况是远在江南道的赵行之?她这一连串的行事,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做“犹豫就会败北”。

    崔凝令书吏把供词递过去,看着詹师道画押之后,心头的大石终于放下,“前辈与鹤池先生是手艺人,于国有用之人,想必圣上会愿意给两位将功赎罪的机会,您老不必忧虑,好生养着便是。”

    詹师道闻言,心中触动,想起自己之前还同小姑娘玩心眼,不由老脸一红,“丫头,其实我上一次那些话都是骗你的。”

    “我知道啊。”崔凝语气轻快。

    詹师道一怔,“你知道?”

    崔凝先接过差役递来的供词,查看过后仔细收好,“您觉得,我凭什么会相信您在魏大人手里都能守住秘密,却无缘无故愿意向我透露消息?”

    詹师道噎了一下。

    算计一个小姑娘未成却反被算计,也太丢人了!不过他很快又释然,崔凝到现在还肯好言好语的同他说话,显见并未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算得上是胸襟宽广了。

    詹师道觉得解脱,崔凝拿到供词心情也松快许多。

    从静室出来时,已经过午,她便问了差役,“魏大人回来了吗?”

    差役道,“回禀大人,刚回来,不过听说又去了大牢。”

    大牢那边的关着的人,供词全都拿到了,这会儿又去大牢做什么?

    崔凝想着他可能还未用午膳,便直接带着供词过去寻他。

    监察司大牢。

    宜安公主披散着头发,只用发带在背后松松拢住,身着黛底昙花大袖端坐在榻上,整个人像是隐昏暗的光线之中,天蚕丝绣成的昙花泛着温润的微光,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宛如在黑暗里绽放一般。

    她仰头,看着站在门口的魏潜,“大人不是都问完了?”

    魏潜本想问问关于符远的事,但是站在这里,对上宜安公主平静的目光,突然又把问题咽了回去。

    平静的人未必不疯狂。

    宜安公主微微歪头,面上闪过一丝困惑,突然又扯起唇角,“你是想问符长庚?”

    她站起身缓缓走到他跟前,眸中忽然似燃起火焰,目光灼灼,笑道,“若是你肯伺候我一回,告诉你也无妨。”

    魏潜懒得与她周旋,直接转身离开。

    不久前,他在宫内偶遇宜安公主,得知符远是为了避开她才会主动请缨远离长安。

    符远是什么样的人,魏潜比任何人都清楚!论手段计谋,十个宜安也玩不过他,能让他避开锋芒的,一定是极其重要又极为棘手的事。

    之前魏潜公事繁忙才一直将此事搁置,这会儿事情暂了,便想着顺手帮他一下。

第413章 七年前

    魏潜从不喜欢主动插手朋友的事,只是刚好撞到他手上,也不能不闻不问。

    宜安公主以为自己扯出了太子,不是主谋就能有一线生机,其实是走了一步反向棋。

    自古以来,谋反的结果只有两个,不成功便要死,但圣上的脾气与常人不同,宜安公主若想获得一线生机,反而不能弱化自己的能力。

    一直以来,圣上对聪敏的女子,要宽容许多。

    宜安公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圣上轻描淡写的判了死刑,不管是什么事,过了这几日都会被带进棺材里,魏潜根本不急着逼问。

    诚然如魏潜所推测的那样,宜安公主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她有女人玄而又玄的感觉。说不出什么原因,她感觉自己是过不了那这一关了。

    “此事或许与你那未婚妻还有点关系,魏大人真的不想知道?”宜安公主道。

    魏潜回头,“与她有何关系?”

    宜安公主问,“魏大人要考虑一下吗?”

    魏潜盯着宜安公主,扯了下嘴角,“你若不说,我未必会知此事。”

    既然知道了开头,距离结果也就不远了,未必一定要问她,最多不过是绕个圈子罢了。

    宜安公主怔了一下,旋即莞尔。

    外人一直都以为宜安公主喜欢柔弱美少年,但其实她更喜欢谢飏、魏潜这类,只可惜这般山巅雪、云上月的男人太难得手,退而求其次罢了。

    魏潜冷漠无情,反倒越发招人。

    “七年前。”

    魏潜正要出去,却听宜安公主在身后道,“符长庚从江南带回一个小女孩。”

    “你说什么?!”魏潜猛地看向她。

    宜安公主揽袖在榻沿坐下,“当时太子得到绿林军的消息,令华存之暗中去江南请一名老道士。然而,他刚刚把人接走不久便接到了道观被人屠尽的消息,于是传信给我,让我过去善后。”

    魏潜记起去清河的之前,符远确实刚刚从江南书院回来。

    “我的人亲眼看符长庚出现在那附近,于是我命人跟踪他。”宜安公主笑道,“虽然符长庚十分警惕,我们最终没能跟完全程,但顺藤摸瓜,查到了清河崔氏。是他,偷偷把道观里带出的女孩送到了崔家。”

    太子害怕搜寻绿林军的事情暴露,所以不得按下这件惨案。

    最初,符远尚且年少,宜安公主没动那心思,后来随着他越发出众,宜安公主才突然想起来多年前的事。

    她多次拿此事威胁符远,两人已经暗地里交手不知道多少次了,宜安公主忌惮符远,不敢逼迫太紧,符远亦因顾忌太子,处处受限,多年来竟然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没能奈何的了谁。

    魏潜道,“那名老道现在在何处?”

    “我不知道啊。我把知道的都说了,也请魏大人能帮我做一件事。”宜安公主因着先前瞧上过魏潜,曾仔细了解过他的脾气秉性,所以未曾真把秘密当筹码来做交换,而是先说出来再软言请求帮助。

    “何事?”

    宜安公主道,“我有个孩子,叫小蛮,就在别苑那边,请你帮我安顿她。”

    魏潜问,“如何安顿?”

    宜安公主一手支着头,淡声道,“只需允她从府里带些钱财出来,别的不用管了,自生自灭吧。”

    魏潜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亲生的?”

    “昂。”宜安公主卸去虚伪的温婉,从骨子里透着颓意。

第414章 恍若梦中

    魏潜隐约记得早些年宜安公主有孕,但并不知孩子父亲是谁,这事儿还是她亲口传出来的,直接把病秧秧的驸马气的一命呜呼。

    当时事情闹的很大,后来只偶然听闻生了个闺女,再就没有消息了。

    这次圣上只处置了宜安公主,并未牵扯他人,甚至都未曾发话收回她的产业,所以安置一个没有名份的孩子只是举手之劳,但魏潜并不想平白背上麻烦,“那孩子才四五岁吧?”

    “放心,我早有安排,不会赖上你。只是此番我拖太平下水,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我只要你从她手中保下小蛮一条命。”宜安公主对那个孩子不甚上心,但毕竟是亲生骨肉,在詹师道一事脱出掌控之时她便计划将人送走,只是尚未来得及行动便被捕了,“我已安人手在外接应,魏大人只需将人安全送出京。之后小蛮死活,便与魏大人无关了。”

    “何时?”

    “十天之后。如今我被关在这里,很难改变计划。”宜安公主顿了一下,试探道,“大人若是愿意帮忙安排,这两天就行。”

    魏潜道,“我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

    宜安公主笑道,“那就只能劳魏大人等等了。”

    她说罢,叹气,“我的罪名已经定了,是吗?”

    “呵。”宜安公主见他未否认,便知晓自己猜对了,她抬眼盯着嵌墙壁上油灯,“我这样活着,其实与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

    于魏潜而言,不难推测她的心理。

    宜安公主很会赚钱,不仅能供自己过的奢靡,还成为了一国储君的钱袋子,说起来应当是個十分聪明能干的女人,但是她在男女之事上总是容易犯蠢。

    她不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而是另一种蠢法。

    就譬如,她每一次想要逼迫一个男人屈就,就会毫无顾忌,根本不在意自己留下多少破绽。

    若说她爱美色,明明养了几个院子的面首,都是些费尽心思搜罗来的才貌双全的小郎君,却没有一个得她的意,弄到手便爱答不理,但若说她渴望感情,也不太对,当初驸马十分爱重她,她却毫不在意的送了一顶绿帽子。新

    她的乐趣似乎也不是折辱傲骨。

    魏潜凭着与宜安公主寥寥几次接触,结合查到的各种消息,推测她大概率是空有强大外在,内心却极度渴望攀附、依靠,并且不同于寻常被世俗规训的柔弱女子,她对所谓的“心灵依靠”有一种病态的理解和追逐。

    “我这辈子,终究挣不脱这些枷锁。”宜安公主喃喃自语。

    对于她的自怨自艾,魏潜难得开口回应了一句,“殿下挣不脱,是因为锁住您的是您自己。”

    宜安公主怔然。

    没有人想要困住她,圣上或许都不曾将其放在眼里。

    比起太平公主的日子,她算是泡在苦水里长大的孩子,然而无论她在皇家过得不好,只要占着个名头,做很多事都会便宜很多,比起这世间大部分人而言,她已经占了极大的优势。

    可是每个人的承受能力大不相同,过往经历的创伤并不是几句话能够劝解想开,否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变态杀人犯了。

    在这方面,魏潜没有什么助人情节,既知从她嘴里很难再问出什么有用线索,便直接起身告辞。

    方出牢门,却见崔凝迎面过来。

    “拿到詹师道的证词了。”崔凝顿住,仔细打量魏潜,总觉得他似乎心情不佳,“出什么事了吗?”

    魏潜看了看她,少女面色犹显苍白。她刚刚目睹朋友惨死,难道还要接连经历一次打击?虽然说,符远的事情尚未有定论,但多少是有点可能。

    即便她早晚都要知道此事,但魏潜私心不希望事情一件一件的摞到她身上,毫无喘息之机,他能感受到她平静之下紧绷的那根弦,担心不知道哪一件事情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口中却已经答道,“我要调到刑部去了。”

    他调到刑部是早晚的事,崔凝并觉得奇怪,“何时?”

    “明日。”魏潜道。

    崔凝惊道,“这么急?!”

    虽说如今案子差不多结了,但收尾也需要些时日,怎么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及?

    崔凝疑惑道,“不是都休假了吗?难道刑部有什么大案?”

    魏潜看着她苍白的唇色,迟疑片刻才道,“我向陛下禀明了你师门的案子。”

    崔凝微怔,喃喃道,“这样快……”

    案子拖这么些年,怎么都不能算快,只是她等了这么多年,总觉得遥遥无期的事,就这么突然被抬到了明面上。

    倘若能放开手脚去查,或许很快就能有结果……崔凝一时间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恍若梦中。

    “阿凝。”

    崔凝听见魏潜唤她,抬头便撞到他满含担忧的眼眸,想到他被调职之事,亦忍不住担忧道,“莫非是圣上想护着太子,所以怪罪你了?”

    魏潜安慰她,“并未,调到刑部官升半级,是好事。”

    “那……”

    魏潜笑道,“大概是我向来说话不中听,圣上不怎么喜欢,随手给我找点小麻烦吧。以后……”

    他顿了一下,又道,“以后……我在圣上面前必三思后言。”

    “好。”崔凝弯起眼睛,转而接着之前的话题道,“詹师道的供词拿到了,想赶快交给你,不料你要去刑部了。伱这么快离开,谁来负责你手上的事?”

    “多半会是监察令亲自处理。”话虽这样说,魏潜也并未打算歇着,“供词还是给我吧,我今日还是监察司的人。”

    “五哥。害死阿元的凶手虽是宜安公主,但糕点里的毒未必是她所为。糕点出自乐天居,我担心牵连到你,所以没有让监察司的人去查,而是让诸葛不离去了,只是查案一事,她毕竟是外行,未必能查出什么线索。而且,也不合规矩……”

    乐天居是魏潜的产业,崔凝担心是有人故意牵扯他。

    在官场上,魏潜从来都像是一把锋锐的剑,自是不怕这点牵扯,然而崔凝在身心遭受重创之际仍然不忘替他周全,却是令他心中震动。

    他薄唇紧抿,片刻后才用微哑的声音道,“你放心,我已经派人过去查了。”

    崔凝不知他所思,只见那一张俊脸紧绷,不由有些紧张,“五哥会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用诸葛不离去查案并不符合规矩,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里说属于徇私了,若是被有心人抓住参上一本,确实是个麻烦,可是崔凝当时脑子里一团乱,只凭着本能做了决定。

    派诸葛不离去的确是有一方面考虑到魏潜,另外也是当时整个监察司实在没有可信之人能用。

    “外面都说我刚正不阿,办起案来六亲不认,听得多了就连我自己都信了。”

    外界对魏潜的评价,就像是他除了“刚直”以及长得还不错之外,身上再无优点。常年被舆论裹挟,饶是魏潜心性坚定,潜意识里也渐渐也认同了这种看法,毕竟“过于刚直”的评价从某种意义上对于魏家人最高的赞誉了。

    然而,当他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迟疑,有着芸芸众生中极其寻常的缺点,他所追求的未来除了谋朝篡位、颠覆乾坤根本不可能实现,曾有那么一瞬间,他内心的信念全然崩塌。

    他在祠堂跪了一晚上,看上去很快就想通了,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崩塌和重建都并非只在一瞬间,而是从遇见崔凝师门的案子开始,每每闲下来便开始质问内心。

    魏潜笑的坦然,“都道我眼里的确容不得沙子,这么说也没错,但什么是碍我眼的沙子,旁人又怎会知道?”

    你的一切,在我眼里都不会是沙子。

    他的话点到即止,崔凝却瞬间明白了未尽之意。

    她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眼见他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面上笑意更深。

    崔凝愣了愣,忽然笑起来,眼见他的耳尖瞬间变得通红,面上笑意更深。

    魏潜以拳抵唇干咳了一声,也不看她,“走吧,我送你回家。”

    崔凝想了想,“五哥陪我去乐天居吧,我收拾收拾先去小弟私宅。”

    陈元的遗体停放在那边。

    哪怕魏潜知晓她已多日没有好好休息,又带了一身伤痛,亦并未多劝。

    崔凝带着这一身伤病回家,说不得就要被父亲母亲扣在家里头休息,再加上想看看诸葛不离那边有没有什么进展,思忖之后觉着还是去乐天居最好,不料等二人到了,却发现诸葛不离并不在。

    询问掌柜才得知她带着崔凝的信物过来,直接去了厨房,把所有的梅花糕连盘子都一并带走了,后来便不知去了何处。

    其实乐天居内部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店内生意本身就没有多忙,因此人手并不算多,且都是知根知底的人。

    这种潜入下毒的手段,诸葛不离亦能做到。

    复杂巧妙的作案手法在多智的魏潜看来并不棘手,毕竟有时候做的越多留下的蛛丝马迹便越多,反而是这种不隶属于任何人、了无牵挂的杀手、刺客,仗着一身武功来去自如,偷偷潜入一刀抹人脖子或撒一把毒药,事了拂衣去,找个无人的深山老林猫着,很难抓到人。

    崔凝也曾听闻过,好奇道,“既然他们以此为生,旁人总要有办法联系他吧?”

第415章 我与你同眠

    魏潜笑而不语。

    崔凝立刻明白了,“五哥知道如何找人?!”

    魏潜道,“倘若买卖不便露面,自然便有中人。我尚在查,日后再与你说。”

    许多雇凶杀人悬案都是这些人造成,魏潜怎么可能放任?他已经暗查数年,如今尚未摸清全貌,所以才未急着动手。

    崔凝点头,并未追问。

    “好好休息一日吧,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忙,你也要顾惜自己的身子。”魏潜劝道。

    “好。”崔凝只迟疑了一瞬便爽快应下来,此时此刻,她的心平静的近乎冷酷。

    与魏潜说着话的时候,崔凝觉得陈元之死、师门血案重见天日都丝毫未曾动她心神,可是独自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情绪如刺骨的寒水悄然漫上来,并不汹涌,却令她喘不过气。

    崔凝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背后被冷汗浸湿的中衣,忽然想起监察二处折磨犯人的水牢和不见天日的黑窖。

    分明不是激烈的手段,却连受过训练的死士都很难熬过。

    久久不能入睡,她便想着若是累极了说不定能昏睡过去,可惜因着一只手臂前不久脱臼过,眼下还不能吃力,也不能练功,取了本书也看不进半个字,只觉脑壳发胀,额角一跳一跳的疼。

    崔凝叹了口气,裹上大氅,去了魏潜的屋子。

    门口没有守门的小厮,她抬手欲敲门,忽然动作一顿,试着推门,发现门没拴,她便直接抬脚进了屋。

    檀香冉冉,那人歪头坐在一盘棋前,正一手支着脑袋竟是睡着了。半挽的发,顺着脊背垂落,瞧着眉目间比平时柔和许多。

    听见开门的动静,魏潜睁开眼睛,带着迷蒙的睡意看过来,像是一点都不意外,“睡不着?”

    他是洗漱过的,整个人清清爽爽。崔凝见他衣着整齐,面前棋盘上黑白子已厮杀成一片,显然是一直坐着呢。

    “我想与你一处待着。”崔凝站在香炉旁,瞅着他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新

    魏潜默了几息,“好。”

    他虽在她执着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但真站到了床榻边上,看着上面仅有的一床被子竟罕见的踟蹰起来。

    崔凝却飞快的拱进被窝,露头冲他招手,“五哥快来休息吧!”

    “我去拿……”

    魏潜话说一半,却被她抓住手腕往榻上拽。他心里乱糟糟的,只惦记她身上有伤,不敢用力,因此被猛地一拽便顺着力道向榻上倒去。

    他手支在榻上,整个人伏在上方,长发顺着肩头垂落,在崔凝脸侧晃荡。

    突然放大的俊脸在眼前,崔凝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不由又紧了几分,她忽然不敢看那幽深的眼眸。

    “手臂有伤,不要毛毛躁躁的!”魏潜动了动手示意她放开,“我再去取一床被子。”

    崔凝讪讪松手,“喔。”

    听着他脚步声远去,崔凝怅然若失。

    长安多得是热情奔放的小娘子,何况她打小就与师兄们形影不离,与魏潜相处起来自然亲近,安心远远大于羞涩,异样的感觉不过稍纵即逝。

    魏潜把被子铺好将将躺进去,便惊觉身侧一凉,紧接着一個温热的身子滚了进来,不等他张口,那人居然得寸进尺像只八爪鱼一样整个人缠了上来。

    魏潜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偏崔凝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脑袋靠在他颈窝,末了,居然还像个吸了阳气的妖精一般舒服的喟叹一声。

    “阿凝。”魏潜无奈。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崔凝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迷糊,“昂。”

    他微微侧首垂眸,见她果然似有了睡意。

    魏潜微微侧身,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认命的长长叹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不过两刻,竟然亦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魏潜连轴转了几日,拢共也没睡多会,崔凝虽见缝插针的休息,但一身伤毒,身体需要修复,两人这一觉睡得格外沉。

    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敲门,魏潜才清醒过来。

    魏潜清了清嗓子,“何事?”

    外头小厮道,“诸葛姑娘回来了,想是有事禀报,便使小的来通禀一声。”

    “什么时辰了?”魏潜问。

    小厮道,“已过巳时。”

    “让她先去茶厅……”魏潜话说了一半,便察觉崔凝动了动,声音戛然而止。

    小厮等了一会,没再听见别的话,便道,“那小的这就去了。”

    崔凝挣扎着坐起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什么时辰了?”

    魏潜道,“过了巳时。”

    “啊!”崔凝一骨碌爬起来,一面飞快穿衣服,一面惊讶道,“竟然睡了这么久!”

    魏潜见她动作毫无顾忌,不由蹙眉,“手臂还需养着,你当心些!”

    “都已经没事了。”崔凝嘴上说着,动作却是慢了下来。

    冬季干燥,崔凝那本就绒细的头发此时炸毛像个海胆,魏潜盯着她的脑袋,忍不住笑起来。

    崔凝愣了一下,抬手撸了一把头发,顿时恍然,冲他龇牙,“不许笑!”

    崔凝看向魏潜,这人的头发又黑又亮,关键是十分服帖,同样是刚刚起床,他的头发却铺散开从枕上流泻而下,宛如上好的丝缎。

    崔凝伸手朝他脑袋使劲揉了两把,发丝却也只是微乱,叫她心里颇为不平。

    床上的人还是那两个人,却分毫没有睡前那片刻的旖旎气氛。

    崔凝跳下床,见他起身,“刑部都放假了,去了想必也没什么事,不如多休息几个时辰,下午再去。”

    魏潜打量她两眼,见她情绪稳定,便道,“有些事情宜早不宜迟。”

    眼下太子私造兵器的罪名板上钉钉子,正是追查的好时机,再说崔凝的师父或许还活着,若是他查道门案子的事情被有心人知道,太子被逼急了,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崔凝动作变得迟缓,“五哥,我能参与破案吧?”

    魏潜道,“能。”

    得了他的承诺,崔凝便不再多问,直接寻诸葛不离去了。

    她到时,诸葛不离正带着一身水汽坐在火盆旁沉思。

    “大人。”

    诸葛不离正欲起身被崔凝制止,“坐着罢。”

    诸葛不离仔细打量崔凝的面容,见她面上已经完全消肿,微微松了口气,“看样子毒已经解了,大人这几日亏损的厉害,之后定要好生将养。”

    崔凝应下,又问,“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诸葛不离道,“我回来后并未查到任何线索,想到佛波毒在大唐并不多见,便去寻了卖家。据他说,当带回十余颗果子,除了卖给我几颗,其余都被一神秘买家买走……”

    这件事若是换个人还真不一定有门路,也是恰好诸葛不离经常收一些稀奇的番邦药草,时间久了积累下来不少人脉。

    那些人自以为行踪隐秘,实则还是露了一些马脚。

    佛波果毕竟不是什么居家常备药材,且长途路远,采摘下来之后保存不易,那行商费尽力气弄了一点过来,打的便是“奇货可居”的主意,每一颗果子都价值不菲,当初诸葛不离买那几个小果子险些掏光家底,并不是什么人都随随便便拿出一笔巨款来买几个平时不常用到的玩意。

    “将剩下佛波果包圆的人,可能是某家养的死士。”诸葛不离微微倾身,“老板说,极有可能皇室的人。不过这只是他凭经验揣测,并无实据。”

    崔凝并不怀疑这个揣测的可能性,因为此毒最终用到了陈元身上,涉案人员中就有太子和武成思。既然乐天居内部没有问题,对方又能够精准下毒在陈元要吃的梅花糕里头,而不是广撒网,可能是听到了厨子和小厮的对话,说明此人已经潜伏在厨房里有一段时间。能避开魏潜安插的护卫,悄悄潜入乐天居,这根本不是寻常人能办到的事。

    一直在收集“遗落势力”的人是太子,武成思只知道太子私造兵器,不一定了解全部……

    怎么看都是太子的嫌疑更大。

    “你去了这么久,应该不止查到这些吧?”崔凝问。

    诸葛不离一笑,“那当然,既然有了方向我自然是要去探查一番。”

    崔凝一惊,“伱不是去……”

    “皇宫?那倒没有。”诸葛不离道。

    崔凝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松,便听她道,“我绑了太子的门客。”

    “……”

    诸葛不离解释道,“他是个游医,极少有人知道他投在了太子门下。若是太子想杀谁,必有百般手段,哪里需要专门去寻这个罕有的番邦果子,我想着,多半是有与我一般喜好搜集这些稀罕毒药的人偶然间得到此物,拿去给主子献宝了。恰巧我就认识这么一个人,便连夜去捉了他盘问。”

    行吧,只是绑了一名游医,就算事发她也能兜得住。

    崔凝缓缓呼出一口气,“审出结果了?”

    诸葛不离道,“他手里的确有佛波果,不过不是买的,而是从他一个朋友手里得来,因只有半个果子,便不曾献给太子。”

    崔凝问,“可问出是哪个朋友?”

    诸葛不离自是知晓她不在意那朋友是谁,便直接道,“他那朋友是庐陵王的人。”

第416章 另藏玄机

    庐陵王竟然也掺了一脚。

    整个案件之中并没有太多庐陵王的痕迹,若出手毒杀陈元的幕后凶手真是他,恐怕只是为了嫁祸搅浑水。崔凝深切体会到了皇权斗争下,人命比草芥不如。

    “那游医呢?”崔凝生怕她弄出人命来。

    “放了,不过大人不必担心打草惊蛇,我不是头一回绑他。”诸葛不离道。

    原来她与那游医是老相识了,经常给对方下毒的那种交情。这回诸葛不离悄悄潜入他家中将人药倒之后,故意诈他,说得知他最近得到一味稀罕的毒药,让他匀一些给自己。

    起初那游医自是不承认,经过一番“友好交流”过后,万般不舍的分了一小块给她。

    诸葛不离便佯装不满,终于从游医口中骗出了来源。

    崔凝夸赞道,“这佛波毒罕见又极难辨别,哪怕换五哥也未必能这么快查到线索,真是多亏你了。”

    诸葛不离抿唇一笑,并不自谦,这事儿还真得是她才行。谁能想到,全长安城唯一知晓“佛波果”的闲散之人,恰好会被派去查这件事?莫说凶手,便是崔凝都没想到。

    幕后真凶浮出水面,可崔凝心情丝毫不轻松,“辛苦你了,你今日休息吧,我让平香陪我出去。”

    诸葛不离摇头,“我不累。”

    见崔凝露出一丝怀疑,她笑道,“您莫瞧我弱不禁风,翻山越岭不在话下。”

    诸葛不离瞧着比崔凝见过的闺阁女子还要娇弱几分,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但想起她那晚杀人不眨眼的样子,也就歇了相劝的心思。

    “那就走吧。”崔凝道。

    外头天气仍阴沉沉,雪却早已停了。

    崔凝抄手坐在马车上,看着外面店家门口青翠的竹子,明明满是心事,此刻脑海中却难得放空,连日来的遭遇犹如潮汐回卷,令她疲惫不已。

    崔况不知在哪里攒的家当,在长安置的私宅地段不错,也还挺大。

    他与陈元是朋友关系,无需披麻戴孝,便只换了素色无纹饰的衣服。崔凝见着他,发现短短两日看上去竟瘦了许多,隐隐显露出少年挺拔的身姿。

    “二姐。”崔况声音里透出疲惫。

    想到他与陈元相识不久,原本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他却不仅让出私宅,还住在这里主持丧事。崔凝哑声道,“辛苦你了。”

    崔况摇头,“可曾查到凶手?”

    崔凝迟疑了一下,点头。她以为他会问一问,孰料他只是点头,喃喃道,“那就好。”

    崔凝便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抬脚往屋里去。

    礼部官吏奉旨协办丧事,见她进来,起身拱手道,“小崔大人。”

    崔凝不认得他,只沉默还了一礼,径自取了旁边案上的香点燃,冲着棺祭拜。

    待做完这一切才起身站到棺侧。

    陈元身着一身暗蓝色织锦袍,白发也被细心束起,修长舒展的眉下双眸被一条熟悉的黑纱覆盖,透过黑纱隐隐能看见卷翘的白羽似的眼睫。

    “小崔大人节哀。”礼部官员捧着札子在一旁陪站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出声。

    崔凝回过神,回眸冲他微微颌首。

    “这是陪葬品单,请小崔大人过目。”他道。

    崔凝表情顿了一下,这才抬手接过来,草草看完了上面的物品。既是奉旨协办,礼部自然会尽心操持,就连陈元生前各种爱好都摸的一清二楚,莫说叫崔凝一个礼仪规矩马马虎虎的人来看,便是递到再严苛的世家族长眼前,也必然没什么可挑剔。

    崔凝将单子还回去,“诸位大人费心了。”

    “应当的。”礼部官员略显迟疑道,“原本是打算从观星台发丧,但崔状元坚持要从这个宅子,我等也不好为此事去请示陛下……”

    他们自然无所谓,就怕到时候有人挑理。

    “陈大人一生囚于方寸,生前便希望出来看看,想必也不愿身后还在那里。”崔凝道。

    下令让陈元不准踏出观星台的人可是陛下!这话是在怨怪陛下吗?

    那官员偷偷瞧了崔凝一眼,见她面色异常平静,心道这位小崔大人可真是敢说。

    崔凝知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心中对皇权、皇权斗争腻味极了,只说出这句话已是极为克制。况且,她也并非是怨恨谁,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欺苦命人,陈元这短短一生就像厄运循环,也不知得了几天快乐。

    丧事如何,崔凝并不太在乎,陈元想必也不会在乎,他生前拥有的东西太少,就连绘制的各种星象图原稿都因要整理成册被拿走,陪葬品里属于他私人的东西竟然只有一些衣物,以及崔凝姐弟送给他的东西。

    礼部官员见她神色恹恹,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那些东西,他真能用上吗?”崔凝道。

    崔况没回答,见礼部官员离开才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册递给崔凝,“他被害可是因为这個?”

    崔凝一脸疑惑地接过翻开一目十行的看了几页内容,惊道,“你从哪里得来这个?”

    这本书中记录了陈元每一次卜卦的细节,单看问题不大,但中间夹了一张有崔况字迹的纸张,上面密密麻麻的人名。

    崔况见她没有否认,脸色微白,“我第一次找他玩,见他在写从前卜卦的故事,心中好奇,便问他写完之后能否借我读几日。”

    当时陈元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崔况打小就是人精,见他犹豫便没再强求。

    “后来我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他住进乐天居后,便说这册书刚刚写完,叫我拿回家自己看,莫要给外人看。”

    崔况回想起那日那个少年把书递给自己的模样,平静的表情之下似乎暗藏波澜,带着一点小小惆怅对他道,“阿况,这东西看看便罢了,玄学之所称之为玄,盖因飘渺难以琢磨,脚踩玄机登得再高也不过是虚无,唯有脚踏实地方才能稳稳当当。”

    说罢,他又十分放心的笑了笑,“阿况是天才,是君子,必是不屑旁门左道的。”

    “原来,他什么都懂。”崔凝喃喃道。

    他们都觉得一个从小被困在方寸之中的少年纵使再通透,阅历毕竟有限,能讲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罢了,应是不懂那些在尘世里打滚几遭才能明白的道理。

    崔凝以己度人,她到崔家之后,只觉得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因此二师兄骗她会去到方外之地,她一开始是打心底里信了八九分的。

    原以为陈元与自己经历相似,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料傻子终究只有她自己。

    崔况道,“我拿到这册书之后,起初只觉得故事有趣。”

    崔况本就对玄学颇有兴趣,注意力自然都放在卜卦解挂之上。

    陈元被害之后,崔况心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元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那浑天令一职也是白担个名头而已,究竟是何人想要治他于死地?

    答案并不难想——陈元身上能让人图谋的不外乎就是这推演卦象的本事。

    带着这样想法,崔况再看这本书时便发现其中的玄机,立即从榻上爬起来连夜解谜。

    他自幼极为聪明,发现第一个解出来的竟然是一个人名,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用同样的办法继续解,渐渐有更多的人名出现。

    “我昨夜才察觉这书中另藏玄机。”崔况一边解谜,内心一边十分煎熬,悔不该当初只漫不经心的将这册书当游记故事来看,“假如我早点发现,把这东西交给你们,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崔凝闻言抬头看他,“依伱之言,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想过求助你我,反而只是把这本关乎性命的东西随手当话本子送与你,是不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能这样说阿元?!”崔况瞪她。

    崔凝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他,那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崔况竟难得的无言以对,“话虽如此……”

    陈元知道崔氏第一世家的名头,便是没有崔家,总归还有魏潜,即使如此,他也从未透出半分想要求助的意思。

    “也许,他对陈六终归是有感情的吧。”崔凝紧紧握着这卷书。

    这东西若是透出风声,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杀了陈元和陈六。陈元是个为了自由甘愿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命在他眼中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他此举除了保护陈六,崔凝想不到其他解释。新

    陈元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却仍对陈六抱有希望,没有去揭发此事。他给了陈六最后一个机会,倘若他活着,这东西会永远是一个话本子,倘若他死于非命,一旦有心查证,这东西便是证据。

    崔凝突然笑了,笑声干涩。

    崔况见她带笑的眉目间竟染上一丝凄厉,心中大惊,“二姐!你……还好吧?”

    他印象里的崔凝,说好听点是心胸开阔、洒脱随性,说不好听点,那就是颇有些没心没肺,没料想她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崔凝慢慢敛去笑,清澈的眸子映着陈元的白发,泛着浅浅的冷意。

    陈元没了,她伤心,但也绝算不上悲痛欲绝。

    迄今为止似乎没有哪一件事是她无法承受之痛,可是总有某些瞬间,她觉得自己将要崩坏。

    “我没事。”崔凝收回目光,“这本书你没给别人看过吧?”

第417章 密卷

    “不曾。”崔况忽然问道,“是不是庐陵王?”

    崔凝惊愕的看向他。

    “你不用这样看我,从我凌晨解完这些名字,便把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

    崔凝打断他,“等等,你都捋了些什么?”

    他不应该知道任何案情有关的事。

    崔况道,“你们查案过程虽一直保密,但查青玉枝、抓宜安公主这些事全长安都知道,阿元出事后,我在监察司问了差役一些不算秘密的事。你以为五哥就猜不到是谁吗?只是抓人需要证据。我又不抓凶手,犯不着事事都讲证据,随口猜个答案有什么难。”

    他拧着眉头,“是我太蠢了。”

    崔凝瞅着他,一时语塞。

    她也就是今日才从佛波果查到庐陵王的线索,人家竟然直接便猜出来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道,“庐陵王确实动手了,可陈元并非死在他手里……”

    “咚咚”两声。

    门口的报丧鼓响起。

    崔凝与崔况闻声站到家属位迎接前来吊唁之人,礼部的人也连忙进来候着。

    陈元生无亲眷,否则怎么都沦落不到需要年少的朋友主持丧礼,只是圣上的旨意也算是广发讣告,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前来。

    姐弟两个没想到进来的人竟是崔道郁夫妇。

    凌氏自入门后眼泪便止不住,礼毕,更是直接抱住崔凝哭出声音。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崔凝像是被烫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眶瞬间便红了。

    崔凝见识过世家夫人出门在外哭笑都能礼数周到,可母亲哭的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些,她甚至都没见过陈元。

    崔凝拍拍凌氏的背以示安慰,等松开后再看崔道郁,发现他居然也是泪眼朦胧。

    夫妇俩倒是把崔凝给哭懵了。

    凌氏见她一脸莫名,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只是在灵堂上倒也不好询问太多,只颇为心疼地嘱咐道,“无论如何,要顾惜自己身子。”

    崔道郁与凌氏并非全是为陈元而哭。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崔凝了,案情虽保密,但崔家想打听点她个人的情况并不算难,凌氏知晓她近况,抹了几宿眼泪,从崔家上下连同自己都责怪一遍,怨魏潜不能好生护着自己闺女,最后又将这些情绪咽下,收拾心情来吊唁陈元,只是一见到憔悴的女儿,眼泪顿时又止不住。

    “好。”崔凝也只是懵了一下,便回过味来,伸手抹掉她的眼泪,“莫哭了,伤身。”

    凌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陈小郎这样好的孩子,来生定能投個好人家,一生富贵顺遂。你祖父令我转告你,家中一切都好,伱尽心送他便是。”

    圣上毕竟不喜道家,且此案涉及模仿当年司氏造神,圣上恐怕也会怀疑陈元手里有威胁朝廷命官的把柄,进而怀疑崔家接近陈元别有用心。

    崔况都能根据一些线索猜出案情,崔玄碧的消息来源更多,想必早琢磨出其中利害。他刻意这样交代,算是安崔凝的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崔家不怕惹圣上猜忌。

    崔凝为官有些时日,如今多少能够意会这般隐晦的意思,心中不免动容。

    凌氏谆谆叮嘱,“哀思伤身,多加餐饭。我与你父亲……就不多留了。”

    “好。”崔凝郑重答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父亲母亲放心。”

    崔道郁满肚子话想说,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头交代崔况,“好生照顾你二姐。”

    崔况道,“好。”

    外头白雪晃人眼。

    凌氏依依不舍的离开,待上了马车,这才不满道,“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劝慰劝慰女儿,平日里做那些文章倒是有用不尽的词儿!”新

    崔道郁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女儿大了,又做了官,父女倆平日也难得坐到一块,他不能说了解女儿,可反而又能看清很多事情。她长于山中,与世隔绝,当初家里决定送去悬山书院也是想让她能够尽快适应,多交几个朋友。眼瞅着她与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也不像是不愿结交的样子,只是自打离开书院,除了偶尔走个礼,竟极少与她们一道出去玩耍。

    或许就连崔凝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无意识的避开与人深交,因为倘若感情不深,失去之时便不会过于痛苦。

    这些,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导。

    崔道郁幽幽叹道,“父亲曾私下与我说,凝儿是大鹏鸟,让我这只燕雀莫要折其羽翼,囚于牢笼。我一只安于现状的燕雀,该如何为一只鹏鸟尽为父之责呢?”

    女儿大了本就渐渐与父亲有了距离,更何况崔凝背负着血海深仇回到崔家,有自己的路要走。

    崔家如今也处于风口浪尖,事事都需权衡利弊,不拦着她报仇已算是鼎力支持了,而抛开身世,崔道郁也不过是个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

    凌氏怎会不懂他的无奈,丈夫虽无大志,但待人心诚又护短,先前知晓凌策新婚收了个侍女进房,立刻便杀去了凌家。若不是顾及她的颜面,怕是要将凌家给拆了。

    他也不动手,只拉着凌策去书房单独谈了一个多时辰,将人骂的痛哭流涕。

    在御史台这么些年,总算没有白待,嘴皮子利索的很。

    “这次迁都,阿凝和阿况都得去洛阳,你也要跟着去,我孤家寡人的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本觉着,做个闲散人也不错,便打算想法子在国子监谋个差事,也跟着调去洛阳,”

    凌氏笑,“那日后可是要做亲家的下属了。”

    崔道郁也笑,“确实不妥。万一日后那魏五郎欺负我女儿,我都不好上门去打人。”

    “那现在呢?”凌氏问。

    崔道郁隐隐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辞官去洛阳自己建学舍,收些寒门学子……”

    崔道郁性子不大适合做官,退到官学做山长倒是不错,可惜注定不会有什么建树。书院的环境简单,是因为这些人还没有面临最直接的利益纷争罢了,其实里头有些真才实学的学子大都属于不同派系,他白担个师长的名头,有个面子情,将来这些关系无法真正的为他所用。自己建书院就不一样了……

    天下学子都向往士族族学,崔道郁出身崔氏,本身亦声名在外,并不愁生源。

    崔道郁只是不适应官场,却并非真是个蠢人,他很清楚圣上忌惮世家,若是崔氏子弟大张旗鼓的办私学必定会遭到猜忌,但唯他、唯有现在这个时机,或许可行。

    崔道郁在朝堂上的不思进取、不懂变通简直深入人心,就连圣上提起他都免不了惋惜一句“才华横溢,心性澄明,奈何胸无大志”。

    人家逆流而上,他则顺流而下,一退再退。像他这么个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废物”,不想与家人分离,于是辞官开馆,再正常不过了。

    崔道郁思忖道,“此事还需同父亲再商议。”

    凌氏闻言突然坐直身子,盯着他双眼放光,“你是想建个书院?!”

    若是弄几间屋舍收几个学生,哪里需要如此慎重。

    崔道郁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是有点想法。”

    “这想法极好!”凌氏本已经接受了自己夫君与世无争,不料人到中年还能生出这种雄心壮志,她如何能不激动,于是压抑住巨大的欣喜,柔声细语地煽动,“你虽不喜与人争,但才学有目共睹,教书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将来能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也不比在朝上身居高位差,若是努力钻研,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呢!”

    这番话直是说进了崔道郁心坎里,但凡是个有才之人,便不会真的甘心平庸,崔道郁不争是因为厌倦纷争也不擅长交际,若能凭一身所学施展抱负,想想都热血沸腾。

    以往崔道郁不是没有生出这种心思,但朝堂之上寒门与世家,一向泾渭分明。

    近几年世家子弟打着支持科举的名头纷纷下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世家就此向低头。恰恰相反,这场皇权与门阀世家的博弈,已从暗斗到明争。

    圣上起初大力推行科举,一众世家对此并不在意,因为朝中权柄尚在世家手中,推举的路子才是真正的进官之途,那些寒门子弟即使高中,也得乖乖接受安排,但是许多年过去,世家察觉到站在朝堂上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这才猛然惊醒。

    于是世家改变策略,令自家子弟参与科举,挤占名次。

    世家千百年的底蕴,能获得的资源远非寒门可以想象,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显著,本是为了寒门入仕才推行的科举制度,这几年的榜几乎都被世家大族霸占。

    多次交锋看起来是世家占了上风,然而圣上半点不着急,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

    所有人都明白,一切并不会到此终止,世家当中打前锋的大都是新兴或是衰落的家族,真正大权在握的世家并没有参与,直到这一次崔氏支持崔况下场科举。

第418章 鱼上岸

    其中有什么机锋,崔道郁看不懂,只知道这之后圣上下旨准许开办私学。

    此“私学”非彼私学。

    其实民间一直允许开设蒙学,亦准许收弟子,也算是私学的一种,但几乎都是家庭作坊式的。而那种“家庭作坊”式的私学,仍然走举荐路子,不过是门阀士族发展势力的另一种方式罢了。

    而从今以后,私办大型学院也会被纳入官方人才选拔,这一政令,实际上是将皇权与门阀的斗争,转为皇权、门阀、与寒门布衣之争,而寒门布衣壮大之时,便是皇权退出斗争之日。

    皇权至上,毕竟有天然的优势。

    如今世家也在拉拢寒门,与崔道郁同样想法的并不在少数,且早有人在众人尚在观望之时已然行动起来了。

    “谢子清!”

    谢飏下马车刚刚站定,便被几个华服少年拦住去路。

    “听说你要开办书院招收寒门学子,可是真事?!”一人怒目质问。

    以往谢飏看似被家族所困,一切皆由旁人操纵,如今在旁人眼里,他这是腻味了家中急功近利,索性不再为官,因此多数人都是同情他的。

    这几个少年所说,正是前几日饯别宴上他随口提起之事。

    谢飏颌首,“是。”

    听他痛快承认,几人愈发愤怒,“你身为谢家嫡脉竟然背叛世家!”

    谢飏淡淡道,“圣上准许开办私学,我不过是遵循旨意,难道这在你们心里遵皇命形同背叛世家?祸从口出,劝诸位三思后言。”

    能冲动跑来当街质问此事,本也不是多有脑子,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全都变了脸色。

    谢飏往前走了几步,又被几人拦住,他冷声道,“陈大人灵前,诸位适可而止。”

    其中一蓝衣少年怒气冲冲仍要说话,却被同伴拉住,“回头再理论不迟。”

    “失陪。”谢飏微微颌首,侧身绕过他们朝那边走去。

    谢飏在文人之中颇负盛名,尤其受年轻学子追捧,自打传出他要辞官开办书院的消息,有人觉得这是义举,也自有人觉得遭到背叛。

    “哪位陈大人没了?”蓝衣少年气咻咻的问。???.BiQuPai

    有人压低声音道,“观星台那位。”

    “啊!”蓝衣少年低呼,转眼果然看见不远处的宅邸门前挂了白。

    陈元是个没有背景的小官,只不过他在圣上眼前留了名,这场丧事也是由礼部协办。满朝数数又有几個臣子能得此等殊荣?就算再生气,也知晓断不能在此闹出事端。

    蓝衣少年恨恨道,“他与这陈大人何曾有过交集?不过是怕咱们找他理论便跑到这里来躲避罢了!可恨我从前瞎了眼竟觉得他是朗朗君子!”

    谢飏与陈元素不相识,如今又决意不再做官,确实不用前来吊唁,只因路过时偶然听说崔凝姐弟在此,这才临时起意转道过来,倒也不是为了躲避谁。

    自从那件事后,崔凝没预料这么快就再见到谢飏,冷不丁的面对面,心下颇有几分不自在。不过,她倒也并未受情绪左右,转眼便如常还礼。

    “表哥怎会来此?”崔况问。

    “路过此地,来看看你们可需要帮忙。”谢飏道。

    崔况道,“表哥客气了。都是礼部的大人们在忙,我们能做的事也寥寥。”

    谢飏点头,“过几日我便要南下,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便顺道与你们道别。”

    崔况惊讶道,“表哥不是才从南边调职回来,怎么又要回去?”

    崔凝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她以前觉得这个人就像天上尊神,煌煌如日,光明正直,可是最近这些案子隐隐都有他的痕迹,让她从完美的表象之下窥见了深渊一角。

    直到这时,她才算稍稍了解此人一点真实秉性。

    “不做官了,官场尔虞我诈,倦了。”

    崔凝忍不住小声嘀咕,“一万个心眼子的人,居然还会厌倦尔虞我诈?我还以为会如鱼得水。”

    “鱼也不是那么不挑,什么沟渠里都能待得。”

    “这一沟待不得,还有那一渠。鱼还能跳上岸不成?”

    谢飏挑眉,眼底里透出丝许笑意,生出几分深谈的心思,“借一步说话?”

    崔凝迟疑点头,往外走去。

    谢飏向崔况微微颌首致歉,转身随着她到了后院。

    他看了一眼跟过来站在二门处的诸葛不离。

    崔凝在中庭花圃处站定,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解释道,“她是我的人,不妨事,表哥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

    “我以为你或许有话要问我。”谢飏抬手点了一下自己的眼尾,“伱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充满疑问。”

    崔凝怔了一下,才道,“确实有些事情想问,但问了,你又不会告诉我真话,所以不问也罢。”

    谢飏眉梢微动,“那也未必。”

    “真的?”崔凝决定从善如流,“太子的事与你有关?”

    “怎样算是有关?”他如此反问,算是间接承认。

    崔凝道,“那换一种问法,我想知道你在这件事里究竟做了什么?你就这样笃定自己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恰恰相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笃定自己会留下痕迹被人知晓。只是……”他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黑眸中有一丝不明的情绪转瞬即逝,快到连一直盯着他的崔凝都未曾察觉,“有些痕迹就只是痕迹本身。”

    “就知道你不可能说。”崔凝又不蠢,怎会相信他真能一五一十的交代经过,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反正问一问又不吃亏,因此也没有多少被人戏弄的气愤,转而问道,“你找我单独说话应当不是为了我眼睛里的疑问吧?”

    两人之间的关系根本没到这种程度。

    虽说两人议过亲,还关起门来在同一间屋子里待过,但他们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丝毫拉进反而变得尴尬,何况他也不像是离开之前还要特地跑过来找她依依惜别的那种人。

    在崔凝眼里这个人相当不接地气。

    “我在接触宜安公主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谢飏无意兜圈子逗着她玩儿,便直接道,“宜安公主拿住了符长庚一些把柄,才迫使他离开长安,而这个把柄似乎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崔凝懵了一瞬,“什么把柄?”

    谢飏微微倾身,轻声吐出四个字,“江南道观。”

    一句话有如旱天雷一般劈在崔凝天灵盖,脑子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表哥何时知晓我的事?”

    谢飏一定是知道了她的身世,这才会特地过来说这些。

    “当年崔家诞生一朵并蒂花的事,谢家与凌家都知晓,后来说是养在一起有些妨碍便只得送一个去红尘之外寄养,之后便没再听到什么消息,直到崔家有意再次与谢家联姻。”

    毕竟崔凝身上的事,万一招惹出麻烦是要结下死仇的。更何况,谢飏是崔玄碧妻族最出色的儿郎,他也绝不会瞒着内情把人拉下坑来。

    崔玄碧透露的不多,只是谢飏恰好搅合在这一潭深水里,这才将事情原委猜的七七八八。

    宜安公主一直在为太子做事,能知晓这些事情并不奇怪,崔凝倒是没有怀疑他在骗自己,“他做了何事被宜安公主抓住把柄?”

    “我与宜安公主无甚交情,所知寥寥,不过我知道此事后派人查过当年符长庚的行踪,得知他陪凌郎君去往清河之前曾在江南一带游学,至于他具体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很难一一查清。”

    崔凝紧紧抿唇,久久不曾言语。

    谢飏道,“宜安公主如今落入监察司手中,以魏大人的手段恐怕早就得知此事,看样子……他并未告诉你。”

    “他不告诉我,自有不告诉我道理。”崔凝不悦道。

    “哦?”谢飏见她情绪尚且还算稳定,似笑非笑问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道理?”

    崔凝听到如此明目张胆的挑拨分外震惊,“我以为你算得上君子,竟背后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谢飏眉梢微扬,“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从一开始见面惊为天人,到前不久二人双双中招,他好好的将她送回家,虽然见面次数不多,但每一次都在加深他一开始留在她脑海中的印象——心眼子多,不接地气,但是个讲究人。

    哪怕后来知道他掺和争权夺利之事,这种印象也未曾动摇过,万万想不到他竟会干这种下作事儿!

    崔凝磨了磨牙,“反正不许你说他坏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五哥。”

    谢飏闻言忍不住笑道,“你五哥怕是都没你这般自信。”

    崔凝想瞪他,但突然见他笑起来实在过于好看,又一下子没凶起来,在谢飏眼里便成了小姑娘傻乎乎地瞪圆两只眼睛。

    他抬手点点她的腮,“像只受惊的小狗。”

    崔凝愣住,反应过来猛地退后好几步,不等她说什么,便又听他道,“更像了。”

    “你才像小狗!”崔凝怒道。

    谢飏抄起手,盯着她头顶因为天气干燥炸开的碎毛毛,心中莫名愉悦,“怎么,同柳意娘说自己是‘护食小狗’的人不是你么?”

    “柳意娘果然是你的人!”崔凝瞬间偏移重点。

    谢飏嗯了一声,“闹掰了,以后就不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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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正经的文案:阿凝是个目标明确的女孩纸,从懂事以来对自己的形象定位就是:贤淑、优雅、淡定、从容、大气!但在做到这一切之前,她首先,必须得撸起袖子掀翻那帮装逼的伪君子!!!
不正经文案:他那么耀眼,宛若烈烈金乌让人不敢直视、不敢靠近,就连他主动接近,阿凝都觉得自己要被烤化了,始终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拥有了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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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智多者夭寿,你能拯救我和我们的孩子。
她恼怒又担忧:就算以后我生的孩子能笨点,可你又不会变笨。
他抱住她道: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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