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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四零章 我们活着,与你无关

    “叫人把门打开!”

    “房大人无需着急,令夫人确实无碍。”面具男子“好心”劝道,将用来擦手,沾了血迹的方巾丢在地上,走到屋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

    “她这还晕迷着,又流了那么多血,怎会无碍?!”房乔一脸荒唐地看着他。

    “你去撞一下墙,你也流血。”遗玉小声嘀咕,房乔是没听见,那面具男子却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快开门!”

    卢智听到房乔用着强硬的口吻让他开门,语气平淡,说出来的话确实霸道:

    “我的话没说完,你们哪都不能去。”

    房乔因刚才着急踹门时候,听见他的笑声,便大动肝火,方才压下,又被他一句话成功地挑了起来,寒着脸,沉声训道:

    “你这哪里还有读书人的样子,读圣贤书,知人情事理,这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不成!”

    这倒是父子相见以来,他头一次对卢智发火,卢智笑而不语,遗玉可不乐意自家大哥被训,紧挨着房乔话落,微微蹙眉,接道:

    “人命轻贱?房大人这话还是留着回家对你夫人说去吧,见事情败露,无颜之下,不顾死活地去撞墙的人是她,是我大哥拎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的?你凭什么冲我大哥发脾气。”

    自那次在丝绸铺子和遗玉闹了一次后,房乔只要是见着她,就不免生出些避让之心,他并不是个没火气的水人,只因面对着一对儿女,他总有种有理说不清的感觉,用来对别人的法子,不论软硬,到了兄妹俩这里就会全然失效。

    可眼下正在气头上的他,听了兄妹两人一前一后的“冷血”之言,许是方才同丽娘摊牌,加上时隔十三年才发现芸娘之死的蹊跷,难堪和愤怒同连日来的不顺全积压在了一处,面对着这对兄妹,再难保持冷静。蹲在地上抱着人的他,抬头盯着遗玉,厉声喝斥道:

    “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们的生身父亲,你们身上淌着我房乔的血,没有我这世上便不会有你们的存在!”

    一句话喝完,他因恼怒喘着粗气,胸前上下起伏。听了他的话,遗玉缓缓收敛了面色,心下微凉,明显地察觉到环着她的卢智身形紧绷起来,扭头看他侧脸,却从那只被灯光折射的眼中,窥见了一如那日在房母病床前的阴沉满溢。

    这世上便不会有你们的存在!

    遗玉胸口一闷,房乔的话尤在耳边回响,脑中数道画面掠过:

    卢家祠堂前卢智伤疤可怖的背脊,五院艺比领取金漆木刻时的风光无二,密宅血夜的惊心动魄,龙泉镇初见房乔时一家人的泪水,魏王府中秋宴上的前突后变,高阳生辰那晚的忍辱苟且,龙泉镇的平静和乐,赵镇外小树林前的脱逃,靠山村外赴京远去的兄弟背影,最后画面定格在八年前,在所有的一切开始之前,一株老树下——睁眼那一刹那,轻黄的麦田,连绵的群山,一轮红日东升。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世上,是为了得过且过、混混度日,是为了看着那些恨意,却任由它们滋生?难道不是为了找寻上辈子不曾得到过的幸福,不是为了让他们一家四口变得更幸福吗?

    这闪现在脑海的种种念头,不过只是一瞬间,看遗玉却仿佛感到时间静止了很久。身体先于卢智动弹之前,从软榻上起身,不高的个头,却足以在此时俯视蹲在地上,正在含怒看着他们的那人。

    不知是否纱灯光照的原因,她的目光比起以往,要更亮堂几分,清脆的声音也更沉着清亮——

    “骨肉之情,生养之恩,那些东西,早在你决心拿我们成全你的大义时,便由你自己抛弃了。你记住,我们活着,但是与你无关。”

    这几句话,她说的认真且冷静,不是气话,也不是刚才卢智那种故意的挑衅,却恰恰戳中了对方的骨心——血浓于水,当日在龙泉镇,房乔便是这样强调,这时恼羞成怒,竟又拿了他们无法抹去的血缘关系来说事。殊不知,先漠视这份血缘的,不是他们兄妹,而是他自己。

    房乔浑身一震,已显老态的脸上,泄出他心底的愕然。卢智神情微变,抬头看了一眼遗玉的侧脸,既没有开口帮腔,也没有阻拦她说下去。

    “在我们兄妹眼中,你并不是父亲。所以,不要借着血缘关系来同我们大呼小叫,你没资格。”

    房乔喉头滚动,刚才的股囊的气恼似乎一下子便被遗玉犀利的话语戳破,他声音干涩地开口道:

    “我已说过,当年之事,实是逼不得已,若非安王——”

    “够了!”遗玉握紧拳头低喝一声。

    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一副死不知错,下意识地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的模样,她心中又是无力又觉得他可悲,一股无名之火窜起,当真如同卢智所言,他是在用推脱责任,自欺欺人!

    房乔被她一嗓子喝止,只见她板着脸,环扫了一圈屋内,视线落在案几上,刚才喝水用的杯子,转身将其拿起,在屋里三个男人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中,狠狠地朝着染了丽娘血的那面墙砸去——

    “啪嗒!”杯子眨眼便化成了碎片。

    遗玉扭头狠狠地盯着微微愣住的房乔,一字一句清晰道:

    “按照你那么想,我摔碎这杯子,只能怪惹我生气的人,和将这杯子放在这屋里的人不成!房大人,你醒醒吧!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当年的事,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吗?若非是你不顾我们母子安危,假投安王,他又怎么会想要拿我们的安全来制约你!”

    有时候,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例子,却比千言万语更要发人深省。

    她伸手一指他怀中的晕迷的丽娘,“若非是你罔顾曾许我娘不纳妾的诺言,背地里收下了这两个女人,让她们一个妒一个恨,又哪里惹来那么多祸端!”

    “你明知我们母子跟着你并不安全,当年我外公离京之时,就应该让我们跟着离开,而不是自私地将我娘留在自己身边,你不但保护不了她,还利用她,伤害她!”

    她两眼眯起,看着因她句句戳心,已经神情有些恍惚的房乔,走上前一步,弯下腰,凑近他的脸,毫不同情地缓缓开口,给了他最后一记当头棒喝:

    “你怨韩厉,你恨韩厉,可是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论他做错了什么,不论他是好是坏,单凭他待我娘之心,你,不如他。”

    房乔瞳孔猛然紧缩,遗玉的小脸在他的眼中不断的旋转,刚才那字字句句戳心折骨,却不及这最后四个字,来的让他窒息!

    十三年来,缠绕着他的噩梦,守在那三具冰凉的尸体前,韩厉的狞笑声瞬间充斥了脑海,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一松,竟是任由丽娘软倒在冰冷的地面上,他身形不稳,向后坐倒在地上,空出的两手紧紧揪在胸前的衣襟上,喘息声变得粗重。

    遗玉被他这模样唬了一跳,正要开口询问,余光却瞄见被房乔那么一摔的丽娘,睁开了眼睛,捂着缠着布条的额头,癔症了片刻,待看清身旁跌坐的房乔模样后,便挣扎着坐了起来,朝前一扑,便去掐他人中。

    与此同时,遗玉手臂一紧,被人轻轻拉着站起来,扭头对上卢智已经变得平静的双眼,她激动的心情才平复了一些。

    在丽娘熟练的掐捏下,房乔很快便停止了粗喘,呼吸渐缓后,他便低下头,整个人都变得沉默起来,任由她在旁低声轻唤,也不应声,她忍住头上疼痛,扭头冲着卢智和遗玉质问道:

    “老爷已经很久没犯病了,你们同他说了什么!”

    遗玉刚要开口,却听从来都不拿正眼瞧这女人一眼的卢智,淡淡地开口道:

    “你那一撞,耽搁了这么半天,既然脑子没碰坏,咱们就继续刚才聊了一半的事,你来亲口告诉房大人,芸娘当初死前会陷害我,我娘会早产,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同我无关!”丽娘想也不想地否认道,心里却在打鼓,因房乔这会儿的异常,她也看不出来,刚才的寻死之举,是否有让他心软。

    卢智环着遗玉重新坐在软榻上,一手把玩着她滑落在肩头的长发,道:“说实话。”

    丽娘也被逼的有些搓火,“我说了不是我!芸娘是她自己想要寻死的,大夫人会早产我更是半点都不知情,你叫我说什么实话?!”

    卢智轻轻点头,“那便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见丽娘梗着脖子不认,遗玉不知道他大哥这话里卖的是什么关子,却见他话落之后,当着几人的面,从怀里摸出一只样式简单的荷囊,随手丢了过去。

    丽娘疑惑地捡起,前后翻看了一遍,确认自己不认得。

    “打开。”

    卢智这么说的时候,她已经抽开了囊口,从里面倒出一枚被打成铜钱样式的金色物件。

第三五一章 有言相告

    “小玉!”

    遗玉三人刚刚走到宏文路上,便听得身后一声叫喊,扭头见见着不远处正拉着程小虎朝他们跑过来的程小凤,到了他们跟前,先是瞪了一眼卢书晴,而后冲着遗玉笑嘻嘻地问好。

    “小凤姐,小虎,早啊。”遗玉见她无论何时都一脸精神的模样,心情亦被感染。

    程小凤一把拉过遗玉的手摇晃起来,满脸的兴奋,“你听说了吧,哈哈,我都快高兴疯了,撰书啊,巡游啊!到时候咱们可以结伴儿到大江南北四处去玩了!”

    对她来说,参撰《坤元录》就等同于一次光明正大到外面游玩的机会。

    “没听说已经定下了巡游人选啊?”卢书晴在一旁仰头看着比自己高上一头的程小凤,道:“我们许是会被留京编书也说不定。”

    程小凤被她泼冷水,扭头轻哼一声,道:“那你就留京编书好了,我们是要去巡游的。”

    卢书晴毫不在意她呛辣的口气,笑笑,道:“这个小凤姐说了不算吧。”

    “那你说的就算了?”

    遗玉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合便争执起来的两人,有些头疼,程小凤从一开始对卢书晴就很不感冒,这种情况变得严重,好像在五院艺比期间开始的,也不知在她们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对程小凤那时候假装受伤,和礼艺比试上的反常,到现在遗玉还是不知原由,难道,和卢书晴有关?

    “走。”卢智对遗玉示意后,便抬脚朝着书学院的方向走去,任由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

    遗玉连叫了程小凤几声,也没能引起正全神贯注于同卢书晴的争辩中的程小凤的注意,摇摇头,跟上了卢智的步子。这一路上,来往向他们问好的学生更是多了起来,比起五院艺比结束那两天,有过之而无不及,遗玉留心了一下便从神态和语气上发现,这些示好的人多是冲着卢智来的。

    遗玉走进丙辰教舍后,先是扫了一圈在座的学生,在经历过不同的事件之后观察这些学生对她的不同态度,已经成了一个让她觉得有趣的习惯,这不,就这么简单的一打量,她便察觉到了不对。

    “卢小姐,早。”

    “早。”

    比起前阵子帮得书学院拿到两块木刻的热情,这教舍里的十几个孩子,对她明显是冷淡了一些,不,与其说是冷淡,倒不如说是不敢表现的太过亲近为好。

    遗玉看了一眼教舍后排正冷眼望过来的长孙娴,脑子一转,想起来早饭前卢智对她的提醒,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得,才说是要排挤她,竟然这么快就动作了,不过效果看着倒是不大显著,要不然这屋子里应该没有半个搭理她的,才对吧。

    这么想着,已经坐在位置上的遗玉,抬头看着专属自己的红木书案那头一脸灿烂笑容的杜荷。

    “恭喜啊,我听说你被选上参与撰书的事了,真是让人羡慕啊。”

    “多谢。”礼艺比试后,两人的关系已经变成了朋友,遗玉同他说话也是随意,整理着书袋,答道。

    “遇上这种好事,不庆祝一下怎么说的过去,不如中午咱们几个一同用饭?”

    遗玉挑眉,和着这是要她请客来着,“好啊,甘味居二楼,吃什么随你选。”学里的食堂,反正也不用掏钱。

    杜荷笑容一僵,轻咳,正待再说些什么,便听钟鸣声响起,随即扭过了头去,遗玉抽出了书本来看,见他动作,疑惑道:

    “钟鸣响了。”

    杜荷扭头,“我听到了啊。”

    “那你还不回座位上去?”

    杜荷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你不知道啊,邓公子耳朵不好使,前天我同他换了位置。”邓公子便是原本坐在遗玉前面的一个男学生。

    遗玉听他解释,将信将疑地瞅了他一眼,才低头去看书,杜荷抬眼看了一眼正冷眼看着这边的长孙娴,冲她假笑了一下,重新转过身去。

    ***

    因为又是月初,上午的头一节课依然是书艺,但遗玉没写几个字,便被晋博士上门来叫走,要说的自然是有关《坤元录》一事。

    后院憩房,遗玉两手接过晋博士递过来的热茶,道谢之后,方就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道:“您是说,从明日起,学生们每天下午都要到文学馆去待命?”

    晋启德在她对面盘膝坐下,点头道,“谢学士昨日宣读的诏文上是这么吩咐的,”他眉眼一笑,“本来老夫还以为,这次又轮不到咱们书学院,你倒是争气。”

    这次被选中撰书的,国子监十人,太学院占了五个,四门学院占了三个,算学院一个,剩下的一个,便是在书学院的她了。

    “学生自己也很是意外,毕竟那五日,只有前两天去了。”遗玉道。

    晋启德抬手示意她喝茶,片刻后,才道:“无妨,谁也没明说,那几日不到的便不能当选,老夫找你过来,一是为了将这诏文一事说给你听,一是有些话相告。”

    遗玉见他神色严肃起来,也不由收紧面孔,道:“先生请讲。”

    “这《坤元录》编修,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除了你们这些孩子,参与者另有一批年长的学者和官吏们,虽明面上说,你们皆是主修人员,可老夫还是觉得有必要提前告诫你——莫要被这份殊荣迷了眼睛,戒骄戒躁,进退有度,才是行事上策。”

    这番话,竟同早上卢老爷子所讲如出一辙,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看事情要全面的多,遗玉是个识好歹的人,自然知道晋启德这些话不是在泼她冷水,而是身为长者的关心告诫。

    “多谢先生,学生会记得您的话的。”对这撰书一事,看来她还真需要好好琢磨如何对待了。

    晋启德看她神态,便知道她听了进去,神色缓和下来,笑道:“老夫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好了,且回去听课吧。”

    “是。”遗玉将茶杯放下,躬身一礼后,退了出去,走到后院门前时候,迎面看见一道脚步匆匆的人影过来,侧身让路,同时行礼问好:

    “杜先生,早。”

    杜若瑾脚步稍顿,气息有些不匀地苦笑道:“不早了,都日上三竿,今日睡过头了。”

    遗玉憋着笑,抬眼看他,这么一看却不由地重新低下头,闷笑起来,杜若瑾看着她肩膀轻颤,不解道:“怎么了?”

    遗玉清了清嗓子,忍住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先生这里,粘了酱汁。”

    “啊,是么?”杜若瑾俊脸一红,连忙将手上的书夹在腋下,用手背去蹭,果然抹下一块褐色的酱汁,有些尴尬地瞥过头去擦了几下,方才回头对遗玉道:

    “好了么?”

    “还有些。”

    杜若瑾继续拿手背去蹭,嘴里似是解释道:“路上吃的早点,这才没发现粘上了东西。”

    “哦。”遗玉看着他将一小块酱汁,擦成了一团褐色,失笑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巾帕来,递过去,道:“您用这个吧。”

    杜若瑾犹豫后接过帕子,又在脸上擦了擦,这回没几下就蹭干净了,可却脏了那条绿柳条枝的帕子。

    “已经擦干净了。”遗玉看着那张又恢复了清爽的面孔,道。

    “嗯,”杜若瑾有些不意思地递上帕子,歉意道:“弄脏了。”

    遗玉感觉到他的尴尬,弯弯眼角,玩笑道:“无妨,我有时候吃东西,也会弄得哪都是,有次黏在牙齿上面菜叶子,一整日都不知道呢。”

    话末,她还笑嘻嘻地冲他呲了下牙,说什么这动作都当不得文雅了,可杜若瑾看了,却是一愣。

    “先生?”遗玉伸手去接帕子,可扯了扯却没能扯动。

    “我洗了再还你吧。”临时改了主意,杜若瑾揪住帕子那头,一拉边从遗玉手里抽了出来,冲她露出一抹笑。

    遗玉见他又恢复了往常那温文尔雅的模样,迟疑了下,方才点点头,心里却在想着,那粘了酱汁的帕子,也不晓得能否洗干净。

    “刚是晋博士叫你去说话吧,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上课。”杜若瑾侧身,指了指远处的丙辰教舍,道。

    遗玉应了一声,又冲他一礼,方才小跑着远去了,杜若瑾站在后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手里握着那方帕子,嘴角绽出一抹和煦的浅笑来。

    “这么贴心的孩子,可真是少见,难怪——若是换做我,怕也会好好守着吧,呵。”

    他自语罢,笑着摇摇头,夹着书走到夏字间门外,敲了门后,才走进去,晋启德还坐在案边喝茶,挥手招他过来。

    杜若瑾在案那边坐下,看着眼前的杯子,道:“先生寻过卢小姐了?”

    “是啊,该说的都同她说了,”晋启德拿过一只干净杯子倒了茶推过去,“也亏得你提醒我,对了,后天宴展,你可是准备好了画?”

    “嗯,前些时日已经装裱过,地方定下了吗?”

    晋启德捋了下胡子,“在天霭阁,这次来的都是画坛的大家,你定要挑张好的出来。”

    “您放心,我这次选的,可是最好的。”

第三五二章 宴客名单

    下学的钟鸣声响起,遗玉没急着走,悠哉地收拾着书袋,顺道也听了学生们的闲聊,只是今天这八卦档子,显然不合她口味,只是听了几句,她便加快了动作,三两下将东西收拾妥当,但还是有不少话溜进了耳中。

    “唉、唉,魏王殿下的生辰是在这个月吧?”这是一道女声。

    “是初九。”这是一道男声。

    “你记得倒是清楚。”这是另一道女声。

    “哪里是他记得清楚,该是他二姐记得清楚吧。”头一道女声嘟囔道,“怎么你不知道么,几个月前的宫宴,刘小姐曾被陛下指给魏王殿下,差点就成了魏王府的侧妃呢——”

    “别胡说!我二姐才没有!”那男生有些愤愤道,毕竟是指婚被拒,当不得什么好事。

    “我才没胡说呢,那天晚宴,我大姐也在,她......”

    杜荷瞅着遗玉从身边儿走过,便同要好的两个朋友打了招呼,瞟了一眼那对快要吵起来的学生,独自跟了上去。

    “怎么,跟着我是要蹭饭?”遗玉脚步没停,对走到自己身边的杜荷道。

    “是啊,你不是说了,甘味居二楼,随便我吃么。”

    遗玉笑笑,心情有些烦躁的她没再多说,两人走到门口,没见卢智人影,便朝着太学院走去,远远便见着站在行人稀少的院墙下面同人说话的卢智,程小凤和卢书晴在不远处斗嘴,程小虎在她们边上来回看。

    走近,遗玉才认出,这正一脸忍怒地同卢智说话的少女,正是在中秋宴后,就没怎么见过面的封小姐,封雅婷。

    “卢智,这是最后一次,你若不去,那咱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封雅婷咬着牙对卢智低吼出这句话后,便大步朝东离去了,遗玉看看她气得有些发抖的背影,蹙眉,望向卢智。

    “那是封小姐吧?”

    卢智抚平有些褶皱的前襟,听见遗玉声音,扭头的瞬间,脸上的淡然之色退去,挂上轻笑,道:“是啊。”

    “怎么吵架了?”

    “有些误会罢了,”卢智看见杜荷,话题一带而过,“怎么,杜二这是蹭饭来了?”

    听见兄妹俩前后相同的问话,杜荷暗笑,答道:“小玉说,甘味居,随我吃。”

    卢智点头,领着欲言又止的遗玉朝前走,路过程小凤他们身边,三人也跟了上来。

    “喂!你跟着我们做什么!”程小凤不满地对着卢书晴道。

    “大哥方才不是说要请吃饭么。”

    “又没说带你。”

    “那就说带你了?”卢书晴不见脾气,说出的话却满是刺儿。

    “你......”

    遗玉头疼地听着身后两人又争了起来,犹豫着是否要劝的她,在走过路口后,却见卢智脚步一停,对着杜荷指了指甘味居的方向,笑道:

    “还跟着做什么,你且去随便吃,我们这是要到鸿悦楼,不顺路。”

    “...卢大哥。”杜荷嘴角一抽,哭丧着脸叫道,见卢智不搭理他,朝着正门方向走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追上去。

    “卢大哥,我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你们也不多我这一个......”

    看着前面纠缠着卢智的杜荷,听着后头卢书晴和程小凤的争执,遗玉轻叹一口气,揉揉眉心。

    “小玉,你怎么了?”走在遗玉身边的程小胖子问道。

    “头疼。”

    ***

    魏王府梳流阁

    午膳后,阿生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拿着刚才在门外拿到的名册走了进去,穿过前厅绕到内室的屏风后面。

    李泰这时正靠坐在软榻上,一手握了书看,另一只手里则拿着一只普通的缎面荷囊,软榻前面的毯子上放着一只小巧的藤箱,里面装着一些衣着所用的零碎,诸如佩带和革带之类,若不论那上面的绣工,不过是些用料寻常的物件罢了。

    这么一眼看过去,虽仍是面无表情,阿生却知道自家主子从昨晚回来便好的没话说的心情,这会儿依然不错。

    “主子,”放下茶盘,阿生大着胆子将那份名册递上,“这是杜大人整理出来,生辰宴上所邀宾客名单,请您过目。”

    他说的杜大人,是指杜如晦的族弟杜楚客,现任魏王府长史,协理府务,又身兼工部尚书一职,算的是魏王府下头一号人物了。

    李泰放下书,单手接过名册挑开来扫过一遍,便抬手掷在了地上,道:

    “让他进来。”

    “是。”阿生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一长叠纸张,转过身,心里默念道:杜大人,可别怪我没帮你,已经是挑着王爷心情好的时候递上去了。

    片刻后,杜楚客被阿生领了进来,对着那榻上的人一礼后,便躬身去拾起地上的名册,这人过中年的男人一边折着名册,口中道:

    “知道王爷不喜欢太过热闹,这次宴会的客人是请的多了,可皇上昨儿才特地嘱咐过微臣,要在芙蓉园御宴宫精办您这次的生辰,如何能敷衍陛下,您且忍忍吧。”

    能用这般冷静的语气面对李泰,说出这种淡定的劝说的人,整个人魏王府,怕也只有杜楚客一人了。

    “那你便来敷衍本王么?”李泰接过阿生递来的茶杯,把玩着荷囊问道。

    “克己不敢。”杜楚客道。

    “第三页、第五页的客人,去掉。”这名册的文折上共有七八页,每页大致是载着十几个人名,也亏得李泰扫上一遍便能记得大概。

    杜楚客将名册翻到那两页看过,抬头道:“这个不能去。”

    “嗯?”

    杜楚客从袖子里摸出一份青头文折来,道:“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吩咐过的,都是这上面载有的京中小姐们,专为您日后选妃所备,如何能去。”

    李泰瞅了一眼便记起这是前日他在皇宫里,李世民塞给他录有这京中适婚女子们的名单,当天回府他便随手丢给了管家,也不知是怎么到了杜楚客的手里。

    “王爷,自弘文馆起,克己便近侍您跟前,如今已有七载,当是比旁人更清楚您乃成大事者,然而,恕克己直言,王爷眼下在婚事上着实是寡断了一些,就是正妃难立,也当有侧室在府才对。您生辰一过,便是年满二十,若府中仍无妃,无子嗣后继,于大事不利,于您之心向不谋。”

    阿生干咽了一口唾沫,偷瞄着李泰,只见他侧眼看着垂头而立的杜楚客,低着嗓音道:

    “大事、心向?本王不记得何曾说过这些,你的心思倒是不小。”

    听到这声问,杜楚客平静和直板的脸上方才露出一抹失落之态,但很快又被严谨遮去。

    “是克己多嘴了,但这宴客名单,还是不改为好。”

    “下去。”

    “是。”

    杜楚客转身前看了一眼地上的藤箱,神色一疑后,退出了室内。李泰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手指沿着荷囊上的绣纹描绘了一圈,阿生见他心情似乎并不是糟糕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

    “主子,这选妃一事,您是有何打算?”李泰迟迟不娶妃,这个中原由,就连他都不大清楚,可如今皇上都插了手,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若再对此事视而不见,肯定是不行的。

    “你说呢?”

    “属下以为,不妨先选上一户门第稍浅的,既不会太多事,居在府里亦不会惹您心烦。”他不知道原因,也不好问,这个时候他倒是怀念起沈剑堂来,可惜这嘴不把门儿的男人,前天晚上已经离京,因着逢了初一和十五,他便要回醉江南泡酒抑毒。

    “......”

    见李泰不语,阿生犹豫了下,继续道:“主子,卢小姐年岁在那里放着,卢少爷他又是帮皇上做那些秘事的,《坤元录》一事已经准备妥当,您开春便要离京,实不宜在此时节外生枝,也免得为她招来祸事。就是先娶上一位侧妃,那也是放在府里当个摆设,如若不然,您这一去三年,如何能让陛下安心,让这京里的有心人‘安心’。”

    惊!李泰竟是打算借着这《坤元录》一事离京,且要去三年之久?!

    室内静默了片刻,李泰总算开口道,“你去办吧。”

    “是,”阿生暗松一口气,他还真是怕自家主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任性”起来,“您放心,属下一定会让人仔细查探了品行,择位性情温顺懂事的小姐。”

    他话一落下,便见李泰从软榻上坐起来,绕过屏风朝门外走去,阿生连忙取了外衣跟上。

    “参撰的人选今儿下午都会到文学馆去,属下已经让人备了马车,您是否要过去看看。”

    “嗯。”李泰在门前停下脚步,套上了外衣,将手里的荷囊递过去,阿生接过后,差点就顺手揣袖里,但见李泰仍站在原地,脑子一机灵,改为仔细地系在李泰腰间的玉带上。

    青玉带,锦缠腰,有翡翠佩环,却独荷囊一只显拙,阿生打量了一眼,眉眼间颇有些无奈之色外露,李泰亦低头瞟了一眼,举步向前走时,唇角却轻牵了一下。

第三五三章 吃什么干醋

    十一月初二,这天下午,遗玉没有去国子监上课,而是和卢书晴一道,乘马车去了延康坊。

    魏王府下设的文学馆,是在延康坊内的西北隅,占地只有国子监的十分之一大小,但亭台院落,宿管书楼却是一应俱全。

    文学馆的存在,证明了当今皇上对四子泰的宠爱,能够这般正大光明地招纳天下学者名士,皇子之中只此一家。文学馆内的学者,大多是年过二十者,也有小部分十余岁的,这些人里有的是寒门出身又年岁过大,无缘国子监的,也有的是门户足以,却不愿到国子监去修学的,但他们的目的却共同,那便是每年一度的科举盛事,或者可以说,是为了出人头地。

    馆内下午迎来了一群十几岁的少年少女,在事先得知他们是此次《坤元录》的一部分主修人员后,并未在来往的学者中引起什么骚动。

    国子监的十个人在文学馆门外聚齐之后,便由这次被特派来査博士领着入内,比起国子监的恢宏,馆内精致秀气的建筑,引得这些少年少女们不少新奇。

    遗玉被程小凤拉着走在前面,观察的却是来往的文人学者,这些年岁稍长的青年们,衣着并不统一,可神态风貌却不输于人。

    身穿国子监博士常服的査博士走在前面引路,心情很好地向身后的一群孩子们介绍着道:

    “此后一个月,你们每天下午都要在这里参文受教,老夫与你们讲些当知的事——这文学馆分为东西两区,以一道分隔,那西面,是学士们的公务堂、馆内的大书楼、还有魏王殿下召见学者们的风伫阁,喏,你们瞧那便是......”

    听到这里,十个人几乎同时扭头朝着西边看去,远远的便见一座三层高的灰白色独楼伫立,这“风伫阁”算得是这文学馆内的一景了,不单是那楼阁的建构,更是因为但凡在那里被魏王召见过的学者,多是后来在长安闯出些名头的,远了不说,近的,卢智便算是一个吧。

    “这东面便是我们现在走的地方,同像咱们学里各分五院,教舍、讲义厅、学宿居都在这一片,老夫现在带你们到讲义厅去,听候谢学士的吩咐。”

    这么说着,一行人便穿廊走巷,来到了讲义厅门前,查济文带着他们进了东边的那间大厅。这讲义厅不比教舍桌案齐备,是席次相连,仅在堂上设有一供讲义学士所用的长案的大屋子。

    那张半丈长短的案上,摆着几摞新印的书册,案旁围坐了三个身穿官服的中年男子,见到査博士领着学生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查先生。”

    “苏大人,萧大人,谢学士。”

    四位长者相互问好后,查济文便将眼前三人引给了一群学生们,让他们拜见,谢偃不用说,好歹和他们混了五六日,这苏大人和萧大人,却是他们听过却没见过的。

    苏勖,当今皇上李世民身为太子时所建文学馆内的“十八学士”之一,现魏王府文学馆四大学士之一,身为李世民皇妹南昌公主的夫君,官拜驸马都尉,正是由他率先提出编修《坤元录》,这位苏驸马,亦是摆在明面上的魏王党。

    萧德言,专供皇子皇孙念书的弘文馆内学士,本身官拜著作郎,博涉经史的他,是这次撰书的主力之一。

    遗玉先前在家中找卢智做了功课,仅听查济文说出两人名头,便将他们的详细资料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行礼之时,神情自然恭敬。

    萧德言话不多,点点头便又回到案边坐下翻阅着那些新书,苏勖态度和蔼地一一认了认他们十个的人脸,扫了一遍眼前面容严肃的少年少女,他笑道:

    “不用拘谨,今天下午叫你们来,并没什么大事,一是见个面,二是交待些事,这撰书一事,最需严谨,査博士应该告诉过你们,接下来这一个月,每天下午你们都会在文学馆内受教,我同萧大人备了几本常用的书籍,你们拿回去好好看看,此外又精选了一份书单,你们若是感兴趣,大可以找来看看,对今后行事也有助益。”

    说着他便示意候在一旁的两名书童,抱起那几摞书册走过来,一一发放给了他们十人,一人四本,不多不少,又一人发给了他们一份长长的书单,遗玉将那四本新书放进书袋,拿着书单看了看,上面的三十余种书名,多是些人文史料。

    “哦,这个你们也先拿着,”苏勖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把竹简片一样的细长木牌,一人发了他们一根,“这是文学馆大书楼的通行笺,那书单上的东西你们若找不到,不妨去大书楼寻寻,找到的可以互相抄阅一下。”

    把这些该交待的都交待完,苏勖最后道:“好了,明日下午还是这个时辰,在这间讲义厅里,你们带着那本《开工地质》来听教便是。”

    查济文也他们道:“明日就不用老夫领着来了,你们且散了吧,或可回家去,或可在这文学馆内转转,到大书楼去看看,你们出了门,先往东走,过了长廊......记得别到‘风伫阁’附近乱逛便是。”

    十人齐齐应声,查济文则留了下来,不知是有什么事要同谢偃三人商议。

    出了讲义厅,在院子里,十个人便商量起了等下要去哪里,遗玉站在他们边上,边看着手里的书单,边问程小凤道:

    “我打算到大书楼去看看,小凤姐和我一起么?”

    程小凤犹豫了下,道:“那我同你一起去好了。”

    遗玉看出她似乎还有别的事,便笑道,“你若有事就去忙,我自己去就行。”

    “那...那我就先走了”程小凤被她说中心思,搔搔脸颊,道:“你早点回去啊。”

    “嗯,我知道了,明天见。”遗玉冲她招招手,看她跑远了,才向着东面的花园走去,一边低头研究着书单。虽然按照苏勖的意思,这书单上的东西并非紧要,她也对这些书不大感兴趣,但既然决定要参与到这撰书一事中来,她便想要尽力去做,参撰《坤元录》,在她看来,得到的不只是名声,更是一次难得的充实自己的机会。

    “卢小姐,”刚走上长廊,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唤,遗玉扭头看见快步追上来的人影,停下脚步,客套地冲对方点头。

    “长孙小姐。”

    “我也是要到大书楼去,咱们一起吧。”长孙夕走到遗玉身旁,冲她露出一抹甜笑,却让她看了,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自在。

    “嗯。”因为是同路,遗玉就是想拒绝,也没什么由头,便顺势应下,同她一道朝东走。另外三四个打算去书楼看看的学生,远远跟在两人后头。

    文学馆内的课程安排比国子监相较自由许多,这会儿馆里来往也有一些学生,见着在长廊上并肩行走的一对体态娇小的少女,多侧目去看,不过显然眼神多是落在,一脸甜笑样貌很是招惹人眼的长孙夕身上,微微垂头,额发遮住眉眼,相较寻常许多的遗玉自然当了陪衬。

    在被别人偷偷打量的同时,长孙夕亦扭头打量着同自己身量相当的遗玉,见她神态自然地看着手里的书单,想到前天晚上在舒云阁门前所见,眼神不由黯了黯,握着书袋肩带的小手,也捏的紧了些。

    遗玉留意到长孙夕动静,被她这般明显地打量,刚才的不自在感再次袭来,眉头轻蹙一下,扭头道:

    “长孙小姐?”

    长孙夕被她一喊,并未收回目光,而是略带关心地道:“前日晚上你喝醉,回去后没事吧?”

    对在舒云阁外面的发生的事,几乎全无印象的遗玉,并不记得长孙夕后来追出来看到她同李泰的亲近之举,却记得自己在舒云阁内并未露出醉态,听长孙夕言明自己醉酒,有些纳闷,嘴上却答道:

    “无事,回去喝了醒酒汤,睡一觉便好了。”

    “哦,”长孙夕点点头,两人在走廊上转了个弯,她方才有些扭捏地问道,“卢小姐同、同四哥他,好像很熟?”

    遗玉眼皮一跳,想也没想,便道:“何出此言?我同殿下不过是有几面之缘,哪里算是熟。”

    长孙夕咬咬嘴唇,两只眼睛紧盯着她,道:“卢小姐何须瞒骗我,若是不熟,四哥那晚怎么会亲自送你回去?”

    听她这般直言,遗玉表情一僵,虽不知长孙夕是从哪得知她前晚是被李泰送回去的,可却明白过来,眼前这正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带些委屈地盯着她的长孙三小姐,是吃起她的干醋来了!

    一下子便被气乐的遗玉,没好气地答道:“我已经说过了,我同魏王殿下不熟,长孙小姐若是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与其来问我,不如去问魏王。”

    看出她的不悦,长孙夕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口气有些急躁,歉意地一笑,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同四哥相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关心外人的事,好奇之下才多了嘴,卢小姐莫要生气。”

    相识多年?外人?遗玉侧目瞥了她那张花儿一样的娇颜,淡淡地开口道:“长孙小姐多虑了,我并没生气,书楼就在前面,我先走一步。”

第三五五章 学士宴

    “参、参见魏王殿下。”

    长孙夕看着书架下面站在一起的两人同时扭头看过来,听见身后的行礼声,她收回在遗玉身上的目光,强挤出一抹笑,道:

    “四哥怎么在这儿?”

    李泰瞥了一眼笑的有些勉强的长孙夕,回头继续去翻书架上竹简,道:“免礼。”

    行礼的几人都直起了身子,却僵在那里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同样纠结的还有抱着书站在李泰身边的遗玉,刚才被长孙夕那一记微微含怨的小眼儿盯过,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长孙夕似乎是对李泰这爱理不理的样子见怪不怪了,脸上的笑容自然了一些,也没走上前,远远地伸手指了指遗玉怀里的书籍,道:

    “卢小姐都找到这么多了,我们几个到现在也没见着一本呢。”

    “嗯,”遗玉应了一声,转身对李泰道,“殿下——”

    李泰转身将两卷书放在她手中的书堆上,打断了她告辞的话,“四楼就是这些,二楼和三楼还有几本。”说完便转身朝外走去,过道口的几人连忙往边上让路,同时躬下身。

    走了几步,发现遗玉没有跟上,他方才脚步一顿,扭头看着站在原地的小姑娘。

    “过来。”

    过去?她是傻了不成,这可不是私下,两人走得近就算了,反正没人看见,现在边上可是有人眼睁睁地瞧着啊,他说那些话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该在外面对她保持距离,装作不认识吗,不、就是不在私下,两人也该保持距离才对!

    卢中植那天上午的提醒突然上脑,遗玉一个激灵,抱紧了手里的书,冲着李泰躬身一礼,恭声道:“多谢殿下抽空帮学生寻书,这些已足够,学生先告辞了。”

    见她这般疏离又恭敬的态度,李泰眼神微变,待她低着头快步走过他身边时候,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算是耐住没伸手,任她溜了过去,脚步声远去。

    “四哥原来同卢小姐相识啊?”长孙夕将目光从遗玉的背影上收回,扭头对李泰笑道。

    “......”人一走,心情算不上好的李泰,更是懒得开口,转身朝外走去,长孙夕向那几个干站在一旁的学生低声打了招呼,小跑着跟了上去。

    “苏学士发的书单,夕儿有几本很想看,可是找不见,四哥眼下有空么,帮夕儿找找好不好?”在楼梯口跟上李泰,长孙夕侧仰着脑袋软声央求道,脸上尽是娇态,若换了别人,怕是会不管不顾地一口答应下来,可李泰却好像耳背一样,面无表情地自顾踩着楼梯而下。

    然而长孙夕并不气馁,笑容依旧,自问自答道:“若是没空就算了,改日也可,”紧接着,话锋便一转,“初九便是四哥生辰,听爹说是要在芙蓉园办,嘻嘻,夕儿亲手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哦。”

    说到这里,她侧目瞄了一眼李泰的腰间,但见那只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摇晃的物件儿,眼中一疑,脱口道:“今儿谁给四哥配的衣裳啊,荷囊的颜色搭错了。”

    半晌不语的李泰,总算是开金口给了俩字——

    “聒噪。”

    长孙夕小声嘀咕:“夕儿才没呢。”

    说这话的时候,两人已经走到一楼,李泰却突然停下脚步,长孙夕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远处大书楼门口,正在录事官那里记留的遗玉,刚才还挥之不去的笑容,瞬间绷起,站在李泰身后的她,缓缓低下头,直到遗玉抱着书出门,李泰重新迈步朝前走,她却没再跟上去。

    “四哥,我在这里再找找书,你先回去吧。”

    长孙夕抬头看着前方没有回应的背影,眼中终是忍不住滚落一滴泪珠,却很快被她抬手擦去。

    早该习惯了不是么,这人就是这样的冷清和沉默的性子,从她八岁那年初在杏园见到少年时的他,便是这样了,对谁都是不闻不问的,都谁都是一样的,她不该觉得难过,不该伤心,这样才会有期待,期待她长大之后,会变成特别的那一个人,不是别人,是她,是她!

    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那张尚未成熟的娇颜上,写满了倔强。

    ***

    晚上,遗玉在卢老爷子的朝阳园,祖孙三人用了晚饭,她才独自回了向黎院去,进屋便让平彤去取了她下午带回来的书看,又过了半个时辰,卢智方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走了进来。

    “用过晚饭了?”

    “嗯,方才在祖父那儿用的,大哥呢?”

    “在外面吃过了。”

    平卉上前接过卢智解下的披风,平彤则递了杯热茶上去,他接过喝下,在遗玉对面坐下后,她将书本倒扣在案上,一脸笑眯眯地问道:

    “去哪了?”

    下午遗玉是去文学馆,卢智照旧到国子监上课,没打招呼却在外头用了饭,放在以前她许不会问,可昨天中午在太学院门前,封雅婷那含怒的一嗓子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卢智,你若不去,那咱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不好奇是假的,被卢中植托付要注意卢智动向的她,自然会留心起他这两日的去向。

    “见了个朋友。”

    “朋友啊——我认识么?”遗玉托起腮帮子。

    卢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随手拿过一旁的书来翻,道:“见过。”

    “哦,”遗玉长长地拖了一个字音,方才眨眨眼,道:“是封小姐吧。”

    “不是。”见她提及封雅婷,卢智面不改色地答道。

    “骗人。”

    “没有。”

    “那是赵小姐、周小姐、还是王小姐?”

    卢智轻叹一口气,将书放下,抬眼看她一脸八卦样儿,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瞎猜,是杜先生找我。”

    听见确切的人名儿,遗玉方信了他,讪讪地道:“杜先生找你做什么。”

    “明日上午在天霭阁有宴展,先生有画要展。”

    宴展,并非是指吃喝的酒宴,而是这京城之中,最为流行的一种文学交流方式,通常举办人都是较有身份地位的,受邀请的文人骚客,都会带了自己近期最满意的作品前去,或是字画或是诗作,另会有一些在各领域有名望的宾客受邀参加,对宴展上的作品加以品评,选出最优者。

    “天霭阁的宴展,”遗玉来了兴趣,“是学士宴么?”

    长安城里,几乎每隔一阵子都有大大小小的宴展举行,不过真正能让文人骚客们声名远播的,却只有半年一次不定期举行的“学士宴”,所谓学士宴,便是由当今皇上还是太子时候所建的文学馆内,闻名遐迩的“十八学士”中,至少有四人联名出席品评,才会有此雅称。

    “嗯,想去吗?”

    “当然想去了!”这可是学士宴,说不定能看见“五绝”虞世南呢,就是看不见虞老先生,依这宴展的档次,也会见着不少好字,她不想去才怪了!

    “喏。”卢智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巴掌大的对折请柬,递到她手里,见她激动地翻看了那张请柬,片刻后却又蔫了下去,将请柬递过来,道:

    “还是算了。”遗玉道,机会难得,杜若瑾有这么一份请柬,给了卢智已经不容易,她可不能为了一时高兴,见个“偶像”什么的,便耽搁了卢智的事。

    卢智怎么看不出她心思,又掏了一张请柬出来放在案上,道:“杜先生给了一张,下午晋博士也给了一张,咱们同去。”

    闻言,遗玉两眼又重新闪亮起来,喜滋滋地拿着请柬,同时奇怪地问道:“晋博士是我们书学院的院长博士,有请柬怎么给大哥啊?”

    “不是给我,是让我捎带给你的,明天上午的假也请过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儿一早我带你上锦记喝粥。”

    原来是这样,继昨天被晋博士告诫,今天又得了他一份请柬,遗玉对那老人的谢意再多一分,点头应着卢智,又同他聊了些旁的,待他回屋后,她沐浴洗去下午在大书楼找书发的一身汗津,才上床去休息。

    ***

    杜府

    在外面同治下官员用了晚饭,杜如晦回府后,没有回自己房里歇着,而是问过下人,径直去了东院。

    杜若瑾正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动静抬头,看着掀帘走进来的人影,神态恭谨地起身行了礼,唤道:

    “爹。”

    “坐。”在门前屏退了下人,杜如晦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口便道:“明日天霭阁的宴展,你受邀了?”

    “是,”杜若瑾温温一笑,道:“这几日爹事忙,便没寻着机会告诉您。”

    借着灯光看了这垂眉顺眼的长子半天,方才叹了口气,无奈道:

    “瑾儿,为何你就不肯听爹的劝,帮皇上做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爹说笑了,这满朝文武,哪个不是在帮皇上做事。”杜若瑾目光一转,看着就近的纱灯,道。

    “你明知爹说的是什么意思!”杜如晦的神情突然有些激动起来,沉声道:“你、你同智儿做的那些,就是做的再大,也终究是见不得光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待到新皇继位,哪里还会有你们的立足之地!”

    “爹,”杜若瑾扭头,轻声道:“您今晚是饮酒多了,我让人扶您回房休息。”

第三五七章 示警

    (粉红1091加更)

    贞观初,李世民封十八学士,特赐了印刻于每人,这宴展的请柬上,若出现四枚以上的印章,方可称为学士宴,若说这宴展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邀请了四位学士的宴展主人,多是不署名、不现身的。

    因此,李恪会出现在学士宴上,感到惊讶的不只是遗玉一人,要知道,在这有四名“十八学士”出席的宴展上,皇子的出现,意味非比寻常,这便是在明摆着告诉众人——这次宴展的四位学士,是同他交从过密的!

    “参见吴王殿下。”

    “呵呵,诸位免礼。”

    李恪一脸亲切地冲众人点点头的当儿,遗玉便听杜若瑾和卢智同时在轻声对她道:“吴王身边的,便是虞老先生。”

    闻言,遗玉两眼霎时一亮,立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边的花甲老人身上:青黑幞头,鹤袍上身,鸡皮鹤发,却是面有红光,身量不高,体型偏瘦,却自有一番风骨流露,无关于年长,仅凭文气!

    总算见着真人,同遗玉心中所想并无太大出入,当得是“五绝”风范,心头浮上一股见得偶像的欣喜,目光一瞟,落在走下楼梯,站到李恪另一边人影身上,两眼一愣。

    怎么房乔也来了?

    房乔和虞世南并李恪共同出现在这学士宴上意味着什么,稍一深想,便觉惊诧,虞世南就罢了,难道一直保持中立的房乔,要偏帮了吴王不成?

    卢智显然也看到了房乔,面色却没什么变化,他和杜若瑾并未向众人那般上前套近乎,而是走到不远不近的地方,侧头向遗玉介绍了虞房之外的另两位学士,一乃礼部侍郎颜相时,一乃谏议大夫盖文达,晋启德和另外一眼生之人,正同两人低语。

    因着李恪、虞世南和房乔三人同时出现,颜盖两人风头被掩去许多,但身边照样围了不少人,遗玉听卢智说起盖文达的名头,脑子里晃过些不甚清晰的记忆,似是对这人有些特别的印象,却怎么也记不起来是什么事。

    众人浅谈了几句,李恪便对两旁道:“虞先生,房大人,这人看着是到齐了,咱们准备开宴吧。”

    房乔今日的气色看着尚可,听了李恪的话,和虞世南对视一眼,见着长者道了声“好”,三人便带着跃跃欲试的人群,朝着临湖的雕栏而去,那里并排摆着六张红木八仙桌,这会儿尚且空着。

    李恪同房虞两人推让了几句,便上前讲了一段宴词,话落,下方应声连连,遗玉左右一看众人神态,竟皆是真心实意,心下微惊,没想着这吴王在文人中,还有这等声望!

    “......相信诸位也不耐久等了,按着惯例,先请字吧!”李恪扬声一宣,围在八仙桌前的众人,有一半退开,却到前厅拿自己带来的作品。

    “卢兄,小玉,我先去拿画。”杜若瑾知会了兄妹俩,也随着那群人去拿进门时候存放在前厅的字画,片刻后,展客们都回来,桌前已经空出,有字要展的那些人,便各自上前在六张八仙桌上找了个地方,把自己手里的卷轴铺陈开来,备妥后,周围的人才再次围了上去。

    起先只是细看,须臾,便有品头论足声出现,西北角的琴音很是映衬地一变,雕栏边瞬间热闹起来。

    遗玉本就是为了虞世南和展上的书法而来,见猎心喜的她,也没管卢智,仗着个头小,瞅着个人稀之处插了进去,凑近桌边一幅幅品阅起来,因着都是些好字佳作,让她看的津津有味。

    卢智将目光从钻进人群不见人影的遗玉身上收回,朝后边上无人的地方退了两步,轻声道:“真是让人意外。”

    “可不是么,《坤元录》、学士宴,咳咳...不晓得接下来,东宫那位会有什么动静。”

    “过上几日便知了,”卢智听着耳边的闷声咳嗽,神色不变道:“南边儿已经有了信,等抓到人,先治你的病,不然最近总和你待着,我都觉得自己身体不大爽利了。”

    “......你放心,太医说过我这病,不传染。”

    ***

    一道人影站在二楼窗边,看着楼下的热闹,窗栏上搁着一只肤色莹润的大手,轻轻扣着木边儿发出“嗒嗒”的声响,拇指上头的蓝宝石戒指,被东窗射过来的阳光一打,折出几道弧光。

    围在八仙桌前的人群变得熙攘许多,听那赞声和叹声,像是已经选出了今日的最佳者,窗边之人目光一转,移向站在人群边上的两男一女身上。

    “主子,醉江南传了信过来。”阿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从袖里抖出一张字条,两手递上。

    李泰转过身,瞄了一眼不敢抬头看他的阿生,便知沈剑堂传过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走过去拿了那条子起来,拨开一看,脸色瞬间转僵,手心大小的条子上,只有一句话——

    “周蕊被红庄之人劫走,抱歉,提防。”

    半天没听见动静,阿生却憋气不敢出声,那条子他刚才也看过,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周蕊是谁,那印象真是太深了,在密宅那晚,不知死活地惹得李泰发怒的包子铺厨娘,按说,她并不知道多少魏王府的事,被劫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关键是,那女人在密宅,见过遗玉!

    李泰的梦魇毒解,这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加上姚不治偷跑了锦绣毒卷,至今没影儿,两相联系,红庄的人怎么会猜不到,在京城给李泰解毒的人,便是得了锦绣毒卷的人。

    从韩厉那里得了这消息,李泰便让阿生动手,将密宅知事的下人都处理了干净,该杀的杀,该留的留,可却独独漏了这么一个女人,如今被红庄从沈剑堂的手里劫走,一旦问出了遗玉的事,那结果......

    想到这里,阿生脸色一白,遗玉对李泰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别人不清楚,他却看的明白。锦绣毒卷那样至关重要的宝物,若是换了旁人得手,被李泰知道,一准儿会眼皮子不眨地杀人夺物,可眼下,他却能这般心平气和的任那毒卷闲置,显然是受了那少女不小的影响。

    沈剑堂虽不知道锦绣毒卷的事,却同阿生一样,明白遗玉对李泰的重要性,这才急急传了书信过来示警。

    随性的人,若是对一件事起了心念,往往会固执的可怕,李泰便是这样,一开始也许是兴趣,可现在,既然已经上心,丢不开手,那便只有一个办法——牢牢地握在手中。

    “主子。”沉了沉气,阿生张嘴轻声道:“红庄的手脚最是快,这消息是昨日的,想必这几天便会有人对卢小姐下手,咱们还是早做打算为妙。”

    室内静默片刻,便听李泰低低的嗓音响起:

    “让人去准备,初九一过便离京。”

    “是。”阿生一听便明白,在京城目标太大,他是打算提早借了那撰书巡游的名头将人带在身边,偏不能让人察觉异样,只有等生辰过罢,再离京。

    阿生快步出了屋子,房门被从外面阖上后,面沉如水的李泰,方才唤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子然。”

    从屏风后的阴影处,缓缓现出一道黑色的人影来,“主子。”

    “看好她。”

    “是。”黑影应声后,便又如鬼魅一般消失在屏风边上。

    李泰背转过身,重新走到窗前。楼下的展客们已经各自拿了自己的书画,在这大厅里找寻散落的桌案铺陈开来,供人观赏,而那拔得头筹的,当是站在雕栏边上同李恪等人笑谈的青年。

    看清那身穿黛绿色袍子的青年,李泰目光微闪,被众人围起来的,八仙桌上展开的那幅看不清的画卷,顿惹他心疑,但见那青年转过身来,对着不远处抬手示意,一身浅绿的少女,便独自走了过去,向李恪等人见礼,而后在那青年的引见下,同虞世南交谈了起来,虽是侧对,他也能辨得那少女这会儿的心情很好。

    聊了一会儿,青年便带着少女向李恪几人行礼,撇下赏画的众人,转身同去了厅西,直到两人的身影没入李泰视线的死角,他方才微眯起了眼睛。

    “来人。”

    ***

    两人站在一张案前赏字,杜若瑾侧目看着遗玉,见她脸上掩不住的欣喜,轻笑道:“很高兴?”

    遗玉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耳垂,“大哥不知跑哪去了,多亏了你,才让我同虞先生说上了几句话,他就同我想的一样,是个和蔼的人,”说到这,她冲杜若瑾揖了揖手,“还没向杜大哥道贺——恭喜。”

    杜若瑾今日拿来的画,就是前阵子让她题字的那幅,不出她所料,这一幅画,的确算是今年学士宴的一枝独秀,虞世南四人今日的亲口认可和大加赞誉,一经口传,他在画坛的声望肯定会一跃千里,就是在这藏龙卧虎的京城之中,青年人里,也算是画艺的头号人物了。

    “若非是你那一首诗,我也完不成这幅画,”杜若瑾也对她一揖,“多谢。”

    “就当是锦上添花吧。”毕竟画是主题,今天她那篇没有落印章的字倒暂时没引起多大反响,唯有虞世南很感兴趣地同她多说了几句。

    杜若瑾不置可否地一笑,在遗玉的目光里,从腰上取下荷囊,从中掏出一样物事来,递了过去。

第三五九章 眼神

    (粉红1141加更)

    “可愿同本王饮上两杯。”

    “若瑾之幸。”听见这邀约,杜若瑾有些意外,本就不能拒绝,脑中掠过那抹让人背脊发凉的眼神,心生探究,垂下的目光闪了闪,当即答道。

    闻他应声,李泰方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目光浅浅地落在他后方的少女身上,稍作停顿,便同李恪略一颔首,领着人走了。

    众人望着李泰和杜若瑾的背影在楼梯上消失,方才面面相觑起来。被李泰干晾在那里的李恪却不见生气,几句笑语便打破了一楼的沉寂,该去赏字画的去赏字画,该扎堆的去扎堆。

    遗玉脸色不变,心头却是有些迷茫,总觉得刚才李泰是不是瞪了她一眼?只这么一想,自己都觉得可笑,甩掉了脑袋里的荒唐念头。看看手里的印章又看看那张重新被人围起来的八仙桌,心里埋怨着李泰来的不是时候,撇了下嘴,叫来侍从去拿来湿抹布,把印子上的朱砂擦了干净。

    卢智站在边上看着,目光闪动,也没拦着,待她将印章收进荷囊,才道:“杜先生估计一时半会儿下不来,你还要留下看字画么,若不看了,咱们不如先回去?”

    “那就回去好了。”

    若是杜若瑾知道他前脚上楼,遗玉尚没在画上落印就被卢智领走,不知会是何感想。

    ***

    天霭阁雅室

    杜若瑾跟着李泰上了三楼,一进室内,绕过屏风便见早就在窗下摆好的一桌宴席,上面是天霭阁各式招牌的精致小菜,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对李泰这么突然地邀他共饮的目的,又不清不楚了起来。

    李泰径直在席案一侧的驼绒毯上坐下,抬手接过跪立在桌角的侍从递上的酒盏,对着站立在一边的杜若瑾道:

    “坐。”

    “是。”杜若瑾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落座,错开半个身子,忽然嗓子一痒,便侧头握拳抵唇轻咳了一阵,等胸闷之感稍退,才回头歉意道:

    “殿下恕罪。”

    李泰听着他的闷咳声,饮下一口酒,道:“今日宴展,都有哪几位学士在场?”

    “回殿下,是虞先生,房大人,颜学士还有盖学士。”听他所问,再看着眼前这人一脸的冷淡,杜若瑾忽觉自己先前的臆测有些可笑,先前在楼下被盯那一眼,应是他的错觉吧。

    “何时收到的请柬?”

    “应是十月末。”杜若瑾有一句答一句,半低着头,猜着李泰下面还会问什么。

    “你同卢智相熟?”

    杜若瑾眼皮一跳,以为他是猜到了什么,整了整面色,才抬头浅笑道:“因为家父的关系,认识很久了,只是最近才熟悉起来。”

    李泰却没看他,手一抬,让侍从重新将空杯斟上,伴着潺潺的酒声,缓缓道:

    “楼下那幅画,本王收下了。”

    杜若瑾闻言,借着扭头咳嗽的功夫暗皱眉头,却没疑作其他,毕竟学士宴上的佳作,在供赏之后被权贵收藏是件很常见的事。若别的画作也罢,偏偏这幅他自有用处,想到这里,他便为难道:“可、可是按学士宴的规矩——”

    “本王会让它在这里供赏七日。”李泰将酒杯凑到唇边,七日,这是他可以容忍的极限。

    好歹求得了七日,知事不可违,杜若瑾低头答道:“此画能入殿下之眼,实乃若瑾之幸。”

    哪知这场面话落,耳边便响起那低沉若鼓的嗓音:“不是入眼,是碍眼。”

    杜若瑾盯在果盘上的目光一凝,疑是耳鸣的他,抬起头来,却被一双冷漠的眼睛紧紧擒住,这次离得近,那双青碧眼中的东西,他看的真切,仿若深山之中被踩到地盘的猛兽最常有的反应——是警告!

    “你且记住,本王不喜看见聪明人,做糊涂事。”

    “嗒”地一声,酒杯底座同桌边相碰,李泰长身而起,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那斟酒的侍从连忙放下酒壶伏在地上相送。

    室内安静了一阵子,那侍从慢慢跪坐起来,看着一脸愣神的杜若瑾,唤道:“公子爷?”

    “......唔,倒杯酒给我。”

    “是。”

    酒杯入手,酒味入口,杜若瑾方才轻松了一口气,扶着额头,遮去眼中复杂和诧异,片刻后,方才喃喃自语道:

    “果然不是错觉啊...呵...”

    但凡是好事,总要连带着些麻烦的,这是常识。卢智曾淡定自若地告诉他这句话,却没说过,若被人警告了,该当如何?

    ***

    怀国公府向黎院

    遗玉和卢智从天霭阁回来,便去到院里的小书房,路上俩人多谈了今天的学士宴,回到家中,才商量起有关虞世南一事。

    “你是担心师从虞先生,会同吴王关联上?”听了遗玉的解释,卢智确认道,见她点头,方摇头一笑,“你这脑袋,有时就是想得太多。”

    遗玉扁嘴道:“哪里是我想得多,你不觉得虞先生突然开口收我做内门生,有些蹊跷吗?”在宴上她是被这好事砸晕头,这么一路回来,已经清醒不少。

    卢智伸手制止她下面的解释,快速道:“你该不是觉得,虞先生是受了吴王属意,想要拉拢咱们怀国公府,所以从你下手。”

    不奇怪被他猜出心中所想,遗玉疑惑道:“你不这样觉得吗?”

    被她反问,卢智一脸古怪地瞧着她,这把她看的皱起眉头,才哈哈大笑起来。

    “大哥笑什么?”遗玉莫名其妙道。

    卢智又笑了一阵,方才渐渐止住,开口道:“小玉啊小玉,看来我是有必要寻个时间专门给你讲讲这京中的关系来往了——你可知道,虞先生同咱们家,是何关系?”

    遗玉有些呆呆地摇头,整个卢家本就是她所知历史中的一个异数,她还真不知道,怀国公府同“五绝”虞世南是个什么关系。

    “大伯正室的娘亲是虞老先生的嫡女。”卢智笑眯眯地故意拗口说到。

    遗玉脑子转了个弯儿,方才张大嘴巴,伸手指着卢智,道:“大伯母是虞老先生的外孙女。”

    闹了半天,是姻亲啊!

    “这京城之中,虽有党派,可来往界限却不是那么分明,虞先生眼下看着,是同吴王相交匪浅,可他也是我们卢家的姻亲,有了这层关系在,还有什么必要借由认你做学生拉拢怀国公府?且不论虞先生是否有意参加到这党派之争中去,单凭大哥所知,不论从人品还是文学造诣,他都当得那‘五绝’的美称。小玉,是你妄自菲薄,也小看了虞先生。”

    话到最后,卢智的语气已经变得严肃起来,遗玉被他说的低下头,心中不由生愧,明明是她钦佩的一位老人,她自己却先不信了起来,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卢智见她惭愧,也没急着出声劝慰,端起平彤煮好的热茶轻吹着,屋里静默了半晌,才听遗玉小声道:

    “大哥,的确是我多想了。”

    卢智最是明白她这知错就改且不吝低头的性子,心下满意,但笑不语地接过另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

    两兄妹坐着安安静静地喝了会儿茶,遗玉的心态好转了一些,方才记起另一桩事来。

    “对了,大哥,那炼雪霜你可有坚持涂抹?”

    卢智清了清嗓子,答道:“在用。”

    “有效果吗?”

    “嗯。”

    “那一盒子够用吗?”

    “嗯,”卢智将茶饮尽,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道:“当是吃午饭的时候了,早上祖父交待中午一同用饭,咱们且去前院饭厅吧。”

    遗玉没有察觉到被转移了话题,肚子有些饿的她,点点头,便回房去净手,准备到前院吃饭去。

    ***

    一大家子坐在饭厅里面,遗玉自顾埋头吃饭,听赵氏同窦氏的斗嘴,卢智在一脸浅笑地端着碗,银箸多是夹着赵窦二人之间的菜肴,没人看出他是认真地看热闹。

    “行了!吃饭时候还那么多话。”卢老爷子照旧在两人争的差不多的时候,开口打断,俩儿媳妇当然不敢顶嘴,互看一眼,便老实低头去吃饭。

    “太老爷,大老爷!扬州来信了!”一嗓子喊得满屋人扭头去看,便见府上一名管事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

    “啪!”卢中植对下人很是严厉,见这没规矩的,当即板起脸色,那管事今儿也是没眼色,浑然不知地挥着手里的信跑到饭桌前面,喘着粗气儿道:

    “是、是急信,有章子!”

    听到这里,卢中植脸色仍沉,却暂不同他计较,伸手接过信来,见着那上面的急信章子,疑惑地撕开来看,薄薄的一张信纸上,没几个字,却让他看后,眉头一皱。

    一桌子的儿孙都注意着老爷子脸色,见此,胆子大些的卢荣远开口问道:“爹,怎么了?”

    遗玉咽下刚才喝下的一口汤,侧目正看见卢老爷子从信中抬头,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身旁的卢智脸上,最后看向老二卢荣和。

    “你的一房妾室,有了身孕。”

    (加更到)

第三六零章 逝

    因扬州传来的急信,饭桌上的气氛当即变得复杂起来,遗玉手指拨弄着碗上的银头箸,打眼一扫,便觉有趣。

    这一桌上,要说最高兴的,当数正一脸红光地捏着信笺反复确认的卢家老二卢荣和,也难怪,就算是妾生,那总归是年过已四旬的他的第一个孩子,怎么能不高兴。

    而其他的人虽脸上也带着笑,却各不相同了。卢荣远和卢景姗在卢荣和审对了那信上的孕期,确认之后,方才恭喜出声,赵氏干笑了两声,卢书晴是自顾吃着饭,卢智则要了那信过来看了几眼,同样道了贺。

    “大嫂,前儿吃饭时候你还提起这事,没想真叫你说中,当真是呈你吉言了。”窦氏脸上挂着三分假笑,冲赵氏道。

    “是二弟有那福气。”赵氏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却周到。

    “既然人怀上了,那便接回来住吧。”向来话少的卢老夫人一脸慈态地开口道。

    “是,娘。”卢荣和喜气地应下,余光瞄到卢老爷子的脸色,微一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瞄了一眼卢智,脸上过分的笑容瞬间收敛了许多。

    卢智将信递还给卢荣和,顺手夹了一箸菜放进遗玉跟前的碟子里面,两兄妹对视,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桌儿孙,皆未发现,从刚才起便沉默不语的卢老爷子,每在他们低头之后,望过去的目光,却是带着几分难懂之色。

    ***

    午饭后,没多久,这偌大的府里,有关卢荣和妾室怀孕的消息便是人尽皆知了,有想讨喜的管事跑到卢中植那里,提议是不是该去宗祠烧上几柱香拜谢祖先,却被训斥了一顿。

    因此,十几年没有遇上这种喜事的怀国公府,在躁动了一个午间后,却没有该有的喜庆和热闹。

    宅西院中,暖厅里,只有卢荣和夫妇两人在摆酒小酌,窦氏看着捏了那封信一个中午的卢荣和,边给他斟酒,边笑声道:

    “熬了这么久,总算是盼来个孩子,若是个儿子,那夫君便是后继有人了。”

    卢荣和略一皱眉,道:“你是打算养在你名下?”

    窦氏奇怪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呢,这是咱们头一个孩子,不养在我的名下,还能叫个妾占了去?”

    “这——”卢荣和犹豫道,“当是要同爹商量过才行。”

    窦氏脸色上顿时没了笑,“要是爹不允呢?”

    卢老爷子不允,卢家上下哪个敢违,她这也算明知故问,见卢荣和沉默不答,本就因这个妾怀了身子压着火气的窦氏,当下不管不顾地尖声开口道:

    “爹自然不会允,他心心都是那一家子,哪里会管咱们这些年忍了多少苦楚!”

    “够了,别说了。”是人都有私心,窦氏的话,卢荣和就是先前没想过,眼下有了子嗣之望,怎会不多想,可在他心里,还是更重那份兄弟之情的。

    “不说?我现在不说,你且糊涂着,等到时候再说也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爹的身体前阵子便差起来,眼瞅着年纪大了,还不知有个几天活头,你若再不争,哪日他归西,这家业爵位,半点儿都轮不到你头上!”

    “啪!”卢荣和脸色铁青,一巴掌拍在了茶案上,冷眼看这妇人,“今天的话,我只当你喝多了,若再乱说话,你就回扬州去养着吧。”

    说完,他便起身离了屋,留下一脸呆愣的窦氏。

    ***

    宅东院中,卢书晴回了闺房午睡,卢荣远夫妇两人坐在正厅喝茶,赵氏打量了自家夫君,不经意地开口道:

    “二弟有了后,你就这么高兴?”

    卢荣远一脸当然,道:“这么些年,咱们家好歹是有书晴在,可老二他却是膝下半个儿女都没的,如今好不容易怀上个,我怎么能不高兴?”

    “说的也是,”赵氏笑了笑,“这胎若是个男的,那就更好了,弟妹只需养在她名下,却比咱们家强了。”

    卢荣远闲闲品了口茶,道:“搞不懂你们妇人,这有什么好比的,八字仅画了一撇,说不定生个小闺女呢。”

    “不是比不比的,你想,若二弟家有了子嗣,那咱们家岂不是显得冷清了,”赵氏语气顿了顿,道:“不如、不如咱们在族里,再抱个小子回来,上次祭祖时候,我同六叔公打听了,正有合适的。”

    听她说完,卢荣远便两眼一瞪,道:“瞎闹腾什么?你忘了爹说过,不让咱们再抱孩子回来了。”

    “那不是以前么,眼下、眼下人都找回来了,”赵氏含糊地暗指了卢氏一家,“爹应当不会再同咱们计较这个。”

    卢荣远想了想,还是摇头,“还是算了,要不要儿子,也没差什么。”

    赵氏听了他这句,差点暗咬破牙,忍着冒上来的气儿,道:“哪里没差了,谁家都有儿子,就咱们家没有,这家业爵位,不需个儿子继么,外人终究是外人,别到了最后,连个送终的都没!”

    卢荣远就是脑子直,也大概听出她的意思,再瞪了她一眼,道:“昨日是不是你嫂子来过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少跟她来往!你若再听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以后就别出门,也别见人了!”

    “你、你——”赵氏气没憋住,两眼当即下泪,一扭头便奔屋里哭去了

    卢荣远将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叹了口长气。

    ***

    “......然后二老爷便怒气冲冲地走了......然后大夫人便回屋去哭了。”卢智等卢耀讲完最后一句,便挥手让他退下,看着一脸复杂的遗玉,笑道:

    “我早说过,安生不了几日。”

    “你还笑得出来。”

    “我不让你听,你偏要听,听了不高兴,还要我跟着你不高兴不成?”卢智道。

    家业大了,是非便多,怀国公府从一开始,便不是铁抱的一团,若在扬州还好,偏现在回了京城,卢中植是年纪大了,总有一天这真刀实枪、真金白银拼回来的世袭国公爵位是要下传,按道理,只能传给嫡子,可卢家眼下的情况,却着实是有意思。

    卢荣远膝下无子,若是世袭了爵位,没儿子,他又要传给谁去,而卢荣和眼下,这妾室若平安顺产,生了个儿子,却不认在窦氏名下,以庶子的身份,对袭爵来说,卢家这二老爷,也相当于是没有子继。

    如此,卢中植这爵位传给谁,倒是个问题了,想要解决,也不难。这不,赵氏和窦氏已经想到,要么卢老大去族里抱养个儿子回来,要么卢老二把那庶子划拉给窦氏当嫡养。

    至于卢智,牵扯上爵位,那就更微妙了,虽名义上他是卢家的嫡孙,可不论是那亲外孙的身份还是眼下这假孙子的身份,都比不过一个现实——他没爹。

    于是,卢家的家业和爵位,便是由这两兄弟取舍了,端看谁先往前走那么一步,谁先去争那一口。赵氏和窦氏,都是有心的,在这两人的有心鼓捣下,就不知卢家还能安宁上几日了。

    想了这么一大圈,遗玉最担心的,却只有一件事,“祖父的身体,到底是如何了?”她还记得在呈远楼有次就遇上卢老爷子喝汤药,说是风寒,后来见好了,便没再问。

    卢智笑容收起,目光闪了闪,道:“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毛病,好好养着便是。”

    “嗯。”遗玉抿着唇,望着窗外的枯枝,胸口突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发闷起来。

    ***

    朝阳院内室

    炉子里添了新炭,伴着火光,发出些“滋滋拉拉”的响声,落地的铜镜前,是一对相依的人影。

    卢中植手里拿着一只样式朴素的木梳,一下下地顺着眼前如瀑的银发,苍老的脸上,竟是在外不曾有的苍白病态,只那一双虎目,此刻却柔和至极。

    “青瑜,你说这世事,为何总是这般无常,我明明只想安稳地陪你度过这余下不多的日子,可这烦心的事,却总一件接着一件的来。”

    “青瑜,看着咱们的儿女一日日长大,成家立业,走的走,留的留,到了如今,眼见他们就要相争,我竟有些怕了。呵呵,有时回首,便像是场梦一样,若非是遇上了你,起了执念,谁会想到当年那纨绔的劣性少年,会有后来的半生风光。”

    “作为一个男人,此生足矣,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这天下的人,都道我是忠于李家,忠于李世民,可谁又知道,我只是为你。”

    “青瑜,不管是当年丢下了岚娘那孩子,还是如今推了玉儿出去,我做了太多错事,我知道你是怪我的,虽然你仍然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可这么些年,你却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不过,你不看也好,你若不看,我在你心里便依然是那个为你跳湖寻簪的痴人,而不是这老态龙钟的瘸子。”

    “唉,青瑜,你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提起伤心事...莫要哭,我帮你绾髻可好,呵,瞧我这记性...当真是老了,你那簪子都不见了......”

    卢中植低低叙了许久,声音渐小,低头靠在那银发披落的肩上,一梳缓缓到那银发尾端,便不再听得声响,须臾,这有些幽静的室内,才闻一声近乎飘渺的嗓音。

    “痴人,我如何能怪你......”

    铜镜之中,两人相依,那正面朝镜的,是一张陌生的妇人容颜,唯有眼梢翘起的部分依稀可辨模样,那缓缓睁开的星眸之中,滚落的不知是泪水,还是垂怜。

第三六一章 卢家将变

    (粉红1191加更)

    皇宫

    傍晚,借着一路石灯,可见一名体态微肥的宦官,正匆匆忙忙地沿着宫墙疾奔,穿廊走巷,直到了太极殿前时候,才缓了下脚步,擦了两把汗,他喘着粗气儿进到殿中,快步进了三道门,方屈膝跪在一间内室门口,冲着那道赭黄的人影,禀报道:

    “启、启禀皇上,怀、怀国公病危。”

    正站在书架下面找折子的李世民闻言,猛地转过身去,“什么?”

    那宦官伏在地上,又将刚才的话重叙了一遍,且补充道:“是下午的事,太医署已经去了人,说是眼下正昏迷着,情况不妙,似是...似是时日不多了。”

    李世民面色一紧,当即张口道:“来人,更衣,朕要出——”

    “出宫”二字未能说完,他语调一顿,稍作沉思,在宫人小跑进来后,改口道:“传朕口谕,怀国公因国事,过度操劳病重,命太医署众尽心救治,另,特命吴王李恪代朕前去抚问。”

    “遵旨。”

    ***

    入夜,当整座长安城陷入歌舞酒醉之时,怀国公府却是阴霾笼罩。

    朝阳院正房

    一脸睡颜的老人静静躺在床上,床侧一站一立着两名身穿常服的太医,卢家两对夫妇围在床前,个个都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却没人说上半句话。

    卢老夫人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不肯回房,卢景姗便和卢书晴一左一右立在她身边,分别握着这老妇人的一只手安慰。

    遗玉揪着卢智的衣袖,站在荣远荣和两夫妇身后,望着床上面容枯萎的老人,眼中不经意间,流过一丝丝地慌乱。明明中午吃饭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可下午她从文学馆一回府,听到的竟然是卢老爷子病倒昏迷的恶讯。就仿佛是中午的担忧得了应验一般,前面来的几个大夫,诊断之后,都说是时日无多了。

    下人端着东西从内室出来,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因此,虽人多,屋里却安静的很。直到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医从床侧的椅子上起身,一大家子才一拥而上,急声问道。

    “刘太医,我爹怎么样了?”

    那太医脸上带着歉意,道:“怀国公心神损耗,身体至极,大限将至,老夫也是无能为力,卢大人,你们还是尽早准备后事吧。”

    若说太医署来人之前,一大家子心中还有些期盼,可听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诊断,却是打心眼里升起一股子凉意来。

    “不、不可能,我爹上午还好好的,刘太医,您再给看看、再给看看!”老二卢荣和率先惊慌出声,竟是不管不顾地上前拉扯那老太医再去到床前。

    卢景姗同时惊慌出声:“娘、娘?太医快来看看,娘晕倒了!”

    “祖母!”

    “娘!”

    一时间,伴着哭声和低吼,还有杯盏落地声,屋里面乱作一片,遗玉死死地揪住卢智的衣袖,泪水却忍不住从眼眶中滑落。

    “都乱什么!”老大卢荣远总算找回些理智,一嗓子镇住了屋里众人,而后红着眼睛,道:“姗娘、素仪,你们先扶娘回屋,张太医,烦劳你跟着去看看。刘太医,还请同我到外面说话,二弟你也过来,智儿玉儿就在这里,守、守着你们祖父。”

    一番安排过后,众人心中虽哀急,却都听了话各自行动起来,半盏茶后,刚才还满是人的屋里,便只剩下床上不省人事的老人,和床边的一对兄妹相伴,许久,方听哽咽声:

    “大、大哥.....”

    卢智看着握住老人的大手,扭头一脸无措地望向他的遗玉,张张嘴,却道不出什么安慰,只是伸手落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

    ***

    十一月初三,怀国公府传出卢中植病危昏迷的消息,初四的朝会过后,这消息更传开来,当天早上,吴王李恪奉圣谕前去抚问。下午,国公府门前车马攒动,皆是携礼前来探望者,不过,气氛沉重的国公府,无心待客,在门前便谢绝了多数往来,只有几位关系特殊的人家,得进门一望。

    国公府的后继关系复杂,为今已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怀国公时日无多的消息一经传出,不少人想要拉拢国公府的势力,闻此讯就仿佛是看见了破皮的铁鸡蛋一般,都在开始在心里琢磨着承爵的人选,卢老爷子铁打不动,可他的两个儿子就未必那般铁实了。

    如此一来,皇命吴王李恪前去探望一举,着实耐人寻味。太子那边听到动静,便消了亲自上门的心思,当即便暗传了几通书信,让亲信的官吏前去国公府探望,而魏王那边,许是因为忙着准备初九的生辰大宴,竟是不露声色,仅派人送了礼过去。

    外面热闹,怀国公府里,也不安生,窦氏和赵氏的娘家都来了人,这两妇人忙里偷闲,各自单独见了来人,且不论这些心思重的女人趁着自家男人事忙做些什么小动作。因荣远荣和两兄弟亲厚,一忙着应对外客,一侍奉床前,一言堂的卢家,失了卢中植这主心骨,却没透出太多慌乱来,除了人心生悲,一切事宜还算有条不紊。

    卢中植床前很静,只闻勺碗相碰的瓷声,遗玉捧着温水杯子,立在床边,看卢荣远这五大三粗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喂给昏迷中的老人汤药。

    昨晚同刘太医谈过,卢荣远也没瞒着众人,将卢中植的余日多则半月,少则七八日的情况,很是明白地告诉了一家老少,只有昏迷一夜今早才醒的卢老夫人,被瞒着并不知情。

    一家人悲恸了一晚,奈何卢老爷子这病是老症非疾症,且昏迷不醒,只可拖延不能救治,知天命不可违,冷静下来后,卢家人多是接受了这个现实。

    “水。”卢荣远将空药碗给了下人,道。

    遗玉递上温水,待他喂了小半给卢老爷子,才轻声劝道:“大伯父,您去休息会儿吧,我在这守着。”

    一夜未眠的卢荣远摇头,胡子拉碴的他,冲她露出一抹强笑,“我不困,昨晚没睡好吧?你年纪还小,哪比我们这些大人,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了,回屋去歇着吧。”

    卢家本就人口单薄,卢氏不知去向,卢俊游历在外,出了这岔子事,家里上朝的停了,上学的止了,人口也就将就够应对。卢智在前厅同卢荣和待客,卢景姗和卢书晴守着卢老夫人,女人们处理杂事,遗玉昨晚胡乱睡了一宿,一大早便起床到朝阳院来侍候。

    “我也不困,”遗玉涩声道,她想在这里多陪陪这老人。

    比起跟在卢中植身边几十年的儿女,她同这老人,算来才相认了几个月,相处也不过是十几日的光景,感情不比他们深厚,但重视亲情的她,心里的难过,却不见得少。,

    卢荣远轻叹一声,两人便沉默下来,看着面容枯槁的老人,不再交谈。

    ***

    晚上,送走了往来的宾客,侍候过卢中植汤药,安抚卢老夫人睡下,卢荣远让下人过去传话,把一大家子叫到了书房。

    屋子里气氛沉闷,最后一个进来的,是眼眶泛红的卢景姗,挨着遗玉坐下后,见人都到齐,卢荣远方才低声开口道:

    “方才刘太医又来过一趟......这看着,是错不了了,”他声音梗了下,“爹昏迷着,娘不知事,我叫你们过来,便是商量下...这后事。”

    听到这“后事”二字,一家人面色皆变,屋内一静,只有卢景姗的轻声啜泣响起,赵氏和窦氏也都拿帕子掩了面。

    沉默许久,卢荣和哑声开口道:“大哥且说,我们听着便是。”

    遗玉被卢景姗搂着胳膊,听着卢荣远将这后事大概讲了一遍,对这朝代的婚丧,她起先并不了解,可在国子监这些时日学礼,对这士族大家的丧礼,略知一二。

    像卢中植这样的身份,墓室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一旦亡故,法事之后,入棺停放时日,在这期间,宴客接物,族中整修墓室,填充葬品,时日一到,才可出殡。

    但卢家所要面对的问题,不仅是丧葬这么简单,还有他死后留下的爵位和一身家业,按照规矩,就算是由长子承爵,也需得卢中植亲口留言,可眼下他昏迷在床,若是死前未留言语,那便全由皇上做主了。

    至于家产,遗玉并未打听,可凭着日常府内吃穿,也知道数目匪夷,若是卢荣远承爵,那这偌大的怀国公府便是换了个主人,身为次子的卢荣和,是需得开府另过的,这家,是不想分,也难。

    “就照大哥说的办吧。”

    卢荣远分配了这期间的府务,卢景姗身为外嫁的女儿,没资格插口,卢荣和没看见冲他暗使眼色的窦氏,毫无异议地应下。

    “那便这样,各忙各的去吧。”没心思聊别的话,卢荣远正要起身,这屋子里却突兀地想起一声问。

    “大哥,大嫂一人负责这随葬事宜,难免遭累,不如,这府里的账务,我先帮着管一阵吧?”

第三六二章 他不行

    窦氏一句话变着弯儿的打算插手府内账务,脸色先变的不是赵氏,而是卢荣和,不等卢荣远应答,他便毫不留情地冷声斥道:

    “胡闹!你懂得管账么,这个时候,添什么乱!”

    窦氏脸色难看,刚要辩驳,却听赵氏开口:“二弟,弟妹说的也是,这眼瞅着就要忙起来,咱们府中人口本就不多,可事务却不少,能有人搭把手,我是乐意的,不过这账务明细过于繁杂,不如,弟妹就代我管理府上库房进出,可好?”

    卢家的账务,眼下是分为两部分的,一是遗留在江南十几年经营的产业,一是现今国公府内装有真金白银的库房事宜,在窦氏看来,两相比较,当然是这府内的大库房为重,因此,没想到赵氏会这般放手的她,心喜之余,忙点头应道:

    “能帮嫂子分担些事就行。”

    这分明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向喜同她斗嘴的赵氏却没在这会儿挑她什么毛病,反倒是卢荣和又不答应了:

    “大嫂,这库房怎能交给她管,她——”

    一直没开口的卢荣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二弟,就这么着吧,库房的账务先交给弟妹,若是她有什么不明白的,就让你嫂子在旁边指点一二。”

    卢中植不在,卢家老大说的话,还是很有权威的,卢荣和黑着脸,暗瞪了一眼不敢看他的窦氏,闷声应了。

    在旁观看这段短争的遗玉,虽知道卢中植命不久矣,可眼看着亲人在他尚在人世之时,便打起了这家业的算盘,怎不让她心生凉意。

    “都散了,回去用晚饭吧,明日早起。”卢荣远环扫了一眼屋内众人,道。

    ***

    向黎院

    夜里,卢智方从卢老爷子院中回来,一进到屋内,便见一室昏黄中,坐在屋角的茶案边的遗玉,正捧着一卷竹简在看。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她在朝阳院待了一天,晚上商量完卢老爷子的后事之后,卢荣远说什么也不让他过去了,吃了饭,她本想早早上床休息,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又穿了衣裳到卢智房里等人。

    “那咱们聊聊?”卢智解下披风,随手丢在地毯上,在她身旁坐下。

    “嗯,”遗玉将竹简搁在茶案上,却不知说些什么开头,烛光下的脸庞,带着忧虑。

    卢智看她一眼,略一沉吟,道:“大哥知道你不好受,可是有些话,还是觉得先同你讲比较好,”待遗玉抬头看他,便继续道:“祖父一走,不论是谁承爵,都要分家,大伯方才同我谈过,有意让咱们跟着他过,我的意思是,到了那时候,咱们先住到归义坊去,明年开春科举罢,大哥便能在这京城开府,这国公府的将要变浑的水,我们一家不去淌,你觉得如何?”

    听了他的话,遗玉并不觉得意外,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卢智是不在乎这国公府里的半点家业的,当初他之所以认祖归宗回了卢家,不过是适当时机的一种手段而已。卢荣远让卢智同他单过,意图几乎是明摆着,便是要拿卢智当亲生儿子待,如此,这国公府的家业,卢智日后至少能承得一半,这诱惑,可谓是不小。

    而卢智说要带她出去单过,等到明年科举谋得官职再开府,便是等于放弃了卢家的家产和爵位相干,在外人看来,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可遗玉不但没有异议,反而因为卢智的决定,心里好受了些,并非是她视金钱如粪土,而是无心沾染罢了。

    “我听大哥的。”本来她还有一肚子的话,有关病危在床的卢老爷子,有关杳无音信的卢氏,有关不知去向的卢俊,这会儿却尽数化在腹中。

    卢智见她神情缓和,又同她讲了些丧葬事宜,便劝她回屋去早睡了,自己则换了身衣裳,在这深夜里,悄悄地从后门出了府。

    ***

    品红楼

    吴王李恪白日奉旨去怀国公府抚问,一入夜便在这品红楼内私下摆了酒宴,这二楼的雅间里面,坐的全是他的亲信,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之后,李恪才悄然离席,上了三楼去。

    在这品红楼的三楼角处,有一香闺,是这楼中的花魁沈曼云独有,但这幕中之宾,却独有吴王一人。

    带些醉意的李恪背靠着软垫,一手搂着那水蛇腰肢,一手在那裸出的雪肌上游走,盯着那张艳丽的脸庞,笑道:“云儿,三日不见,你似又美了些。”

    沈曼云浅笑,柔声道:“主子是心情好,这学士宴一开,您的声势又胜一分,陛下命您去抚问国公府,分明是更看重您,而前有魏王的《坤元录》挡着,又不显过分,当真是有得无失。”

    李恪眼中闪着得意,道:“这失么,也是有的,你要知道,房乔和国公府仍是两立之势,我哪能明面上收拢双方,终是要择一去一,太子本意拉拢房乔,若我不先就着卢家,单凭昨日那学士宴上房乔出现,他便已经恼了我,正愁着怎么化解,父皇便帮我解决,这怀国公府,不过是一幌子,待时机成熟,房乔才是本王成大事的真正助力。”

    这学士宴,便是李恪应对李泰《坤元录》发出的挑衅信号,说来也巧,房乔在宴展的出现,本是会多少惹到太子,可卢中植的病危,却恰到好处地给了他一个打圆场的机会,谁不知道房卢两家不和,在外人看来,这好事也变成了麻烦,太子一方自然会放松了警惕之心。

    讲到得意处,李恪忍不住笑了起来,片刻后,方话题一转,道:“不说这些,与你讲个有趣的,再过几日,便是李泰的生辰,到时候,一定是热闹非常,哈哈!”

    沈曼云又贴近了他一些,不解道:“这对魏王来说,不是件好事么,您前些日子才说过,皇上准备为他选妃,这生辰宴实则是巧立名目的甄选宴,听说请的都是些名门闺秀,他若择上一二有势力的,岂不多了帮手,主子怎么还高兴起来了?”

    此言惹得李恪意味深长的一眼,带着醉意,有些神秘兮兮地贴到耳后,低笑道:“傻云儿,你当堂堂的魏王殿下,为何至今府中没有半个女人?”

    沈曼云目中好奇更甚,声音也连带着放轻,“云儿不知。”话语方落,便觉耳上一湿,紧接着便是带着些许麻意的低语入耳,却让她闻后双目圆瞪。

    “那是因为啊——他、不、行。”

    半晌后,沈曼云才回过神,惊愕地道:“怎么会!听说魏王可是在别院里面养有一群姬妾的。”

    “你亲眼见过?”

    “我——”她接不上话,只能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恪醉眼中闪过一丝讽笑,“这个中原因只有本王一个人知道,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罢,总而言之,他不娶妻妾还好,一旦娶了,没有子嗣,久而久之,便会暴露他这毛病。”

    “主子,”沈曼云看着是信了他的话,迟疑出声,“这、这事若是真的,您为何不早将此事抖落出去,那魏王他就不足为患了。”

    “你不懂,”李恪贴在她耳上的嘴唇一点点下移,含糊不清道:“对李泰那样的人,需得留上最后一手,才可......”

    沈曼云没有再问,转而随着他的亲吻断断续续地呻吟起来,很快,这两人便沉醉在情欲当中,不知等到天亮之后,李恪酒醒,记起他泄露了这个压在他心头多年的秘密,会当如何。

    ***

    初五的早上,天未亮,怀国公府的上下便都起床忙碌开来,遗玉换上了身素面的裙子,叫平卉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头,吃了些早点,便去到朝阳院。

    卢中植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已是将近一天一夜未进食,为了帮他吊着命,给他灌下太医院开的汤药之后,每隔三个时辰,便需进补一次参汤,虽喝多了是虚不受补,可也别无他法。

    卢老夫人有一睡难醒的怪症,昨晚宿的不知时候,这会儿还没起床,遗玉本意是在卢中植床前待上一整日,可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卢荣远撵人。

    “你大伯母她们正在库房收拾东西,你去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遗玉稍作迟疑,便应下,出了朝阳院,却是不知该往哪走,说来可笑,这偌大的怀国公府,除了东边几间院落,就是那大花园,她也只去过一回,至今为止,连干系全府上下生计库房重地,都不知在哪。

    不过好在身边还有知事儿的,陪同她一起的平彤,早就将这府里上下摸了个遍儿。

    怀国公府的库房,是修在整座宅子的东北方向,恰好是在老大卢荣远的院子附近,是座单立的院落,主仆两人走进这院子里时,正是热闹着,今日这库房交接给了窦氏,赵氏正同她交待,顺道为了日后丧葬,把重要的东西轻点一遍。

    遗玉远远看着那座修的严密的浅灰建筑,便是稀奇,比起住宿的房屋,它俨然大上许多,且只在离地丈高的地方才开有几扇痛风的小窗,正中唯有一道两扇的门,此刻大开着,看那门扇,亦是厚实的让人咂舌。

第三六三章 出去

    (粉红1241加更)

    遗玉正站在不远处打量那库房,跟在赵氏身边的侍女依云看见,凑到她跟前低语了几句,得了吩咐,才过去把人请了过来。

    库房外面摆了张长桌,上面放着四五本账簿和一摞礼单,窦氏坐在桌子后面翻看,赵氏则站在一旁轻点不断从库房里面抬出来的东西。

    遗玉跟在依云身后,绕过摆在外面的箱子等物,走到那桌边,向两人问了好,说明来意。窦氏正全神贯注地查着账册,仅对她敷衍地笑笑,便继续“埋头苦读”。

    赵氏听说是自家夫君让遗玉过来“帮忙”,便扭头吩咐了依云两句,让她留在外面轻点,自己则起身,对遗玉道:

    “走,你还没见过咱们家的底子吧,婶子带你进去瞧瞧。”

    好奇心人人都有,遗玉也不例外,存着见见世面的心思,便没拒绝,带着平彤,跟在她身后,进了那道厚实的库房大门。

    遗玉只当是进门便能见着珠光宝气,可事实却同她所想有差,进门右拐是一条长廊,朝前走了几步,身后明亮退去,便像是进到黑夜,不是这里面黑,而是走廊的墙壁上,内嵌着的石灯都被点着的缘故。

    极目望去,这里面是比外头看着还要大上几分,走廊一边是临着院子的墙面,另一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道实打的木门,为首的一间屋子正大开着,遗玉走过时候,朝里面瞄了一眼,都是些桌椅板凳的。

    赵氏边朝前走,边同她介绍,“这里放的是家具,有是到了节气才换的,有是宴客酬宾才用上的,还有些备着,若你屋里有什么物件儿坏了,只管叫人来领便是,知道了么?”

    遗玉和卢智已有离意,但听她说些以后的事,嘴里答着“是”。

    再往前十几步,方见第二间屋门,也是开着的,比起头间的杂乱,井井有条,架子柜子上,摆的都是些字画和花瓶器具,无需上前,也知道是精贵玩意儿。

    赵氏在那门边站了站,对她道:“这里面的东西,都是你大伯在南方时候淘换的,进到京城,便都带了过来,用来待客和装点门面是使得,你可进去瞧瞧,若有喜欢的,挑上几件,我让人送你屋里去。”

    遗玉想也没想便摇头道,“不用了。”

    赵氏借着壁灯看她一眼,心中有些意外,嘴上没再强求,顺口叮嘱了进到屋里搬东西的下人仔细些,又让平彤待在这里等,便带着遗玉朝最里面最后的一间而去。

    又拐了一个弯儿,来到一扇门前,已经只有她们俩人,那门紧掩着,遗玉看着赵氏从脖子上取下一小串子贴身揣着的钥匙,对象门上那只拳头大小的巨锁,便知道里面的东西贵重,方阻道:

    “伯母,不用麻烦了,我就随便看看。”

    说着话,赵氏手上动作一顿,还是把钥匙插进锁眼儿里面,边开门边道:“无妨,既然来了,便都看看吧,呵呵,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你是咱们府上的小姐,心里清楚些,总归是好的。”

    “咔嚓”一声脆响,锁头开启,赵氏却没急着进去,而是在这门上边角地方摸了几把,才双手将这厚重的门板缓缓推开。

    遗玉不免有些屏气凝神的,赵氏率先走了进去,遗玉站在门口,不眨眼地瞧着黑洞洞的屋内,但听细微的声响,室内的壁灯被赵氏点亮,瞬间映入眼帘的东西,却让人有些失望,宽敞的屋里,没什么金银财宝,只是一只只大口的箱子,整齐有序地挨边儿放着,一眼望去,大概有十几只。

    赵氏点灯之后,便注意着遗玉的神情,没错过她那点儿失望,目光闪了闪,便走到一口箱子前面,在钥匙串子上找了找,捏着一枚塞进外锁里,打开之后,便叫她过来帮忙:

    “小玉,你来同我把这箱子打开。”

    遗玉听话地走过去,同她一起扣着这高及她大腿的箱子边缘,别说,还真够沉的,这么想着的她,正有些跑神儿,可伴着“吱呀”的响声,那箱子打开之后,入目的一片银光璀璨,却让她险些闪瞎了眼睛——整整齐齐码着的银条儿,个个都有两指粗细,只这么一箱子,少说也有万两白银!

    饶是对卢家的财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见到这十几口箱子之一,遗玉还是忍不住心跳剧烈了些,往后退了两步,避开这片银光。

    “弄错了,本是想给你找两件稀罕玩意儿,倒是开了这最不稀罕的,来,咱们看看这口箱子。”赵氏似是没发觉到遗玉的失态,走到另一口箱子前面,如是道。

    遗玉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轻声道:“我有些胸闷,许是这里不通气,大伯母,咱们出去吧。”

    赵氏的目光在她身上逗留了一瞬,才道:“好。”

    将箱子重新阖上后,两人退到门外,遗玉眼见着赵氏在门角摸了几把后,将门锁上,听那“咔嚓”一声脆响,她的心方才缓缓静下来。

    那一箱银子,代表着什么,万两白银?不,若说是这样,并不足以让她的心都有了些微微动摇,对这京中的权贵来说,多半都是有着万贯家产的,可重点在那剩下的十几口箱子上!

    从赵氏的话里,不难判断出,这剩下的箱子中,也都是真金白银的东西,要知道,这天下货币通行,铜钱还是占据主位,虽一两银子一贯钱,可银子的价值,却远远高于铜钱。而官宦人家,多是靠着地产和奴下商人的店铺赚取,钱财多是换成了地契和房契,因此,就是在这长安城里,又能有几乎人家中有本事放着这么多现银!

    难怪......在见过了这真金白银之后,遗玉突然对窦氏和赵氏的相争,有了些理解的心情,面对这份偌大的家产,想不动心,想不伸手,难!

    想到这里,她不免心生疑惑,偷偷奇怪地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赵氏,对她昨晚爽快地将库房交给窦氏管理的举动,大为不解。

    看这情况,若是日后分家,就是大伯二伯不争,这妯娌两人,也不会轻易放手的,没了卢中植这泰山压顶,会闹成什么样子,还真够瞧的。

    心中暗自嘲讽,走出这仿若黑夜的库房大门,迈进冷飕飕的院子,昨晚被卢智勾起的离意,又盛了许多。

    ***

    魏王府

    下午,阿生站在书房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眉头时紧时松,脸色一会儿一变,直到门内脚步声近了,方才眼观鼻地站好,等人从屋里走出来,低头相送:

    “杜大人慢走。”

    哪知这么一句话,又招惹了杜楚客回头,这位脸色不大好看的杜大人,低声对阿生道:“李管事,可否就近一步说话?”

    于是,两人便朝院中偏僻的一角走去,过了一刻钟,脸色稍霁的杜楚客才离去,苦着脸的阿生在原地站了会儿,方回到书房门前,敲了门,进到屋里面。

    “主子。”

    李泰正在拆信看,头也不抬,道:“说。”

    “杜大人方才同我说了,属下不知,这侧妃一事不是说好了么,主子为何又变了主意?”阿生踟蹰问道。

    本来事情好好的,李泰也亲口答应,这侧妃的人选他都同杜楚客商量过了,只等着李泰答应,再上报到皇上那里,求个旨意,到生辰宴上一并宣了,算个双喜。

    而那天学士宴回来,定下了初九过后便离京一事,苏勖的巡游人选名单,昨天就递了上来,只等着生辰宴罢,就可以走人。

    哪知怀国公突然病倒,昨天还收到确信儿,道是活不到腊月了,这看着同他们魏王府无关的事,却使得李泰一早改了主意——初九过后,先不走了。

    文学馆那边儿接到不走的指令,对李泰这折腾劲儿没敢说什么,他阿生也没敢说什么,毕竟自家主子是打算带着那卢小姐离京的,可若怀国公亡故,这就走不成了,哪有亲祖丧葬,嫡孙远游的道理?

    不走就先不走吧,可刚才阿生在门口听着,他怎么连侧妃也不要了?这又是想到了哪出?李泰不说,没人知道,只是杜楚客早朝一下,便兴冲冲地跑回府里找他确认这求指婚一事,竟被李泰反口推了,刚才在屋里,杜楚客是据理力争了一番,偏从头到尾听他讲了半个时辰有余,最后只一句“出去”便将人打发了。

    杜楚客知道他脾气,不能强求,刚才便把阿生叫到一旁说到,分析了利弊,让他来劝。

    李泰把信看完,才抬头瞧了阿生一眼,道:“本王没改主意,是你们挑的人选不妥。”

    阿生一愣,随即喜道:“那这侧妃还选么?”只要他愿意选,这人是谁,就不重要了。

    李泰面无表情道:“父皇给的那份名单,是不是在你这里。”

    “是、是。”阿生连忙从袖子里面掏出备份的名单来,递了上去。

    李泰接过,打开之后,在上面扫了一圈,目光闪动,执笔蘸了些将要干掉的墨汁,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圈了一笔,便丢了过去。

    阿生稳稳将那名单接在手中,好奇地打开一看,待寻到那处标记,却是两眼一愣。

    “......主子?”

    “出去。”

    (加更到,祝亲们情人节快乐!)

第三六四章 御宴宫

    自卢中植昏迷后,遗玉就没再出过门,在这期间,程家兄妹和杜家兄弟都专程上门来探望,杜荷将国子监里的事同她交待了个大概,程小凤则把文学馆这几天的课程讲了些大概给她听。

    负责撰书事宜的谢学士上门探病,特意找了遗玉过去说话,给了她两本书叫看,别的倒没说什么。

    就这么一直到了初八那天下午,遗玉才早就收到请柬却迟迟想起的卢荣远叫去,知会她明日和卢书晴一道,到芙蓉园去赴魏王的生辰宴。

    明知那是场变相的选妃宴,在卢中植卧病在床时不久矣的情况下,她哪里有心思去参加这烦心的宴会,当下便直言道:

    “大伯,我不想去。”

    卢书晴也在边上站着,听了她的话,并未吱声,卢荣远劝道:

    “这请柬发了下来,白纸黑字提到你们,我和你二伯都脱不开身,你祖父这样子,照俗礼,我们是不当去的,但你们两个小辈不去,那怎么能行,贺礼已经提前送到了魏王府,你们只需晚上去吃顿酒席方可。”

    遗玉知道他说的有理,可对那宴会的抵触,却让她张不开口应下,见她沉默不语,卢荣远轻叹一声,从椅子上坐起来,道:

    “那你便在家里待着吧,书晴你一个人去。”

    说完这句,他便大步出了屋,遗玉本打算离开,却被一声冷言冷语止住脚步。

    “还真是够任性的。”

    遗玉转过身,看着卢书晴,因她脸上类同卢智的笑容,一疑后,道:“你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卢书晴后退到刚才卢荣远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言语间,没了往常的亲疏有度:

    “你当魏王是什么身份?他的生辰宴会,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若是缺席,被有心人拿去说道,便是不给魏王府脸面。你以为咱们现在还是怀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么,一旦没了祖父,这国公府的名头不变,实则降成三流。眼下祖父病危,咱们在外人眼中已是大不如前,这等宴会,你却说不去便不去了,不是任性,又是什么?”

    卢书晴是头一次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话里指责再明显不过,遗玉听后,不觉得气恼,反倒认真想了想,心中苦笑,她这哪里是任性,只是一时没能将李泰摆在魏王的位置上去考虑罢了,外人眼中冷淡不近人情的李泰,在她眼里,却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性子有些冷淡的熟人,也是她......

    思及此处,被压在心底的情绪冒头,她眼神黯了黯,开口道:“知道了,我会去的。”说罢便从卢荣远刚才放在桌上的两份请柬中,找到了自己那张。

    听见遗玉这么快便改了主意,卢书晴有些意外,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不由思索起来。

    遗玉没去朝阳院,而是回到自己院子,写了张单子叫平彤去大厨房找东西,自己则翻箱倒柜寻出了她在密宅时候所用的那套药具,还有一些制作梦魇解药剩下的边角料药材。

    那具有提神效果的镇魂丸,在五院艺比期间,她曾给过卢智小半瓶,剩下的则拿去同李泰交换了一盒子炼雪霜。卢智许是用完了,又觉得效果不错,昨晚同她提及,她便想着再制些备用。

    姚晃交给她的小玩意儿不少,已经有几样都起了大用,除了这残次版的镇魂外,就说那次礼艺笔试上,在实际寺,若不是那防贼的荧光粉招来了一树的乌鸦,她指不定会在井里饿死。

    知道了这些小药方的好处,又得了实惠,她便经常随身带着两三种,反正那小肚子瓷瓶儿也占不了什么地方,一只荷囊都能装上三四样。

    因无需放血,平彤找来东西后,她便没避着她,就在客厅里面把东西摆开,鼓捣了起来。

    而这不避嫌的行为,却让知道遗玉为李泰解毒大概的平彤,大受触动,当是遗玉对她敞了心,暗下决定,日后更要加倍地小心伺候,这就是题外话了,暂不多说。

    这会儿待在房里捣药的遗玉,因为连日都没出门,并不知道,这几日,在这长安城的贵女圈子里面,流窜起了几起有关她的负面信息,这让遗玉尚未有正式宴请加入其中之前,便已经被隐隐拒之门外。

    ***

    初九这天,到了晌午,太阳也不见高,算不得好天气,却不显冷,卢老爷子已经连续昏迷了五日,怀国公府不论是主子还是下人,鲜有心情称得上好的,遗玉也不例外。

    下午,她从朝阳院回来,在暖厅见着昨儿一整日没见人影的卢智,头一句话便是——

    “可算回来了,晚上有魏王的生辰晚宴,我还当你不记得了。”

    卢智正坐在桌边儿不知写些什么,道:“记得。”

    “嗯,那我先去沐浴了,你也早点儿收拾吧。”

    “我不去。”

    “啊?”遗玉已经走到门口,又扭过头,不知卢智这是使得哪门子性子,“不能不去吧?”

    卢智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道:“为何不能?我又没收到请柬。”

    “......”

    见她一脸诧异,卢智心情稍好一些,冲她一笑,道:“你且去收拾吧,既然出门,就打扮的漂亮些,今儿晚上芙蓉园是要热闹,去的小姐们不会少了。”

    她当然知道小姐们不会少,可被再三提醒这场宴会的目的,她难免心头不爽,从荷囊里取出一只装有镇魂丸的小瓶,放在卢智面前,便转身回房去了。

    卢智察觉到她这是在闹别扭,挑了下眉,将那药瓶小心地收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沐浴罢,带着少女馨香的房里,遗玉捧了一本在大书楼借阅的书册,在妆镜前头坐下,道:

    “弄得简单些。”

    听了她这句话,平彤和平卉对视,都从对方眼中寻到了不赞同,两人虽在这府里大门不出,可消息却灵通,知道这场生辰宴的意味,怎么也不想遗玉在这宴上落于人后,但碍着屋里有别的下人,没开口多话,只是心中有了计较,一个去翻箱倒柜挑衣裳,一个则开始顺理有些潮湿的长发。

    两刻钟后,遗玉换上平彤配好的衣裳,在镜子前面转了个圈,就如她先前交待的,发式简单,钗环只戴了一套的三支,湖蓝色的衣裙也中规中矩,只除了胸前那颗鹌鹑蛋大小的红色玉璞有些显眼,其他的都不出彩,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却说不出哪有问题。

    “是不是太薄了?”想来想去,可能是这点。她实际是不大怕冷的,可上次风寒后,便习惯多穿一件。

    平彤暗松一口气,笑道:“不薄,像这样的宴,穿多了是不礼貌的,宴席摆在御宴宫,那宫里埋有地火,很是暖和,小姐路上穿着毛皮里子的披风,入宴再脱下便是。”

    说着,她便让小侍女去取了披风过来,给她系上,这么一穿,在屋里又觉得热了,眼瞅着天色暗下,遗玉便没再计较,又瞄了一眼镜子,领着平彤出了门。

    到了大门口,毫不意外地得知,卢书晴乘马车先走了,遗玉已经完全确认,这位卢家的大小姐,对她实在缺乏好感。

    ***

    位于芙蓉园西位的御宴宫,是一座三层楼的红白建筑,魏王的生辰夜宴摆在这里,让这宫殿成了今晚园中的主角,华灯初上,密织的红毯,从芙蓉园外的雁影桥开始,一直蔓延到御宴宫的正门前,还有一路早早便挂起的八角灯笼,清一水的福红,给来客指明了通路,喜庆之外,尤让这夜色染上了三分艳丽。

    明亮的宫殿内,左右各设百座群席,中央空敞的白玉石板上,铺着三色的地毯,一群体态丰盈的舞姬正赤足踩在上面曼舞,西北角正在弹奏敲击的,除了宫廷乐师外,另一半竟是从舒云阁请来的一班女乐师。

    此刻席满一半,且伴着宫外宦官的通传,陆续进到殿内的客人,纷纷走向正北处一张大的夸张的雕花银足案前,冲着其后正座的男人,躬身拜贺。

    宴会上在正常的交谈外,不乏少女娇声嫩嗓的窃窃私语,皆是从右宴上的席位发出,所谈所论,三句里面有两句同这宴会的主人脱不了关系。

    作为今晚的寿星,此刻身穿黑底金边锦衣的年轻魏王,坐在这宴中最孓然独立的位置,自然为他招惹来一大片见过他和没见过他的少女瞩目,就连他那张俊脸上的冷淡神情,也阻拦不住那些面带桃红的少女们炙热的眼神。

    谁不知道今晚这宴会是做什么的,在这崇尚才名和容貌至上的长安城,尚未婚配的魏王李泰,几乎被京中一半以上的适婚少女幻想过,眼下难得一见魏王真人,果如传闻俊美,就是没有那心思的,恐也会被那双青碧眼勾出来。

    “尚书府,长孙二公子,长孙大小姐,长孙二小姐,长孙三小姐——到!”

    听见这声通报,宴上的来人,一改方才漠不关心的姿态,纷纷抽神看去。

第三六五章 正在进行中

    (粉红1291加更)

    魏王的生辰夜宴,来的都是京中权贵,虽有个别位份高者,诸如长孙无忌和房乔等人,为了避嫌并不亲自到场,可嫡子嫡女齐至,便是给足了面子。

    长孙娴和长孙夕这对姐妹花的到来,一下子便让这宴会之中的女颜档次,提高了三等不止,两人今晚显然精心打扮过,一个是体态纤长,楚楚动人,一个是丽质浑然,钟灵毓秀。

    众人看罢,怔忡之后,无不暗叹,这长孙家好出美人坯子果然不假,长孙皇后便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两个侄女,更是不落名头。

    “四哥,”一行走到主宴前,长孙夕先于长孙娴甜甜地叫了一声,在李泰抬头看过来后,有些夸张地冲他躬身行了个礼,道:

    “夕儿恭祝您,福如东海,日月昌明。”

    “瞧你急的,”长孙娴走上前笑斥了她一句,而后同兄妹一道说了贺词。

    许今儿日子不同,李泰点头之后,还多送了一句话给人,“入席吧。”

    “等等,还有贺礼没送呢,”长孙夕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只蓝底的金丝荷囊,递了过去。

    站在她身旁的长孙娴看着那荷囊面上的莲图,眉头微皱,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宫殿外头响起一嗓子尖锐地通传声——

    “怀国公府,卢二小姐——到!”

    听见这声响,比起刚才长孙家的来人,宫内众人的回头率却不见低,因为卢家最近的确是闹腾——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

    众人眼中,那缓缓从宫门外面走进来的少女,样貌不及先前进来的长孙姐妹花,身形尚且青涩,那身湖蓝色的襦裙样式简洁,就连那头上的珠花钗环,亦是叫不出什么名堂。

    然而,就是这么一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少女,履步之间,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平和气韵,让众人一时移不开目光,眼神一旦落在她身上,便不知不觉地跟着她的步子移动视线。

    这种异样,发现的人寥寥无几,却不包括主宴上的几人,若是有心人此刻朝上面瞧上一眼,便能发现,从一开始便对来客漫不经心的李泰,这会儿正端着酒杯,目光定定地望向来人,带些形容不出的锐利。

    ***

    遗玉一进到宫门内,便若无其事地瞄了宴席两侧,左边的席位还好,有老有少的,可看到右边席位上的一群莺莺燕燕后,却让她心里发堵。

    她是属于那种眼不见心不烦的类型,看不着还可以假装不在乎,可明知道这群漂亮可爱的小姑娘里头,总有那么一两个以后会变成那个人的妻妾,她的心里怎能不堵的慌。

    处于郁闷当中的遗玉,并未发现众人的注目,抬眼望向主宴,瞄了一眼长孙姐妹之后,便落在李泰身上,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眼神,忍住瞪他一眼的冲动,走上前去,恭谨地拜道:

    “恭贺魏王殿下生辰。”

    若说遗玉这过于简单的贺词让长孙夕感到意外,那李泰的反应,便让她疑惑了。

    李泰在遗玉道贺出声时,便收回了那锐利的眼神,低声道了句,“入席吧。”就低头喝起酒来,这态度就如同刚才应对旁的客人一般,没什么两样。

    “是。”面对李泰的冷淡,遗玉在失落之余,不免轻松了口气,若他像那天在文学馆大书楼时候的相熟态度,她还真不知在这敏感的宴会上,该如何应对。

    遗玉转身跟着宫娥去找座位,没走两步,便听见长孙夕的声音——

    “四哥,知道你喜欢蓝色,这荷囊是夕儿一针一线亲手绣的,送给你。”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长孙夕手捧的蓝色荷囊上一落,正瞅着那绣面上的莲花,当下转过头去,脚步快了些,知道没资格生气,她还是不由在心中暗嘲:当真是艳福不浅,这都快赶上并着表情了,莲心啊、连心!

    ***

    按着宴会座次,没能同坐的远远的程小凤挨在一起,遗玉被领到了卢书晴身边,两人简单打了招呼,卢书晴便扭头继续同邻桌说话。让遗玉郁闷的是,这座次便位于一进门她便注意到的那群“莺莺燕燕”当中,不知道她们这个别无心选妃一事的人,是不是被拿来混淆视听用。

    遗玉在坐下前,不动声色地环扫了一圈,暂不细数,这右席的适婚少女,大概也有百来号,环肥燕瘦,浓妆淡抹,各式各样,说这不是选妃宴,谁信!

    刚才在外头看着还不觉得,真正身临其境,被这衣香鬓影环绕,耳边娇声细语,她才察觉到这右席的古怪气氛,说是暗潮涌动,也不为过。看来这些千金小姐们,都很清楚自己今晚是来干嘛的。

    “唉,我还当你们言过其实了,没想到,魏王殿下果真俊俏如斯。”一名刚到宴中的少女,在遗玉身后落座,说话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另一道声音显然压低,不过也听得见,“单说那双蓝眼睛,真是漂亮的紧了。”

    “什么蓝,那分明是青色。”第三道声音响起。

    “就是蓝色。”

    “青色。”

    遗玉身后的三道声音因着李泰的眼珠颜色争论不休,让她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嘴角,这时代的女子要大胆许多,几人议论一个男子,也不觉得有什么害臊的。

    “行了行了,别争了,是青是蓝,要凑近了瞧才知道。”

    “你说的容易,魏王殿下岂是那么容易亲近的。”

    “这可不好说,指不定啊,今晚过后,便有人有这机会亲近的,呵呵......”

    这句话落,便听身后一片意义不明的娇笑声,遗玉暗叹了一口气,心里盼着时间能够走的快些,好让她少在这里受会儿折磨。

    又过了一刻钟,三百宾客齐至,方行宴,这皇室子女的生辰宴会,遗玉算是有经验的,原当李泰这个同高阳的差不多,可等到正式宣布开宴,才知道她当真小瞧了李泰的身份地位,小瞧了一名皇帝的“宠爱”。

    单说这开场的歌舞,竟是“五绝”虞世南特地为李泰生辰,在一个月前便写好的词,交由宫廷乐坊编修,在今晚的宴会初次演奏,那十八名舞姬,个个容貌不俗,稀奇的是体型个头不差毫厘,整齐划一的曼妙舞步,霎时震撼人眼,仿若仙姿,单拎出去一个,也能当成是独舞欣赏了!

    一曲舞罢,没等下一个节目开始,便有六名身穿门下省常服的官员并着一群宦官鱼贯而入,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宣布了今晚最奢华的一件礼物——建在曲江之上的,整座芙蓉园。

    直到李泰领下诏文归座,御宴宫内才想起一片难忍的哗然声,这便是天子的宠爱。

    ***

    因为李世民将芙蓉园作为生辰礼物赠给了李泰,满座宾客接下来便没了心思欣赏表演,切切私语声不断。遗玉将目光从李泰不见悲喜的脸上收回,眼神随便落了一个方向,“冥思”起来,卢书晴扭头看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

    “那位身穿茜裙的,是刘家的小姐,据说是魏王侧妃的内定人选之一,她是太学院的学生......”

    遗玉脑子缓了个弯儿,才明白过来她是同自己说话,眼睛重新聚焦,落在斜前方那抹倩影身上。十五六岁的少女,体貌姣好,五官柔和,正侧着身子倾听身边的人说话,看那神态,便像是个体贴的人。

    遗玉目光一恍,便将那刘小姐身边的人影模糊,渐渐现出李泰的身形来,眼见两人相依,脑中不由联想出一幅幅画面:

    他手把手教她射箭,他和她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看书,他面无表情地同她说些关心的话,他在深夜里一子一子指点她下棋,在潮气的书楼里面帮她寻书,他徒手为她挡剑,他惊鸿一现的笑容在她面前......她为他梳洗长发,她对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她帮他缝制些贴身的零碎,她同他漫无目的地说着自己的心事——

    “二妹,你怎么了?”卢书晴说了半晌,扭头看见遗玉有些挣扎的脸色,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头,却换得她浑身一震。

    “没、没事。”遗玉冲她摇摇头,待她转身重新同邻桌说话后,才缓缓抬手抚上胸口,那里的阵阵钝痛,宣告了她这些日子筑建起的防线,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的心理,到底是个成熟的女子,她不能用年少无知来自哄,她,还是喜欢那个人。

    喜欢到不想看见他同别人在一起,就连想象,也觉得心里发疼。

    “二小姐,你还记得我们么,上次在舒云楼......”边上不知何时凑上两三名少女,手里端着酒杯,同遗玉笑着打招呼,“我们也是国子监的学生,五院艺比的时候,便对二小姐很是钦佩,你若不嫌弃,这一杯酒罢,就算作咱们相识,可好?”

    遗玉收回心思,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睑,强扯出一抹笑,接过酒杯仰头缓缓饮尽,卢书晴在旁微皱了眉头,却没有阻拦,如此三杯过罢,少女们归了各自的座位,余光打量着遗玉,待一盏茶后她伏趴在桌案上,方互相得逞一笑。

第三六六章 知心

    杂艺表演完之后,又有一段歌舞,紧随其后的,便是长孙娴先前准备的一首琴曲,虽然在五院艺比上传出了不好的名头,但并不妨碍她那一手真材实料的琴艺受人追捧。

    就在宫殿内众人沉醉琴音之时,李泰的余光,却留意着远处的一席,待见到两名宫娥将像是醉了酒的人影搀扶起来后,他目光一疑,随即收回。

    大概又过了一刻钟,长孙娴的琴曲正到酣处,却听“啪嗒”一声响,众人回神望向殿上,只见下摆酒湿的李泰从席上起身,对着众人道:

    “失礼,本王去更衣,诸位尽兴。”

    琴音在这里明显错了一节,却少有人发现,而坐在右席上的长孙夕,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少了人的席位,目光一紧,便对身边的人道:

    “二姐,我出去透下气。”

    ***

    御宴宫后殿,专供宾客醉酒后休憩的一间室内,两名宫娥将遗玉你搀扶到了屏风后的软榻上躺下,其中一个眉眼秀丽的,对那个样貌普通的,道:

    “你去端醒酒汤来,我在这里侍候卢小姐。”

    “哦。”

    那样貌普通的宫娥点头应下,起身去将一旁半开的窗子关上,方转身离开,直到房门开阖声响后,那蹲在软榻边上正要给遗玉喂水的侍女,才从怀中掏出一只纸包,将里面的黄色药粉倒进茶杯中,拿手指搅匀后,便捏开遗玉的腮帮子,水杯凑到她唇边,却是灌不下去。

    “啊!”

    宫娥手腕上突然多出的一只大手,吓得她惊叫一声,猛地抬头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软榻那头的,一身苍衣的青年,惊慌失措道:

    “你、你是谁?”

    卢耀将茶杯从她手里拿走,把人拎到了一边,问道:“你在杯里放了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

    那宫娥手腕被他掐的生疼,吓得连忙答道:“是、是、是贺将军府上的四小姐,里面不是什么毒药,不、不、不过是喝了会让人拉肚子的泄粉...”

    卢耀听了,眉头一皱,先是点了这宫娥的睡穴,待她软倒后,将那杯子泻药灌进了她的嘴里,随手把人丢在地上,便转身去将软榻上醉倒的遗玉扛起来,换到了别的房里。

    半盏茶后,那名去端醒酒汤的宫娥回到了这间屋子,绕过屏风看见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的宫娥,却并未发出该有的惊叫声,而是神色不变地将醒酒汤放在一旁的桌上,去将软榻后面大开的窗子重新关上,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在她走后,从这屋子的另一扇屏风后面,才缓缓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几步走到灯光下面,竟是一身今晚守御的侍卫打扮。

    这人也没在房里逗留,而是几道闪身去到门外,左右一望,见着从右边长廊上走过来,身着黑衣头戴金冠的男子,方低头迎了上去。

    李泰的步子不紧不慢,见那侍卫迎上也不见停下。

    “主子,红庄的人出手了。”

    “人呢。”李泰目光闪了闪,从收到沈剑堂的示警之后,过了这么些天,红庄隐匿的人总算是有了动静。

    “在前面房里,有人守着......”

    “去引开他。”

    “是。”

    ***

    屋子里点着两盏并不太明亮的烛台,李泰一进到屋里,便嗅到了一股子的酒味,是今晚宴上的供酒之一,花了两天一夜从醉江南运回京城的,不同于专门给右席的小姐用的那种香酿,是供左席的成人饮用的酒水,口感亦佳,酒劲儿却不小。

    本应放在小厅的火炉子,被人移到了屏风后的软榻前,榻上静静地躺着一名少女,身上盖着一床浅黄色的锦被,头上的发髻松动,几样简洁的钗环散落在一旁。

    李泰将在厅里拿起的烛台放在榻旁的小几上,撩了下衣摆,在软榻边上的空当坐下,侧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遗玉那张微醺的小脸,做了一件打从半个时辰前看见一身湖蓝色的她走进御宴宫时,便想做的事。

    将那些散落的钗环拂落在地,伴着“叮当”的脆响,借着身形的优势,他毫不费力地将人连着那床被子一同抱在膝上,身子向后一靠倚在软榻背上,修长的双腿连着靴子搁上榻尾,稍稍挪动身体摆了个舒适的姿势,低头看着靠在他胸前的遗玉,环住她人的右手伸到她细白的下巴上,轻轻把她的脑袋抬起一些,那张微醺的小脸便尽收眼底。

    手指摩擦着掌下手软的肌肤,怀里是想要拥抱的人儿,在三百号人前面坐了一晚的疲乏轻易得到了缓解,就连那份少女独有的馨香中掺杂的酒味都让他感到放松,李泰暗舒了口气,又看了一眼遗玉那张让他心静的小脸,正要阖上双眼,却听一串低吟响起,便见怀中的人眼睫轻抖,几下之后,半睁开来。

    “唔...嗯,殿、殿下...”

    “......”听这带些软绵绵的嗓音,同那晚马车上的如出一辙,李泰轻抚着遗玉下巴的手指一顿,同那双朦胧的星眸对上,目光暗了暗,没有应声,手指却缓缓上移到她那微微开阖的粉嫩唇瓣上,轻轻摩擦起来。

    许是没得他应声,又许是脸上的轻抚有些痒,遗玉头一侧,躲开了他的手指,转而将脸埋在他胸前,断断续续地唤道:

    “殿下...殿下...殿下....”

    “嗯。”一连几声轻喃后,李泰方才低低应了一声,只这么一个音节,却透出几分沙哑来,被她避开的右手正要顺势抚上她的后颈,却因胸口传来细微抖动,止住了动作。

    他是习武之人,并不畏寒,今晚只在单衣外加了件锦衣,昂贵衣料很是轻薄,因此,胸前传来的湿意,再明显不过,身体僵硬了片刻,悬空的右手方才迟疑地落在她的后脑的乌发上,轻顺了两下。

    “哭什么。”

    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却引得怀中的人哽咽声更加明显起来,李泰好看的眉头皱起,抿着唇将她裹在被子里的纤细身体搂紧了些,过了一会儿,不见这细碎的哭声停止,他的忍耐总算告罄,两手一移,来到她肩头,将她的上半身从自己胸前拉开,两眼盯着那灯光下,顶着一头凌乱黑发的遗玉,哭得皱巴巴的脸蛋。

    “不许哭。”

    “呜......”得他一声冷冰冰的低斥,遗玉毫无防备的脸上一阵难过,又是两串泪水从眼角滑落,轻眨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李泰,脑中晃过那一宫殿的娇颜倩影,张张嘴,带着哭音,低声道:

    “...我不想...不想...”

    “不想如何,”李泰耳朵尖,听见她这么说,当即在语气中带上一丝危险,“有谁强迫你做什么?”

    “不想...不想你...不想你娶妃...”

    怎知得了这答案的李泰,冷漠的双眼中少有地露出一抹错愕来,但连听她低喃了两遍,又怎么会是听错!

    “为何?”沉了口气,李泰双眼定定地看着她的泪颜,丝毫不觉得套取酒后之人实话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且他知道,她酒后醒来,也不会记得。

    “因为...因为我、我——呜...”她话到嘴边,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因哭声卡了壳,李泰耐着性子,忍住抬手为她拭泪,任她又呜咽了一阵,就在他耐性磨光之际,她却突然有了动作。

    只见她两手借力,胡乱撑着他的胸膛从他身上爬坐了起来,肩头的被子滑下,堆在她身后,毕竟是醉了,手脚发软的她被一床被子围住去路,挣扎了两下想要从他身上起来,最后还是隔着被子瘫坐在他腿上,一手撑在他胸下的位置,一手胡乱去抹眼泪,嘴里不清不楚道:

    “...我心里...难受...”

    李泰因她在身上这简单的几个动作,眼瞳瞬间变了色,又听见那五个字,心头一跃,虽这不是他最想听到的,然而——却已是今晚最好的礼物。

    看着那张哭毫无美感可言的小脸,他伸长了双手抚摸上她的脸颊,拇指拭去她正滚落的泪珠,一只手移向她的细白的下巴,另一只手收回在唇边,伸出舌尖轻舔了一下拇指上那微涩的湿润,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迷人的弧度来,这恐怕是全天下人都不曾见过笑容,就这么在醉眼朦胧的遗玉面前绽开,惹得她本就有些茫然的眼中,更是带上一抹怔忡。

    下一刻,只觉身下微动,脑袋被托起,一道温热的气息迎面扑来,夹杂着熟悉的薰香味道,落在她的唇上,冰冰凉凉的触感摩挲着,是细微的温柔。

    李泰轻舔着嘴边带着泪水甜涩的柔软,一手轻抚着遗玉纤细的颈子,呼吸渐重,舌尖一勾,正待进一步索取之时,却突然收敛了放纵。

    “主子,太子来了。”门外一声低语传来,却是阿生的声音。

    片刻之后,李泰方才放开怀中又一次在亲吻中睡着的少女,手指在她脸上轻抚之后,方才把人安置在软榻上,给她盖好了被子,又盯了她一眼,抽身离开了房间。

    没过多久,便有宫娥前来,轻手轻脚地用热水给她洗了手脸,添了炉炭才退下。

    前宴歌舞继续,遗玉在软榻上静静地躺了许久,直到案几上的蜡烛泪尽,方才睁开了眼睛,从被中抽出一只手来,抚上了嘴唇。

第三六七章 装傻

    李泰回到前殿,歌舞声依旧,一进到殿中,视线便从数名舞姬的身上,落在正北处主宴上,那里的独席,此刻正被一斜倚在案,一身青棕衮冕的太子占据。

    “哈哈,四弟,快来快来,为兄候你多时了!”

    李泰在宾客的偷偷打量中,不紧不慢地行至主宴,对李承乾按规矩行了一个浅礼,便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好在本宫来得早,赶在你冠礼之前,”李承乾的唇角扬的高高的,若是不知情的,还当他同李泰关系多么好,“今儿是你生辰的大喜日子,本宫亦是携礼前来的,虽比不得父皇这园子来的厚重,可也是千金难求啊。”

    一句话,下面的人都听出了些许妒气儿,不过同时也对他带来的礼物生出了好奇之心。

    “太子客气。”阿生跪坐在李泰边上,听他语气,就知道自家主子这会儿心情不妙。

    李承乾又是一阵笑,便扭头对着场中的舞姬,不耐烦地挥手,道:“退下去,跳的是个什么东西,看了眼烦。”

    舞姬们歇了舞蹈,纷纷跪倒在地,却没有离意,直到李泰抬手示意阿生让她们退下,才都匆匆离场,李承乾脸上的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咳了两声,“啪啪”拍了三下巴掌,道了一声:

    “来人!”

    便见场外鱼贯而入一行男子,看那衣着形貌,皆是文人墨客,众宾客纳闷,不知太子这是闹得哪出,这些大老爷们,怎地能当成是礼物送人?

    他们的疑惑很快得了解答,在那群男子远远参拜过李泰之后,李承乾方道:

    “此一十七人,是本宫从天下各处,为四弟招来的名士贤才,今晚便借你生辰大喜相赠,望能协你撰修那《坤元录》,方才不枉父皇将这差事托付于你。”

    合着这是派人来抢那撰书的份子了!挑的也真是时候,名为生辰礼物,就是不少人是心知肚明太子的意思,但李泰如何能拒,一拒便是不礼,一拒便是落了下乘,真不知这损点子,是什么人给太子出的。

    “谢过太子。”李泰的反应平淡之极,抬手对阿生略一示意,他便扬声道:

    “来人,添摆宴席,引座!”

    闻言,太子眼中方才掠过一抹得意,端起酒杯去敬李泰,殿上又换了一群舞姬上场,若说这会儿满宫笑得最开心的,当是太子莫属了。

    一曲舞罢,看着午夜将至,才休歌暂舞,礼部的特派官员捧上了冠服,在一众瞩目下,当今皇上堂弟,赵郡王李孝恭亲身为李泰取下金顶,加了明月五珠冠,着了金缕紫服,又一番骈言,方成冠礼。

    “恭祝魏王殿下,福寿永驻。”

    一殿三百宾客,除一些地位特殊的之外,纷纷离席,朝着殿中金缕紫衣的人影拜下,这年轻的魏王此刻英姿,华盖众人,席间的少女或偷瞄或小窥,鲜有不露倾慕之色者。

    “免礼。”李泰双手平交袖中,孑然独立,扫视殿内拜者、倾者、默者、慕者,目中泻出一丝不经人察的神色,似是浅浅的落寞,但很快,便又恢复了古井不波。

    众客归席,身为魏王府长史的杜楚客却站了出来,道:

    “殿下,北苑的芙蓉花开的正盛,后天是个好日子,不妨邀几位小姐前去赏花?”

    来了!重头戏总算是来了!名为赏花,实则是在圈定魏王侧妃人选,说是几位小姐,那其中定当有一二人得了李泰青眼,其他的,便是作陪。

    闻杜楚客一言,殿内等候了一夜的少女们,多是两眼一亮,扭头看着已经归坐的李泰。这么一晚上,她们这些女子坐在右席,等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被一双双暗藏热切的眼睛盯着,李泰却没应话,一边儿的阿生见这模样,生怕他又临时反悔,忙上前一步,提高了音量,道:

    “请,少府监刘大人府上溪秀小姐,国子监祭酒东方大人府上明珠小姐,京兆府尹邓大人府上安然小姐......及中书侍郎王大人府上若南小姐,十一日巳时于南苑赏花。”

    一连八位,被点到名字的都相继起了身,在一片羡妒或失落的目光中,冲着主宴盈盈一拜。

    “多谢殿下相邀。”

    席间的长孙姐妹,一个皱起了眉头,一个则是黯了黯神色。长孙夕两手捧着酒杯,双目从那些立于席间的丽影身上一一扫过,暗咬了红唇,当知这次主以适婚女子为主,且据说只是选侧妃,她虚岁才是十三,尚不及笄,这赏花的人名里面无她也是正常,可还是忍不住心生失落。

    李泰食指轻叩着酒杯,目光微闪,不知是在想着什么,并未叫起那些小姐们,待阿生在身后轻唤提醒,方才抬起头,道:

    “请起。”

    几乎同时,杜楚客和阿生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两人松气的原由,却不尽相同。

    ***

    一场酒宴,直入黎明,御宴宫的客人醉的醉,倒的倒,有些被扶到了后殿休息,有些仍在前殿相谈,在东方升起一丝白线之时,芙蓉园中点了一夜的福灯,方才一路暗下。

    后殿之中,在偏角一间特殊房间门外面,正立着两名靠着门框垂头小寐的宫娥,屋内的斜背软榻上,锦被下蜷缩的一团,随着一声低吟,渐渐有了动静,窸窸窣窣之后,方从中探出一颗凌乱的脑袋。

    遗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堆着被子趴坐起来,望着窗纸上透来的鱼白色,半晌之后,才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来,缓缓捂住了嘴巴,喉咙里发出一串奇怪的声响,两只朦胧的眼睛逐渐清亮起来,身子向后靠倒在斜背上,随着她的动作,腰间的荷囊松落,从中掉出一只蓝瓷小瓶来跌在榻上,正是昨日同卢智平分的那半瓶镇魂小药丸。

    昨晚醉酒后的记忆,一幕幕冲入脑海,瞧瞧她都干了什么蠢事!借着酒劲儿乱撒娇不说,还哭哭啼啼地抱着那人,不让他娶妃!

    不、不对,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是那个亲吻!

    思及此处,遗玉捂着嘴巴的手心突然有些灼热,害得她连忙松开手,可热感还是从脖子直传到两腮,明明是醉酒,可那个冰冰凉凉的亲吻在回忆中却清晰的吓人。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个男人会亲吻一个女人——欲念?遗玉掀开被子,看了眼自己微微浮起的胸脯,嘴角一抽,赶紧摇头甩掉这个傻透了的念头,而下一刻浮现在脑海的另一个解答,却让她早起时有些迟钝的脑子,轰然炸开!

    既然不是欲,那、那便是——喜欢?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不争气地加剧,“怦怦”的就像是在敲击耳鼓,以前看不明白的事情,此刻再想起来,却是有些显而易见了......不是早就发现,他待她,是特别的么。

    这便不是她在单恋了,对吗?

    前后两世加起来,都没有过这种经历的遗玉,当下便蒙头把自己重新缩进了被子里面,并未听到外头门声的开阖。

    李泰绕过屏风后,见着的便是榻上鼓鼓囊囊的一团,略带疲乏的面上缓和许多,就近坐在了软榻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那一团,也不做声。

    大概过了半盏茶后,快被闷坏的遗玉,方才从被窝里面重新探出了脑袋,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由于方向,面朝窗子,正是背对他,并没有发现着屋里多了个人,自顾地望着窗外的天色,自语道:

    “哎...怎么办、怎么办呢?”

    李泰也没急着出声提醒,眼中染上一层愉悦,一手撑着脑侧,瞧着她的背影。

    遗玉这会儿脑子完全清醒了,又苦恼起来,她同李泰之间,可不是简单两个喜欢便能完事儿的,这中间隔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远的不说,就是近处,李泰打算娶侧妃,便是触了她的大忌,房乔和卢氏的婚姻,在她心中埋下了一片阴影,她不愿深陷后宅无法避免的争斗当中,一个大臣家中尚且如此,一个王爷府里,又怎么会太平?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烦闷,两只小手伸到头顶,乱揉一气,嘴里低嚎道:

    “烦死了、烦死了!”

    “烦什么?”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低音,遗玉的怨声和动作戛然而止,猛地扭过头去,便见坐在榻前不到半丈处的男子,一双青碧眼望来,惹得她将才平复下的心,又再次悸动起来。

    李泰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加上头顶乱成鸟窝的黑发,心情突然地大好,可脸上却仍旧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语气淡淡地问道:

    “你怎么在这儿?”

    遗玉本来还是一颗少女心“怦怦”直跳,可见了他这态度和口气,心中顿生出疑惑和不满来,怎地瞧他这模样,倒像是昨晚在这房里趁她醉酒,亲她的不是他来着!

    殊不知,前些日子醉酒忘事的正是她自己。

    “我自然是在这里休息了,那殿下怎么在这儿?”遗玉动作利索地重新把自己裹进被子里,索性陪他装傻。

    “这是我的房间。”

    得嘞,这却是卢耀的错了,昨晚他把醉酒的遗玉从客房里面抗出来,只挑了间最舒服的屋子让她待着,却不知正巧是李泰在御宴宫专用的屋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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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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