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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牧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管平潮     九州牧云录txt下载     九州牧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州牧云录全文阅读

第一章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那凤舟船的少女一顿雷烟火炮般的斥骂之后,便想转身离去,却不防身前那些被骂得哑口无言的华服官员们,相视一眼,竟忽然一齐跪下。

    “公主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也不知这乔装打扮的公主要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竟惹得这些忠心的臣子们五体投地,一边苦谏,一边痛哭流涕。

    “哼!”

    见他们这样,那公主冷若冰霜,哼了一声,也不看地上众人,一双凤眼只盯着远处江岸上的青山绿树,面无表情地说道:

    “嗯,本公主在想,你们这般阻挠,是最近胆儿肥了呢,还是忘记本公主手段呢。”

    豆蔻少女一句冰冷话语说出,那些跪拜在地的臣子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竟一时没人敢说话。愣得片刻,他们中才有位头花白、面貌清矍的老臣子颤巍巍直起身子,仗着胆跟公主禀道:

    “公主殿下,请恕老臣无礼,即使将来斧钺加身,也不得不说了!”

    “喔?”

    老臣子这般一说,那本来悠悠望着远山的公主,顿时娥眉一挑,朝他射来两道冰冷的目光。

    “……”

    这位被公主漠然逼视的老臣,看朝服打扮应是个位高权重的朝廷大员。而相由心生,即使在惊惧之中,那面容神色方正刚直,让人一望便觉德高望重,不由不肃然起敬。只是,正是这样威德并重的耆龄老,现在被小上几十岁的公主一瞧,忽然又觉遍体生寒,口角嗫嚅,刚才酝酿了半天的话儿一句都说不出。目瞪口呆了片刻,他才惊魂甫定,稍微清醒,便又在耿耿忠心支持下继续冒死直谏:

    “公主,实不怪得臣等劝阻。公主您一人易服去三峡沿岸巡访,此事实在太过危险。微臣久在川蜀,知得本地有言,‘夔门天下雄,剑门天下险’,三峡长江一带到处是激流险滩雄崖峭岸,若是公主有什么……臣等万死莫恕!还请——”

    生怕说不完这番话便被拖下去暴打的忠心老臣子,如竹筒爆豆般一口气说出这些话,希图能让公主回心转意。只是千忙万忙,他这话还是没来得及说完。

    “住口!”

    只听一声娇叱,那冷面公主凤目斜挑,乜斜着地上老臣,毫不客气地喝道:

    “伍元昭,你闭嘴!”

    “你小看本公主?你不知本公主自幼受上百仙师传授?就是对着千军万马也不怕,你还担忧,是不是不想活了?”

    叱责到这里,柳眉凤目的少女又将这“伍元昭”上下打量一番,冷冷说道:

    “伍元昭啊伍太守,你不提川蜀我还差点忘了。我且问你——”

    少女口气居然忽然变得柔和:

    “上回我交待你寻找的神狩弓之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这……”

    蜀郡太守额角忽然冒起汗来。

    “喔……”

    公主的神色还是一样温柔,上前一步,俯下身,对体似筛糠的老太守说道:

    “伍元昭,请你告诉我,我的公主封号是什么……”

    “……臣……不敢直呼……”

    “哼!是‘定国’!”

    刚刚柔和面目的公主顿时变脸,飞起一脚将面前老人踢翻在地,涨红了脸舞着手叫道:

    “好个老匹夫!你倒有礼,却是无能!定国定国,你不给本公主找来神兵利器,本公主怎般定国?!”

    一边暴躁吼叱,公主一边乱踢乱踹,直将这白苍苍的老人踢得满甲板乱滚!

    见得公主暴怒打人,刚才还跪拜死谏的臣子们忽然噤若寒蝉,勇气荡然无存,眼瞅着同僚被羞辱打骂,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

    这时候,也不知是否因为暴躁打人时那气氛总归不一样,空气犹如霎时凝固,顿时一位在旁边捧盘侍立的宫女被惊得面色白,手一软,玉盘一侧,一只白瓷杯从盘中滚了出来,“啪”一声掉在地上,转眼摔得粉碎!

    “嗯?!”

    就如一头凶猛母兽般,正踢人踢得脚顺的暴烈公主一听身后瓷杯碎响,霎时住脚,猛一回头,两道目光死死盯住那闯祸宫女。

    “你站好!”

    “鞭来!”

    简短的两个命令,转眼这公主便黑牛皮鞭在手,二话不说便扬起来,狠命地抽打起那个失手宫女!

    “噼、啪!”

    “噼、啪!”

    公主专用的牛皮鞭永远蘸水,随时准备奉上;此时这皮鞭死命抽在这绿衣宫女身上,隔着单薄的纱裙直激得细嫩的皮肉“噼啪”作响。皮鞭每响一声,地上的那些官员便浑身一个激灵,好似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

    这般鞭刑之时,那定国公主如疯似虎,挥鞭如风,直打到十鞭上才堪堪住手。

    等她打完收鞭时,受罚的宫女已然皮开肉绽,一身绿裙变成破烂红袄。纵然浑身剧痛鲜血直流,那可怜的宫女却仍噙着泪咬着牙站在那儿,努力端平手中玉盘,身形始终不变。见她如此,公主心下可惜道:

    “罢了,当初何必定下一次十鞭的规矩。现在这些贱婢滑溜起来,就是不肯再多打破一只杯子,十分不爽。”

    不过,虽然略有小憾,打过这番鞭子后蛮悍的公主毕竟心情舒畅不少。于是,接下来那个军中向以胆色闻名的长江水师副统领朱横江朱将军仗胆继续苦谏时,定国公主竟出奇地没再怒。

    “呵呵呵~”

    真个喜怒无常,手中仍拿着血迹斑斑的鞭子,定国公主竟笑了起来:

    “朱将军,你说我即使要去,也多带点人手?”

    “是!”

    面目威严的年轻将军挺身跪得笔直,短促有力地回答。

    “噢~”

    换上笑脸的公主,展开如花的笑靥,星眸微瞥,咯咯笑道:

    “可是朱将军,你知道本公主向来讨厌臭男人。这世上除了父皇,就没一个男的是好东西。这样的话,你帮我看看,这船上有什么能跟我同去帮得上忙的女子……”

    满面春风地说到这里,公主已扔掉鞭子,出手如电般劈手揪住那刚刚受罚的宫女耳朵,将她猛地一拉,一个趔趄扯到年轻的水师副统领面前。

    “这……”

    闪身避让着从那宫女手中跌落出来的杯盘,朱将军看着身前这个可怜的宫女,想起公主的问题,一时张口结舌,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

    “嗯……不如这样吧。”

    正当年轻有为的将军努力思索着对策,那公主已然又说话:

    “朱将军,你来看——那边江流中的青石礁岩上,正生着鲜黄的野山菊,本公主甚是喜欢。”

    轻言浅笑的公主正是娇艳绝伦,笑吟吟道:

    “本公主也常听人说,朱将军你水性不凡,你这就入水渡江去替我摘来那丛山菊花。如果在一刻功夫之内能摘到送给我,我便重新考虑这私服出巡之事。”

    “好!”

    听得公主之言,水师将军正是受宠若惊!被出名刁蛮的公主这般笑颜相对,甭说是跳水渡江,就是刹时让他去死也值当。当即朱横江便高声答应一声,弹身而起,也不解去身上衣甲,便奔到船舷边,高叫着“请公主等我花来”,话音未落已“扑通”一声跳到湍急江流中。

    到得江流里,满心荣幸的水师将军一会儿仰泳,一会儿凫水,一会儿潜游,卖弄着五花八门的泳姿,巧妙地避开一个个湍流中凶险的暗礁漩涡。汹涌波涛中,很快他便游出七八丈,朝着那块如怪兽般矗立江中的礁岩奋力游去。

    “公主……请等着末将的花……”

    劈波斩浪的水师将军,能这般不顾危险地奋力凫游,主要支撑着他的自然是那片赤胆忠心。只不过,在雪白江浪中舍命向前时,朱将军还记着刚才公主那艳光照亮天地的倾城一笑,于是与那险礁激流舍命拼搏时,还有另外一股甜蜜而温柔的动力。

    只是,满心欢悦奋力凫游的忠心将军不知,就在他死命朝凤舟船舷南侧远处的江礁游进时,身后那凤舟楼船上已悄然放下一叶扁舟,载着一人,顺着那滔滔的江流直往远方的青山碧水而去。

    “嘻……”

    扁舟之上,那位如挣脱鸟笼般心情舒爽的公主少女,驱舟下行时,偶尔回眸望望来处的烟涛白云,便得意地自言自语:

    “朱横江、朱横江,你以为本公主看一头猪横江,有意思么!哈哈哈~”

    到了没人的地方,公主放肆地狂笑,再不顾及丝毫的皇家仪态。

    两岸青山遮不住,一叶轻舟下九关;平民装束的公主快然之际,忘了所谓“乐极生悲”。江天云水中,放肆地仰天嘎嘎大笑的年轻公主,只顾得洋洋得意,浑没察觉到前方那看似不太湍急的江流中,略显浑浊的江水里正有一排黑黝黝的暗礁,如同黑夜潜藏的狼群一般默然无声,犬牙交错地等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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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剧情顺便说一声,本书是男主,下一章便出,不要误会了。这书的情节依然尽量清新、朴素、风趣、温馨,同时注意加强合理的戏剧性,加强在仙路中不太体现的诸位女主角之间的互动,叙述区别于仙路的古典故事——比如仙路从无涉及的佛家。全书的基调仍是讲述你我一样的平凡人走向辉煌的传奇。也许看完《仙路烟尘》的书友应该知道,我最急迫恳求大家做到的,仍不是给新书投推荐票,而是对我的信心;不要担心我会犯浑,不要担心我会浮躁,会莫明其妙写扫兴的情节。请相信我的智商情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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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落水因缘

    离了豪华的凤舟,在这小舟上轻飙疾进,肆无忌惮的天之娇女更觉得快活。

    江风从四面涌来,浪花跳上髻,听着水浪风涛的声音,就恍如自己穿梭在天宇。迎着呼啸而来的强风,她张开了双臂,拥抱那雀跃的风息;头上的荆钗早已扔掉,一任秀青丝在风中飞舞,洒洒飘飘。

    在大自然急水流风中,一贯好动的帝女忽然少有的宁静。驱着轻舟在浪尖穿行,她闭了眼睛,意态恬娴,用肌肤感受千丝万缕的风息,用耳朵辨别跌宕起伏的浪涛,一瞬间仿佛融入这造化自然,一舟,一人,百浪,千风,万山,与倏忽过眼的云天飞鸟融为一群。

    刁蛮公主这样感触自然的静思并没有持续。震耳欲聋的江涛声中,她忽又兴奋起来,睁圆眼眸,把足下扁舟当作艨艟旗舰,左右激流想成万舸争流,在澎湃的金鼓声中勇往直前,浩浩荡荡着向东方冲锋。旌麾指处,所向披靡,居高临下时威风凛凛,她傲慢地睥睨这颤抖的江湖。

    这样立在扁舟船头的“女将军”,志得意满沉浸在自己想像的惨烈战争中时,却只顾得顺从己意的流水风波,忘了这战争中还有敌手。远处江中那一排交错的暗礁终于到了眼前,似一群在潜伏深草已久的猛兽,狞笑着崩腾着迎上疾进的扁舟,将它粗暴地拦截。

    “砰!”

    一声闷响,小艇转瞬翻覆。紧接着一连串脆响闷声,看似坚固的皇家舟艇转眼就在错落有致的礁群中粉身碎骨。

    “……”

    猝不及防下,翻身落入水中,这时公主才知这一江春水的真正温度。被春江彻骨的寒凉一激,公主打了个喷嚏,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从江底忽然涌起的一股暗流裹入,急旋转着向旁边坚硬礁石冲去。

    “冰华乱舞!”

    生死关头,悍勇的公主岂甘就这般束手就擒?被漩涡裹住,一觉得身不由己,头脑清醒身手敏捷的帝女立即使出浑身解数。一声娇叱,转眼身边飞旋转的水涡凝结变慢,原本圆转自如的水流瞬间多出许多雪白的冰晶,很快降低江漩的度。

    “哼。”

    眨眼便稳住身形的公主,见自己还在朝一块黑黢黢的礁石撞去,哼了一声又是一个法术出手——

    “火凤燎原!”

    霎时一团凤凰形状的火焰从雪白的江浪中脱颖而出,朝那块猛兽般的黑礁迅猛扑去!“轰”

    只听得一声巨响,刹那之后那巨大的礁石已不复存在。

    “哼哼!”

    “想跟本公主斗法?”

    落水之时,素性暴戾的公主仍有闲暇得意洋洋,自夸自赞,倒好似跟谁赌气,又如打了胜仗一般。

    “嗯,胜了这一阵,还是赶紧上岸,找个地方晾衫。”

    尽管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细皮嫩肉身骄肉贵,其实能吃苦,但现在浸泡在这样暗流汹涌的冰冷江水中,也觉得十分不舒服。正当公主打定主意,却谁知浮在江水中刚一转脸,却猛然只觉得“怦”一声剧痛袭来,霎时自己那脑袋几乎就像要裂开!

    “坏了……”

    彻底失去意识前,天旋地转的天之娇女正看到一个圆头圆脑的青色礁石从眼前闪过,转眼便消失。

    “呜……”

    “月落洞庭……”

    这是刁蛮无礼的公主彻底丧失知觉前,最后一个来得及施出的救命秘术

第三章 初见

    万里长江萧萧而下,到湘鄂之间分流入一处浩瀚的湖泽。这湖泽浩淼辽阔,周围一千余里,碧波渺渺,迂回浩荡,水中有山,湖中套湖,风光瑰丽磅礴,正是古往今来华夏大地第一湖山胜地。“三江五湖,洞庭巨丽”,这样的湖泽正是洞庭。

    千里洞庭古又称“云梦大泽”,只因其水波渺弥,上下千里,气接云空,如梦如迷,故有云梦之名。

    占地千里的云梦洞庭,向北以松滋、虎渡、藕池、华容四河与长江相连,向南则有湘、资、沅、澧、汨罗五水注入,南通北达,气象万千。洞庭以南五水之中,又以汨罗风光最为秀丽。三月里,汨罗河沿岸芦苇青青,桃花夹岸,河流曲曲折折,在注入南洞庭前于一座小城罗州之外盘缠而过,形成许多河湾,澹碧宁静。阳春三月,桃花映水,诗人说“桃花流水鳜鱼肥”,“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样温暖和煦的春日中不仅是河豚鳜鱼,汨罗河湾中许多肥美的鱼儿都蠢蠢欲动,在解冻的河流里产卵觅食。

    话说这一天早晨,太阳还未升起,罗州城外无数汨罗河湾中的某一处中,已有一位少年手捏着细长的鱼叉,小心地隐身在晨雾芦苇里,屏气凝神盯着芦叶间那片平静的河汊。芦苇丛中的少年,看年纪约在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面容端正。他身上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小衫,打着四五个补丁,腿上的黑布裤腿高高卷起,弓着身,赤着脚,站在淹过脚面的浅滩河水里,也不怕河滩螺壳戳脚。

    看他这身打扮,显然是位乡间普通的贫民少年。如果实在要寻出些不同,便是此刻少年紧握鱼叉的双手,手臂上青筋毕露,手腕不时微微转动,显得甚是强壮灵活。除此之外,若仔细看时,便会现这持叉少年拧着眉毛凝视河面时,神色呈现出同龄人少有的肃穆专注。眉宇间一缕英气浮动,嘴角微微向上斜挑,流露出这一年纪少见的悍勇之气。

    早起专心叉鱼的少年,名叫张牧云,乃离此地不远的罗州城郊一位贫民少年。张牧云自幼父母双亡,早早便在邻里帮助下自立门户。几乎就在五六岁时,当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半大孩儿,便能在邻里接济之余,上山采得果,下山摸得鱼,自己完全能糊口。等年纪再长两岁,俨然就成了邻里长,时不时还接济一下村中那几位比他更小的孤儿。等到了现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叉鱼少年的活计做得更加有声有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除了杀人放火”,他啥都做。他去汨罗码头卖苦力做船工,他帮邻里大婶去城中卖菜贩猪,他帮纨绔子弟争风打架,偶尔还能在衙门接到活计,帮偷懒的衙役们送信跑差。

    除了这些三教九流的谋生技能,这少年竟还能卖字。虽然张牧云早年丧母丧父,家道又早就中落,但据说原来还是个书香门第。当他父母因病相继去世后,给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张牧云遗下三间茅屋、满屋破烂之余,还留下一只贮满诗书的书橱。于是努力生存的少年又刻苦自学,去私塾帮了几回工,在河滩泥沙中练了无数字,终于在十岁那年精通读写。此后在他跑腿斗狠之余,遍访罗州城内外名山寺观,帮和尚道士们抄写经书。虽然这活计报酬微薄,但毕竟风险较小,既落得素,又省得药钱,正是两便。

    少年的这般经历,正是典型的“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虽然他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孤儿,却一年四季总能找得饭食。这不,阳春三月,河流开冻,他又和河中的肥鱼较上劲儿,下了决心,说什么都要折腾几条回去换钱买米。

    此时清晨的薄雾氤氲,天光熹微,被雾气搅和成青白色的晨光里,张牧云不顾满身淋湿寒凉的露水,如一条猎犬般潜伏在一棵桃花树下的芦苇丛里,立志要逮住那条和他斗智斗勇好几天的大草鱼。

    “嘿嘿!”

    眼光一瞬不瞬凝神注目之时,张牧云心中却也在想着美事。

    “嘿……这条大草包,怎么说也有二十多斤吧?否则怎么前日吃了小爷一叉,还能到处游走。”

    二十多斤的大鱼,他以前不是没逮到过。那回一叉戳到,因为太大,那大鱼带着叉便跑,还是他立即跳到水中,好一番搏斗才将它拖到岸上。那时因为太大,不好拿,藏在树窠中回家去了菜刀来现杀,当时的感觉简直就是在杀一只小猪。每次回想起这点,少年便十分快活。

    想他家中,从来没什么剩菜剩饭,便不养猪,于是他便对那些圆滚滚的猪崽一直充满崇拜之情。所以虽然这时他弓着身子伏低窥伺,十分辛苦,但只要脑海中一想到那圆滚滚小猪一般的大草鱼,他便意动神驰,什么苦都不顾。虽然脸上依旧专注警惕,眼神保持着刚毅,那嘴角边却已不知不觉渗出口水来。

    “嘿嘿,来了……”

    口角垂涎之时,透过微微摇动的青芦杆叶,张牧云看见那只狡猾的大草鱼终于稍稍现了身形。这贼鱼,正在不远处一动一动地咬着浮萍,贼头贼脑地试探着朝这边靠近。

    “嘿嘿……到底还是没小爷精明!”

    张牧云洋洋得意,看来这些天他观察没错。这只贪吃的肥草鱼,最喜欢吃这儿桃树上落下的花瓣;只要自己掩藏好身形不让它现,靠得近了,总能给它一叉!

    这般想着,那条在盖满河面的浮萍中一动一动的水迹,终于渐渐行近。因为细小的绿萍被吃掉,渐渐张牧云终于能模模糊糊看见水中那个黑黝黝的身影。

    “嘿嘿……”

    少年坏笑着,在心中呼喝:

    “来啊,来啊!快过来,再近点!”

    在白露寒凉的苇丛中如傻瓜般等了一个多时辰,期待了这许多时,终于那令人兴奋的时刻就快到来,这时张牧云不由得心跳加,气息加粗,手下暗暗使劲,悄悄调整手中鱼叉的角度,让挂着几片青苇叶当掩饰的鱼叉锋齿慢慢对准那水迹指向的成片落花……

    “卟~”

    就在这紧要关头,张牧云做梦也没想到,正当自己就快狠命掷出决胜一叉时,那只看起来毫无警惕的狡猾大草鱼,竟在自己出叉前的一瞬间,没来由地一甩尾巴,打了个水花,转眼便没入水中再也看不见!

    “……”

    到手的猎物逃脱,不免恼火,这倒也还罢了,最可气的是这只肥草鱼消失之处,碧绿浮萍中正荡起一阵阵涟漪,那鱼尾扫开的空白水面眼见着便是一个正张口大笑的嘴脸,似乎在嘲笑自己的失败——霎时张牧云这气便不打一处来!

    “不可能啊!”

    一时气愣,很快他便反应过来:

    “不该这样!”

    为了引这条比泥鳅还滑溜的大草鱼上钩,几天前他察觉这处歪脖桃树下是这厮经常觅食之处,便忍着三四天没来察看。这草鱼再怎么狡猾,也绝不可能像刚才表现的那般机警。

    “是自己没掩藏好?”

    不可能。自家多年的打鱼经验不是胡吹的;就是千错万错,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犯浑。

    “是谁?!”

    诸般念头从心中转过,少年变得怒气冲冲。他直起腰来,提着鱼叉举目四顾,先是怀疑一只还停在青萍上的蜻蜓,接着迁怒那只正从眼前掠水而过的翠鸟,最后则眼光四处踅摸,要看看附近河边是不是隐藏着邻村的敌对小厮,故意起个大早来坏他好事。

    这般义愤填膺地搜寻,鱼叉竿打得苇丛啪啪作响,露水四溅,忽然间气愤的少年冥冥中也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谁?”

    觉出有些不对,天机灵敏的少年猛一回头,忽现北边下游的河滩上,不知何时竟仰面躺倒一人!

    ※※※

第四章 花醉如莲

    “晦气!怪不得今早倒霉!”

    见得河上卷来一人,张牧云暗叫晦气,赶紧扔下鱼叉飞也似跑去看个究竟。一边跑时,他心中还一边想:

    “不知这人是死是活。若是活的,自然赶紧施救。若死了,便去衙门报案,说不定挣得几文赏银。”

    心中转念,很快便跑到那处河滩上。到得近前,张牧云凑近拿眼一看,却是大吃了一惊!

    “哪里漂来的女娃?生得恁地漂亮!”

    原来仰面躺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妙龄少女,体态修长,模样娇艳,紧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淤泥上。看她靥颊臂足,尽皆晶莹如雪,不知是被河水冲刷还是本来就是那样;细皮嫩肉地置身于浅滩水草湿泥中,便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荷嫩藕一样。再看她身上衣服,却是一身破衣烂裙,早被河水浸得褴褛不堪,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湿漉漉地紧贴在她身上时,尽显她身躯的婀娜宛转。

    “……”

    很少见到容貌这般标致的女子,不知不觉中张牧云已看呆;因为嘴一直咧着,不觉又流出些口水来。

    转眼清醒过来,抹去嘴角口水,张牧云脸有些烧,心道:

    “吓,咋又流口水。她又不是刚才那条草鱼!”

    跟自己胡乱解嘲,他弯下腰来,探着手在少女口鼻前一试,看看她还有没有活气。这一试,却见表面濒状若死的女孩儿竟然气息悠长,正是没死。

    见好看的女孩儿还有呼吸,张牧云也十分高兴;又凑近仔细看看,只见少女挺翘的粉玉鼻儿正一张一歙,不仅有活气,呼吸还蛮均匀。这一下他彻底放下心来,也不管什么男女之防,伸出手去一把捉住少女的手臂,使劲摇晃一下,冲她叫道:

    “喂!小姑娘,快醒来!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卖力摇晃吆喝了半天,谁知这女孩儿虽然呼吸正常,却始终不醒。看她这懵懂模样,倒好似不是从河里冲来,却是吃醉酣睡一般。见得如此,张牧云也有些挠头,想了一会儿便打定主意,弯腰抓住那女孩儿手臂“嘿哟”一使力,将她提起来搁在自己的左肩上,准备背回家慢慢救治。从河滩回转时,他还不忘向南绕一小段路,捡回那柄刚刚情急掷下的鱼叉,提溜在另一只手中,背着少女健步如飞地奔向家去。

    张牧云所居的村子,就叫张家村。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天光也渐渐放亮。等张牧云背着河边救来的少女走到村东口那棵歪脖大柳树下时,太阳已在升出了东天。在旭日霞光中行走,沐浴着明亮而柔和的光线,少年少女的身上涂上一层红彤彤的颜色。

    走过了四五里路程,饶是肩上之人体态轻盈,张牧云此时也有些出汗。到了村东口,他便停下来,在村口大柳树下那只半埋土中的石碾前将少女放下,自己坐到石碾上稍事休息。只觉得才是喘了几口气的功夫,朝东望望,便见到那日头完全挣脱了地面,跳到了一竿多高。旭日初升,霞光笼罩,漫天的红光照到身前地上那名少女脸上时,将她苍白的面颊染上三分光润的嫣红。相比先前河滩边出水白荷一般的容颜,朝晖掩映中的少女又显出另一种惊心动魄的妍丽模样。

    到得这时,跷着脚儿坐在石碾上的少年终于可以确定,自己刚刚救回的这女娃是自己这一生中到目前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和这名落水的少女一比,以往自己在那罗州城戏班妓楼中凑热闹见到的美女,无论是号称“江南名妓”还是“中原娇花”,无论身材模样都比地上这少女差得远。特别是,虽然这女子形容狼狈,若仔细打量打量,她这样貌中似乎还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即使沉迷,却也不敢轻亵。

    坐在石碾上,得出这许多感悟,张牧云不免也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标致不俗的女子会穿得这一身寒酸的粗布衣服?还弄得落水这般狼狈!

    坐在石碾上靠着柳树想了一会儿,他便站起身来,小心地将少女从地上背起,继续朝村西家中赶去。

    这时候天光尚然还早,绿树成荫的张家村中已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气。村头村尾家家户户的烟囱中都冒起炊烟,惯于早起的乡村百姓几乎已全都起来,开始准备早饭。当张牧云背着女孩儿快步行走在村中碎石路上时,一路耳中都听得汉子女人们的闲话,小厮的叫闹,“叮呤咣啷”的锅碗瓢盆响动,和头顶树荫中各式的鸟叫夹杂在一块儿,便热闹得如同置身集市。走过几条道路,在一阵夸张的锅铲撞击脆响声中,他又闻到一股麻油炒青菜的香味儿,让他肚中十分饥饿。

    “一定是李二丫家!”

    喷香的味儿扑鼻而来,挡也挡不住,直引得肚中“咕咕”直叫。忽觉肚中饥馁,他便埋怨这村中富户老李家为何一大早便动油星。一边气愤,一边也加快脚步,很快他就走到村西头自家那竹篱小院门口。推开从不锁闭的柴扉,径直走进东房里,他便在自己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将少女放下。

    说起来,这张牧云一大早便扛着个大姑娘进村,若换了旁人,早就围上许多人来看个究竟。不过对于他,村中人却只装作看不见,究其原因只因这少年自幼缺管少教,虽然心地善良待人和善,毕竟桀骜不驯。为了糊口,他常去罗州街头巷尾帮人打架,不少风声传回村里,胆小怕事的村民们便心有芥蒂。有了种种往事传闻,现在眼见着张家后生扛着个半死不活的女子匆匆跑回家,便不知又是给城中哪位富户子弟担下不良之事,大家虽然心里嘀咕,却没一个敢上前盘诘。

    于是,等张牧云赶到家时,身后只跟来几个闻声而至的小童,大都是他平时照顾的孤儿。闹哄哄地跟在他身后涌进房里,眼巴巴地观摩了床上少女一阵,有一位七八岁年纪长得愣头愣脑的黑脸胖大小子觉得索然无味,便叫了起来:

    “牧云哥哥,你今天不是去戳鱼了吗?鱼呢鱼呢?我要看我要看!”

    “……”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牧云一听,有些不高兴地道:

    “傻牛儿,谁说我今天要去戳鱼?我话你总听错。我昨晚说啦,今早要去捡人,这不,果然捡回一个!”

    “啊?”

    “牧云哥哥真厉害!”

    眼前这帮小孩都将他奉若神明,听得他这般满口胡柴,居然个个深信不疑,房中响起一片赞扬。

    “咳咳!”

    趁人不注意时脸稍有点烧,张牧云便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他们赞美,道:

    “你们先别吵,等大哥先把这捡回来的姐姐弄活再说!”

    “好~”

    半大小厮们齐声答应,转眼这茅庐中便鸦雀无声。

    “且待我掐她人中。”

    众小孩面前,张牧云学着那些药店中坐堂老先生,故意慢条斯理说得一句,这才伸出手去,掐着那少女鼻下人中乱拧起来。

    ……

    没想卖力鼓捣了半天,那少女竟然气息依旧,连个痛都不叫,只顾沉睡。

    “嗯……再待我试她太阳**!”

    脸上有点挂不住,张牧云又双掌合在那少女额角太阳**上,斜七竖八地开始使劲搓压。

    “咳咳,这回总该行了吧?”

    只可惜,一直到他累得手臂酸麻,那少女却仍不肯醒来!

    “……”

    斗室之中,小童们依旧鸦雀无声,个个专注地看着牧云大哥施术救人。张牧云刚才想要的宁静,这时却因半天无功,反变成莫大的压力。又过了一会儿,展足,抻臂,捶背,拿锅铲菜刀在耳旁使劲敲击,背着她在小院中来回走动,甚至还念了一段往日抄写经书时记下的经文,免费给少女做了场小型法事,真是浑身解数使尽,这呼吸正常的美貌女娃子却死活不肯醒来。

    就这般直折腾了大半个上午,到最后黔驴技穷的少年终于恼羞成怒,眼瞅着床上死猪一样的女孩儿破败的布衣下露出些鲜红的衬衣,便不管不顾,出手如电,“嘶啦”一声扯去少女的外衣,准备试更多的**位。

    只是,等他一把扯去少女的烂布衣,女孩儿外衣下的一切都忽然袒露在面前时,刚刚还气急败坏的少年却突然一滞,原本清澈的眼神变得木木呆呆,俩眼珠子直愣愣地盯着床上少女身上,心儿在胸膛中怦怦直跳,舌燥口干,一时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就这般如痴如呆,直等到许久以后,他才脱口叫道:

    “好件华贵的束胸!”

    ※※※

第五章 嘲风弄月

    少女内着的束胸,着实把张牧云给吓了一跳!

    像他这样贫民,哪会有机会这般近距离观看如此华美的衣服。窗户外正透进阳光,照在那少女身上鲜红的亵衣上,霎时就像打过一道华闪。这红艳艳的丝绸烁烁放光,霞光波动,如同喷吐着火焰一般。爽滑的绸缎鲜红欲滴,上面细密地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尾羽拖迤,彩翼翩翩,飞舞于几朵祥云之中。虽然是绣品,这凤鸟却惟妙惟肖,金光闪闪地如欲破衣而出。最难得的是,金凤旁边那几朵作为配景的浮动云彩,也不知什么针法丝线绣就,竟然层次分明,云中央肌理入微,颜色深浅层次细腻,云朵的边缘过渡又十分自然,显出几分缥缈之意,就如高天常见的云朵。

    这样的绣工,实在精致,既便张牧云对女红完全外行,也知它绝不是寻常绣品。

    呆呆看到这里,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心中一动,又往前凑凑,越仔细地观察起女孩儿衣着来。这般类似“买椟还珠”地打量,还真让他看出些门道。张牧云现女孩儿胸衣下摆处还露出点蓝布绸片,想来底下还穿着衬裤,便当机立断,伸手一把扯开少女早就衣不蔽体的粗布裙襦,让内里的亵衣完全袒露。

    只剩内衣的少女,自然显得身姿玲珑曼妙;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的地方凹,合起来柔曲袅娜,妩媚不可方物。不过这时张牧云竟顾不上欣赏女子身材,外裙一经褪去,两道炯炯有神的眼光立即落在女孩儿下着的湛蓝亵裤上。

    果不出他所料,这蓝绸丝质的亵裤一样精美华丽,纯色鲜蓝的绫罗如水光波动,上绣着一轮鹅黄的圆月,月下几支摇曳的雪白芦苇;芦月间飘浮着几缕若有若无的白色云縠——张牧云一看,顿时两眼直,心中直叹:

    “乖乖!这哪是日常穿用的内衣?简直便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看到这时,善于观察思考的少年终于恍然大悟!

    张牧云忽然想通,为什么从一早见到这少女便感觉百般古怪。不用说,这丫头肯定是汨罗河上游哪户富家大族的使唤丫鬟,不知何时起了贪念,偷了主母压箱底的名贵衣服便逃。后来落水,自是挟宝私逃时被主人家觉,追得走投无路,只得跳河!

    “不错不错!”

    一想起个头,张牧云越想越对,便摇头晃脑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儿,感叹道:

    “唉,原来还只当是个天仙,原来不经看。才过了这一会儿,便越瞧越像个丫鬟!”

    说着话,他便拉过自己那床蓝印花的薄被,随手盖在这只着内衣的少女身上。

    不过,这自以为得计的少年毕竟见识浅薄。他眼前救回来的女孩儿身上所着衣物,岂止是寻常富豪家的华服!猩红彩缎,金凤游天,正是皇家帝女专用的“凤舞九天织锦”;海水蓝地,圆月白葭的绫罗亵裤,绣的正是一幅象征贞洁的“芦荻秋月图”,这样讲究的款式衣饰,意义已过本身巧夺天工的价值。若稍微了解些当朝服饰规制,便知这些图纹即便是朝廷大员家女眷,都禁止穿用!

    不过洋洋自得的少年并不管这些。作出少女挟私潜逃的推断,再看看这一脸丫环面相的迷茫女孩儿,张牧云心中倒不知不觉生出一丝怜惜。

    “唉……也是苦人儿!”

    “都不易……”

    对这身世坎坷的“丫环”,一贫如洗的少年正是同病相怜;当即他便跟眼前几位小孩郑重警告,让他们誓决不可把少女身上穿着的好衣服说出去!

    “呵!”

    少年哄这些半大的小厮:

    “你们要是听话,等到了秋天,牧云哥哥便去山上摇栗子打山鸡,回来做板栗烧鸡给你们吃!”

    “啊?好啊好啊!”

    面对他的漫天许愿,小伢们个个欢欣鼓舞,下定决心,直到那秋天到来前,绝不能把这秘密说出去!

    正当大局已定,忽然先前那多嘴的傻牛儿又忍不住话。

    “牧云哥哥!”

    傻牛十分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这姐姐的胸脯,会鼓得那么高呢?”

    “……”

    听他问出这问题,张牧云不由有些尴尬,刚刚还口若悬河,这时却有些吭吭哧哧地答道:

    “笨蛋,女儿家的胸脯,就是这样!”

    “是吗?”

    听了这简单回答,傻牛儿仍是似懂非懂。挠头想了想,他又追问:

    “不对啊,牧云哥哥,村南的小花妹妹也是女的,怎么她的胸膛和我差不多呢?”

    “呃……”

    见他只管刨根问底,张牧云也有些恼火,想要不答,却因为自己一向在这些半大小孩面前显得无所不知,只得硬着头皮答他:

    “傻牛,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少年煞有介事地说道:

    “为什么这姐姐胸脯比小花那小丫头高这么多呢?是因为姐姐刚从水里捞上来,泡得久了,便有些了。我以前不是给你们吃过馒头干么?吃之前拿水泡一下,你们想想那馒头干是不是就膨成这样!”

    “啊?好像是啊!”

    “不过……”

    也不知怎么今天这傻牛儿问题特别多;本来差不多恍然大悟,愣头愣脑的半大小子却忽然又有些疑惑:

    “牧云哥哥,可是傻牛记得去年夏天,小花妹妹也下河泡着乘凉来着,怎么不会这么高呢?”

    “……哼!”

    被问得哑口无言的少年终于耐不住,跳起来张开双臂,就像老鹰赶小鸡一样把这群年幼无知的小孩统统轰了出去!

    ※※※※

第六章 到来都是泪,过去即成尘

    把那些小孩轰走,这屋中终于安静下来。回到了屋里,张牧云看见那少女沉迷如故,不禁有些起呆来。

    经过这一番折腾,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日头转到了南边,屋中却有些昏暗。张牧云忽然想起来,早上走得匆忙,便忘了把窗户里挡风的瓦片拿下。于是他便站起来,走过去把那土墙窗窟窿中的几摞瓦片搬下,小心地搁在墙角。搬开了窗户,那户外的阳光便成片洒了进来,霎时驱散屋中的阴霾。

    此时,虽然屋外明亮的阳光不能直接照在床上少女的脸上,却在屋里三面平整的泥墙反射过来,将明晃晃的辉影汇聚到少女靥上,将她粉洁如玉的面颊映得有些透明。于是,当贫民少年呆呆观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就觉得好像那处的空气中蓄着一汪清水,晃晃漾漾,女孩儿的俏靥就沉在水底,飘飘渺渺地显得有些不真实。

    “呃!”

    正看得有些打瞌睡,屋外忽响起一阵吵闹的麻雀叫,将张牧云忽然惊醒。

    “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再看了一眼床上那沉迷不醒的少女,张牧云忽然有些慌张。看看少女迷乱的表情,他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她不会过会儿就死了吧?”

    张牧云眼角猛地一跳,“霍”地一声站起,扑到床前,想也不想便伸手抱住少女双肩用力摇晃:

    “快醒醒!快醒醒!!”

    从不怕事的少年,此时心中却有些说不出来的恐惧。

    张牧云一时情急,却没注意到那原本昏沉的女孩儿经他这么一摇,紧闭的眼眸却有些活动。又摇了一会儿,这少女睫毛抖动几下,竟睁开眼来。

    “啊、你醒了?”

    她这一突然睁眼,倒把近在咫尺的张牧云给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还没等吃了一惊的少年反应过来,只听“啪”地一声脆响,转眼他便觉得左边脸颊上忽然火辣辣的疼。

    “干嘛打我?”

    遭了这无妄之灾,张牧云捂了脸正要怒,却见那刚刚打人的女孩儿忽然缩成一团,身子滑进薄被中,露在外面的一双明眸变得泪水汪汪,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惊恐地望着自己。

    “……”

    到这时张牧云也清醒过来。想想先前的情景,这时他便不仅左脸火辣,右脸也腾一下子烧。原本口齿伶俐的混世少年这时变得期期艾艾,想要解释,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起。就在他张口结舌之时,那被窝中的女孩儿略略缓过劲儿来,便双手捂脸,“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呃……别哭了?”

    以往机灵活泼的少年,遇上这前所未有的局面,只觉得手足无措,连说的话都有走音。

    这样苍白的劝说,自然毫无效果;刚刚醒来的女孩儿哭得天昏地暗,只觉得自己清白已失,脑海之中,所有少女*后惯有的念头纷至沓来,是寻死还是觅活?百感交集时也不及细想其他,只顾在那被窝中呜呜哭个不停。

    “……哼!”

    又耐心等少女哭了一阵,那泼辣少年终于被惹烦。

    “别哭了!”

    一声大喝,犹如半天里打下个霹雳,顿时把那裹着被子只管啼哭的少女吓得一哆嗦,立即噤声。

    “姑娘,你且耐心听我说来。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

    忍不住一声大喝,倒把张牧云自己给震清醒过来,说话变得条理分明。只听他说道:

    “这位小姐姐,你想想,若是我对你做下什么不良之事,你自己能不察觉?”

    他这么一说,倒把少女提醒。当即也不知道她在被窝中怎么求证,只知她脸上神色怔了一小会儿,便忽然就破涕为笑了。

    “呵~”

    张牧云见状,很是自得,便道:

    “我没说错吧?”

    他正想听听少女赞扬,却没想到那女孩儿不仅不称赞,俏靥上还腾地一下飞起两道红霞,颜色比她身上胸衣还红。

    “嗯,今早这事情是这样的——”

    见事情终于有了转机,白挨了一掌的张牧云也不管那少女害羞,赶紧把今天早上之事源源本本说与她听。来龙去脉说清楚,末了介绍了自己名姓之余,他还顺口问了问少女的来历。

    “恩公——”

    听他问及自己,那现在心中满是感激的少女也不准备隐瞒,便道:

    “既蒙恩公问及,小女子也自然知无不言。小女子是——”

    不想这丫环一般的女孩儿,说话还文绉绉十分温雅,当即张牧云便肃然起敬,正襟危坐地聆听少女言语。谁知道,这温文尔雅的少女刚说得这几个字,正想十分自然地说下去,却忽然又怔住。

    “小女子是……小女子是……”

    连说了几次,这少女却始终没能继续说下去。

    “呵!”

    少女一时语塞,落在张牧云眼中,自然看成欲言又止。察言观色的少年心说:

    “哈,既然你是挟宝私逃,自然不肯轻易说出自己名姓了!”

    想到这节,他也不想强人所难,便想将话题岔开。谁知正当他刚要开口,却见支支吾吾的少女忽然如中疯魔,两眼直,口中反复喃喃道:

    “我是谁?我是谁??”

    一旦努力回忆,少女忽然只觉得耳中嗡嗡响成一片,脑海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言语朝自己汹涌而来,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可是当自己努力想要看清听清它们是什么时,那漫天的声色形容却忽然如潮水般退去,脑子里只留下一片宁静空白!

    “呜!”

    一时间少女只觉得天旋地转,听不清、看不见、抓不着,所有无力的感觉转眼变成浓重的恐惧,就像座无形的大山朝自己猛地压来!本已开颜的少女便忽又泪水滂沱,虽不似刚才那般痛哭失声,泪却流得更多,直将薄被成片沾湿。

    “唉!”

    见得少女这般情状,张牧云心中虽然仍有些疑虑,却已相信她并非故意隐瞒身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也经事不少;什么人说什么话,是真是假,他还是基本能看得出来。很显然,眼前这痛哭流涕的女孩儿尽管很可能还是偷了主母衣物潜逃的丫环,但如此逼真的遗忘过往身世的情状,绝不像是故意演戏给人看。看来,也不知她落水前经了什么事,或长时间溺水闷坏了神志,这苦命的女孩儿竟想不起以往事情!

    见她这样,张牧云心中也甚是难过。坐在床边又陪了她一会儿,直等到她哭声渐小,变得抽抽噎噎,这才站起身来,去床头的衣柜中抱出另一床换洗的薄棉被。

    “别哭了。”

    取出薄被,张牧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将薄被放到床上,便对少女说道:

    “这算啥?这种事情挺多呢。别急,以后会想起来的。喏——”

    他指着这新被对少女说道:

    “那被子都湿了。你先盖这。”

    心中可怜这少女,张牧云的语声不自觉变得格外温柔:

    “你先什么都别管,好好歇一会儿。我先出去一趟,买点菜回来,给你做顿好吃的。有什么吃饱了再说。”

    “……”

    “嗯。”

    茫然若失的少女,此时已不知不觉将他当了倚靠。听他这般温柔友善的说话,少女终于平静下来,心中略略安定。这时张牧云已背过身去,她便赶紧从被窝里钻出来,将新拿的被子在身上盖好,然后便望着木床前那位正对泥墙数裂缝的少年,也不自觉轻柔了声音,有些怯怯地呼道:

    “牧云大哥,好了……”

    “嗯。”

    张牧云闻声转过身来,过来从床上扯起那条被少女泪水打湿的薄被,揉成一团抱在怀里,转身便走出房门,从隔壁堂屋的大门中走到院里。

    “幸好天气不错!”

    到了院中,看着明亮的阳光洒满小院,张牧云便乐呵呵地把那床薄被晾在西边那两棵榆树间横搭着的竹竿上。

    “牧云哥哥!”

    正当他把在竹竿上将被子垂挂展开时,却不防竹篱墙外有个眼尖的小童路过,一转脸瞅见他正在晒被,看了看,便叫道:

    “牧云大哥,原来你今天也尿床啦!”

    “……”

    张牧云一把将被子撂下,猛地蹿了出去!

第七章 花开为春,不记流年

    追出竹篱,那机灵的小厮早一溜烟跑掉。张牧云也没真心追赶,只咋呼了两声,便自顾自顺着街道往村东口走去。

    经过这一大上午的折腾,太阳已移到南边天空正中。张牧云走在街道上时,两边不少人家屋顶上已冒起缕缕炊烟。村落不大,鸡犬相闻,他一路遇上的都是熟人,除了少数木讷内向的村民,大多人都跟他亲热地打着招呼。毕竟,虽然这少年据说在罗州城里三教九流什么活儿都干,倒也从来没给村里人带来什么真正的麻烦。

    张牧云正走过的这座张家村,是个不大的村落。村里大约二三十户的人家,因为以前村中张是大姓,便一直这么叫了下来。现在村里姓张的人家已半为零落,真正张姓人当门掌户的并不太多。

    这样五姓杂处的村落座落在罗州的东郊,呈东西的走向。站在村口向南望,越过一大片青黄相接的草泽平野,最远的地方能看到幕阜山在云空下淡淡的山脉。幕阜山是一座连绵百余里的巨大山脉,从南边的平江县延绵而来。幕阜山到了罗州这边,渐渐低矮,只有一座山峰突兀而起,叫玉池山,是罗州最为有名的山峰。就和张家村西北不远的洞庭湖一样,似乎此间的山水得了天地间特别的灵气,无论是幕阜山还是玉池山尽皆风光秀丽,峰峦叠翠,横巘联岚,绿树深山中藏着不少名刹古寺,飞瀑流泉。

    当然,作为一个小小的村落,洞庭、幕阜、玉池这些名胜山水,虽然都能望得见,其实离得甚远。真正靠近村子的是紧挨村北的一座小山丘,大约方圆两三里的样子,山坡山头上长满了青草果树,正是罗州本地常见的小山丘。和毫无情趣的村名一样,村里人都管这村北的小山头叫“北山”。除了村子倚靠的北山,还有两条小溪从村中蜿蜒流过;溪中流水清澈,两岸杨柳依依,给这平凡的村落增添了不少灵气。自然,这两条大略东西平行的溪流,村人们分别叫它们南溪、北溪。张家村的南溪北溪,据张牧云有几回沿溪实际考察,现它们都是从东南边幕阜山下的汨罗河流出,经过村子绕过北山,到最后一直流到洞庭湖中去。

    略去这些闲话,张牧云现在要去的,正是那条南溪的上游。虽然刚才离家之前,跟那少女说是去上街买菜,其实他身无分文。一路上,遇到那些村中的菜摊肉摊,他看也不看,便径直溯着哗哗的溪水走出村外,来到较为宽阔的上游溪岸。

    “土地爷保佑……”

    这般走到一处溪岸边的歪脖老柳树旁,张牧云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四方,便轻手轻脚地趴到柳树根旁,吸了一口气,悄悄地伸出手去,也不知揪住溪边芦苇茅草中何物,忽然便既轻又快地猛然一提!

    “哈!”

    等将草绳系着的两爿对合瓦片提上来,张牧云赶紧将它放在离岸较远的泥地上,侧过身去拿眼睛朝里面一瞄,顿时便乐得眉花眼笑!也不用等到他倾倒瓦合子,便忽有一条三四寸长的溪鲤鱼从里面滑了出来,掉在地上蹦得正欢!

    “嘿嘿!”

    见它蹦达,张牧云嘿嘿笑着,上前一把将它掐起,随手在柳树上扯下一根细柳枝,穿起它腮帮子便提在手中。一鱼在手,又将瓦合子重新吊入水中,张牧云便兴高采烈地往下一处跑去。

    这样少见的捕鱼手段,正是张牧云独创。多年和溪流河鱼打交道,他现因为溪流两边的泥岸下被水流侵蚀,虽然柳树根依然抓着岸边泥土,底下却已渐渐淘空。这样悬空的溪坎中形成许多空洞,正是鱼儿产卵最合适的地方。每到春天,便常有不少溪鱼藏在里面。现这一点,开始他还直接掏摸,却都被鱼儿溜掉;后来他便想了个办法,去村里人家墙根边寻了些还算完整的瓦片,两两对合着用草绳绑起来,系在溪岸边的芦苇根上,吊入水中。这样,那些笨蛋鱼儿便把这溪坎中的瓦片当安乐窝,游到其中安心产卵,最后便成了他的猎物。这样简单的水中陷阱,张牧云自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鱼窠”。

    不过,用鱼窠捕鱼,手段虽然新奇,成效并不太大。特别刚开始时,傍晚前把十几个瓦片鱼窠放下,到早上来收时,基本只能逮上一两条。对这样低效,张牧云又开动脑筋,在对合瓦片中垫上些稻草,这样一来,不仅进来产卵的上当鱼儿更多,等早上收起鱼窠之时,瓦片中的鱼儿也不容易在出水前就滑掉。经过这样的改进,现在他每回都能逮上四五条;虽然个头都不太大,拿去跟邻居大婶们换些韭菜小葱什么的不成问题。

    当然,收这样鱼窠的时机最好在早上,不过今日例外,直到午饭时张牧云才想起这茬。恰好今日有客要招待,这样鲜美的溪鱼正合适。于是他沿着村外的溪流停停走走,等十几个瓦合子鱼窠都收了一遍时,他手中那根柳条上已穿了五六条白鳊红鲤,摇头摆尾,甚是好看。在进村前,他又记得野地里随便划拉了点荠菜,一并攥着走回村去。

    且不说张牧云在外面这一番折腾,再说那少女。自少年走后,这貌美如花的少女又努力回想了几遍往事,却依旧是毫无头绪。思来想去,唯一有些印象的,便是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曾被许多人反反复复教导着要温柔守礼。当然,这一点也比较荒谬。温柔守礼不该是女儿家的本分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厌其烦地跟自己教导这事。看来,还是自己心神恍惚,这“往事”多半不可靠。于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少女又探头在床前滴了好一阵泪,这才稍稍平复。

    “既来之,则安之。”

    心里忽然冒出这句话,少女也终于有些坦然。等待那好心少年回来时,她开始从容地看起屋里的陈设来。

    不用说,一贫如洗的少年家中没什么像样的摆设。日光照进来的南边那“窗”,其实就是土墙上掏出个窟窿;旁边床头的衣柜本来的朱漆早已脱落,黑不溜秋地放在床边,要不是现在光天化日,晚上起来她一定吓一跳。再仔细看看,还现这衣柜上有不少不起眼的斑点;看了看,她便怀疑这些其实是蛀孔,只不过那少年曾拿泥巴胡乱堵上。除了蛀孔里,地上也是泥地,墙也是泥墙,本来旁人家应该挂幅图画的卧室西墙上,现在却悬着一团乱蓬蓬的稻草竹叶,直费得少女看了半天,才猜出它可能是一件下雨天穿的蓑衣。

    这般漫无目的地四处观看,猛然间冰雪聪明的少女心里一跳,想起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来。

    “难道……”

    “我真地是偷了主人的东西?”

    虽然张牧云先前讲述前情时并没好意思直说,但生怕她毫不知情之下日后真给她自己惹出天大的麻烦,那言语间便颇有暗示。这忘却前情的少女,本身是何等地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刚才心乱如麻一时没想起,现在人去室静,她便立刻完全明白少年的寓意。

    “恐怕真是这样……”

    望了望随便搁在一旁春凳上那套破烂流丢的衣裙,少女虽然十分难为情,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贪财,但心中基本已赞同那个救她少年的猜测。

    而这少女本便是极为果决,现在平静下来,立即决断。不管心中忐忑,她再也没哭哭啼啼,撑起头小心望了望,现四处确实没人,便立即一把掀开被子,审视了自己身上那两件华美的亵衣一阵,便忽然褪了下来,打开床边那黑乎乎的衣柜,将这绫罗绸衣塞到衣柜最底下,然后又寻了套主人还算体面的蓝布衣袍,自己穿上。

    虽然,娇嫩的肌肤细腻得仿佛碰上这些补丁线头便会挂坏,本能地她便有些不忍贴身穿得,但所幸和屋中这所有陈设一样,虽然简陋,却绝不脏乱;当穿上身时,宽大清爽,小心拿鼻一闻,不仅没什么汗臭,竟还微微有点野菊的清香。

    “咦……”

    察觉这一点,少女便探头探脑在衣柜里搜寻,一番检视,真让她在柜中叠得整整齐齐地衣物之间现几片焦枯的野菊花朵。

    “嘻,真看不出哦……”

    将余香满手的花片拈出,放在鼻前嗅了嗅,少女那烟媚恬静的靥上便露出今日头一回最畅快的笑容。

    穿着张牧云宽大的衣服,少女如弱柳扶风,一步三回头,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门,走到了堂屋之中。和想像的差不多,这少年家的正堂依旧十分简陋。

    “家徒四壁!”

    环顾四方,看着这空荡荡的正堂,少女脑袋里忽然又蹦出个成语。

    当然,说少年家家徒四壁,略有些夸张;这堂屋里,还摆着几张长条凳,北边墙壁上也挂着一幅对联中堂。终于见到字画,少女便仔细观看,却现这中堂画幅估计已多年没换,上面落满蛛网灰尘。费得凝眸半晌,她才看清那是幅南极仙翁松鹤延年图。不过,和破旧的画幅不同,两边贴着的对联倒是簇新鲜红,上面写的是:

    “春风惠我财源茂;旭日临门人寿康。”

    横批:

    “富贵满堂”!

    “嘻!”

    见到这中堂联,少女又忍俊不禁,想起那少年形象,心道他倒是真乐观。

    这般想着,她又忽然略有所悟,忖道:

    “原来我也识字。”

    散漫想着,她便走过堂屋,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款款行到西边的厨房。

    这厨房里,灶台、柴火、水桶、水缸、木瓢、碗橱,诸般厨具对少女来说都感觉挺新奇。除了它们之外,真正吸引初次造访庖厨的少女目光的,却是挂在东墙壁上的一张弯弓。这张弓乍看没什么出奇,硬柳木弯成,粗麻绳作弦,非常简陋,很可能是少年自制。只是,正是这样普通的一张木弓,少女看了几眼之后却忽然神色大变。

    “……弓?”

    对着墙壁,站在弓前,少女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那弓弦。

    “弓……”

    看到弓箭,忽然间少女似乎想起什么。

    只是,正当她想要再想清楚一点时,却和之前一样,那脑海中隐隐约约的头绪影像模糊成一片,犹如都被拉扯成急奔流的水光,什么都看不清晰。又逼着自己努力去想,竟忽然觉得一阵头疼欲裂,幸好手扶了墙壁,才不至于倒下!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少女勉力离开墙边,走到灶台边那只大水缸前。茫然伤心之时,对着眼前半缸的清水揽衣自照,正看见自己那张好看却陌生的脸。

    “莫非……”

    “我是猎户的女儿?”

    迷惘之际,不觉一点珠泪落下,正滴到缸中,打碎那张飘渺忧伤的脸。

    “他……还不回来么?”

    半晌功夫之后,少女倚在厨房门边,扶着门框,在一片春天里嗡嗡嗡的蜜蜂飞舞声中望穿秋水。她看着小院里的菜畦黄花,听着四邻的欢声笑语,闻着渐渐飘来的饭菜清香,忽然很盼望那个叫张牧云的少年再次出现……

    ※※※

第八章 沦落女遇穷豪杰

    等张牧云提着野菜溪鱼赶回来时,他可没想到这早上救回来的少女转过这么多心思。兴冲冲回到自己家门小院前,透过柴门正看到那少女已穿了他衣服,正巴巴地朝这边望,他便在心中赞了一声:

    “这丫头倒不太蠢!”

    等回到屋里,那少女便红了脸,告诉他已借了他衣柜,将自己那身衣服暂时存在他柜子里。张牧云一听,顿时心中如雪亮一般,明白这少女已听懂了他暗示,知道这华贵异常的衬衣是个祸患。从她这言语举动里,张牧云也晓得这女孩虽然失忆,脑子却还灵光,便也真心替她高兴。

    出去一趟,将中午下饭菜整回来,张牧云便开始去屋后那条小溪边洗洗弄弄。开始时,他还想让女孩儿帮忙,结果到溪边一瞧,也不用等她正式开始捡菜杀鱼,一看她那手势,张牧云便立时明白这女子对厨房活儿一窍不通!

    “看来这是个房里的丫环。”

    得出这结论,张牧云便有些郁闷。不过这么多年也一个人过惯了,这些拾掇洗弄都是小菜一碟。当即,他便让少女在一旁只管看看自己家房后这溪水小山的风景,这些准备午饭的琐碎活儿不用她操心。

    多年的独立生活,已让张牧云对灶台间的活儿无比熟悉;也没让屋后溪山前的少女等多久,她便从从房前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

    “好饿啊……”

    忍了这多时的少女,闻了这饭菜香味儿,便再也无法矜持,终于觉得自己确实饥肠辘辘。食物的香味儿扑面而来,肚子便不听使唤地“咕咕”叫了几声,幸亏少年不在旁边,否则真是羞死。又过了一小会儿,便见那少年从西山墙外探出半个脑袋,笑着喊她过去吃饭。这会儿再看着这张横七竖八抹着几条烟灰黑道的脸,真觉得它无比可爱。当即少女也不扭捏,便飞也似地跑过去,用力跃过那低矮的竹篱,跟着少年到厨房中准备开饭。

    少女流落洞庭的第一顿餐饭,便在这简陋的厨房里开吃。粗瓷碗盛着的黄粟饭,粗瓷盘盛着的炒荠菜,还有只阔口粗陶罐盛着的鲜鱼汤,摆列在那张不大的矮木桌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等张牧云招呼一声,女孩便袅袅娜娜地坐到那张小凳子上,开始享用这美餐。

    本来,这样在别人家做客的感觉已经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这一看就觉着像硬石砾一般的粗黄米粒儿,战战兢兢入口后竟软滑无比,咀嚼吞咽时根本没割破自己的唇舌喉管。盘中那些碧油油缠在一起的据说叫“荠菜”的细长蔬菜,虽然入口嚼着有些苦涩,但和那软和的黄粟米粒儿在口中搅在一起,却生出一种极为香醇的美味,带着些咸味儿,让自己爱不释口,并觉得更加饥饿。

    那罐作为主菜的鱼汤,更是极为醇美。虽然看起来那几条长短不一的鱼儿身子头尾都囫囵搅在一块儿,半沉在飘着几点油花的清汤里,卖相实在不好;但等舀着汤喝到嘴中,却觉一线极鲜美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向唇齿口舌四边扩散,一直鲜到骨子里!

    “真好吃!”

    虽然尽力不大吃大嚼,本来还有点羞怯的少女这时已完全抛开任何谨慎拘束,就在这简陋厨房桌边吃喝起来。

    “慢慢吃。”

    看着她这样子,张牧云倒有些莞尔,提醒道:

    “别噎着!”

    见她喜欢自己做的饭,他自然十分高兴。在少女大快朵颐时,张牧云倒不那么着急用食;和以往一样,对他而言,无论是给贫困的孤儿食物,还是给这位偶尔救来的少女做饭,只要他们喜欢,都比吃到自己肚里更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等那女孩用饭度慢了下来,接近尾声,张牧云便放下自己碗筷,跟她说起另一件事。

    “姑娘——”

    他道:

    “听你口音,却也不像是汨罗江上游人氏。我仔细想了几次,倒觉得你和罗州城有些北地来的客人说话有点相像。但味儿又不同。这样的话,我觉得你一时倒不用着急离开,反倒安全……”

    “嗯。”

    听张牧云说起这话茬,那女孩儿也放下碗来,认真地听着。自然,张牧云最后这句话,她听懂了。只听少年又说道:

    “姑娘,我看你在本地也是举目无亲,要是看得起我,就在我家住下。等过了这一阵,我再替你去四处打听,看看能不能寻出你来历。”

    “嗯……”

    “谢谢!”

    乡村少年的这一番话语,说得极为诚挚,虽然没有什么动听的言语,却让少女觉得十分感动。她此刻正是流落江湖,孤身漂泊,既不知来路,也不知去路,茫茫然无所依存。并且,似乎自己那落水原因并不十分光彩,短短的半天经历,又现自己笨手笨脚,身无长技,这样情形下少年还肯收留,真是十分难为。

    想到这些,少女便放下碗筷,低着头,站起来,也不用抬头看少年的脸,便在桌边敛衽飘飘然拜了一拜,跟少年诚声道谢:

    “谢谢大哥。“

    至此,这位流落洞庭的少女便在张牧云家中正式住了下来。正是: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

第九章 春雨如恩

    吃过饭,做过洗锅刷碗这些琐事,张牧云想到不能总让这女孩儿穿自己短衫,便招呼一声,让她先待在房中,自己去相熟的人家看能不能借几件衣服。

    “谢谢大哥。”

    文静的女孩儿依旧这般彬彬有礼。

    “嗯!”

    张牧云也不多说,便出了院子。本来,他家院子这芦秸秆编成的门扉从不关上,这时出门,他也记得随手将它带上。

    再次出了家门,转过几个路口,张牧云便走到村南一户青砖瓦房的人家。在这户看起来家底殷实的民户前面,他也不进院门,从半人多高的篱笆墙外一张望,见到院子里有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正蹲在地上摆弄耙子农具,便隔着这酸枣枝子的篱笆冲那汉子喊道:

    “张大哥在家啊!”

    听他招呼,院子里那张姓汉子一抬头,看见他,便笑道:

    “是牧云啊。快进来。怎么今个有空串门?”

    “大哥,也不是有空,其实今天忙得邪乎!”

    张牧云听那汉子请他进门,便一边绕过篱墙穿过木门,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到哥哥家串门,只是有事相求!”

    “哦?”

    长相朴实的庄家汉子听牧云这么一说,便将手中修着的木耙放到一边,认真地问道:

    “有啥事,说。”

    “张青大哥,是这样——”

    原来这庄稼汉子叫张青;这时张牧云也已收了嬉皮笑脸,把今天这事儿一五一十告诉他这同村大哥。只听他道:

    “不瞒大哥,今早我我去汨罗河那边戳鱼,可巧救得个女子。听女子说,是她家父母双亡,落难逃荒来的,不巧在客船上落水。”

    虽然这张青大哥十分可信,但这年头收藏逃奴可算罪过,张牧云也不敢乱说,于女孩儿来历便编了个话儿遮掩过去。这话说完,见张青听得认真,也没起疑心,他便继续说道:

    “我瞧这女孩儿无家可归,着实可怜,便将她收留。起好心留下倒好,不曾想家中没有女人衣服,没法换洗,便想到哥哥,来跟哥哥家叨扰,看看嫂子有没有什么不穿的旧衣裳先借来换洗几天,等过一些时买了衣服再还。大哥你看……”

    张牧云说到这儿,还待再说,却见那张青已变了颜色,打断他话有些没好气地说道:

    “原来就这事?牧云你也真小心!”

    张青很不高兴:

    “牧云你不想想,大哥可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平时没能多少看顾,现在有了这等小事,还费得你这么一说!你且等等!”

    热心肠的庄家汉子朝张牧云一摆手,便扭头朝后院叫道:

    “二姐,二姐!”

    “来了来了!”

    张青没嚷几声,便从后院匆匆跑来一位妇人,身穿着蓝地白花的布衫裙,头戴着黑丝线的髻网儿,正是典型的农村婆娘打扮。

    “当家的,叫我做啥?”

    这位妇人正是张青的婆娘,姓赵,也是同村人,因为排行第二,当姑娘时被“二姐二姐”地叫惯了,嫁过来后这称呼也没变,反正小村小户不讲究,她丈夫平时还是叫她二姐。话说这赵二姐,听了丈夫召唤,忙不迭地来到前院,这时手里还端着个木瓢,里面装着些碎米粒,显见刚刚正在喂鸡。来到前院中一见张牧云,勤快的二姐儿便叫道:

    “原来是牧云啊,是不是你有事?”

    “是啊!”

    也不用张牧云开口,那张青便接口说道:

    “二姐啊,牧云兄弟家来了女客,一时没衣服换洗,你赶紧去屋里瞅瞅,在你那堆裳子里挑几件好的赶紧给牧云拿上!”

    “喔!”

    听了丈夫的话,那赵二姐却站着没动。见她这样,张青顿时便有些红脸,正要喝叱,却听二姐问道:

    “牧云小兄弟,敢问你家女客大约多大年纪?”

    “呃,看样子十三四岁吧……”

    “噢!”

    听了回答,赵二姐便转向丈夫道:

    “当家的,那我得回趟娘家。我屋里那几套你给我置的衣裳,都老气,牧云屋里的穿不得。”

    “呃……回娘家就回娘家,哪那么多废话!”

    听了妻子的话,张青心里赞她心细,却恼她埋怨自己眼光,便也没什么好声气。

    “嗯呐!”

    那赵二姐倒是顺从惯了,被丈夫这么一喝,也不觉着生气,顺手把手里的木瓢递给丈夫,便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拢了拢耳边的髻,便待要走。这时张牧云又说道:

    “嫂子,我也跟你一块儿去吧;那女娃在家等着,我拿到衣服便早点回去,不来跟哥哥家道谢了!”

    “嗯,这样好!”

    张青点头称是。又想了想,便叫住二姐,着她去拿篮子去里屋装上二十个鸡蛋,十个带给老丈人,十个送给张牧云家,当作给新客的见面礼。见他如此盛情,张牧云推脱一阵见推不掉,便也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此后他如何随张青媳妇去她村西北的娘家取姑娘时衣服不提,约摸一个多时辰功夫后,那赵二姐便一人回来,跟张青说事儿都办妥。交待完,这妇人正要回后院去,却又被丈夫叫住,说有事要跟她商量。

    “二姐。”

    只听张青说道:

    “你别着忙去喂鸡,先听我说点事儿。”

    “嗯呐。”

    妇人停在院子里。

    “嗯,刚才你没去牧云家吧?”

    “没去呢。”

    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这么问,赵二姐有些奇怪。刚答完,又怕丈夫责怪,她赶紧又添了一句:

    “你又没叫我把衣服亲手送去。”

    “不是说这个。”

    人走后丈夫语气温和:

    “二姐,我是刚想起另一件事。”

    “什么事?”

    “嗯,我也不知道牧云收留的那女孩儿,长得怎么样。过几天你给我找个机会去看看。”

    “喔?为什么?”

    听了当家的话,赵二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见她迟钝,张青稍有些不满,道:

    “真是个笨婆娘,比我这大男人还不晓这些事。我是在想着,牧云他也不小了,过年就十五了吧。当年我有他这么大的时候,早是娶媳妇汉子了。我是想着,这娃儿命苦,看他家那光景,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娶上媳妇……”

    正待张青说下去,却不防被他那低眉顺眼的媳妇给打断:

    “我说当家的,你这么说,我可要说你一句白操心。”

    “嗯?怎么白操心?你倒给我说说听听。”

    “嘻,当家的你不记得了?我可听说了,当初张叔张婶过世前,可是给牧云这孩子定下了亲事的……”

    “闭嘴!”

    听婆娘这么一说,张青正是气不打一处来,忿忿叫道:

    “说你笨就是笨!上回我没跟你说过张叔订下的那门亲家?邻村的李叔可是跟我说过,他上回去湖西辰州帮人送货,听人说了,牧云那头的亲家现在富得邪乎!”

    本来说话和缓的庄家汉子现在说得如竹筒倒豆一般:

    “那王家,不仅那个大王庄地面儿全成了他家的,还听说在辰州城里开了不下四五家米铺绸缎庄,正是富得流油!你看,这样贫富悬殊……现在可不是古时候,人情真真比纸薄。就不说这个,那当年张叔在的时候还是个秀才,跟王家主人订下娃娃亲,一个有功名一个只是商家,两下凑凑还好说;可是现在你看看,张叔坟头上长着的红茅草都烧过十几茬了,这亲事还能作数?”

    “唉!”

    忿忿说了一通,虽然朴实却洞悉世情的庄家汉子重重地叹了口气,停了一会儿,便有些难过地跟婆娘说道:

    “你不晓得,我当年受过张叔好处的……这些年自己过得也紧,没帮上牧云多少忙,心中也惭愧。偏生牧云这伢儿,论别的比谁都机灵,就在这事上死心眼,认死理。唉,你也别不信我的,这事儿……迟早是个祸哦!”

    说到这里时,善良的庄家汉子如咬了口黄连,方脸膛揪成苦瓜相,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正是十分担忧。到了这会儿功夫,那赵二姐也恍然大悟,不仅刚才听时连连点头,这会儿还眼圈泛红,“吧嗒吧嗒”往下掉泪。见她如此,张青却叫道:

    “你哭个啥?这事又不是没转机!”

    说一不二的掌门汉子跟婆娘神色凝重地吩咐道:

    “二姐,所以我才让你得空便去牧云家串串门,看看那个女娃子。这等家长里短的我一个男人不方便。你帮我看看,只要那逃荒的女娃儿不是缺胳膊少腿,哪怕是满脸大麻子,咱也认了。咱得使劲撮合她!”

    热心肠的汉子一边斩钉截铁地说着,一边还用力地搓着那双大手,倒好像这般便能撮合一对婚姻一样。

    “嗯呐!”

    这回妇人的回答,也不像平时那样有口无心地随便奉承丈夫,这次回答得无比认真。恰在这时候,那晴天中洒下几滴雨来,不一会儿功夫便落下绵绵的雨丝。于是这对夫妇顾不得再说话,赶紧相帮着把院里晒的那两筛黄玉米粒儿往家里收……

    ※※※※

第十章 彩云追月

    从赵二姐娘家回来,不多久便下起一阵春雨。这时寄住在张牧云家中的少女已换上一套淡绿的衫裙,坐在堂屋一条春凳上呆。屋外,正是斜风细雨,春雨淅沥,整个村落沉浸在白蒙蒙的雨雾中,显得更加静谧。日光隐去,坐在屋里便觉得四周幽暗;从门中看去,那屋外的雨丝、绿树、黄花、竹篱、远山,恍惚间好像以门廓为框,构成一幅错落有致的图画,亮堂堂地挂在那里。有了这新奇的现,面对天然的画图,少女静静地注目,静静地出神,仿佛那寻常的乡村烟雨中有着神奇的魔力,吸引她的目光深陷,茫茫然不能自已。

    三月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多时辰才停住。之后天光放亮,云边重新出了太阳,小院中重复清明。经过这一场雨水,天光便不早,张牧云刷锅做饭,烧了碗鸡蛋汤,就着它和少女一起将中午的剩饭吃掉,便算用过晚餐。吃过晚饭,也没什么事,张牧云便领着少女到屋后不远的北山上看景打时光。

    从他家到北山,中间隔着一条北溪。院后溪上无桥,只有几块青石突兀溪上,形成一个天然的过道。牧云和少女从溪石上走过,小心地走到溪对岸;因为刚下雨,溪水微涨,那少女小心翼翼走过时裙裾下摆仍然微微溅湿。过了北溪,沿着一条斜斜的石径向上行走,穿过那片青翠的竹林,便到了这小山丘的顶上。

    如果说在这之前,无论烟雨茅屋还是竹林石径都让人觉得郁闷局促,等攀上这座小山顶后,有些落寞的少女便忽然惊奇地现,原来这小小的村子还有这般恢宏的视角!

    伫立山丘,看近处,杂花生树,碧草菲菲,春日的小山顶上绿树林立,遍地花草。向远望,落日余晖中西北边一派烟水苍茫,辽阔的湖泽烟光浩渺,一碧万顷。极目远眺,那湖波最远处与天相接,白茫茫的水光与红澄澄的霞彩混色,正是水地霞天,无限地缥缈壮丽!

    不用说,这般壮阔的烟波正是洞庭湖云梦大泽!虽然张牧云先前已跟她提过,乍望见这样雄大的湖景,抑郁了一天的少女还是吃了一惊,恰如醍醐灌顶,浑身毛孔一瞬张开,整个身心都似要飞起!

    并肩立在小山顶,当少女观望湖光时,少年却在望她的容光。少女震惊于湖光浩荡,少年却惊艳她绝色容光。“裙拖六幅潇湘水,鬓戴巫山一段云”,之前穿少年那身宽大的衣服还不觉得,现在少女换上合身的衫裙,飘摇立于潇湘洞庭之前,正显得纤秾合度,风致嫣然;沐浴着明丽的夕日光辉,张牧云望着她,虽然一时还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赞美,却知道她和春天的肥鱼、夏天的嫩藕、秋天的山鸡、冬天的火炉一样让自己心情格外舒畅!惊艳之时,他也曾想过用画里的天仙比喻;可是努力回想一下,那集市上见过的画中仙子非胖即瘦,举止呆滞,哪比得上眼前之人万一!

    于是,一时间他和少女都沉默下来,沉浸在各自刚现的美景中,都忘了言语。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少年先清醒过来。望了望眼前容光焕的女孩儿,见她看湖景看得出神,张牧云便想说几句有关洞庭湖的趣事。谁知刚张了张口,他却一愣,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于是,他便打断沉迷美景中的女孩儿,说道:

    “这位姑娘……还不知道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你!”

    他这般相问,若放在之前,少女定然是神色黯然,又想起遭难失忆之事。不过现在正见着眼前雄大巨丽的洞庭湖景,这心胸霍然宽广,听了也不难过;当即她便展颜一笑,转过身正对着张牧云敛衽一礼,柔声说道:

    “牧云大哥,小妹暂忘了名姓,不得告知,还请见谅。关于名姓,小妹觉得,名字受之父母,无名多有不便,还是该有一个;如今牧云大哥是小妹的救命恩人,正如再生父母一般,便请大哥给我想个名字~”

    “这……”

    张牧云听了,稍一犹豫,不过转念一想,确是此理,便也不推脱,爽快说道:

    “好啊!也不瞒妹子,其实哥哥也是个读书人。你别急,且待我慢慢想来!”

    说着话,惫懒少年便作张作势,学着以前见过的教书先生派头,背着手在少女面前走来走去。行步之间,他还时而仰天,时而俯地,目光好像深邃,思绪似乎深沉,若这会儿有不明底细的在旁边一看,还真以为他学富五车,十分崇拜,就如此刻少女一样!

    话说在少女崇敬地注目中,张牧云就快冒汗时,却忽然一眼瞥见东天上那弯挂着的淡月,便灵机一动。

    “嗯咳!”

    按捺住喜悦,他清咳一声,抬手一指东天,缓缓说道:

    “妹子,你知道那月亮的别名又叫什么?它叫……”

    张牧云只觉得少女失忆,应该答不出这问题,虽然问出,其实便要自问自答。谁知恰在这时,却听那少女脱口答道:

    “月亮又叫……想起来了,又叫夜光、玉轮、冰轮、宝镜、桂魄、婵娟、素娥、玉兔、玉蟾、蟾蜍——”

    “啊?!”

    一口气说到这儿,知识丰富的少女大惊失色:

    “大哥,您准备给小妹取的名字不会是‘蟾蜍’吧?!”

    “咳!”

    张牧云终于插上话,此时已是气焰全无,有些憋气地说道:

    “不是蟾蜍……我想的名字和婵娟有关。”

    “那叫‘婵娟’?”

    “也不是。直接用典多俗气?大哥我把它变化一下,叫你‘月婵’如何?”

    到这时张牧云再也不敢卖弄,老老实实地征求少女的意见。

    “好啊好啊!”

    提心吊胆半天的少女,到这时终于松了一口气,展开笑靥,真心谢道:

    “‘月婵’真好听!谢谢大哥!”

    当少女有了新名,那湖西的日头也渐渐坠下水去。不久,那东天的新月渐显分明,如一道金钩般挂在暗蓝天上。此后那张牧云便拉月婵坐到一截断木上,看烟霞西沉,望水月湖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述起自己过去的经历。打时光的闲谈,虽然讲得随意,又多挑少年最得意的往事回忆,但市井乡村中的生计毕竟艰难,就是美事中也包涵着酸辛。少女聪慧,听得出个中三味,便在那少年讲述之时,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抹泪,彻底地沉浸到少年描绘的苦乐年华里。

    说兴起,听投入,到最后玉兔光明,夜色浓重,遭逢磨难的少女终于神思困顿,抵不住如潮的睡意,渐渐便倚在身畔少年的身上。最后如何下山,少女已大抵不晓得,只记得在那一抹飘摇如梦的白月光中,自己脚不沾地,如仙人般飘飘下了山顶,穿过竹林,飞越小溪,带着些颠簸一直回到那温暖的屋里……

    ※※※※

第十一章 市尘

    自从月婵的加入,张牧云越感觉家中存粮不足。他忽然现,家中米缸里就像缸底破了个大洞,缸里的粟米像决了堤的洪水般飞快地少下去。眼见坐吃山空,他只好重操旧业,开始忙活着赚钱找食。这回他也拉上了少女,毕竟大家都是穷苦人,一起讨生活正是天经地义。

    大约就在月婵来张家村的第三天头上,这一天,还在她酣睡之时,那临时睡在堂屋一块门板上的张牧云便早早起来,挑上个挑子,一前一后担着两只大竹篮,在依稀的晨雾中吆吆喝喝地走遍整个村子。一路上,有那家里有了多余的鸡蛋或是新割了韭菜的大妈大婶,听到张牧云的吆喝,便走出院门将这些零散的土产交给少年,请他帮她们去城中贩卖。村人们这些土货都不成规模,仨瓜俩枣地都往篮子里放,也亏得张牧云记性强,张家两捆菜李家仨鸡蛋,桩桩件件记得无比分明。一路收货,到了东南村口时他也记得去南溪畔那些溪坎里检查一下那些鱼窠瓦片。只可惜今日似乎运气并不太好,只逮住两三条小白鳊,看了看便又放掉。

    这一番马不停蹄地忙碌,当那天空中灰白的早云终于焕出红亮的霞彩时,张牧云已集满两大篮菜蔬,前面那只篮子提把上还倒系了两只芦花大公鸡,一路上扑腾着翅膀打着鸣,正是好不热闹。颤悠悠地挑着这样满担走回家,等到了村西头自家小院前,便见那位少女已梳洗完毕,正立在院中朝这边不停张望。

    这会儿,张牧云看到院子里的少女穿了一套乡村女子常见的蓝印花布衣,头上还缠着块布头巾,黑地白花地将满头秀青丝包住。看来是真准备帮自己干活,她现在这装束,正是一身地道的农村女子打扮。

    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这少女这一身打扮,虽然她自个儿似乎自得其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神飞,似觉得十分合意,但张牧云将她打量一番,却总觉得有些别扭怪异。这怪异,具体哪处也说不上来,却总觉得有些滑稽。

    当然,今天是她第一次帮自己上工,张牧云也不便打击,便忍住乐,也不放下担子,便在院篱外朝她喊了一声:

    “要走咯!你把昨晚烙的饼子带上,我们到集上再吃!”

    “嗯!”

    女孩儿应了一声,扭过身子飞快地跑到西屋里,把锅里那两块软塌塌的葱油饼拿油纸包好,系上麻绳捆作一包,提在手中跑到少年身边。

    “走吧!”

    随后一声令下,也不用关院门,他二人便沿着村路,在一片晨曦霞光中向西边罗州城赶去。

    汨罗河下游的罗州城,离张牧云家大约七八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又因为罗州城的地势比张家村要高,这村里人每次去罗州都说成“上城里”。上城里这七八里地儿,要是赶得快了,不到半个时辰便也能到;若脚力不快,那简直越走路越长,恐怕一个多时辰还没走完。临出前,本来张牧云也有点担心这看起来总有点娇滴滴的月婵姑娘;不过走了一段路后,他便现自己这担心完全多余。

    也不知是否忘了前事的缘故,现在这少女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咯吱咯吱地挑着担儿往前赶时,张牧云见她常常为些平淡无奇的事儿激动莫名。路边树枝上若是看到只黄鹂,她便傻呵呵乐半天,走出多远还不住回头。又或是两三只蝴蝶缠缠绕绕地飞过,甚至是快步走的农人挑夫们过他们前面去,这少女都好像现什么了不起的事一样,眼光紧紧随着盯半天,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十分新奇。相比她关注的这些鸡毛蒜皮事情,张牧云则有意义得多;暗自嗤笑少女的举动时,他那深邃的目光早已越过路旁的树丛,落在那些半盖了绿萍的小河池塘中,看着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若有所思。

    他俩这般留意各自关心的事物,约摸半个多时辰的功夫,那罗州城便也到了。

    说起这汨罗河下游的罗州,它只是气象万千的云梦洞庭周围众多城镇中的一员。相比岳阳、湘阴那些名城,它并没什么名气。罗州城城池并不大,城中街道并不如何繁华。当少女跟着张牧云从低矮的东城门洞中穿过,到了城里,却看到除了那些疏疏落落的瓦房,那景致和城外也差不多。

    在东城里,离城门不远,月婵看到片二三十亩大小的湖塘,湖塘边种着许多柳树。映着晨光,湖中水波细细,湖岸杨柳依依,风景倒也宜人。不过,湖边这些成片的柳荫中并没什么游客,倒是摆着许多小摊;细看看,其中胭脂水粉、肉案布摊、农具铁器,卖什么的都有。不用说,这便该是那牧云大哥口中的罗州东湖集了。据他说,到了罗州,要真正看那城市风光,还得走过这片东湖集,绕过了东汀街,才能走进那些店铺鳞次栉比的繁华街道里。

    话说当张牧云带着少女来到这东湖集上,经过一番辛苦地寻找,终于在那湖边密集的摊铺中寻到一个向阳的柳荫空地,便随便拿脚将地面清扫清扫,然后把篮中农货菜蔬一一摆出,自己和少女往后一坐,这买卖便算正式开张。

    刚开始摆摊时,张牧云倒也不着急叫卖。歇了一小会儿,他便起身到那片横七竖八的摊铺中寻到那个粥摊,跟相熟的摊主讨了碗不要钱的米汤,一手托着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行云流水般走回来,跟少女两人蹲在地上,咬一口烙饼,就一口稀米汤,没多会儿就将带来的两张烙饼吃光。

    等填饱肚子,还了粥碗,张牧云回来便盘腿坐在自己摊后,亮开嗓子,在周围那片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开始吆喝起自己生意来。

    见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吆喝,刚开始时,那少女也对他十分有信心。毕竟有那么多村民托付,之前他又对自己多有吹嘘,那定然他于商贾一途有过人之处。只可惜,满怀信心耐着性子看着,几乎都小半晌功夫过去,月婵却只看到少年卖出去两小捆韭菜,拢共只得了一文铜钱,显然这生意十分冷清惨淡。

    这时候,太阳已渐渐升高,这市集中特有的混杂着各样气味的烟尘气也越来越浓。当有几匹驮着货物搭子的骡马从面前的街道中走过,百无聊赖的少女顺着马队的方向眯着眼朝东边望望,现那日头已升过了城墙,明晃晃地有些刺眼。显然现在已经天光大亮,时候不太早了。于是,这两人中,倒是少女先焦急起来。看了看那几乎没动的土产菜蔬,再看看那少年,却现这本来十分活泛的牧云大哥,这会儿却还安之若素,盘腿坐在地上,端着身子,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稳如泰山,有一嗓子没一嗓子有气无力地吆喝着,竟似是毫不着急。

    “呜……要是卖不完,该怎么办?”

    这几天里,少女也尽力帮着做饭,家中那景况也大抵清楚。这时候,她也知原来世事艰难,要是再赚不到钱,可能连下顿饭都吃不上。于是,她开始患得患失,看着自己的摊子少人问津,竟眼圈泛红,就快哭出声来!

    不过,正在这会儿功夫,忽然从那嘈杂的集市西边传来一阵喧嚷。细听听,似乎正有一群女孩儿结伴而来,叽叽喳喳声一直传到这里。就在这时,灵敏的少女突然感觉到,眼前那位懒洋洋好似半死不活的少年,竟忽然精神一振,犹如一头刚睡醒的猛虎,两眼放着光,昂起头横眉立目地紧盯西方,脱口叫得一声:

    “哈!我的生意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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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杨柳帘栊送市声

    说到底,街头设摊卖菜只是小事,但月婵头一回来,不免便把这寻常事儿也看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开始时生意冷淡,只不过前后小半晌的功夫;小城居民懒散,上街买菜的主妇们往往起迟。

    如果说,先前这东湖集上做生意的比买东西的还多,等月婵听见西街那一片莺声燕语响起时,整个东湖集才真正顾客盈门。到这时,先前节省体力的张牧云也不再吝惜,放开嗓子吆喝道:

    “走过路过的大人小姐们看一看啦,我这有西乡来的水灵灵小白菜,东郊摘的香喷喷早芹菜,南村北甸刚捉的芦花大庭鸡,和它刚下的蛋啦!”

    虚张声势胡乱报着产地,不管那拴在篮筐旁的鸡子是公鸡还是母鸡,就在少女的目瞪口呆之中,乡村少年使劲儿地和旁边商贩们比着嗓门;吆喝之时,又因他音量实在优异,从一片喧闹之中脱颖而出,响遏行云,便让他身后的少女只觉有无数道目光朝这边射来,只羞得她霎时满面通红。

    不过这时张牧云一心照顾生意,也不管她难堪。这般放开嗓门一吆喝,还真管用,没多会儿就有不少买菜的女人朝他这边走来。

    “张家小哥儿,起得真早啊!”

    第一位上门的,也不知谁家女子,竟是熟人。听她招呼,张牧云笑脸相迎,亲热应道:

    “是啊,不似姐姐,我这等劳碌命,不起早不行啊!姐姐今天起得也不晚啊,我瞧这几只红皮鸡卵还不错,昨天刚生下来,姐姐不买回去补补身子?”

    “嘻,是吗?我看看!”

    那妇人便蹲下来仔细检看那些鸡蛋。

    其实,这位被张牧云叫作姐姐的妇人,看样子二十五六岁光景,那时已算中年;被张牧云这青皮小厮一口一个“姐姐”叫着,正乐得眉花眼笑,一时也忘了自己家中鸡子儿正多,少不得要奉承一二。翻检一会儿,便听她道:

    “这鸡子儿是不错,给姐姐拿六个吧!”

    “好嘞!这便给您——喏,您拿好了。盛惠五文!”

    本来,六个鸡蛋的市价开价五文,还一还三四文也可,但那妇人二话不说便从荷包中数出五枚制钱来,放到少年手中,然后提篮安心去一旁摊上跟人泼命砍价去了。

    待她走后,月婵便问道:

    “大哥,你认识她?”

    “不认识。”

    张牧云扭头朝那边正在说价的妇人看了看,回道:

    “这姐姐却有些面生。”

    然后便继续高声吆喝叫卖。

    自打这一开张,生意便源源不断而来。无论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许多都会到少年摊前停留一阵,离去时总会捎上点东西。又是不到小半晌的功夫,本来面前堆积的蔬菜鸡蛋,便卖出一大半。虽然月婵也被拖来,其实没多少用场;张牧云独当一面,根本不用她帮忙。

    当张牧云忙着吆喝生意之时,月婵便在一旁观看,准备也学学他经商之术,以后帮忙。不过,等用心看了一阵,她却现少年这经商法儿,她可能学不来。也不知以前他怎么经营,这位牧云大哥在市集上人缘竟是出奇的好,尤其跟那些买菜主妇们更是混得溜熟。说话间,他那张嘴便如抹了蜜糖,妹妹长姐姐短,直哄得那些丫鬟婆子乐不可支,掏钱不迭。比如,刚才明明是一位貌寝痴肥的丫鬟走过来,他却大老远亲热喊道:

    “小桃妹妹,好久不见啊!”

    等那丫鬟小桃闻声走过来,他便大言不惭地说道:

    “小桃妹妹,平日你也别太操劳呀!瞧瞧,这几天不见,就清瘦了。这鸡不错,不买回去补补?”

    话音未落,那小桃便掷下几十文钱,提起只鸡,扭着身子含羞带喜地跑开了!

    “……”

    看着这姑娘含着指头跑开的神情,欲言又止多时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地说道:

    “牧云大哥——”

    “嗯,什么事?”

    “你不怕……她们真要嫁给你么?”

    “哈!”

    听得月婵好心提醒,正专心数钱的少年哈哈一笑,头也不抬地说道:

    “不怕!怕啥?月婵呀,这婚姻之事哪这般简单!都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我这家景儿你也见了,你觉得她们父母会同意么?”

    正好此时钱也数完,张牧云便转过头来,对着女孩儿笑道:

    “月婵你是不知道,我们这地儿,谁家人丁单薄就没势力。你来之前,我家是一人吃饭全家饱,单薄得不能再单薄。哪家长辈看得上我?”

    说着这般丧气话时,张牧云面上却一直笑嘻嘻地,好像在说别人家事情。自嘲这几句,他忽然挤挤眼睛,倾过身子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

    “要说起来,咱和别人家一比,倒有一样蛮好。”

    “哪样?”

    看他这般庄重,月婵也赶紧屏气凝神地听着——只听少年说道:

    “没老鼠啊!”

    “家里太穷,老鼠见了都落泪,赶紧连夜搬走!”

    “哧!~”

    本性矜持的少女,到这时也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声来!不过脱口笑后,却觉得有些歉意。但那少年毫不介意,陪着少女一起乐了一会儿,才渐渐敛了笑容,有些认真地说道:

    “月婵,说正经的,我看这婚姻都是天定。三生结缘,偕老百世,这佳偶良缘都是一生下来就注定的。”

    “……是么?”

    忽见卖菜少年这般文雅说话,月婵有些惊讶,便看了看他的脸,现他脸上洋溢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幸福神色。

    这一番闲话之后,他们生意继续红火,只有中间一小段时候忽然又少人问津。那会儿,刚刚只顾说话的少女不知不觉侧坐到一边,暴露在少年身旁,便让许多女主顾绕道而走。有此异状,那少年何等机灵,转脸一瞥便察觉症结所在,赶紧便叫这青春婉丽的少女藏在自己身后。于是,那生意便又重新好转。这般苦心经营,等到了辰时之中日上三竿时,柳荫里他们原本摆得遍地的农产便卖得差不离。

    这时,正当张牧云暗自狠要把剩下的那点菜蔬一口气卖掉时,却忽觉身后少女扯了他一下,跟自己小声说道:

    “你看那边那人!”

    ※※※※※※

第十三章 态摹娇柳,捉笔便惊

    听月婵一说,张牧云赶忙回头看去,恰见身后不远处那湖畔杨柳下系着只小船,船上一人,看年纪不小,穿着身青色布袍,正低着头看舱里。

    “他怎么了?”

    张牧云注目看了一会儿,没见什么出奇。便听月婵说道:

    “他……那位老先生,刚才一直在盯我。现在不看了……”

    可以说,被张牧云三天前一提醒,少女便心怀鬼胎,有点似惊弓之鸟,不免格外谨慎。刚才,虽然她一直看张牧云卖菜,但女孩儿的直觉端的厉害,端坐之时,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看。于是几次悄悄回头,便见那边湖畔船中之人目光闪烁,一见自己视线看去便低下头,也不知打什么主意。

    听月婵这么一说,张牧云当即也不作声,转过脸继续吆喝了几声,却冷不丁地突然站起来,转过身便朝那小船急奔过去。穿过几处摊贩,还未到近前,他便撸起袖子虎起脸,恶形恶相地叫道:

    “好个贼贱才,一把年纪,却偷觑良家少女,打的甚么主意?”

    原来少年身形长大,性子爽直,在这罗州城也算一号泼皮;听有人偷觑,他便暴跳起来奔过去理论。

    谁知还没到近前,他却已认出那人。

    “柳老夫子?”

    看清那低头老儿的模样,张牧云有些讶然,便放缓了脚步,对那位正忙不迭地往船舱躲的老说道:

    “老先生,原来是你!啧啧,平素见你道貌岸然,谁知还有这春心!”

    听他这么一说,那闪避不迭的老文士也不再躲,伸出头来正色说道:

    “小子休得胡言!老朽只不过一时见了美人,起兴临摹而已!”

    原来这少年认识的柳老夫子,正是城中一位私塾先生。以前青黄不接的那会儿,张牧云也曾临时当过他几回书童,故此相识。本来,一见着原来只是柳老先生,张牧云便觉无事,但一听他说临摹少女,顿时又急了起来,叫道:

    “你说刚才绘我身旁女孩儿?”

    “是啊。”

    “那赶紧拿给我看看!”

    “好……”

    柳夫子也不推辞,便把那完成一大半的画纸连下面的衬板一起递给牧云。

    等接过来张牧云一看,却顿时放下心来。原来那画纸上,老先生用淡墨描着几枝疏柳,柳中一只春燕飞过;柳下则坐着一个女子,看装束正是月婵,不过只是背影。见没画少女正面,张牧云顿时转忧为喜,心里鄙薄着老夫子画得寒碜简淡,口中却道:

    “果然精妙!逸丽无比呀!老夫子出手果然不凡。”

    这般虚情假意地称赞,那老先生果然十分受用,手拈着山羊胡哈哈大笑,飘飘然十分得意。不过,才笑得一半,却见这从前的书童神色一变,忽然语气不善地说道:

    “好是好,可是老先生您是做道德文章的,是上等之人,怎么不晓得‘非礼勿视’的道理?我妹子可是正经人家女子,冰清玉洁,还没嫁人,难不成被你白看白画了?其实画了也就画了,万一被你和什么辰州巫婆神汉相勾结,拿我妹子画像去下咒作符,生起病来又怎地?”

    “哪里,我怎会……”

    少年这番雷烟火炮般抢白,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子听了顿时急眼,扯白了脸便要辩解。不过张牧云才不听他闲话,一番恐吓之后,终于切入正题:

    “老夫子,虽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咱毕竟熟人,以前你也照顾过我活计,便不跟你细计较。我卖菜也正忙得紧,不耐烦细追究,你给我十文钱便罢了;要不肯时,嚷起来只恐于你颜面有损!”

    “咳咳……”

    听他这么一说,老夫子当即便被呛了两口咳嗽。又想起这位当年书童的禀性脾气,便不多言,从怀中摸出十枚铜板递给少年,送瘟神般说道:

    “拿去,拿去!”

    等他这十文铜板全部递到,张牧云这时才把手中画幅还给他。成交之时,张牧云又仿佛没看见他这副晦气嘴脸,只管眉花眼笑地殷勤说道:

    “老夫子,承照顾,您尽管画,尽管画!早就听说老夫子画画一绝,今日有幸见到这幅大作,这趟罗州就算没白来!”

    张牧云谀辞如涌,和刚才判若两人;那老先生却充耳不闻,哼了一声,也不再搭理。柳夫子这般不耐烦,张牧云只作不见,嬉皮笑脸继续讨好:

    “老夫子,要不要我让舍妹再坐近一点?”

    “不用!”

    “那好,那好,老夫子您慢慢画,学生我这便告辞!”

    说罢张牧云朝船中夫子躬身作了个揖,唱了个肥喏,这才转身走回自己菜摊那里。一边走时,一边他还暗自得意:

    “哈哈!古人诚不我欺,果然这行动便有三分财气!”

    和老夫子一番接谈,他连心中想法措辞也变得文气许多!

    且不提他回到摊中和少女夸耀,再说那柳老先生。等张牧云走远,绷着脸的柳老先生却忽然开怀笑了起来。

    “哈哈……”

    看着自己手中的画卷,老先生自得其乐,自言自语地说道:

    “别看这小厮混赖,却颇有几分眼力。这女子图虽然才是背影,却神韵毕具,竟是我生平罕见的得意画作!”

    越看越欢喜,老先生不由摇头晃头,刚才那破财的不快早被抛到脑后。在湖畔微微浮沉的轻舟中,他抬眼见到那边柳下的少女依然恬娴端坐,便又拈起紫毫,蘸上彩墨,专心致志地完成起这幅“柳下少女背影图”来!

第十四章 浪蝶迷波,女郎说剑

    听说那边的老先生是在画自己画像,月婵还有些担心,生怕这肖像万一被官府见了,惹出事来。不过张牧云却笑她胆小,毕竟那画上画的只是她背影。

    经了这一遭儿,日头就渐渐往天空正中去了。原本人声鼎沸的罗州东湖集,这时也渐渐冷清了。见时候不早,张牧云也不贪着把剩下的几扎小白菜卖掉,跟月婵说了一声,便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了。说来也怪,仿佛今天特别走运,等到了收摊之时,张牧云一盘算今天收入,竟是出奇地丰厚;即使算足要交回的钱银,他自己还能落下九十多文的佣钱!于是,临回去前,他也放开襟怀,去旁边肉摊上照顾了一下那王屠夫的生意,割了半斤多零散痩猪肉喜滋滋地挂在扁担头上,准备今天打打牙祭。

    “嘿嘿……”

    一路上,望着扁担头那一串晃悠悠的鲜猪肉,张牧云开怀地想:

    “哈,不错不错,照这势头下去,不多久就该买得起肥肉了吧?”

    原来,那时穷苦人多,买肉时多贪肥腻。像张牧云这种景况的,至今只买得起些瘦肉。

    此后的日子,就在这些琐碎的营生中渐渐流逝。半个多月里,僻静乡村中这位来历不明的落水少女,已渐渐适应了清苦而平凡的生活。不管她以前如何,现在她也和张牧云一样,会为了多收入几文钱而不顾风吹日晒,一起去村陌街巷中奔走。她习惯了粗茶淡饭,不再像开始有几回那样如欲作呕;偶尔一餐有肉吃,她便欢欣鼓舞,一整天都脚步轻快,心情激动。她也习惯了房里那张*的木板床,每晚上床后很快便能入眠。她为自己能睡这样的木床而少年只能睡隔壁门板而感到歉意。她本来又似乎四体不勤,但许是女子本来便有做家务的天赋,出于感恩之心,她很快学会了洗衣做饭,揽起全部的家务。

    在这样辛劳却又安乐的日子里,她只有一天晚上失眠。那一天外出的少年归来,出乎意料地带给她一段嫩黄色的头绳,说是从邻村回来的路上在一个货郎担子上看到,觉得挺漂亮,又想到她还没饰,便买来送给她。收到这个头饰,虽然听说只花了一文五厘,她却觉得很高兴,以至于忙碌了一天,晚上上床后还是难以入睡。她把那段头绳捂在心口,直等到鸡鸣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就这般清贫而又快乐地过活,眼瞅着百花绽放,春光渐浓,转眼便要往四月去,就在这时,忽然生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

    话说这一天下午,张牧云吃过饭,看着月婵忙上忙下地收拾碗筷,自己插不上手,便取了那套自制的弓箭,准备出门去附近山上转转,看能不能射到几只山鸡野兔。也合该有事,等他走后,那月婵在厨房中刷洗锅碗,偶然一回头,恰看见一阵风来,将晾在竹竿上的那件牧云的小褂吹走。见衣服吹掉,月婵赶紧放下手中瓢碗,在布围裙擦了擦手便追出门去。

    等到了院里,她见那件小褂正挂在西边竹篱上,便赶紧走过去想拿。谁知,就在快碰到衣物时,又是一阵卷地风来,“呼”地一下将那小褂吹起,眼见便悠悠地飘到屋后去了。

    见得如此,月婵赶紧又绕出院外。等她再次看见布褂时,现已是落在屋后溪边草丛中。小跑着过去捡起褂子,月婵一看,便见本来白净的衫褂上已沾满草叶湿泥,便只好回屋去,取来皂角,开始蹲到溪边浣洗起衣物来。

    月婵洗衣之时,日头已略略偏西。柔和的光线从她斜后照来,将委曲婀娜的身姿映在清溪里。眼前的溪中流水潺潺,清澈流淌的溪水中不时有上游漂来的草叶落花,顺着流水从眼前漂过。当偶尔手搓得酸麻之时,月婵便会停下来,一边小憩,一边数着眼前流水中的落花,目送它们悠悠远去。

    这样光天化日下的悠闲洗衣,本该无事;但正应了那句话——“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安心洗衣的少女不知道,刚才她才一出门时,便已被人暗暗盯上!

第十五章 美人如玉,巨杵如椽

    张牧云家正在村子的西北角落。相比村东村南,此处人烟稀少,平时甚少行人经过。过了他家再往西走,便是一片荒草地。草地中有一条小路向西南蜿蜒,过得四里便接上官道,可以走到西边罗州去。虽然这条路途差不多是村子通向罗州的唯一道路,平时也没什么人走。毕竟一般庄户人家只习惯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并不常上城里。对老实巴交一辈子不离土地的庄稼人来说,那些川流不息的州城府县总让他们觉得有些天生的恐惧。总之这张牧云家附近即使大白天也甚是冷清,一般无人行走。

    当然今天却有些例外。就在月婵于溪边洗衣之时,附近一处草窠中却有人正伏着窥伺。这位贼头贼脑之人,大约三十多年纪,略偏清瘦,焦黄面皮,穿一身翠绿绸衫,戴一顶青布小帽,不住探头探脑朝月婵这边张望。潜伏之时,只因他浑身上下一身青绿,就像只大号的蚂蚱,躲在这青茅草丛里一时倒也甚难被现。

    这位草窠里的不之客,名字正叫段贵,住在东边的青柳庄上。段贵在这一带正是出名的游手好闲,仗着祖上遗下的积蓄专放高利贷,不事生产,专靠放钱讹人为生。因为只靠放贷为生,大多时便无所事事;为人又好色,这段贵便整天东游西逛,哪边小媳妇大姑娘多便往哪儿钻。那些城里的什么花街柳巷、青楼妓寨,更是常客。说来也可笑,脂粉堆里钻多了,这段贵于女色上竟变得心气极高,尽管本人长得歪瓜劣枣,却觉着自负雄材,满腹伟略,没什么姑娘看得进眼里,直到三十岁头上还未成家。

    按理说,他这样心高气傲的“段大官人”,早就不屑干这般伏坎钻草的**勾当,但今日实在是碰见绝色,见猎心喜,一时便忘了自己是“上等之人”,见着旁边有几蓬茅草能遮身便一头栽进去躲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看那浣衣少女。而这时月婵正巧有心把少年的衣服用心洗干净,一时并不离开,恰便宜了这不良浪子。

    话说这段贵,多年的窥伺经历已把他眼神练得极好。虽然隔出五六丈远,他也从草缝中看得分明,原来那边一时忙碌的少女,脸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映着天边的日光闪着晶亮的光。而温玉一般的俏靥本就润润含光,现在再泛着红馥、沁着汗珠,便如那附着晨露的娇艳粉荷一样。过了一时,专心浣洗的少女又不觉微微张开樱唇,从这侧面一看,柔润的唇儿向外挺翘微撅,真个是要多消魂有多消魂!看到动人之处,那段贵如痴如醉,忘乎所以,虽然隔着老远,却仿佛已凑到那少女近前,不知不觉便乱撅着嘴,望空**,还滋滋有声。

    “嘿嘿……”

    丑态毕露之时,终于这浮浪贼人下定决心,准备过去调弄。

    “小美人,等着我,大爷这就来啦!”

    正在色胆包天的破落户要起身扑过去时,却见那边少女忽然起身,回屋里拿了一支小孩胳膊粗的捣衣棒槌,回到溪边开始捶打起衣服来。

    “呃……”

    眼见着多了一支硕大的棒槌,段贵一时倒也有些踌躇。不过又看了看那边女孩儿娇柔模样,很快他又放下心来。

    “嘿嘿!”

    段贵口水直流地想道:

    “要是小美人儿敢反抗,那样一棒打来,小爷我便这样左掌挡去,一把夺过,右手再顺便将她小蛮腰一搂,就这么往怀里一带——嘿嘿嘿,要是叫她走敢不从,正好拿这老大棒槌吓她!”

    如意算盘打到这里,*熏心的淫贼再也按捺不住,“哇呀”一声怪叫便从茅草窠中跳出,颠起脚儿朝月婵这边猛跑过来!

    “小美人,快陪哥哥耍耍!”

    眼前女孩儿实在诱人,以至于段贵这厮今日也不耐烦拿腔作调装风流。还没等奔近,他便怪声怪调直奔主题。

    听得他猛这一声喊,正忙着捶打衣服的少女顿时吃了一惊!

    “啊?……你是谁?!”

    虽然惊问,但见这忽然蹿来之人两眼放光,满嘴淫词浪调,月婵心里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嘿嘿,问我是谁?那便跟哥哥一起到西头去,哥哥慢慢告诉你!”

    见月婵这般反应,段贵这花丛老手正是心中大喜,只觉大事已定,便放手过来调戏。谁知就在这时,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一脸惊惶的少女却忽然举起棒槌,“呼”地一声便朝自己打来。

    “哈!小美人不要淘气!”

    见大棒打来,虽然看起来和少女脸上神色不大协调,段贵依然毫不惊奇,百忙中还摆了个姿势,渊停岳峙般“呔”一声喊,这才张开左手五指,不慌不忙地朝那挥打而至的捣衣槌抓去。

    “……”

    这一格挡抢夺之后生的事情,让这淫心作之人怎么都想不到。

    眼见着自己稳抓稳拿的手掌才一碰上那看似不快的棒槌,段贵却忽然只觉掌心一阵剧痛,还没等反应过来出了啥事,便只觉一阵腾云驾雾,忽悠悠看着青天白云在向自己脚头快移动,然后又不知怎么翻了个个儿,看见一片茂盛肥沃的青草春泥,然后急朝自己飞来,转眼“砰”一声巨响,所有景象消失,换成满天繁乱的金星!

    “我摔了!”

    直到这时,他这才忽然明白过来,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

    “哼,让你叫!”

    杀猪般叫了一声,还没等挣扎着爬起来,便听一声怒叱如风而至,转眼只觉得有什么粗重的长大之物如雨点般朝自己身上砸下,直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

    要说遭逢这样剧变,段贵本来也想反抗。毕竟他是男子,无论如何也要女人力大。谁知道几番刚要挣起,便被那少女一巴掌打来,“砰”一声又滚出多远。遭了几次这般掌掴打击,段贵也终于想通,不再怀疑那支棒槌是什么流落民间的神器,而是这娇滴滴少女确实好大力气。这之后,他又几回挣扎,却全被暴风骤雨般的打击打缩回去,只顾双手抱头在地上死命乱滚躲避。而先哲说,“疼痛使人清醒”,段贵被殴打中,清楚地辨别出雨点般落在身上的打击里,有棍扫,有掌击,还花插着不少飞腿踢脚。

    “罢了,不想惹到一武功高手!”

    遭到出人意料的狠揍,段贵自怨自艾。不过就在这时,他却忽觉那少女停手。

    “咦?莫非她老人家打累了,要放我走?”

    好事才想起个头,却听那少女说道:

    “臭贼,此地不是好打处。且起来,跟我往西走走!”

    “呃……”

    听得这话儿,段贵一时没怎么反应过来,只觉得很不对味儿。愣了片刻他才想起这本是他计划的。

    当然,现在形势逆转,他才不准备去那荒郊野地,太吓人。百忙中他一把揪住旁边一丛青草,倔强说道:

    “我不走!”

    “嘿~”

    见段贵不肯走,那少女笑了一声,道:

    “可由不得你!”

    说着弯腰过来,“砰”地一声抓住他脖领,就如拖死狗一般把他拖起,向着西边荒郊野地没人处便下去。这少女力量实在太大,途中不甘就范的苦人儿也几回挣扎,好几次抓住旁边草丛,却无济于事,最后费得两手抓满草料,却仍是被那少女劫到僻静处。也只有等到了目的地,今日走霉运之人才终于成功地做成一件事——他料到自己将被一顿胖揍;其后果然。

    大概也就是半盏茶凉的功夫,暴虐如虎的少女毕竟离去。风吹草低,夕阳西下,野地西望,正是残阳如血。而惨剧生的荒郊野外,再无他人,只有偶尔几只老鸹从头顶飞过,“嘎嘎”地叫唤。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有人经过。

    “咦?”

    “那边是谁?”

    夕阳西落之时,恰有位庄家汉子从西边打草归来,远远见到这边深草中躺着个胖子。等揉揉眼睛,仔细瞅瞅,好像看到这胖人还在草里慢慢挣动。见得如此,庄家汉子赶紧放下背后装满草的箩筐,朝那边飞快跑去。

    等汉子到了近前,才现这胖人原来只是脸肿。近了看得清楚,这浮夸的面皮上青一块紫一块,鲜血淋漓,直是惨不忍睹。

    “爷们,遭贼了?”

    一边问着,汉子一边紧握打草镰刀,满脸紧张地四下张望。

    “咳……”

    听了他的话,慢慢爬动之人一时懒得回答。忍了半天,吐出一口血沫后才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是……是……是遭贼了。”

    “咳!”

    又啐了一口血沫,才说道:

    “不过莫怕……那个强人已经走远……”

    “是吗?”

    听了他的话,村汉这才放下心来。又回过头仔细看看段贵伤势,便道:

    “你这人也会扯谎。这哪会是一个强人?分明是一帮啊!”

    “咳咳!”

    “是啊……我顾着忍痛,其实没看清……”

    原本准备窃玉偷香的段大官人,到这时已无半点风流心肠,满心中只剩下羞怕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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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术士而低头,望神巫而却步
百鬼集于胸中,五行遮其前路
舍王道之荡平,堕终身于云雾九州牧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九州牧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九州牧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