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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六八章 是近是远

    “这是我的房间。”

    “那我怎么在这儿?”这下遗玉这才迟迟想起这个问题。说来,昨晚的事,她也只记得一半儿,被宫娥扶到头一间屋里时候,她是醉睡的,直到卢耀给她换了个地儿,她人被李泰和着被子抱起来,方才带着醉意醒来,从这段起,便记得事,这便是那小药丸儿在作祟了。

    “...想是你昨夜醉酒,被下人扶错了地方。”李泰那天在大书楼里发现遗玉不记得那晚马车上发生的事情后,回去便找了太医来问,得知却是有一种人,酒醒之后不记事的,也就顺势将她归于此类。

    此刻见她一脸迷茫,他更加确认她是酒后忘事的。然而,此刻同她打马虎眼,也没别的意思,不过听了沈剑堂的话,怕把人吓跑罢了。

    遗玉这会儿已经清醒,脑子四通,见李泰这副坦然无事的态度,前后一想,便觉出怪味儿来——他这是当她不记事儿呢!

    发现这点,她刚才还发热的头脑瞬间降温,裹紧了被子,抬眼看着李泰,却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若非是凭着她这些日子来对李泰的了解,知道这人的确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表现随便的人,由此确定昨晚那个亲吻绝对不是闹着玩的。单他现在一脸的冷淡,她还真会误会他对自己压根没那心思,只是,眼下他这“不认账”的行为,又是为了哪般,却让她搞不清楚了。

    其实照着她的性子,问出口便是最直接了当的法子,可她并没下定决心要一条道走到黑,便将到嘴边的疑问,改了口,打算回去再好好想想再做打算。

    “请殿下先回避一下,容我梳洗。”

    “还有半个时辰宴散,整理好后,你直接回府即可。”

    在各种因素下,眼下这屋里,青眼望黑眼的两人,心态便产生了很是微妙的变化,遗玉是知晓了双方的心思,却拿不定主意,而李泰是只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却已经下定了主意。

    于是,这份逐渐明朗起来的感情,便由此朝着一个有趣的方向走去,只是身在其中的两人,却因为感情经历上的“无知”,浑然不觉。

    “是。”遗玉低头应声,得了宴会主人许可,早点回去也好。

    李泰从椅子上起身,看着她毛绒绒的脑袋,心中微动,便上前两步,伸出手来在上头揉了两下,在遗玉讶然地抬头时,方收手摊开在她面前,掌心处躺着一根明蓝色的丝线。

    “明日早起,到芙蓉园来。”

    遗玉看着那根丝线从他翻落的掌心中飘落,边纳闷何时头上缠了丝线,边在嘴里疑了声,“嗯?”

    “赏花。”

    李泰转身出了屋子,守在不远处的两名宫娥,躬身行礼时,见他随手丢进了草丛中一样物事,有个胆子大的,待他走远后,便跑到草丛里寻了一番。

    “快看,是只荷囊,蓝色的丝线,这莲花绣的真漂亮。”

    “我瞧瞧...难怪殿下丢掉,这里脱了丝了,送我吧?”

    “不给,这可是殿下的东西,我要自己收着,谁让你不去捡的。”

    ***

    清晨,遗玉比卢书晴早回府中,沐浴去了身上的酒味,换身干净的衣裳,又喝了半碗甜汤,便去到卢中植院子里看人。

    进屋却没见着卢荣远人影,静悄悄的屋子里,除了床上昏睡不醒的卢老爷子,就只有床头静坐的一道人影。

    “祖母?”遗玉唤道,不知这屋前屋后的人都到了哪去,怎么让老太太一个人在这边儿看着。

    卢老夫人闻声回头,冲她招手,“回来啦,过来坐。”

    “嗯。”遗玉便去搬了只红绸布的月牙小凳儿,这里本是老两口的卧房,只是卢老爷子病倒之后,卢老夫人才住到隔壁屋去。

    在床侧坐下,她便看向眼躺在床上,脸上明显瘦了一圈,却神态安详的老人。这七日来,她每天都会过来这屋里坐上半天,等到卢荣远或卢景姗撵人,才会走。

    卢老爷子昏迷的突然,可先前并非是没有预兆的,早在呈远楼私下见面时候,她和卢智便撞见过他病发的情况,当时只说是风寒,却足月都没有好利索,后来便不了了之过去,只当他是好了,可从窦氏嘴里听见他私下没断过药后,方才发现,这人身体已经是不好了。

    但凡是真心对她好的人,她便会很容易生出感情,作为长者,卢荣远带给她的是一种不同于卢氏和哥哥们的亲情,虽相处时日不多,但听闻太医当时就那么一句“准备后事吧”,她的心情却异常地悲伤,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卢中植却不见醒来,她也会感到难受。亲人的远逝,是一种痛。

    “你是不是在哭?”

    头顶传来的声音,遗玉连忙仰了仰头,止住就要留下来的眼泪,道:“没有。”

    卢老夫人摇摇头,道:“祖母是看不见,可耳朵是好的,昨儿晚上你是去赴宴,难道被人欺负了?”

    “没被人欺负,只是想起来些不开心的事。”卢老夫人尚不知道卢中植时日无多,不过,她这话也不算扯谎,毕竟她正在为同李泰的事头疼。

    “来,”卢老夫人伸出手,待遗玉搭上,她轻轻握住后,道:“是什么为难的事,说来让祖母帮你出出主意。”

    遗玉并未注意到她的用词,是“为难”而不是“难过”这个细节,而是寻思着怎么答她,许真是有些病急乱投医了,竟想将她同李泰的事情说给她听。

    “不好讲的话,那祖母来猜猜可好?”卢老夫人半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猜猜?”遗玉坐的凳子低,便仰着头看她,室内的窗子紧开了巴掌大小的缝隙,却有阳光溜进来,照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很有祖孙两人的感觉。

    “你祖父说,玉儿书念得好,字也写得漂亮,那便不是学里的事,”她先行否认掉了一项,“你娘虽被韩厉带走了,但祖父和祖母都向你保证过,他会照顾好你娘,玉儿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也不是这件事。”

    “你是二月生的,开春后,虚岁就十四了吧,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当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要寻个好人家才是。”

    闻言,遗玉有种将要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觉,迟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手,道:“祖母,前一阵子,祖父曾同我讲过这士族之间的联姻之说,您说的‘好人家’,是指的那门当户对么?”

    “门当户对?”她咀嚼了这四个字,问道:“你可知道祖母的出身么?”

    “娘只说过您家是在蜀中。”

    “嗯,祖母出身在一户寻常人家里,而你祖父祖上可是范阳大姓,你说,这算是‘门当户对’吗?”

    “......不算。”

    “可是你祖父,他待我很好,我这辈子跟着他,不管是背井离乡,还是锦衣玉食,都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她声音缓缓的,带着老妇人特有的韵调,透着认真。

    说来,卢中植也算是这年代的一朵奇葩了,哪怕是位极人臣时候,却仍旧只有这么唯一一个出身不高的妻子在室,想来卢氏之所以对“纳妾”一事那般坚持,便是受了这对老夫老妻的影响。

    “有些话,本该让你娘到时候再讲给你听,今日就当是祖母多嘴罢,你若能听不懂,就先记得,”卢老夫人另一只手覆上她手背,缓声道:

    “作为女子,总是有嫁人的一日,这夫妻之情,是这世上最微妙的关系,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近者可在一线,亲密时是间不容隙,此为大幸;远者却做天边,疏离时能化仇怨,此为悲。这世上大多女子,无不是渴望做那近者,然,最终却多是成了远者,你娘同房家那孩子,便是一例。要知道,人情世事,总是变化无常,夫妻二人,最后是近是远,无法预知。因此,若有一日,你有了心仪之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那‘门当户对’,而是你是否有心,去同他做那‘近者’,不管遇上什么困难,去解决,不逃避。”

    卢老夫人这番话说完,室内静默了好久,直到从室内半开的窗子里,射入一道晨光,折在两人相叠的手上,才又响起话语。

    “你这孩子,便是考虑的太多,有的时候,这人那,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心中似是有什么东西破牢而出,遗玉仰头看着她,渐渐露出笑容来,“玉儿知道了。”

    “嗯,你回房去休息吧,我想同你祖父单独待会儿。”说着,她又在遗玉手上紧握了一下便放开。

    遗玉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卢老爷子,方起身退出去,走到房门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她,转过身去,便见卢老夫人坐在床头,冲她浅笑,同她相似的眼梢微微翘起,那双眼睛极其温柔。

    她一愣之后,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那双眼睛分明是闭上的,暗道了一声看花眼,她掀起帘子,出了屋。

    “痴人,你总该可以放心走了吧,我都没有遗憾了,你还在留恋什么。”

    床上,静躺的老人,褶皱的眼角处,缓缓地滑下了一滴眼泪。

第三六九章 有什么说什么

    听了卢老夫人一席话,遗玉初十这天,在自己房里待了一整日,除了吃饭等杂事,便只是坐在案头抄录她在文学馆大书楼借来的竹简书册。

    这两日怀国公府上的探客少了许多,值得一提的是,远在通州的程咬金昨夜寄了书信回来,言明快马加鞭,明日一定会赶回,而不知是何原因迟迟接到卢中植病危消息的平阳公主,昨日从洛阳一赶回来,便私访了卢府,恰遗玉前去赴宴,没能见得这位曾有一面之缘的三公主。

    傍晚掌灯时分,花梨木的书案一侧,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纸张,平彤停下研墨,接过平卉递过来的火折,将案旁的灯罩取下,点燃后,正犹豫着是否要劝仍坐在案后抄录的遗玉休息会儿时,便见她停了笔,轻舒了一口气,抬头道:

    “晚饭好了吗?”

    见着她脸上似有不同的浅笑,平彤愣了愣,才道:“已经好了,要摆上吗?”

    “我大哥没回来么?”卢智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说曹操,曹操到,平彤尚未回答,遗玉便见卢智绕过门屏走了进来,边将披风递给下人,边冲她道:

    “饿坏了,你用过晚饭没?”

    “正等着你呢。”遗玉吩咐平卉去叫人摆菜去外面的小厅,这几日来,府里各家都是在自己院子里开伙的。

    卢智先前已经听卢耀说过昨晚宴上发生的事,在屋子坐下后,同她说了几句,便提及了昨晚她醉酒后落掉的那一小段。

    遗玉整理着那叠手抄,听到自己是被恶意灌醉下药,脸上并没什么意外,道:“贺将军府上的四小姐?不认识,并不是昨晚敬我酒的那几个,你说是她买通了御宴宫的下人给我下药?那这几个人便是一伙的了。”

    昨晚并非她大意,若不是卢智提前告诉她会让卢耀跟着,她是不会明知自己易醉,还大着胆子在外面饮酒。且她被姚不治亲身教过,对迷药什么的气味算是敏感,在实际寺便因此躲过一劫,若那酒里有什么味道,她断然是不会喝的。

    不过,她万没想到那么一醉,会同李泰又牵扯上,还被他——要知道,那可是她两辈子加起来,头一次亲吻,这会儿想起来,唇上似还带着感觉,没曾想,亲吻是那种感觉,有些冰凉,可是很柔软,带着对方温热的鼻息,还有那淡淡的香气......

    “我上午听卢耀说罢,便让人去查探,才知道最近京中多了几则关于你的风评,多是不怎么好的,那贺将军府上的千金,许是因此才结了伴想要捉弄你,你——”话说一半,卢智皱眉伸手朝她头上一探,道:

    “是昨夜着了凉么,怎地有些烫。”

    “啊,没,是这屋里有些热,我坐了一下午,”遗玉伸手在耳边扇了扇风,努力让自己说起话来不心虚,“都传了我什么不好的风评,说说看。”

    卢智奇怪地看了两颊越来越红的她一眼,道:“说你在五院艺比时拿了两块木刻便不知天高地厚之类的,还有说你在舒云阁那日借机接近太子和魏王。”

    “哦。”遗玉挑眉应了一声,撇着嘴角道:“长孙娴当真是闲着无事可做,缠着我不放了。”

    卢智也不意外她一语点明了那背后中伤的黑手,道:“总之,你这阵子若是出门,说话做事暂且小心些,这些风言风语随它去便可,若是真被拿捏了什么把柄,难保不会闹大。”

    “嗯,我会看着办的。”遗玉道,在卢中植病倒之前,两人就此事说过,为了不给卢智添麻烦,她便让他不要插手,他也答应了。只是眼下府中事忙,她暂且没有功夫理会长孙娴罢了。

    “少爷,小姐,都摆好了,请移去厅中用饭吧。”

    “好,小玉,咱们去用饭,等下同去看看祖父。”

    卢智是存着避心,没将听闻李泰邀约八女明日北苑赏花一事说出来。而遗玉则是存了瞒心,没讲李泰约她明日赏花一事,到头来,她竟是不知,明日北苑可不只她一位女客人。

    ***

    十一月十一日这天,天未亮,遗玉便醒了过来,叫平彤去门前看着后,自己坐在床头找了本书看,只是心情却没昨天下午练字时候的清静。

    昨晚刘太医来过,说是卢老爷子的情况,靠着参汤也就再能撑个几日,若非万不得已,她实则不想出门去。可昨日同卢老夫人一谈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同李泰的事情,总不能就这么躲着避着,眼瞅着他便要立妃,赶早不赶晚,趁这机会,早点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好过日后她会后悔。

    她便是这么一个人,想不通就搁着,一旦想通了,那便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句不害臊的,她是被他搂过了也亲过了,他想不负责任也不行。

    至于皇位什么的,那便是日后她要面对的事情,历史的轨道注定魏王当不了皇帝,她若选了他这条路走下去,便会阻止悲剧的发生。

    然而,有卢氏前车之鉴,又有卢老夫人在这里做榜样,若李泰坚持要娶侧妃,那他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长痛不如短痛,她是比想象中要喜欢他,可在明知自己同卢氏一样不容人的情况下,她不愿自己今后的人生是一场悲剧。

    “小姐,大少爷出门了。”平彤看着卢智出门后,才跑回屋里禀报。

    “嗯,那便梳洗吧。”遗玉放下没看进去几眼的书册,吩咐道。

    “小姐,今儿是上哪去啊?”

    “芙蓉园北苑。”遗玉给了地方,便不再多说,平彤平卉两姐妹相看一眼,心中有数,也没再问。

    ***

    北苑

    初九的晚宴持续到天明才结束,李泰第二日便在杏园待了一日,十一日这天早上起得也很早,阿生帮他束发时候,从镜子里偷看了几眼,虽仍是万年不变的一副表情,却让觉出他心情不错,这倒让并不知道他邀了遗玉前来赏花的阿生纳闷了。

    换上了才薰过的衣裳,李泰挥手避了阿生,自己系着腰带,道:“你去雁影桥上接人。”

    “啊?”阿生一疑,“约的是巳时,小姐们这时应该还没到。”不是他自恃身份,就是那些小姐们到了,也用不着他亲自去接吧。

    李泰望了一眼镜子,道:“人若来了,先带到水榭去。”

    “是。”阿生一头雾水地转身出了屋子,等到了芙蓉园外的雁影桥边上,等了一刻钟,见着怀国公府的马车后,方才恍然大悟,难怪要他来迎着,这位可不得他亲自来么!

    “卢小姐,您来啦。”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有些不明白自家主子怎么想的,什么时候不好,今日邀了这位过来,算是什么事儿?

    遗玉从马车上下来,见着立在桥口躬身迎候的人,点头道:“李管事,早。”在外头,她可不好像在密宅时称呼他作“阿生哥”。

    “您且随我来。”阿生伸手打了个引子,便领着遗玉和跟上来的平彤朝北苑走去。

    这芙蓉园一夕之间换了个新主人,里头的下人也被魏王府手脚麻利的通通换过了一遍,因此,来往的下人对着大早上出现在这里遗玉,并没什么别的反应,只是等他们路过时候,候在原处弯腰行礼罢了。

    北苑是设在临江之处,一头是雕栏的浅江,一头是偌大的花园,亭台水榭各有一座,却没有楼阁和殿堂,今日外头有些凉,遗玉被领着走进四面通风的水榭后,却稀奇的不觉冷。

    这北苑的各处,今凌晨便有人提前布置好,地上都铺了厚厚的一层毯子,又摆了许多只软枕和靠背在上头,因请了八位小姐,茶具餐点都放了许多套,只有这水榭中,为了让魏王和某位小姐独处,是有两套的,因此,遗玉挑了个地方坐下后,还是没发现今日还有别的来人。

    “卢小姐,殿下稍后就来,您稍坐,这园子里的几种芙蓉开得正盛,您不妨瞧瞧,有喜欢的,便让下人去摘了回去。”

    入冬,寻常花儿找不见,梅又未开,这长安城中的女子,若是能别只新鲜的花儿在髻上,那是比穿金戴银更显身份的事情。而芙蓉园里的这些花,大朵儿的小朵儿的,都有公主们和妃子们盯着,但凡好看的,却是比金子还金贵,若是换了别人来,阿生是断不敢私自说出诸如看上了就随便摘的话,可眼下对着遗玉讲了,却是没半点儿心理负担。

    “我看看便可。”遗玉没忘了,她是被借了赏花的名目邀请来的,接过平彤奉上的热茶,一侧身子,便赏起了南边儿花圃里头每朵都各有姿态的芙蓉。

    毕竟在密宅相处过时日,阿生见她并不热衷的态度,仅是笑了笑,便立在一旁,继续因李泰邀了她今日过来的目的犯起嘀咕。

    眼里看着那些或娇或艳的花儿,遗玉心里却在默默预演着等下要同李泰说的话,眼神儿逐渐飘忽起来。

    李泰走进水榭时候,见着的便是她托着下巴望着东圃的那一片芙蓉出神的模样,也没打招呼,便直接走到她对面坐下,代替那些花儿,对上她的视线,道:

    “想什么。”

    这似乎是他最常问她的一个问题。

第三七零章 你大可试试

    尽管先前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那张俊脸摆在面前,对上那双不同常人的眼睛,遗玉的脑子还是乱了一下,放在案下的手指掐了下大腿,忍住没有脸红后,便要起身向他行礼。

    “免了。”李泰制止了她的动作,又问了一遍,“方才你在想什么?”

    这是他最近才发现的一件事,能够从各种表象看透他人的想法,一向是他的擅长的,可面这唯一敢同她对视的少女,他却辨别不出她的心思,偏他又想知道她脑子里是在想些什么。

    “我有话想通殿下讲,正在忖度如何开口。”遗玉老实地回答完,便见他密致的眉头微挑,道:

    “我亦有话同你说。”

    他也有话?遗玉沉了沉气,道:“那您先说吧。”

    “嗯。”李泰应了一声,便抬手示意阿生领着平彤等下人退了出去,直到这水榭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方才端起了茶杯,转过身看向那片花圃,留了个侧脸给她。

    他不急着说,遗玉也不催,在心里猜测着他会说些什么。单凭前晚上两人亲密接触之后,第二天早上他还能装傻充愣这一点,她便确认这人是不打算对她直着来,因此这会儿希望听到什么她想听的话,诸如干脆点儿的表明心意什么的,那是不可能的。

    可从他侧脸上,她也看不出什么来,要知道,正常下的李泰,高兴、生气、哪怕是烦恼,那都是一个模样的。这便是他们相处的机会不少,她却没看出来他是何时对她打起了“歪主意”的根本原因。

    “春后,你虚岁便是十四了?”

    “正是。”遗玉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怪想,连她生辰都查的清楚,说他对她没意思,鬼信!

    “你可知道,士族家中的女子,这个年纪,便能行正式的婚嫁?”李泰说这话的时候,没回头,便没见着遗玉猛地瞪大的两眼,不等她回答,便继续平腔直板地说道:

    “怀国公的情况我清楚,明年春后,我会求父皇指婚,先订下你我的亲事。”

    “啊?!”这下她不光是瞪眼,嘴里也快能一口塞进个鸡蛋了。

    李泰闻她一惊,方才扭过头看她,眉头微蹙,道:“没听清楚?”

    她又不是聋子!遗玉合上嘴,抿紧了唇,这始料未及的谈话,让她脑子一时不够用,刚才还料定了李泰不会同她直着来,没想这人上来就是个最狠的,什么都还没说,情也没表,心也没通,这就谈婚论嫁了!

    更何况,他这哪算是求婚,那语气简直就像是在街边儿买大白菜一样!

    她却不知,李泰会说这些,是早在被沈剑堂点明了心意之后,便有的打算。照礼说,这男女两人私下议亲,本就不妥,可他们两人,一个是随意惯了的,一个则是自有主张。按着遗玉所预想的那样,该是俩人先表个态,再让她讲讲条件什么的,最后说那婚嫁之事,可李泰却是连跳两步,直奔主题。

    归根结底,他会这么做,还是要怪沈剑堂那自命风流的唠舌根子,在走之前,曾对他说过这么一段子话:

    “......你要是想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你,这必须做到三点——不能吝,不能急,不能说。这不能吝啊,便是指的你要舍得花银子,花心思,花时间,不能小气,可也不能过了,这个度量,你自己掌握;再说这第二点,不能急,便是说这女子啊,你可以凉着她,但是千万不要急进了,尤其对这些个年岁小的,一不小心,人就被吓跑了......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不论什么时候,你都需得把自己的心思藏着,不能说,千万莫要叫她知晓你对她是情到几分,这样她才会总是惦念着你,一门心思在你身上,记住,千万不能说!”

    李泰当时听完这席话是没应一句,也没多问一句,可却印在了脑子里。于是,这才会有他连跳了两步直奔主题的做法。

    “殿下,”遗玉忍住没让那哭笑不得的表情露在脸上,板着脸,道:“您这是在询问我的意见吗?”

    李泰这会儿看着她,见她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算不得高兴,又忆起那晚在马车上她亲口说过不愿同他牵扯上,便认为她这模样,是不乐意这门婚事。至于前晚遗玉醉酒,让他不要娶妃之言,在男女之情上缺心少肺的他,那时听了只是觉得心中舒坦,却压根没往她对他亦是生了男女之情这上面作想。

    李泰以为她是不乐意,脸色稍冷,正要开口应话,却听远处一阵骚动传来,遗玉和他齐齐扭过头去,便见一道茜红色的高阳公主,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阿生和下人们跟在后头,只能追着,却不敢拦。

    “四哥!我在父皇那里听说,你要纳东方明珠那个臭女人当妃子!是不是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人已经冲到了水榭中,一眼见着坐在一旁的遗玉,利眼一瞪,瞬间忘了来时的目的,手中马鞭一斜,指向她,道:

    “你怎么在这儿?!”

    且不说李泰脸色如何,遗玉这会儿的表情,绝对可当是黑的吓人,高阳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绕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李泰要纳他人为妃的消息,还是像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一般,发蒙发痛。

    李泰的心情,本就因为遗玉那近乎拒绝的表情变差,这会儿高阳贸贸然地闯了进来,便叫他当下沉了脸,冷声道:

    “阿生!”

    “属下在。”胸前破衣裳变成布条的阿生,哭丧着脸凑上前,心中却在短时间内将高阳骂了不下十回。若说这长安城里除了那扁毛畜生,他还有什么天敌的话,非这任性妄为又不能轻动的高阳公主莫属。

    “绑了。”

    “是,”阿生得了令,连忙翻手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根缚绳来,没等高阳反应过来,上前将人三两下反手捆住。

    “大胆!你这贱奴!”高阳挣扎着,手中的马鞭掉在地上,没等她第二句怒骂出口,便被阿生点了哑穴。

    若是换了别时,遗玉兴许还有兴趣看这毫无体统的公主吃瘪,可这会儿,她却静静地看着李泰的侧脸,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常,可天知道,她带着探究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放在裙面上的左拳已经握得死紧,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听闻殿下要纳侧妃,原来已经求了皇上旨意,是东方先生府上的明珠小姐?”

    李泰端着尚余半杯的茶盏,侧过头看她,蹙眉,而后给了她答案:

    “嗯。”

    一字应完,他便看见面前这张白皙的小脸上,霎时露出了一抹复杂至极的笑容,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有种让他胸闷的东西正在那黑白之间凝聚,来不及辨认那是什么,她便侧过头,留给他脑后,用着那少女清清软软的嗓音,道:

    “殿下,您刚才同我说的事,我不愿意。”

    若说刚才李泰的心情是糟糕,这会儿被她正面拒绝,却是已经上升到怒气了,但除了那双碧眼略有色变外,那张俊脸上,依旧是冷淡无情,如同他说出的话:

    “今日只是知会你一声,这件事,你愿意与否,本王并不在意。”

    遗玉撑着眼皮,没能让眼泪掉下来,她是知道,在这世人眼中,一个王爷府里就是妃妾成群也不算什么大事,她也知道,就是李泰喜欢她,那也是有所保留的喜欢,一开始,是远远到不了那种弱水三千只一瓢的程度,可也没想过,会少的这么可怜!

    这人前脚在皇上那里定了妃,后脚便来招惹她,且眼下还无视她的意愿,说出这么蛮横的话,是拿她当什么东西!

    “您不在意,可是我在意。”她梗着嗓子道,脑子里的弦扣的死紧。

    “...本王亦不在意你的在意。”

    李泰这满不在乎的一句话出口,遗玉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崩掉,当下便眨去眼中泪珠,长身而起,转过身去,在满园子下人的惊愕中,她抬手便将手里的半杯茶,准确地泼在那张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张来的俊脸上。

    万籁俱静,十几只眼睛同时“唰唰”地落在遗玉那张含着怒红的小脸上,但听她一字一句地狠声道:

    “你大可试试!”

    温热的茶水同额头滑到眉宇,再至鼻尖,若说李泰方才还在怒中,这会儿眼见那张因为怒气瞬间变得明亮的小脸,却被她眼中那的灼灼火光,烧的不剩半分,青碧眼眸,转而刹出锐利的光芒,带着猛兽才会有的凶气,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阿生在边上儿,只瞄了李泰那眼珠子一下,便“嗖”地移开了眼,看着毫不相让地同他对视的遗玉,忆起那夜在密宅中,为了一个卖包子的厨娘,同李泰的扛上的少女,暗咽了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对这半大的小姑娘,由衷升起一股子佩服来——胆儿忒大了!

    “啪!”随着一名多瞅了李泰一眼的侍女,将茶壶摔落地上的声音,视线焦灼的两人方才收敛。

    遗玉又瞪了一眼满头茶水却更显妖冶的李泰,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搁在案上,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园外走去。

第三七一章 途中

    花园一侧的芙蓉开得盛,白的粉的,盛到仿佛下一刻既有开始凋谢的趋势。

    被茶水泼了一头脸的李泰,模样有些狼狈,光洁的下巴上,尚悬着一滴水珠,随着他扭头的动作,坠落在胸前湿了一小片的衣襟上,他盯着遗玉远去的背影,目光中炙热的锐利尽退,又恢复成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眼里是多少带些疑惑和迷茫的。

    阿生将目光从遗玉消失在那片芙蓉后的身影上收回,扭头偷瞄了一眼李泰,便赶紧低下了头,他是不知道刚才两人单独在水榭里面说了什么,不过见遗玉那副恼怒的样子,也知道他家主子是将事情弄砸了,这会儿的心情肯定不会好,而魏王的心情不好,那一定会有人要倒霉了,譬如说——

    “李玲,”李泰抬起手,拂去唇角的茶瓣,也不看高阳,叫了她名字,让这见着遗玉的惊人之举后,便愣到的公主殿下,堪堪扭过头,张张嘴却不能应声。

    “实际寺的那个僧人你若还想再见,日后就不要在本王面前晃荡,安分些,知道么?”

    刚刚冷静下来的高阳公主,听见他的话后,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边从阿生的手下挣扎,边发出些呜呜咽咽的声响,两只眼睛既惊又惧地盯着李泰,万没想到,前一阵子突然失踪的情人,竟然会在他那里。

    “殿下,请您先去更衣。”阿生手上抓高阳抓的死紧,提醒道。

    李泰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湿漉,从毯子上站起身,便朝外走,四周刚才跟着高阳冲进来的侍从连忙躬下身。

    “本王累了。”

    听见他路过身边儿时候方才丢下这么一句话,熟知他脾性的阿生听出一丝,面容当即一扭,却没敢劝说,任由他走没了影,心里琢磨着等下人来了,他是该如何解释李泰的缺席,还有眼下,这高阳公主该送哪里去。

    再说遗玉出了北苑,黑着脸走在来时的路上,这芙蓉园是极大的,行了将近一刻钟的功夫,才远远见着建在江面上的雁影桥,这么一段路,她的心情已经平复许多。

    昨日听了祖母的话,她认真思考了一天,觉得放不下这段连表露都未能的感情,今日才会前来一见。若是李泰不纳妃,那正好,她大可以拉下脸,开诚布公地同他“谈谈”,看看两人是否有在一起的可能。但是始料未及,人家不但已经打算纳妃,在皇上那里都备过案,这些也就算了,她也没资格冲他发火,真正让她怒极的是她拒绝他订亲的提议后,他的态度。

    什么叫不在意她是否同意和他订亲,什么叫不在意她是否在意,简直是欠揍到了极点!

    许是因为被气到,倒没有刚听见李泰承认他要纳妃时候那般伤心,取而代之的,是烦恼。李泰那欠揍的态度,也说明了他说要同她订亲的话,并非玩笑,他绝对是会说到做到。

    按说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对比想象中更不能忍受和别人共侍一夫的她来说,却是一件心烦意乱的事了。仅是当下这么一想,她便有不下三种法子能躲避掉他的“强买强卖”,所以她才会那么理直气壮地让他“试试”,然而,这么一来,他们两个,真就要桥归桥,道归道了。

    一心想事的遗玉,不知不觉已经走上了雁影桥,余光中见到一抹丽影,她侧目看去,便见一名二八年华的小姐,正低着头缓缓走近,许是察觉到了遗玉的目光,她抬头看来,那张脂粉未施的素面上,忧虑之色隐去,转而变成惊喜和意外的笑容。

    “卢小姐?!”

    遗玉点头一礼,对这并不认得的人,回以笑容,道:“这位是?”

    对方的表情立刻变得生动起来,几步走到她跟前,道:“没想到在这儿见着你,咱们以前没说过话,你不认得我也是应该,不过我对你啊,可算是神交已久了。”

    都不认识,她去哪来的神交,遗玉看着大约这同程小凤年纪的少女,眉头一挑,“小姐也在国子监念书么?”

    这少女轻笑一声,对着空气摆了摆手,道:“那种没趣味的地方,本小姐才不去呢,我宁愿在府里待着,栽栽花,养养鱼什么的。”

    “那又何来神交已久?”遗玉突然有些想笑,仅听了一句话,直觉上便对她有了些好感。

    “哦,”少女解释道,“说来话长,自打我在高阳那刁蛮公主的生辰宴上见着你,便认得你了,至于我同你开始神交,嗯——是在魏王府的中秋宴后,只因你那个故事讲得有趣极了,我便打听起你的来路,听的多了,便觉得你这个人更加有趣,嘻嘻,五院艺比,我可是都有去看哦!”

    遗玉是越听越惊讶,怎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还被一个人这么关注着,这种感觉,有些新奇。

    少女一口一个有趣,讲完了那单方面神交的过程后,突然哭丧下脸,“我还准备正式地邀请你去喝茶呢,可是每回都错过去,舒云阁那次,你说走就走了,前晚宴会,半中央儿你不见了人,没想今日在这里碰上,怎么办,我连请帖都没带,等下又有事,不知到何时才又机会。”

    遗玉见她情绪低落,便轻笑一声,道:“无妨,没有帖子就约不得么,不过你应知道我家中有事,这些日子恐怕不行。”

    少女听了她的话,脸上的沮丧便一扫而空,笑嘻嘻地伸手点着自己的下巴,道:“我就知道,你人很好,不过我还是想要正式点,还是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把帖子放在身上,好吗?”

    遗玉点了下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呃,说这么半天,还不知你是哪位?”

    “我姓东方,你唤我明珠即可,我可以叫你小玉吗?”

    “......嗯。”遗玉保持着脸上的笑容,同她道了别,错身之后,脸上的笑容方才收起,十几步后,轻叹一声,脸上露出了比落寞更落寞的苦笑。

    东方明珠,国子监祭酒东方先生的亲孙女,杜若瑾和卢智曾说过往年礼艺比试上取杏故事里,那个古灵精怪的明珠小姐,亦是,李泰将要纳的侧妃。

    原来今日被邀请过来赏花的,不只她一个,李泰也是打算当面亲口同这明珠小姐提那亲事吧。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到头来,只是她可笑的自以为是罢了。

    两人身影渐渐隔远,东方明珠走到桥尾时候,方才停下,扭头看向桥那头已经模糊的人影,小声道:“总算是遇上件好事,还好我看错了时辰,来的早了些......唔,忘记问她,来这里是做什么了。罢,我就先在这里等等,人齐了,再去北苑吧。”

    ***

    遗玉并不知道,在她坐上马车,驶离芙蓉园后,便从附近的街道上,蹿出了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从芙蓉园,到怀国公府,路并不近,隔着小半座城,为了抄近道,免不了路过一些僻静的街道。

    遗玉正抱着手炉思虑今早发生的事,感到身下马车渐渐停下,看了一眼平彤,便听她隔着帘子询问车夫。

    “怎么了?”

    “小姐,前面路上躺着个人,挡住路了。”国公府里的车夫应道。

    平彤闻言,撩开车帘,遗玉顺势往外瞧,果见几丈外的狭窄路口处,地上横躺着一道人影,佝偻的身形轻颤着。

    “奴婢去瞧瞧吧。”平彤道。

    “好。”

    过了一小会儿,平彤小跑回来,“小姐,是个老人,脸白的吓人,像是病的厉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做没有看见,掉头换别的道儿,或是把人抬到路边放着,腾出地方来过车?要知道这地方过路的并不多,又是大冬天的,若遗玉他们置之不理的话,岂不是活活把这老人冻死。

    遗玉略一思索,又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不停打颤的人影,便出声叫平彤扯着缰,让府里的中年车夫去把那老人背过来。

    见车夫去背了人过来,遗玉便往车内挪了地方,让他们把人搁置在靠外头的软铺上。离得近了,她方才看清楚,这年约六旬的老者,果真如平彤所讲,脸白的吓人,嘴唇还打着哆嗦,侧躺在那里,口中模糊不清地呻吟着。

    单看老人的衣着单薄程度,便能看出他家境不大好,那花白的襟角处,还打了几块补丁,加上那张苍白的脸色,但凡是人,都会被勾出些同情心。

    “老人家,您且忍忍,我们送你到医馆去。”她坐在对面,轻声安抚了几句,捋了下裙摆坐好,便让平彤放下了帘子,让车夫朝就近的医馆去。

    “......回...回...走...”马车缓缓行驶后,这老人的呻吟声突然大了起来,像是要说些什么,平彤凑近过去,听了几遍,没能清楚,便扭头为难地看着遗玉。

    那老人的喘气声也急促了起来,身上哆嗦的更厉害了,遗玉抿了下唇,提着裙角,隔着茶案,探过身去,便见那一脸难受的老人,哆哆嗦嗦地冲两人伸出一只皱巴巴的手来,就在遗玉犹豫着同样伸出手时,却见那张干瘦的老脸上,霎时露出了阴厉之色。

    “啊!”

    车夫听见车内传来的惊叫声,慌忙勒紧缰绳,转身便去掀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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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二章 拷问

    (粉红1341加更)

    怀国公府

    早早出门的卢智,今日稀奇的一个时辰后便从外头回来,本是打算回院去换身衣裳再到前厅待客的他,听到下人回报说是遗玉大早上便出了门后,衣裳也没换,便把平卉叫了过来。

    “你们小姐去哪了?”出门并不算什么事儿,可这不声不响的出了门,显然是有不对。

    “奴婢不知。”平卉憋着一张脸,她的确是不知道遗玉上哪去了,早上只有平彤跟着走了,临出门也没听说是要去哪。

    卢智只看了她神情,便知道她没说假话,又问了几句她动向之后,便皱起眉头,挥手让人下去了,直觉有些不妙的他,正要再做打算,便有一名下人跌跌撞撞地从外头冲了进来。

    听了来人所禀,在微怔之后,他那张清秀的脸上,神情剧变,撩起衣摆便朝外奔去。

    ***

    再说回府的路上,那车夫听到尖叫声,掀起了帘子,一眼望进去,却是傻了眼睛。

    “不要叫,”遗玉松开捂在那老人口鼻上的小手,扭头对他道,“找个宽敞又安静的街道,靠边儿停着。”

    “...是、是。”

    见车帘子重新放下,遗玉才蹲身去软铺下面的储物箱里翻找,嘴里问道:“平彤,会绑人吗?”

    被点到名字的平彤,尤半倾着身子跪倒在茶案上,愣愣地答了一句,“会的。”直到遗玉丢了备用的缰绳过来,还弄不清楚现在是个什么状况。

    方才那老人阴狠的眼神她是看了个清楚,可不等那双枯瘦的手朝两人伸来,遗玉便一巴掌盖在了他的脸上,然后、然后这病入膏肓的老人,立刻不抖也不喘了,两只眼睛一翻,便晕了过去。

    遗玉长出一口气,坐回软铺上,取出帕子沾了茶水,仔细地擦拭着手掌,道:“赶紧把他绑结实了,他应是会武功的,我那药顶多迷他一盏茶的功夫。”

    “啊、是!”平彤找回了神儿,手脚利索地绑起人来,国公府的备用马缰即长又结实,足够她将人来个五花大绑再固定到窗栏上,任他是条泥鳅也滑溜不开。

    “你倒是挺熟练的么。”遗玉随口说了一句,却没看见背对着她的平彤神色复杂了一下,怕她追问,忙道: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儿?”

    遗玉擦干净了手,取下腰间的荷囊,从里面捏了装有镇魂丸的瓷瓶出来,倒了一粒递过去。

    “先吃了,不然等会儿你会头晕。”

    平彤稀奇地接过那比米粒大点儿的药丸,听她一说,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头这会儿还真是有点儿发蒙了,连忙将药塞进嘴里。

    “小姐,这、这人是?”

    遗玉自嘲一笑,“我哪知道,好端端地遇上这事,你搜搜看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说着她便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刚才见那老人上车后,她便捏在手里的小瓶,里面装的,正是迷晕这老人的药粉,前晚去赴宴时候她便揣在身上,只是没想到这会儿会用上。

    姚不治教了她将近一个月的毒理,杂七杂八的东西没少送,什么荧光粉、驱虫丹的,特效的迷药便是其中之一,虽这药效时间短的出奇,可见效却迅猛,只要分量足,一沾鼻气儿,二话不说便会晕过去,刚才见那老人呻吟着,她探手过去时候,掌心里可是整整倒了小半瓶的药粉,就怕头一次用不见效。

    “唔...”一声闷哼后,被捆绑在遗玉对面的软铺上的老人缓缓苏醒了过来,平彤连忙将摸到手里的东西抓牢,缩回了遗玉身边儿。

    老人睁开的眼睛,仅是眨了一下,看也没看对面的主仆两人,那瘦弱的身子便又重新哆嗦起来,嘴里痛苦地呻吟着。

    平彤万没料到他是这反应,若不是心中已有警惕,还当是绑错了人,先前见着他阴狠的眼神也是她看花了眼。

    遗玉把茶水浇在撒到车板的药粉上,瞥了一眼那“老人”,冷声道:

    “行了,别装了。”

    “老人”身体一僵,随即停下了发病的状态,侧过头来,脸贴着软铺,盯着遗玉沉默不语,虽是被绑着,却不见惊慌。

    遗玉无视他有些骇人的目光,接过平彤递过来的两样东西查看。一件,是把仅有她两指粗细的小刀,刀面磨的锋利之极,除了手柄发红发黑外,上面连个刻纹都没有,另一件则是一块圆形的檀木牌子,巴掌大点儿,一面雕着精致的景色,像是山林,一面是个复杂的图形,不知画的什么鬼东西。

    这看似没有露出任何讯息的两件物事,却让遗玉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给你两个选择,”她抬头迎上“老人”犀利的眼神,伸出手指,不急不缓道,“一,我来问,你来答,咱们聊聊;二,现在咱们就调转车头,在你身上添些石头,丢进曲江里头,让你同那江底的鱼儿们聊聊。”

    平彤忍住好奇没回头去看能说出这番话的遗玉,会是个什么模样,免得掉了她的气势,可却因她的话,后颈有些发毛,但那“老人”却像是半点不怕,张嘴发出一道年轻的声音。

    “我选二。”他是没料到,本想着骗人,却被人骗,就是栽在这么个半大的小姑娘手里,自尊也不允许他被个小孩子恐吓。

    平彤皱眉,遗玉却轻笑了一声,用半湿的帕子包住那发旧的手柄,道:“红庄的人,嘴巴都这么硬么。”

    “老人”听她嘴里吐出那两个字,当即色变,不等他张口便见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刀子,带着少女身上的馨香,猛地贴近他的鼻尖,眼珠一移,便迎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还是两个选择,一,咱们就在这里路边聊聊,我问完便放你走。二,我把你送人,送给你自有办法把你刨个底,再将你丢进曲江的人。”

    “老人”的脸上始露出犹豫之色,道:“你如何保证,问完便会放我走。”

    “保证?我为什么要向你保证,你要信就信,不信便罢了。”

    遗玉手指一动,锋利的刀尖便在他的鼻尖上划出一道口子,却见里面露出些易容物质不正常的白色,随即才淌出一丝血痕,看着那张略微睁大的眼睛,她又是一笑。

    “我选一。”辨清了形势,那“老人”不甘心地做了选择。

    “看来你还没笨到脑子坏掉。”遗玉收起了刀子,向后坐回软铺,看着那人,问道:

    “你是要抓我?”若是杀她,大可以更容易些吧。

    “对。”

    “为什么要这么拐弯抹角的。”刚才那里也没什么人,看这来人的刀子,显然是带了腥气的,若是动武,该当把握更大吧。

    “...有高手在暗处相护,若不是这样,便无法近你的身。”

    遗玉一疑,高手?卢耀今天没跟着她啊,这人该不会是弄错了吧...很有可能,她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人,继续问道:

    “红庄为什么要派人抓我,你们来了多少人?”

    “我亦不知,”他面色古怪了一下,怕她不信,补充道,“此事是秘密进行的,来的人应该不多。”

    遗玉皱眉,这个答案并不理想,她会猜到对方来自红庄,一是因为那带着诡异气味的牌子和她印象中那个诡异的组织有着共同的诡异之处,二便是纯属晃点他了。

    红庄会来人抓她,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按说韩厉偷偷摸摸来了一趟京城的事情,应该没人知道,那便不是因为他。她是做了什么事情,会引得红庄的注意,想要抓她?

    不是韩厉...那便是姚不治了——几乎是条件反射,遗玉的脑子里晃荡过那只神秘的漆黑扁盒,骇人听闻的锦绣毒卷和那一小盒子毒种。

    想到这里,她又忆起李泰之前曾经告诫过她,不要将那锦绣毒卷的事情说给任何人听。这么几处凑在一起,她有八成可以肯定,红庄的人要抓她,同那漆黑扁盒里的东西,脱不了干系!

    如此说来,李泰岂不是也知道她......

    心中一震,目光变幻,遗玉又问了这“老人”几个问题,确定无遗漏之后,便对平彤道:

    “拿些东西,堵住他的嘴。”

    “你、你言而无信!”那“老人”惊愕地瞪着遗玉道,却在下一刻被手脚利索的平彤拿了车上的抹布塞进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嗓音。

    “蠢人,既无约,何来信。”遗玉仅是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这人。平彤像是刚刚认识她一样,偷瞄了她几眼后,终是难忍好奇,问道:

    “小姐,您是怎么看出来他是假的啊?”

    遗玉伸手指了指那怒视他的“老人”身上单薄的衣裳,道:

    “他扮的是个穷人吧,穿的薄又旧,衣上还有补丁,可是你看那个白色的补丁缝的地方,却不是惯常磨损之处,我便是从这里看出他有问题,所以才藏了迷药在手里。”

    “小姐,您真聪明,奴婢就没看出来。”平彤看着这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主子,眼睛里头一次带上佩服。

    遗玉摇头,道:“是此人大意了。”是她这年纪骗了人,更是姚不治的药厉害,不然今天被人利用了同情心抓走,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看来她日后,要更提高警惕才行,被那个诡异的红庄盯上,她是该认真考虑自身的安全问题了,还有那漆黑扁盒,还有...知情不报的李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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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三章丧

    第三七三章丧

    遗玉绑了人,准备待回府内交给卢智处置,红庄要抓她这么大的事儿,她肯定不会瞒着,能够擒下这次的来人,侥幸占了一半,后面还不知有什么牛鬼蛇神等着,她不至于傻乎乎地自以为是能够应付。

    马车在怀国公府门前停下,平彤先跳了下去,又把遗玉扶下。

    “你驾着车从后门走,把这人先关到柴房去,方才路上的事,回去不要多嘴。”

    听了遗玉的交待,车夫连忙点头,“小姐放心,小的清楚。”

    遗玉点点头,转过身带着平彤去敲门,为了应对这几日时不时上门的访客,府内正门总是小闭着的。

    “啪啪。”平彤拉着门环拍了七八下,大门方才开了一条小逢,待看清门外站的人后,那看门房的下人,便手忙脚乱地将大门拉了开来。

    遗玉看他那哭丧的脸色,便知有什么不对,耐住没问,等进了府内,大门在身后落下,不等她开口,那下人便低呼道:

    “二小姐您快上向黎院去吧,太老爷他不行了!”

    闻言,遗玉耳边一炸,愣是在原地呆了一呆,随后提起裙子便朝后院跑去,平彤跟在后头,见她险些被走廊上的台阶绊倒,想要喊声慢些,却张不了口,只能弯腰捡起从她头上跑掉的钗环,又赶紧跟上。

    平常这一路上,来往总要遇到几拨下人,可今天却是一个未见,静的有些吓人。直到她跑到朝阳院附近,才有一片嘈杂的哭声入耳,她心头一跳,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飞奔进了院子。

    “呜呜呜”

    满院子的下人,在这寒冬里,都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呜,哭声期期艾艾的,甚至没几个人回头去看冲进来的人是谁。

    她走到大开的房门前面,一声嘶声力竭的哭喊无比清晰地入耳,让她脚步一顿的同时,再没了这一路狂奔兴许能见上人一面的侥幸心态。

    “爹!您怎么就这么走了!爹!”

    遗玉抓着手里的裙摆,僵硬地走到内室门前,一股暖气扑面,顺着那卷起的门帘朝内一瞧,霎时红了眼睛。

    卢老夫人不在屋内,除了伏在床边哭嚎的卢景姗外,内室的人皆是跪在床边哭泣着,那哀伤的哭声,震得她耳膜都有些发疼,望着床上那张苍白又安静的侧脸,她眨了眨眼,便有一串泪落了下来。

    那个老人,终是去了。

    犹记得初见时候,他冲着他们摆长辈架子,却是在掩饰他的惧怕,怕他们不肯认他;总是在人前一张严肃的脸孔,却会对她露出慈祥的笑容,知她爱字,便送来一箱子的孤本手稿来哄她高兴;

    祭祖那天,宴席宾客前,一身喜气的红袍,老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却在有人来抢孙子的时候,怒气冲冲地撵人和发脾气,背脊直直地挡在他们身前,同他们站在一起;为了卢智的婚事,特意跑来找她说道,却被她几句晃点,逗得哈哈大笑,胡子都翘了起来

    哪怕时日并不长,前世无缘的她,这一世却是体会到了一位长辈的爱护,不是母亲,不是父亲,他是祖父。

    赵氏拿帕子抹着泪,侧头见着门前的人影,连忙出声道:“小玉回来了!”

    遗玉一手扶着门框,但见屋里的众人一齐扭头看过来,入目便是一张张满是泪痕的脸。

    “跑去哪了!”卢荣远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冲着她便是一声怒吼,“你祖父临终前还念着你,到咽气都没看着人!还不过来跪下!”

    这一嗓子后过来,屋里的哭声顿时小了许多,赵氏凑到卢荣远身边去安抚发怒的他,卢智则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门前伸手去环了遗玉的肩,将她推向床边,低头在她耳边,有些鼻音地轻语道:

    “上午祖父醒了一会儿,说了些话,一刻钟前刚刚走。”

    遗玉低应了一声,便缓缓在床边跪下,抬头便见卢景姗望过来的一张哭花的泪眼。

    “小玉小玉你祖父走了人没了,方才还说着话,他还叫我来着,叫你来着呜”

    遗玉这会儿喉咙里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能簌簌地掉着眼泪,冲她点头,而后便望着床上的老人,想到自己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心中吃痛。

    卢荣远跪在边上又吼了她几句,这屋里的人心都清楚他不过是悲极了正在发泄,并不是有意责怪遗玉,便没人拦着,他吼着吼着,便又被自己的哭声压了下去。

    于是,整座朝阳院重新沉浸在了那股悲伤中,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直至正午的太阳缓缓高升,方才渐渐休止。

    芙蓉园

    杏园中的一处院落,小寐后醒来的李泰,坐在厅中的方雕椅子上,听着立在一旁垂头立在墙边的人影回禀。

    “属下摆脱了那两人,追上卢小姐的时候,她的马车就在路边停着属下就将这人从国公府的柴房带了回来,至于她是怎么反捕了这人,属下却是不知。”

    这语气中带些疑惑的男子,正是在学士宴那日,李泰接到沈剑堂传来周蕊被劫走的字条后,派去保护遗玉的贴身侍卫“子焰”。就在遗玉今天离了芙蓉园的时候,他照旧是匿在附近,半道上被人引开了片刻,使得红庄的人接近了她,待他抽身赶上去的时候,却是刚巧错过了遗玉捕人的那一段儿。

    李泰目光闪了闪,摩擦着手上的宝石戒指,看了一眼那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正一脸戒备地望着他的“老人”,低声道:

    “说说看。”

    说什么?自然是说他如何被绑成这个样子的。那“老人”想起在马车上傻乎乎地被遗玉戏弄后,却被她一句“既无约,何来信”给搪塞过去,脸色顿黑,将头一撇,狠声道:

    “没什么好说的,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手里,实乃大辱,你们最好给我个痛快,如若不然,等我逃脱,一定会把她、唔——”

    后面的话被一粒飞入吼中的瓷珠打断,这人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脸色也有些发白。

    李泰弹了弹手指,道:“带下去,把他知道的都问清楚,然后给他个痛快。”他虽是好奇遗玉怎么把这一身武功又擅易容的人给气成这样,却懒得听这人聒噪。

    在门前的两名黑衣剑客应声,上前扛了人出去,还不忘将门关好。

    “今日真是险了,若不是卢小姐机敏,子焰被人缠住迟到了一步,还不知会出什么篓子。”站在李泰跟前的阿生感叹道。

    李泰没有说话,子焰冷冰冰地道:

    “这人不过红庄外围派来探路的,也就擅长些易容之术,就连为什么要抓人都不清楚,相信那边再派人来,就没这么容易对付了。”继而一扭头,道:

    “主子,属下回去继续盯着。”

    李泰点头,墙边的人影消失之前,方才丢下一句话。

    “还有一事——怀国公死了。”

    阿生低讶了一声,随即看向李泰,见他蹙了眉,犹豫后,问道:“主子?”

    怀国公昏迷在床的事情,这一阵子满朝文武几乎是无人不晓,但就这么没了,却让人觉得有些突然。

    “准备下,明日去看看。”李泰道。

    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午时一刻,卢中植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这个消息,在国公府门外挂上了白绸,暂时闭门谢客后,便从这条街上,迅速向整座长安城蔓延开来。身为开国元勋之一的怀国公逝世,不可谓不是一件大事,皇宫里一接到信,下午便派了礼部的人前去商议丧葬。

    按着规矩,这是冬季,明日入棺之后,是该在家中停放时日,因卢中植生前有言,便定作七日。在这期间,头三天要连做法事,亲朋好友和同僚前来抚问。

    京郊的墓室已经事先休整好,就连陪葬的各式物品,也已经在库房中专门收拾出来了一件屋子准备妥当,只等时日一到,出殡入墓,再行装填。

    傍晚,天色暗下,在库房帮忙清点的遗玉,一身疲惫地回了自己院子。等在屋里的平卉,见人一进来,赶紧上院子里的小厨房端了热在那里的饭菜过来,平彤则是端了热水给她净手。

    “小姐,午饭就没吃,您先垫垫底,夜里还得守着呢。”

    玉擦干净手,把帕子递给平彤,接过银箸,看着案上的两道她平日爱吃的素菜,明明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勉强吃了半碗饭,又喝了一小碗粥。

    明日入棺,这头一晚全家人都要守到头,明日之后才会轮番守夜,直至出殡。中午一大家子便按着事前的分配,各自收敛了悲伤忙活起来。

    卢智跟着卢荣远在前院同礼部的来人商议,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影,赵氏和窦氏一个忙着安排府内下人这几日的事物,一个则是去了库房准备东西。卢老夫人上午便晕了过去,托了她那一睡难醒的毛病,这会儿还在房里睡着,卢书晴在旁看守。

    值得一提的是,下午才姗姗来迟的程咬金,在大哭了一场之后,这会儿正同卢荣和与卢景姗兄妹,守在正房里头,程夫人也过府来帮忙。不少城内接了消息的宗亲,都陆续赶了过来,如此,到了晚上,国公府内却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先补上昨天的)

第三七四章 遗嘱

    府内的上下,皆已换上素面的衣裳,头上的金翠也都摘尽,换了单色的发绳或是银饰木饰。

    遗玉吃罢晚饭,没多在院子里休息,换了身干净的素衣,便领着平彤上朝阳院去。前厅的灵堂还在布置,卢中植的遗体暂时停放在房内,这一晚需得全家去守夜。

    走到院子外头,正巧碰上刚从里面出来的卢智,他让平彤在一边守着,领了遗玉到墙下。

    “大哥,什么事?”

    卢智看了一眼周围,方才低头看着她,道:“上午祖父醒那一会儿,交待了些事情,白天人多,不好同你细说,这几天恐没机会说话,抽这空当,我便与你讲了。”

    这么大半天,两人是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就连卢中植的遗言,遗玉也仅知道个一两句,还是从卢景姗的哭声中闻得的。

    “上午那会儿,大伯二伯两家子都在跟前。祖父已经明说了,要大伯承爵,库房和田宅地契等物均称四份,二伯家占一半,剩下的一份给咱们家,一份给书晴留作嫁妆,还有江南那些余产留给你做嫁妆。两位伯母当时没说什么,可等到出殡之后,肯定是会闹腾......”

    遗玉越听眉头越紧,没有天降横财的欣喜,却有苦笑的冲动。这不闹腾才有鬼了。让无子嗣的大房承爵,二房不乐意,把偌大的家产分了一半给二房,大房不乐意,这看似是挺平均的分配,却让两家都会心生不满,向来明智的卢老爷子为何要这么着分,真是叫人有些想不通。

    她正是疑惑,便见卢智轻叹了一声,给她解答:

    “祖父这般,表面公平,实则是偏了心,大伯名下又无子嗣,摆明了就是冲着我来的。”

    遗玉听他一语点破,方才恍然大悟,等过个十几二十年,卢荣远年老,身边若无子承爵,那就只有卢智可选,这就相当于是给他安排了一条后路。

    还有那四分之一的家产和江南的余产,后者不算什么,但前者——卢荣远承爵之后,虽同时承接怀国公的俸禄和田产,但比起卢家的家产,却是小巫见大巫了。若是单独给他们四分之一,两房肯定都不乐意,但是给了一厚份与卢书晴做嫁妆,又给了那江南的薄产与她留作嫁妆,却同时堵了大房和二房的嘴。

    遗玉是去过库房的,凭着那些她看见的东西,也能估摸出看不见的东西。扣去了厚重的陪葬,四分之一的家产,各种东西相加,该是有十万两白银,这个数目让人想想便觉得脑子发蒙,打个比方,若是他们家那山楂生意能持续下去,一年净赚也就是千两白银,光赚不花,也要存个一百年。

    “我原先的想法是,等头七一过,咱们就搬出府去,可眼下看来,却没这么容易了,”卢智皱眉,“下午那一会儿的功夫,大伯母和二伯母各自叫我过去说话,都有让咱们跟着同过一家的打算。”

    卢智尚未成家,带着那么一大笔的家产,跟着谁过,不就得给谁看着,他们兄妹不管府内营生,谁知道钱到底是个什么数目,这么一来二去,等到卢智成家立业,那笔遗产可是有油水能扣的,赵氏和窦氏都是精明的人物,谁不晓得个中道理。

    遗玉苦笑道:“如此这真金白银倒成麻烦,干脆就不要好了。”

    钱谁不爱,可没了卢中植,卢家便会不太平起来,他们兄妹是不想同任何一家搅合在一起,卢智要开府,还得等个半年,跟谁过都难熬。

    “若是能不要,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卢智揉揉眉心,说多了话,嗓子有些发哑,“祖父说这些的时候,可有两位太医都在跟前,若是咱们不要,传出去,那便是两房欺负咱们孤儿寡母,这名声可就难听了。我下午已经拒了她们,想着她们肯定是会从你这里下手,你记得这一阵子,不管是哪位伯母私下找你说话,你都莫要答应她们什么去。”

    “我晓得了。”遗玉见他疲乏,道:“平卉让厨房做了些吃的,还在热着,你先回院子去用饭吧。”

    “好,里头来了不少宗亲,说话有些不中听的,你不必搭理。”

    交待完这句,他转身快步回向黎院去了,遗玉左右一瞄,却见本该在一边放风的平彤站在不远处同人说话,她也没喊人,站在朝阳院门前等了片刻,平彤一脸难看地小跑到跟前,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小姐,上午抓着的那个人不见了。”

    “嗯?”遗玉皱眉,这一天都没什么闲空跟卢智提,没想到那人竟逃脱了。稍一思量,她道:“算了,此事暂不要同我大哥讲,你去叮嘱那马夫别多嘴。”

    “奴婢已经叮嘱过他了。”

    遗玉点点头,“走吧,咱们先进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她虽是知道红庄的人在找机会抓她,但这阵子她都不出门,只要不落单便是安全的,等卢老爷子出殡后,再同她大哥商量下对策。

    ***

    朝阳院内人不少,却并不喧哗,有的只是低低的切切私语声,卢老夫人上午晕睡过去后,便被安排在离正房最远的一处屋子里,空出隔壁的房间用来待客——待那些前来帮忙的宗亲和姻亲。

    明日入棺,天明前凡是卢家的儿孙小辈都要披了孝衣才可出入,按卢家旧例,这孝衣样式简单,却不能假借无亲缘关系的外人之手缝制,厅里几张厚实的绒毯上,至少坐了三十来个人,用一道六扇的折叠屏风隔开,外侧是二十来个已婚的妇人们,内侧则是七八个会针线又尚未出阁的闺女们,都是前来帮忙的亲戚。

    遗玉坐在屏风后头,一手捧着白布,另一只手灵活地捏着针线在上头穿梭,旁边有专门的老婆婆来教习如何缝制简单的五服,针法很简单,她又是常做针线活的,听说了一遍就记住了行针,只要缝制她和卢智的两件,并不麻烦。

    听着外头妇人们的小声议论,进来已经有两刻钟的她,总算知道卢智之前说她们说话不中听是个什么意思。

    “唉,三堂叔他年纪大了,想要孙子也情有可原,但认了这么一家子回来,还不抵不认呢...那无名卢氏被掳去,也就罢了,怎地他家那个二儿子都不见人影。”

    “说是被送去外面游历,断了联系,就找不见人了,你管人家来不来呢,就是剩下这么一对兄妹,不照样分到了那么一大份儿家产——不过三表舅他最向的还是大房家,承爵不说,还专门留了一份厚重的嫁妆给书晴那闺女。”

    “不是那家子也有个闺女得了一份么?”

    “这哪能比,你没见三表舅回京时候,是运了多少车的东西,南边还能剩下什么,顶多是些田产和商奴,恐怕还不如咱们这些人家给闺女备的嫁妆多呢。”

    “说的是,依我看啊,这老爷子到底还是为了给本家留根香火,才留那一大份子给那家,那闺女便是个搭头,卢智是个好的,名声好不说,好像还被皇上看重过,若是明年科举有个好着落......”

    “呵呵,二嫂,我瞧你是相中这孩子了,你娘家是有不少小姐尚未婚配吧,若是心思,可得趁早了。”

    “瞧你说的,人家现在到底是本家的大少爷,又是京里有名的少年人物,我那几个侄女可配不上。”

    “等这桩白事了了,他可就不是了,你还是尽早打算吧,免得人家真在科举后......”

    ......

    隔着一道屏风,这临近的三两妇人窃窃私语只是若干之一,遗玉只当是笑谈听了,缝好了一边侧腰,要换另一处时,却被人从外头喊了一声:

    “小玉,小玉在里头吗?”

    “我在。”听是卢荣和的声音,遗玉应着声,将手里东西放下,绕出屏风便见站在门口的他冲她招手,她便移到走廊上同他说话。

    “这是方才实际寺送来的符,需得孙辈今晚在房后燃尽才成,”卢荣和把手里的一小叠纸张并着火折给她,“书晴不知跑哪去了,你拿着这个,去院后头你祖父那间房下面烧了,小心些,别烫着手。”

    “哦。”见她应下,他便又急匆匆地朝院外走了,平彤方才被人叫去搭手,这屋前屋后都挂有灯笼,她也不胆小,便自己拿了东西,绕到朝阳院屋后头去。

    因为是冬季,屋后除了几颗秃树和假山石外,很是空荡,下人们每日清扫,地上也没什么枯枝败叶的,她寻到了正房内室的后窗,正要去点那叠符纸,却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从边上的假山后头传来。

    遗玉犹豫了一下,收起火折,便朝假山后头走去,只因那晚上听起来有些吓人的哭声,像是卢书晴的。

    那日从舒云楼醉酒回来,她便没再主动找过卢书晴说话,这阵子卢老爷子昏迷在床,两人没少在朝阳院里碰面,起初她还点头打个招呼,见对方视而不见后,她便歇了好性儿。

    (昨天的,抱歉。)

第三七五章 很可爱

    “...祖父...呜...”

    借着头顶的明月,和附近的石灯,遗玉得以看清坐在假山口哭泣的卢书晴,一时不知是否该上前劝慰。

    白天没怎么听她哭声,原来竟是忍的,想来她该是很伤心,卢老爷子似乎一直很宠爱这个抱养回来的孙女,他们祖孙的感情当是比卢智和她来的更深切才对。

    许是哭的太投入,她竟没发现遗玉就站在几步外,就这么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仍旧没停,可这冬夜里着实寒冷,随便一阵风吹过来,都能让人打颤,遗玉见她穿的单薄,终是不忍见她在这风口的石头上坐着着凉,踮着脚朝后退了几步,又放重了脚步向前走,一副刚来的模样,嘴里疑声道:

    “书晴姐?”

    哭声戛然而止,卢书晴没回头,也没吭声。

    “回屋去吧。”遗玉又向前走了一步,却听她噎着嗓子,鼻音厚重地道:

    “别过来,你走。”

    遗玉停下步子,却没离开,又放轻了声音,道:“二伯叫我到后头烧符,咱们两个一起吧。”

    “我不是说了,让你走!”

    被她猛地扭头一嗓子吼过来,遗玉愣了下,随即依旧温声道:“那我走了,你别在这里坐太久,明日还有事要忙,若是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说完遗玉便转身欲离开,想着等下烧了符,叫个下人过来给她加件披风。可本来是一句拐弯抹角地关心话,却让她听了,霎时变得激动起来。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滚!”

    沉默了一下,遗玉暗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同小孩子计较,便朝窗下走去,可才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站住!”

    遗玉扭头,看着已经站起身的卢书晴,那张秀气的脸上,尽是泪痕,一双眼睛红肿,见她这副模样,哪怕被她那双眼睛狠狠地瞪着,遗玉也气不起来。

    “我已经说了,让你走!我不想见到你,为什么偏偏你要来招惹我!我忍你很久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你吗!”

    遗玉抿着唇,犹豫是否要站在这里由她发泄一下,她自然知道卢书晴讨厌她,不过看这模样,该是比她想象中更要讨厌她。

    卢书晴见她不吭声,握紧了双拳,几步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在她的愕然中,咬牙切齿道:

    “都怨你们,都是为了找寻你们,都是为了操你们的心,祖父才会这么快就死了,都怨你们!我十岁的时候第一次偷听到你们的存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因为你们,我从小时起,一年半载也难得见一回爹爹。因为你们,我娘才总是疑心,待我苛刻之极,我只能做个听话又懂事的孩子,去哄大人们高兴,从小便是被琴棋书画缠着长大的,谁又知道,我最恨的便是弹琴!这个家里,只有祖父一个人,不要求我弹琴作画,他宠着我,爱护着我...”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出现!甚至祖父特意送我到国子监去,都是为了让我每日回去,同他讲你们的事,他不再陪我去钓鱼,不再说故事给我听!五院艺比的时候,我多想表现给他看看,我比你们哪个都强,可咱们同样拿了两块木刻,祖父的嘴里却都是你的名字!你明明是个乡下来的,本来不该存在这世上的人,却不费力气地抢了我唯一的快乐——就连我的名字,都是后来为了你们改的,书晴、赎清!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她浓重的鼻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恨意,让遗玉心中一惊,抬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上小半头的少女,不知如何回话,她从未见过她这副表情、这种声音,这些日子,她竟不知对方那疏离的态度背后,竟是藏着这么深的怨恨。

    原来她当年以为已经告一段落的恩怨纠葛,牵连的不止是他们这些人,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伤害,比方说赵氏、比方说卢书晴......

    “...对不起。”如果可以的话,她并不想道歉,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做什么对不起眼前这少女的事情,可若是不说点什么,她怕会自己会受不了这份沉重的厌恶,掉头就走,留下这方才失去了最亲近的人的少女一个人。

    假山下面,两人面对面站着,一阵冷风吹来,情绪激动的卢书晴,渐渐平复下来,声音冷硬且厚重。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这么多年过去,祖父也已经没了,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

    她也不需要她的原谅,这么想着,遗玉说出口的话,却是:“那你要如何,准备报复?”

    卢书晴冷笑,“准备?早早便开始了,你这么蠢都没有发现么,五院艺比时候,很惊险、很刺激吧,不过你到真是好运气,不光自己能挡灾避祸,还有蠢人赶着上前为你。”

    “嗯?”遗玉这倒是真地疑惑了,五院艺比时的事,同她有关?不是长孙娴么?

    “怎么,想不出来,呵,亏得祖父总夸你聪慧过人,你却不及你大哥半分。”先讽刺了她一记,卢书晴才环着臂膀,淡淡地道:

    “书艺比试时,冲你泼墨那个笨蛋,紧张地一开场便准备了墨盒子要去找你,若不是我有意挡他的路,哪能等你快默完整篇才毁你的标纸,险些让你功亏一篑;射艺比试前,我在茶社见了程小凤,借了要将她心仪卢智一事告诉你大哥,要她射艺比试上给你捣乱,没想到那个蠢人当面答应了我,第二天却装伤不来。”

    “长孙娴那个没用的,想要在礼艺比试上给你使绊子,派了人在东都会等着截你们的马车,我把这事告诉了程小凤,想要让借她的义愤,让你们同长孙娴那伙人正面对上,她倒好,后来在东都会悄悄护着你们,自己却差点落个最差,最后还是让你出了一场风头。”

    遗玉听她一件件事说来,在惊讶之余,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不是难过,也不是生气,怎么说呢——是丧气......从高阳公主,到长孙娴,再到眼前的卢书晴,怎么她竟是在莫名其妙地情况下得罪人,且让对方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度,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是她人品太差,还是她这长相招灾?

    “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对卢书晴的厌恶和怨恨,她了解了,就差理解了。

    卢书晴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道:“我是懒得再同你装下去,只要我们同在长安一日,我就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也不要再假惺惺地接近我。你大可以把我同你说的这些话去告诉卢智,然后你们一起来防备着我,端看谁更聪明了。”

    遗玉又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扬了唇,道:“你是在羡慕我们吧,羡慕我们娘亲疼人,羡慕我们兄妹感情好,羡慕我有朋友,所以才会想做哪些事,去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或许说是嫉妒。”

    “胡说!我讨厌你们!”卢书晴想也不想便挥手否认,眼里又带上怒气,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却恰恰证明了遗玉的猜测。

    “很好,那就讨厌吧,反正我也不喜欢你。”遗玉弯着眼睛答道。

    没料到刚才还低头认错的她,眼下会是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卢书晴两眼一瞪,顿时被噎住。

    “你若是想找我们麻烦,那请随便,不过,你嫉妒的样子真的很丑,而且——”遗玉松开被自己捏的发皱的符文,边说话边朝窗下走去,听着身后的粗粗的喘气声,扭头一笑:

    “你还很幼稚。”

    “你、你真让人讨厌!”卢书晴咬咬牙,伸手一指她,僵硬了片刻,便气冲冲地大步朝屋前走去,并没听到看着她背影,点燃符文的遗玉,轻声的自语:

    “这样还可爱些嘛,比那张面具脸好多了。”

    尽管卢书晴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了那些事,可比起高阳和长孙娴,她却没有实质性地伤害到任何人,哪怕威胁了程小凤,可在事败之后,不也没有把她喜欢卢智的事说出来不是。

    她就是没办法讨厌这样一个人,从卢书晴的身上,她看到了卢智的影子,看到了一个在大人的错误中受到伤害,慢慢成长后,带上了面具存活的孩子,她的本质,还是好的,只是像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子一样,喜欢恶作剧罢了。

    就算她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该相信卢中植,在那位老爷子的关爱下成长的孩子,单看卢氏三兄妹,便知道,不会有错的。只不过——

    “唔,我真是蠢透了,”遗玉丢掉将要燃到尾的符文,看着它在落地前化为灰烬,呻吟一声,伸手抚住额头,喃喃道:

    “为了让她打起精神,竟然还鼓励她来找我麻烦,蠢、真蠢......”

    “呵呵。”有些突兀地一声轻笑,打断了遗玉的自怨自艾,随即便是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你不蠢,很可爱。”

    遗玉扭过头,寻着声音看向刚才她同卢书晴对峙的假山处,便见那一人还要高的山石上,不知何时坐了一道人影,笋色的衣摆被风轻轻掀起,一张黑白面具印入眼帘。

    (今天的,抱歉。)

第三七六章 找上门

    见着坐在假山上的面具男子,遗玉倒没显出什么惊讶来,毕竟她大哥连处理房乔的事情时,都不避讳这人,两人该当不是普通的好友。

    “你找我大哥的话,他在东边的院子里头,要我带路吗?”她朝假山下面挪了两步,仰头道。

    “不用,我同他无约。”面具男子低着头,俯视着她那张被风吹得微微发红的脸蛋,眼底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

    “哦,那就是不请自来了。”遗玉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因被他在城外从穆长风手下救过,便没打算计较他刚才躲在边上看热闹的事。

    “呃...”若是他摘了面具,这会儿脸上许是会露出些尴尬之色,不等他道明来意,便见遗玉冲他躬下身,结结实实地行了一礼。

    “上次承蒙你相救,还未曾正式道过谢。”

    面具男子一声轻笑后,语气有些古怪,“你客气了,那是我该做的,而且我今晚是专程来找你,有事相求。”

    遗玉没有细品他那句“该做的”是何意,直起身子,道:“是何事?”

    话音弗落,那丈高的假山上的人影便一跃而下,衣袂飘落,轻巧落地,翩然至前,那姿势端的是潇洒,对轻功感兴趣的遗玉,眼睛亮了亮,耐住没开口询问,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只系着红绳子的瓷瓶,打开闻了闻。

    “咦?”这不是在五院艺比时候,她给卢智的清热丹么。

    “你也瞧见了,我惯常是晚上出来,一不小心便会染上风寒,上次偶然从你大哥手里得了这个,服用后是比汤药来的快,又方便,我向卢智讨要,他说这是你做的,他不管,”面具男子似有些不要好意思开口,顿了顿,才道:

    “若是方便,你可否帮我备些这种药丸,需要什么药材你只管开口。”

    遗玉比他想象中可好说话多了,冲他点点头,直接问道:“你要多少?”这东西不难制,难得的是药方还有一些制药的小手段。

    “两百粒。”

    “......”这一瓶子也就十几粒,还是她一粒粒手工捏了小半个时辰,两百粒要捏到什么时候。

    “怎么?若是不行也无妨。”

    遗玉摇头,“什么时候要?”

    “这个不急,等你闲暇时再做即可,都需要什么药材,我且记下——可是方便?”面具男子体贴地加了一句问,秘方的制药,多是不会把方子泄露出去的。

    “没什么不方便的。”就是把药引也告诉他,没姚不治的亲手教导,连太医署的人都调不出那药效来,遗玉很是爽快地将所需的六种药材同他讲了。

    “多谢,回头我找齐了便托卢智给你送来,”他伸手扶了扶那张黑白面具,而后从你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扁平锦盒,递了过去,“这是订金。”

    遗玉看了那精美的盒子一眼,对里面装的东西倒没什么兴趣,“你是大哥的朋友,又救过我,我这里又不是药铺,哪用什么订金。”

    “一事归一事,若是你大哥知道我要你做白工,指不定会拿我怎样,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面具男子怕她仍不肯收,便转身将盒子放在了假山边的石头上,扭头看了她一眼,温声道:

    “我走了,天冷,你快进屋去吧。”

    “唉!你——”遗玉抬着手,站在原处,看着他一个纵身跃上假山,稍息便消失在夜色中,郁闷了一下后,便去石头上捡起那只锦盒,打开一看,微微蹙眉。

    盒子中的白色丝绸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玉镯子,也不知是不是灯笼照射的效果,竟是那种晶莹剔透的蓝色,着实漂亮。

    “......奇怪了,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对首饰不怎么长心的她,这一时半会儿是想不起来,这只镯子正是她今年四月时候在东都会所购一套蝶蓝的首饰里,因价格昂贵所以落下没买的那只莹蓝的。

    ***

    十一月十二日,怀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并着临边的两条大街,都沿墙挂上了白绸,整座坊内都笼罩在一股沉闷的氛围里。

    从长安城各处赶来吊唁的人,都将马车停靠在了街头,步行至国公府门前,在门内递上名帖和礼单,便被下人带入府内。

    灵堂是设在宽敞的前厅,四扇门全开着,里外全是白绸黑布,哭声不绝于耳,每有人踏入堂内,屋角便有下人击铜磬一声,哭声愈大。

    堂上摆着供桌,长长的桌供品香烛一应俱全,桌后头便是凌晨入棺的卢中植,边上四名实际寺的高僧正在诵读着喃弥佛音,同哭声混杂在一处,伴着香烛的气味。

    厅内两边跪的是卢家的七口并着程咬金夫妇,遗玉穿着昨夜缝好的孝衣,挨着拨捻长明灯的卢书晴坐在右侧,另一边是哭的淅沥哗啦的程小凤。她垂着头,听那一声磬响,便会俯下身子朝来人一拜。

    灵堂里除了他们这三家人,还有族内的宗亲身着白裳,三名礼部的官员妥随。

    “兵部侍郎,周大人到。”

    “嗡——”

    在一片哭声中,来人接过宗亲长老递上的三炷香,对着停棺处拜后,转身至卢荣远和卢荣和跟前。

    “卢兄,节哀啊。”

    两兄弟红着眼睛点头,轮番抚问一遍,方有专门等候在旁的下人,带着这位侍郎大人离开。

    头一天来的,都是些有分量的人物,从清早到中午,高官诸如长孙无忌、杜如晦等人,皇亲诸如太子、吴王、魏王这些成年皇子,就连不受待见的房乔,都被放进了门内。

    遗玉这一天,可没跟着少哭,哪怕她本身不是矫情之人,也被这隆重的气氛烘染出两倍的感伤,心里忆的念的都是那位老人,李泰和房乔的到来,都没能转移她多大的注意力。

    不过她不在乎,可不代表别人不在乎。李泰昨日在北苑被她泼了茶水,又拒了婚说,本来还有些气闷,今日灵堂上见了那张尽是哀伤的小脸,气没有了,就剩下闷了。

    这头一日的气氛,在将近午时,宫里送来了一副圣上亲笔书写的十八字挽联后,到达了极点,倒叫人忽略了皇上没有亲自到场这个事实,少数有心人都清楚,国公府此后是再没了往昔伴家随军的荣耀了。

    三公主是下午来的,送了厚厚的一份礼,她尚且不知道卢氏那岔子事,对卢智兄妹两个,看都没多看一眼,更别提认出遗玉便是秋天在丝绸铺子让她在房乔身上找了口气的小姑娘。

    头三天,国公府门前的长街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到第五天,来人便很少是五品以上的官员,直至最后一日,来的则是些从各处赶来的远亲,乃至扬州一些闻讯前来的旧友。

    十一月十九日,天晴,微风,没有多大的日头,在经过整整七日的吊唁之后,天还未亮透,哭声远至,一色麻白长达三里的出殡队伍,便出现在了长安城的朱雀东大街上,二十四扛的巨棺在中,前后左右是一片麻白,漫天翻飞的白色纸钱,像是给这城内提前落了一场大雪。

    黎明出城的队伍,到了中午才回来,怀国公府宅内和街前的白绸黑布已经摘尽,连门前的纸钱都清扫的一片不落。

    大宅中,屋前屋后足足摆了一百二十余席宴客,没了哭声哀诉,却变酒杯相磕,来的客人皆是前几日前来吊唁者。

    酒宴间,宫里便传了一纸诏文前来,当众宣布了由卢荣远承袭怀国公一爵,又赐了些东西下来。这道诏文来的太快,让人觉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却没人深究。

    前院的酒宴未歇,遗玉从朝阳院出来,站在院子门口,看了一眼天上混成一片,毫不刺眼的日头,漫无目的地走向了后花园。

    从入棺到出殡的几日,可谓是风调水顺,就连一家人最担忧的卢老夫人,都没让人多操心,仅是每日醒着的时候,便在老两口生前居住的屋子坐着发呆,端来饭菜,她便吃,服侍她洗浴,她也不拒绝,到了晚上,便乖乖地去睡觉,安静的让人心揪。

    两夫妻感情甚好,若说卢中植的逝世,最伤心的是卢书晴,那最可怜的,便是这老夫人了。遗玉羡慕他们夫妻两人间不容隙的感情,这时却生出凄凉,这般相守的两人,到了最后,还是一样要面对分离。

    不知不觉地走到院中的八角凉亭,方才发现有人比自己早到了一步,两双眼睛同时对上,那头首先笑了笑。

    “听说国公府里的花园,有几棵早梅,我近来正在画梅,便溜了宴寻过来,喏,你瞧,一来便让我找到一枝。”

    遗玉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东侧的一株梅树,见那枝从之间煞是显眼地露出一簇喜人的粉红来,眨了眨眼,几日来头一次在脸上露出了笑容。

    “明明是在我家中,却被杜大哥抢了先。”

    “呵呵,你可愿带我在这园子里转转,寻寻是否还有其它的开了?”

    “好,我记得那南边墙下,还有几棵梅树,你随我来。”

    这头遗玉领着杜若瑾在后花园中寻梅,却不知前院宴上有一人亦是借故离了席,朝着后院寻她而来。

第三七七章 你有机会么

    不论是文人墨客亦或是文武官员,宅邸的花园中,是不会少了几棵梅树的,冬季里,除了常青的树木,便只靠着这些颜色来冶趣了。

    国公府的花园里,别的不多,梅树却有一些上了年份的,偶有几株露了苞色的早梅也不稀奇,只是因为在入住之前空闲多年,分布的有些杂乱。

    遗玉带着杜若瑾,从园西绕到园南,所见不下二十株,除了一开始八角亭边上开了一枝粉的外,又发现了两枝红的。

    本来还是即兴寻找,但见那一抹抹初生的色彩,听着杜若瑾温声讲着一则梅树和冬天的故事,叫她心情无端好了起来。

    “相传,很久以前,在四季之中,花儿们约在春夏秋三季纷纷开放,到了冬季却全部进入休眠,冬天便总是独自度过岁月,一年又一年过去,偶有一次,梅树醒的迟了些,冬天来的早了些,梅是头一次见着传说中冷漠的冬,冬天也是头一次见着盛开的花,孤独的冬天,为了留住这抹色彩,便同梅树打了个赌,那时的梅是只有红色的,所有的花儿都以缤纷的色荣彩为荣,冬天边说,只要梅能够忍过这个冬天不睡,便送它一种颜色,梅答应了,也做到了,忍过这个冬天,它的花瓣便被冬天的寒风吹淡,多了粉色。”

    两人走走停停,杜若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身边认真聆听的少女,见她脸上不复刚才初在亭里见着的黯淡,渐渐有了笑容,不由将语调放缓了些,尽量让那故事听着更动人,好不让她分心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然而,梅树却因为这次迟睡,再不能在其他三季里醒来,一年又一年,它陪伴着冬天,而冬天在喜悦的同时,内疚也越发变深,终于,有一年它鼓起勇气向梅树坦白了自己的心计。梅树原谅了它,只让它再送给自己一种颜色,它便会永远陪着冬天,于是,冬便留下了欢喜的泪水,在空中被寒风化成晶莹的雪花,落在梅花上,染成最洁白的颜色。而得到了第三种色彩,梅便永远傲然地独自在寒冬中绽放。”

    故事讲完,两人停在园南的墙边,同时抬头望着枝头上簇生的一枝早梅,指甲盖大小的花苞,淡淡的白,那颜色就像是故事中被雪花染过的颜色,映在在眼里,扫去了浮躁,留下一丛清凉。

    “真是个好故事,不过我倒是觉得,梅树应该不是为了那个赌约,也不是为了得到别的颜色,而是为了陪伴寂寞的冬天,才选择留下来的吧。”

    听了她的话,本是旨在安慰她的杜若瑾,心头一悸,扭头看了一眼静静望梅的遗玉,感受到她身上淡淡的安宁的气息,突然多出些倾诉的欲望,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我娘是在我六岁时过世的,因为她多病,我从小便被奶娘养大,母子之间关系并不亲近,她走后,我甚至没怎么伤心,也不觉得少了什么。”

    遗玉听他提及自己的童年,有些惊讶,却没打断他的话,裹紧了些身上的披风,侧过头,看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侧脸,听他声音带些苦涩地道:

    “等到再大些,见着别的孩子被娘亲疼宠,很是羡慕,便埋怨起过世的娘亲待我不亲近,等真正懂了事,才知晓,原来我娘亦是疼爱我的,她明明身子不好,还坚持将我生下,又因知道自己活不长,便不同我亲近......免得等那一日她走了,我会难过——果然,那时我不曾难过,到现在,甚至连她的模样都不记得。”

    这话里,他没有掩饰自责和遗憾,那脸上,露出了悔色和嘲讽,在遗玉的印象中,杜若瑾就是一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从第一次在学宿馆后门,他帮她们解围,认识至今,他总是带着笑,似是没有什么事可以叫他烦恼,却不想他还有这种模样。

    杜若瑾将这藏在心中多年的一个结讲出来之后,并没想过要身边这比他小上六岁还有余的少女会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已经轻松了不少。

    “杜大哥,”遗玉对上他扭过头的看来双眼,皱着眉头,道:

    “你觉得,通常来说,一个六岁大的孩子,会因为一个不常见到的亲人去世,而伤心落泪,悲痛欲绝,要死要活吗?”

    杜若瑾脸上一愣,下意识地摇头,又听她继续道:

    “你觉得,通常来说,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在经过十几年后,能记住儿时一个不常见到的人,是长什么样子吗?”

    “......”

    遗玉见他脸上的负面情绪全部僵硬住,伸手指了墙下那枝早露的白梅,道:

    “我认为,梅是自愿留在冬天绽放的,她从一开始便没在乎过那个赌约还有那些颜色,她不讲明白,便是不需要冬天感激她或是为她伤心难过。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也没谁有资格去承担,冬天是,你也是......咦,好像下雪了。”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不需要任何人来承担,也没谁有资格去承担。

    “...呵,”在一阵呆愣之后,鼻尖落上的冰凉让他回过神,杜若瑾低下了头,默念了她最后那句话,掩盖去满脸的复杂之后,轻笑了一声,再抬起头,那双眼睛愈发柔和,眼底是释然。

    他定定地看了正仰头望着天空的遗玉一眼,侧目对她身后那人冷漠的目光,记起那日学士宴上的警告,他张口,轻声却清楚地道:

    “有些事明知糊涂,可杜某还是想做。”

    遗玉正伸手去接从天空一片片落下的雪花,听他莫名其妙地一句话,正要开口询问,便听身后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

    “你以为,你有机会么。”

    遗玉犹豫了下,还是转过身,垂下眼睑,没有看见那一身紫衣黑裘的男人眼中的寒芒,边揣摩着他同杜若瑾是在说些什么,便躬身一礼。

    “魏王殿下。”

    “杜某以为,机会还是有的。”杜若瑾同样行了一礼,垂头避过那道霎时变得凌人的目光,不急不缓地答道,遗玉所表现出的恭谨和疏离,他自然察觉的出来。

    李泰亦然。他离了宴,寻到这边来,便是为了找人,那天北苑赏花,遗玉怒气离开后,他便有再找她一谈的打算,卢中植的去世,让他等了七八日,耐性本就磨的差不多,难得有了独处的机会,却被人捷足先登。

    方才远远地见着两人相伴的身影,李泰的心中便被堵了一记,杜若瑾意有所图的宣告,尚不足以挑起他半点怒气,比起这个,更让他不快的却是遗玉那疏离的态度。

    李泰收回了落在杜若瑾身上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侧,唇线抿直了些,眼中的青碧闪动,淡淡地开口道:

    “过来。”

    遗玉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心中郁闷,左右为难,一方面,她是不愿听他的话过去,可杜若瑾还在边上站着,总不好落了李泰的面子。

    见她磨蹭,李泰微眯了下眼睛,心思一转,再开口,语气比方才的冷硬,略有缓和。

    “本王这几日休息的不好。”

    “嗯?”遗玉一听这话,立刻抬起了头,隔着缓缓飘落的小雪,也顾不上那天在北苑的争执,担心地问道:

    “是睡得不好么,会头疼吗?”

    “会。”

    遗玉皱了皱眉,还记得大理寺审案时,李泰便找上过她一回,当时是说睡久了会头疼,这会儿又是睡不好,没有姚不治的指导,只靠那白绢上的药理解毒,原先从密宅时候离开见李泰已经稳妥,还当无事,眼下却说不准,那梦魇的毒是否真的解清了,但她能够确定的是,一旦没有解清,任由它存在下去,总有一日会复发,到时候,李泰少不了又要受一遍那毒症的折磨。

    思及此处,她只是稍作犹豫,便道:

    “殿下这会儿可是有空?”她需要仔细检查一番,看看症状再说。

    “这便要去文学馆。”

    “那明日?”

    “无需明日,你与本王同去文学馆。”

    遗玉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心里的担忧,点头应下。

    这下换成杜若瑾一头雾水地站在旁边听他们对话,且不论他是否听懂两人是在谈论什么,单是李泰三言两语就把刚才还一身防备的遗玉给“哄走”,便让他觉出不对味来,他是不知道遗玉怎么想,但同样作为男人,他有八成把握,这位魏王殿下正在利用她的心软。

    “杜大哥,我有些事要同殿下商量,先走了。”听了遗玉这句话,杜若瑾就是想拦也开不了口,他性子温和,怎会说话让她为难,但遗玉下一句,却让他笑扬了唇。

    “看这雪像是要下大,你身体不好,还是别在外头待着,等这梅开的好了,我折些给你。”

    “不用担心,我这几日身体还好,你且忙去吧,”说着,他侧身对着面无表情,脸色却似黑了些的李泰,低头一礼,道:

    “殿下,您慢走。”

    李泰瞥了他一眼,便转身朝着园外走去,遗玉连忙抬脚跟上。

    杜若瑾直起身子,隔着薄薄的雪幕,看着不远处,那黑裘的背影停下,待那娇小的人影跟上后,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冒兜扣在她脑袋上,才又继续朝前走,两人前后相错,左右间距并不远,一阵风卷雪吹来,正刮在那身黑裘上,而他身边的少女,却是素色未染。

    “...不妙啊。”他柔和的嗓音,难得的带上些愁绪。

第三七八章 复发了

    “殿下,您请先往文学馆去吧,我回去换件衣裳,再过去找您。”

    后花园门口,遗玉这般对李泰道,她是担心他没错,可不会傻乎乎地跟着他在这人来人往的当头同进出。之所以答应跟他到文学馆去,不单是为了帮他查看症状,还有一部分,是因为那日半路上想要抓她的红庄来人,事关自己的人身安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就此事,问一问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国公府这几日丧葬,少有外头的消息,加上她有意地回避,因此,对那魏王选妃一事的后续进展到底如何,却是半点不清楚,也不知道,有关李泰和东方明珠的婚事,是否定下过了。

    李泰看了一眼她身上衣裳的薄厚,也不勉强她同自己一路,淡淡地道:“本王在风伫阁等你。”

    “是。”遗玉留意到他从那日北苑争执后,便变回来的自称,眨了眨眼睛,低头一应,再抬头时,便只见他渐渐远去在雪中的背影,须臾,她方才在脸上露出自嘲的苦笑来。

    回向黎院添了件衣裳,遗玉这回可没再偷偷出门,而是找到卢智过来,同他打了招呼,报备了行程,说是要到文学馆去一趟,卢智没多问她是干嘛去,只交待了她别乱跑,便让卢耀驾车随行。

    前院人来人往,遗玉在国公府后门上了车,两刻钟后,到了文学馆。

    她一手撑着伞下了车,另一只手上抱着半个多月前在大书楼借来几本书,进去后,她先去了趟大书楼还阅,这些日子,她白天在灵堂里候着,到了晚上,则会在睡前抄写书籍,全当是练字。

    许是因为下雪,今日虽不是沐休,可文学馆里没见多少人走动,遗玉还了书,穿过长廊,仰头赏看了片刻前方覆上了一层白雪的灰白阁楼,方才抬脚朝前走。

    阿生站在楼下等着,眼睛就没离过那通路的长廊,一见她走近,便在两旁守卫阻拦前,迎上前去接过伞,把人迎了进去。

    遗玉第一次同国子监的学生到文学馆来,便被领路的查济文博士特意嘱咐过不要在风伫阁附近乱逛。这里是魏王定期接见文人贤士的地方,就是文学馆内的学者也少有人进到里头过,在她印象里,这种透着神秘的地方,该是有些阴森气的。

    但这会儿真正进到楼里,才发现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楼下的大厅开着四扇窗子,白色的雪光从窗外打进来,很是敞亮。

    上了二楼,是条长廊,依旧开着窗子,左右通道各有房间,阿生引着她走了左道,在第二间门前停下,叩了两下门,不需里面应声,便将门推开,道:

    “王爷等您有一阵子了,您且进去吧。”

    “嗯。”遗玉进了屋,听着门在后头阖上的声音,没回头。室内比较外头,暖的明显,几步路后,绕过屏风,却没在厅里见着人。

    “殿下?”

    “进来。”

    声音是从一旁半掩的门内传出来的,遗玉闻声走了过去,推开门,扫了一眼这没开窗子,有些发暗的内室,目光落在那设在地毯上唯一的一张软榻上。

    李泰正斜躺在上面,衣裳还是下午见到的那件紫的,头上的金冠却摘了下来,发髻放开,黑色的长发有一半压在身下,几缕散落在肩头,垂在榻面上,因为盘髻,有些卷曲的弧度,配上他侧头望过来的那张俊美的脸庞,整个人却少了白日的冷漠,奇异地柔和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遗玉的脑子生了错乱,觉得是回到了还在密宅时候,每天晚上去为他上药,他便是这样安静地躺着等她,想到那时,她的心底,不由变的柔软了些。

    “殿下。”

    “过来。”

    遗玉发现,这几次见面,她没少听他说这“过来”二字,心中有些异样,但还是老老实实走了过去,眼睛却没再看那张会让人心驰的脸。

    不知是否默契,两人都没想提那天在北苑发生的事,就像是李泰没有强硬地说要同她订亲,遗玉也没有发火泼他茶水一般。

    遗玉询问了些他近来的休息情况,诸如醒来后是否会有头疼的异状,他都一一简单地做了回答。

    遗玉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其责越听越觉得不妙,醒来会头疼,睡前会异常口渴,睡迟有梦,且耳颈后的几处穴位,有明显的发热和脉动感,他这状况,分明是同梦魇毒发前的征兆一模一样!

    “不应该啊.....”她小声自语道,明明是解毒时候是按着步骤来的,疗效的确显著,那白绢上的毒方也不像是会出错,是哪里出了娄子,怎么会导致复发?

    “殿下,在密宅时候,每天晚上您都有用药油按摩吧?”起初还有她监督,到了后来便是阿生接管了。

    “嗯。”

    “那早上呢,都有用药汁梳洗头发吧?”这个起初也是她亲力亲为,到了后来,就变成李泰自己动手了,想来想去,可能就是在这两点上出了差错。

    果不其然,李泰沉默了片刻,道:“是落了一次。”

    遗玉脸一黑,忍住突然冒出来的火气,问道:“何时?”

    “......”

    “殿下,请您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我好判断该如何补救。”解梦魇虽没什么危险,却很麻烦,若是在痊愈之前有间断,那便有复发的可能,若是这间断的一次,是在治疗快结束的时候,那还好补救,最怕就是一开始或是半中央掉了链子。

    李泰察觉到她口气不善,总算是配合地答道:“是十月初一那天早上。”

    十月初一,刚好是一开始治疗的时候!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见他说起过。

    “你——”遗玉一咬牙,正待发火,到嘴边的话语却生生卡住,十月初一......

    正是从那天起,她便没再为李泰梳洗,只因为前一天晚上,密宅遭到夜袭,耗神过度,她在昏迷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冲着知情不报的卢智大发了一通脾气,哭着睡到下午,听闻之前外出办事的阿生是近中午回来的,才让卢智去询问李泰早上是否有上过药,当时卢智回来,是告诉她,李泰自己洗过了,许是因为经历了一场噩梦,她当时并没心思多想。

    “您、您不是说,您自己洗过了吗?”遗玉问完,才发现这个问题是有多蠢。

    那个恐怖的血夜在她记忆中依然清晰无比,却比不过那个温暖且让人感到安全的怀抱,比不过那人赤手为她挡剑的画面。

    那天她在醒来后,还有问过他为何要帮她挡剑,还记得他那句“不知道”,却会蠢地忘记他受伤的手,怎么自己洗。

    李泰侧着头,抬眼看着她眼底的自责,青碧色的眸光闪了闪,明知她在想些什么,再开口,却没半句安慰的话,而是答了她那个“蠢”问题。

    “那时有伤,遇水手会疼。阿生回来的晚,本王不喜外人碰,以为少上一次也没有差,便作罢了。”

    话说完,他耳朵轻抖了一下,瞥了一眼窗外,快速地眯了下眼睛。

    遗玉听了他这不咸不淡的应话,一半自责当即换成了牙痒,不能自己洗便罢了,那不喜欢让人碰的原因,就太任性了吧!

    这是说起来,他们两个都有错,可理智上这么认为,感情上,她还是自责更多一些,哪怕不愿再和他搅合,也不能放着他不管。

    “您让人尽快重新准备一批药材吧,我会再配一个月的分量出来,这次您可要记住,一次都不能落下。”遗玉语气不好地交待道,见他“乖乖”地点头,火气才小了些。

    一个月的分量是有些多,不过对于中过梦魇的人来说,这解药没什么毒性,多用没坏处就是了。

    说完了这桩,因为屋里暖和,又穿的厚实,遗玉有些闷热,报着赶紧说完走人的念头,她没多拐弯,便直接问了下一桩:

    “您上次在大理寺外面同我说过,要我不要将得了姚不治东西的事情告诉别人,我想知道,那东西,那个红庄是不是急着要?”

    李泰不意外她会问及那锦绣毒卷的事,余光又瞟了一眼对面紧闭的窗子,道:“本王待会儿还有事,明日是沐休,你下午到天霭阁来。”

    遗玉也没想着让他轻易开口解疑,见他愿意说,便没多纠缠,应下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李泰看着她的身影没在掩上的门扉后,稍后,方才还有一丝柔和的五官,瞬间连带着声音一起,变得冷硬起来。

    “滚出来。”

    “吱呀”一声响,对面的窗子被从外头推开,一条白色的裤腿首先垮了进来,接着出现在窗扇后头的,便是一张嬉笑的脸。

    “嘿嘿...我刚来、刚来。”

    沈剑堂从窗子外头爬了起来,察觉到李泰冰冷的视线,侧头看了看肩上落了一层的雪花,赶紧伸手拍将其拍去,又特意解释道:

    “外头雪大,我就待了一小会儿就落了这么多雪,你放心,我绝对没偷听你们说话。”

    他也知道自己的解释没什么说服力,但要让李泰知道他在外头听了个全套,还不得把他丢到雪里活埋了。

    也是他不小心,听见李泰方才说什么“手会疼”,一时没能憋住气,闷笑出声,破了功。天知道,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能从李泰嘴里听见这样类型的瞎话,两人认识这么些年,他不比谁清楚,一个腿骨裂开还能在冬天走上十里路的人,说他会怕疼,这真是太可笑了。

第三七九章 不要当小!

    遗玉从文学馆回府,已经宴散,前院只剩下人在打扫,两房都各自回屋去休息了。

    雪还在下,遗玉回到向黎院的正厅,卢智也在,她将身上的披风解下,又接过平彤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才在他对面坐下。

    “你怎么不去睡会儿?”遗玉问道,今日出殡,昨晚卢智可是一夜没合眼。

    卢智将等她时,随手翻看的竹简放下,让屋里的下人都退出去后,才道:“魏王找你做什么?”

    遗玉出门时只说是去文学馆,也没想着要刻意瞒他,便老实地将李泰梦魇又复发的事情说了,顺带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是魏王找我?”

    卢智想着李泰复发的事,道:“送客时见着杜先生,听他说的,想是不放心你,”见她了然地点头,便皱眉继续道:

    “我同你说过几次,要你同魏王保持距离,你莫要东耳进西耳出,这次就算了,等给他配好了解药,不管是人前还是私下,都不要再同他有什么牵扯,知道吗?”

    遗玉想答一句知道了,却是说不出来。对待李泰、不,或者说是对待皇子们的态度,卢智在这一点上,同卢中植如出一辙,都是不想让她牵连上。但事情哪有一句话那么容易,不是说到就能做到的。

    那天在北苑赏花,她还信誓旦旦地警告李泰敢逼迫她试试,可过了几天再见那人,却还是忍不住失落和难过,甚至连打听有关他同那东方明珠后来如何的勇气都没有。这般优柔寡断,是她不愿意,但却控制不了的。

    她也有考虑过,想要将事情向卢智全盘托出,好让他这脑子清楚的帮自己出出主意,可是在明知他八成会反对的情况下,据实相告,她还是少了那份勇气,所以才会一瞒再瞒,弄到现在,卢智都不知道她同李泰已经是“暗度陈仓”了。

    卢智见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发起呆来,眼皮一跳,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声音放轻,道:“小玉,这段时间大哥太忙,一头是忙着丧事,一头是寻找娘和二哥,没怎么顾得上你,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我...”遗玉抬眼,看见他瘦了一圈的脸上尽是担忧,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本来打算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便涌上头,搁在桌上双手猛一收紧,低头快速道:

    “祖父去世那天早上,我在芙蓉园见了魏王,他说......”

    “嗯?”她声音太低,说话又快,以致卢智没能听见后半句,可等她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后,那张清秀俊雅的面孔,却明显地僵硬起来。

    “魏王他说等我明年生辰过了便去向皇上求指订亲。”

    遗玉说话这句话,便没敢抬头看卢智的脸色,这件事,尽管今天见李泰时,他没提起,可是她却清楚,那人是说话是十成真的,说要同她订亲,保准等她生辰一过便会有信。

    屋里静默了好一阵子,她方才又听到卢智的声音:

    “他是这么同你说的?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你答应他了?”

    遗玉连忙道:“我没。”不但没答应,还脑子发热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泼了他一脸茶水,放了狠话。

    “我问你是怎么想的,说实话。”卢智的语调很是冷静,却带着少见的威严。

    遗玉抬眼偷瞄了他一下,但见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从亲切和蔼的大哥变成了“严父”状态,缩了下脖子,喃喃道:

    “可是他都要纳妃了,我、我不想同人共侍一夫。”

    她这话听着是没什么毛病,卢智却暗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又问道:

    “那你是说,若他没有纳妃,你便想答应了?”

    “我......”遗玉瞄见他额头上渐显的青筋,不由怯懦,更是满心无奈,她想答应?李泰那厮可是明摆着说了,人不在意她的想法,言下之意,不管她是答应不答应,人都没差。

    “你喜欢他?”卢智见她支吾,便紧跟着问道。

    “啊?”遗玉一怔,被他点破了心事,两颊快速染红。

    不用她回答,卢智已经从她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眼见最糟糕的预感已经成了真,他却控制住了脾气,伸出手来,越过窄窄的茶案,在她肩头轻拍了一下,哄道:

    “魏王那样的男子,是易让女子倾慕,但你年纪还小,怎能辨别清楚什么是男女之情,该是一时的迷恋罢了,别担心,你日后少同他接触,渐渐也就会忘了,听大哥的,好吗?”

    兄妹多年,他猜得了她,她自然也猜得了他,若是顺势应下,便是就此揭过,可这样一来,日后她怕再没勇气向他坦诚。

    “......不像是喜欢大哥那样,也不是喜欢小凤姐或是小虎那样,我喜欢同他待在一处,就算是只看看书,两个人不说话也是好的。我知道他要纳妃,还会生气、会难过,大哥,你该知道我虽年纪小,心思却早熟——我是真的喜欢他。”心一横,遗玉缓缓道。

    绕是卢智定力和休养都是上上乘,听了这话后,落在她肩头的手掌慢慢收了回来,冷哼一声,眯起了一双眼睛,嘴上也不再留情:

    “你是吃傻了么!李泰是有什么心思的人,你还不知道吗!枉我讲了那么多局势同你听,你却在这上头分不清楚!好,我今日变让你醒醒——讲些大逆不道的,你若嫁给他,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日后他争到了那个位置,你跟着他享尽荣华,却也要同这天下的女人争一个男人!二则,他日后若是败了,运气好的话,新皇大度,你们或许还能留条小命,但也要背上一世骂名,就像是那安王一系!”

    遗玉被他一句句话戳在胸口上,这些事情是她早就预想到的,可从另外一个人口中说出来,却是那般刺耳。她没有忘记,历史上的李泰,便是败了,一身荣恩尽散,被隔离在了僻县,最终年不过四十,便客死在他乡。

    卢智一番犀利的言辞讲罢,气息半点都不带乱的,眼神变幻,声音又趋平静,“远的不说,你刚才说你不愿同人共侍一夫,那你可知道,中午宴上,我是听见了什么?”

    “什么?”遗玉隐有感觉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真听他说了出来,脸上的红色立刻退去。

    “礼部的周大人在酒宴上说,昨日他们才到东方大人家宣了诏,指了那位明珠小姐为魏王侧室,择日完婚。”

    见她神情黯下,卢智趁热打铁,问道:“魏王说要同你订亲,可是有说,是娶是纳?”

    娶,便是大,纳,则为小。

    “......他没说。”遗玉涩声道,可在心里却有了答案。

    卢智轻叹一声,道:

    “小玉,不是大哥轻看你,魏王应是真对你有几分喜欢在,不然也不会有同你订亲的打算,只是,依着咱们卢家现在的情况,祖父去世,承爵的是大伯,二伯只有个四品的闲职在身,实在不够看,咱们这些没有父辈的子侄亲戚更不用提了。你就是嫁过去,也就是一门侧室,而照着魏王那份心气,早晚要娶一名有助力的正妃,说的难听些,那些侧妃的名头是好听,但在府里的地位,同妾又有多大的差别。你要知道,魏王妃才是魏王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要伴他左右的女子,他们才是真正的夫妻。”

    他最后一句话,就好像是一记铁锤砸在了遗玉的心口,连日来的苦闷竟被一语拆破。事情已经再明摆着不过,她若嫁人,便要当那个唯一,这样她才有信心全心地去为那个人,可是李泰的立场,却注定她占不了那个唯一的位置,便无法一心待他,又何谈改变什么。既然注定当不了那个唯一,她还在纠结个什么劲儿!

    “唉,言尽于此,你再好好想想吧,是要像是祖父祖母那样相依相伴一辈子,还是要——”

    “你不用说了,”遗玉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一抹脸,两只泛红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卢智,“我又不是吃傻了,才不要当人家的小!绝对不要!”

    在她脸上仔细看过,见她毫不避讳的两眼,卢智一口气“嗖”地放下,挑了挑眉,唇角又勾起,道:

    “那么,这事你便不用操心了,魏王那头,大哥自会应付,他以为,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娶我卢智的妹妹么。”

    “嗯!”遗玉使劲一点头,破涕为笑,连日来的阴云渐渐拨开。将这事一抛脑后,她有意转移下话题,便学着他的样子挑挑眉毛,道:

    “我可是把什么都说了,好不公平,大哥呢?别人像你这么大的年纪,孩子都有了,你却每每回避此事,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闻言,卢智眼中泄出了一丝复杂,却在她尚未察觉时消失不见,轻笑着摇了摇头,从毯子上起身,道:

    “我累了,去睡会儿,你是答应了帮人忙吧,药材他都送来了,就在你屋里,记得避着下人。”

    知道他是惯常一提这事就溜的,遗玉也没想从他嘴里扒出什么,只是托着下巴看他出了屋子,又坐在原处喝了半壶的茶水,沉思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回内室去,给那面具男子准备小药丸去。

第三八零章 分

    卧房的北窗下面,摆着一张宴用的长案,是遗玉让下人们抬进来的,案上一头放着各式打开的药材包,另一头则是捣钵、铜秤、竹筛等药具。

    遗玉盘腿坐在案前,轻点了药材,最后才打开一只装有炼蜜的罐子,制作药丸是需和炼蜜才能成型的,这罐子里的嫩蜜是面具男子送来的,按着她的要求,是精炼的嫩蜜,正适合冬季配药使用。

    她按着一定的比例在倒钵里添了事先干燥处理过的药材,递给一旁跃跃欲试的平彤和平卉,教她们分工先捣碎再研磨。

    面具人所要的清热药丸,主药效便是泻火和除风邪,一粒约有黄豆大小,他要两百粒,若是自己一个人做实在是太耗时,平彤和平卉都知道自己有这一手,也无需瞒着她们,正好教她们来帮忙。

    等药粉研的差不多时候,遗玉才在火炉上放了药锅,把炼蜜倒了一半进去熬煮,等蜜热到一定程度便能添入药粉。在密宅时候,她没少用边角废料练手,虽然火候掌握的远远不如正规的药铺大夫,顶多是个尚在学艺中的学徒,不过好歹是凑合够用,就是做出来的药丸品相和药效会缺些。

    拿象牙箸搅拌着锅里的药糊,遗玉暗暗沉思。一开始她同姚不治学习毒理的时候,是兴趣使然,起初她是以为这毒术用不到什么地方。毕竟这天下的人,是病的多,毒的少,关键时候还是要看大夫的,哪里需要毒师。可随着了解的越多,学到的越多,她才发现,这天下的病,却都和毒脱不了关系。

    但凡致病,无不有内外因,既七情和六淫,这内因脱不了七情,诸如喜、怒、忧、思、悲、恐、惊,这六淫则是外因,风、寒、暑、湿、燥、火。

    毒药便是利用不同药物的作用,去影响人体的这些七情六淫,最终导致各种毒症。

    大夫和毒师,一个是治病救人,一个则是以毒病人,不过反过来说,毒师亦可以通过解毒,帮人治病,他们和大夫的主要区别,便是前者治病重在“养身”,后者掌毒重在“解除”。

    以前,她是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一技傍身的作用,可她在三番两次借着这些毒药逃过一劫,又靠着这些毒药帮了别人帮,不得不再次重申它们对于自己的意义,还有眼下正在抓捕她的神秘势力——红庄。

    红庄,它早在十几年前便存在,且影响力大到了可以控制王爷,手长的甚至伸到了皇位,然而,它又是一个捕风捉影的存在,这么多年,知道它的人少之又少,房乔为了打探它的来路,和丽娘耗了十几年,却被韩厉玩弄于鼓掌。

    姚不治、韩厉、还有穆长风,这些人物都来自红庄,他们惊鸿一现便又消失,却代表着那支势力是有多么地深不可测,十几年前,他们能够做到那种程度,那么经过了这些年的运营,又该强大了到了那种地步,它该当是有野心的,可随着安王事败,隐忍了这么些年,是为了什么,是图的什么,只要略一深想,便让人脖颈发凉。

    似乎正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远远地盯着这座长安城,伺机而动。

    从她偷听韩厉的话中,除了那诡异的泉水外,红庄是靠着姚不治的医术和毒术双管齐下控制人的,然而厉害的毒药,是需要有药材才能做出来的,它不可能广泛地应用,所以红庄才会只挑那些厉害的人物下手,再通过这些人,布下网局。

    姚不治留给她的那只漆黑扁盒,白绢上十八种稀世的毒药,盒子里却只有几样简单的药种,足可以说明药物的稀缺,若是那东西落在别人手上,半点作用都没有,但是在她手上,那就不一样了!

    要知道,一株需要十几年生长才有效果的毒药草,在她手中,却只需要眨眼的功夫!

    一旦她落在红庄的手上,可以肯定,那被小心隐藏起来关于血液的秘密,一定是会被发现,到时候......

    打了个冷颤,遗玉深吸了一口气,在脑子里悬上了一挂大大的警钟——她绝对、绝对不能落在红庄的手上。

    “小姐?这样是不是可以了?”

    遗玉回神,看着锅里的药膏,正要教平卉等下怎么处理,便听到屋子外头传来一道问询声:

    “二小姐,您在屋里么?”

    遗玉听出这有些耳熟的声音是赵氏的侍女依云,冲平彤使了个眼色,平彤便拿帕子擦了擦手,闪身出了屋子,又将门掩好,片刻后,回来禀道:

    “大老爷叫您和少爷到他院子里去,有事商量,少爷已经醒了。”

    “嗯,我换件衣裳,你和我一起去,平卉,你留下,再搅匀些,等下把它们刮出来揉捏,就像是做面点一样,太粘了就再添些药粉,一次少放一点,不然会不成形,先揉成条,再切成小段,捏成黄豆大小的药丸就行。”

    平卉一脸仔细地点头,道:“小姐放心。”

    ***

    傍晚,厅里坐着卢家七口人,卢老夫人不在,程咬金一家子下午便回去了,卢荣远和赵氏坐在上头,左侧是卢荣和一家和卢书晴,右侧是卢智和遗玉。客厅中间,除了国公府的两位总管外,还有一名从扬州赶过来的管事,三人都是卢中植生前的心腹。

    总管是常年跟在卢中植身边的家奴,卢老爷子临死前,还特意叫他去交待过详细,若说这府里的账务,有谁比赵氏还要清楚,那当属他了,这会儿,他手里捏着一本账簿,将丧葬的花费说了一遍,最后道:

    “太老爷说了,丧葬一完,就要各位主子将这府里的东西分一分,无需等到足月。”

    听了这话,窦氏的脸上一喜,但因为这些日子卢家上下操劳,都瘦了一圈下去,也看不出什么,剩下的人脸上多是意外,原以为这分府之事还要等上一阵子,不想会这么快。

    一屋子的人一齐看向现在当家做主的卢荣远,等他开口。卢荣远不啰嗦,直接将卢老爷子遗嘱又讲了一遍:

    “既然这样,那咱们便来商量下,爹说过,家里的东西分成四份,二弟你占一半,剩下的一份给书晴做嫁妆,一份留给智儿开府用,咱们库里的东西,一部分是现银,一部分是些值钱的器物,还有地契和房契若干——素仪。”

    赵氏被他叫到,便将放在手边桌上的一只匣子打开,敞开在一家人面前,遗玉看见,里头放着的一摞,全都是契纸。

    赵氏道:“这里头放的,是地契和房契,还有一些大户商奴的卖身契,是娘下午给我的,不管是京城附近的良田,还是远些的,我都均分了四份,你们看看,有哪里不满意的。”

    接下来,三家便大致将那些东西看了,就连窦氏对赵氏的分配也都没有异议,因为当年离京,多处东西都是变卖了,这里并没多少东西,折合成银两,每一份不足两万,卢荣和那两份里,包含了京内的一栋大宅,正好用作开府。

    分完了房产和地产,便是库房里的东西,窦氏交了下账,扣掉刚才管家所报的丧葬费用,不出遗玉所料,这库房里的东西,四份均下来,每一份都有十几万两的价值,那银子可以直接分了,但是一些之前的家具摆设还有字画首饰等物,却要挑拣。

    “二弟,你打算搬出去,还是暂时留在府里?”尽管分府已经是势在必行,卢荣远还是问了一句。

    窦氏冲卢荣和使了个眼色,他犹豫后,还是道:“等这个月过完吧,我先让人去收拾宅子,下个月初搬。”

    “那好,这几日有空,你们便去库里挑挑东西吧,至于娘,还是跟着我们过,你觉得如何?”

    卢荣和一皱眉,正要说话,窦氏连忙抢道:“那自然是好,娘年纪大了,跟着我们来回倒腾不妥,她都住惯了朝阳院,跟着大哥过,比较舒坦些。”

    她这些日子管账,很是清楚,老夫人并没有存什么私房钱,便以为带着也是个累赘。卢荣和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暗瞪了她一眼,却没开口反对,赵氏低头喝了口茶,卢荣远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点点头,去对那一直站在厅中的江南来人,道:

    “卢东,智儿和小玉你也见过了,爹将扬州的事物留给了我这侄女做嫁妆,日后,你便跟着他们吧。”

    这名叫卢东的管事,约莫四十出头,人长得很精神,不像是个有心眼的,听了他吩咐,便对着卢智和遗玉一拜,抬脚走到了两人身后站着。

    这便算按着卢中植生前的交待,将家产都分完了,当然,还除了一件事——

    “大哥,”窦氏道:“等我们下个月搬府,智儿他们就跟着我们过吧。”

    分完了田地房产便没开口的赵氏,听了这茬,一掀眉毛,接过话,道:“弟妹说的什么话,智儿当然是要留在府里,怎么能跟着你们搬出去,不是让人看笑话么。”

    来了,遗玉提了神,先前被卢智特意交待过,知道两位伯母是会为他们的去留相争,果然,这东西一分完,便开始争人了,不、或许说是争那一份家产的去留更恰当。

第三八一章 再等三个月

    遗玉揣着一叠契纸,跟着卢智出了屋子,走在雪地里,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在屋里,赵氏和窦氏,为了争夺他们兄妹的去向,口水战到酣处,却被卢智以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拒绝,不管他们怎么劝,好说歹说,他都坚持要搬出去住,差点让脾气不好的卢荣远当场发飙。

    到了最后,三方谈不拢,卢智更是直接领着她离开,走之前,屋里的四位长辈脸上都是黑的,卢书晴也没少瞪她,毕竟,若是卢智坚持要走,谁能留得住,只是几家的关系,却要因此产生裂痕。

    “大哥,”后面跟着平彤和那扬州来的管事卢东,遗玉扯了扯卢智的衣袖,轻声道:“你这是何故?”若是她感觉没错,卢智的目的可和她不同,她是不愿意掺和到这勾心斗角中去,而卢智则是有意同大房二房疏离。

    卢智扭头,道:“你不是不爱住这么,我们以前不就说过,早晚是要搬出去的,就是祖父不在了,我们出去,也照样能够守孝。”

    依着当朝的规矩,卢中植去世了,他们这些当孙子的,要守孝一年,除了出殡那一场宴席外,一个月内,不可以在府内摆宴,三个月内,需要服丧,一年内,不可以婚庆。

    “少来糊弄我,”遗玉裹紧身上的披风,低头看着自己在雪地里踩出一个个小坑。他们当初回卢家,就是权宜之计,到现在,房乔的事了,对卢智来说,他们便不需要国公府这边挡风墙,他会想要离开也不奇怪,但是没理由同两房搞得这么僵。

    卢智笑了笑,没答话,一行回到向黎院,他便去了书房,卢东则跟着遗玉到正房去。

    “卢东管事——”遗玉刚张口,便被对放出声截住。

    “小姐直接唤小的卢东即可。”这人是卢中植心腹,却也是个商奴的身份,连名字都是后来卢中植给改的,如今卖身契方才转到遗玉手上。

    “那我唤你东伯吧,这样也显得亲近些,”

    遗玉这么说,卢东竟没反对,点点头,道:“小姐,咱们扬州的田产和生意,账簿小的都带来了,您现在要过目吗?”

    “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用饭,咱们改明儿再说吧。”

    卢东犹豫了下,还是应了,他退出去后,遗玉让平彤去摆晚饭,自己进了里屋。去这么半天,平卉已经捏了百十粒药丸,手脚竟比她往常还要快些。

    ***

    魏王府梳流阁

    偌大的前厅,只闻碗箸相碰的声音,阿生将煮好的茶捧给李泰,扭头看了一眼捧着盘子吃的满桌狼藉的沈剑堂,轻咳了一声。

    “唔、唔...”咽下最后一口饭菜,沈剑堂抹了抹嘴,抬头看着李泰和阿生,有些扭捏道:“赶了一日的路,饿坏了,还是王府的饭菜香。”

    见没人搭理他,沈剑堂也不客套,走到李泰身边自己倒了一杯茶,边吹边道:“不是说要初九离京么,我和云峰他们等了你好几日都没见人来,你到底还走不走?”

    李泰品了口茶,开口道:“再等三个月。”

    “三个月!”沈剑堂怪叫一声,就连阿生都惊讶地皱起眉头,显然他也是刚听说李泰这个决定。

    “主子,三个月是不是久了点?”阿生道。

    沈剑堂连忙附和,“是啊,原本不是说好了么,最迟年底,那边可是万事俱备,就差你到了,你怎么能这个时候放我们鸽子,你的毒是解了,可我和云峰他们还没呢,找不到那几株植物,我还好,能用酒吊着命,云峰他们可不行,迟一日,他们就要多受红庄控制一天,好不容易说通姚一笙那魔女帮忙,你这里却又出岔子!”

    说到最后,沈剑堂已经露了火气,李泰却半点不为所动,不咸不淡地道:

    “本王一开始便没答应你们什么,若是等不了,你们大可以自己去。”

    “你!”沈剑堂瞪眼,伸了伸手,却没敢去指他,气呼呼道:“你要不去,那魔女怎么会老老实实地帮我们解毒!”

    这话一出口,单看阿生一脸恍然,他才觉说漏了嘴,想要改口,但被李泰冷冷地盯着,却是不能。

    “你们拿本王去同她谈条件?”

    “啊、这、这...”一阵支吾,沈剑堂索性光棍一回,两只油乎乎的手一摊,嘟囔道:“你也知道,抓不到姚不治,我们只能找那魔女帮忙,她背着红姑帮我们,肯定是要担风险的,不给点好处怎么行。”

    “哦?所以你就拿本王当做人情。”李泰不见生气,只是声音又低了些。

    “反正你也要去的,再说了,她只要与你同行,又没求别的。”阿生缩了缩脖子,朝后退了两步,赔笑道:“咱们商量下好不,我知道怀国公去世了,你要等那小姑娘服丧,只是三个月,未免太久了些,要不,你先同我们去,那小姑娘到时候再派人去接就好了。”

    他猜的没错,李泰之所以要再等三个月,的确是因为遗玉,一方面是等她服丧,另一方面,则是为了——

    “三个月,你们可以等,也可以不等。”

    沈剑堂和阿生都知道李泰为人,知他这么说法,便是不会改主意了,一个一脸纠结,一个则从头到尾皱着眉头。

    “好!就再等你三个月,三个月后,你若再出什么岔子,我们就、就绝交!”沈剑堂咬牙切齿地撂下这么一句“狠话”,便朝门外走去。

    阿生见他背影消失在门后,方才暗叹一声,知这人是真的生了气,不然怎么会从门走,他可是爬惯了窗子的。

    “主子,您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下,京里不都布置好了吗,因那坤元录,太子和吴王都同您争起来,您这个时候抽身,刚好让他们两个斗去,要等三个月,岂不是又白布置了一场?”

    若是有外人在跟前,听到阿生这话,一定是会大吃一惊,闹了半天,李泰揽下撰书一事,竟是为了拿自己当引子,去诱吴王和太子相争,又能顺道远行,当真是一箭双雕!

    “本王自有打算。”

    “主子,”阿生神情复杂,“属下知道,您是放不下卢小姐一个人在京城,那咱们大可以找个由头,将人一起带走,何必非要等她服丧。”

    他对遗玉是没什么意见,甚至可以说是欣赏的,可见李泰三番两次为了她打乱计划,却不能不考虑,遗玉的存在,对李泰来说,到底是好是坏了。

    “恕属下多嘴,在九月底那次也就罢了,毕竟卢小姐解了您的毒,替咱们解决了大麻烦,可是这次也——您是不是太过迁就她了?”

    “迁就?”李泰重复了这个字眼,并不因为他逾越的话感到不悦,掀了掀眼皮,面无表情道:

    “本王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罢了,你下去,让人把梦魇解药的药材准备一个月的分量送来。”

    阿生立刻被他这句话转移了注意力,紧张道:“您可是又做噩梦了?”

    “是不是沈剑堂一来,你的废话就会变多。”

    “......属下知道了,这就去让人准备。”

    ***

    沐休这天,遗玉本来约好到天霭阁去同李泰见面,去谈红庄的事,可是前一天被卢智说通,又知道李泰同东方明珠的婚事已经定下,心里有了别的打算,便毫无内疚之心地爽了约,且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

    梳洗后,换上多日没穿的书学院常服,她同卢智一起出了门,前天下了一场雪,隔了一日便被太阳晒没了影,只是地上还有些潮湿。

    在门口遇上卢书晴,遗玉冲她点了点头,却只换得对方一记白眼,她便上了一辆马车率先离开了。

    卢智不知道守夜那晚两人之间发生的事,对卢书晴的态度有些奇怪,和遗玉上了另外一辆马车后,便问道:

    “她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卢智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她怎么不装了?”

    遗玉摸摸耳垂,道:“你也知道她以前是在装啊?”

    卢智斜了她一眼,“你当大哥是瞎子么,她那么讨厌咱们,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也就是你傻,还去同她套近乎。”

    遗玉干笑两声,“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么,讨厌便是讨厌。”

    “说的也是,”卢智点头,便去书袋里掏书看,便补充道:“刚好,我也不喜欢她。”

    听见他少有的说些孩子气的话,遗玉有些好笑地应道:

    “我也是。”不喜欢她,但也不讨厌她就是了。

    卢智翻着书看,实则在打量她的神情,见她这两日的气色虽不怎么样,却不像是因为李泰的事伤神的模样,总算放了些心。

    半个月没去学里,遗玉的习惯没变,进门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丙辰教舍里各人脸上的神色,有冲她点头打招呼的,有偷偷瞄她的,也有视而不见的,各占三分之一,情况还好,完全在她的意料中。

    上午的课书艺课,遗玉继续抄她从大书楼借来的书籍,钟鸣一响,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同等她的杜荷一道出了门,他也没提有关卢中植的事,只是讲些最近她落下的课业。

    下午同程小凤一道去了文学馆听谢偃讲课,本来还担心会遇上被她爽约的李泰,不过直到下课也没见人影。值得一提的是,听说长孙夕这两天生了病,不光没去学里,就连文学馆都没来,遗玉无法不将此事同李泰订婚一事牵连,竟有几分同情起长孙夕来,她这两日也不好过,好在因为卢中植的事,她不用在脸上挂上强笑去安卢智的心。

    出门上了马车,没直接回府,而是让卢耀驾车往东都会去,她打算去访几间老药铺子找些东西,便向卢智要了他随行,有他跟着,也不怕遇上危险。

第三八二章 阿生的担忧

    (粉红1391加更)

    下午从文学馆出来,遗玉按着卢智给的地址,在东都会寻访了几间老药铺。

    眼下她是有三个选择,一,自己承担,二,去同知情的李泰谈谈,三,同不知情的卢智商量。这最稳妥的,莫过于去和李泰谈谈,但是她现在没有什么自信,在面对李泰的时候,心思不再摇摆。

    一个人承担又太过异想天开,那便只有同卢智商量,红庄要抓她的事情,她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大哥,因为一旦同他说了,依着他的脑子,不难猜到姚不治给她的那只漆黑扁盒,而李泰曾在大理寺外告诫过她,要将那载着毒方的白绢同任何人保密。

    所以,拖了几天,她还没同卢智说,而是打算先做些防身的东西出来,诸如那天迷晕红庄来人的药粉。

    傍晚前她回府,虽是空手而归,却不是一无所获,有间药铺的老掌柜,答应帮她进两味药材,只是需要多等上几日。

    前天晚上为了她和卢智的去留,同卢荣远卢荣和他们谈崩后,这两天府里的气氛很是僵着,赵氏和窦氏昨晚都找她过去说话,她都老老实实地坐那听了,两人无不是让她劝说卢智跟着他们过,她面上乖乖地应了,等回了向黎院,却连提都没同卢智提过这事。

    “小姐,您回来了,您瞧,这都两天了,小的也该回去扬州了,您就听小的将账给您总总如何?”卢东这两天来第三次在向黎院门前拦住遗玉,又提起那边的资产问题。

    可是遗玉这会儿急着回屋去将最近落下的课业补上,连晚饭都不怎么想吃,哪有心思听那些个,便笑笑,敷衍道:

    “东伯啊,我还有事,等我大哥回来了,你去同他说如何?”

    卢东人长的精神,做事却有些一板一眼,听了她的话,眉毛一吊,不赞同道:“老爷留了嘱,这扬州的产业是留给您当嫁妆的,自然要说给您听。”

    “那要不这样吧,有账簿吧,你总一份简单的,回头拿给我看。”

    卢东经过这几日,也清楚了她实在没兴趣听他对账,暗叹一声,无奈道:“那好,小的整理好了就给您送去。”

    遗玉应了一声,便匆忙回屋去了,殊不知,几日后她拿到了卢东的一册账总,却只是随手翻了几页便让平彤连带扬州那方面的印信一起收起来了,而那个时候,已经动身回扬州去的卢东还不知道,自己这位新的主子小姐,就连九宫术数算起来都是问题,更别提看懂什么账簿了。

    ***

    话说,十一月二十那天沐休,李泰在天霭阁等了一下午,到傍晚确认自己这二十年来头一次被爽了约后,却任由遗玉逍遥法外这么多天,这是为什么呢?

    一间小屋,一张香案,一碟花生米,一盘凉菜,一壶小酒,一人端杯,一人夹菜。

    “...主子那天在天霭阁没等到人,之后每天到了下午,便会上文学馆去,谢学士他们讲课,他便在窗子外面站着,等到下学前再回风伫阁去,这都一连五天了,我看在眼里,既想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又不敢多嘴,这才来找你商量,总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啊。”阿生愁眉不展地说完,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

    “嘶——”沈剑堂嚼完了嘴里的菜,吸溜了一小口酒,眯缝着眼睛,道:“我说,阿生啊,你说的这人是咱们魏王么,我好歹认识他这么多年,据我了解吧,虽然前面没有例子可寻,但照他那不讲道理的劲儿,不像是在男女之事上面会墨迹的人那。”

    许是喝了几杯酒,阿生说起话都带上了他的腔调:

    “所以啊,我说,你上次走前,是不是和主子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了?”他一脸怀疑地看着沈剑堂,李泰的性子他也清楚,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有时候亲近的人说上一句话,当面看着他是没什么反应,可实际上他却会较真儿。

    “说、说什么呀我,”沈剑堂晃了晃脑袋,还算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很是肯定道:“我什么都没和他说。”

    他这是压根忘了自己半个多月前喝高了,半夜爬窗子去找李泰,同他说的那对付女人的“三不能”——不能吝、不能急、不能说。

    “唉,我现在觉得吧,主子对卢小姐那么上心,兴许不是件好事,”阿生突然叹了一口气,“你别看主子对咱们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可若是你我出了事,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他是七情淡薄,可一旦认真起来,却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主子离京那年,才八岁吧,当时皇上还是太子,娘娘她也只是东宫的一名侧妃——若不是当年她为了皇上,对主子......”

    沈剑堂听他提起了这段,连忙竖起了耳朵,他比李泰要大,认识的时候正是少年,当初就对那个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孩子很是好奇,在知道他皇子的身份后,这种好奇更是上升到了极点,这么多年过去,他没少旁敲侧击阿生,却始终打听不出来,身为一名皇子,该是打马逗鸟长大的,却跟着他们过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阿生话刚起了个头,便又落了下去,沈剑堂提着一口气,没听到重点,赶紧给他添酒,一脸的百爪挠心模样,道:

    “你是说,那位锦妃娘娘她,啊,怎么了?”

    正在回忆中的阿生,将杯中酒饮尽,闭了闭眼睛,挤去回忆的色彩,道:“不说这个,眼下主子对那卢小姐还不好说,谁知道是不是一时兴致,什么时候没了兴趣便会冷淡下来,总之,若是她不懂事,妨碍到了主子,不管是谁,”他目中寒芒一闪,淡淡地接道:

    “我都会毁了她。”

    沈剑堂摸了摸下巴,脸上的心痒难耐,转变成了思索。

    ***

    “阿嚏!”遗玉从马车上下来,揉了揉鼻子,平卉赶紧将披风给她罩上,嘴里念叨着:

    “小姐,都这么晚了,你又出来干嘛,有什么要的,让奴婢去取了回来便是。”

    遗玉摆摆手,道:“我要自己去拿。”晚上吃了饭,便有人传了信到国公府给她,正是前些日子她托着找药材的那位老大夫,说是药材进来了。

    平卉说的是没错,她大可以让人去取药,但是这么一来,便有违了她的初衷,她是有心借这找药的难得机会,和那经验丰富的老药师套套近乎,取取经,长点有关药理的知识,若不是这样,她大可以把单子开了,让卢智去帮她找药,连大门都不必出。

    “平卉,你在这里等着,我同卢耀过去取药。”

    晚上卢智没有回来,却没带上卢耀,要不是这位在家,她也不敢贸然出门去。说起卢耀,不得不提及卢老爷子去世后那几日,这位几乎是被卢中植养在身边长大的青年,那张憨厚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哀伤的反应,也许是他总是在暗处,她没见着他伤心的时候。

    遗玉在药铺里待足了半个时辰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不光买到了药,还讨教到了不少在书上压根找不到的知识。离开后,她并没急着到街头去坐马车离开,而是朝街尾走去,刚才那老药师告诉她,这条街上有间书局里头,是有卖几本难见的药理书的,她有心买回去看看。

    在街尾找到那家书局,遗玉前脚走进去,后脚没跟上便又退出来,快速地转过身,正好捕捉到从旁一闪而过,没入街对面巷中的马车,她的视力很好,绝对不会看错,刚才那个驾车的,是胡三?

    虽然许久没见,她却没忘了这个壮汉,在归义坊住的那阵子,出入可都是这人驾车的,只是似乎从他们进国公府起,这胡三便没了踪影,她不喜欢干涉卢智的事,便没问过胡三去向,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又在这里见着人,那马车上坐的,会是谁?

    “卢耀,你知道我大哥今晚上去哪了吗?”

    卢耀并没看见胡三,听遗玉这么问,没答话,一阵为难之后,想起卢智也没特别交代过不许透漏他的行踪,便在遗玉正要放弃打听时,开口道:

    “少爷是到魁星楼去了。”

    “魁星楼?”遗玉一脸迷茫,这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啊。

    正在铺子里整理书册的掌柜,听见她这么一声疑,扭头打量了他们两个,撇嘴道:“小姑娘,那魁星楼可不是你能去的。”

    这么一说,遗玉就更好奇了,“掌柜的,那是什么地方啊?”

    “哈,什么地方?”这掌柜搬着一摞书朝里走,嘴里嘟囔道:“是男人和女人都爱去的地方,是这长安城里最顶尖儿的寻欢作乐之处,和我这书局就隔着一条街。”

    遗玉没错过他的低语,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就算知道这长安城里的男人,除了没权没钱的,到了一定年纪,少有没上过青楼的,可这事换到卢智身上,却让她别扭的慌。

    当下,她便没了买书的心情,搔搔耳垂,对卢耀道:“咱们回去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没离了胡三驾车消失的巷子,却正看见一人骑马钻进了巷子,她就是认错了人脸,也认不错那双长腿——程小凤!

    “卢耀啊,这魁星楼,你去过吧?”

    “去过。”

    “那好,你带我过去看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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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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