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面狸
“你是想我的。”
李泰这一句话,道明了遗玉的心情,尽管这十天来有萧蜓形影不离的陪着,可是自去年腊月至今,两人又何曾分开过十日之久,她吃饭时会想着他是否饿着肚子,摆弄药草时会想他是否在路上遇到什么危险,早起时又会想他是否休息的好......总觉得看不到他,不知他在做什么,她心里就会空落落的。
然而这会儿被他高高的抱着,稳稳地坐在他手臂上,低头看着他仰起的脸,虽然仍觉得这男人有些可恶,但是她无法否认,此刻她的心,是踏实的。
遗玉方才强硬的神色,渐软和下来,拍在他肩头的双手,改而朝他颈后环去,心中无奈地想道:罢了,她还有很多事要同他商量,这便原谅他好了,再墨迹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将她态度的软化看在眼里,李泰的手指不由轻轻摩挲着她后背细窄的脊骨,眼中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待听她讲些什么。
“我——”
“吱呀——”
“小不点儿,你瞧我给你弄了什么好玩儿的!”
听见这笑声,两人身体同时一僵,一个侧头,一个扭头,看向挑在这时闯进门来的不速之客。
“哟,”姚一笛的惊讶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他放下提着东西的手,先冲遗玉笑了笑,而后目光移向明显寒起脸的李泰,怪声怪调道:
“这大白天的,男未婚女未嫁,就黏糊到一起去了,怕是不妥吧。”
被他这一调侃,遗玉红晕未消的脸上有些尴尬,连忙就松了环在李泰颈后的小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声道:
“快放我下来。”
李泰却没半点放人的意思,碧眼中带些隐晦的凌厉,盯着姚一笛,平声道:“我们有婚约在身,有何不妥。”
这话出口,姚一笛并不见半点意外之色,方才在河边,他已从沈剑堂嘴里套出了话,知遗玉同李泰的关系。
“这不是还没成亲呢嘛,”姚一笛轻声接了这么一句话,便又拎起手中的东西,对遗玉道:
“小不点儿,瞧。”
遗玉这才注意到姚一笛手上的东西,眨了下眼,当即低呼道:
“这、这是昨天那只?”
“没错。”姚一笛有些得意地挑挑眉。
“啊呜——”
一声可怜兮兮的叫声,从姚一笛手上拎着的小动物嘴里发出,浅黑色的毛球抱成一圈,白眉白嘴黑鼻头,两只黑白相间的小耳朵打着颤,长长的尾巴无力地耷拉在身下轻轻晃着,一副委屈的模样,乌溜溜的眼睛怯怯地转着,打量这陌生的环境。
“怎么样,我瞧你昨天见了,喜欢的紧,今早天不亮就在林子里等它,费了些功夫才抓来,你要不要?”
遗玉看看那可怜的小动物,再看看模样有些邋遢的姚一笛,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小东西是她昨天在屋后缝皮子时,自己送上门来的一只花面狸,当时她手边放着一小筐类似葡萄的小果子,是萧蜓从那谷里采来的,气味很是香甜,许就将这狸子勾了过来。
遗玉对这种长得可爱的小动物最没辙,见它怕生又贪吃的样子,就隔着半丈远,丢小果子去喂它,本想着能借机凑近摸摸它,没想姚一笛会突然冒了出来,把这小狸子吓得掉头就往林里蹿,就连咬了半口的小果子掉在地上都没敢回头捡。
“啊呜——”
小狸子许是认出了遗玉便是昨天喂她果子的好心小姑娘,便用湿漉漉的眼睛瞅着她,叫了一声,声音像极了不足月的小狗。遗玉心生怜意,便道:
“你把它放了吧,我不要。”
“哎?你不是喜欢吗?”姚一笛不解地歪着脖子问道。
遗玉看着那小狸子的可怜相,觉得可爱,不由浅笑,道:“可并不是每样喜欢的东西,都要占为己有才行啊。”
“...不是每样喜欢的东西,都要占为己有。”姚一笛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轻哼了一声,收起脸上的笑容,声音里让人不快的阴柔又冒了头:
“是吗,既然你不要,那我就去河边把它洗洗,想来这东西烤烤,味道是不错的。”
“别!”遗玉没想到他这么快变脸,心知他不是在开玩笑,连忙出声阻止:
“你别杀它,我改主意了,我要了,把它给我吧。”
“呵呵,我也改主意了,不送给你了,我要吃烤肉。”姚一笛笑吟吟地拨了拨有些凌乱的头发,转身便出了屋子。
“啊呜!”这狸子似也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哀叫了一声,落在遗玉耳中,正叫她心急,便听颈后一声低询:
“想要么?”
遗玉眼睛一亮,寻着救星,回头便冲着李泰,哑声道:“我要,你帮我抢过来,别让他杀它,好不好?”
“嗯。”
话音方落,遗玉只觉视线一低,便被轻轻放在了地上,扶在她背上的手掌抽离,眼前人影一晃,再一扭头,就见一道白影消失在竹门边。
片刻后,屋外便响起了一阵骚动,遗玉捂着肋腹,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朝外看去。
早晨,日光明暖,树影斑驳,村中南北两排木屋门前,站着不少朴桑族人,穿着花布衣,瞪大眼睛,兴奋地瞧着道路中央,一白一青两道正在交手中的两道人影。
一掌夹风迎面袭来,姚一笛仰身躲过,后退三步,一手搂着那缩成一圈的花面狸,一手成掌,下压挡住直踢而来的劲腿,大声笑道:
“哈,你竟肯同我动手了,来得好!”
话声里,左手一扬,高高抛起那只尖叫的花面狸,趁李泰纵身去接时,由守改攻,侧身一记鞭腿抽向他下盘,却在将触他小腿时候,被李泰察觉意图,躬身一手擒住,曲肘狠狠砸下——
心知厉害,这一下子砸中便是骨碎,姚一笛抽腿不及,低喝一声,双掌凝力,左右相合,死死扣住李泰手腕,躲去一招,双掌使力,单腿坠千金,腰劲爆发,一提一拉,便将李泰脱手甩出!
这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三招,那飞上空中的狸子才尖叫坠下!
白影在空中侧旋半圈,衣声簌簌,足尖点地,卸力借力,仅是一瞬,李泰竟以迅雷之势,再次掠向青影,就在姚一笛手将触到那花面狸时,李泰捏指成剑,两指夹杂着戾气,直取其喉!
“喝!”危险之气环身,心中警声大作,瞳孔眯缩,姚一笛爆喝一声,弃狸择命,凝力于臂,硬生生挡在喉前,下一刻,但觉臂上一触,刺痛之感霎时袭脑!
“唔!”
一声痛呼,观者只见青白两影身形相错,各自踏出三步,却是一人抱臂转身,一人径直朝着路边走去。
遗玉小嘴微张,回过神来,看着被拎到自己面前的一团小球,咽了下口水,伸出双手接过这团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狸子,干巴巴地对李泰道:
“谢、谢谢。”
不怪她会看愣,这番打斗,严格说来,是她头一次仔仔细细地就近看李泰用武,且是纯粹地拳脚相交,不夹刀剑,不使暗器,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招,眼花缭乱,可却叫她这门外汉都看出不同来,李泰曾说,他不善刀剑,唯有暗器尚可,她还傻乎乎地信了,如今看来,那怕是人家自谦之言罢了。
“还生气吗?”
“......”这人,挑这时候问她,叫她怎么回答,遗玉心中腹诽,但看着他神色淡淡的脸,被怀里的小狸子拱了下胸口,忍不住就弯起了嘴角,她微扬起了下巴,故作高姿态道:
“还是有一点儿。”
“哦?”他淡密的眉梢扬起,轻疑了一声。
“不过,”遗玉拖了一声长长的尾音,水亮的眼珠子一转,道:“你若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一点都不气了。”
“说。”
她腾出一只手来对他勾勾,示意他低下头后,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双颊不觉有些泛红,快速讲完后,便将他推开,看着神情有些微怔的他,小声问道:
“好吗?”
李泰略一迟疑,问道:“今晚?”
遗玉搔搔耳垂,轻声道:“再过几天吧,到底行不行啊?”
李泰眼中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对她颔首,算作应下,两人这头说起悄悄话,那便正撸起衣袖检查伤势的姚一笛可不干了。
“喂!”他扬声一叫,引得两人回头,便在阳光下笑出一口略尖的牙齿:
“借花献佛,你倒是捡个便宜,这天底下我见过的人繁多,细数一番,这脸皮最厚的,四儿啊,就要属你了。”
“噗嗤”一声,遗玉没憋住,笑了出来,只因他话里明显是称呼李泰的那声“四儿”,不知这姚一笛是同谁学的官话,儿化音重的很,就像是在叫什么小地痞似的。
李泰显然也不大喜欢被他这么称呼,蹙了蹙眉头,不愠不火地撂下一句话,便扶着低头闷笑的遗玉转身进了木屋。
“为何要漏算你自己。”
(今天只有一更,亲们早点睡)
第十八章 待知的心
李泰、沈剑堂、何少知三人此次出去一趟,采买了许多东西,用三匹马驼了回来,除了粮米油盐外,便是一些日常的杂用,和特别需要的东西。
为了报偿朴桑族人的热情好客,他们将采买来的盐糖等物,一样留了一部分,其余全送给了村里。这小部落的人口并不多,从老到少,约有三百人口,得了李泰他们的东西,一夜商量后,第二日便使族长找到何少知相商,有心托他们下次出山时,带上族里的几个壮年男人,叫他们拿些东西去同山外人交换,好多采买些盐糖。
可这出山的路,岂是好走的,单是那批神出鬼没的狼群,就叫普通人难以通行,尽管萧蜓和遗玉有心帮他们,却也无力,而何少知则是担忧他们的行踪会被山外人知晓,从而找到那座山谷,于是,他们劝拒了族长,但是答应下来,再出山采买,会帮他们多带些盐糖等物。
这小部族不通金银,唯一能交换的好东西,便是兽皮,但李泰一行又怎是缺钱的主,他们一经商量,便要这些村人帮着做些东西,权当是交换。
朴桑族村外有很大一片竹林,族人很擅木工,遗玉大致说了样子,叫他们用竹子做出一种半圆的抽盖竹盒子,用来放置那些处理过的药材。
在萧蜓和遗玉的坚持下,山谷中的药草并未被过度采摘,因为柳关身死、姚一笙被囚,先前进山时候的分配全被打乱,算上姚一笛和遗玉的份额,六人又将此行收获重新分配了一番,但是那巨蟒身上的宝贝,却没有何少知的份。
何胖子心知肚明,这次若不是当中遇上遗玉,叫他侥幸逃过一劫,别说是分东西,就连命都保不住,便没在分配上提任何意见,只拿了自己该得的那份,便向众人辞行。
他可不比其他几人如今的闲适,有功夫在这山沟里耗,作为锦州最大的茶马商家,每天都有大笔的生意等待他这当家的去处理,多在山里耽搁一日,谁也不保会出什么岔子。
屋后林前,遗玉一人坐在竹椅上,膝上还放着一件待补的衣袍,面对何少知两手递上的一块木牌,不接不语。
“唐姑娘,”何胖子见她不接,便收了脸上的笑,叹了口气,道:“多余的废话我老何也不多说了,这东西你且收着,当是个信物,若他日遇上什么难处,你就差人拿这块牌子到锦州何家堂,只要是我老何能帮得上的,绝对没有二话。”
“我——”
“小玉拿着吧,”遗玉正待拒绝,萧蜓便从屋侧绕了出来,走到她身边,接过何少知手上的牌子看了看,又放在遗玉膝上,意味不明地笑道:
“一块牌子,总比何老板的命要贵重许多,不是吗?”
“哈哈,”何少知笑了两声,目光闪烁,便冲两人一拱手,欲回屋去收拾东西,趁早离开。
遗玉把玩着手里一面刻字,一面绘图的牌子,轻声道:
“哪日我有所需,他见了这小小一块木头,真就会应我?”
“你说呢?”萧蜓反问道。
遗玉将牌子放进针线筐中,摸了摸身边被吵醒后,正拿头拱她腿的花面狸,道:“商人重利,这也不知是谁给谁备了一条路。”
***
何少知走后二天,姚一笛也紧接着不见了,那天他同李泰动手,伤到了左臂,萧蜓好心地帮他配了些伤药,包扎了一次后,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没了人影,就连分配下来的药草都没有带走一株。
遗玉和李泰这次和好后,表面上看着是同入山之前没什么两样,可一些生活上极小的细节,却无不透露着两人相处的不同之处。
若说之前遗玉对李泰是带着谨慎和小心的,那现在她一言一行则要放开许多,不但敢同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说话时,以往那不自觉便会带上的恭敬,也都渐渐淡去,就是喊他“少爷”,也是打趣成分居多。
而李泰呢,同他自小相识的沈剑堂对这点最是清楚,这向来做事不顾人感受的男人,虽然依旧是我行我素,可在涉及到遗玉时,总会多上一些思考和斟酌。
萧蜓仍旧不知李泰和遗玉的身份是何,沈剑堂不提,她也半句不问,现今在这深山中,她最大的乐趣,便是采了各种的药草,待遗玉按着药性调配后,在姚一笙身上试用,观察她的不同反应,再报给遗玉,让她改进两人共同研究的药方。
值得一提的是,沈剑堂无意中发现萧蜓和遗玉拿姚一笙试药后,很是生气了几天,直说是要干脆将姚一笙杀了,也好过被她们两个学坏,半句不听萧蜓解释。
甚至遗玉指点萧蜓做了几道小菜去哄,都不见消气,最后还是李泰出马,两个大男人在屋子里,不知讲了些什么,再出来时,沈剑堂竟态度大变。
“你同他说什么了?”遗玉看着扭扭捏捏在萧蜓屋外敲门的沈剑堂,满心好奇地扭头询问李泰。
李泰反问道:“你为什么要拿活人试药?”
遗玉沉默了下,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我想学的快些,再快些,以免你日后眼睛真的看不见颜色,可以尽快找出法子帮你。”
话落,小手便被握住,轻捏了一下,听他道:
“剑堂的解酒丹快用光了。”
遗玉一愣之后,便是恍然,她们两个拿姚一笙试药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正如先前萧蜓所讲:
“胸无杀人意,唯有向佛心。”
她们无心折磨姚一笙,所图,不过是为了各自的那个人。
“已是七八日了,你那天说的事,准备何时?”李泰道,沈剑堂很是容易便敲开了屋门,掀起竹帘闪进屋内。
“那就今晚吧。”遗玉回握住他的大手,眸中掠过一抹坚定,一旦决定了什么,她再不会像四个月前那般优柔寡断,去做便是。
***
夜幕降临,朴桑族人早早就各自回了所居的木屋,村中一片宁静,而另一头,那生满奇花异草的药谷之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瀑布昼夜不息地坠流,明月从四面包围的山壁当空照下,映的谷中花草都微微变了颜色,没有白鸟的鸣唱,息落在花丛中的蜂蝶,默不作声。
伴着水声响起的,是两人一低一哑的交谈声,月儿赶走了凑近讨巧的云朵,好奇地望着草丛上坐着的两道人影,正大光明地偷听他们讲话。
“没想到,夜晚的山谷也这么好看......谢谢你带我出门,让我有机会见到这么美的地方。”遗玉环抱着膝盖,仰头看着瀑布的顶端,她肩上披着一条毛毯,还是他们进山第一天露营时候用的那条。
李泰坐在她身边,裹在长裤下的双腿随意地伸展,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撑在草地上,看一眼两人头顶的明月,道:
“这世间很大,此处美景,不过一隅,还有许多你未曾见得的。”
遗玉心思一动,问道:“那碧浮山大么,红庄的景色是不是也很美,我曾听韩厉说,红庄是傍山而立,庄中还有一座瀑布呢。”
“美?”李泰沉吟了片刻,侧头迎上她询问的眼神,寻着记忆,坦言道:“一开始应该是很美,可后来,失了颜色,它就慢慢变得普通,这么多年过去,我已渐渐忘了它的样子。”
遗玉这才反应过来,他入红庄之后,视觉便出了问题,直到四年前,才因中了梦魇痊愈,她神色有些懊恼,小声道:
“对不起。”
“无妨,”李泰不避忌此事,“其实颜色单一,也并非坏事,因为多年不辨色,其他的感官才比他人更强一些。”
听他无所谓地谈论,像是那么多年的失色并未带给他什么麻烦和痛苦,可遗玉从沈剑堂那里打听到,因为不辨色,李泰少年时吃了多少苦头,甚至在回京后,几经历险,就连皇上都没发现他这一弊病。
“那能告诉我,你那些年看东西都是什么颜色的吗?”遗玉扭头道。
李泰扭头环扫了四面的山壁,抬手指着瀑布旁的一处,道:“那里。”
遗玉凝神望去,便见在山壁上,缠着几条长长的花藤,藤上开着或深或浅的花朵,尽是蓝色。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抹浓淡交缠的花簇,呼吸也不觉放的轻浅,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凉风夹杂着香气袭来,鼻子一痒,便打了个喷嚏。
她裹着毛毯的身子被一条手臂环过,遗玉侧头靠在李泰宽阔的肩膀上,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彼此交换对方一个秘密,好吗?”
李泰不意外她的话,前几日她提出要晚上到这山谷里来,他便知道她是有话要说,可是秘密,他有很多。
“你想知道什么?”
遗玉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牢牢地握住他放在膝上温热的大手,嗓音低哑道:
“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做皇帝。”
(家里的事已解决,明天就没事了,会多码几章出来,今晚一更,大家不用等了)
第十九章 没了
远离了繁华的长安,远离了权利的漩涡,然而,不管是站在李泰的立场,还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遗玉并没忘记,日后,他们总会重新回到那里去,会面对远比现在更要多的问题。
离京不过两个月,经历了生死,遗玉远比以往更要了解李泰这个男人,在药谷舍命相救的时候,她就清楚,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已经上升到了和家人相同的高度,在她心灵最脆弱的时候,稳稳在她的生命中扎下根。
可是,这深山一行,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李泰对她的感情,尚不及她所想要的程度。当初他许她“只你一人”的时候,她虽感动,可却没有忘记他随附的条件——只有当她可以同他并肩,可以强韧到足以面对一切。
与其说李泰对待她是男女之情,倒不如说,他是在拿一个绝对忠诚的同伴的标准,来要求她,来激励她,来提升她。
无疑地,李泰这样的性格,是不会默默地看着她一点点成长成他想要的样子,所以他很是干脆地选择了行动,这深山一行,说什么为了找寻药草,倒不如说是这个男人对她的试炼,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
早在那日山谷中姚一笛告诉了她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后,她就意识到,这恐怕是李泰有意的安排,后来经过验证,确实证明了她的猜测,若说心中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她甚至想要同姚一笛所说的那样,当面质问李泰,到底把她看成什么东西。
她重伤醒来后,李泰三日的视而不见,虽说更让她伤心,但又何尝不是给了她一个冷静思考的机会。在整理了事情前后的经过,她不得不再一次感叹,李泰这样一个冷心冷性,又七情淡薄的人,竟比她这察言观色的好手,更要擅破人心,因对他们一行几人的了解,生出一连串缜密的算计,精密到了让她心惊的地步。
先是用他自己诱来了心思有异的姚一笙,又用她诱来了对画像人执着很深的姚一笛,何少知、柳关、萧蜓、沈剑堂,此六人,是敌是友,他一开始,便比任何人都清楚。
还记得,露营第二日,他叫她拿了驱虫的香囊给众人分下,瞒说是平安符,这一举动,当时她是有不解,可事后想来,这不正是预知了之后八人的一场生死?
姚一笙、何少知、柳关直言拒绝了香囊,他们两个有谋财害命的心思,一个有横插一脚的心思,严格说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沈剑堂和萧蜓很是干脆地要了香囊,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友方。最叫她惊叹的,还是拿了香囊,又被姚一笙取走的姚一笛,这个亦敌亦友,非敌非友的人,在这一场李泰精心安排的事故中,绝对是举足轻重的一步棋。
李泰了解姚一笛这个人有些阴柔的男人,相当的了解,他知道姚一笛不会真正伤害到她,他知道姚一笛会把他不愿明讲的事告诉她,他知道姚一笛最终是会带着她追上他们,他甚至知道,始终藏着一手的姚一笛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说什么关键时候醒了过来,才合掌击杀了柳关,李泰也许是,但是姚一笛,现在她想来,这恶劣的男人从头到尾,都留着一手。
无疑地,李泰选对了方法,站在一个布局人的角度,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结果比他预料的还要好,遗玉隐瞒了众人昏迷时姚一笙说出何少知的不谋之心,这商人最起码表面承了她的救命之恩,给了她一块人情牌子。沈剑堂、萧蜓都真心地接纳了她,一个不再将她看做李泰的附庸,一个竭尽全力助她精通药理。
站在遗玉的角度,作为这一次事故的中心,她对李泰,亦是生不出半点怨恨。要知道,这一环一环,这个男人是将自己的生死都置于其中,用来给她做了一次升华,她是委屈的想哭,疼痛的心揪,但是她不能怨恨。
姚一笛说过,李泰是一个目的性太强的人,又是一个太过随性的人,这看起来有些矛盾的两面,在李泰的身上完全地体现了出来,她是情窦初开,他亦不是情场老手,她甚至怀疑他是否也是第一次经历感情这种东西,凭借本性做出的事,算计对了一切,却独独忽略掉了他自己的情感。
他没有料到,她会像飞蛾扑火一样救他,没有料到她远比他想象中的爆发的更要激烈,他从未衡量过,他是否能够承受失去她的代价。
揠苗助长的结果是意外的惨痛,她差点死在他前头,她丢了大半条命,年轻的身体不堪承受巨创。
所以,他后悔了,他在事后避不敢见,他不知如何对她坦言解释,面对她的伤心的眼泪,他第一次放下了他的傲骨,他道歉,不只是一句话,而是实打实的懊恼和反省。
可她如何能一句话便让这件事过去,她不怨恨他,但不代表,她可以任由他继续将自己当成是同伴来锻炼和培养,所以她不给他解释清楚的机会,不给他坦言的机会,冷落他,给他反省的时间,她要叫他记住这一次的教训,要让这一次的生死牢牢地刻在他心上。
面对一个集权利、地位、智慧、理智于一身的强大的男人,想要做陪在他身边的唯一个一女人,想走到他心灵的深处,这条路,对遗玉来说,还很长,单一的情爱,并不足以维系,不足以支撑她走下去,她不想有一天这个男人会离她逐渐远去,要牢牢地抓住他的手,她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你是不是真的想要做皇帝。”
在这深夜的山谷中,许久的沉默流窜在两人之间,肩上的大手松开,遗玉仰头看着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负手立在谷崖边上的李泰,近日他喜穿一件舒适的白袍,黑色的长发垂在背后,被一根丝绳系起,有夜风拂来,便连同衣摆一同飞散起,月色下的面部轮廓有些模糊,可这模样,不像是京城中尊贵冷漠的魏王,却带些飘飘欲仙的味道,唯有他低沉的嗓音,头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了叫人心颤的野心。
“万里山河,芸芸众生,站在这天底下最高的地方,俯瞰这人世间的百态,该是何等滋味?”
遗玉神色恍然了一下,随即便露出释然,有些玩味地分神想着,早在半年前,她都不敢想象,有一天会奢求同这样的一个人并肩。
“那你为何要选在那时离京,除了我,除了找药,还有别的原因吗?”
有心帝位的皇子,哪个会愿意离京,像是李恪,明明没有李泰这般隆宠,允许不之官留京,他却还是三五不茬便跑回京中常住。
“我要找一个人,”李泰转头看着她,道:“母妃生前有遗,要我帮她还一份人情,我已寻到那个人的下落,人情还去,我就会带你回京。”
“找人?”还是已死的瑾妃生前的遗愿,遗玉并不知这对母子感情到底如何,不便此时深究,便试问道:
“是因为我,耽误了行程吧。”
进山难,出山亦难,以她眼下的身体状况,还需要再养上许久才能同他们一起动身到外面去。
“无妨,我派人跟着他,待你痊愈,再去找人也可。”
身在山中,却并非与世隔绝,前次出山,不光是采买,李泰也处理了不少传到客谟的消息,同时下达了指令回去。
遗玉见他不怎么着急办那事的样子,便不再问,她两手握在一起捏了捏,抬头对他道:
“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过来下,我给你看个东西。”
“嗯。”李泰多少有些好奇心,她这么正经地提出来要交换秘密,像是孩童间的游戏。
遗玉待他走近,便从地上跪坐起来,从怀中摸出一只袋子,倒出两只小瓶子滚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倒出一只瓶子里前日采下的药种,在地上寻了一处松软的泥土,使劲儿按了进去。
又从一只瓶子里倒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将沾了泥头的左手在毯子上蹭了蹭,只这么几个动作,便叫她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她抬头看了一眼李泰,舔舔嘴唇,道:
“你看好了。”
话毕,她便用银针扎在左手的食指上,一下微痛后,生着茧子的指尖,便慢慢续出一颗红莹莹的血珠子,她吸了口气,小心将手指挪到那处塞了种子的泥土上,用力挤了下手指,便见一滴血珠滴溜滚落,准确地落在了土壤上,快速渗了进去。
一息、两息、三息......
“......”遗玉瞪大了眼睛,像是要在地上看穿个洞出来,可那埋了种子的泥土,却是一丝变化都没有,她不死心地又伸手,挤了第二滴血在上头,可是依然没有生变。
这是怎么回事!?
遗玉满心惊愕地来回看着土壤和自己余红的手指,咬咬牙,正待再挤上一滴上去,刚伸手,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握住。
“这是在干什么?”
“我、我,它、它——它没了!”遗玉脑子发蒙,自觉就像是一场梦,她这许久没用的能力,竟然稀里糊涂就没有了!
李泰见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那点儿好奇也不见了踪影,捏了下她的手,蹙眉道:“没就没了吧。”
第二十章 山中无岁月
(粉红950加更)
有言,山中无岁月,一晃眼,从那日谷中一变,至今已将近半年,度过了夏秋,入冬时,朴桑村的四名外客完全习惯了在这里生活的方式。
同村民一道打猎、钓鱼、探山、伐木,采药、试药、配药——似乎有做不完的事在等着他们,可每天做的事又差不多一样,遗玉不知他人如何作想,她是真正享受于这种类似儿时在靠山村的悠闲生活。
身体一日日好了起来,从最开始不能随意行走,变成不能强烈运动,再到后来的能跑能跳,既能和萧蜓学些简单的防身招式,又能同沈剑堂一道爬树摘果子,捡豆子变成了捡石子,用着李泰教给她的暗器手法,虽还不如小孩子家拿着弹弓射鸟厉害,但李泰本来也对她没什么寄望,便不觉得失望。
在这半年的时间里,遗玉他们都学会不少朴桑族的语言,同当地人简单的交流还是很通畅,她和萧蜓在忙于医药外的最大乐趣,便是带着村里的小孩子们一起玩耍,说是玩,大多时候,却是在教他们知识。
遗玉擅烹擅缝,时常会用山里的食材,教村人们做好吃的食物,在衣物上缝些好看的花样,朴桑族的女人们都很喜欢同她亲近,知道她喜欢吃果子,隔三差五,便会送了男人在打猎时候采摘的野果子给她。
若说这样的日子,遗玉还有什么遗憾,那便是她那离奇消失的特殊能力了,那晚和李泰在山谷一谈之后,她每天还会滴两滴血试试,可十天半个月过去,总算死了心,虽仍觉得这其中有哪一处出了岔子,才叫她的血又生了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仗着药谷里丰富的药材,干脆就不再去想它。
李泰和沈剑堂每个月都会出山一次,采买些日用回来,在遗玉的提议下,他们还购了几样作物的种子回来,李泰他们是不懂种植,农家女出身的遗玉却悉知,和族长商量后,就领着半村的青壮年,在村后垦了一片空地出来,将几种作物都种下,经过一段时间的成长,虽然死了一部分新苗,但大部分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
***
又是十月,普桑村一排木屋后的竹林由青转黄,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后,个头小小的人影四散,夹杂着儿声的嬉笑,唯独剩下一抹浅红,蒙着眼,趴在一棵竹子上,一下下小声数着数。
“都藏好了吗?”数到五十,扬声一句问询,分明是少女的声音,不是清脆,反带着一丝薄薄的沙哑,很是特别,并不难听。
“都藏好的话,那我就要去抓你们了哦!”
一声落下,林中荡起回音,趴在竹上的人影转过身来,放下两只略沾泥土的手,露出一双带笑的眼睛,那眼瞳稍一转动,便有水光从眼梢的勾弧流泻而出,若隐若现着眼周的红晕,这么一双桃花水眸,笑时最显迷人,然而,本是该生的娇媚的姑娘,却因为白皙的脸上,左颊当中一长一短,两条肉眼可辨的浅粉色疤痕,生生消弱了姿容。
“我可是来了啊!”遗玉又高喊了一声,便拍拍两手上的泥土,左右环顾了一圈,率先朝着南边的草丛小跑过去,一臂拨开草丛,空空不见人影。
“咦?”她方才数数时,明明看见有人往这边跑了,遗玉狐疑地又来回拨了拨茂密的草丛,半点都不觉得同一群小孩子玩躲猫猫还偷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普桑村村民品性纯良,可小鬼们却机灵的很,加上有萧蜓帮着,指不定她又会同昨天一样,连玩三回也找不到一个人,结果输了,晚上被他们缠着讲鬼故事,还要负责哄被吓哭的小鬼头。
“真是奇怪了,”找了半天,都没见半个人影,遗玉搔着耳垂,小声嘀咕着,清了清嗓子,大声道:
“蜓蜓姐,说好不能超出这排屋子,你是不是又赖皮,带着他们跑远了!”
话音方落,她便耳尖地听见周围动静,转身寻着一间两间木屋当中的过道,瞄到阳光下摇动的阴影,闭上嘴巴,生怕惊动了对方,也不打招呼,抬腿便冲了上去。
她腿脚已好利索,三两步便蹿到跟前,一把揪住了露出墙侧的衣角,嘴里得意道:
“抓住了,看你往哪跑,哈——”
笑声未停,便断了去,抓在那衣角上的小手被反握住,从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叫她一声惊喜的呼叫,抬头迎向来人。
“怎么这就回来了,我以为要明天呢。”
“回来时没遇上那群狼,便早了一日。”
李泰低声答着话,另一手已抚上她几日未见的脸,手指摩挲了两下,见她颊生红晕,便顺势滑落到她后颈,手臂勾回,就将人拉近了胸前,松开握着她的那只手,改而揽着她纤细的腰肢,弯下高大的身体,埋首在她肩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闻着属于她的清甜。
起初只是想抱一抱她,可七八日没见,一碰到人,便觉得想要更贴近,扣在她颈后的大手,拇指拨弄着她圆润的耳垂,薄唇一张,唇舌在她肩窝露出的肌肤上轻扫而过,一路轻舔到她另一边的耳侧,留下一道湿润的水渍。
多日未见,遗玉当然也是念想他,知他喜亲近自己,虽然脖子又痒又麻,但是不忍推拒他,便抬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以防被亲的迷迷糊糊,腿脚发软站不稳。
察觉到她的动作,离开她的耳畔,他看一眼她半开半阖的水眸,视线下移到她轻抿的唇上,李泰搂在她腰上的手又用力扣紧了一些,低头将水润的薄唇印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听她一声轻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怎抑得住念想,唇舌有些蛮横地探入她口中掠夺,扣住她腰背和后颈的双手收紧,不允许她退缩。
这头墙角两个许日未见的恋人相拥,那边不远处林中的一棵树上,被抱着坐在枝头的小女孩,小小声地问道:
“小姐姐是抓到人了吗?”
“嗯,是抓到了一个。”萧蜓望一眼远处叠合的人影,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道:“络玛喊她一声,姐姐再抱你下去找她,要大声点哦。”
“好,”名叫络玛的小女孩乖乖地点头,提了口气,方才冲着前方那排木屋,用着嫩嫩的嗓音大声叫道:
“小姐姐——你是抓到谁了!”
***
村中升起一处篝火,朴桑族人,除了一些年老不便的,两百余人都聚在篝火四周,十几个年轻的姑娘们,穿着朴桑族特色的半袖裙,罩着皮革布甲,敲打着竹制的乐器,伴着“哒哒滴滴”的响声,在众人间穿行,坐在他们当中的,是遗玉一行四人。
李泰和沈剑堂下午从山外回来,又带了一批种子和盐糖给这小村落的族人,同时也带来了他们将要离开的消息,遗玉的伤势半个多月前就痊愈了,他们也是该启程离开这深山老林,到外面去做该做的事。
朴桑族人热情地挽留了他们,知他们非走不可,也不强留,便聚在一起,在他们临行之前,欢送一番。
沈剑堂和一群族人说着话,萧蜓被几个小孩子围着,遗玉坐在李泰身边,脸上挂着笑,可若细看,便会发现她这笑容中的不自然,再看,便会发现她唇上不正常的红肿。
两人之间,被阴影罩住的地方,李泰手掌包裹住她的小手,任她暗暗挣扎,始终纹丝不动,一张被火光映的夺目的俊脸上,更是不见半点异样。
遗玉冲一旁几名冲她说话的朴桑族女人点头,嘴唇轻轻蠕动,小声道:
“我说过几次了,叫你不要在外面随便...你倒好,又叫蜓蜓姐看了我的笑话。”
李泰不以为意,语气寻常地答道:“你若真那么在意,下次不在外面便可。”
闻言,遗玉使劲儿挠了下他的手心,回头瞪他一眼,道:“在哪都不行。”
虽她是初尝男女之情,可前世经历过那样开放的社会,却并非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有时,她也会担心,李泰这般年纪的男人,又是个位高尊贵,英俊多才的,在情事上忍得久了,会不会出事。
他先前说自己并不贪恋女色,可照他现在对自己的态度,这话却是大大有水分的,他是答应过她,“只你一人”,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身体和心理,多是能分的一清二楚,谁知道火气太大,他会不会偷吃。
在这年头,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多少都已嫁做人妇,可她自觉身体没有养成,半点都没有偷尝禁果的打算。这山中的半年,她并没刻意同李泰保持距离,然这男人还算是老实的,亲密的行为只在每次出山回来时才会有,且每次都是浅尝辄止,舔舔脖子,亲亲嘴的,却再没有发生过如同那晚床上的过火之举。
她又旁敲侧击了沈剑堂,知他们每次出山都没有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去“鬼混”,这才选择性地将这件事抛在脑后,眼不见心不烦,尽管是掩耳盗铃,可她总不能“以身涉险”不是?
遗玉在这跑神儿,李泰瞅了一眼她明显是在胡思乱想的小脸,猜不着她思绪又飞到哪里,略一沉思,张口道:
“出山后,我们先到洱海去找那人,不管事成与否,我会陪你到南诏去,我的人在洱海南蒙舍诏部族,寻到了韩厉的踪迹,你娘应该同他在一起。”
第二十一章 倘若有缘
(粉红1000加更)
客谟镇顺风大客栈
夜晚,为数不多的一间上房中,简陋的木板床上,并排靠坐着两个人,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出山,身体乏了,却不想睡,听着窗外隐约传来不休的打铁声,絮絮低语着。
“那剩下的蛇胆酒,你再饮两次,就需得停了,不然会伤了身子,记住了吗?”萧蜓提醒道。
“记得了。”遗玉点头。
药谷中那只巨蟒身上,挖下了一颗拳头大小的蛇胆,起初因山中无酒,萧蜓便用药汁泡在一口蛇皮烧合的囊带里,等李泰他们头一次出山回来后,便又添了纯酿进去,泡了足足一个月。
饮时用普通酒水勾兑上一小杯,能够三五人饮的,因为药效太烈,遗玉每次仅能喝上两小杯,一个月方能喝一次,这巨蟒是个怪物,身上的东西自然都是宝贝,不说那蟒皮的柔韧和刀枪难入,这特制的蛇胆酒,更是药效良多。
遗玉喝了四回,便明显觉得视力比以往要好,夏天喝上一杯,七八日都觉浑身凉爽,萧蜓、沈剑堂、李泰这种习武之人,效果就更是明显了,耳聪目明不说,内力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增长。
“你脸上和脖颈上的抓痕,因为沾染了那巨蟒的毒液,难以去除,可天下秘药居多,未必没有别的法子,莫太挂心于此,我看常四爷并非是重表之人,你无需介怀。”
“我不会的,”遗玉摸摸脖子上的几道细微突起,有些感叹,这些伤痕是柳关留下的,先前他在同姚一笙的打斗中沾染了姚一笙身上的蛇毒,后又透过伤口传染给自己,但比起姚一笙的容貌全毁,及时得到救治的她要幸运的多。
宫中有秘药炼雪霜,李泰已寄信回长安去索药,相信是能去掉她这疤痕。
萧蜓见她实不以此事自卑,暗暗点头,又道:“咱们带出山的药草,都妥善收好,切莫被有心人看去,生了贪念。”
“嗯。”药谷里的东西,她们只摘了百里不足一,但每人,也都分得了相当的一部分,遗玉听李泰说过,明天便会有他的人来带走,捎带回去,然萧蜓却怕她夹宝引嫉,每样都仔细收在不起眼的竹盒里,煞费苦心,叫她感动之余,又因自己的隐瞒,而生疚。
“蜓蜓姐,”她挽住萧蜓的手臂,轻声道:“你该早就看出来,我同四爷,并不是什么丫鬟和少爷的关系,我是——”
“莫说,”萧蜓打断她的坦诚,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相逢即是有缘,这次一别,我同公子也会分道,独行四海,再见不知何年何日,不管你们究竟是谁,我都会牢记你这个人,我不愿受太多羁绊,只把你当做唐小玉看,即便这只是个化名。”
听她道起离别,遗玉鼻中酸涩,半年的朝夕相处,没有血缘没有结义,可人生得寻一知交,便是幸事,这么亦师亦友的一个女人,怕她此生再难遇见第二个。
“好,那我就是唐小玉,你便当我做唐小玉。”
“如此甚好,”萧蜓声音变得柔和,其中夹杂一些难寻的不舍,伸出一只手来,道:“我同你三掌为约,倘若有朝能够再见,你便告诉我,你真正的姓名。”
“好。”遗玉低应一声,同样伸掌于她相击。
“啪、啪、啪”——
三下过后,不觉已是哽咽,萧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从床头的贴身行囊中,取出一只掌大的檀木盒子,放在她膝上。
“这是馥鹿丸,在山中我闲时炼的,对女病很有些疗效,你月信闷痛时,便吃上一粒,温水送服。”
遗玉吸着鼻子,打开圆盒,便见其中静躺着二十余粒小指关节粗细的丹药,月色下,颜色朦胧,似乎带些粉艳,又是丹红,煞是可爱,不像丹药,倒像是串成项链的彩色珠子。
“我也有东西送你,”遗玉收好盒子,破涕为笑,亦从行囊中翻出一只细颈瓶。
“这是?”萧蜓待伸手去拔瓶塞,却被遗玉按住。
“小心,平日不要乱碰,这里装着一种药粉,你行走江湖,若遇上什么不可敌的人物,只需将这东西洒在刀口,能沾他一寸肌,见他一丝血,便可无惧。”
萧蜓心中一鼓,握了握那瓶子,心知此药珍稀难求之处,神色微变后,也没问遗玉它名头,只是轻轻道了一声谢。
遗玉看她小心将药瓶收起来,终是心安了一些。
药谷飞瀑边上的断壁,生有一棵幼树,树上结了一枝红果,萧蜓不识,遗玉叫李泰帮忙摘了,十几颗果子,配以其他的药物,仅成了这么一小瓶药粉。
锦绣毒卷上,第九位剧毒,见血封喉,乃是真真正正的杀人利器。
***
清晨遗玉醒来,难得的清醒,没有起床气的她,未睁眼睛,便伸手在一旁摸了摸,已经余温不存的床铺,告诉她,萧蜓已同沈剑堂,带着姚一笙那个麻烦离开了。
单刀斗虎的女子,英姿飒爽,温声如水的女子,侠骨柔情,痴迷医理的女子,执着不移,心在天涯的女子,风淡云轻,在这半年的山行中,萧蜓这个女人,在遗玉的人生阅历中,划下多姿多彩的一笔,又这般无声无息地消失。
“啊呜——”
听着床尾小狸的叫声,她又在床上静静趟了一会儿,直到一根毛绒绒的尾巴调皮地伸到她脸上,她方才坐起身子,一把抓过不见长多少的小东西,狠狠搂了下毛绒绒的它,惹得它惊叫连连,方才心满意足地起床穿衣梳洗。
比起小狸,这半年她的身量可是见长,没细量,也有两寸许,完全脱离了矮小的范畴,依然在娇小边缘晃荡,以前的衣物都缩水一截,可出山便投宿,没来得及换新,便勉强穿着。
遗玉正坐在床边梳头,听见一阵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门声响动,掌柜的老搓儿声音从门外传来,她方才用银簪将头发随便挽了个形状,先去开门。
“嘿嘿,唐姑娘醒啦。”老搓儿站在门口,搓着手笑道,说的却是废话。
“掌柜的有什么事?”遗玉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三人,都是眼生的商旅打扮,两男一女,每人都手捧着一口小箱子,不知装的何物,是来作甚。
“不是我有事,”老搓儿翘起拇指,指了指身后的三人,“是他们来送东西给姑娘。”
遗玉轻疑一声,越过这小个儿,问向他身后的人,“你们是?”
那站在中间的年轻女人已不动声色地,将遗玉上下打量了个遍儿,有些奇怪地笑道:“小姐,咱们在这里等了一个月,我们东主说,一有您消息,就叫送东西过来,都是些衣物首饰,您眼下正需得。”
说着,他们便示意两外两人打开了手捧的箱子,环抱的小箱中,衣物鞋袜,珠簪玉饰,胭脂水粉,样样精细,一应俱全。
遗玉还是没听懂,也没让这来路不明的三人进屋,摇头道:“我不认识什么东主西主的,你们认错人了。”
说罢,她便要关门,只是那女人要快她一步,伸长腿抵住了门板,一手递上一份信笺,又扯了下嘴角道:
“小姐,我们东主说,您若不记得他,就给您看这个。”
遗玉迟疑地接过信笺,掏出纸张,一抖开看,为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便将那信纸又塞好,递了过去,面色无异道:
“你们真认错人了。”
“果然,”那女人毫不意外道,“我们东主说,您就是看了信,也不会认他,那我们便不再叨扰小姐。”
话毕,三人便当着遗玉的面,将三口小箱子放在门口,转身欲离去。
“慢着。”遗玉出声留步。
三人回头,又是那女人接话,脸上一闪而过蔑色,快的让人抓不住,笑容却是恭谨:“小姐,我们东主说,将东西放下,您一定会叫住我们。”
听她一口一个“我们东主说”,语气中不无对她的轻视,遗玉眼神变幻,突然就笑了起来,调侃道:
“那你们东主说没说,我叫住你们后,会让你们把东西拿走,若是你们不拿,便连这间客栈的大门都走不出去,兴许只能跳窗子了。”
“咦?”那女人总算是露出疑色,紧接着,余光瞄见左右楼道上闪身出来的五名黑衣剑客,脸色始变。
“拿下。”一声低音下令,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剑客们应着一声,便袭向三人,双方交做一团,木制的地板被他们上下翻飞的身形,弄得“嘎吱”作响。
“唉、唉,使不得啊,小店年久失修,经不起折腾,快住手啊,各位好汉!”老搓儿哇哇大叫,却不敢上前阻拦。
遗玉抱臂后退了两步进到屋里,站在安全距离,看了一眼从门前打斗到楼梯口的几人,便将目光移到踢开门前挡路的箱子,走进门内的蓝袍男子。
“可休息好了?”李泰问道。
“嗯,沈大哥他们走了?”知道是一回事,可她还想亲口确认一遍。
“天不亮便已离去。”
眼神黯了黯,遗玉冲他扯出苦笑,道:“我是舍不得蜓蜓姐,你说,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萧蜓行踪不定,就是这次同剑堂走到一处,也是她主动寻去的,”李泰顿了顿,不愿见她沮丧,又补了半句,“也说不准,倘若有缘。”
“倘若有缘,”遗玉默念一句,想起昨夜临别之言,三掌之约,豁然开朗,定声道:
“对,倘若有缘。”
(前两天耽搁了,这两天补上,亲们勿怪,三更到,今晚先没了)
第二十二章 普沙罗城
大唐西南洱海一带,有诸大小部族,不受唐州县制,中土人乃称蛮夷、南蛮、南夷等,当中以六部最强: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因居南,概为南蛮六诏。
六诏蛮夷,以其阶级高低,统分为黑白彝,以乌蛮人为上,白蛮人受制,居住在六诏东的乌蛮人,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夷人,而白蛮则多是西晋前后从中土迁来的蛮化汉人。
因此,以耕田养桑营生的白蛮人,文字、语言皆同汉语相通相近,以畜牧为主的乌蛮人,不通唐话,经济文化不若白蛮人高,可因人口多,是为统治阶层。
乌蛮、白蛮部落,都信鬼尚巫,以鬼主为首领,大部落有大鬼主,小部落有小鬼主,驱邪避晦,治病祈福,都是鬼主的职能。
***
离开大蟒山后,在客谟镇逗留了两日,等来了李泰从南方调来的一拨人手,带走了他们在大蟒山的所得,遗玉和李泰便同一支由三十人组成的护队一齐出发,化作商旅,贩丝织酒物,一行继续南行,途经黎州,直奔洱海六诏。
时已入冬,昼短夜长,劫道者多,夜路难行,虽遗玉因从李泰处听得韩厉的消息,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但还是耐下性子,一行放慢了速度,一路走走停停,等进入到南夷统治地时,已进腊月。
这一路上,人文风情渐变,有李泰这个移动的地质大全在,遗玉很是恶补了一番蛮夷外邦的知识,除了有一阵子水土不服外,路途并不无聊,也不十分艰辛,且越往南行,天气越暖,单从气候上,倒比去年冬在长安时要舒适。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在顺风大客栈冒头的“东主”,就像是沾了蜂蜜一样粘上来,一路都没能甩掉,他派来的人手,隔三差五便会跑出来在遗玉面前晃荡两下,不是送个东西,就是指个路,送个信什么的。
遗玉起初还有些在意,到了后来,见李泰只当他们不存在的模样,便也随他们像苍蝇一样跟着,反正每次都是会被扮作商旅的护队赶走。
“主子,再往前行两里,就是普沙罗城了。”一名男子驭马从商队最前头行到中间,朝骑在当中一匹枣红马上的男人禀报道。
普沙罗城,越析诏部落大城,城中乌蛮人和白蛮人混居,是六诏东部,最大的商业聚集地之一,皮毛和药材贸易居主。这座大城,也是李泰要找的那个人,现在定居的地方。
“准备下,入城暂留。”李泰远远望着前方依稀可辨的白石城墙,吩咐道。
“是。”
“我以为要晚上才能到呢,这下好了,不用在外头露宿。”遗玉扭头冲李泰道,她骑在一匹棕色的马背上,行在他身边,穿着一套利索的浅色男装,头发高高扎起,木簪固之,露出一张略染风霜的小脸,这大半年来,她的骑术已是长足长进,配上一匹性情温顺的马儿,小心驰骋也可以做到。
“今日先寻处住下,明日再行事。”李泰道,前两晚都扎营宿在外头,也知她是乏了,人就在城里不会跑,还是先整顿休息为好。
说话的功夫,又行一刻,遗玉便清楚地看见了一圈灰白色的石头城墙,比起先前见的那些个小城,要砌的整齐和气派许多,但还远达不到长安城那种让人仰望的高度。
洱海气候和暖,冬季亦有半数植被茂盛地生长着,是在别处冬季难见的葱绿,白色的城墙搭配着或高或矮的灌木绿树,一眼便让人觉得干净。
城头上刻着遗玉不认的文字,门外站着几名身着异服,手持武器的夷人,检查来往商旅的货物,并不严密,他们这一行只是匆匆一略,便被放行入城。
城内的房屋,主体多是白石头墙,屋顶较中土坡大,屋檐曲翘,地面是铺的平整的干土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嵌着许许多多彩色的卵石,很漂亮,屋体都不高,偶有一座两层的小楼,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一两棵黄绿的矮树。
来往的行人,多半是当地的住民,衣物因颜色有明显的区别,有里衬白色长衣长裙,外罩花布皮坎的,这是地位不高的白蛮人,有里衬黑色长衣长裙,外罩花布坎肩的,这是乌蛮人。
夷人五官略异,眼较大,唇微厚,肤色较黑,他们的头发,尽是一圈圈有用布条包裹起来,在外缀上细绒、羽毛、玳瑁等物,独具特色。
因为普沙罗城不乏中土商旅,看到他们这些外地人,或驱赶着小羊,或抱着水桶的当地人,多少是会投来打量的目光,并无好奇,审视居多,李泰进城前又戴上了他那张特制的面罩遮住了眼睛,虽仍旧引人注目,可是比整张脸都露出来,杀伤力大打折扣。
遗玉仰头望一眼远处的披着白云的山峦,再环扫着无处不透露着朴素和清新味道的普沙罗城,心生喜欢,扭头对李泰道:
“书上讲,番邦蛮夷,不通达理,茹毛饮血,少教施化,可见是不能尽信的。”
见李泰并没应她,而是望着前面的路缓缓行马,她顿了顿,补充道:
“这地方冬季偏暖湿,满适合人居住。”
“夏时很热。”
听他这评价,遗玉轻笑了两声,没忘记他是极怕热的,在深山中的这个夏天,蛇胆酒的效用一过,他每天都会同沈剑堂到村南的小溪去乘凉,一到夏天,这本就沉默的男人,话会比往常更少,吃东西也会没什么胃口。
普沙罗城有专门供应商旅投宿的地方,译成官话,便是一个叫做南区的地方,李泰的手下有擅长彝语的,问过路后,一行便朝着城南去。
南区只占大城一小部分,里面搭建着成排的密密麻麻的房子,此地不通铜币,金银或是货物,都可以拿来抵付,李泰和遗玉一行,在南区找到管事的当地人,花了二十斤普通茶砖,挑了一排十几间僻静的房屋租下,手下人又利索地收拾了一间最大的房间出来,供李泰暂居。
遗玉下了马,就站在两排房屋中间的街道上,打量着来往在这里投宿的中土商人,李泰看她凑到人家互通有无的商人们跟前凑热闹,也不喊她,只嘱咐了两名剑客还有那个会当地话的手下,一同看护着她,便领着方才从城南找过来一个白蛮人打扮的汉子,进了屋里。
同外头的石墙石路不同,屋里的摆设,尽是竹木,地上铺着一些不怎么值钱的皮拼毯子,李泰端坐在一张竹椅上,左右手分别站着一个人,当前又有一人弯腰回禀,正是方才找来的那个当地汉子,但听他开口讲的,却是一口地道的官话。
“......人眼下就在城东住着,不过却有一事,属下书信上没能禀明。”
“何事?”
“那位夫人,不知用着什么法子,来这里一年,便同这城内的鬼主蒙德的大妻普多辛交好,这才搬进了城东乌蛮舍居住,若是您要带人走,恐怕不能明着来。”
“见人即可,你去安排。”李泰并没存什么掳人的心思,他要做的,不过是找到那个女人,将他生母瑾妃的遗言相告,了偿逝者心愿。
“这不难,属下这就去安排,寻人代为引见,明一早再来回报,主子您一路跋涉,还请好好休息。”
“去吧。”
来人退走后,李泰思考了一阵,又分别向左右交待一些事情要他们去办。
***
南区不仅是各类商人们的投宿地,也是一个交易区,南来北往的商人在屋前铺上一块席子,将货物摆上一些在外头在,诸如茶砖、瓷器、布料、饰物等等,住在城内的当地人很喜欢往这边跑,用手上的毛皮手工等物,换些喜欢的东西。
这会儿是半下午,正是南区最热闹的时候,遗玉因有人跟着,不怕走失,她便沿道逛着小摊,走远了些,叫她稀罕的不是摆摊的人卖的东西,而是当地人拿出来换的东西,有用树根雕成的鸟兽,有用彩色的羽毛扎成的饰物,等等有趣的手工品。
随身带的翻译,叫做戴敬,是个将近三十的中年人,当地话说的不错,遗玉有不懂的便问他,走了两条街,她在一处树下见着头一个当地人的小摊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木雕,遗玉蹲在路边看了,只觉惊奇。
这些玩意儿,一花一鸟都雕刻的逼真极了,她把玩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飞雕,只觉得像极了银霄的模样,正同戴笠讲着,要他询问摊主怎么换,这街上便陡然响起了一道道此起彼伏,由远至近的吆喝声:
“吕小姐来啦!好玩意儿都摆出来嗬!”
“吕小姐来啦!好玩意儿都摆出来嗬!”
......
一连七八声,遗玉才将这带着不同味道的中土方言听懂,扭头便见这一条街上的摊子,除了自己跟前这个当地人,都突然变得忙活了起来,各自窜回屋里去,不大会儿便抱着些个东西跑出来,慌忙摆在席子上。
“这是怎么了?”遗玉疑惑地询问戴敬。
第二十三章 周夫人
(粉红1050加更)
被遗玉问道,戴敬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弯腰去询问那摆摊卖木雕的当地人,一旁两三步外正在席子上摆着丝绸布料的商人,操着一口略粗的南方话,对遗玉道:
“小公子是头一次来普沙罗吧,这东区想必也是头一次住的。这吕小姐可是个大金主,我在这里等了三天了,若她再不来,可是打算走了的。”
遗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戴敬已问出了大概,小声对她道:
“这吕小姐一家原是中土人士,随父母定居在普沙罗城,她父亲是当地鬼主的结义兄弟,亦是越析诏势力最大的商人之一,被鬼主认作义女,是普沙罗城有鬼主赐号的贵族小姐。她父母极为宠爱这独女,因此地远离中土,这吕小姐十天半月便会到南区来采买,使的全是真金白银,且手脚极阔绰,时间长了,南区的商人每见她来此,便会如方才那样相互通传。”
遗玉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那些人会兴奋成那样,想着便是个有钱大家赚的道理了。那吕小姐也是个好命的女孩子,父母双全,又受尽宠爱。
神色微黯,遗玉没再多问,让戴敬询了手中飞雕怎么换,摊主是想要一些好茶,遗玉便取了一块碎银出来,对方也欣然交换了。
拿着像极银霄的木雕,遗玉满意地把玩了一会儿,听着逐渐喧闹起的人声,扭头望了眼街那头渐渐走近的一群人,便领着戴敬他们转身往回走了。
街那头,两名女子被前簇后拥地走过街道,一身黄衣的少女乖巧地挽着妇人的手臂,指点着道路两边的摊位,声音清清亮亮的,唯有滴溜溜的眼睛,偶尔泄露出她本性的精灵古怪。
“娘,您就该多出来走走才是,一天到晚待在屋舍,都闷出病来了,平白叫爹爹心疼,叫女儿挂心。”
“你这孩子,在街上也乱说。”妇人佯怒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眼底却露出爱怜的笑意。
***
一夜过后,遗玉第二日起的很早,用昨夜备的清水梳洗后,换上一身干净的男装,一推门,便见李泰从对面的屋里走出来,长发披散在肩上,面罩取了下来,一张俊脸上神色很冷,不知道的以为他在生气,遗玉却清楚,这是因为他还没醒利索的缘故。
“早。”遗玉冲他打招呼,窃笑他这少有的可爱之处。
李泰点了下头,便一脸沉默地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她走过去,倒了两杯水,一杯饮下、一杯给他,然后绕到他背后去,从袖中摸出木梳,很是熟稔地为他打理头发。
起初他不语,她也就不说话,待将他头发梳顺后,接过他递来的簪子,方才听他有些沙哑的嗓音,道:
“上午陪我一同去。”
“我去合适吗?”李泰是要去见已故瑾妃的故人,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他的机会,自然是想跟着去的。
“嗯。”
半个时辰后,李泰和遗玉在普沙罗城享用了一顿当地的丰盛早点,便在一名白蛮的领路下,带了几名随从,去了贵族居住的城东乌蛮舍。
城东的建筑明显要比别处的精美许多,多是两层的小楼,墙壁上用不同颜色的树脂描着彩绘,有甚者,门前还铺着光滑的天然石板。
乌蛮舍内居住的当地人,对唐人并没什么排斥,见他们一行出现在这里,只是好奇地看上两眼,带路的白蛮,领着李泰和遗玉他们左转右拐,在一家屋舍前停下。
“就是这里了,您稍等。”
遗玉看一眼这其貌不扬的小屋,只觉得和这附近的房屋都不搭,那会说唐话的白蛮人已上前叫门,两扇的圆头小门,看着就不大结实,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应。
遗玉听不懂当地话,就见那白蛮人和应门的小男孩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那小孩就将两扇门都打开,自顾进了屋去,也不请让他们。
李泰让随从都在外头候着,只带了遗玉一同进去。这屋内和屋外,却是两般,遗玉讶异地随着李泰往里走,不动声色打量着屋里的环境。
桌椅板凳,窗帘帷幔,花瓶茶具,竟全是中土样式,搭配得宜,温馨典雅,就连墙壁上挂着的字画等物,不见落款,却是相得益彰的好手笔,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会让遗玉误以为自己这会儿又回到了长安城,进了哪家夫人小姐的闺阁。
他们跟着那小男孩,穿过前厅和内廊,在一间垂着纱幔的小厅前停下,小男孩扒在门槛上,朝里探头探脑地看了几眼,就听纱幔后传来一道沉稳的女声:
“去玩吧——你们进来。”
前后两种语言,头一句彝语是对这小男孩说的,他摸摸脑勺便跑离了,后一句是官话,对李泰和遗玉说的。
李泰面具未去,拨开纱幔,遗玉同他一起走了进去,先是闻到一股茶香,她寻味转身,这小厅东边开着一排竹窗,早晨的阳光涌进来,很亮敞,就见那窗下摆着一张四足的曲案,案后坐着一名穿着白底长衫黑墨翠坎肩的妇人,样貌无奇,年岁约莫五十上下,正一手提壶,一手转杯,方式奇特地斟茶。
连斟了两杯之后,并排放在案上,抬头看向来人,神色从容地就座冲他们弯了下肩膀,行了个见礼,待李泰和遗玉点头回礼后,方才将两手收在案后,客气道:
“请坐。”
屋里没有席子和椅凳,唯有案前半丈远,摆着一只软垫,遗玉正在暗皱眉头,就见李泰上前几步,在那只软垫旁边的地板上盘膝坐下。
她心中一暖,正待上前落座,却听那老妇人道:
“奉茶。”
她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左右,又瞄一眼那已经捧着茶杯自饮的老妇,目光一闪,就上前去端了另外一杯茶,转手递给李泰,见他不接,便冲他偷偷眨了下左眼,他才捧过那杯茶,却是放在手边不饮。
“你是谁,从哪来,来作何?”
遗玉刚刚在软垫上盘膝坐下,这老妇便出声询问道,显然不是问她。
“故人之子,从京都而来,代人还愿。”李泰答道,语焉不详,遗玉很是怀疑这老妇能否知道他是谁。
闻言,那老妇人竟垂下了头,遗玉看不清她神色,稍息,她才又抬起头,声音比起刚才的客套,多了一层冷淡:
“不用了,你娘没有欠老身任何,你从哪来,就回哪去,莫要扰我清净。”
这便是辨出了李泰的身份,可却拒绝“配合”了。
“你可提出任何要求,”李泰似是料到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只要我能做到。”
老妇哼笑了一声,摇摇头,慢条斯理地饮着茶,喝完了就再续,不再开口说半句话,就像是他们两人不存在。
这屋里的摆设、这老妇的仪态大方,气度沉稳,都说明她不是常人,只能智取,不能强求。遗玉想不出她到底同瑾妃有什么渊源,李泰也不清楚,只说是故人。
遗玉正在想法子怎么叫她松口,李泰便已起身,对着那老妇道:“明日再会。”
说罢,便朝着厅外走去,遗玉赶紧跟上,手刚碰到帷幔,那老妇的声音,又传来:
“无需再来,老身不会见你。”
***
离开了老妇的居所,遗玉和李泰相伴往回走,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则在想着那妇人是什么意思。
“这位周夫人,也是红庄的人吗?”遗玉问道,那老妇姓周,名不详,看着也没有夫家。
“嗯。”
“她是啊,”遗玉脑子一转,便扯着他的衣袖,小声道:“她不姓姚,是不是同韩厉穆长风他们一样,中了毒被迫听命于红庄,咱们或可帮她解毒,也算是帮了一个忙。”
李泰摇头,拉下她的小手握在手掌中,道:“需她自己提出来要求,这是我承诺的。”
“哦。”
即是承诺,那便没有办法了,这一年的相处,遗玉了解到,李泰算不上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可绝对是一个一诺千金的人,他说出的话真假参半,可却鲜少会承诺,真给了承诺,那便是会不同对待。
这个人有他十分固执的一面,就好像是特有的原则,叫遗玉既感到放心,又有些无奈。
两人各有心事,一路走回了南区的住处,又有遗玉眼生的白蛮人寻来,她先回了房去休息,李泰单独见了那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遗玉和衣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若有所思地望着屋顶镶嵌的层层竹片发呆,门声响动后,扭过头,就见李泰走了进来。
“忙完了?”她坐直了身子,盘腿在床头坐好,仰头看着走到床边的李泰。
“接到了确信,洱海南蒙舍诏是有一韩姓中土人士,一年前定居在乾乞城,做的是珠宝生意,他有一妻子,无儿无女。”
“真的!”遗玉惊喜之色毕露,当即伸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连声问道:“没弄错吧,确定是姓韩的,做珠宝生意的?”
这不是和她大哥那封信上告诉她的一模一样么,条件都吻合了,她就要找到她娘了!
“没弄错,”李泰见她手足无措的高兴样子,心情也好了些,又道:
“周夫人我已见过了,然是无果,此事暂搁,我会先带你去乾乞城找人。”
第二十四章 见与不见
(粉红1100加更)
乾乞城
从普沙罗城到乾乞城,马不停蹄地行了三日,心已飞远的遗玉,一路上半句停都没叫过,从李泰告诉了她确切的消息后,她就再抑不住对卢氏的思念,赶路时,哪怕睡上一会儿,梦见的也都是娘亲的模样,醒着时,更是会时常露出傻傻的笑容。
到了乾乞城,若不是夜晚,她准会直接让李泰带他去见人,耐着性子在当地住了一夜,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连日赶路身体累的受不了,可精神头是前所未有的足。
半夜她勉强睡着,不足两个时辰,便又醒了过来,天微微亮,就开始梳洗打扮,在山里有萧蜓帮她梳头,出山又换了男装,本就不擅长梳髻,手忙脚乱地折腾到了天亮,才弄出个简单的双环髻出来,没有珠花,便用黄绿两色的丝带夹在发股里面,倒也清新可爱。
持着铜镜左看右看,终是狠狠心,拿起小刀子,三两下把好不容易留长的额发削剪掉,朝一侧梳去,正好遮挡住左颊上的两道浅粉色的疤痕,又将肩背上垂下的余发拨弄到前头,盖着侧颈上的伤痕,这才满意地翻出一套浅绿色的襦裙换上。
她娘自小看不得她受半点罪,磕着碰着都要心疼好几日,若被瞧见伤成这样,指不定怎么难受。
这么一通打扮,门外已有了人声,听见敲门声,遗玉放下镜子,拉开门,就冲着门外的人露出笑容,道:
“怎么样,这时候去,会不会太早?”
李泰迎上这张格外可人的小脸,微怔了一下,视线从她遮住小半边瑕疵容颜的黑发上掠过,抿了下唇,摇摇头,便转身率先朝着门外走去,遗玉连忙跟上。
“我们这是直接去他们住的地方吗?”她问道。
“嗯。”
“你确定他们现在城里,没有外出吗?”
“嗯。”
“这么突然找过去,韩厉会不会不让我见我娘?”期待之余,她也担心。
“我已安排妥当,借了别的名头,你只管见那位夫人便是。”
“谢谢。”
“不用。”
***
陌生的房屋,带有中土风情的布置,遗玉坐在客厅里的一张长毯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内室方向的布帘,双手交握在一起,轻轻地捏着,不过是等了半盏茶不到的时间,便急出了一手心的汗。
去年十一月里,卢氏被韩厉带走,这一晃便是一年过去,母女俩天涯两分,没人唱着歌谣哄她入睡,没人为她密密缝制衣裙,没人为她洗澡擦背时掂捏她又瘦了多少,没人笑斥她的伶牙俐齿,没人特意早起做点心给她吃,没人因为她一点小伤就心疼的要命。
这一年中,有多少次,她在梦里都嗅到了娘亲身上的皂角香味,吃的苦、受的伤、遭的罪,一觉醒来,便不会觉得委屈,因为至少,她也曾经做过被母亲捧在掌心上的孩子。
她日夜盼望能寻到卢氏的踪迹,可如今将见到人,她却有些怯弱起来,太过兴奋和喜悦,竟叫她差点忘记了:
她该怎么对娘说祖父的逝世,怎么说大哥的事。她该怎么告诉她娘大哥的死讯,是她没能救下大哥,眼睁睁地看着他火海消散,娘、娘会不会怪她?
李泰侧头看着身边坐立难安的遗玉,余光落在她拧的发白的手指,眉心微折,伸手过去覆在她的手上,低声道:
“怎么了?”
“我——”
内室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遗玉的话,听见隐约的人语声,她身子霎时紧绷了起来,看见帘后衣角浮动,想也不想便“腾”地一下从座位站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看着从中走出的人影。
“久等了,两位远道而来,本该扫榻相迎,奈何我夫君今早才出城,最快也要三日才能回来,怠慢了客人,请莫见怪。”
知书达理的妇人,长衫襦裙,云鬓翠珠,然而——
不是,不是她娘!这不是她娘!
遗玉愣愣地站在那里,从满心期望到满心失望,跌落谷底的心情,一句话又怎能形容的了!
“...常公子,令妹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有何不妥?”
“并无,既然韩老板不在,那就下次再访吧,告辞。”
遗玉任由李泰环着她的肩膀,带着她离开,出了屋舍,走在街上,被腊月里的冷风一吹,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缓缓抬头,冲李泰扯动嘴角,道:
“呵、呵呵,咱们认错人了。”
看着她这比哭还可怜的笑容,李泰扶在她肩头的大手紧扣了一下,语带劝慰道:
“无妨,六诏不大,再找便是。”
她不语,陪着他走了一段,方才轻轻摇头,涩声道:“也许我大哥弄错了,他们根本就没到南诏来,韩厉他定会对我娘很好,我娘她好便行,我并不是一定要见她——不,不用再找了。”
倘若找到卢氏,便瞒不住卢智的死讯,要让她娘伤心,那她宁愿一辈子都不要见娘了,就让娘以为,他们兄妹三人还好好地待在长安城,在怀国公府的照拂下过着富足的日子。
“不找了?”李泰轻声问了一遍,眼她强撑着蓄了水雾的眸子不眨眼不落泪的样子,胸前开始发闷。
遗玉攒紧袖子下的双手,心一横,终是点头,道:
“不找了。”
他抬手在她头顶摸了摸,“那便不找了。”
她只需要有他,就行了。
***
寻错人后,遗玉不想在乾乞城多留,当天就要求李泰带她回普沙罗城去,李泰却坚持在城内多住了一晚,第二日才带着她离开。
回程时候不必赶路,行了七八日才抵达普沙罗城,重新在先前租用的房子住下,一路奔波,遗玉简单洗漱后,服了两粒助眠的药物,便抱着被撇在城里等了她小半个月的狸猫,躺在床上就睡。
南蛮年历比同大唐,一年亦是十二个月份,同样要过年,可风俗习惯却不同,这趟寻人回来,已将近新年,街上的当地人比以往要多上大半,到处可见喜庆。
李泰每日都会到乌蛮舍去拜访周夫人,连连被闭门谢客,半个月下来,搞得贵族区许多人都认得戴面具的李泰。
反观遗玉,那日一番昏天暗地的睡醒之后,虽表面无异,可李泰却明显地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比以前少了许多,话也少了许多,每天不是待在屋里研读同萧蜓在山里整理出来的药理手稿,便是由戴敬陪着,在夷人的居住地转悠,查看当地风土人情,学些彝族语。
等到李泰察觉的时候,她已是开始学一种当地的木刻手艺,整日拿着一块木头,拿她那把锋利无比的小刀子削削刻刻的,总之,没有一日是闲着的,她将自己的时间安排的很满,甚至连向往常那样凑到他跟前说话的时间,都被压缩了去。
这种类似被忽略的情况,令李泰心中的不满日益增长,这种不满,在腊月底的一天下午,他从外面回来,她在客厅雕木头,她见他回来连支应一声都没有时,终于告罄。
“拿来。”
“啊?”遗玉疑惑地抬起头,不知李泰伸手是管他要什么,没等她问,手里的小刀便被两指捏着刀片,轻松夺取。
“唉,你小心划到手!”遗玉吓得连忙将雕了一半的木头丢在桌上,就要去住他手,却被他抬头躲过,五指灵巧地一转,由刀尖改为拎着刀柄。
见她担心地眉头都皱起来,板起的脸稍作缓和,淡淡地开口道:“白蛮人日子不好过。”
“啥?”干嘛莫名其妙地和她说这个?
“所以你不需要学这个,去同他们抢生意。”他又转动了两圈手中的小刀,锋利的刀子在他修长的手指上绽着寒光。
“哈、哈哈,”先是一声干笑,而后化作大笑,她伸手在他胸前轻捶了一下,撇着嘴,道:
“哪个要同他们抢生意,你少乱说。”
见她笑容,他心情也好了些,道:“不是便好,去换身衣裳,这几日晚上普沙罗城会很热闹,我带你出去逛逛。”
遗玉稍一犹豫,便点头,“好,我倒想瞧瞧,他们是怎么过年节的。”
回屋去重新梳了头,换了女装,抱上在床上半睡半醒的花面狸,再出来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两人没带半个随从,从南区朝热闹的北区步行去。
城内四方街道上,不乏外地的商客,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梁的胡人和身毒人。等两人走进黑白彝混住的北区,那里的中心大街上已搭建起了巨大的篝火,没有灯笼,只有四面架起的半人高的火柱架子,没有张灯结彩,却有绿树繁枝上五颜六色的羽毛。
穿着黑白底袍的年轻男女,显然是精心收拾过的,换上新衣,戴上新饰,不吝在这样的节日里,展示自己的那份美好。比起大唐的儿女,夷人间的男女之情,要更开放,有在这样隆重的节日上,相互瞄对眼的,一经说和,便可准备婚嫁。
遗玉走在李泰身侧,左右打量,就发现不少男女光明正大地眉目传情,感觉有趣,心中的压抑也消减不少,正要向他询问当地嫁娶风俗,怀里的小东西却突然使劲儿蹬了她一脚,趁她撒手时候,“啊呜”一声,跳落在地上,朝着人群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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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阿诗玛
“小狸!”遗玉喊了一声,可那甩着长尾巴的花面狸,还是三两下就没了踪影。
这头她着急地朝前追赶,毕竟是陪伴了她半年多的小动物,虽然好吃懒做了点。可李泰却伸手拉住了她,不急不缓道:
“没事,别急。”
她反拉住他的手拖着他朝前跑,怎么不急啊,指不定天不亮就给人逮去烤肉吃了。
“是他。”
闻言,遗玉堪堪停下脚步,脑子一转,脸上带着狐疑之色,扭头道:“是他?”
“嗯,”李泰远望了对面的人头攒动,耳朵轻抖了两下,从夷人喧闹的乐器声中,辨出喧闹中一阵不同寻常的笛音。
遗玉反应过来,神色有些不耐,“他怎么追来了?简直是阴魂不散。”
从客谟镇起,就派人粘了他们一路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东主”,实则是有驯兽本领的姚一笛,没想到时隔半年,他竟自己亲自出马了,花面狸无缘无故地跑了,肯定是他在作怪,引他们过去,这安的是什么心。
遗玉想不通,总觉得姚一笛这个人对她的态度很古怪,就像是一个人在逗一只不愿理会他的猫一样,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李泰辨清笛声的方向后,便领着遗玉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道:“不用理会,他自会找过来。”
“姚一笛不会对小狸怎么样吧?”遗玉还是担心,她可没忘记,想当初姚一笛可是有拿那狸猫做烤肉的打算。
“不会。”李泰很清楚姚一笛为人,大蟒山一行才能将他算得死死的,遗玉得他保证,便放下担忧,随他走近人群。
节庆已开始,巨大的篝火中火苗跳耀,赤红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片街心,篝火四周空出一圈空地,有二十余名年轻的白蛮女子穿着彩褂在当中起舞,间或绑着腰鼓、吹着竹乐、缠头插羽的乌蛮男子。
普沙罗城的夷人们各自拿着小毯,拎了吃食等物,在附近席地而坐,美滋滋地欣赏着歌舞,互相搭话。正东处搭有一座大帐,里头设着酒席,是为大鬼主等普沙罗城贵族所设。
李泰和遗玉走到人群当中时候,远远便见着十几名贵族男女被前簇后拥地进了大帐落座,但也便不清楚哪个是大鬼主。
遗玉看那篝火边歌舞的夷人男女很是新鲜,就拉着李泰穿过席地而坐的当地人,走到前排去,有热情的白蛮人见他们没有毯子,便和同伴共用一张,让了一张给他们。
“谢谢。”遗玉道谢,白蛮人中有一些是能听能说唐话的,恰好借毯子给他们的这个男人就会。
“客气了,赶紧坐下看吧,”他说话有些大舌头,遗玉勉强听懂,“你们来的刚巧,再晚一会儿,怕是就看不见咱们普沙罗阿诗玛的表演了!”
遗玉和李泰挤在一张毯子上,拍了拍他的膝盖,小声问道:“阿诗玛是谁?”听着是个姑娘的名字。
李泰一边暗自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分神答道:“是六诏传说中的女神,各族最能歌善舞的未婚女子,都会被赞为阿诗玛,现多是指当地鬼主的女儿。”
“哈哈,小哥知道的真不少,”一旁的白蛮人听见李泰的解释,大笑两声,冲他们挤挤眼睛,道:“不过你肯定不知道,咱们普沙罗城现在的阿诗玛,说来可是你们唐人呢!”
几乎是片刻间,遗玉便想到前些日子在南区听到的传闻,当即好奇地朝前探头,视线越过当中的李泰,询问那白蛮人:
“是不是那位吕小姐?”
“咦,女娃娃认得?就是她啦,我们蒙德鬼主只有儿子,认了这么个义女,歌声好比山林中的云雀,跳起舞来就像是落日时的彩霞......”
一长串的赞美流溢而出,到后来说的话不自觉掺杂了彝语,遗玉不好打断他,侧耳聆听状,眼睛却瞅向大帐,忽然四周响起一阵类似鹿声的长鸣,人语声渐渐静下来,就连耳边的嘀嘀咕咕也停下。
再一瞧,篝火周围跳舞的白蛮姑娘都朝四周散去,剩下的乌蛮男人乐调一变,由方才的喜庆,换成了婉转的鸣唱。
未几,就见大帐中走出一道人影,伴着一声清澈嘹亮的嗓音,滑入人耳,那人影渐渐走近篝火,方现出身形来。
“啊撒朵朵起啦呦......”
遗玉压根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可却不妨碍她觉得这歌声美妙动人,那走近篝火的少女,一身纯黑的底袍,外罩着一件多色的彩丝银甲,雪白的缠头上缀着一朵朵银花,她玲珑的身体,随着歌声举手投足,无拘无束,落落大方,年轻而灵活的身姿向众人释放着难言的活力。
歌如云雀,舞若霞。这形容当真是不过也,虽然因为火光的阴影看不见那吕小姐的样子,但凭着这歌喉和舞姿,也是当得起那女神阿诗玛的称号了。
“女娃娃,咱们普沙罗城的阿诗玛如何?”
听见那白蛮人的炫耀般地询问,遗玉点点头,诚实地道:“唱的好听,跳的也好看。”
刚说完,便回过神,扭头瞥了一眼李泰,见他面朝的方向,亦是那歌舞中的阿诗玛,敏锐地察觉到他面具后面的眼睛正盯着人家姑娘瞧,她眨了眨眼睛,一手撑在他腿上半坐起身子,凑近他耳边,低笑道:
“你在看那位阿诗玛?”
这么特别的姑娘,就连她都看迷了去,别说是男人了,看看是没什么,可这么一动不动地盯着看,那可不行。
“嗯。”一声低应,李泰依然盯着篝火旁的那道人影,面具后的双眼闪着莫名的光芒。
遗玉听他应声,脸上的笑容更深,小手在他肌肉紧致的大腿上使劲儿挠了一下,便站起身来,还没抬脚朝后走一步,手腕便被扣住。
“去哪?”李泰回头,不解她的举动。
“你慢慢看,我去别处转转。”遗玉瞥了他一眼,便拧着手腕想要挣脱他的手。
“怎么了?”李泰就是再迟钝,也发现她这是在闹别扭。
“哈哈,”边上那个白蛮人见到两人拉扯,笑了几声,道:“小哥,女娃娃这是生气啦,谁叫你一直盯着咱们的阿诗玛瞧。”
被外人打趣,说中了心思,遗玉耳根发热,干脆就伸手去掰李泰的手指,小声道:“我才不是生气呢,就是去别处看看。”
远处的火光浮上她白皙的脸颊,因羞恼而变得水汪汪的眼睛,李泰眼中映入她这模样,就觉那微微颤动的眼睫似是一根羽毛在他心头拂过,心思一动,亲近之意由生,奈何此处是大庭广众之下,知她脸皮子薄,扣在她手上的拇指摩挲了一下她腕侧细腻的肌肤,声音柔和了下来,道:
“我陪你。”
说着,便也从地上站了起来,拉着她朝人群后方走去。
“呀!”身后歌声乍歇,被一声少女的惊叫声取代,紧接着,遗玉在人声喧哗之前,耳尖地听见一声尖叫——
“啊呜!”
她一转身,就看见篝火旁,那普沙罗城的“阿诗玛”已停了歌舞,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挂在胸前的一团黑乎乎的毛球。
“是小狸!”遗玉一眼就认出那毛球是什么东西,刚出声,花面狸就从“阿诗玛”的身上跳了下来。
“快抓住它!它抢了我的——”少女“阿诗玛”先用唐话大喊,见只有两三人上前围堵那画面狸,便又用彝语喊了两声,当即,四面同时跑出数道人影,七手八脚地捕抓起四处乱窜的花面狸,有甚者,还抄起了手中的乐器,一下下追打着那小东西,几次险险砸在它身上,那力道“砰砰梆梆”的,足以将它敲成肉饼饼,吓得遗玉心惊肉跳的。
李泰却没注意前面的热闹,眯了眼环顾着四周,竖起耳朵,待寻那隐在暗处作梗之人,稍不留神,没听见遗玉的说话声,就被她挣脱了手腕,跑了出去。
“别打、别打啊!小狸、小狸过来!”
遗玉蹿进鸡飞狗跳的人群中,一边制止着“行凶”的乌蛮人,一边试着叫喊那花面狸,让它停下捣蛋,到她身边来,可乌蛮人听不懂她的话,就连那花面狸也不搭理她,继续在人群中上蹿下跳的,一会儿蹦到那个肩上,一会儿跃到这个头顶,整个场面,简直是一团乱。
遗玉追着那花面狸绕着篝火跑,还算灵活地躲过一个个扑上来的乌蛮人,一阵人仰马翻后,眼见那小东西在前方三四步处停下,她脚步未停,一点地便朝它扑了过去,余光瞄见对面同样扑过来的银色身影,脚上想刹车,已是来不及!
“嘭!”
“唉哟!”
狠狠地一个撞面,两个女孩子同时向后倒去,遗玉要幸运些,被追上来的李泰从后面扶住,那“阿诗玛”就要倒霉些,仰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狠狠地摔了一下子。
遗玉来不及道歉,看见斜蹿出去的黑球,不顾方才崴脚的疼痛,一咬牙,便扶着李泰的胳膊站直了身子,转身一弯腰,稳稳地擒住了罪魁祸首!
“玉儿!”
不等遗玉将花面狸抱起来,背后传来一道惊慌的叫声,她蹲在地上,缓缓转过身去,错过李泰的衣摆,就见从大帐的方向,快速步来一名唐装的妇人,小心翼翼地扶起地上的“阿诗玛”,待看清那张无数次梦到的脸庞后,遗玉瞬间僵硬了身子,如遭雷击!
(一更到,二更12点以前发,相信有亲已猜到了一些,待看下回分解,哈哈。)
第二十六章 玉儿、玉儿
(粉红1150加更)
“嘶,娘、娘,您先动我,痛死了。”
“好、好,娘不动,你这是摔着哪儿了,真不叫人省心,一会儿不瞧着你就磕磕碰碰的。”
“娘——我又不是故意的,是那个野猫叼了我的坠子,那可是蒙德大叔送我的乌蛮舍托,怎么可以弄丢。”
“你这孩子,那么多人帮忙抓,你去凑什么热闹,你......”
篝火旁一对母女的相处,看在外人眼中,自然是一副温馨,可是落入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睛,却是三百多个日夜,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
“啊呜——”花面狸被抓痛身子,低叫了一声,仰起脑袋,却被一滴水珠溅在头顶,它眨眨小眼睛,盯着头顶主人的脸,歪起脖子,抬起一只爪子按在她的手上,又低低叫了一声,却不得半点反应。
“娘...”一声低哑的叫唤出口,迅速被淹入周围的喧闹中,脑中突然掠过几道念头,遗玉抬手紧紧捂住了嘴,扭头过头不再去看那日思夜想的人影,止不住的泪水却从眼角涌出。
祖父没了,大哥死了,娘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不能认。
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李泰看着她的反应,便知她此刻想法,心中一声轻叹,怜意顿生,拦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低声道:
“回去吧。”
遗玉点头不语,生怕泄露了苦涩的哽咽声。
“喂——你们别走啊,先把东西还我!”
遗玉没回头,李泰从她怀中的花面狸嘴里,扯下一条坠着黑石头的项链,反手丢了过去,准确地落在“阿诗玛”伸出手掌上。
“那位小姐,你没事吧?”关心的询问声出自妇人之口。
遗玉背对着她,摇头不语,手将嘴捂的死紧。
“我娘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吭声啊,好没礼貌。”
“玉儿,不许无礼。”
听着这熟悉的称呼用来唤另一个人,遗玉心中不知是何种的酸涩。左脚一动,刺痛袭来,让她的脑子又清醒了几分,想要赶紧离开,可却挪不动半步,私心想再听她的声音,哪怕多一句也好。
说话的功夫,大帐又有几个人赶了过来,身后的彝语夹杂着唐话,是几个男人的声音,短暂的交谈后,叫住了欲离开的李泰和遗玉。
“两位留步,在下吕望,同你们一样是中土人士,即是相见便是有缘,不妨同入账饮一杯?”
这彬彬有礼的问询,叫李泰蹙了下眉头,透过面罩看着对面一身儒雅的中年男子,略变了嗓音,道:
“不必。”
“呵呵,原来是你,常公子既然不愿,那吕某也不强求,再会了。”
这中年男人显然是认出李泰的面具,想起他就是这阵子总在乌蛮舍求见周夫人的外商常四,对李泰拱手一揖,便伸手去扶起自己的女儿,领着几个人一同回大帐。
遗玉听到身后离开的动静,总算忍不住回过头去,可这一眼看去,望着那妇人火光下的侧脸,竟是再难挪开目光,心中千百个声音在教唆着她:
喊啊,快喊,那是你娘啊,那是你娘!
“娘,您别担心,我就是摔了一下,这会儿已不如方才痛了,可惜,人家今天的舞还没跳完呢。”
“还跳什么,赶紧回家去。”
“啊?不行,等下还有吹火表演呢,我要留下来看——爹,您倒是帮我说说情啊。”
“说什么,不听话的丫头,就会闯祸,听你娘的。”
“叫你爹也没用,乖乖地同娘回去,叫周夫人来看看,是不是哪摔出毛病了。”
“娘——”少女一声撒娇地拖长了字音,怎知耳边,竟响起了回音?
起初只是一声含糊不清地低语,再听时,却变成了沙哑的哭音,少女方才知这不是她的回音。
“娘......娘,娘!”
听见这声呼唤,将近大帐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最快是那少女“阿诗玛”,最慢是她挽着的中年妇人。
不远处的篝火旁,两道人影相依站着,个头只及她身边男子肩高的姑娘,穿着一身草绿色的襦裙,头发挽成双髻,发丝有些微乱地贴在侧脸上,被火光映的通红的脸庞,一双明眸闪着水光,紧紧地望过来,诉着难言的思念和委屈,叫人莫名感到心揪!
“...玉儿,”妇人愣愣地望着那绿衫的姑娘,嘴里呢喃了一声。
“娘,您怎么了?”
“我、我的玉儿...是我的玉儿...”
“娘?”被叫到名字,没注意到一旁父亲的色变,少女“阿诗玛”轻晃了下妇人,却在下一刻被用力拨开了手,就见妇人哭喊着,跌跌撞撞地冲向火光那头。
“玉儿、玉儿!”
“娘!”
看着朝自己奔过来的卢氏,遗玉的思念彻底垮掉,松手让狸猫跳了下去,挣开李泰的怀抱,顾不上脚腕的痛,哭着迎了上去,三两步扑进了卢氏的怀中。
“娘、娘、娘......”不再熟悉的香气,可依旧有娘的味道,遗玉死死地搂住卢氏的腰,趴在她怀里,流着泪,一声声地叫着,活像是要把这三百多个日夜欠的,都补回来。
“玉儿、玉儿,好孩子,你、你真是我的玉儿么,”卢氏双手搂着她纤细的身躯,语无伦次地在她身上来回摸索着,哭声中尽是辛酸,生怕这又是一场梦,醒来人就会不见了。
这母女团聚的一幕,落在旁人眼中,感受却是各不相同,不说周围在场数千普沙罗城民不明所以的骚动,化名成吕望的韩厉,静静地看着那对相拥而泣的母女,儒雅的面孔上,阴晴不定。
“爹,”少女“阿诗玛”视线不离那对母女,眉头皱起,轻声对一旁的韩厉道:“这便是娘的女儿吗?”
“嗯。”
她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展开口,似笑非笑道:“就是她同我很像啊。”
一只捣乱的狸猫,引得失散一年多的母女团聚,躲在暗处的黑底袍少年摇头轻笑一声,转动了一圈手中的短笛,转过身,没入人群中。
***
篝火附近,一间房屋里,宽敞的大厅中,坐了五个人,遗玉被卢氏搂着在毯子上坐下,母女俩这会儿已没了泪,眼睛都红红的,握在一起的手紧紧的,谁都不肯先松开。
“孩子,叫娘好好瞧瞧,不过一年,叫娘都有些不敢认了,看着个子是长了,怎么愈发瘦了?”
“娘......”
自坐下起,卢氏就这么不断地念叨着,眼睛不离遗玉,不住地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在她头上摸摸,一会儿在她肩上掐掐。
李泰坐在两人对面,看着遗玉不语,他身边的狸猫知道闯了祸,缩成一团。韩厉轻咳了一声,递了个眼神给身边的女儿,对方意会,便笑着出声打断了卢氏的絮叨:
“娘,瞧您高兴的,都不知怎么好了,也不给女儿介绍一下,这便是妹妹了吧?”
遗玉对她那一声“娘”很是敏感,握紧了卢氏的手,抬头看向出声的人,方才在外头没有细看,这屋里灯火明亮,离近了看,不觉惊奇地愣了下。
黑袍彩丝银甲的“阿诗玛”,果然有着同歌声舞蹈一样漂亮的脸蛋,弯弯的柳叶眉,直挺的鼻梁,明亮的眼睛,同是“玉儿”,这是相较遗玉更明媚的长相,但是此时笑起来,却是像极了她!
这像,并非样貌,而是神情,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这份相似来。
“娘?”遗玉轻唤了卢氏一声,只等她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哦,玉儿,娘同你说,这是——”
“还是我自己介绍吧,”少女“阿诗玛”又是一笑,看着遗玉,声音清亮:
“这里也没外人,便不用假姓了,我爹姓韩,我同你的名字一样,都带个玉字,不过,我不叫遗玉,我是韩拾玉。”
卢遗玉、韩拾玉,遗玉、拾玉。
默念了这两个似乎别有含义的名字,遗玉冲她点点头,道:“韩姑娘。”
不等她应声,便一转头,对上韩厉温文带笑的眼睛,脸上神色一变,年轻的面孔上,带着极不相称地严肃和冷漠,叫人不觉就会想要避退,这是只有历经了严酷的生死之后,才会有的强硬气势。
“韩厉,”遗玉直呼他姓名,“我要同我娘单独谈谈。”
“可以啊,”韩厉好脾气道:“岚娘,你带玉儿回你房里去说话吧。”
卢氏皱眉,遗玉冷声道:“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不是在你这里谈,是要去我那里。”
说完,便起身,拉了卢氏起来,冲李泰使了个颜色,便率先朝门外走去,余光瞄见门口堵上来的两个乌蛮武人,便听韩厉朗声道:
“来人啊,送夫人。”
李泰手腕微晃,指间的瓷珠便消失不见,他侧头看了一眼韩厉,走在母女俩身后,出了大门。
“爹,您怎么能让娘同他们走了呢?”望着卢氏没有回头的背影,韩拾玉不满地扭头冲韩厉道。
“不然呢?”韩厉神色从容地端起案上的茶杯,道:“普沙罗城的武人本就少,不能再损失了。”
(晚了,先抱歉,祝大家身体健康,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十七章 清晨的抱怨
竹床上,母女盖着两条被子,躺在一个被窝里,遗玉靠在卢氏肩头,默默地听着她的讲述,不插一言,脑中却将她娘的话自动过滤一遍,分析出实情。
贞观九年,十月末,恰逢房卢两家因为争子一案对簿公堂,卢氏被韩厉施以巧计带离长安。
卢氏受制于人,态度强硬地要求韩厉将她送回去,可却被韩厉一番言辞说动,只道是房卢两家一案,她是最关键的人物,时隔十三年,卢智三兄妹无人认得,可早晚有当年人会从卢氏身上发现端倪,到时候,卢家上下便是个欺君之罪,保不准是会因此败落,三兄妹也会受到牵连,卢智的仕途更是无望。
这番严重的后果分析下来,韩厉便劝卢氏,要她随他先行离开长安,只当是被安王余孽掳去,好叫房乔等人抓不住把柄,待到风平浪静,再说后话。
卢氏思前想后,本就心眼不多的她,并未觉到这是韩厉的缓兵之计,一路上对他不理不睬,半个月也不见得说上只字片言,韩厉耐性十足,几经周转,匿去行踪,带着卢氏来到了他早年游历曾至的六诏诸部。
韩厉早年收养有一女,姓韩,原名不详,但是引见给卢氏的时候,便作名韩拾玉,偏巧这个比遗玉大上一岁的女孩子,神色像极遗玉八分,性情精怪可爱之处,亦有遗玉影踪,卢氏心寄儿女,又最珍爱幺女,韩拾玉有心接近讨巧,便渐渐将思念寄在此女身上,聊以慰藉,对韩厉也不再总是冷脸相对。
后在韩厉的安排下,卢氏怜此女孤苦之身,思及遗玉,便将韩拾玉收做义女,在普沙罗城,默许了韩厉对外自称一家三口的行为,实则是有虚无实的假夫妻。
韩厉对卢氏也真是够用心良苦的,怕她思念成疾,不单弄了个女儿给她,又带她结识了普沙罗城当地的贵族,贵族的大妻们,同卢氏交好,时常串门,教她彝语,再让她教习唐话,卢氏是个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性格,这么一来,就算她足不出户,也不会有多少闲功夫去想别的事。
这还不够,每隔两个月,韩厉便会拿来从京中传来的书信给卢氏看,禀明卢家上下的情况,尤其是卢氏三兄妹,事无巨细,面面俱到。
然,遗玉听后,却觉得心头发凉,韩厉并非报喜不报忧,从卢氏口中说出的一桩桩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却是一个个编的囫囵不破的故事——
卢俊被安排进了长安北营,走了武人一途,卢智在贞观十年的科举中,虽不入三甲,但却被任了个五品的礼部郎中,遗玉年初生了一场病,无大碍,十三生辰一过,怀国公府上门求亲的人,又多了起来......
“两地通信不便,我上次听说你们的消息,还是十月里,”卢氏拍着遗玉的手背,道:“你这次随着《坤元录》的巡游队伍出行,可是吃了不少苦吧,哪里跑过这么远的路,同娘讲讲,你大哥和二哥,眼下可好?”
在外有额发垂丝遮挡,入夜又难辨详细,卢氏也未察觉到,遗玉脸上和脖颈上的疤痕。
“好,”遗玉将头埋进她胸前,声音很轻,“他们很好,大哥若不是当了官,这次还能同我一起出来呢。”
卢氏的半辈子,都活在谎言中,遗玉实在不愿意再骗她,这才犹豫到底找不找娘,见不见娘。可是,临了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同她说不了实话。
遗玉从不怀疑卢氏的坚强,也许她比自己更能承受父死子亡的现实,可是她说不出口,或者说,她现在说不出口。
同萧蜓在一起半年,她多少是会些切脉望相的本事,卢氏的身体情况,她摸着腕脉,能看出一些迹象,卢氏同她一样,有妇病,肾属水,过而太阴,她是初潮落下的病根,卢氏怕是这一年来的忧心伤脾,才牵连肾水过凉。
这种情况,最忌大喜大悲,恐会至肾伤,母女俩方才相见,是为喜,再听噩耗,定是会伤身伤神。最好的办法,还是先调理一段时间,再将事情一点点告诉她。
转念一想,遗玉又对韩厉此人看法更复杂了些,这人诡狡十分,难怪不怎么担心她同卢氏碰面会揭穿他的谎话,就算没有卢氏身体因素这一层,遗玉也不会在此时就告诉她真相。可他对卢氏,又何尝不是用心良苦,煞费心机,一往情深之痴,叫人唏嘘。
韩厉、韩厉,这般人物,究竟是卢氏逃不开的情障,还是孽缘?
“这一年多,娘连个平安信都没给你们捎去,肯定让你们着急坏了,对不起,娘也写过书信想要捎给你们,可是又怕给你们带去麻烦。”
韩厉告诉卢氏,长安城风声很紧,若同卢家联系,难免走漏风声,甚至有可能让卢家被人冤害同安王党有牵扯,这才只单面说了遗玉他们的假消息给卢氏听。
***
一夜彻谈,日出熹微,遗玉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给睡的正沉的卢氏盖好被子,套上外衫,摸了摸趴在床尾缩成一团的花面狸,出了卧房,就见坐在客厅中衣冠整齐的李泰。
“你昨晚没睡?”遗玉皱眉小声问道,走到他身边拿起竹筒倒水喝。
“刚起。”当初中梦魇时候,几日不合眼都看不出异状,这一夜不睡,遗玉也瞧不出他说的是真话假话。
她喝下一杯水,嗓子润过来,低叹了一声,轻声道:“我没同我娘说,韩厉他......”
她大致将韩厉如何蒙蔽了卢氏的事同李泰讲了一遍,虽他当中一语不发,但遗玉知道,他有在认真听。
“既然那位周夫人还是不肯见你,我们暂时也离不开普沙罗城,我想先将我娘的身体调理好些,再作打算,韩厉俨然已是此处的地头蛇,我怕他再生事端,今天上午,我准备去见他一面,谈一谈,你觉得呢?”
“你自己去?”
“是,”遗玉点头,“目前韩厉是不敢对我如何,我要单独见一见他,谈过之后,有些事才好打算。”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神色变幻,思及深处,露出心思复杂,并不避忌李泰。
李泰见她当着他的面就出神,并不出声打扰,一手抬起斜撑在耳侧,面无表情地观察着她脸上或具或细的神色变化,须臾,方突然开口道:
“抬腿。”
“嗯?”
“左腿。”
“啊?”
两声疑惑后,遗玉还是听话地抬起左腿,却被他伸手握住了脚踝,她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肩膀,稳住身形。
“做什么——嘶。”
李泰拇指按在她脚部肿起的地方,没理会她的抽气声,用上两分力道,左右轻推,很是老道地将淤血揉开。遗玉昨夜喜极,便没在意先前崴了脚,这会儿被他按着,只觉生疼生疼,不敢呼痛,怕吵醒卢氏,只能小声道:
“你、你轻点,痛。”
李泰抬头瞥了一眼她难看的脸色,语调淡淡地开口道:
“我还当这点伤你不会痛。”
“昨晚是不觉得啊——嘶、痛、痛,你轻点啊。”事实说明,不是每一句话都能还嘴的,脚上手劲儿再增,遗玉冷汗都快冒了出来,按在他肩膀上的手用力一抓,压低了嗓音,小声埋怨道:
“你现在就会欺负我。”
“嗯?”面具后的眼睛盯着她的,带着不解。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遗玉不示弱地看回去,过了一会儿,脚上没那么痛了,她便撇过头,继续小声道:
“你现在待我,都没有以前好了。”
李泰手上动作一顿,不知她从哪里来的这种想法,于是问:“怎么说?”
“说法多了,”遗玉侧头看着掩实的卧室门,倒真一件件地数了过来,“往远了说,咱们在长安,在密宅时,你每日教我下棋射箭,又给我找好些杂书解闷,还时常送我些小玩意儿。在王府时,你帮我修了药房,寻各种纲目给我瞧,又帮我采买药材,不用我操心半点。在宫里那几日,你还知陪我去赏雪赏梅,去宫外赏月看灯。”
回忆起过去的日子,两人点点滴滴的相处,不知不觉间,已是有了那么多的牵系,可在瞧瞧现在,遗玉嘴巴一撇,心生委屈,便不顾及其他,直言道:
“真算起来,自从咱们四月里住进大蟒山后,你就待我一日不如一日了,教我使暗器的时候,每回都凶巴巴的。晚上我要是同蜓蜓姐聊天,吵到隔壁的你休息,第二日你一准给我脸色瞧,整天都不同我说一句话。你可记得,有次小狸抓破了你一件袍子,你差点把它掐没了气儿,吓得它几天都吃不下饭,见了你就跑,连带我也一起不受你待见。”
这件事,李泰自然是记得清楚,那件袍子是夏天闷热时候,她特意给他缝的一件单衣,奈何他只穿过一次,便被一个畜生毁了去,后来倒让她躲了他三四天,原也是为了那个畜生。
压根儿看不见李泰眼中的凌光,遗玉越说越觉得委屈,回过头,语带怨气道:
“往近了说,不算昨晚和这会儿,这十几日,你每天同我说过的话,一个巴掌都数的过来,不理我便算了,就连我喜欢雕个木头你都不让。昨晚带我出去逛,你还、还——还盯着别人猛瞧,是没见过漂亮姑娘怎地?”
脸皮子发热,她掩饰地轻哼一声,抬眼看屋顶,说来说去,最叫她生气的还是这一桩。
这振振有词的指责,若是换了别人,纯属是自找没趣,李泰怕也就忍得眼前这一个人,这般口气同他说话,松手放开了她的脚踝,让她两脚站稳。
“还有什么?”
遗玉抱怨完了,听他一声不愠不火的问话,就开始后悔,暗恨自己同他说话,有时就是不经脑子。她当即便收敛了嚣张的神色,耷拉下脑袋,闷声道:
“没了。”
“离京快一年了,”李泰换了一只手撑在脑侧,抬起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捏在掌心把玩,低声道:“你这不识好歹的性子,倒是一点都没变。”
遗玉皱眉,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还嘴,就听一旁门声“吱呀”响动,心一跳,“嗖”地一下便将手从李泰掌心抽出,又连退三步同他拉开了距离。
拨了两下头发,才扭头冲走出来的人影,露出一抹浅笑,动作一气呵成,道:
“娘您起啦,怎么不再睡会儿?”
“睡好了,”卢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温柔至极,又一转,面向当座的李泰,行了一礼,道:
“见过殿下,昨晚不知殿下身份,多有怠慢,万望殿下不介。”
见她娘这般谦恭地同李泰说话,遗玉忽略去心中的古怪,暗暗冲李泰使着眼色,她昨晚是将他常公子连同魏王的身份一并告诉了卢氏,却没说及两人已有婚约在身,然这事方才没同李泰通过气,眼下就怕他露馅。
李泰却看也没看一眼遗玉,对卢氏点头,道:“出门在外,不必多礼。”这字面上的客气,单从声音听不出半点喜怒。
“是啊,娘,”遗玉见他没有拆台,松了口气,上前挽住卢氏手臂,不吝夸赞了李泰两句:
“殿下人很好的,这一路上多亏他照顾我。”
卢氏搭上她的手背,冲李泰又是一礼,态度依旧恭谨,“小女性格温软,这一路上,想是没少给您添麻烦,真是多谢您照拂了。”
李泰面具后的目光,落在眼前妇人面上,不动声色地观察之后,迟迟开口,道了一声:
“这是应该的。”
听这若有所指的一句话,遗玉心便咯噔一跳,扭头去看卢氏,见她面色无异,方才放下心来,抬眼小瞪了一下李泰,暗自庆幸她娘的迟钝。
“不知殿下这一行,是打算何时回京?”卢氏问道。
在这点上,遗玉刚才和李泰通过气,他也没再说些有的没的吓唬她,道:
“归期未定。”
(今天一更到,加更稍晚)
第二十八章 一会韩厉
(粉红1200加更)
在普沙罗城,处处可见架空屋底的干栏式建筑,用以防潮防冲,但只有乌蛮舍的贵族,有资格盖起干栏式的多层小楼,独门独院更是少有,而作为外来者的韩厉,却能独拥一院。
纯竹木搭建的小楼,夏季十分两双,冬季微凉,三楼上,遗玉和韩厉对坐在向东的栏杆旁,坐着的皮绒混裁的毯子,两人当中的茶案旁有小炉烧着热水,水滚之后,韩厉慢条斯理地起水,滤茶,入壶,压盖,将茶泡上,动作并不十分精细,手法不甚老练,可是每一步他都做的很认真。
“不是什么名茶,便不作解了,只是味道较淡,我甚喜欢。”韩厉将茶壶放好,冲遗玉温文一笑。
“无妨,我并不是来品茶的。”遗玉将目光从他手上的动作,移到他脸上的笑容。
“说的也是,”韩厉道,“不算昨晚的话,这该是我们第一次见吧。”这么说,可他神态语气却好像不将遗玉当成外人,只把她看做一个小辈。
“还有去年你掳人的那回。”
“呵呵,那次不是没见着么。”
“我昏迷时你是否见过我,我不知道,但你同我娘在隔壁说话时,我却见过你。”从铜钱大小的墙缝上窥听了上一代,一场持续二十多年的痴恋,凭一句“我心悦你”,叫她记忆犹新。
“你——”
“一墙之隔,有孔隐于壁,我尽数窥得。”遗玉坦言。同一个聪明又理智的男人交流,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绝对要清楚自己的目的是什么,这是和李泰一年的相处下来,她总结出的一点。
韩厉沉默了片刻,对遗玉不似一个十三四岁姑娘的表现,多少还是有些意外的,虽打听到许多有关她的事,又从卢氏那里听说许多,可真正同这个孩子直面交谈的时候,他才发现,之前还是有些低估了她——他所爱的女子,所出的三个孩子,不只一株奇葩。
“我娘被你掳去之后发生的事,我已大概知晓,”遗玉神色微冷,“包括你骗她的所有事。”
“茶泡好了。”韩厉似没听见她话里的指责,提起茶壶将两人身前的被子各自斟至八分,滴水不漏,放下茶壶,抬手示意她,“请。”
遗玉看了一眼杯中漂浮的两瓣茶叶,两手捧起,轻吹一下,道:“若我没猜错,你当日自称是要带着我娘远离纷争,可是长安城的消息,你却知之甚详,是吗?”
神色暗下,韩厉道:“我知,世伯已故,你大哥含冤而亡,卢俊下落不明,国公府被长孙家打压,你被卢家当成弃子,撵出了长安城。”说到这里,他抬头,诚恳地对遗玉道:
“不管你信不信,我接到这些消息,就派人去了长安城,想要接你过来同你娘团聚。然两地通信不便,一来一回已是几月过去,人到时,你已同魏王离京巡游。在我心里,岚娘最重,你是她的爱女,我怎会忍你受苦?”
这番话,再配上这神情,换个人,怕就心软,只觉眼前这儒雅君子是有一副好心肠在,叫人信服,然,遗玉听候,默看了他片刻,忽就笑了起来,无关喜,无关怒,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你不信。”韩厉无奈地一叹,低头饮茶时候,但听她笑声答的话,目中利光连闪,心中又叹又惋。
“韩厉,你当真是诡狡至极,我不信你,我为何要信你?就算不承认,可我身上依然留着房乔的血,我们不光是娘的骨肉,也是房乔的骨肉,你算计了他十几年,临了还送了个假儿子给他,你恨房乔深入骨髓,又怎会真心待我们兄妹,哈哈,接我过来?你眼下想的,怕是怎么利用我才对吧。”
“......卢智,卢智,智也。”韩厉喃喃一句之后,再抬头,脸上笑容尽收,转为平和,道:“不信便罢,我们不争辩这个,且来谈谈你娘的事。”
遗玉转了一圈手中茶杯,道:“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谈我娘的事,你掳她、骗她、哄她、瞒她,蒙蔽她,对她使尽心机,你告诉我,你这样做,同你憎恨的房乔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心里只有你娘一个女人,而他做不到。”韩厉很是平静地说出这句话,遗玉猜想,这恐怕是今天他说的头一句老实话了。
“所以,若我不来,你打算如何?瞒她一辈子,不让我们相见?”
“这就是我的事了。”
“你太自私,这样将我娘留下,你以为她见不到我们,只能听到那些假的就像真的一样的消息,就会开心吗?”
“十几年前,我就是不够自私,才害得你娘流落天涯,现在这样很好,我可以尽心尽力地照顾她,不怕她会出事,只要能让她高兴,我几乎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遗玉视线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然,你又如何得知你娘现在过得不快乐,难道你告诉她真相,将她带回长安,要她为你操心,为卢智落泪,为卢俊着急,为卢家伤怀,这就是快乐?”声调渐渐拔高,韩厉眉头已是打结。
遗玉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低头饮起温热适口的茶水,微苦略甘,不合她喜好,她却一口一口地细细品来。
“滴答”、“滴答”,六诏气候湿暖,时常有雨,屋外的落雨声绵绵细细,将遗玉引回了神,扭头看向围栏之外,在这少有的三层小楼上,大片的屋檐房舍尽收眼底。
绿白相间的普沙罗城,真的很美,晴时的天空蓝的透亮,雨时的城市净的让人心宁,友善的白蛮人,爽朗的乌蛮人,来往的商旅造就繁荣,简单的统治背景,都叫这座城市变得快乐且迷人。
进城的头一日,她就同李泰说过,这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现在看来,亦是半点没错。
***
骤雨初歇,遗玉被韩厉送到楼下,道:“不用送了,我带有人来,不会走失。”
韩厉并不勉强,“那你慢些,路面多卵石,雨后易滑倒。”
“嗯。”
遗玉朝他抬手行了一礼,提起及踝的裙摆,下了阶梯,踏在湿漉又光滑的石板路上,独自朝着远处的院门走去。
门口没人守卫,她伸手一拉,便将竹门打开,迎面碰上两人,左右一看,便先向左边的老妇点头一礼,道:
“周夫人,”接着又看向搀扶着她的少女,问候道:“韩小姐。”
原想着这周夫人就同韩厉有关系,现在看来,关系应是不错才对。
“咦,你怎么来了?”韩拾玉一脸惊讶,又探头看看遗玉身后,皱眉道:“我娘呢?”
听这称呼,遗玉笑而不语,不是她小心眼,而是知这韩厉的养女绝不像表面看的率真简单。
这边遗玉笑了起来,并未注意到一旁周夫人一瞬间骤变的脸色,遗玉侧身给两人让路,示意她们先行,待她们进门口,方才从门离开。
周夫人被韩拾玉挽着朝前走了两步,心思一动,回过头去,正见遗玉转身离去的背影,当她视线掠过一抹银光时,瞳孔猛然紧缩。
“婆婆、婆婆,你怎么了?”韩拾玉摇了摇周夫人的手臂,轻声询问。
“那个姑娘是?”那天见她,还是脸上带疤,一身男装打扮的野丫头,跟在故人之子的身边,看他让垫于她,又看她端茶奉水,只当是个机灵又得宠的随侍。
“她啊,嘻嘻,您等下还是问我爹吧。”
***
昨日下了一场雨,温度不降反升,李泰早起便出门去乌蛮舍,雷打不动地请见周夫人,遗玉同卢氏逛了会儿年庆草集,卢氏肚子不舒服,母女俩便回了南区住处。
自前晚遗玉带了卢氏回来,李泰便挪到隔壁去住,留下大间给母女俩,卢氏过意不去,被遗玉劝了半晌,才高高兴兴地陪女儿一起住下。
“娘,喝水。”遗玉捧了温水递给卢氏,这一趟李泰随行的属下,亦有女子在内,不若在王府中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也是进门有水喝,天冷有加衣。
“还难受吗?”在床边陪卢氏坐下,遗玉一边关心地问道,一边拿过卢氏的手腕,指腹点在她脉搏上探试。
“好多了。”
“您月信是这两日吗?”年近四旬还来月信的妇人大有人在,加之从韩厉那里走前,被嘱咐要这两日要特别注意卢氏身体,遗玉探出她脉息有异,便问,哪想卢氏先是一愣,而后惊讶地反抓住她的手,道:
“玉儿,你、你,你是不是已——”
遗玉不等她问全,便将自己初潮来过的事讲给了她听,这是女儿家的大事,卢氏自当多问了几句,确认那阵子有人教她使用细物后,才放下心来。
她便趁机问了卢氏些月信来时的反应,当知不妙,心中起忧,卢氏嘴上说着没事,实则脸色都有些发白。
“娘,我这里有名医炼的药丸,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需,您就先吃上一粒,看看是否会好些。”
遗玉想起萧蜓临别送她的东西,知卢氏同她病症相似,不怕错药,就去取了来,那盒子粉艳丹红的药珠子静静躺在檀木盒中,仅仅少了两颗。
(加更到,今晚没了,亲们早点休息。)
第二十九章 你就不用去了
在蒙舍诏普沙罗大城,遗玉度过了贞观十一年的新年,李泰高价在乌蛮舍买到了一处空闲的小院落,初二遗玉他们便搬了进去,母女俩忙活了三四日采买东西,将这暂时的住宅重新装点了一番。
小院一楼后连着一间简搭的灶房,是以前在这里住过的唐人留下的,卢氏似要弥补回过去一年多不在女儿身边的日子,一日三餐都不假他人之手,自己下厨做给遗玉吃。
遗玉自乾乞城寻人错认回来后,就少见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整日跟在卢氏后头忙活,不觉累,反而每天都过的紧实有趣,母女俩整日腻在一起,绣绣花,做做饭,逛逛城,初八那天还一同上了城外的山林,摘采些野菜药草等物。
除了不能讲的,遗玉每日都会同卢氏说些这一路上的人文风情,又言在路上结交了一位好友,能文能武,是个女侠,还是个大夫,自己也跟着她学了几手医疗药理,这俨然是在讲的萧蜓。
遗玉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还是被卢氏发现了。当娘的见到闺女原本白净的小脸上多了这瑕疵,当然先是惊怒,而后心疼的当场就落了泪,遗玉只道是在路上遇见了劫道的,才弄成这样,哄劝了半日才好。
身为人母,卢氏心里埋怨李泰一行没能看护好女儿,可将李泰当成常公子看,又曾救过她们母女于水火,思前想后,便也没给李泰什么脸色瞧,只是每见着遗玉的疤痕,心里便觉得难受。
从过年到现在,半个月来,韩厉只上门找过两次人,那韩拾玉这几日倒是天天来,可卢氏终归对她只是怜意,眼下遗玉来了,虽对韩拾玉仍旧关爱有加,可三人待在一处时,卢氏言行举止,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
这天,外头下着小雨,遗玉和卢氏正在楼上绣物件儿,早上做的几样点心在案头摆着,又有一壶好茶去半,茶叶是遗玉从李泰随行带来的货物里淘出来的上品,味苦香醇。
“嘿嘿,娘,您瞧,像不像。”遗玉一手递给卢氏看绣布,一手指着趴在栏杆边睡觉的花面狸。
卢氏瞅瞅那狸子,再看看素面的绸布上一团黑麻麻的东西,伸手拍了她一下,笑斥道:
“绣的这是什么,只当是一片乌云去了。”
“那您帮我改改啊。”遗玉笑着将绷子塞进她怀里,伸手捏了块点心放在嘴边咬了一口,就听卢氏有些惊讶道:
“这下着雨呢,怎么就跑来了?”
听这话,遗玉抬眼,就见屋门口多了一道人影,却是那三五天没来过的韩拾玉,没了同自己相似的笑,她侧隐在门框边,一脸怔忡地看着卢氏,背后是屋外的连连细雨,更衬她形单影只,顾影自怜,失意之处,惹人生怜。
“站那做什么,快进来啊,”卢氏见她不动,便放下绣物,起身走上去拉她进屋,手摸在她身上,当即轻斥道:
“这种天,还穿这么薄,是想着凉吗!”
“娘...”韩拾玉反手抱住卢氏的胳膊,将头靠在她肩上,声音软软道:“爹她说会打扰您,不叫我来看您,可我几日没见您,实在想的紧,这才偷跑出来,您别生气。”
卢氏听了心软,环着她就在茶案边坐下,嘴道:“你听他的呢,想来就来,什么打搅不打搅的,只是穿这么少出门,冻坏了吧。”
韩拾玉干脆就顺势埋进了卢氏的怀里,双手搂着她的腰,“那您想玉儿吗?”
卢氏一顿之后,道:“嗯,想的。”
“娘,都是您把我给惯坏了,我晚上一个人都睡不着,您还记得......”
听着她趴在卢氏膝上轻声诉说,遗玉将手边剩下的点心塞进嘴里,提了将空的茶壶,站起身,迎上卢氏问询的眼神,指了指茶壶,示意再去泡壶热茶。
去了小厨房,烧上水,站在边上闲闲地守着,听着外头的雨声,抬手掐了一下脸蛋,突然就笑了起来,小声嘀咕道:
“都多大了,这点事还值当不高兴么。”
等水沸了,她将茶沏好,拎着便出了厨房,走过穿廊,见着站在楼梯口栏杆边的颀长背影,略一顿足,便走上前,在他身边站好,倾身探头到他面前,笑道:
“刚回来?今日如何?”
李泰垂眸扫了一眼她脸上的笑容,道:“见过了。”
“见着人了?”遗玉惊讶,要知道李泰可是连吃了将近一个月的闭门羹,她虽意外他的忍耐性,但更意外的是周夫人的说一不二,说不见就不见,管他来的什么皇子魏王,一律闭门谢客。
“那她怎么说?”遗玉不急上楼,将茶壶放在地上,转身在横栏上坐下,扭头看他。
李泰望着对面被雨水打湿的白石矮墙,沉默了片刻,道:“她要我亲自去平州,帮她做一件事。”
“平州,那不是要跑河北道?”
“嗯,这几日便启程。”
遗玉愣了下,道,“这么急就走,我娘她——”
“你就不用去了。”
“啊?”遗玉实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话,瞪大眼睛看着他,道:“从此处到平州,一西南一东北,相隔之远,舟车是需两个月左右,算上你办事的时间,一来一回,少说要五个月——我不去?”
“许会更久,”李泰淡声道,“你若要去,也可,但会同卢夫人相隔一年半载之久。”
闻言,遗玉一时犹豫起来,李泰是去办要事,牵扯颇多,不可能带着她娘一起,自己若同去,归期不定,母女俩方团聚不久,这么把卢氏留在六诏,她又不舍。
“再者,”李泰又出声,道:“带上你,恐有不便之处,你还是不去为好。”
遗玉正头疼怎么同卢氏解释她这就要走,忽听李泰这么一讲,两手用力在栏杆上抓紧,闷声道:
“你是觉得,带上我,会变成累赘?”
“你可以这么理解。”李泰直言不讳,面具后的眉心却轻轻打结,他没说出口的是,这次去平州,要办的事很棘手,也很凶险。
这么想着的李泰,并没察觉到,不同于大蟒山一行,他并为第一时间当这是一次锻炼遗玉的机会,亦或者说,对于他没有足够把握的事,他已开始避免让她涉险。
“哼,”遗玉鼻子出气儿,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到他结实的胸前轻戳了一下,不见了方才郁闷神情,扁嘴道:“干嘛骗我,这一趟不安全就直说,还嫌我是个累赘,我告诉你,我去了肯定是能帮上你的忙。”
李泰目光闪烁,握住她戳在胸前的手指,不语。
“这周夫人到底是要你做什么,既然这么危险,那能不做吗?”在遗玉心里,大蟒山那样的生死状况,都能被李泰利用起来磨练她,这平州一行,危险程度肯定是不亚于那时。
“不能,”李泰声音一轻,“能早回去一年,便是一年.....”
“嗯?”什么一年一年的,遗玉没听明白。
李泰摇头,没向她解释,松开她手指,道:“你的茶快凉了。”
“那你等我下,我送上去就下来找你,咱们再说这事。”
***
说是送了茶再谈,可一直到吃过晚饭,洗漱睡下,遗玉都没再见李泰人影,心里有些不踏实,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确认卢氏睡的安稳后,才披上衣裳下了一楼。
在李泰房门前守株待兔了一刻钟,才见着人影,遗玉举起手中的烛光一映,正是一身墨衫的李泰。
“晚饭吃了吗?”
“嗯,”李泰推开门,率先走了进去。
简洁干净的房间,当地人住宿没唐人那么讲究,没什么屏风帷幔的道道,南面门窗,三面墙,北面放着一张竹床,当中放着一张矮桌,墙壁上挂了一幅很有彝人特色的织毯,就这么一件摆设,还是遗玉挑选来挂上的,虽这一行住过远比这还简陋的环境,但遗玉总觉得,要李泰这样的人住这种地方,实在是屈就,可人家自己貌似都不觉得就是。
遗玉跟着他走进屋,随手将门带上,便去矮桌边摸了油灯点燃,把这一趟出行带来的蜡烛熄了。
“去见周夫人了吗?”遗玉在他对面坐下,问道,油灯不大亮,但好歹能将人给看清了,李泰进屋便去了面具,随手放在桌上。
“京里传了消息来,父皇催我回去。”
李泰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冷淡,像是不觉被一位帝王挂念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临行前,是同李世民说过最迟年底回去,可现在新年过去,他除了定期让人从别处寄先前准备好的书信回长安,人却并无归京之意。
“那你准备先回去一趟吗?”遗玉默默算来,他们这一趟出门是够久了,同是出门“巡游”,其他人应该都已安全回到了长安,就剩下他们。
“待此事毕,再归。”
“嗯,”遗玉见他有了主意,便不作多虑,话锋一转,继续上午的话题,“咱们何时启程,我好同我娘说。”
留下或是同他一起去,这样两头难的选择,放在一年前,这么一件事足以让她头疼好一阵子,可她今并非昔比,能干脆的事情,绝不优柔寡断。
她话说完,便觉得桌那头,李泰视线在她脸上落了片刻,带些不一样的注视,而后朝她伸出一只手,语调不明地低声道:
“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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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初情
屋内昏黄,唯有矮桌上一盏油灯映出一片光晕,遗玉借着这昏黄,视线在李泰俊美且静默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不知那碧眼里不一样的视线是为何,她笑了笑,伸出左手搭在他掌心,被他握住,她便顺势起身绕过矮桌,在他身边坐下。
两人半个多月都没像这般独处,有些不自在,正待打趣缓和气氛,他却突然倾身向她,一手环过她肩背,一手将她左手置于他腰后,密密地将她拥住。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让遗玉不知所措,闻着他身上经久不变的淡淡香气,是让她安心的味道,心下柔软,她伸出另一只手回抱他,疑声轻唤道:
“殿下?”
“我有个问题。”
遗玉头倚在他宽阔的胸前,道:“你问。”
“倘若当初卢夫人没有被劫走,卢智没有含冤致死,卢俊没有失踪,我请指父皇赐婚,你会如何?”
李泰语落,敏锐地察觉到怀中的纤细身躯僵硬了一下,须臾后,就听她讷讷道:
“倘若、倘若——我不知。”
他望着漆黑的门窗,瞳色笼上阴影,当日他趁虚而入,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拉了她一把,将她留在身边,何尝不知她是一心想着要为卢智正名,寻卢氏卢俊,才会选择他,借他臂助。那时他尚可将这看成是一种筹码,来换取他想要的人,可如今......
遗玉不想骗他,所以答说不知,可见他听后半天没有反应,便从他胸前仰起头,看着他微翘的下颔,道:
“怎么想起来要问这个,怪怪的。”
李泰低头看她,抬手拨开她遮眉的额发,露出整张脸来,这少女的容颜较一年前,又有不同,眉眼渐开,稚气犹存,五官的模子,依稀可辨初见她时的孩童模样,细白的小脸上,却在左颊上生出瑕疵,就好像是一块美玉被人生生割出的划痕,损了它的价值,却损不了它的品质。
身在长安,生在皇宫,女子的容貌有多重要,他自当明了,他没怎么提它,因他不在意这点瑕疵,可她亦不以为然,似乎就不怕,万一再好的药膏也去不了这蟒毒留下的疤痕,她该当如何。
寻到了卢氏,年初这些日子,她过的很快活,整日带着笑,就似在长安城,她初入国子监,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的模样,他以为她会在同他去,还是留在普沙罗陪她娘之间摇摆不定,可她没有。
他擅察人神色,析人情绪,却每每漏算了她,这比他要小上七八岁的少女,辨不通她的心思,就愈发想琢磨她,靠近她,占据她,这种强烈的欲望,让他感到烦躁。
好比明明握紧了这块玉,却总觉得她不在手心里。
遗玉被他这么紧盯了一小会儿,就觉得无端脸上无端燥热起来,刚才消失的不自在又冒头,她撇过头避开他有些炙热的视线,须臾,眼角便被他落下一吻,紧接着便是脸颊,唇角,她来不及发出的声音,消失在他口中。
没有方才蜻蜓点水的浅吻,一开始便是来势汹汹地侵略,不同于他冷淡的性情,在两人接吻时,他鲜少会有轻品细酌的兴致,热情的唇齿相交后,短短的几息便叫她脑袋发蒙,分不清东南西北,然后由他汲取。
扶在她腰背的手掌还算温柔地一下下轻抚着,叫她背脊发麻,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拒他,腰线被轻捏,手脚就软了下去,少女的身体识不得多少情味,却敏感和娇嫩,心里清楚他是她终身相托的人,没学会迎合,亦无法抗拒。
他湿热的吻总算离开她的唇瓣,略显沉重的呼吸在她耳畔响起,不等她将气喘匀,便将她拦腰从地上抱了起来,转身几步走到床边放在褥上。
遗玉在身体挨到柔软的床铺时,脑子瞬间就清醒了过来,背着灯光看不清他神色,可能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变化,猜到这次可能不止是简单地亲亲抱抱,她脑中警铃一响,便急忙出声道:
“我、我该回房睡了。”
“不急。”李泰哑着嗓子回了她一句,便欺身而上,一手握在她腰上,一臂撑在她头顶,高大的身形遮挡住她娇小的身躯,却不压到她分毫,紧密的吻迅速落在她唇上,愈发纯熟和火热的亲吻,片刻后,又叫她绷直的身体软了下去。
渐渐的,这吻便转移了方向,从唇角到下颔,到耳侧,到她颈上的疤痕,到她细白的喉间,到她精致的锁骨,听着她细哑的抗拒声,他青碧色的眼瞳变得深浓,腰上的大手摸索到系带,一扯便开。薄唇离了她的锁骨,微眯起流光四溢的眼眸,目光从她红润的唇上,缓缓下移,修长的手指撩起她上身的短襦,露出她胸前的玲珑。
鹅黄色的小衣,薄薄的遮挡不住几分春色,美好的弧度清晰地显露它包裹下的细滑圆润,落入李泰的眼中,让他霎时紧绷了下身,已是墨绿的眸子绽出几分异色,冷硬的心此刻竟是按捺不住地叫嚣。
遗玉感到胸前一凉,愣是呆住了,直到被他焦灼的视线盯得腰背发麻,方涨红了脸将双手围在胸前,眸光含水地瞪着在昏暗中模糊不清的他,身子因羞涩而微微发抖,待要出声,他却突然起身扯过床侧的被子,盖在了她的身上。
这动作让被蒙在被子里的遗玉暗松一口气,只道是这毅力超强的男人又忍住了,可下一刻她便知道自己错的多离谱。
盖在身上的被子被掀开,她低呼一声,整个人便落入了一具滚烫的怀抱,温热的唇在她耳畔摩挲,很快便又寻到她红肿的嘴唇吻上,她伸手去推,触及他薄薄的衣料下结实的肌理,一个激灵,便知他脱去了外衫,欲哭无泪地想要出声,却被他更用力地吻过来,她又挣扎了几下,大腿不经意摩擦到一处不同寻常的硬挺,当即老实了起来,知是逃脱无望,鼻子一酸,眼里便凝起了雾气。
李泰搂着她纤细的身子,一件件将她从裙衫中拨了出来,蒙着被子,看不见,他身体的亢奋便没那般激烈,可当温润细滑的肌肤入手,抱着这光溜溜的娇躯在怀,他逼出的冷静轻易被瓦解,闷哼一声后,便肆无忌惮地揉捏起她娇嫩如新柳的身子,在情欲得到暂时的纾解时,耳边响起她低低地啜泣,他手上的爱、抚未停,却松了口,贴近她染着鬓香的耳畔,沙哑道:
“莫哭,我实是难忍。”
忍,他随性,也有耐性,忍住不同她过分亲近,却是比想象中更难,眼下只想亲近她,克制不会伤她便是。
“我、我怕...不要了,好不好...殿、殿下...”
这是真话,遗玉虽眷恋他至深,但这样的情形,身上揉捏的手掌,身体的陌生反应,怎叫她不怕。
李泰没有答话,埋首在她光滑的肩头轻轻啃噬,手掌在她胸前的柔软上留恋,缓缓下移,将要触及花缘秘境时,人却突然顿住,鼻翼翕动,一股方才便流窜在她身上的鬓香,由淡转浓,这味道,竟叫他沸腾的血气,迅速平复了下来,瞳色也渐恢复了正常。
片刻之后,他手掌抚过她窄小的腰背,在被中摸到散落的衣物,一层层裹在她身上,将她调转了个儿,拦在胸前,一吻落在她薄汗津津的额头,轻声道:
“莫怕,睡吧。”
遗玉眨着雾蒙蒙的眼睛,吸着鼻子,没敢出声问他,只怕他又改了主意,两手撑在他胸前,乖乖地闭上眼睛,意识模糊前,还在想着,天亮前要起床,不能被娘发现了。
在她呼吸平缓后,李泰从被中伸出一手,借着降熄的灯光看了,俊美的脸上始露出难辨之色——他手上握的,正是先前裹在遗玉胸前的鹅黄色小衣,古怪的香气消散在房间里。
一声轻笑,他随手将这布条丢在一旁,低头拨开怀中娇人脸上的发丝,看着她沉静的睡颜,被中扣着她柔夷的手指紧握,低声一语。
***
天色未明,李泰缓步走出屋,反手掩上房门,侧头看见走廊那头楼梯口的人影,背着手走了过去。
“卢夫人。”
“玉儿她——”
“没有。”他没有踩过底线。
卢氏神色略有缓和,低下头,语调复杂道:“多谢殿下成全,我知这般要求是过分,当日玉儿孤身陷在京中,全靠您保全,她又同您有婚约在身,我留她下来,实是为人母者私心所致——我那孩子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他唯一的妹妹为他拼争。玉儿是我一手养大的,这孩子性软又不争,她不适合长安。而今她心有仇意,可一年以后呢,两年以后呢,她许会后悔的。”
惊!原被蒙在鼓里的卢氏,眼下却尽数得知长安城详事,究竟是谁在这当中泄露实情!
李泰看了一眼她脚边地面滴落的一水泪痕,面色分毫不变,抬头看一眼日头渐出的东方,淡淡地开口道:
“所以我把她留下,是不是后悔,唯有她自己说的算。”
第三十一章 你们还差的远呢
(粉红1249加更)
“所以我把她留下,是不是后悔,唯有她自己说的算。”
停了一夜的阴雨,在天将明时,又下了起来,李泰在栏杆边站了半晌,便在卢氏的侧身相送下,朝院门走去,卢氏抬头,抹去眼角的湿润,轻叹一声,转身上楼回房。
这一走一离的两人,并未察觉到,在走廊那头的屋门后,一只按在门框上的小手,骨节抠地发白,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韩厉,两面三刀,出尔反尔,诡狡之极,到底还是将她利用了去。
李泰,你很好,好极了。
***
贞观十年,二月,魏王李泰携文学馆诸学者离京巡游,三月,又有弘文馆、国子监内修书者纷纷离京,是为编著《坤元录》取详。
同年六月,长孙皇后病危,得治,后又复病,逝于十月,太宗痛极,修起舍于元宫外,命宫人奉之。后将长孙之幼女晋阳公主、九皇子李治接于近前,亲自抚养,时人称其爱宠,是过魏王泰也。
贞观十一年,正月,葬后于昭陵,改上尊号曰文德顺圣皇后。又修层观于宫内,终日眺望昭陵,不避思妻念妻之举,后被魏征劝讽,观方拆。
远在六诏,清晨的小雨中,一行人轻简行装,匆匆离开了普沙罗城,在城门外两里处逗留了一刻钟,待城南奔来一匹马儿,载着一名少年加入,才又启程。
“哈,你就不怕我不来了?”
李泰瞥了眼穿着当地乌蛮人服饰的姚一笛,冷声道:“你可以试试。”
“哟,你心情不好啊,”姚一笛一手持缰,一手拍在马鞍上,扭头盯着他不眨眼地看了半晌,方怪声笑道:
“这可怎么办,我心情也不好,和你这无趣的人同行,我可以想象出这一趟是有多无聊......”
***
屋外的沥沥细雨着,及至下午都未停歇,竹楼间流窜着湿凉的气息,二楼上,卧房里,卢氏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劝哄道:
“生病了不喝药怎么能行,亏你还同人家学过医,乖,让娘喂你喝药。”
遗玉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床上,仅露出一张发白的脸蛋,吸着鼻水,闷声道:“我不想喝。”
“你这孩子,魏王殿下不告而别,许是有要事在身,他留信上不是说了,等事情办完,会来接咱们母女回京,你还值当为这怄气。”
“娘,我真的不想喝。”遗玉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碗散发着怪味的汤药,本就头疼,可听到屋里响起的另一道声音,就更头疼了。
“这药,是娘蹲在厨房煎了半个时辰才好,你何必糟蹋她的苦心,我先前当你懂事,原是个被惯坏的任性孩子,娘,您别劝她,就叫她病着吧。”一身黑底裙的韩拾玉从门外走进来,神色不悦道。
卢氏冲她摇摇头,正待再劝遗玉,便听她轻声道:“娘,您去将药再热一热吧,我喝了便是。”
卢氏连忙应声,端着药碗便出了屋子,下楼去厨房。
韩拾玉环扫了一圈摆设简单的卧房,走到遗玉床边坐下,轻轻伸手去触她左颊上的疤痕,只是还未碰到人,便被一只冰凉的手掌擒住,看看遗玉轻闭的双眼,再看看腕上纤细的五指,韩拾玉笑道:
“我只是看看你额头烫不烫,这风寒若成了热疾,可是会死人的。”
她话音刚落,便见遗玉轻闭的眼睛睁开,本是水色朦胧的眸子,盯着她的时候,却有一瞬释出叫她后背发凉的凌厉,笑容不由僵在脸上。
“看在你诚心待我娘的份上,之前容你使些心眼,可这会儿我心情不好,你真该离我远些。”遗玉嗓音沙哑,脸上没了方才卢氏在时的小性儿,神色冷淡地,竟同某人有些相像。
说着,便松开了她,将手重新缩回被窝里。韩拾玉愣了片刻,正在品她话里的意思,只觉手腕上突发奇痒,伸手去抓,几下之后,越抓越痒,恨不得将皮都挠破,可狠狠抓了几下之后,手臂上却连条红痕都不留,她脸色一变,质问道:
“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你不去抓它,晚上就好了。”
“解药拿来!”韩拾玉痒的浑身发抖,抑制住不去抓手腕,锐声冲遗玉的后背低喝道。
“没有,”这是她随手做的玩意儿,藏在戒指里玩儿,哪有什么解药。
“你——”韩拾玉被痒的破了功,咬牙就要去掀她被子找解药,却被她凉凉一句话止住动作。
“是左手也痒了么。”
遗玉扫了她一眼,转过身,面对着墙,只当让她头疼的东西都不存在。可闭上眼就是李泰的身影,肌肤上似还留着他掌心的余温,耳根发热,心里头一次对这男人生了怨气,恨不得现在就纵马追上,向他讨个说法,问他凭什么以为她会后悔,差点把她吃干抹净,转眼就没了人影。
可昨夜他在她耳边的一句低语,却叫她不得不硬下心肠,她等,不就是一年么,娘说她性软又不争,可谁又知,不争的人,争起来,才更加不会轻易罢手!
“回去同韩厉说,既无信,何谈约。”
***
“她要我转告爹,既无信,何谈约。”韩拾玉紧紧地握住已痒的麻木的右腕,脸色难看地对韩厉道,父女俩坐在院中的小棚里,外头的雨刚停,一壶茶刚泡好。
“呵呵,”韩厉目光微闪,摇头笑笑,“我说了最近让你少往那边去,你不听。”
既无信,何谈约。小姑娘倒是比他预计地还要早发现端倪,年末在竹楼,两人约说,日后慢慢将实情告诉卢氏,由她自己选择是去是留,他答应了,可转头便毁约。
他心里清楚,早在小姑娘出现时,卢氏便生了离意,若非是他借用了这小姑娘同那年轻魏王的关系,将隐瞒她的事情如实相告,卢氏怎会心甘情愿地继续留下,为了她那宝贝女儿,那妇人可是比他们想象中要坚强的多,他不会错估她的承受能力。
哪怕如今不能同吃同住,可只要她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哪怕再过十年,再过二十年,他相信,总有一日她回头,看到他在等她。
“爹!”韩拾玉皱眉道,“您还笑得出来,我看这样下去,娘迟早都会跟着她离开,您倒是快想想办法呀。”
韩厉不急不缓地倒腾着竹筒中的茶叶,依旧笑声道:
“你要留住你娘一时,还是要留住她一世。慢慢来,不急,年轻人,还是要多些耐性,有颗聪明的脑子,可也要勤动才行,这世上的事,你们所经历的,还差的远呢。”
***
遗玉着了风寒,在床上病恹恹地躺了两天,第三日便又恢复了精神,就像是压根没病过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卢氏起初担心她硬撑,可一连几天都见她笑嘻嘻的,便放下心来。
韩拾玉自那日被遗玉当成撒火的对象整了一回,好一阵子没到卢氏这里来撒娇,母女俩安生地过了七八日,这天正在厨房里搭伙做面点,小院来了客人。
“周夫人,快请进。”卢氏格外热情地迎了独自站在门外的老妇,引到一楼厅里坐下,便扬声唤还在厨房忙活的遗玉沏茶来。
周夫人在皮毯上坐下,端正了身形,扫了一圈室内,视线落在卢氏脸上,方露出一丝微笑:
“老身不请自来,是有不妥,岚娘莫见怪。”
“怎会,您就是不来,明日我也准备带小女上门探望。”
周夫人两手不着痕迹地抚平衣角的褶皱,侧头温声道:“老身方听说你寻得了失散的女儿,这才迟迟来道贺。”
卢氏谈及遗玉,眉眼不由就变得柔软,“是啊,这是我的幺女,自小养到大的。”说完这句,她便缄口,牵扯到韩厉父女,遗玉这边不好解释,她也不想多说。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遗玉便端着茶盘进来,见着当座气度雍容的老妇,眼中流过一抹惊讶,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见礼,将茶盘在桌上放下,给两人倒茶。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周夫人爱怜地将遗玉看了又看,扭头对卢氏道:“老身就喜欢这般乖巧的姑娘,可惜孤苦一生,没得一子半女,跟前只那么一个淘气的,连个听老身唠叨的都没。唉,不提这伤心事。”
卢氏起初听她夸自家女儿,心中高兴,又听她唏嘘,便脱口而出,道:“您若是不介意,我叫玉儿常去您那里坐坐?”
遗玉在一旁抱着茶盘,垂下眼睑,掩去目中古怪之色,这周夫人头次见她,还冷眼当个下人使唤,第二次见她,一句话都没说,怎地这第三次见,她就变成“乖巧懂事”的孩子了?
“好啊,”周夫人一口应下,抬袖掏出一只紫缎的金丝锦囊,笑着托到遗玉面前,道:
“老身同你娘性情相投,今日见你,更觉投缘,你若不介意,唤老身一声婆婆,收下老身亲做的这锦囊,便与老身做个小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