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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一零章 因画生悸

    从国子监到国公府,车马不过一刻钟,遗玉和卢智今日都无事,便一同回府用午饭,同昨晚一样,是一家子使了长桌坐在一起吃的,饭间听卢景姗的口气,在他们来之前,这一大家子人是鲜少坐在一起吃饭的。

    午饭后,卢俊被卢荣远叫走,卢氏则跟着卢景姗跟着卢老夫人回房。离下午上学还有足足一个时辰,遗玉推着卢智进了他的屋子,待他在桌边坐下后,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只木盒来,放在他面前的茶案上。

    “这是?”卢智边问,便接过打开。

    “是那匿名人送我的炼雪霜,”遗玉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本来昨晚就要给你的,可是说着话就忘了,最后睡着你们也没叫我。”

    昨天三兄妹几乎彻夜长谈,遗玉先扛不住趴在案上睡着,卢俊便没吵醒她,直接把人抱起来送回屋里。

    卢智看着木盒中静静躺着的银色药膏盒子,沉默了片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道:“知道了,我会用的,你回房去休息吧,还够时间午睡的。”

    遗玉点点头,昨夜是没睡好,她打了个哈欠站起来,扭头看了看没有旁人的屋里,隔空唤道:“卢耀哥在吗,记得帮我大哥涂药膏啊,谢谢了。”

    “嗯。”未见其人,却闻其声,遗玉这才放心地回去补眠。

    卢智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一紧,握紧了掌心的银盒,这炼雪霜的来历,他也是偶然听得,因此,遗玉是从哪里搞到这第四盒的,不做他想。

    李泰匿名赠物的事情,肯定是被遗玉得知了,具体她是怎么知道的,他不得而知。可李泰的态度,却让他愈加难辨,他始终以为,在亲情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更别说是自小生长在冰冷皇室中的皇子。

    不过好在遗玉年纪还小,对这些事情应该没那么敏感才对。

    卢耀闪身进了屋子,在卢智身边站好,道:“智少爷,我帮你上药。”

    卢智摇摇头,“不用,那些疤痕,我要留着。”

    “留着?”那天在宗祠前,暗处的卢耀将他背后可怖的大片烫伤痕迹看了个一清二楚,不解他为何要留下那些东西。

    卢智清秀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极其不搭调的冷酷之色,他食指轻轻摩擦着银盒上的花纹,轻声道:“对,留着,好让我不忘记,我手中的箭,究竟是要射向哪里。”

    这短短两日,国公府祭祖时闹大的认亲一事,应该快要传到有心人的耳中了,他只等着有人找上门。

    当年拿他们母子当棋子随意摆弄的——韩厉、房乔、丽娘、还有......一个一个地来,谁也别想跑!

    ***

    品红楼

    李恪晃着手中的酒杯,挥退了前来禀报的探子,搂过在这暖阁之中一身轻薄红纱的沈曼云,低头笑出声来。

    “主子,您还笑的出来,皇上下诏命魏王招揽人才撰书,对您实在不是一件利事。”沈曼云双手撑在他胸前,不笑自媚的眼中带着不解和些许的埋怨。

    饮下一口酒,李恪道:“穆师不是说过么,有些事,要往深处看了,才明白,李泰撰书,看着是对我不利,然而,却是大大有利的一件事。”

    “曼云不懂。”沈曼云探身捞过酒壶,给他杯中添酒,一脸好奇地等他解答。

    “只要是这长安城里的明白人心里都清楚,太子、魏王与本王三方争势,可迄今为止,我们哪个都没有明显地表现出争夺之意,一直以来,太子自以为稳坐东宫,本王本份地安居于他之后,为百姓做些不招眼的小事。李泰则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当皇上最宠爱的儿子,然,李泰请命撰书之举,却相当于是头一个冒头出来,露出了‘争’势,太子党的人会怎么想,父皇虽应了他,可心里,又会怎么想?哈哈,曼云,你可是懂了?”

    “您的意思是,让他们两虎相争?”

    李恪环在她肩上的大手伸出一指来轻轻晃动,“不、不,他们两个又不是傻子,若真开始争,又怎会容我作壁上观,所以咱们不只要在旁看戏,也要多少插上一杠子才行,如此,矛头只有一面,他们便不会朝向我。父皇正值壮年,日子还长,不争不行,但要慢慢地争,一点点地争。”

    沈曼云轻轻靠在“曼云这会儿懂了,王爷,穆师走有几日了,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若早些回来,还能见到一场好戏。”

    李恪已经开始琢磨着,要用什么样的法子插上一扛,对李泰撰书之举,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们两个人,总是有一个要先站出来。

    李泰做事,向来让人摸不着边际,又出人意料。几个月前的家宴之后,京中便开始暗传他和长孙夕的事,前阵子的宫中家宴,长孙夕身上更是出现了同李泰相近的薰香味道,这两件事并在一处,已经让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开始摇摆。

    谁还记得,在这之前,同长孙夕走的最近的,明明是他吴王李恪,他不信李泰会看不出来,既没有父皇的宠爱又没有母系支撑的他,是在借着长孙夕长势。可李泰却一再在长孙夕身上做文章,对他来说,着实是过火了。

    好在,他于穆长风的劝说下,到底是忍住了冒头的冲动。

    ***

    国子监五院之中,敞亮又空闲的教舍并不多,恰书学院的后院之前,便有一间采光好,又宽敞的。东方佑上午便让人把这间教舍收拾了出来,桌案席毯皆从学库房里取了最新的出来,暖炉足足添了六只。

    遗玉因记着中午放学时杜若瑾让人来传的话,下午出门时便没打搅仍在午休的卢智,提早了两刻钟去到学里。

    穿过静悄悄的前院,进到后院中,道旁种植着一排常青的憩房前面,从左数,第三间屋,便是杜若瑾所说的秋字间。

    许是她来的早,轻敲了两下门,却无人应答,可门却一触即开,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便听身后一阵脚步声。

    “小玉,真是对不住,我来晚了。”

    扭头便看见一脸歉意的杜若瑾,正快步朝她走来。

    遗玉瞄了一眼他额头上的细汗,还有微微泛红的清俊脸庞,道:“我也是刚刚到。”

    “总归是比我来得早。”杜若瑾引她进到布局如同书房般的憩房中,指着左面一张书桌,让她坐在那里等后,便走到南面一排书架下面取画。

    两人在门前这番动静,却被隔壁其中一个窗下而坐的人,听了个清楚,正在随手翻看学生课业的男子,一手抚过纸张上清秀的小字,在屋里其他人疑惑的目光中,站起身来缓缓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遗玉借着杜若瑾取画的功夫,将他书桌上的摆设看了一遍,笔架上挂着的毛笔,有几只已经有了明显的磨痕,可笔锋却十分柔顺,桌侧的几摞纸张整齐地叠放,上面压着模样大小都差不多的玉质纸镇,靠近她手边的,显然是学生们的课业,她小心地掀起了几张,但见每份课业上都用白纸夹着一份长短适宜的评语,字迹清朗。

    看人要从细节,这一张书案,正一如他的主人般,干净又清爽,认真而细腻,遗玉抬头看着朝她走过来的杜若瑾,对他的欣赏又多了一分。

    “你坐着就好。”杜若瑾伸手虚按了一下,让正待起身的遗玉重新坐好,走到她对面,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长长的画卷慢慢摊开在她的面前。

    “这是......”待看清楚画中全景之后,遗玉忍不住吸了一口气,太过惊讶的她,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画卷。

    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的画卷上,一如那晚芙蓉园中所见的美丽月夜江景,可画中却不再单单只有景——宾客满座的酒宴,红缭纱飞的大殿,快要和远处江面融成一片的玉石台阶上,亭亭玉立着一抹模糊又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众人遥遥望月,披帛飘飘,似要归去。

    这分明是她一时因诗所动,对江长吟之时的场景!

    “如何?”

    “......很美。”想不出任何的辞藻来形容,心单纯地因此画而悸动,遗玉放下手,隔空轻抚在画卷上,却不忍心碰触这幅似真似幻的画。

    杜若瑾见她目中毫不掩饰的赞叹之色,唇角漾起一抹会心的笑容,自五月之后,这同样的一幅画,他绘过不下百卷,却是在艺比中,暗处再见到那神采飞扬的少女时,才赋予了它最重要的一抹色彩和灵魂。

    “先生,我、我恐怕不能。”不能随意落笔,她怕会一不小心毁了这幅画,凭这一幅让人望而失神的画,杜若瑾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必会大噪,成为真正的大家,指日可待。

    “你能,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春江花月夜,这才当得那一首诗,当得那一手字。”

    他柔和却态度坚定地一笑,伸手一指长长的画卷之上左侧预留的大片空白处,而后撩起衣摆,就势跪坐在她对面的席子上,挽起衣袖露出因常年作画分外有力的臂腕,竟是一脸认真地帮着研起墨来。

    (还有一更,稍晚奉上)

第三一一章 窥见

    (粉红441加更)

    早上分别到弘文馆、国子监和文学馆宣诏,午饭之后稍息,李泰便在谢偃几人的陪同下,又回了国子监。

    东方佑引着他们看过准备妥当的教舍,待魏王点头后,便在谢偃的提议下,引了他们到后院憩房,顺道审查一下之前便整理出来的,一些学生的课业。

    谢偃单手持卷,看着推门走出去的人影,伸手招来对面窗下站着的年轻宦官,低声道:

    “王爷这是去?”

    宦官低头答道:“许是屋里太闷,小的跟去瞧瞧。”

    说着他便退出屋去,将门从外面掩好后,一扭头,便看见不远处隔壁屋门外伫立的鸦青色修长人影。

    易容后的阿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后站定,侧头顺着他的目光,从半掩的屋门看进。

    挂着水绿色帷幔的南窗,屋后的阳光斜射而入,照在窗下一张宽敞的书案上。

    书案的一边,侧脸被阳光笼上一层薄纱的少女,乌黑的瞳光正专注于画卷之上,嘴角噙着一抹沉醉之色,挽起的墨灰色衣袖露出小半截藕臂,白皙的手指牢牢地握着笔杆,在纸卷上游移。

    另一边,则跪立着一名研墨的青年,正低头看着书案那边的少女,因为陷入某一夜晚的回忆之中,画心大起,扶着砚台的左手缓缓抬起,纤长而漂亮的手指,隔空描绘着对面之人。

    被冬日暖阳笼罩,四周流动着相同气息的两人,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刻这无比融洽和协调的一幕,正尽数落入门外一双色泽渐渐变得深沉的青碧眼中。

    偷偷咽了下口水,阿生瞄了一眼自家主子按在门框上,指间带着蓝色宝石戒指,因用力而骨节分明的大手。

    李泰此刻的心情实在是说不上好,往远处说,就像是那日在归义坊前看见有人伸手帮遗玉整理披风时一般,往近处说,就像是礼艺比试那晚见到遗玉同那少年手拉着手跑进君子楼时一般。

    仿佛是为了加深李泰对这坏心情的理解,今天又让他碰上了一次,昨日在秘宅之中,才按压下来的模糊念头,竟然再次被撩拨了起来,只等着一个契机,便会迸发。

    遗玉在沉醉于眼前的月夜图时提笔落字,默着那首不属于自己,却该当属于这幅画的诗。

    最后一个字跃然纸上,她收笔收心之后,目光从头扫过画卷,因自己那出乎意料协调的字迹,轻松了一口气。

    杜若瑾先于她之前回神收回了描绘的五指,郑重其事道:“多谢。”

    遗玉抬头见他正经八百的模样,忍不住笑道:“我若说上一件事,恐你就不会向我道谢了。”

    “哦?”

    她伸手指着诗文,道:“这首诗,名为春江花月夜,实则不是我即兴发挥之作,而先生那画,可是绘于夏季的。”

    没曾想杜若瑾一愕之后,竟毫不在乎地摇头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你许是不会信,那日夜宴上的画作,并不是我第一次所绘,早在新春过罢,我便有月余都游荡在芙蓉园中,正是于春作得这幅画,当时不过是依样画瓢罢了。”

    真是巧了,长安城的春天来的晚,温差不大,春夏之景相差无几,杜若瑾这一番话,让遗玉心中难免生出一种奇异之感,后世是未有《春江花月夜》正图,可若是有,必当该是眼前这幅的模样才对。

    “可是带有印章?”杜若瑾道。

    遗玉知道他这是要让自己在画上留印,迟疑之后,道:“日后再说吧。”

    杜若瑾稍一思量,问道:“这一幅,实则你我各占半边,你为何不肯留印?”

    遗玉看着画卷之上清秀别致、隐露神韵的小字,目光露出光彩,道:“杜大哥误会了,我还没那般妄自菲薄。而是身上只有学里发下的印信,留在这画上,是为不妥,你可愿等上几日,待我寻人制一枚新印。”

    那诗是属于旁人的,可她却自恃,这一手完全由她所创的字体,凭着情境,却是当得在一幅画上留名的!

    杜若瑾看着她脸上绽放出一如那日在君子楼中他暗窥到的自信笑容,点头道:“当然可以,我恰擅印刻,你若是放心,就把此事交由我如何?权当是谢你题诗了。”

    遗玉爽快地应下,又大致同他说了自己对印章的要求,两人讨论时候,并未注意到不远处门后,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偷看的一主一仆。

    李泰五指一紧之后,便收回手来,一脸冷淡地转身朝隔壁走去,阿生面色古怪地瞥了一眼门框上清晰的指印,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

    ***

    下午上课前,遗玉、卢智等四十余名学生便被从各自教舍里喊了出来,到上午布置好的宽敞大屋里等候。

    在他们之前,屋里便已经坐着七八个人,遗玉瞄见季德之后,便清楚这些人多是从魏王府下设的文学馆里挑选出来的青年才俊。

    如此,最后参与著书的十三个名额,便要从他们这五十来个人里挑选了。

    教舍里的座次,是按照横六纵九来分,刚好足以五十余人满座,文学馆的人素质很好,并没有因为来得早便占据前排,而是较为零散不争地偏居舍内一隅。卢智和遗玉他们三人,挑选了右侧中间的几个相邻的位置。

    许是因为双方较着劲,落座之后都是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没有半个人交头接耳的,这让屋里份外安静。

    钟鸣之后,上午遗玉他们见过的谢偃学士独自一人走了进来,这三十出头的中年人,面上带着笑,看着屋里一张张绷直的脸,很是随意地在他们对面的长案上坐下,伸手一摆:

    “不必如此拘谨,都带有书吧,随便忙你们的,该看书的看书,该练字的练字。”

    说完他竟从桌上拿起一卷文册翻看起来,这让原本还在等着他出题考察的众人,皆是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太学院的一名学生收到高子健眼神的示意,站起身来,出声打断了看书的谢偃,一礼之后,问:

    “谢学士,不是说这几日要对我等进行考察吗?”

    “我不是说了,让你们各忙各的,”谢偃笑容一收,皱眉斜视这名学生,“还是你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

    他这么一说,哪怕根本摸不着他此举的动机是什么,可谁还敢再问。

    遗玉并没有过多纠结,从书袋里面翻出了近几日都带在身上的数术课业,就此研究起了九宫。

    之后众人皆按着谢偃的话,各自忙活起来,半个时辰后,门外无声无息地走进一道人影,教舍里面一大半的人,皆是停下了手上动作,抬头看去,而后纷纷起座躬身拜下:

    “参见魏王殿下。”

    另有一小部分人,迷茫地抬起头,而后才慌慌张张地起身,谢偃将这为数不多的一些人默默记下,暗自点头。

    “免礼,诸位继续。”李泰这么说着,却是在众人重新落座后,沿着第一溜宽敞的过道,走了过来。

    这下可好,面对这向来难以亲近的王爷如今就近查看,看书的人眼神都停在那一个字上,写字的人都迟迟未能再次落笔,多是身形紧绷着,用余光留意着他的动作,这一幕,又被谢偃记下。

    李泰在走到最后一排时停下了脚步,低头询问那个正在写字的四门学院学生,道:“可知我朝十道,南方濒海者,有几?”

    那学生紧张地放下笔站起身,磕磕巴巴道:“有、有三、不,是、是四处。”

    李泰伸手一指门口,神情淡淡地出声道:“你可以离开了。”

    同下面的学生一样,讲台上坐着的谢偃也是一愣,暗道:事先可没说好有这么一出啊?

    这显然没有答对问题的学生,挂着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许多人的目送下离开了教舍,五十四人,变成五十三人。

    这么一来,在座的学生皆在心头打起鼓来,手上装模作样地埋头忙着自己的,心里却在苦思冥想着一些有关地志上的见闻,生怕下一个被撵出去的就是自己。

    遗玉默默地收回视线,继续边看书边在纸上演算着再简单不过的九宫题目。对李泰刚才那有些突然的举动,还算能够理解,撰书所需,不仅要耐性佳,且要博文广识才行。十道之中,严格来说,濒海有五,这不算是难的一个问题,那学生却答错了,早些离开总比留在这里继续耽误时间要好。

    长孙夕单手托着腮,余光瞄见李泰从她身边走过去,却没有停下,撅了撅小嘴,殊不知这屋里的一部分人,是唯恐他在身边停下问问题的。

    在众人的心惊胆颤中,李泰又在第二列点了两个人起来,皆是文学馆里的青年,问的题目比刚才还要偏些,其中有一个答的不详尽的,也被他指着大门,“请”了出去。

    照理说,文学馆是挂在李泰名下的,撰书这等好事,怎么说也要肥水不流外人田才对,可看着如今的势头,李泰却是没有任人唯亲的打算,这让事先有此一忧的学生,都放心了不少。

第三一二章 遗玉的‘无知’

    九行六列坐席之中,李泰从第一列问到第三列,国子监出四人,文学馆出一人,剩下的一半人里,几乎没人能再专心于手上的事,谁都知道,今日下午一出这教舍的大门,想再回来,那便是绝无可能的了。

    遗玉平托着毛笔,转身去看第四列后排那个倒霉地被叫起来提问的学生,李泰并不催他,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答案,却让那少年在短短几息时间便急地涨红了脸,最后还是因为答不上来,无奈抱起书袋,闷头快步离开了屋子。

    程小凤估摸了一下刚才那些问题,除了一道之外,其他的都答不上来,脸色便有些发苦,双手合起小声念叨着,希望等下自己能被跳过去。

    遗玉快速环顾了一圈教舍,除了两个不认识的文学馆青年外,国子监里仍能自己忙自己的人,就只有她左侧座位上,正撑着脑侧翻看蓝皮案卷的卢智。

    似乎是被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感染,刚才还多少有些紧张的她,一下子也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卢智身前坐的是高子健,他也是这会儿屋里鲜少不操心李泰问题的学生,而是揣摩着这几日怎么把卢智、遗玉和程小凤仨人给弄出去,这名身份金贵的高家少爷,在礼艺比试时候和遗玉他们结下了梁子,又恼恨遗玉占了长孙娴最后一块木刻的名额,看着遗玉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厌烦。

    遗玉察觉到高子健的小动作,却懒得理这脑子比长孙娴差远的少年。

    但高子健的这番小动作,却没有逃过屋内一心二用的两人眼中。

    隔过了两名学生,李泰继续问下一个,那两人皆是在他路过后,长吁一口气,若论琴棋书画、九艺长短,这满屋子的人,都不会有太大问题,可关于地志上面的事情,到底是有人涉猎不及。

    待那国子监的学生将答案说出,见着李泰点了一下头后继续朝前走,便难掩得意地看了一眼四周,扬起下巴坐了回去。

    鸦青色的衣摆停顿在遗玉的余光中,随着起身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她侧过头,便看见卢智前座的高子健站起身来。

    李泰侧视着这个态度恭谨却犹带倨傲的少年,在所有人都竖耳倾听时,开口道:

    “南冥深,最深几许。”

    听见这问题,一室讶然,《庄子》有言:南冥者,天池也。是指的南方大海,但若要具体问这海有多深,别说这一屋子的人,恐怕整个长安城也找不出一个能答的上来的。

    高子健嘴里发苦,想要借急智答题,可边上站着这么一尊似是冒着寒气儿的大神,往常的机灵却怎么也使不上来。

    “......应有万里。”

    万里...你当那是长城啊。遗玉嘴角一抽,下一刻便见李泰抬手指了一下门口。

    高子健却不像刚才那些学生一般,面对李泰大气也不敢喘,非但无半点离意,反而梗着有些发红的脸,扬声道:

    “殿下,恕学生直言,您此问是刻意刁难。”

    说实话,不光是他这么觉得,在座的学生,包括讲台上的谢偃,都对李泰这明显是刁难的一问心有不解。

    李泰却并没搭理高子健,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下,脚步一转,突然面向遗玉,低声道:

    “你来说。”

    这下满屋子的人眼神都变了,这么个问题肯定是没人答的上来,问着谁,谁倒霉啊。

    遗玉也没想到李泰会突然把矛头对向自己,身体一僵,一边在心里暗怪他忒不厚道,一边撑着案面站起来,对着他恭敬地一礼,抬头对上他湖水般漂亮的眼睛,沉默片刻后,老实道:

    “学生不知。”

    李泰低头扫过这张近在咫尺的小脸,这一整天头一次有机会将她看了个清楚,心情稍霁,目光闪动后,竟然在一屋子人难解的目光中,点头示意她坐下。

    遗玉稍稍思索,而后两眼一亮,似有所悟地坐了下去。

    “学生不解!为何她答不上来便能坐下,我就要离开?”

    若放在平时,高子健是绝对不敢同李泰呛声的,但事关撰书名额,之前在家中被祖父叮嘱过一定要拿下一位的他,一时情急,便顾不上那么多。

    屋里的人在佩服高子健的胆量同时,对李泰此举在心中也多少有些微词,不敢站起来抱打不平的,是绝大多数,当然,也有例外——

    “殿下,您此举,实是有失公允。”不远处坐着的长孙夕起身对着李泰道,“若说您是以‘不知是智’为准,才让卢小姐留下,那刚才被您问到的几人之中,亦有回答‘不知道’的,为何却仍离开了,如此区别对待,实难服众,请您为我等解惑。”

    长孙夕的脸上挂着鲜少于人前显示的严肃之色,却让她那比花还娇的小脸,更是娇美了三分,她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后,屋里随仍没人敢站起来附和,却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遗玉这会儿犹面对着李泰,察觉到他眼中的冷淡和不为所动,知道要让他同众人解释,是绝没可能的事,果然,长孙夕话落片刻,便听李泰道:

    “有何可解。”没什么好解释的,听不明白拉倒——这潜台词,恐怕也只有一两人能够听出。

    说完这句,他便不管赖着不走的高子健,抬脚准备去问下一个学生,长孙夕秀眉刚刚蹙起,便又听见这一室窃窃之中,一声清晰的问询响起:

    “殿下,请准学生为诸位解惑。”

    余光中尽是一张张迷茫和微露不满的脸,遗玉不愿李泰被人误会,没多想便又站了起来。

    李泰脚步一顿,扭头盯了遗玉两眼,本来觉得没必要解释的他,却在看见她眼中的坚持时,心思微动,改了主意。

    长孙夕抿着唇,看着不远处那一高一低两道人影短暂对视后,便听得李泰的应允声:

    “准。”

    屋里重新变得安静,众人只见遗玉转身面向脸色难看的高子健,先是问道:

    “高公子,刚才那一问,你以为可是有解?”

    “自然是无解的。”

    “那在这之前的问题,也无解吗?”

    “自然是有解,只是他们答不上来罢了。”心中委屈的高子健道。

    “然,”遗玉环顾了一圈四周仍面带迷茫的学生,“诸位皆知,殿下挑选我们,乃是去编撰书籍,修书最重严谨之态,过程中自然会遇到种种至今无解之谜,就像是刚才那北冥一问,难道——就因为我们无从得知,便要如高公子这般,胡乱猜测,而后补足吗?”

    她视线落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的长孙夕脸上,笑道:

    “三小姐,殿下实非是借着什么‘不知为智’为准,这北冥一问,实是为了考验高公子与我,在遇到这种无解之谜时的态度,比起他的胡乱猜测,我这‘无知’,反倒是显得严谨了。”

    讲台上的谢偃和座位上长孙夕同时恍悟,脸上同时换了笑,只不过谢偃是满意的笑,长孙夕却是无奈地笑时,目光有些郁闷地落在前方那两人的身上。

    遗玉再一转身,重新面向李泰,躬身一礼,清朗地扬声道:“魏王殿下奉陛下之命撰书,只刚刚一问,便足以见谨慎重视之态,有此诚心,何愁《坤元录》不成!”

    这一嗓子过后,在座的学生们,细品了遗玉这条理清晰的解答,都明白了过来,再偷偷瞄向李泰的目光,哪里还能找到半点不满,除了敬佩,再无其他,一时间,屋里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众人的迎合声,之前因为李泰的突然到来和发难,而惶惶的人心,竟是奇异地因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就此静下。

    在一片迎合声中,李泰的唇角轻轻勾动,为的却是眼前这小姑娘,偷偷冲着他眨了眨眼睛的俏皮之举,前日在秘宅被她一脸担忧地试探后颈时,心头那股浮动之感再次升起,忍住伸手去碰触她的冲动,堪堪收回视线。

    两人这呼吸不到的互动,却尽数落入了单手撑头看热闹的卢智眼中。

    谢偃拍了拍桌子,让众人静下,然而李泰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在一片侥幸的目光中,负手离开了教舍。

    高子健瞪了一眼遗玉后,便也黑着脸离去。

    如此,这么短短小半个时辰,五十四人,出七人,国子监足足占了六个,这个结果让一群心高气傲的少年在唏嘘之时,也暗下决定,今日回家之后,一定要多多翻看一些地志书籍,免得明日再来上这么一出,丢人的便是自己了。

    ***

    深夜,城门紧闭,长安城中,万家入眠,街头巷尾清冷不见半道人影,却在一处深巷,摇曳的笼光之中,一辆乌黑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一间已经打烊的小酒馆门外。

    灰衣车夫走到门前轻轻,伸出手指在门板上划拉了几下,发出在寂静的夜色中,有些刺耳的声响,而后退到马车边上。

    不逾片刻,店内便亮起微光,酒馆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白日一副懒散之相的掌柜,此刻却是一脸毕恭毕敬地躬身走到马车边上,轻声带些颤音道:

    “恭迎大当家归京。”

    (加更和昨天的一样,挪到明天上午了)

第三一九章 真个是忒“坏”了

    (粉红591加更)

    按理说,契子这种东西,是不当轻易视于旁人的,而房乔手中的契子,是他亲自登门找到大兴干果行讨的,虽人家卖他面子给了,但他还是压了千两银子作为抵押,只说暂借几日,便会归还,又付了二百两的酬金。

    刘德危皱着眉头,先将那张契子拿在手里看过,落款处如同房乔所说,写着“龙泉镇卢氏”五字,上面印着一枚鲜红的指印,一看便是真东西。

    卢氏站在不远处一看那契纸,就认出正是她当日签得的,当下没再顾及那么多,心头冒火的她,侧身扭头狠狠瞪向房乔,恰他扭头看来,进门两人头一次视线对上,只是这么一眼,便让房乔面露怔仲。

    卢氏却看着他冷声道:“房大人真是了得,为占他人妻儿,却是什么东西偷的抢得都拿得出来!倒让我这妇人,大大地涨了见识!”

    丽娘一直注意着房乔的举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总算见得这一直被卢家两兄弟挡在身侧的卢氏,但见这妇人不复那次君子楼时的素气,一条金底抛彩的收腰束裙,外罩嫣红串丹的八宝祥纹织锦长衫,腰间系着嵌玉三色扣带,说是明艳却带着贵气,再瞧那似云翻飞的惊鹄髻上,明珠翠玉不得见,反是她白日怕俗不敢戴得的金饰!

    一溜儿的金缕片红宝石簪头,尤以左额搭下的滴金洒穗花钿,尽显那张妆容淡抹的雍雍容颜,眉眼带怒,更丽三分,不见半点俗,尽是华贵态!

    见着这气势凌人地张口便讥的妇人,恍然间,丽娘似又回到十几年前,初被领进房家门,向主母奉茶时候,在她心仪已久的出色男子身旁端坐,不显半点逊色,华光难掩的房夫人,在她跪下奉上热茶时,沉稳接过,却转手泼在那男子脸上的房夫人!

    身子轻轻一抖,她下意识便垂下头去,抄于袖中的十根手指紧紧扭在一起,克制住心中的不甘、怨忿、嫉妒,还有一丝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的自惭形秽。

    遗玉将卢氏的怒斥,房乔呆呆的目光,还有丽娘那短短复杂的一视看在眼中,因这间断了十三年的一场爱恨,让她忽有所感,一名女子,身在古代,若是像卢氏这般在婚姻中眼不容沙,那,该当注定是一场悲剧吧。

    刘德危放下契子,又拿过一封书信轻轻抖开,却在见到信上字迹之后,大手一抖,顺手抓起醒木便是“啪”地一声巨响——

    “混、胡闹!简直是胡闹!”

    众人齐齐投去视线,就见刘德危此刻正脸色发黑地盯着手上的信纸,头也不抬地压着嗓子问道:“房、房大人,那画像上当真是你夫人,这信笺亦是你夫人亲手所书的?”

    房乔一顿后,道:“正是。”

    卢氏心中有些发苦,想到她当初字字真心,如今却被拿来做了这等用处,可没等她神色黯下,便听堂上一声惊怒道:

    “房大人!本官是不如你在朝中地位牢固,可也不是任人威逼之流!你诱错人了,也吓错人了!”

    在满大厅惊愕的目光中,黑着脸的刘德危“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大手一挥,将案上的画卷和信纸全都抛于堂下,少卿和几名评事想劝,可目光溜到那“吧嗒”一声落在地上滑开的画卷后,却都瞠目结舌起来。

    “哈哈哈!”站在前面的卢景姗突然爆笑起来,遗玉好奇地溜边上前两步,先是顺手抓住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飘落在自己面前的信纸,待目光见着那躺在地上画卷中的人物后,便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那四尺见长的泛黄画卷之上,哪里有卢氏半点身影,分明是一黑脸乎乎的捉鬼道士钟馗模样!

    卢氏看着原本当是自己的画像变成了狰狞的鬼脸,竟也笑出声来,让同样看见画上之物的房乔和丽娘陡然色变,房乔几步上前将画像捡起,摸着那不会认错的装裱,也只有他能从细微辨别出来,这画是经了旁人小意修改过的,将一名美妇,涂抹成了钟馗!

    卢氏画像被毁,让他向来温润如水的目光中流过一丝杀气,没容他多想,便听得一声并不陌生的清脆音调:

    “咦?这上面写的——设法相助,则黄金百两,华宅一座,不相助,则丢官失势,望尔智择。”

    厅中或怒或笑或呆滞的一群人,看着堂上娇小的少女捧着那发旧的纸张字字念来,所有神情收起,数十道目光一同投向房乔,有不敢置信的,有难掩不屑的,更有讥讽满面的。

    遗玉见着这纸上所书,只恨不得当下就能见着卢智,好抱着他亲上两口才行,这画、这信不是她大哥动的手脚的,还能是谁,卢智啊卢智,真个是忒坏了!

    难怪刘德危会发火,这一手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又衔接的天衣无缝漂亮至极,身为大理寺卿的老刘脾气是顶好的,可不熟悉他的人则不知,这人实打实是一个清水官,最恨的便是行污纳垢之事,碰上便是会疯头,更别说这事落在自己身上了。

    房乔一折画卷,紧皱眉头,沉声对着堂上气的火爆三丈的刘德危一礼,道:“刘大人先莫动气,这幅画被人改动过,这书信也不是我所为。”

    他话音刚刚落下,卢荣远便横冲冲道:“证据确凿还想狡辩,你分明是窥我弟妹美色,又贪我侄儿们聪慧,想要讨个便宜丈夫和爹亲去做,竟敢威逼利诱起刘大人来!”

    卢荣和同卢景姗亦在旁应声。

    一画一信,局势忽转,风向突辨,本来是纠结于卢氏母子身份,这会儿却成了房乔的抹黑大会。

    房乔听着卢荣远不靠谱的“栽赃”,直把他描述成了想要抢占他人妻女的恶霸一般,心中又气又无奈,还算镇定地指着卢氏手里的书信,道:

    “刘大人明鉴,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那上面的字迹,必也不是我的。”

    卢智好不容易创造的条件,遗玉哪里会给他机会翻盘,两手朝后一背,小模小样地走上前,在他身前两步处停下抬头望他,一脸真切道:

    “早就听闻房大人聪明,上次多有误会,说您不及杜大人,那句话我如今收回。您今日这一招实在是让人拍手称赞那,这信上,您不留字迹,若刘大人受了你要挟,帮了你的忙,自然是让你得逞,可若是刘大人公正严明,不屈于钱权,你便可说这信不是你写的,怎么样都和你无关啦,啧啧——”

    遗玉捏着信伸手对他一揖,一脸“敬佩”道:“实在是当之无愧的房‘谋’,房大人啊。”

    如此这般一番话下来,便是让房乔当下百口莫辩了,这一纸威逼利诱,是从他这里递上的,否认即是狡赖,不语便是默认!

    房乔看着遗玉带着取笑盯过来的清澈双目,上次在丝绸铺子里那种无力之感再次袭来,竟是有种他已经老了的感觉——事先他并非没有小心过这两样证物会被人动手脚,可这东西是他亲手挑的,一整夜都搁在他床头不说,就是屋前屋后的守卫,也断不可能有人有本事进来动手脚,且是伪了这外观连他都看不出来有异的东西!

    丽娘也是心头着急,伸手轻碰了一下望着遗玉出神的房乔,小声唤道:“老爷?”却不得他应声。

    卢家这边自然是因为遗玉的话再次笑出声,卢景姗正要火上浇油地说上几句,却听“啪”地一声,怒火稍平的刘德危又拍了一下醒木,引得众人收敛神色,正身看去。

    他仍旧板着脸,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房乔身上,语调有些僵硬道:“房大人,今日之事,不管是不是你所为之,本官必当呈于皇上面前,也免得日后案结之时,落下什么口实,我刘某为官多年,到老可不能因这么一张纸信,毁去半身清誉!”

    “啪!”——

    “此案暂止,明日再论,退堂!”

    说完他便一挥长袖,转身沉着步伐,走入来时的门帘之后,在他身后跟着的一些官员,看了看房乔,大部分都跟着离去,又有两三个人走了过来,同房乔说些诸如“这若是误会就让他想办法解释清楚”的话,算是安慰了,但房乔却只是点点头,没应半句,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带笑意的卢家一家子离开。

    外面的天色越发阴沉,忽而一声雷响后,院中干燥的地面上,渐渐浮现出点点湿痕。

    ***

    魏王府梳流阁

    一声雷响,正躺在藤椅上浅眠的李泰睁开眼睛,侧目望向从金丝帷幔后的窗子爬进来的黑乎乎的人影,那衣裳污的辨不清楚黑白的人走到他身边的毯子上,一屁股坐下而后仰头躺倒,毫无形象可言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啊唔——夜活儿加上白活儿可不好做,端的是无聊,好在有个面具男陪我......我说,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忘了。”

    “嗯。”

    “卢智那小子也真够呛的,竟然想出这种损招对付他亲爹,我说,你可要小心了,指不定他哪天也会下了套子让你往里跳。”

    青碧色的眼眸中流光微转,李泰随手将一旁扶手上的毯子抛到他脚边,淡淡地回道:“我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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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零章 黄雀在后

    白白看了场笑话,卢家一行人刚刚走到审院门外,便听一声雷响,紧接着一滴滴雨珠便从天而降,这雨下的并不突然,早起便有预兆,只是眼下看着似有暴雨之势。

    “快,上车去!”卢荣远遮着头绕到他们后面,簇着遗玉她们小跑到对面停靠的马车边,等到一家子都进了马车中,每个人身上多少都沾了些潮气。

    卢景姗倒着茶,乐呵呵地道:“真不知房乔是怎么搞的,你们说那信是他写的吗?我看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我就说么,这十三年来不管不问,怎么还会有你的画像和书信在,想必早就付之一炬了吧。”

    尽管淋了些雨,卢氏脸上还是带着笑,拿出帕子给遗玉擦着脸,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吧。”她似是没多大兴趣继续讨论这事,话锋一转,“这场雨过,再来就要下雪了吧。”

    已经是十月末,往年长安附近下雪都是在十二月左右,到时会有十天半个月的,比现在更冷上一倍不止。

    卢荣和将软铺下面的蓑衣递出去给驾车的卢耀后,又拿了两只手炉分别塞给遗玉和卢氏,混声一笑,道:“可不是,岚娘,你可还记得咱们儿时,每逢落雪便要一起扣冰桶子?”

    卢氏给遗玉擦脸的手一顿,眼神一软,回忆道:“嗯,爹扣的冰桶子是最漂亮的,呵呵,可是要背着娘玩才行,不然被她发现我和大姐冻得两手发红,一准儿会罚爹和哥哥们——”

    遗玉抱着手炉,伴着车外的雨声,听他们讲起那些过往,正是有趣时,却突然有一股大力从旁袭来,车壁晃动间,耳边几道惊叫声响起,从旁伸来一双手牢牢地抱住自己,一阵天旋地转后,再睁开眼,只见眼前车内的一切都倾斜了过来,雨水顺着大开的车门和窗子扫了进来,淋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抬头便是将自己抱在怀中的卢氏,一脸咬牙忍痛的模样,吓得她慌忙想要从她身上爬起来,可手脚刚动,便听垫在他们母女俩身后的卢荣远闷哼一声,道:

    “先、先别动。”

    “娘、大伯......你们怎么样?”

    遗玉话音刚刚落下,倾斜的车门边便出现一道人影,沉声道:“老爷、小姐不要惊慌,我弄你们出来。”

    先被卢耀小心拉出去的是躺在门边受了些轻伤的卢景姗和卢荣和,然后才是遗玉母女,卢荣远因为头部磕在窗框上失了血,只能被他简单地止血后,暂时躺在歪倒的车里避雨。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遗玉搀扶着卢氏,胡乱用手背擦掉脸上蒙来的一层水气,小心翼翼摸着她上下,待发现她只是扭到了手臂后,刚才差点跳到喉咙的心又一点点压了下去。

    扭头扫过去,但见狭窄街道拐角处,两辆马车歪七扭八地翻倒在路边,车架断裂,两匹马都跑的不知去向,那辆车的情况显然还不如他们这边,车夫半死不活地倒在坊墙下面,整个车厢都颠倒了过来。

    卢耀的模样狼狈极了,刚才两辆车在街角相撞时候,凭着他的轻功绝对可以弃车,可他却愣是把缰绳牢牢地牵在手上,总算是没让他们的车子在湿滑的雨地上打滚儿,可他整条左臂却脱臼了下来,虽然被他强行接上,但此刻还是无力地垂在身侧,又因为随着马车一起跌倒在雨坑里,这会儿活像是刚从湖里被人打捞起来的水鬼。

    这丁字街角处,是极容易出事故的,按说卢耀驾车绝对不可能出这种岔子,可在雨天遇上刚才那种突然从拐角冒出来的疯车,也是无法避免的。

    卢耀走到那辆翻个儿的马车边上,一手伸进去毫不怜香惜玉地捞出一名满头是血的妇人丢在路边,和那车夫做了个伴儿,而后撩起车帘招呼遗玉他们先进来这辆轮子向上的车厢里避雨。

    卢氏犹豫地看了看路边躺着呻吟的两人,却被遗玉黑着脸扶进车内,刚才那么一撞,抬头见着脸色发白的卢氏,她差点被吓死,哪里还有闲情去管那肇事者,不上去一人踹他们一脚就是好的。

    卢耀待他们都躲进去后,向来憨厚的脸上带着怒气,绷着脸走到那车夫和妇人的身边蹲下,单手擒住那妇人拉近,道:“说,你们是不是故意的?”

    “咳、咳咳,大、大胆,我乃...王夫人,你、咳咳...”

    卢耀眉毛一拧,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搜了一遍,那妇人羞的差点吐他一脸血,又在那车夫身上找了找,确认两人不过是一名姓王的京官亲眷,并非什么可疑人物后,他便将摸出来的东西重新丢在他们身上,转身走到卢氏他们所在的车厢内。

    “二老爷,夫人,我到附近的驿馆去要辆车来,你们等我片刻。”

    正在这时,恰有一辆马车从旁路过,减速停下后,车夫向内低语几声,车帘便被掀开,车内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扫了一眼外面的情况,迟疑地对站在车边看他的卢耀道:

    “这位小兄弟,这是撞了车吧,可有人伤着了?“

    卢耀见他衣着,便知是京官,拱手一礼道:“是出了岔子,我主人家是怀国公府上的,这位大人是?”

    那老者一讶,先是自报了家门梁姓,听说有人受伤后,便提出将他们先载回去,卢耀见这附近实在无人影踪,询问过卢荣和后,便应了下来。

    只是那老人的马车较小,加上他顶多再坐仨人,总不能让人家车主下来吧,于是在卢荣和的坚持下,受伤最重的卢荣远,还有遗玉和扭伤的卢氏两人上了车。

    卢氏叮嘱了卢耀几句,便先搭着马车离开了。

    ***

    就在遗玉那边出了撞车事件后,又过了半个时辰,近中午时,卢智和卢中植两人刚刚从刑部离开,爷孙俩被刑部的职官亲自撑着伞送到了马车上,那五品官儿又告罪了两声后,才目送马车消失在雨幕中。

    卢智将案上两只茶杯斟上,端了只给卢中植,问道:“可是查着了,是否房乔那边动的手脚?”

    因为一块学生牌子在刑部待了一宿,实在是有些冤枉,卢中植连夜让人弄清楚后,才知卢智的牌子是被国子监一名学生给捡了去,他中午在酒馆用饭又落在了那里,恰那雅间下午被一群突厥人使了,这才波及到卢智。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个意外,可卢智和卢中植都清楚,哪里有这么简单,分明是谁想要故意绊住爷孙俩,不让他们在今天大理寺的审理上出现,这个目标直指房乔。

    卢中植道:“这倒说不上,这件事做的干净得很,半点痕迹都没留,”他捋着胡须笑道:“也不知大理寺那边如何了,若他真是没发现字画被动手脚,那丑可就出大了,还要惹得一身腥。”

    昨夜在去刑部的路上,卢智已坦然将字画之事大致说给了遍他听,只是没提是请的哪路神仙,没讲他是什么时候便开始谋划的,卢中植是个明白人,心知他这孙子想必是早早便将他算计了进去,却半点都气不起来。

    卢智挑眉道:“您放心,他绝对发现不了。”他就算对沈剑堂的本事没底,也要对魏王有信心不是,“若是事情顺利,这会儿刘大人恐怕已经去向皇上‘告状’了,审讯应会拖到明日上午继续,他拿不出画像笔迹之物,我只怕他会撇了脸面,要人帮娘验身。”

    毕竟是生活了几年的夫妻,对方身上有些什么,还不清楚?

    卢中植笑容顿时一敛,满面厉色道:“他敢,今日是我不在场,没人镇得住他,等明后两日,只要我立于堂上,谁敢拿我卢家妇人的名节胡闹!”

    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卢智道:“皇上金口玉言,如今闹得这么大,只要熬过这三日,他无法证明我们身份,那日后他再怎样也是无济于事。这次是我亦大意了,没想到会让人借了块牌子做文章。”

    两人一路聊到了国公府门外,马车停下,卢智正要伸手掀帘,却被人从外面抢了先,见着一身狼狈的卢耀,他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张口,便因他下面一句话,脸色大变——

    “主子、少爷,属下无能,夫人和小姐不见了。”

    卢老爷子还没愣过神,便见卢智一把揪住了卢耀的衣领,把他拖到自己跟前,阴着声音道:“不见了?”

    卢耀看着卢智的脸上瞬间露出的狰狞之色,忍住颈后莫名窜起的凉意,道:“属下该死,夫人小姐和大老爷上了别人的马车,可半个时辰前,却只有大老爷一个人被送了回来。”

    “卢耀!你说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卢中植总算是听明白了,卢氏和遗玉不见了!

    听着卢中植的吼声,卢智刚才有些发蒙的脑子反而清醒不少,他轻吸了一口气,双手已经不再发抖,缓缓放开卢耀的衣襟,一边动作极轻地帮他抚平,一边语调轻缓地道:

    “来,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给我听。”

第三二一章 一生一句

    遗玉三人乘着那梁大人的马车离开后,没多久卢耀便截到了一辆路过的马车,可他们回到怀国公府后,却被府中下人告知一刻钟前,昏迷的卢荣远被人放在了国公府的门外,并没见到什么梁大人和马车,如此,遗玉和卢氏竟是不知去向。

    此时卢智二人回来,已经是遗玉和卢氏失踪半个多时辰后的事。

    就在瓢泼大雨中,停靠在门外的马车内,浑身湿漉漉的卢耀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卢中植忍住脾气没有对这他视如亲子的青年发怒,而是掀起帘子冒着雨下了车,推开上前搀扶的卢景姗和卢荣和,入府去安排找人的事了。

    卢智在车里又坐了一刻钟,方才低声对卢耀交待了些话,而后亦冒着雨大步跑进了府中。

    与此同时,在魏王府的梳流阁外,阿生匆忙地将伞丢在门口,跑了进去,没有去看那躺在地毯上睡的像死猪一样的沈剑堂,直接凑到李泰耳边,低语了一番。

    “嗯?”语调一扬,李泰双眼之中陡然炸出一道厉光。

    ***

    遗玉是因后颈的酸麻之感,渐渐找回了知觉,一手揉向脖子,一手撑着身子坐起来。

    她此刻正拥着一床被子坐在一张简单的板床上面,床尾挂着她之前淋湿的外衣和袜套,床脚燃着一只冒些轻烟的火盆,屋子不大,有一扇窗子开得很高,除了她身下这张床外,别无他物。

    她扶着额头回想:在坐上那老者的马车后,驶了没多久,正轻声和卢氏交谈的老者便一掌劈在了卢荣远颈后,接着便是没来得及惊叫的她,然后......娘,她娘呢!

    娘——

    下意识地喊出声,张嘴却没有听到半点声音,她又试了两次,才算确定,想必是被人点了哑穴之类。身上完好无损,屋子虽简陋可却有被有褥,还有火盆,由此可见,对方暂时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卢氏和卢荣远应该也没事才对,只是不知道为何要把他们分开安放。

    遗玉冷静下来后,在床边没有找到鞋子,她便光着脚走下床,裸足一接触到地面,便让她打了个冷颤,踩着冰凉的地面走到床对面的实木门前,一拉,门扉轻轻晃动了两下,显然是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又在屋里转了几圈,都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和逃生的出口,双脚冻得通红的遗玉又回到床边坐下,一边担忧着卢氏和卢荣远,一边仔细分析起眼下状况的前因后果来:

    撞车、路过的梁大人、好心载他们离开,这事先安排好的一出戏,劫持了他们。再往前想,还有什么不妥之处——卢智昨晚因为一块学生牌子被带去刑部,卢中植不得不跑前跑后,亦整夜未归......这两件事,若是联系在一起,那便说的过去了——这个劫持他们的人,故意调开了卢智和卢中植,又制造了一起撞车事件,哄得他们上了贼车。

    在这之前,遗玉还怀疑过卢智被陷害是房乔动的手脚,可如今被关在这简陋的小屋里,却彻底推翻了这个想法,抓了他们对房乔半点无益,所以借着木刻陷害卢智的、误导他们认为是房乔的、劫持他们的,另有其人!

    是穆长风?可他不是被引去找姚不治了么。是丽娘?就算她能力够,脑力也不够吧。会是谁,这么大费周章,把他们抓了过来?

    遗玉拧着眉,放在火边烤暖了一些双脚缩回床上,裹着被子朝里面坐了坐,刚刚轻靠在墙侧,忽然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景岚。”

    她身体一僵,飞快地转过身去,在背后的墙面上摸索起来,片刻后,竟是在床尾帷幔挡住的地方,高于床面一尺处,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的铜钱大小的孔洞,一看便是被人从墙这边长时间穿凿而过的,许是曾经被关在这里的人弄的吧。

    她裹着被子跪在床面,趴到墙上,闭着一只眼睛朝洞里看去,带视线聚焦后,眼前看到的和耳中再次传来的声音,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墙之隔的那边,却是间装饰别致的卧房,正对面的墙边是一张铺着秋黄色被褥的罗汉床,站在床边仅着白色中衣,披散着长发,脸色难看的妇人,不是卢氏又是谁!

    卢氏双眼带火的怒视,是朝向背对着遗玉坐在一张红木椅上的人影,从这道精瘦的背影,和那梳的一丝不苟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发式,可以辨别出这锦衣玉冠之人,是名男子,而卢氏下面的一句话,却让遗玉在震惊中,明白了这人的身份——

    “韩厉,我再问你一遍,我大哥和我女儿呢!”

    韩厉!这人、竟然韩厉!

    尽管发不出声,遗玉还是伸手捂住了嘴,目不转睛地继续看下去。

    “景岚,你莫生气。”有些沙哑和缓慢,却意外好听和温柔的声音:“大哥已经被送回府了,玉儿就在这里,她很好,正在睡觉。你放心,我知道你很宝贝她,又怎么会伤害她,你先静下来,同我说说话好么,我、我已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

    卢氏面上的怒色稍退,可仍是紧绷着脸,道:“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是用了这种下作的法子把我掳来?”

    那声音变得有些无奈,“你可知道,长安城中有些人,正等着捕我,如何能正大光明地见你,这才出此下策,可你信我,撞车那件事,实在是意外,那个害你受伤的人,我已罚过,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打我几下出气,但是你莫生气,先将外衣披上、鞋子穿上,可好?屋里虽暖,也是会着凉的。”

    韩厉仅是说了两句话,却让遗玉心中大为惊讶,在她的印象中,这素未谋面的男人,应该是个心狠手辣的才对,可这会儿听他对卢氏说话的态度,却尽是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

    卢氏犹豫着转身取了床头搭着的嫣红长衫,胡乱套在身上,大小倒是刚刚好,又套上浅色的丝鞋,抬头重新看向韩厉,目中带着审视,道:

    “你说吧,抓我过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若是我能做到,便会帮你,若是做不到,也请你念着当年的情分,放我和我女儿离开。”

    龙泉镇房乔初见那日,遗玉和卢智从他嘴里听说了韩厉幕后黑手的身份,便将这事瞒了卢氏下来,怕她因为丈夫和义兄接连的背叛和算计伤心。因此,到这时,卢氏尚且不知,当年他们被迫远走他乡,也有韩厉一份“功劳”在。

    “......”韩厉沉默片刻,问道:“不论如何,你我都曾经兄妹一场,为何对我这般生疏,又带着怒意,你在气我什么?”

    卢氏冷哼一声,很是坦率道:“我气你什么?当年为了帮你避祸,昭华、嗣昌与我倾囊相助,帮你离开长安,只求你能在安定之后,至少能捎信过来让我们知道,可你一去几年,直到我十三年前被迫离京,也没见你半封书信,我只当你这个人早就客死他乡,如今二十一年过去,初见便这种法子掳了我过来,难道因为你还记得我这张脸,因为你还能找到我这个人,就给你好脸色看不成!”

    她话音落下,屋里便只剩她因愤怒而轻轻喘气的声音,过了片刻,却又夹杂进了一阵笑声,听在遗玉耳中,有些苦涩的笑声。

    发泄过了怒火,卢氏满脸疑惑和不解地望着韩厉,眼中划过一抹担忧,“你怎么了?”

    那背对遗玉的人影动也未动,只是声音却清晰的传来,“你竟然不知道,呵呵......竟然不知道...”

    遗玉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韩厉刚才,竟然是在试探卢氏是否知道当年之事是他从中作祟!

    “你在发什么疯,什么我不知道?”

    就在遗玉满心以为,韩厉一定会顺势瞒她下来时,这个男人下面的话,却带给了她这些日子来,最大的一次震撼。

    韩厉止住了笑声,语调变得复杂,却仍然缓和温柔,“景岚,二十一年前,我欠你一句对不起,这是你知道的。可十三年前,我亦欠了你一句对不起,你知道吗?”

    卢氏脸上一阵古怪之色流过,“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急,我会告诉你的,他们瞒着你的,所有人瞒着你的,我都会告诉你,你先过来一下好么,景岚,”韩厉的声音压的低低的,似是为了克制住某种情感的爆发,他低笑一声,“你站的那么远,看着还是以前那副模样,你瞧我鬓角都变白了,你过来些,让我也看看,你是不是长了皱纹,好吗?”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在祈求了,卢氏望着他,眼睛似乎有些泛红,她抬脚朝前走了一步,停住,而后几步向前,在那张红木靠背椅前一步处停下来,低头静静又带些防备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般一座一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趴跪在床上的遗玉腰都有些酸时,才听那声音沙哑的男人问道:

    “我欠你两句对不起,可也欠了我自己一句话,一句我想说给你听的话——”

    遗玉发誓,她这两世活到现在,从没有听到过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中,能够饱含如此浓烈的让人窒息的感情——

    “景岚,我心悦你。”

第三二三章 四说往事

    就在遗玉偷听着韩厉向卢氏讲述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之时,长安城中几拨人马正在到处寻找她们的踪迹。

    刘徳威跑到皇宫去将上午审讯的经过如实向李世民禀报了一遍,房乔正因家中所有有关卢氏的画像字迹都遗失而大怒之时,便被人传进了宫中。

    李世民因那纸威逼利诱的书信大加斥责了房乔,骂声连三道殿门外守着的侍卫都能听见,但到底是君臣多年,他也了解房乔是不会做出这种看着聪明实则糊涂之事,骂完之后便又帮着做起刘徳威和房乔之间的和事老。

    刘徳威没了上午那时的激动劲儿,多少清楚房乔是被人给嫁祸了,但这么无凭无证的,也只能吃个闷亏,在李世民金口之下,讨了个恩典,不管断案结果如何都不会有人因那一纸书信埋怨他不公。

    刘徳威是保住了清廉,可经过上午协同审案的少卿之口,不到半天的时间,长安城里所有关心这件事的大小人物,基本上都知道了房乔借着假画和书信威胁刘徳威偏帮之事,人言可畏,一时间众人谁去考虑它真假,房乔倒似乎真的成了想捞个便宜夫君和爹亲做的小人了。

    不说房乔这头被卢智的黑手整的焦头烂额,国公府此刻也是一团糟,将近傍晚都没有找到人,卢中植和卢智合计之后,一个直接进宫面圣,一个则是坐镇呈远楼,收揽各处可疑消息。

    卢中植进宫一场闹腾,明点暗指了房乔,道不是他所为之,便是当年安王残党所为,李世民听闻卢氏母女失踪的前后经过,当即大怒,因事关安王残党,他不但亲自下令让人寻找,又将刚挨训回家屁股还没坐热的房乔又招了进宫。

    事不是房乔做的,他当然不可能承认,听闻卢氏失踪他亦是大急,可却被卢中植一口咬定,都是他满天下扯着嗓子喊卢氏他们是当年的房家妻小,才让记恨房乔在心的残党抓了卢氏她们去当替罪羊。

    李世民被卢中植闹得头疼,忍不住一拍桌子一瞪眼,把两人都撵出了皇宫,只是又加派了一批人手前去寻找。

    ***

    “......那水榭里的人,气息、音形皆不辨男女,他自称是这红庄的主人,问我是否愿意加入红庄奉他为主,为他效力,我心中自然是不肯,可那庄中连个仆人看着都是身手了得,为了安全离开,我面上应下,他便让人带着我去了后山...我依旧被锁五感,行了半个时辰,进到一处石洞中才被解开,那洞中水石皆带五彩,又有暗香流动......”

    韩厉花了很多的言语去形容那红庄的景象,可见那处的确是人间仙境,不然怎么会隔了这么多年还让他记忆犹新。

    “就在我苦思脱身之策时,已经跟着带我去到红庄的那个人走到了洞中深处,那里有一口红色的泉,不是血的颜色,是透明的、浅浅的莹红,泉中有一真人大小的石像侧坐,泉水便是从她手中一样器物涌出,那人带着我对着石像行了一套复杂的礼仪,教着我念了些奇怪的咒文,便取了泉边玉石案上的一只玉碗,盛了红泉掺我眉心一点鲜血后,让我饮下,我虽不愿喝那东西,但为了尽早脱身,还是饮下,谁知、谁知,”韩厉长叹一声,似有万千追悔,“就是那碗泉水,注定我半生身不由己。”

    卢氏的神色动容,想要开口问话,但记起韩厉先前的请求,抿了唇没有出声。墙那头的遗玉,却是满脸纠结地听着韩厉的讲述,总觉得这红庄怎么竟像个邪教组织似的。

    韩厉饮过泉水,起初并未觉得身有异样,也没再见得那红庄之主,只是按着吩咐离开了这处秘密庄园,重返安王身边辅佐,这红庄似乎在财力和消息探听上格外有门路,借着他们的支持,韩厉在短短半年的时间内,不但同安王私下称兄道弟,且令他信任非常。

    韩厉早已察觉到红庄命他扶持安王是有所图谋,加上在暮云寨种下的毒许久未有毒发之症,他便心生离意,做好了安排便悄无声息地朝东北而去。

    “在半路上,我便毒发,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勉强找了间客栈,一睡竟是两日,醒来险些被渴死,于是我便开始四处求医,可毒发后我睡眠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直到有次睡了七日醒来,勉强靠着别人喂水才活命,我便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而那以病换毒的男人,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姚不治并未对韩厉的私逃表现出什么怒气,道是他已经做到了他要求接近安王一事,帮他解了毒,可却传下了红庄主人之命,要他全力辅佐安王夺嫡。

    “......我既毒解,又怎会受制于他,便说明离意,可那人却一脸无奈地告诉我,已经迟了,正待我不明之时,又有一陌生男子出现,他的脾气可不如先前那个人好,冷声问我是否要背出主人,见我态度坚决,尽是嘴唇蠕动念出了一段晦涩难懂的话,我便失了知觉,再次醒来,却是又回到了安王的身边,且离那日已经过去了三天,得知我在失觉那几日,言行同往常并无所出,惊恐之余,我这才明白,定是那日饮下的泉水有问题。”

    “我曾想过自了余生,可每当动了自残的念头,便会失觉一日。若不听命,又会身不由己,我只能苦中作乐,老老实实地留在安王身边,一面虚以委蛇,一面打探着红庄的秘辛,想着能有一日重回自由之身。那年是武德四年末,我在认清现实后的第一个月,竟发现房乔,秘密同安王接上了头。”

    “起初我也以为他是真心想要投靠安王,当时在红庄的插手下,安王声势隐于朝于野皆有超越太子迹象他来投靠也不为过,但卢家却是站在太子那边,于情,我实则不希望安王做这天下之主,他的性格太过暴狞,不适为君主,虽我受制于红庄不得不辅佐他,却也在暗地里谋算着何时脱身,自然对房乔行事百般阻挠,望他不要因为择主和毁了同卢家的关系,但他也是有手段的,靠着几件事取信了安王,终是在成了安王下属。”

    遗玉知道,他说的这段应该便是房乔假投安王之初了,没想早在这之前,就被韩厉发现。从房乔嘴里说出的,似乎韩厉能够左右安王,可实际看来,似乎也不是那样,安王并非一具傀儡。

    “起初他只是暗投,可安王疑心过重,对房卢两家的姻亲关系心存芥蒂,便使了手段,将房乔安王一党的身份大白于天下,随之而来的,便是房卢两家的决裂。”

    遗玉皱眉,按着房乔的说法,他一开始秘投安王之所以被揭穿,是因为韩厉在背后动手脚,怎么到了他嘴里,却成了安王所为。

    讲到这里,韩厉的声音明显带上的怒气,“也就是这时,我无意中查到他在京城别院养了两个外妾,发现他竟是假投安王。别人行这细作之事,我韩厉管不着也懒得管,可他是你的夫君,他知道他那么做,会带给你多大的危险吗!安王那时已经有了计划,欲在年末行篡,为怕手下有不轨之人,拟定了一张名单要将人带走暂禁,皆是官员家眷和所重之人,其中便有你和你长子之名。”

    遗玉先前听说过这名单的事,可从韩厉口中讲出,才又真切了几分。这么说,安王竟是在武德五年时候,就谋划过篡位,只是后来为什么又拖到了武德九年,才行玄武门之变。

    “若此事仅是安王一方计划,我大可以在他将你们囚禁后,护你母子周全,但红庄那边知道了消息,竟是传信于我,要我助他此举,把你们都弄过来,交给红庄之人看管,人真到他们手上,照房乔所为,你们还有活路么!我私自把这件事拖了下来,暗自透漏了消息给房乔,让他知道这名单一事,想要警告他收手,可他却仍是不改初衷,铁了心地要帮太子在安王这边行间——景岚,”

    他语到沉处,突然唤了卢氏一声,自嘲道:“你可知那时,我既怒他不为你着想,却又暗自欣喜,我在长安城住那两年,从没间断告诉自己,若是那人待你不好,我便把你夺过来,呵,他倒是真给了我这个机会,我盘算着,让你对他死了心,找到机会就把你送到江南和卢叔团聚,等我摆脱红庄,再去见你。”

    卢氏垂下头,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揪住衣摆,捏出两团褶皱。

    “于是,我先是怂恿安王占了别院那名叫芸娘的小妾,又下药让醉酒的房乔和那叫丽娘的女人发生了关系,之后将她们的存在揭到了房母处,让她把人接回了府,我知道因为名单的事,他定会‘移情’,果然,他仍旧没把事情告诉你,而是同那丽娘日日黏糊在一起,对你冷落,房府那阵子的防守甚严,为了把你弄出来,又不被红庄发现我暗动手脚,我便加快了计划......那年末,安王归京,夜晚设宴房府。”

    (今晚有加更)

第三一三章 面圣

    (粉红491加更)

    长安城房府

    夜半,书房之中,两人对坐,案有美酒,却无人贪杯。

    房乔神情疲倦,沉默片刻后,方才率先开口道:“这大半夜,你是专程跑过来看我笑话?”

    背倚着纱灯,在这昏黄的屋里,面容不甚清晰的人,轻出一口气,道:

    “别揣着明白当糊涂,我来做什么,你会不知。老夫人在坏国公府那么一闹,都过去两天了,也不见你有半点动作,我且来求你一句实话——怀国公新认下的母子四人,当真是十几年前你那带着孩子离家的弟妹他们?”

    房乔拿起案上半晌未动的酒壶,给两人面前的空杯之中都填满,神色不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对面那人接过他递来的酒杯,却是重新放在了桌上,声音有些严厉:“若不是,那你便好好想想怎么和国公府解怨,若是,那便尽早去把人给领回来。”

    “说起来容易,可他们根本就不愿回府,难道你要我也去大闹国公府?”

    “这、这么说,果真是他们?”

    “没错,是他们。”房乔总算是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而后端起酒杯,缓缓饮下。

    有那么一会儿,屋里只剩下喉头涌动的咽酒声,而后桌上的另一只杯子也被拿起,房乔对面之人,一口饮尽之后,语气忽然变得惆怅起来:

    “当年的事,算来我也有责任,若非是我提议你去行那细作之事,你又怎会......”

    房乔摇头,“那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当年安王突然势起,势不可挡,若无人愿前去内应,难道任由他那等暴狞无德之人承了大位,祸害百姓,毁了先帝辛苦建立的基业?”说到这儿,他苦笑起来,“只可惜,我终是犯了糊涂,害的妻儿离家,如今相见却不得认。”

    他竟是半个字也未提及当年害他妻离子散的那个男人。

    “......皇上必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没诏你们去问话,许也是觉得这事为难,怀国公与你我同是当年玄武门之变的功臣,如今你们两家闹翻,皇上在不明实情之下,偏颇哪方都是不妥,想必卢老爷子就是清楚这点,才敢明目张胆地认下弟妹他们......这样,明日我会面圣,向皇上说明此事,请他决断。”

    房乔皱眉,“不可,此事已经够乱,你何必再掺合进去,皇上若是有意管这件事,当是会诏见我们。”

    那人笑了两声,叹道:“说谋论算我不及你,可对皇上的了解,你却是不及我了。你可知,皇上如今等的,便是有人跳出来,主动提起这件事——此事无需多论,就这么定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若是介时同卢老爷子打起了嘴官司,该当如何证明为好。”

    房乔神情一滞,稍作忖度,便知他说的有理,脑中闪过卢氏母子的模样,又想起卧病在床的老母,终是点头应下,让他代自己出面。

    ***

    尽管卢氏母子和怀国公府的关系已经摆到了明面上,但卢俊在家多赖了两日后,还是被卢老爷子拎到别处去继续“深造”了,早上,因同他道别耽搁了时间,遗玉他们比平时晚了一刻钟才到学里。

    一进到那间专用的教舍里,遗玉习惯性地先扫了一圈屋里在座的人,这一看不打紧,差点当场笑出声来,在座的三十来个人,清一水地一脸无精打采、眼底带青,就连打个哈欠都是一片儿一片儿的,显然是昨晚熬夜看了书的模样。这让遗玉想起在五院艺比期间,她也同样是临时抱佛脚,不过好歹她有个明确的奋斗目标,而这一屋子的人,却半点不知李泰会问些什么,只能尽可能地看些地志方面的常识。

    钟鸣前,弘文馆的谢偃学士身后跟着两名各自手捧高高一摞书册的书童,走了进来。

    他环顾了一圈下座的学生,朗声笑道:“怎么,昨晚都熬夜了?魏王殿下知晓你们如此用功,必会感到欣慰。都将桌面收拾下,今日咱们来抄些东西。”

    听出他话里的取笑,下面的人多少有些尴尬,但还是脸上带着笑,看着书童将那两摞书册一一发下。

    遗玉拿起被放在桌角的书本,封面上印着《鹿公集》三字,翻开来看了两页,便知是一本详写了一些州县沿革的地志书籍。

    “都拿到了?”谢偃道,“那便开始抄吧,能抄多少便是多少。”

    屋里的一些学生因心里挂记着李泰何时会过来,多是三心二意地时不时瞄一眼门口处。谢偃坐在上面看着下面学生的一举一动,眼中带着趣味。这是在选拔人才,同样的招数怎么可能用两次,再者,照李泰的脾气,昨天下午能来一趟,和学生们“交流感情”,已经是出人意料了,又怎能指望着他天天往这里跑。

    果然,直到下学的钟鸣声响起,都没见李泰的人影出现。一些生怕魏王中途到场,憋得连茅房都不敢去的学生,当下脸色如同吃了二斤生萝卜一般。

    谢偃让书童将下面抄好的纸张都收了上来,清点之后,才对着下面或有所觉或一脸疑惑的学生,公布了抄写最少的七个人名字,道:“上面这几位,下午可以回到你们原来的教舍上课去了。”

    这话说的婉转,实则是同李泰昨天那冷冰冰的话一个意思——你们可以离开了。

    尽管心有不甘,但这七个人,却没有像昨天的高子健一般,质问出声。因着卢智和遗玉的提醒,老老实实地抄了一堂课书文的程小凤,大呼着侥幸,又数了数剩下的人,不由唏嘘:

    “这才一天的功夫,五十四人便少了十四个,照这么算,等不到第五天,这人就一个不剩了?”

    遗玉在竹筒里涤着毛笔,听到她的抱怨,当下失笑道:“如此筛选只是为了择出最适合撰书之人,这两次下来,就算是侥幸过关的,之后也会更加小心仔细,越往后,每次被淘汰掉的人就会越少。”

    程小凤担忧道:“可你也知道我是个坐不住的,再来这么两回,绝对是会被刷下的。”

    这教舍里面的人几乎都走光了,因为他们中午要到程家做客,卢书晴先走了,因此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遗玉便分析道:

    “你可别忘了,那被选出来的人,有的是要留京负责修撰,有的则是要在外巡游的,想必不会只重耐性,也要有像你这般活泼的才行。”

    程小凤被她一番话说的放心不少,便又有了笑脸,“说的对,我就是冲着那巡游的名额去的。”

    稍后,三人乘了马车去到程府,程夫人热情地招待了他们,席间先是让卢智回去给卢中植带话,等出门在外的程咬金回来以后,必定再登门造访。

    而后竟是在几人或疑惑或意外的目光中,向遗玉道了谢,只说是为了礼艺比试那日的事,卢智和遗玉便明白过来。

    为了不让程小凤做最差,遗玉坑了长孙娴,这事并没多少人看得出来,毕竟当时两人相争是因为银簪而起,一片慌乱中,谁又记得四十多个人里,程小凤没有到场,顶多当她是“落井下石”罢了。

    程小凤在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毕竟不是什么好宣扬的事情,程夫人和遗玉这明白人都缄口不提,她又去问卢智,却被他夹了一块肉放在她碗里,道:

    “多吃些,补补。”

    这一块肉,便堵了她的嘴,坐在对面的程夫人两眼一亮,暗自点头,可坐在卢智身边的遗玉,却是低头闷笑,只因卢智夹给程小凤的,乃是这满桌子肉食中唯一的一盘猪头肉。

    ***

    太极宫偏殿书房

    批阅了一个午间公文的李世民,刚刚在书房的软榻上躺下,便有宫人隔着屏风来报:

    “陛下,尚书仆射长孙无忌求见。”

    伸手轻拍了几下榻面,倦意消退,他便传了人觐见。

    一刻钟后,长孙无忌才被人领着从宫门外,进到太极殿中。他对着眼前屏风后面隐约的人影一拜,道:

    “参见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仍靠坐在屏风后面的李世民,出声退去了屋里侍候的宫人,听到门扉关合的声响后,才有些随意道:

    “自己去搬个凳子过来坐,朕这会儿实在是疲乏,就不挪地方了。”

    “谢陛下。”长孙无忌并没推拒,他到一旁搬个了小墩儿,走到屏风一侧坐下后,抬眼看着面带倦色的李世民,不掩其忧道:

    “臣朝会时,便见得您气色有异,恕臣直言,您要休息好,保重身体,才是万民之福。”

    这君臣两人,实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中间又有长孙皇后这层关系在,一同经历了建基和朝变几十年,情谊自然非同等闲君臣,若真是抛开了身份,说是堪比手足也不为过。

    李世民伸手拧着眉心,道:“最近烦心的事多——不提那些,你来见朕,是有何事?”

    “不怕皇上听了更加心烦,臣想说的,是几天前怀国公府上,认亲一事。”

第三一四章 两殿事发

    日渐西落,恢宏的太极殿坐落在一片由淡转浓的金棕色里,一名身着金鸾绕霞华服的宫装妇人,在一群宫娥的陪同下,缓缓走向一处偏殿。

    守在殿外的宫人见到人影,隔得远远便躬身相迎,却没有一个不长心地高喊出声,打扰里面仍在谈话的一对君臣。

    长孙皇后点了一名眼熟的宦官,指了下殿内,道:“在里面多久了?”

    “回皇后娘娘,有一个多时辰了。”

    长孙皇后正要皱眉,便见一道人影从不远处敞开的殿门内走了出来,正是她几日未见的兄长。

    因是宫里,又在太极殿附近,两人便没像在宫外那般随便,长孙无忌行了礼后,长孙皇后才引着他站到一旁的雕栏边上,问道:

    “大哥,你是不是来同皇上说那房卢两家之事?”

    “真是瞒不过你。”

    长孙皇后眉头一蹙,道:“皇上重情重义,是以为此事烦心,可他每日单处理国事都要操劳入夜,哪有时间管这私人家事,那两家子糊涂,你怎么也跟着闹。”

    长孙无忌摇头道:“这两家人若不安生,朝中也要起乱子,家事牵着国事,如何能不管?你放心,此事很快就会有个结果,我回府去了,你好好侍奉陛下。”

    说完便又是一礼,跟着一名引路宫人,朝宫外走去,长孙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些无奈,转念想到了一个这阵子几乎被她忘掉的人,伸手招来贴身的大宫女,低声吩咐道:

    “你记得明日早朝之时,到房大人家中,把他家中那位夫人接进宫,本宫有话要问她。”

    “奴婢记下了。”

    ***

    自卢氏母子认祖归宗起,整整三日,朝中百官乃至长安城里的一小半的百姓,皆以得知房乔之母大闹卢家祠堂之事,这位三品大员的亲母行为固然让人咂舌,可她此举背后的含义,却更是人茶余饭后闲谈下酒的好料——房母“错认”了怀国公新认下的一家亲,是当年被安王掳走的房家妻小。

    看热闹的人,自然是巴不得越闹腾越好,因此,在房乔不见人影,卢中植只字未提的情况下,今天上朝时,终于见到这前不久才“决裂”的翁婿两人同时出现在殿中,嗅到不同气味的官员,面上平静,心里却都在猜测着这两家子什么时候才能开战。

    让他们失望的是,别说是闹腾了,一左一右在大殿上分庭而立的两人,这么一个早朝下来,就连眼神都没对上一下。

    散朝前,一伙人正等着回去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俩人是什么意思,一个派了老娘上人家宗祠闹腾,一个则是光嘴上说要报复,却跟打雷放屁不听响一样,让人郁闷。

    然而,已经走下龙椅的皇上顿足之后,回头一句话,却让一殿等着看热闹的人,郁闷之情一扫而空。

    “房卿,卢卿,你们两个留下,朕有事要问。”

    看着那道赭黄的身影消失在帷幔之后,房乔垂下了头,卢中植却是当场面色一紧,知道这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

    房老夫人这两日的情况不错,已经不再时时呓语,吃得下睡得着,只是除了梦话,醒着却不愿意多开口,多是靠在床头发呆。丽娘从昨日起,便没有整日服侍在侧了,但今儿还是一大早用过饭,就上老夫人院中逛了一圈,看着她用饭躺下后才离开,近几日侍候这十年也难得一病的老妇,让她在下人和房乔面前很是赚了些印象分,不过是跑腿便能落个好名声,她也不吝这点儿路。

    转到烘暖的正房刚刚坐下,在外面行走时,身上带的寒气儿还没驱散,便有下人递了快牌子进来,跟在房乔身边十几年,也算见多识广的她,一眼便认出这里是宫中之物,随感不解,但还是匆忙请了人入府说话。

    大半个时辰后,换了一身正经八百的锦缎的丽娘,跟在一名宫娥身后,行走在宫墙之下,一想到即将要见着的人,比起刚才在路上,更要激动几分。

    十几年了,若是时常能听到百姓对皇后的称赞声,她都险要忘记,自己是从哪出来的,虽她现在已是......可到底是曾经同皇后有着主从关系的,以前她身份低,就算有心攀上也无力。今日既然能够得见,不管皇后找她来是做什么,她都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才是。

    脑中晃过在药气弥漫的卧房里,一双年轻而溢满恨意的眼睛,她抿了抿唇,放在袖中的双拳握紧。

    ***

    两仪殿东阁

    李世民接过宫娥递上来茶盏,待屋里不敢紧要的宫人都退下,不大的暖阁里算上他只剩下三人时,吹了一口冒着一缕白烟的茶面,看着躬身立在一丈远外的两人,没有像往常一般赐座,任由他们一老残一体虚俩个立着,问道:

    “说吧,最近这又是闹的哪一出,整个朝上都被你们俩搞的人心惶惶的。”

    “微臣惶恐。”

    该说卢中植和房乔是有默契还是怎地,听了皇帝的话,两人竟异口同声地撩起衣摆跪了下来,之后便又没了音儿。

    “怎么,这长安城里都快传遍的大事,你们就不愿意讲给朕听听?”李世民似是在同他们拉家常一般,对着两个变了闷葫芦的臣子,点头道:

    “既然你们不同朕讲,那朕就讲给你们听听如何?”

    房乔和卢中植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端端正正靠在软背上的君王,饮了一口热茶后,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们,开口道:

    “先来说说卢卿。自打朕登基,你一去云游便是足足九个年头,连个口信都不知道往京里捎,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朕自然是高兴的,可你这凡事不爱同朕打招呼的毛病,倒是养成习惯了不成?”

    说到这里,除了语气没变外,已经是近乎责问了,卢中植连忙俯下身。

    “卢卿是不是以为,认门嫡亲是你们卢家的事,同朕这李姓不相干,所以事前压根没想着同朕提,这事后,更觉得没必要与朕说了。”

    “臣知罪。”

    “不,你没罪,律令里面哪条也没规定,你们这些做臣子的随便认门亲戚,随口同人说要决裂,就非要同皇帝打招呼的,”他声音陡然一沉,“哪怕是身有当朝一品勋爵,我大唐声名赫赫的怀国公!”

    虽无罪,却触怒龙颜,李世民这话,别人听不出来,可屋里这俩都明白,他是在暗指卢中植公开同房府决裂一事。

    “臣知罪。”卢中植还是那么一句。

    “陛下息怒。”这下连房乔也跟着一起趴下了。

    李世民饮了第二口茶,再抬头时,脸上刚才的厉色似从未有过一般,“房卿,你来说说,朕是怒在何处?”

    绕是房乔比卢中植更有心理准备,被皇帝这么一问,表情一僵,却接不上话,怎么回答,皇帝刚才发怒是说的卢中植,难道要他开口说自己老丈人不是?虽然那老爷子如今自己都不承认和他有这关系。

    见他不答话,李世民竟是笑出了两声,“他不说,你也不说,那好,还让朕来说。这回咱们就说说房卿好了,朕且问你,前些日子,你母卧病在床,朕是否交待过,要你在家侍奉老母,暂且不要出门的?”

    “是。”

    不慌不忙地将茶杯中剩下的茶水都饮下,李世民淡淡地道:“那你告诉朕,二十三日当晚,怀国公府里,在卢家宗祠前面大闹,出尽风头和佯相的,是谁?”

    “......是家母。”

    “啪嗒!”猛地一声脆响,刚才还捧在人手中的青瓷杯子,就这么在房卢两人面前粉身碎骨,有两块碎片溅到了房乔的脸上,飞快地擦出两道猫爪一样的血痕,如此足以见得这一摔,是含着多大的怒气。鲜少发怒的君主,一怒起来,才真正是要人命的!

    房卢两人面色皆有些发白,可这还没完,脸上不见刚才半丝儿笑意的李世民,寒着脸,紧接着便怒斥出声:“你们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对朕是能坑就坑,能瞒就瞒,阳奉阴违不说,现如今,还要再加上一条——欺君!”

    欺君!

    卢中植眼皮子一阵乱跳,房乔亦是嘴里心里发苦,他只道是长孙无忌帮他到皇上面前求个决断,怎么这会儿倒是一副要拿他们两个开刀的模样!

    发完了脾气,李世民脸上的寒色却没半点消退的迹象,趁着两人惶惶之时,语调一收,冷声道:“朕给你们个机会,把这子丑寅卯说个清楚,那卢氏母子,到底是谁家的?你们可想清楚了,如若谁有半句虚言——那日后,便再也不用同朕说真话了。”

    ***

    立政殿西阁

    长孙皇后一脸严色地坐在殿台上,身下铺着的是番邦进贡的五色皮制绒毯,台下恭谨跪坐的,是垂头不见颜色的丽娘。

    不知沉默了多久,长孙皇后才道:“刚刚你说的,可都是真的?”虽是叫她来问话,可这么多年没见,人品早不知变得如何。

    丽娘柔顺地俯下身子,恭声道:“臣妇若有半句虚言,来世必当牛马,不能人语。”

    (加更还是放在明天吧,抱头飘走~)

第三一五章 吃官司了

    两仪殿东阁

    龙颜一怒,房乔先开口将自他在龙泉镇找到卢氏之后的事情,大致都讲了一遍:

    “此事要从中秋夜宴之后说起......那名国子监的卢姓学生一时声名大噪,又多有人在臣耳边提及,臣便多事去查了,疑心之下,亲自去了趟龙泉小镇......”

    “可他们误以为臣当年所为,是薄情寡义之举,因此不愿与臣相认。请陛下恕罪,为挽回妻儿,臣便将当年假投安王之事讲明,实是为护他们周全,才假意冷眼,只是话已说尽,却换不得这些年吃尽苦头的妻儿谅解,臣不忍心强迫于他们,便暂将此事放下,寻思着慢慢缓解,可谁知这短短半个月过去,在臣母卧病之时,岳丈便将他们认做了卢家嫡亲。”

    “陛下,事情便是这样子了。臣母那日虽行事失当,可回家之后,便因思孙一病不起,是以于孝于理,如今都必须将他们认回。臣家中留有夫人画像,又有书信笔迹等物可以证明,怀国公府新认下的母子四人,的确是臣之妻儿。请陛下明断。”

    期间两兄妹上门探病,卢智放出讨债之言一事,他半字未提。

    李世民待他讲完之后,便一扭头,盯着跪在地上的卢中植,直接问道:

    “卢卿,他所言属实?”

    卢中植双手撑着地,缓缓抬头,布满褶皱的老脸上,看不出喜怒,一字一句,认真清晰地答道:

    “回皇上,那卢氏母子,是我卢家的人。”

    房乔皱眉,李世民双眼一眯,道:“朕问你的是,他们可是房乔的妻儿?”

    “他们是我卢家的人。”

    房乔眼见李世民又要发怒,连忙出声打岔:“陛下息怒,臣之妻儿的确也算是怀国公家人,此言无误,可否容臣同怀国公说几句?”

    “准。”

    房乔就地跪着转身对着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卢中植,低声道:“岳丈大人,前事是我多有错处,岚娘他们若是同我回府,小婿保证,必定不再做出有负他们之事,事关两家血脉,又岂可儿戏,望岳丈深思。”

    刚刚说完,他便见着卢中植扭过头盯了他一眼,目光在两次呼吸之间,闪出说不出有多复杂的神色,先是恼怒,而后有些庆幸,最后竟落在一种类似于同情的神色上。

    两人都知道,其实这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皇上就是清楚这点,才会把他们单独找来,想要让他们私下解决。不然怎么办,两家互争血脉,各不相让,难道要交给大理寺或是刑部去当成案子来断不成?当朝举足轻重、位极人臣的翁婿二人,大闹争夺子孙的戏码,这不是给整个朝廷丢脸,让天下人都看笑话么!

    “陛下,”卢中植转身伏在地上,态度坚定道:“房大人的话,臣听不明白,那母子四人祭拜过我卢家祖先,现于我卢家族谱之中,姓是我卢家的姓,人,也是我卢家的人。”

    他这是铁了心地不肯合作,甚至连卢家一门的祖先都扯了上来,大有一种“我就是不说也不认,你又能拿我怎么样”的架势!

    卢中植话音落下,房乔暗道一声糟糕,匆忙扭头去看,却不想脸已经黑的不成样子的皇帝不但没有发怒,而是点头道:“好,朕管不了你们这门子家事。”

    说完便不再同时愣住的两人一眼,对门外喊道:

    “来人,传大理寺正卿刘德危!”

    ***

    半个时辰后,房乔和卢中植两人的身影出现在皇城北含光门外,在他们之间站着的,是一名四旬左右的干瘦中年人。

    “唉,房大人、卢大人,你们这又是何苦。”

    房乔略带歉意道:“难为刘大人了,事已至此,您只需秉公处理便可。”

    原来这干瘦男人,正是大理寺中负责三品以上官员司法纠纷的正卿刘德危,李世民把他诏进了宫去,当着三人的面,把房卢两家争亲一案交待了下来,皇帝的原话是——

    “那母子四人的出身,你亲自给朕仔仔细细地查清楚了,三日之后,该是谁家的,就送到谁家去!哪个敢阻挠,视同抗旨不尊!”

    在这时代,是有过继和认养一说,但却断没有把旁人家的嫡子认到自己家名下的道理,只要查到卢氏母子的确是房家妻小,因卢氏一未被房乔休出,二没同他和离,身为房家妇的她,领着三个年不足二十的孩子回家,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看着各家的马车都驶到了跟前,刘德危对着两人分别一礼,道:“两位大人,既然皇上亲口吩咐下来,那这几日,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把这两家纠纷当成案子来审,自然要经过案前取证、对薄公堂等等程序。

    卢中植沉着脸点点头,率先坐上了马车离开。

    ***

    长孙皇后从立正殿赶到两仪殿时,房乔他们已经离开了,接过宫人手里的食盒,她独自一人进到殿中。

    将食盒里的精致小菜放在桌案上后,端着一盅热粥,走到软榻边上坐下,看着背对自己侧卧的赭黄人影,柔声道:

    “陛下,午膳没用,您也不饿么,先进膳可好?”

    李世民侧过身子,脸上已经没了一刻钟前的怒气,只剩下淡淡的倦意,“谁能想到这交好几十年的两家人,到头来竟是假戏真做,反目成仇,连朕都劝不住。”

    长孙皇后问道:“那皇上最后是怎么处理的。”

    “朕交给大理寺去办了。”

    “啊?”听到这出人意料的答案,她脸上一愣,好半天后,才面带着不赞同之色,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闹大,听说朝中这两日已经是议论纷纷了。”

    李世民哼笑一声,“他们两个都不怕丢人,朕又有什么好怕的。”

    长孙皇后将盅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道:“陛下,其实,这症结所在,并非是房大人和卢大人,而是那卢氏母子。”

    ***

    择人撰书之举,在国子监进行到第三天下午,人数锐减到了二十一人,主要被刷下去的,都是国子监的学生,不过遗玉、卢智、程小凤还有卢书晴都还在。

    下学之后回到怀国公府,进门卢智和遗玉便被下人领着去了卢中植的书房,卢氏则已经等在那里。

    将中午留朝时候发生的事情毫不隐瞒地对母子三人讲了一遍。

    来时便预料到不会是什么好消息的遗玉,听他说到皇上把事情交给了大理寺处理后,还是大感讶然。按着卢智先前的安排,认了这门亲,就是为了等房乔要人时候,让卢中植出头去扛,看在当年拥立之功,皇上是不会为难的,可谁能想到,皇上竟然直接把他们当球踢给了大理寺,这该如何是好?

    卢中植最后长叹道:“我只当皇上不会任由此事闹大,可到底是圣心难测,他竟是撇了朝廷脸面,命大理寺彻查此事。”

    卢氏忍住没插话,听他讲完,才忙道:“爹您不该这般触怒皇上的,若是他一怒之下——”

    卢中植摆了摆手,“不怕,皇上对我留有情谊,咱们不说这个。明日大理寺肯定会来提人,房乔手里肯定有能证明你身份的证据,咱们来商量下,介时该如何应对是好。”

    “呵呵。”就在三人担忧之时,刚才还一脸沉思的卢智却轻笑了两声。

    这都惹上官司了,还笑的出来!遗玉瞥他一眼,心头却是一松,知道他肯定藏着什么后招。

    果然,卢智在卢氏的瞪视中,止住了笑,道:“交给大理寺来审,其实是件好事才对。”

    卢中植也知道这孙子主意多,忙问道:“怎么说?”

    卢智不慌不忙道:“您离京多年,就算皇上有情谊在,也多不过抛掉名声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的房乔,若是此事要皇上去处理,难免偏颇房乔,可交给大理寺,又有皇上的那句话在,绝对是会公正审案的。”

    卢中植道,“大理寺审,我们也占不了什么好处,房乔今日当着我的面,同皇上明说,他留有你娘的画像和笔迹可以作证,介时只需拿了画像出来比照,再让你娘写上几个字。”

    十三年过去,卢氏容貌并没老去多少,可气质却变多了,不熟悉的人隔了这么多年认不出,熟悉的人却能凭着画像把人给认出来。

    卢氏听他说到这岔子,忍不住皱眉道:“就算是有画像,也有三分失真,这世上模样像的人多了去。至于那字迹...大不了就说我不会写字!”

    听到她这么说,遗玉转过头去捂着嘴,闷笑起来,不会写字倒是个好说法,可这不是明摆着耍无赖么。

    不同于兄妹俩的哭笑不得,卢中植却捋着胡子点头道:“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眼见这父女俩越说越不靠谱,卢智正要开口,却被门外突然传来的禀报声打断——

    “太老爷,长孙大人怒气冲冲地带着一群官兵上门,说要捉拿大少爷,老爷让小的请您赶紧过去!”

第三一六章 要开审了

    (粉红541加更)

    此时天色已晚,一头雾水的卢中植带着卢智赶到前院时,远远便见着一片火把攒动,前厅门口对峙着两群人。

    一方自然是国公府的护院家丁,另一方则是二十多名官兵,看那整齐划一的衣着,竟是长安城内的护卫军!

    两方之前,各立三两个人出来说话,卢家这边的自然是卢荣远和卢荣和两兄弟,对面一脸火气的却是一名年过五旬的高个儿老者。

    卢中植走到跟前时,对峙的双方正在争执,见他过来,同时停下,那高个子老者绷着脸伸手对卢中植草草一礼,不等他开口,便伸手一指他身旁的卢智,问道:

    “你就是国子监那个叫卢智的学生?”

    这说话的人,是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的族叔,被先帝封为薛国公,官拜三品的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和卢中植同为开国功臣的他,却是个备受争议之人,早年因为贪污被剥了一身官禄,可过了一年又被皇上重新还了回去,这人是不贪污了,可性子却更是麻缠。卢中植本就同他不甚交好,十几年过去,更是半点情谊不留。

    卢智没有点头,却有一名陌生青年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一句,同时点点头。

    长孙顺德便冷哼一声,对着身后一挥手,“拿下!”

    “慢着!”卢中植一嗓子便让他身后的官兵脚步顿下,厉声道:“长孙大人,你夜闯我府上,不分原由便要拿我孙子,是何道理!”

    “道理?道理还是留着他自己到刑部去讲吧,若是让我在这里说出来,那可就不是抓一个人这么简单了。”长孙顺德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牌子拎在手上,示于两人眼前。

    卢智眉头一皱,伸手摸向腰间荷囊,却不见了白日还在身上的国子监牌子。

    这又是护卫军又是刑部的,不说明白,卢中植怎么可能任由他带人走,正要再行阻拦,却见长孙顺德身旁走出来一名青年安抚了他之后,请了卢中植借一步说话。

    卢中植得了他几句耳语,陡然色变,沉声对着长孙顺德道:“我敢拿项上人头担保,这件事绝无可能是孙儿所为。这块牌子应该是被谁窃去的。”

    长孙顺德有些不耐烦道:“是不是有他的份儿,到刑部一审便知,我也与你保证,若是与他无关,谁也动不了他半根手指。”

    卢智将几人脸色看在眼里,又听到了几个敏感的字眼,心中一番计较,出声道:“祖父,我同长孙大人一去便是,相信这其中定有误会,解释清楚便好。”

    卢中植知事不可违,便折中对长孙顺德道:“那老夫便陪你们同去走上一趟。”

    长孙顺德先是没好气道:“你若想去,我还能拦你不成,”而后音量一轻,近乎自语:“出了这档子事、刚好让我碰上,这大晚上的,想不管都不行,真是晦气...”

    原来,今天下午长孙顺德在酒楼喝酒时候,意外听见了隔壁雅间的突厥人密议,早年带兵的他多少能听懂几句,知这些人是突厥奸细,便派了下人去找来一群护卫兵,把这些奸细拿下,本想着捕了活口能立功,可这些人却都当场服毒自缢,从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搜出来,却在那雅间里,发现了一块国子监的学生牌子,上面刻的,正是卢智的名字。

    是以,耽搁了半天功夫的他,才会揣着一肚子火气,一路带着人直接找到国公府。

    ***

    夜半,遗玉同卢氏躺在一张床上,待她呼吸终于平稳之后,方才伸手轻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

    卢智被人领到刑部去,虽说有卢老爷子在大可不必担忧,但皇上刚刚下命彻查他们一家人的身份,便突然出了这样的麻烦事,让她无法不怀疑到房乔的头上。

    明日大理寺必会来人提他们前去问话,怎样应对房乔,晚上那会儿看着卢智的样子,他是半点也不担忧房乔拿出画像什么的证明他们身份,只是还没来及和他们通气,便被人抓了去。

    两件麻烦事撞到了一起,她只希望明天卢中植和卢智能及时回来才好,不然就只能靠着她娘晚上说的方法,暂且耍回无赖了。

    脑子里杂七杂八想了一通,遗玉也渐渐沉入了梦乡,而在这长安城中的另一处,却有个倒霉又可怜的人整夜都不能入眠。

    ***

    第二日是个阴天,过了辰时还不见半点阳。

    朝会之时,因昨日房卢两人被留朝,一些好事的官员一进到殿中,便搜寻他们身影,可直到散朝也没见他们人来,恰是这样,才更能说明是出了事的。

    大理寺卿刘德危因得了圣命,昨日下午便着手准备起今日的审问,早朝也没有到场,于是这些官员们,竟是无人得知皇上下了诏让他彻查房卢两家纠纷之事。因非初一和十五,朝会来的都是京城里品级排得上号的官员,好在还有一名昨日听了些内情的从四品少卿在场。

    恰这人便是个多嘴的,于是百十号人一路出了皇宫,步行到长长的皇城门口时候,口耳相传之下,有一半以上的人,都知道了大理寺今日会审房卢两家之事。这些人大多是有官品在,职能却不上不下的好事者,像是杜如晦之辈,是不会掺合到他们中间去的。

    想看热闹吗,那是当然。但是大理寺审案,又怎会允许他们旁观,于是乎,一群人便明里暗里央了那少卿,许足了酒宴,只为能听个囫囵的一手消息。

    这头少卿被人围堵,那头刘德危却是因这既没原告也被告,这辈子头一次遇上翁婿之间抢夺子孙妻儿的糊涂案子,一个头两个大,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案子审理不好,必当遭两家埋怨和皇上的不满,就是审理好了,也会落得一家怨恨,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一点口风都没落,这让他踟躇了一个晚上,才下定了决心——审,按规矩来,该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

    再说怀国公府,遗玉早上,是在卢氏的唤声中醒来的。

    早点吃到一半,卢荣远他们便到院中,按着昨日卢中植的交待,陪着他们同等大理寺来传人。卢智和卢中植一夜未归,府上派去问信的人,只得了卢老爷子一句口信,说是不用担忧,却没言明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卢景姗看着桌上没动几口的饭菜,帮母女俩分别盛了一碗甜粥放在手边,劝道:“昨晚你们便不好好吃饭,今天的事情肯定多,这会儿不多吃些,别到时没了力气。”

    卢氏听后觉得有理,便又喝了半碗粥,遗玉也多啃了两个包子,想着等下把上次给李泰换剩下的镇魂翻出来,和卢氏一人吃上一粒。抛开审案不审案的,今日可是要见房乔那家子,怎么能在精神头上输了去。

    卢荣远道:“别急,慢慢吃,大理寺照常是巳时以后才开务,这会儿才刚过辰时,来传人少说也是半个时辰后的事。”而后犹豫着对遗玉道:“我看你用完早饭还是回学里去吧,最近不是正在选那撰书之人,耽搁这么一上午,定是会被刷下来的。这边有我们陪着你娘,不会出事的。”

    其实这里面暂时是没遗玉什么事儿的,卢氏离家时候,她还在娘胎里待着呢。要证明他们一家四口身份,多是从卢氏身上先下手。

    遗玉边咽下嘴里的包子,边摇头道:“大哥许是赶不回来了,二哥也不在,我要陪着娘。那撰书虽是件好事,可我年纪到底是小,想来到最后还是会被刷下,不如早早就放弃了为好。”

    如今留下的二十来个人里,除了她、长孙夕、卢书晴年纪较小外,都是十六开外的青年,撰书时需几年光阴,她真是参与到里面去,等书成,恐怕也要嫁人生子了。同眼下的事情相比,那些名声于她来说,实在不值一提。

    卢氏知道她是不放心自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想去就跟着去,又不是犯了杀人放火的案,他们吃不了咱们的。”

    “说的对,”卢景姗上下打量了遗玉身上的学院常服还有卢氏身上简单的着装,不满道:

    “你们这模样可不行,吃完了饭,赶紧去把衣裳换了,把该戴的都戴上,该穿的都穿上,就算不能承认身份,也要让那姓房的知道,咱们现如今过的好好的,可不稀罕当他房家的夫人小姐!”

    遗玉擦着嘴应和道:“是啊娘,您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到时候让那人看得,却认不得,干着急,穷上火,嘿嘿。”

    卢氏对房乔一事,已然放开,听她们这么开玩笑,心情反而放松不少。于是用完早点后,愣是被卢景姗折腾了半个时辰,刚刚在臂弯上挂好描金的披帛,便有下人来报,大理寺派了官差来,传卢中植、卢氏还有卢智过去。

    等事先半点都不知情的赵氏和窦氏,得了大理寺来传人的消息时,卢氏兄妹四人并着遗玉,已经乘着马车,在官差的护送下,去了大理寺。

    而另一头,气定神闲地在刑部宿馆里面被禁闭了一夜的卢智,却第二次被人领出来问话,卢老爷子在呈远楼安排人查探了一夜的消息,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帮他洗脱嫌疑的证据。只等着走个过场,便能将人给放出来。

    (加更奉上)

第三一七章 阵仗十足

    外面天色很阴,侍女们将妆台边上的纱灯点亮后,才小心地按着吩咐极尽精细地为镜前的妇人梳妆。

    自昨日听闻今天会在大理寺审讯后,丽娘昨晚几乎都没合眼,房乔也没到她院子里休息,听下人说,是在书房坐到三更,才回正房去睡下。

    小半个时辰后,站在铜镜前审视了里面的女人,丽娘皱着眉头,指着头顶的金钗,对两旁的侍女道:

    “这支、这支、还有这些,都换成玉饰或花簪。”

    今日必能见那妇人,十三年来头一次相见,她心里怎能没有一较长短之意,奈何已经不是芳华女子,再靠着满头金饰压人,贵气是足,却也俗气的很,倒不如柔婉一些,比起那妇人的烈性,更能显出她的温情。

    跟了房乔十几年,她自认虽始终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可日日猜心,千百个日夜,早让她懂得如何迎逢男人的喜好。看不见摸不着,总想着才会更惦记,房乔这样的男人,在她看来,怎是卢氏那样缺心少筋的女人能懂得的。

    借了几次线道本想着让那偏执的男人掺上一脚,好拦住房乔和卢氏母子相认,却让事情越变越对她不利,也让她明白,若房乔真是一心要让他们回来,她是如何也拦不了,既然拦不了,那倒不如帮他达成所愿,然后再......

    如此,换了一套素雅的首饰,又对镜多补了两层白霜,将岁月的流纹遮挡干净后,她才择了一条半新不旧的衣裙,又肩系上一件十成新的雪白裘绒,竟像是年轻了两三岁。

    她赶到正房厅里时候,房乔已经用罢了早饭,视线在她身上扫过,比前几日多停留了片刻,温声道:

    “这裘绒你穿着倒是合身。”

    丽娘含蓄地一笑,道:“今儿天冷,便随手套上了。”

    虽是得了他夸赞,但见到他比昨日明显好上许多的气色、新换的衣裳、理清的面容,还有时不时看向刻漏的举动,还是让她衣袖下叠合的双手拧到一起,忍住酸气,询问了他是否将东西都准备妥当后,便倒了茶,和他一起等大理寺来人。

    ***

    位于皇城朱雀门南的大理寺,是由三部分组成,官员处理公务之所、审案之所以及关押着许多重犯、固若金汤的大理寺牢狱。

    遗玉一家人乘着马车直接驶入坊内,在一处审院门前停下,一下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两面嵌着四颗珠圆门簪的实木大门之上,用树脂漆黑的大块朱字匾额,端端正正一个带着罡气的“理”字刻在上面,却看不出是这京城哪名大家手笔。

    门前左右分立着一名手拄陌刀、身着乌衣的青年护卫,见到门口突然多出这么一大家子人,仅是板着脸瞄了一眼,便又目不斜视地扭过头去。

    前去国公府传话的两名官差,一名前去寄马,一名引着他们进院。这审院之内的布局,比同家宅院落,乃是宽宽敞敞、四四方方,端的是一目了然,仅东北角有一门洞引向后院,院角栽着四五棵冠高及过屋檐的树木,因为光秃才更显笔直。

    院中三面皆是厅堂,正北那间最大的三扇对门大开的审堂门外,纵列着六名和门外一样打扮的护卫。遗玉环顾了一圈这严肃又冷清的地方,也不知是皇上特意吩咐,还是近日来作奸犯科的案发率下降,竟是单独拨了这么大块地方来审他们这起民事纠纷。

    北厅里,审案官吏都还在后堂,同样被传来问话的房乔和丽娘,先到了一刻钟,但就是等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也让房乔有些难耐。昨日他是有想过先到国公府去看看,毕竟今日一个弄不好,双方便会扯破脸,可心知想要心平气和解决这件事绝无可能的他,还是打消了那个可能会适得其反的想法。

    对大理寺审案一事,手握足够东西能证明卢氏他们身份的他,反而并不是信心十足,总觉得在那个对他成见颇深的儿子那里,会出什么漏子——但不管怎样,事已至此,不但老母在文武百官面前露了回脸,而且闹到了皇上那里,将卢氏他们认回,他势在必得。

    特殊案件特殊对待,官差事先得了知会,便直接带着人朝北面厅堂走去。那厅门内立有一黝衫小役,远远见着他们一行从门外进来,便对着里面扬声一报,房乔转身看去,丽娘伸手扶了下髻上花簪,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站近了一步。

    一行人缓缓走进,看着那走在两名大舅子身后隐隐约约的人影,双拳紧握的房乔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比想象中更要紧张上几分,算来这是他十三年过去,第二次正面对上卢氏,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难免想见到她,却又有些害怕面对她。

    但一想到那日在龙泉镇的小院中,卢氏满面泪流的样子,房乔的心里多少又有了些底气,若是不在意他,又怎会对他有那么大的反应。说实话,对老母上卢家闹事,他甚至是庆幸多一些,若非她将事情闹大,他还下不了决心用这般强硬的手段。

    尽管龙泉镇一见之后,他曾经做好了孤老一生的准备,可在内心深处,又怎么会不留着一丝奢望,想要回十三年前那个和美温馨的家庭。

    就这么有些出神地看着门外,人已经前后从离他两丈院的偏门走进来,待目所能及那另他夜不能寐的妇人,房乔还是没能忍住轻唤了一声:

    “岚娘。”

    毫不意外的,卢氏没有半点反应地继续扭着头,同一旁的卢景姗低语,而人高马大的卢荣远仅是一个侧身便挡住了房乔的视线。

    比起两个舅舅的怒目相对,遗玉倒是心平气和地看过去,房乔今日看着脸色比那日找他们到房府探病要好上许多,不知是不是着了身秋色深衣的缘故,其实撇开一切恩怨不谈,她这死鬼爹爹本身还是很有一番资本的。

    年过四旬仍旧儒雅俊俏的样貌,不提那高官厚禄,单是那一身大受长安城从十四到四十女性皆相追捧的“忧郁”文人气质,也是十足的招蜂引蝶体质。想到这里,再看向低眉顺眼地站在他身边的丽娘,遗玉便多了一丝“敬佩”,守着这么个男人,十几年只下了一枚蛋的,还是个稀黄的,就这样,也能保住没让他被什么美娘、秀娘的拐跑,到真是不容易了。

    这厅里是极宽敞的,快要及上当日五院艺比的君子楼一间底层,两拨人一靠左、一挨右,房乔只瞄上了一眼,卢氏就被挡住,他便收回目光,对着大舅子二舅子一礼,侧目察觉到遗玉在他和丽娘身上来回游移的古怪目光,想要出声招呼,但因记着在丝绸铺子里,这小姑娘是多么伶牙俐齿又难缠,张了张嘴,还是作罢。

    转而询问卢荣远道:“大哥,不知岳丈和智儿为何没有来?”

    卢荣远没好气道:“别叫的那么亲,我们两家现如今可是对头。”

    身为武官的卢家大老爷,脾气可不算是好,开口便呛了他一记,房乔并不生气,转而去问那引路的官差,一个小差怎么敢瞒他,但他也知道的不多,只说是爷孙俩被刑部请去议事,恐会迟来。

    这话说的好听,可心思细腻的房乔却知道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正要再厚着脸皮询问,便听院内有钟鸣起,一屋子的人都自觉地面朝着北面审席站好,不再言语。

    钟鸣六响,是为重鸣,皇上亲自吩咐下来的,当然有所不同,在余音回荡时,打厅内西北角的通往后堂的门中,相继走出几道人影,走到正北翘头长案站定的是这案子的主审,注定要两头不落好的、倒霉的大理寺卿刘德危,左侧另有一名少卿、两名大理丞听审,右侧正将手里卷册都放于桌上的是一名大理主簿,另有六名八品小官儿的大理评事在场。

    见这派头,不光是遗玉,就连房乔也面色僵硬了一下,这哪里是审件民事小案的模样,就是审得贪赃枉法杀人害命,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并不知道,刘德危喊上这么多人助阵,除了表示重视之外,还是有些私心的,想着等案子落下,好歹不用他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埋怨了不是。

    按着套路,主簿对着卷册一个个点名之后,把来的勾上没来的划去,又钟鸣一遍,刘德危说了些场面话,众大理寺官员落座,这便是要开堂审案了。

    主簿拿起昨晚整理好的讼词,扬声念道:“中书令房乔家中,十三年前失散妻儿三人,一腹胎,今怀国公卢中植新认嫡亲,卢氏平岚、卢智、卢俊、卢遗玉四人,疑为当年房家妻小,大理寺承圣上所诏,特自今日起立案而审,彻查卢氏母子四人身份,决其所归,是以。”

    遗玉听他说到“一腹胎”时,心中有丝异样流过,但很快便又因察觉到卢氏身体的紧绷,忽略了过去,借着长长衣袖的遮掩,拉住了卢氏的手,待她扭头时候,仰着脑袋冲她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换来她一抹浅笑。

第三一八章 措不及防

    主簿话音落下,又将刚才记下的名单递到北堂翘足案头。

    “啪!”便听醒木一响,两列手持棍杖的差役小步从门外跑进来,分别在堂上两侧八根立柱下纵列站定,将于案的一群人围在堂上,刘德危正襟危坐,再看堂下房卢俩家,便像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怀国公卢中植何在?”

    大理寺审案,传人未能到场,照理说是要受责罚的,但卢中植和卢智是因特殊情况,便可免罪。刘德危之前已经听了小役来报了卢中植去向,但在堂上还是要走个过场。

    卢荣远上前三步,一礼后,道:“家父与内侄卢智昨夜被刑部来人传走,至今未归,故而未能到场,望大家见谅,若有所问,下官定当如实以告。”

    “堂下何人?”

    “下官乃是怀国公长子卢荣远。”

    刘德危点点头,怀国公不在场,今日上午要问的事,他长子也是卢家可以做主的。

    “卢荣远,公堂之上,不可虚言,本官问你,本月二十三日卢家大开宗祠,让下的卢氏母子四人,同你们卢家究竟是何干系。”

    “回大人,卢氏母子乃是家父族叔一脉亲眷,在认亲之前,按辈分,卢氏亡夫该是唤家父为叔父的。”

    听着这回答,房乔毫不意外,刘德危则是盯着卢荣远表情,作为主审官,他是不能带有半点偏颇去处理此案的,可对案件走向,心里也要有谱才是,现今通过已经了解到的事实,在客观事实上,无论从哪看,卢氏都并非房家妻小,可在主观心态上,却觉得他们是的可能性更大。

    但审案断案,要得便是口供和证据,结果全由这些而定,无关乎他的猜想。

    这有些干瘦的中年人听过卢荣远的话后,便让主簿将在户部和礼部调来的有关卢家母子的籍贯文卷奉上,当着众人的面翻阅了一遍,而后抬头一扫分立大厅两侧的俩家人,扬声道:

    “中书令房乔何在?”

    房乔同样上前三步,在卢荣远身边站定,一揖后道:“本官在。”他是比刘德危品级要高上一层,所以不用自称为下。

    遗玉是第一次见识大理寺审案,前后左右将厅堂打量了个遍,从刘德危下手所坐的一干大理寺职官,到一群长相路人甲的差役,从主簿案头的一叠叠卷册书纸,到这宽敞的屋子里八根顶梁立柱,直到传了房乔上前问话,才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本官问你,本月二十三日卢家大开宗祠,让下的卢氏母子四人,同你们房家究竟是何干系?”

    “回大人,”房乔毫不犹豫道:“他们乃是房某于十三年前失散的妻儿。”

    遗玉一撇嘴,刚才卢荣远说“假话”时候,她是觉得贴心,和这回换房乔说了“真话”,怎么她心里就那么别扭呢,就好像是别人托付给他的东西被他不珍惜给弄丢了,一直报着找不着拉倒的想法过了十几年,突然见着那东西又出现在当初托付他的人家,他还有底气地大声道“这些是我的”一般。

    “房府丽娘何在?”

    体态姣好的妇人盈盈上前一拜,刘德危上下打量之后,道:“十三年前你入得房家为妾,是曾见过当家主母的,那晚卢家祭祖你也在场,听闻你口称卢氏为大夫人,本官问你,不得虚言,现今怀国公府的卢氏,可是你昔日主母?”

    丽娘扭头看了一眼被挡在卢荣和身后,只能见着侧面的卢氏,压下心头怨忿,柔声道:“正是。”

    “啪!”醒木再响,刘德危板起脸来,正色道:“你们二人莫要信口开河,从这母子四人的户籍文卷上来看,这卢氏当是卢家妇才对,她有亡夫一名早逝,怎么就成了房大人你的夫人?”

    房乔前阵子便得知了卢氏他们户籍被动手脚的事,也曾让人着手查实过,却找不到半点有力的改动痕迹,就连他们迁户到卢家之前,那作假的缁义县身份,也确实是有这么一家子寡妇。对他那岳丈不显山露水的本事,他是知道一些的,因此便也不纠结那些文纸上东西,坚持道:

    “不管文卷上面写的如何,她为我妇乃是事实,我有当年书信和画像能够证实,她便是我房某人的妻子。”

    说着他便指了一下身后房府下人手上捧着,精装在一长一扁两只盒子,里面正是他昨日挑选出来最像现在卢氏的画像还有两封书信。

    遗玉皱眉,得,他还真是拿了画像和书信出来,看来他们是要准备好耍赖了。

    老二卢荣和没被叫到名字,却在这时站了出来,冷笑道:“房乔,这世上相像之人甚多,仅凭一幅画像便想指鹿为马,未免可笑了吧。”

    卢景姗自打进厅见着房乔和丽娘,就气不打一处来,她也是为人妇者,自然最恨姬妾之流,眼见丽娘一身精贵,眉眼尽是娇宠模样,单单肩上披的那件裘绒便值当七八百两,在替卢氏不值的同时,于兄长话音落下后,性子泼辣的她,便紧接着对房乔讥讽道:

    “房大人,若说有画像便能辨人,那我也不怕丢丑说一说,我那夫君是个好风流的,屋里收藏了不少秦淮河畔娼妓画像,我看着你身旁的妇人,倒是像极了我见过的一幅,是不是我把那画像寻来,便可将这女人当了娼送到馆子里去!”

    丽娘哪里想到老老实实站在一边还会被人点着名字辱骂,脸上一阵青白,却默不作声地又往房乔身后挪了挪。房乔眉头一皱,刚刚一个“你”到嘴边,余光瞄见遗玉脸上隐约看笑话的模样,忽然想起那日在丝绸铺子里,他为妻女出头,这小女儿也是这般看着他,让他心里不觉有些闷闷的,没能继续说下去。

    卢景姗过了嘴瘾,正要再出讥言,却听“啪”的一声醒木响动,刘德危带些怒气道:“公堂之上,岂可如此胡闹,若再口无遮拦,责棍十,退下!”

    卢氏伸手把卢景姗拉了回来,冲她摇摇头,她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瞪了一眼房乔,便不再开口。

    房乔看了一眼卢氏,而后在刘德危的示意下,继续道:“内人这十几年来,容貌未有大变,前‘娄公’案便是借着画像断得,望大人明察。”

    ‘娄公’案说的是去年在长安城里闹得挺大的一件杀人案,出了两个凶手‘娄公’,最后便是借着画像决断的,谁知房乔为了加大画像的分量,竟拿这件事出来举例,若是画像当不得证物,岂不是说刑部审理的那件大案做不得数?

    卢家几人暗皱眉头,心道不妙,果然,刘德危侧头询问一旁的少卿及其他几名听证后,点头道:

    “此案是可作为凭证之一。”

    遗玉感到卢氏在袖子下面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原本是打算耍赖混过这画像的,刘德危这么一说,那画像便能当作一件证物了,虽不能全然靠着画像确定卢氏身份,但多来上几件,那刘德危的审判绝对是会开始偏移的!

    可卢景姗刚才才被训斥过,再有插诨打科的不但要挨上板子,反而更让人觉得他们心里有鬼,于是卢荣远他们只能在心里干着急,眼睁睁地看着房乔让人将那两只盒子递了上去,遗玉则攥着右拳,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想着等下该如何应对。

    刘德危亲手打开长条盒子,从里面取出一轴画卷,从手感上说,这画虽收藏得当,但还是轻易能辨出年头已久,在心里暗暗点头,他从卢家和房家刚才的态度上,便看出些许端倪来,知道这卢氏的身份必定有所隐瞒,看了这画,便能他的判断,再多些依据了。

    卢氏拉扯住想要出声的卢景姗,堂下一群人盯着堂上的刘德危将画卷缓缓展开,仅是看了一眼便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卢氏,似是不信眼前看到的,便又低头审视了手中画卷。

    房乔出声,却是看着卢氏,脸上带着些许怀念,道:“大人,此画乃是我与内人成婚三年之时,在她生辰亲手所绘,虽衣饰有所出入,可样貌大人一观便知。”

    刘德危没有答他,可是伸手取过另一只装着书信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和一张契子。

    房乔接着解释:“那书信是当年我在外办差时候内人写与我的,至于那契子,是我夫人年初同大兴干果行签的一笔买卖,落款,正是她亲笔所书,两者字迹,分毫无差。”

    什么!卢氏和遗玉同时瞳孔缩起,眼皮跳动,这、这人必是想到卢氏不肯当场留字,竟然去大兴干果行,弄了那张契子过来!

    糟糕、糟糕,怎么竟把这出给忘记,怎么房乔会想到去大兴干果行找证据!

    霎时间,卢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看的神色。落在刚刚被羞辱的丽娘眼中,却是有些解气的,在她看来,房乔若是一门心思想要做什么事,那岂是这些人能够拦住的。

    (今晚有加更)

第三二二章 初闻红庄

    尽管高高的窗外依稀可闻哗哗的落雨声,屋里的空气却有些沉闷,银香案上摆放的五叶托莲烛台上,五支白烛光火冉冉,在卢氏的侧脸上映出半边橘色的光晕。

    所有的表情都被怔仲盖过,卢氏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出来,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几个字音,“你在...说...什么...”

    韩厉轻呵一声,道:“景岚,你听见了。”

    没等遗玉细细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卢氏便一个转身扭过头去,背对着韩厉,身形异常的僵硬,声音亦然:

    “刚才的话,我只当从没听到过。”

    “可是我会一直记得,我说过,”韩厉的声音带着些得偿所愿的轻松,“这些年来,我常常会想,若我在离京之前,有把这句话说出口,那我至少不会在知道你嫁作人妇之后,整整后悔了十八年。可我又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口,不然我该靠什么支撑二十一年。”

    早在少年相伴时,便心生爱慕,青梅竹马近水楼台,一直以为那轮明月会是自己的,可谁知到头来,却是水中望月,一场空梦。

    “那年带着你和平阳他们所赠之物,我先是去了南方,正值乱世,天下义军甚多,可多是于力有余,于财却不足之流,我便想要借着那笔钱财发家,介时再招兵买马,于是我改名换姓之后,因年轻气盛,第一笔买卖便是跑了西北临洲,带着上万两银子的货物,一路上劫道者并未少见,可都有惊无险地过去,近两个月的路程,眼看就要到达,却在沙路上遇到了一伙沙匪......那些人不是劫道者,是一群杀人如麻的恶人,他们武功不高,凶狠却十足......我在受了些伤后,幸运地逃掉了,丢下了货物,还有那些雇来的人命,活像只丧家犬。”

    他语调平缓地讲述着自己过往的经历,卢氏仍旧背对着他,但遗玉可以看出,她在认真听着。

    “你知道吗,在西北商道上最多的不是商人和马匹还有货物,而是匪。我带着伤纵马跑了半日,出了沙地便再无力气赶路,却又遇上另一伙沙匪,这些人许是今日得了大手,便没有杀我,而是连人带马一同带回了寨中......后来,身无分文、又不识途的我,在那前不着村,后不落店的地方,为了活命,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韩厉将自己如何变成了一名沙匪的事情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可遗玉却听出他话里淡淡的无奈。

    “谁知在那匪窝里一待,便是半年,”他毫不避讳让卢氏知道那段黑暗的过去,“我杀过人,很多,有匪,但更多的是旅人,在饱尝了那段血腥的日子,我庆幸我没有迷失,因为我时刻记得要重振韩家,重新正大光明地站在你的面前。”

    “半年后,早就攒够了路费并且识途的我,离开了匪寨,同那些亡命之徒有了些情分,他们并未拦我。重新回到南方,好在剩下那笔被我秘藏起来的财物并未遗失,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变卖成钱财,买了大量的美酒和粮食,雇了一小队人马,重新朝西北商路而去。”

    听到这里,卢氏喉中发出一声闷响,韩厉话语停顿,似是在等她说些什么,可见她没继续出声,便又讲了下去:

    “因做了半年的匪,我知道怎样在偏僻的沙路和隐蔽的山林中避开劫掠,安全地抵达了我之前待过的匪寨......如此又过了半年,我便成了那座寨子的当家主事,期间我救了不少被其他匪窝劫掠,逼迫的走投无路商旅,人在最危难的时候,抓住的那根稻草,会让他记上一辈子,借此我慢慢培养起自己的心腹,开始有计划地吞并其他的匪寨,为避免竭泽而渔.对过往商旅行勒非杀.....两年过去,我主事的那座暮云寨已在整条西北商道上,占据了一席之地。”

    遗玉记起,房乔在龙泉镇就说过这么一段,韩厉靠着卢氏和平阳所赠财物,在西北商道上招揽匪盗,猖獗横行,却不想,其中竟有这番波折和原由,他这么坦诚地对卢氏讲了,也不怕引起她的反感,倒让仍对他什么好感的遗玉,高看了一分。

    “当时李家势大,就在我满心盘算着如何投靠之时,却得知了你嫁人的消息,又过了一些时日,我刚刚同李家接上线,他们却已经占了长安,改了这天下所属。”韩厉自嘲一笑,“我似乎总是慢上那么一步,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也不知你会不会不耐烦,只是不说这些,我便没法子向你解释后面发生的事。”

    “......你说。”卢氏总算是开口讲了两个字,听声音,已经是冷静了下来。

    韩厉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他回忆起一些事来:

    “害的我家破人亡的前朝覆灭,心系的女子又嫁做人妇,李唐初建,高祖又恢复了包括我韩家在内许多被前朝污损的士族名誉,我先前那股子建业之心便淡去,将暮云寨托给兄弟,独自到了长安城。呵呵,你一定不知道,我在京中住了两年,宅子就买在房府附近的街上,你莫笑我,几乎是每日,我都要在乔装之后,到房府门前晃荡上一阵,有时好运恰逢你出门,远远看上一眼,你若同那人一起,我便会避开,你若带着孩子,我就悄悄跟着,你若独自一人,我便会假作路人,同你擦肩而过。”

    他用追忆的声音,讲着这段不为人知,又令人闻之心酸的回忆,一字一句中的感情不似掺假,他对着卢氏这么说,又可能是有着别的目的在,但更有可能的,仅仅是为了想让心仪半生之人,明白自己的心意。

    卢氏的肩膀动了动,没有出声,无法得知背对的她,在听到这番话时,脸上会是何种神情。但作为一名女子,很难不为之动容把。

    “我见你过的很好,虽心有不甘,可还是放手回了暮云寨,原本是打算金盆洗手,再到南方找一处小镇安度余生,可谁知在我回到寨中第二日,便有人趁夜上门,打伤了我寨中数名好手,求见我一面,”他顿了顿,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起来,遗玉有预感下面他要说的事,绝对是前所未闻的秘闻,便也没有什么偷听人说话的心虚,干脆把耳朵凑到孔洞上,仔细听了起来。

    “他问了我三个问题:可有建业之心,可有心爱之人,可有心愿未了。我已决定金盆洗手,何来建业之心,然我有心爱之人,亦有心愿未了,可我怎会答他,便将这瘟神送走,却被他笑言总有一日会需要他帮忙,留了张名帖给我,便扬长而去,三日之后,我本欲金盆洗手,但跟着我一名出生入死的兄弟,却在当天昏迷在场,长风早有顽疾在身,时而发作,那次却是一睡不醒,寨中郎中无法诊断......后来,我果然按着那名帖上的地方,找到了那个人,治好了长风的病,可我也自愿被中下了一种毒。”

    遗玉两眼一瞪,不用多想也知道了韩厉说的那个瘟神是谁——姚不治!

    “你中毒,现在可是好了?”听到这里,卢氏总算忍不住回了头,脸上倒没什么扭捏之色,可眉头却轻轻皱起。

    遗玉听见韩厉有些愉悦地轻笑声,“早知提到这个你便回头看我,那我就不讲前面那些废话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调笑,卢氏瞪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去拉了一旁的椅子在他对面三四步处放下,坐了上去,一举一动再自然不过,她已不是芳华少女,不论听到韩厉的表白心情如何,却半点不会羞不敢对。

    韩厉等她坐好后,才继续娓娓道来:

    “我中毒之后,起初并未在意,但的确是欠他一份人情,便按着他所说,带着一部分人马,同领兵在外的安王,打上了交道,又机缘巧合救了他一命,被他引为知己好友,就在这件事发没有多久,那人便带着我,去了一个地方。”

    “景岚,不管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你都听我先讲完,好吗?”

    “嗯。”

    尽管对韩厉要说的事,已经大概有了猜测,但真正听到时,遗玉还是觉得脑袋有些发蒙。

    “他锁了我的五感,驾着马车带我行了将近两日之长,待我五感被解之时,却是身处于一座建在半山腰上的山庄门前,山下是一片望之无垠的密林,那山门足有长安城门高大,墙垣均是大小均匀的石砌,门楣之上悬空一块丈长的黑玉,上刻丹艳二字——红庄。”

    红庄?遗玉听他讲的悬乎,却在之前半点没听说过这处。

    “那人向门前守卫示意了小臂上的印记,我又被上下搜查了一番,才进到庄中,一进山门,竟是恍若隔世,这天下的美景,我见过不少,这天下的佳处,我去过良多,可就连皇宫也没有那般天然的迤逦之姿,以石为壁,瀑布成帘,雕栏玉砌,谜花于岩,这红庄之中来往男女侍人衣着,实我前所未见,浅笑低语时的口音,辨别不出究竟是哪里方言,我被领着一路来到了正对山门那瀑布脚下,那里建着一座似在雨中的水榭,尚未走进,便见其中隐约一道人影。”

第三二四章 跟我走

    (粉红641加更)

    遗玉肚子咕噜地叫唤了一声,听韩厉总算是讲到了她最开始知道从卢氏那里听到的当年恩怨。

    “被红庄的人盯着,我若不安排妥当,如何能把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那场晚宴是安王在行篡之前的最后一场宴会,可却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先是那个怀了安王骨肉的芸娘陷害了你的长子投湖,又有房乔突然发难,你可知,当时我就混迹在人群之中,见你扑身上去挡剑,已是忍不住出手,那房乔却堪堪停剑,把你儿子关进了祠堂。我早知他准备安排你们离府,便在旁伺机而动。”

    嗯?遗玉不知该信谁才对,按房乔所说,芸娘应该是受了韩厉的人蛊惑,才会在憎恶安王和房乔的情况下,陷害卢智,怎么这会儿韩厉说出来,他也是未预料到这种情况。

    “在他的安排下,你们顺利‘逃出’了房府,房乔在京郊安排了一群人,假扮做劫匪模样,为的就是混淆视听,实则是想把你们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便恰好利用了这点,和暮云寨的兄弟们一起扮作灰衣刀客,‘救’下你们,”韩厉有些无奈地轻笑,“谁知你一怒之下,竟是驾着马车自己跑了。”

    果真如先前的猜测,那半路杀出来的灰衣刀客,是韩厉安排的,这人似乎特别喜欢做那螳螂背后的黄雀,今日设计吧她们母女弄过来,也是如此。

    “你可知道,那天早晨,是除了这两日外,这些年,我最高兴的时候,我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同人动手时,还停不下憧憬同你相认的情景,”韩厉轻松的语调一变,陡然沉下,“可我到底是高兴了过头,就在我解决了房乔的人,准备前去追你时,红庄的人,出现了。”

    难怪!遗玉恍然大悟,难怪韩厉算计了那么多,到最后竟是放任卢氏离开,这躲在一旁做黄雀的,是红庄才对吧。

    “我见到那两个人,便知道他们已然查到我在这期间背着红庄暗动手脚之事,我从没像那时那样惊惧过,害怕过,我太清楚红庄的手段,房乔在安王夺嫡中举足轻重,若是能控制住他,便可保安王事成,他们若是抓住了你,拿你去警告房乔,我又不在,你该怎么办......”

    韩厉的语调有些颤抖,不甚明显,遗玉没有听出,卢氏却听的清楚,她依旧垂着头,却咬紧了嘴唇。

    “我、我有那么一瞬间,很后悔、很后悔我的自私来的太晚,若是早一些,早在我发现你成亲之后,便因满心的嫉妒,不怕你会恨我,带着你离开,带你到南方去住,去扬州也好,去通州也好,也许开始你会恨我,那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你不会成了皇权的牺牲品,我也不会成了红庄的傀儡,我、我后悔啊...景岚,对不起...”

    韩厉的声音哽咽了起来,一个年过四旬的男人,当着他心仪的女人面前流泪,该是怎样的悔意,遗玉不知真假,心却难忍酸楚,她看着卢氏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韩厉的面前,而后抬起手——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韩厉的脸上,将他的头打的偏了过来,遗玉刚刚见到韩厉棱角分明的侧面,便听卢氏同样涩着嗓音,颤声道:

    “你是该向我说对不起,那天、若不是遇上了好心人,我不只是会失去一个孩子,也许我们母子会落得你想象中的下场,这一巴掌,只当是你欠我的。”

    “砰!”地一声,卢氏话还没完,便听一声巨响,屋门被人送外面一脚踹开,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你这不知好歹的妇人!”

    “咳咳、长风!”

    穆长风?遗玉惊讶,这一身白衣的中年男子是穆长风?他不是被卢智诱去找姚不治了吗?

    “大哥,你为什么不同她说清楚!你为了这妇人受了多少罪,若不是你,她又怎么会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白衣穆长风上前把韩厉扶好,扭头冷眼对上一脸茫然的卢氏。

    “卢景岚,你只道是有人半路上救下你们母子,可知道那人为何要救你们,若不是我大哥抵住红眠,在失觉之前,还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姚不治,拿他当初欠下我大哥的一份生死人情来换,他又怎么会偷偷跑去带着你们远走,避开红庄搜寻!我一辈子都没见我大哥那样窝囊,却是为了你这个无情的妇人!”

    遗玉再惊,如此说来,当年在河边救下他们母子,带着他们逃到蜀中的,竟然是姚晃不成!

    “咳、咳,长、长风,闭嘴,出去!”

    从遗玉的角度,刚好能看见顺着侧头靠在椅背上韩厉,唇角溢出的点点刺目的血色。

    “你、你这是怎么了?”卢氏被眼前的景象吓到,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来,犹豫着想要去碰韩厉,却被穆长风一手挥开,狠声道:

    “怎么了?还不是因为你,你们是跑了,留下我大哥受罪,姚不治那混蛋明明救了你们,却不告诉我大哥你们去向。他好不容易得了建功赎罪的机会,却用来给你收尾,他央了姚不治做出三具偷天假尸,骗过了房乔,让他亲手葬在雾莽山下,饱尝苦楚,又查到陷害你儿子的证据,将怂恿那个女人投湖的丽娘,设计在了房乔身边,让他为了查证红庄之事,同那蛇蝎女子同床共枕十几年,全是为了给你报仇!”

    遗玉再次捂住了嘴巴,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脑子这会儿竟是不够用,完全转不过来弯,这原本是罪该万死的幕后黑手,竟是真正帮着卢氏母子逃出生天的人!

    若是没有韩厉,那红庄的人抓住卢氏,再去威胁房乔,她可不敢保证那个死鬼爹爹会为了他们,放弃自己的忠心,那他们一家四口,可就真是悲剧了!

    “想我大哥也是西北商路上顶天立地让人闻风丧胆的暮云寨大当家,却为了你这个女人,深陷泥潭,为情痴的连命都不要,失了最后的机会,被红庄捕回去当了十年的药人,受尽了屈辱和折磨,你——”

    “咳咳、长风...你、你若再说下去,呵呵,明年今日便可到我坟头烧香了。”韩厉肩臂上水色的衣料已经被染红了一小片。

    穆长风总算是注意到这边,慌忙住了嘴,从怀里摸出一瓶药丸倒出两颗塞进韩厉嘴里,又在他身上连点几下,一把将人抱起放在屋内那张罗汉床上,扭头对着不知所措的卢氏吼道:

    “倒水!”

    遗玉看着面对自己的卢氏紧闭了一下眼睛,吸气间再睁开时已经镇定许多,她跑去案边倒了杯水送到床前,在于韩厉背后运气的穆长风吩咐下,小心地喂进了韩厉红殷殷的唇边。

    “呵呵...景岚,你莫怕,我每个月只有一次会这样,”韩厉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笑,但他已经不再咳嗽,只是说起话来,轻飘飘的,遗玉都不怎么听的清楚:

    “莫怕,我这不是什么毒,而是因抵抗那红泉的催眠,才有的反应,我还没告诉你吧,我...我已经发现了应对之策红泉之策,脱离了红庄...”

    “你先歇歇,有话等下再说。”卢氏一脸忧色地将茶杯随手放在一旁,从怀里摸索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的血迹。

    “不、不行,”韩厉挣扎着伸手抓在了卢氏的手腕上,咽了一口血气,闷着嗓子道:“我想,最多再有半个时辰,便会有人找来,景岚,我问你,你可愿意跟我走?”

    卢氏浑身一震,抬眼对上他认真无比的眼神,在穆长风轻哼一声后,才撇过头去,“律、律哥,多谢你当年为我们母子所做的那些事,但是我不会同你走。”

    穆长风嗤笑道,“你这蠢妇人,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像我大哥这般真心对你,房乔那混蛋不用说,你那亲生儿子卢智,眼下正在利用你钓出我大哥,同那房乔有甚两样,可笑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红庄的注意,想要诱他入庄,跟着我大哥走,才是最安全的。”

    听到这话,卢氏半点不为所动,“智儿和那个人不一样,初衷不同,他只会保护我们,不会做出伤害我和玉儿之事的。”

    韩厉又笑,“长、长风,她可不是耳根子软乎的女人,”他轻喘了两下,对卢氏柔声道:“景岚,我不想让自己后悔,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同我走吗?”

    听到这第二遍问询,遗玉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口,面对这样的男人,怕是哪个女人都挡不住,卢氏要真一时情迷,跟着他走了,日后还不晓得会遇上什么样的事!

    卢氏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在韩厉一片血色温柔的目光中,轻声却坚定道:“我不会同你走。”

    “好,我知道了。”韩厉被拒绝,态度却异常平静,见他点头,遗玉刚刚松气,紧接着便见他抬起手来飞快地在卢氏的侧颈点了一下,她身子一软,便跌入他怀中。

    “咳咳!”韩厉剧烈地咳嗽了两声,唇角又溢出血丝,双手却稳稳地环住卢氏,在穆长风不赞同的目光,和墙那头遗玉惊愕的目光中,满是歉意地凑到卢氏耳边,道:

    “容我自私一次。”

    (加更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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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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