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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许之,伴之

    (粉红550加更)

    “魏王到——”

    这一嗓子宫人独有的尖锐声,打断了长孙娴的笑声,叫众人纷纷循声看去,瞅准了方向,边满脑袋疑惑着这位怎么来了,边唰唰地躬身下去,行礼道:

    “参见魏王。”

    还直着脊背的,除了长孙娴和那位穿着墨绿衫的老夫人,便只有遗玉了,她盯着李泰,一双水眸中,闪烁的是意外,是欣喜,是期待,是激动,还有些未消的彷徨。

    她以为,这时能看到他,便是惊喜,殊不知,更叫她惊喜的,还在后头。

    “免礼吧。”李泰暂将目光从遗玉身上收回,瞥了眼愣愣地看着他的长孙娴,移到那墨绿衫的老妇身上后,挑了下剑眉,轻轻颔首。

    卢荣远、卢荣和已是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不知魏王您前来,下人疏忽通报,未能远迎,还望勿罪。”

    卢家的祠堂,是第二次这么热闹,头一回,是卢氏母子四人认祖归宗的那天,房老夫人来闹场,这第二次,便是今日遗玉的及笄礼。

    李泰没应,环顾了四周,桥上、席间、祠堂前,人一堆一堆地站着,被踩得褶皱的地毯,被掀翻的小案,倒扣在地上的水盆,等等,哪里像是在办及笄礼,整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想着刚才在牌坊后面听见的,眼中冷光一现,看向遗玉,低声道,“怎么回事?”

    遗玉冲他苦笑一下,刚开口,就被卢荣和抢了词儿:“殿下,也没什么,这都是一场误会。”

    “哼!”长孙娴冷哼一声,道,“什么误会,你来的正好,且瞧瞧你这个侧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家——”

    “大胆!”

    她话未说完,便被李泰身后牙白的宫人打断,“你是什么品级,也敢对王爷直称,你什么你,没规矩!”

    长孙娴是没想到一个小太监就敢对她大呼小叫的,心里窝火,可对方又没说错,李泰的爵位,皇室之外,妇人非是一等的诰命在身,哪个能直呼“你”的。

    遗玉无语,觉得长孙娴是真昏头了,就连她这私下同李泰没大没小的,在外人面前,也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唤他“殿下”,称他“您”,他也自称“本王”,不是“我”。

    “嗯?”李泰又对遗玉疑了一声,等她回答。

    “礼行了一半,出了岔子,”遗玉一语略过去,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抑不住过快的心跳,轻声问,“您怎么来了?”

    “随本王来。”

    没再浪费时间,李泰走到了祠堂下站定,转过身,看着跟上来的众人,一眼落在一身海棠红,淡妆丽色的遗玉身上,目光轻闪,心中余留的一丝沉闷也被她的身影一拂而散,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软帛,在手上展开,随行的宫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圣上亲谕——”

    下面人一愣之后,便“唰唰”跪倒一片,就连身僵色硬的长孙娴也被同行的人拉扯着跪下,这一下,祠堂前,除了李泰,就只剩下那墨绿衫的老妇还在站着。

    这不是门下省发的诏令,是皇上亲手书的谕令,便不是政事了,想到这里,不少人都侧目偷瞄向遗玉,想着是不是这位魏王侧妃,婚期被订了,李泰并没让他们揣摩多久,浑厚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圣上亲谕,兹闻已故怀国公卢中植之遗孙女卢遗玉,知书达理、温良敦厚、品貌出众,朕躬闻之甚悦。今皇四子李泰年过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卢遗玉待宇闺中,与皇四子堪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指配皇四子李泰为王妃。一应礼仪,交由礼部、太史局操办,择良辰完婚,此令——”

    他抬起头,看着人前那跪倒的倩影,她若有所思地抬头望来,在一片垂头听谕的人们还没吃透这谕旨时,四目相对,望进那片眼波粼粼,似惊又喜,还有些怔愣的水眸中,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袭来,他冷硬的薄唇,扬起一抹浅弧,低声道:

    “卢遗玉上前接谕。”

    遗玉两手撑在地面上,先是被他唇角惊鸿一瞥的笑容晃了下眼睛,心中已被一种难言的情绪胀地满满得,多的叫她有些招架不住,她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地流泻出喜悦的光彩,让他将她此刻的心情看的一清二楚。

    他和她就这么对视着,这一刻,仿佛周围所有的人都不在他们眼中,他们只能看见对方。

    “谢主隆恩。”

    遗玉一拜,起身,走上前去,两手从他手中接过那薄薄的一张黄帛,涩涩地道了一声:

    “原来,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两年前,也是这天,她十三岁生辰时候,他抱着她在露天的阁楼上,许下两个承诺,今日,那第一个承诺,他当真做到了。

    “答应你的,未曾忘过。”

    他便是这样,明明话不多,可每一句都能戳到她心坎,她忍住没让脸上的笑容扩散地太过分,瞥他一眼,小声道:

    “你的伤势如何,这两天按时换药了吗?”

    “今日还没。”

    遗玉蹙眉,正想说他,奈何这会儿可不是聊天的好时机,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提醒她,还有事没处理完。

    她转过身,目光扫视已站起身的众人,从张张颜色不同的脸上掠过去,定格在一张红肿的脸上的后,挂上笑容,语调轻缓,给了她最后一记重击。

    “高夫人,我这及笄礼虽是被你们毁了,可好在我的婚事没被你们毁去,果真是有圣谕来,承蒙你吉言令中,多谢了——来人啊,送高夫人她们出去,这等连脸皮都不要的人物,我卢遗玉,不屑与之。”

    “你、我、我,”长孙娴红着眼睛,耳中回荡着她的声音和李泰宣谕的声音,心中似有怒火在烧,一把焚尽理智,她目光猛地转向李泰,嘶声道:

    “你怎么会娶她,她大哥杀了我二弟,是我们长孙家的仇人啊,你是疯了吗,你娶她是想同我们长孙家——”

    “放肆!”

    一声厉斥打断了长孙娴差点出口祸语,并非是李泰,而是站在人群后的墨绿衫老妇人,打眼望去,就见她被侍女搀扶着,拄着拐杖,走上前来,人群很自觉地分开,让她行到长孙娴面前,一拐杖敲在地上。

    “混账!皇后家的脸面,算是叫你丢尽了!”

    成了!听这声斥,遗玉唇角掠过一抹笑,冷眼看着长孙娴不知死活地回嘴:

    “你骂我?”

    “闭嘴,没教养的东西,”老妇沉着脸,看着她狼狈又疯癫的样,“你一个小辈,行事迹劣,老身骂不得你吗?就是你姑姑,老身也斥过。”

    听这话,众人更惊疑她身份,裴翠云见势态已成这样,便站了出来,上前几步,对着这墨绿衫的老妇躬身一礼,又对另外两名老妇人同样一拜,恭恭敬敬地唤道:

    “见过周国夫人,孔夫人,莫夫人,翠云先前失礼了。”

    在场的宾客,多是久居长安,又是士族出身,哪有听到这名头,还想不起是谁的,就连长孙娴都惊回了那股子疯癫劲儿,一阵安静后,但凡认出人的,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先不说另外两位来路,只讲这最后一位,就是斥骂长孙娴的,这位有正经封号的周国夫人,说起她,就不得不提起她的胞姐——当朝皇帝亲母,先皇高祖李渊的皇后,太穆窦皇后,两姐妹,都是神武公窦毅与北周武帝姐姐襄阳长公主的女儿,窦皇后是一个奇人,有传说她儿时就生发过膝,聪慧过人,周国夫人没这般神奇,却也不遑多让。

    只可惜窦皇后芳华早逝,在李渊称帝之前便去世,留下的儿女,儿时全赖一位品行过人的姨母照拂,登基后,李渊便封了她三品的夫人,她丈夫死后,到了李世民时,又晋一品周国夫人,自行搬去洛阳定居,虽不怎么回京,可谁不知道,皇上有这么一位敬若母长的姨母,人正言直,说话极有分量。

    遗玉得周夫人指点,知悉周国夫人的软肋,是最看不得有辱后族门第的事情发生,不管是过去她窦家的,还是现在长孙家的,这才会故意诱了长孙娴屡屡失态,惹毛了这老妇人。

    “不必多礼了,”周国夫人摆摆手,又将注意转向长孙娴,继续斥道:

    “同是长孙家的女儿,你身上哪有一丝你姑姑的德行,身为皇亲国戚,却不自省,蛮横自大,自以为是,丢自己的脸,也丢家里的脸。听说你办了个什么诗社?老身瞧你们这一群女子年纪不大,却自视清高,没有什么品德,还敢用花草来评人——不管你们这沽名钓誉的主意是哪来的,总之,不许再用!”

    蛮横自大,自视清高,沽名钓誉!

    听着她这般训斥,祠堂前的人们,再看向长孙娴她们的目光,可就要露骨许多。要知道,这训人的可是周国夫人,是比一千个人指着脊梁骨骂都要厉害,今日过后,这几段话传了出去,果真是如遗玉先前所讲,那脸啊,就别要了!

    长孙娴那群人,也是清楚周国夫人方才训斥的影响,个个粉脸是“唰”成青白青白的,又以长孙娴的脸色最为精彩,遗玉看过去,至少瞅出了七八种样儿来,加上她现在一副让人不敢恭维的尊荣,狼狈的叫人不忍睹,看着像是随时都可能晕过去的模样,再联想她当初清高冷傲的神采,叫人目不忍睹。

    遗玉知此局已定,她只需事后再稍微使一些手段推波助澜,长孙娴就算是彻底毁了,还有那尔容诗社,也要沾染上个臭名,思及此,她心情却有些烦躁,撇开眼睛,不再看长孙娴。

    “罢,你且回去,思过一阵子再出门吧。”

    周国夫人一语敲定,就听一阵惊呼,长孙娴身子软倒在地,同行七人,却仅有两个上前去扶了她,剩下的五人,恨她连累,原地一站,朝着周国夫人行了一礼,便身形匆匆地离去了。

    “做的不错,”李泰淡淡一声,在遗玉背后响起,“你记住,有人对你狠时,你定要比她更狠。”

    “我还不习惯。”遗玉轻声道,在别人伸手打来时候反抗,同狠狠地反击回去,是不一样的。

    “无需多想。”李泰伸手,在她肩上轻按了一下,便又松开,那掌心的温度,叫遗玉重新打起了精神,对着四周宾客一拜,道:

    “诸位,小女送你们。”

    “礼还未毕,哪有送客的道理,”周国夫人转面向遗玉,一指四周的杂乱,“收拾一下,续礼,老身等是特意来观礼的,腿脚不便,来的迟了,没看着前头,可这后头,是要看完的。”

    “是啊,卢小姐,这添笄还没完呢。”有李泰在这里,有那道圣谕,又有三位老夫人在,谁还有离开的心思。

    遗玉一笑,并未再作态,又一礼,道:“待小女稍整仪容。”

    ***

    祠堂前,小案后,一身海棠红的遗玉端坐,就好像最开始添笄时的模样,三位老夫人站在一旁依次添笄,其他女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都有些兴奋,能同时见着这三位老人在及笄礼上出现,怕是只能见这么一回了,怎能错漏了什么。

    “添钗一支,固本修德。”周国夫人将手中金簪别在遗玉髻上,又恢复成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

    “谢夫人。”

    “添笄一支,岁岁平安。”一直没做声的孔夫人,在遗玉头上别了一根笄后,便退到一旁。

    “谢夫人。”

    “添簪一支,蕙质兰心。”莫夫人,也就是那个头戴竹节玉簪的老妇,一边动作缓慢地将珠簪定在遗玉髻上,一边用着旁人听不见的音量道:

    “心计莫乱用,仁义不可丢。”

    遗玉目光微闪,点头,“谢夫人。”

    她心里,着实好奇这三位的到来是受谁所托,可想到现在,都没有头绪,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三人添罢,剩下的女宾,再上前去,各自取了添头出来,却都没往遗玉头上别,而是放在一旁司者的托盘中,说了吉祥话,这是对三位老夫人的尊重。

    李泰没有落座,在一旁站着观礼,看着遗玉添笄后,又焚香醴酒,直到见司者拿了纸张出来,铺在案上,去请身为男性长辈的卢荣远,待给遗玉取字,方在众人的意外中,走上前去,伸手对卢荣远道:

    “本王来。”

    有圣谕在先,遗玉便是李泰未过门的正妃,由他来取字,却也合适,卢荣远犹豫了一下,便将手中毛笔递上。

    一撩衣摆,李泰在遗玉对面盘膝坐下,看了眉眼含笑的她一眼,提起笔,在雪白的纸上落下一字,再将纸张反转在她面前。

    珏,二玉相合为一也.遗玉看着纸上笔锋凝练的一个“珏”字,目中神采流绽,解读出另一层意思——

    珏,伴王之玉也。

    (让亲们久等了,本章多1K,首先谢谢Chieh-Ching的和氏璧,被提醒,才发现,不知不觉新唐有三位掌门了,谢谢,夏沁,Chieh-Ching,雾里寻影,还有一直以来支持新唐的亲们!昨天晚上,写到这章,真的想了很多,有亲呼吁喝汤吃肉,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可是写着写着,就没影儿了,亲们别生气啊,稍等稍候,呵呵,另外,感谢夏天想出这个“珏”jue字,真是绝了!今天还有两更,6点以后了,唉,果子都要成大话精了,怎么就没个准儿呢TT。)

第七十二章 你想试试么

    品红楼

    李恪获封安州都督后,去年被之官离京,二月底,便又借着放春跑了回来,在吴王府露了个面,便一头扎进了品红楼里,整日由那红颜知己沈曼云陪着,白日听听他不在时候长安城里的大小事儿,到了夜里就见见部下,山珍海味吃着,歌舞酒乐享着,日子是比在安州时候滋润不知多少。

    这天晚上,品红楼里客人上满了多半,李恪没在雅间待,在空荡荡的三楼香廊下头设了席,他就靠着栏杆坐着饮酒,听着喋喋小曲儿,借着檐挂的一盏盏红黄的吊花灯,俯看楼下大厅里头嬉戏的客人们和姑娘,不时扭头去同正在煮茶的妩媚女子说话。

    “你说,这天底下,论繁华,哪里还有比得了长安城的去处?”

    沈曼云看着这丰神俊朗一如当年初见的吴王,低头掩饰眼底的一丝黯然,勾起了唇角,“洛阳呢?”

    “繁有余,华不足,可惜。”

    “这有何可惜的,就算是华不足,已是别处不能比的了。”

    不会一味地附和,沈曼云本就是丰韵独特的貌美女子,常到平康坊的风流人物,有多少不知沈曼云同李恪关系的,见了这位沈老板一面,便被她勾了魂去,千金一掷,只为一亲芳泽,却从不得。

    正是如此,当初才会叫李恪都一度为她痴迷,将品红楼交给她打点,甚至曾许下要纳她入府的话,只是因为那次秘宅刺杀李泰的行动没能成功,便不了了之,成了他红颜知己中的一人。

    “本王可惜的不是这个,”李恪笑着,眼神有些隐晦,“本王这些兄弟们,一些是在宫里闭着,一些是被之官到了异地,能留下来,恣意享受这繁华的,就只有两人,不、该说只有一人才对,着实让人生羡,呵。”

    沈曼云知他指的是谁,抬头看李恪微嘲的脸色,余光收入对面楼梯口上出现的人影,眼皮轻跳,软声道:

    “主子,魏王到了。”

    “等下,可莫叫本王失望。”

    没再看那张千娇百媚的脸庞是此刻是怎样神情,李恪扶着栏杆站起来,面向那一身蓝绸的俊美男人,面上恢复了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一旁的侍女便将临近的雅间打开,他伸手一引,道:

    “四弟,两年不见,别来无恙,里面请。”

    李泰在他面前三步处停下,在他脸上淡淡扫过一眼,点了下头,转身先进了室内,跟在他身后的阿生,被李恪抬手拦下。

    “来人啊,带李管事到二楼去伺候着。”

    阿生瞅了李泰的背影一眼,见他没回头,便冲李恪行了一礼,跟着迎上来的姑娘,下了楼去。

    ***

    楼下

    “唐公子,苏苏敬您。”酥胸半露的娇柔女子,一手搭在身边的俊俏公子肩上,一手端着酒杯往上凑,娇滴滴的声音喊着,若不是那公子一条手臂在案上隔着,她整个人都快要蹿进对方怀里去。

    “会琴吗?”遗玉扯动嘴角笑了笑,在她微怔时候,将酒杯从她手里拿走,她今日本来是带了解酒丸出门,结果一整瓶都被当做人情送给了楚不留,没有丸药,她可不敢随便饮酒。

    “奴家弹的不好。”自称苏苏的姑娘撅着小嘴儿,轻摇着遗玉的手臂撒娇。

    “无妨,去弹一首来助酒兴。”遗玉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伸在她面前,翻手向上时,不知从哪里变了一锭晃眼的银子出来,惹得苏苏惊喜地两眼放光,这十两银子只是富人的一道菜钱,可是这品红楼卖身为奴的姑娘们一个月的月钱。

    于是,苏苏姑娘喜滋滋地拿了银子,在对面琴案后坐下,冲遗玉丢了个媚眼,才低头弹奏起来,琴声并不美妙,但是对遗玉这种琴盲来说,已不错了。

    一边听着琴,一边假笑着接收对面不断抛来的媚眼,遗玉暗道,这品红楼的姑娘,也是不错,可比起魁星楼来说,明显弱了不只一个档次,不过,这也不好做比,纯粹的青楼,为了迎合男人,就该是品红楼这样,而魁星楼,则是男女通吃的顶级奢侈场所了。

    “咚咚”门声响了两下,遗玉示意苏苏继续弹,于通快步走进了,在遗玉身边弯下腰,隔着琴声,小声道:

    “小的在外头守门,看见李管事被人从楼上送下来,进了西头的一间屋子。”

    遗玉眉头微蹙,他们驾车跟着李泰的马车,因为一入夜这坊里的车子便多,差点跟丢了去,多转了一条街,才在这家门外看见眼熟的马车,果然,他们是在这家,阿生被送下二楼,那李泰肯定是在楼上了。

    “他看见你了吗?”

    “没有,小的仔细着呢,”于通挠挠头,“就是看见了,李管事也不一定认得小的。”

    遗玉点点头,“你先出去守着吧,有什么动静再进来。”

    “是。”

    遗玉刚才也打听了,这三楼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去的,李泰有可能是同人约好在这里见面谈事,刚好给她在路上遇见了,这也是巧的,没什么好多想,他不是说过么,他生性冷淡,不贪女色......不过——

    去哪里见面不好,为何偏跑到青楼里来,是掩人耳目呢,还是谈完事情,打算顺便“休闲”一下?说什么生性冷淡,不贪女色,讲的好像柳下惠一般,就凭着上次在梳流阁,他受着伤,还差点把她给啃了的那件事,她就知道,这厮可是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想着想着,她便有些心烦起来,不知不觉就将手里的酒杯凑到了唇边,等回过神,已是三、四杯下肚,另一手拿着酒壶,刚倒了一半,胸口也因酒意而渐渐发热。

    “唐公子,您到底有没有听人家弹琴嘛!”对面的苏苏看见遗玉喝闷酒,不依道。

    “嗒”地一声,遗玉将酒杯在案上放下,再看着她一眼,脸上没了笑,这姑娘是个有眼色的,坐正了身子,小意道:

    “公子若是不舒服,奴家侍候您歇歇可好?”

    “继续弹,不许停。”丢下这么一句话,遗玉便冷着脸,起身朝门外走去。

    ***

    楼上

    精致的三足紫铜炉中,袅袅溢出烟香,过郁的气味散在室内,赫赤色的手工地毯上,开着大朵大朵的茜红牡丹,金丝的走边,穿过茶案,勾圈住了正在沏茶的女子,另一头,是面无表情的男子。

    “殿下平日喜饮什么茶?”

    “皆可。”

    李泰侧目看着李恪走时被带上的房门。李恪邀了他过来,可没说几句话,便被管事叫回府去,他则留下来,让这女人陪着喝茶。

    沈曼云顺着他目光看去,柔声道,“若非急事,主子也不会匆匆离去,让曼云代为赔罪,以茶代酒,还请殿下勿怪。”

    纤纤十指包裹住茶杯,跪坐起来,隔着茶案倾身奉上,牵扯了衣袖,露出半截润滑的腕子,烟媚的眼眸含着歉意,看了一眼那双异瞳,便轻轻避开。

    李泰接过茶盏,不经意擦到她冰凉的指尖,察觉到她的轻颤,目光微闪,饮了一口,就听她道:

    “如何?”

    “苦了。”

    沈曼云又跪坐回去,捧起自己那杯茶,嗓音有些徐徐的,却带着年轻女子不会有的韵味:

    “曼云最喜浓茶,就像人一样——”

    说着话,丹红的寇指从茶杯边缘探入温热的水面,拨捻了一片漂浮的茶瓣,沾在圆润的指腹上,移到胭脂红唇边,眼眸抬起,看了一眼对面的男人,含津的香舌半吐,轻轻卷走了指尖上的那片茶瓣,在烛光映衬下,那白嫩的指腹上,沾粘的水渍,泛着诱人的弧光。

    “越有味道的男子,越让女子痴爱。”

    紫铜炉的香气,似又浓郁了些,这是贵族喜用的沉檀麝香,不常见,可也不罕见,李泰端着茶杯,一点都不奇怪他敏锐的意识变得迟钝,其他的感官却渐渐兴奋起来,手指缓慢地摩擦着杯缘,并不言语。

    沈曼云无声一笑,两手撑着茶案,再次探身过去,腰肢软成柳条,长衫滑落,露出一片雪肩半抹浑圆,就在离他半尺时停下,吐气含馥,轻声道:

    “殿下可还记得,三年前,您曾在坊里的一家楼子,千金一掷,买下过一名花魁,名叫红叶?”

    “嗯?”

    “您将她安置在丰邑坊的别院,那里是您姬妾们居住的宅邸,可是那群可怜的女子,却终年见不到您这位主子,红叶更是至今仍为处子之身,殿下——”

    “曼云可否当做,那宅院和那些女人,都是您用来掩人耳目之用,而您,是有难言之疾在身。”

    被一个貌美又动人的女人,还是对手的女人,用事实暗指“不行”,对于一个正常男人来说,还有比这更激人的事吗?

    唇线轻抿,左手抬起,带着宝石戒指的修长手指,捏在女人精致的下巴上勾起,对上他的眼睛,狭长的眉眼,青碧色的眼瞳里,流转着难喻的光晕,像是漩涡一般勾人心魂,叫她瞬间失了神,低沉的嗓音带着磨人的强调,在耳边响起。

    “你想试试么。”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女人曼妙的身子忍不住轻颤了一下,燥热从胸口窜上,眼神迷离起来,不由再向前倾去,将要碰到那润泽的薄唇时,下颔先是一痛,下一刻,就听门上一声巨响。

    “嘭!”

    (半夜吧,还有一章,囧了,果子码字的速度怎么越来越慢。)

第七十三章 爱、妒

    遗玉走出布满琴声的房间,左右一看,便朝着东边走去,于通没在门外守着,反在楼梯口站着,有些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见遗玉过来,忙迎上。

    “小姐,您是要上楼去吗,小的刚上去看了,上面没人守着。”

    与其说这镇上来的小子胆大,不如说他是无知无畏,在陌生的地方就敢乱闯,也不怕撞见什么被抓去灭口。

    遗玉看看他左顾右盼的模样,道:“你在这里看着,见有人上去,就大声喊。”

    “喊?小姐?您先别急走啊,小的等下喊什么啊——”于通抬抬手,看着遗玉错身朝楼上走去,悻悻地放下了手,嘀咕了两句,在楼梯口找个角落蹲了下来。

    三楼上,静悄悄的,楼下的歌舞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香廊上只在楼梯口挂一盏灯,左手边第一间房,从门缝看,是黑的,第二间,是黑的......遗玉一步步朝里走去,脚步很稳,心里的烦躁越积越多,直到脚下的地板上多出一道幽光,她才停下脚步,扭过头,看着面前的门扉,从门缝中隐约透出昏黄的光亮来。

    她抬起双手,在将要触到那道光线时,心中的烦躁上升到了极点,她猛地缩了下手臂,再狠狠推了出去——

    “嘭!”

    门没从里面上锁,轻易地朝两边弹开,在这安静的走廊上,发出了一声巨响,惊了屋里的人,也惊了她自己,似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她先是望一眼屋内正从亲吻中分开的男女,便飞快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再抬头,视线落在那对身体快要贴在一起,扭头看她的男女身上,扫过那女人半裸的丰满的上身,扫过她迷离的眼神,扫过那男人托着她下巴的手指,扫过他望过来时微皱的眉头。

    “抱歉,走错门了。”

    压低嗓音,冲两人点了下头,遗玉就在转身的工夫,一边想着还好今日出门前简单易了容,这走廊上又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人脸,一边想着那女人看起来成熟妩媚又动人是男人会喜欢的类型,又想着李泰这厮晚上跑到青楼果然是来找相好的鬼混,就不知道是新欢还是旧爱,再一跳,想到她娘昨日才给家具作坊付了一千两的订金,明天去要不知道能不能讨回来——

    “站住。”李泰视线没有离开门口已转过身的纤细背影上,捏着沈曼云的下巴推开了她的脸,松了手,站起来。

    他这一声唤,显然是认出了人,让正在天马行空胡思乱想的遗玉只来得及听见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接着她便又转过身去,面朝着李泰,冷冷地、狠狠地、甚至是凶恶地刮了他一眼。

    “你个混蛋骗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楼梯口走去,与此同时,就听见楼下陡然响起一声大喊——

    “啊!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掉在这里!”

    李泰的眉头皱得很紧,沈曼云已是从迷乱中清醒过来,同样皱了下眉,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再仰头看着李泰,两手撑在身后的毯子上,微微后仰的姿势很是诱人,毫不在意春光外泄,清了清紧绷的嗓子,流出一丝媚笑。

    “那位小姐是?”

    她阅人无数,又做的是女人的买卖,一眼便看出那少年是男是女。

    李泰回过头,看了这依然不忘引诱她的女人一眼,眼眸里的火热尽退,只剩下湖水一般冰凉的色彩,不愠不火地开口道:

    “看来你是想要同那个红叶作伴了。”

    “呵呵呵,殿下说笑了,这品红楼,曼云住的很好,还不想搬出去。”

    “由得你吗?”

    一句低问,便叫沈曼云脸上的笑意挂不住,等到他的身影从眼前消失,她脸上的红晕已是尽退,变做一纸苍白,环顾了这空荡的房间,听着楼下声响,缓缓向后躺倒在地毯上。

    “是乱世,是太平,身为女子,便注定要被男子弄于股掌,红叶姐姐,我是该笑你连当一枚棋子都不能,还是该怜你遇上这样一个男人,可我比你,又好得了哪里去?”

    ***

    李泰走到二楼楼梯口时,楼上,已没了刚才的嘈杂声,楼梯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名侍从,手腕粗的棍棒掉了一地,他们身上不见伤口,空气中遗留着散漫着失魂香的气味,叫他抿紧了唇,跨过这几具“尸体”,脚步愈快。

    楼下依旧热闹着,没人发现楼上的动静,也没人在乎有谁来了,又有谁离开了。

    步出大门,街上清新的空气,更衬得刚才在里面的浑浊,李泰一眼便扫到那走到马车边的人影,大步跟上去,瞥了一眼那正要出声的车夫,便让对方闭了嘴,在遗玉进车之后,后脚也上了车中。

    遗玉刚刚坐稳,就看见车里突然多出一个大活人,脸色变幻,最终闷出俩字:

    “下去。”

    看着她泛着酒红的脸颊,没了沉檀麝香的干扰,他五感重新清晰,嗅到一股酒气,又蹙了下眉。

    “你饮酒了?”

    “下去。”遗玉脑子一片混乱,撵人,她知道自己醉酒后,便有些没大脑,这种情况下,当真不想同他多说半个字。

    李泰就像没听见她的驱赶,屈指在车壁上一敲,示意了外面的于通,道:“回王府。”

    “唉、唉,是。”于通在外头结结巴巴地应了,刚扯动马缰,就听另一声命令。

    “回镇上。”

    “回王府。”

    “回镇上!”

    一个小姐,一个是未来姑爷,作为一个下人,自然谁都惹不起,于通挠挠后脑,将缰绳放下,干脆原地不动,等他们“商量”出个结果。

    “你先下去,”遗玉揉着酸胀的眉心,不去看那张俊的让她想暴走的脸,声音还算平静,“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不舒服?带药了吗。”李泰看她难受的样子,低沉的嗓音里带着担忧,抬手去触她额头,指尖刚碰到她脸颊,手腕便被抓住,冰凉的手指贴在他发热的脉搏上,她抓人的力道忽略不计,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却让他胸口顿时燥热起来。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我让你滚出去!”

    李泰想是头一次被人喝着“滚”字,微愣了一下,眼里当即酝起一层寒气,冷下声音:

    “说什么?”

    被这种让人发毛的眼神盯着,遗玉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似是酒醒了些,回望他的眼神,从充满着火光,到瞬间黯了下来,松开他的手腕,她闭上眼睛,颤着嗓音,道:

    “说什么?说我亲眼看见你同别的女人亲近,已是恼怒地口不择言,说我现在难受的快要喘不上气,说我心口像是裂开一样发疼,说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看见你,因为女人妒忌的样子,实在是太难看了。”

    话音方落下,便觉得腰上一阵力道,整个人便被轻松抱了起来,安置在他腿上,一只手臂环在她腰背上,一只手压着她的脑袋靠在一片温暖上,耳边响起了有力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模糊之前,听见他震动的嗓音。

    “为何要妒?”

    不知是否错觉,她脑子昏昏地,竟能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愉悦,不容细想,嘴巴就比脑子更快地,苦着嗓音,给了回答。

    “为何不妒,你是我爱恋之人啊。”

    腰上手臂猛地收紧,箍疼了她,拧起眉心,因为靠在他胸前,阖着眼睛,便错过了这男人脸上一生也难得一见的“精彩”表情。

    “再说一次。”

    “嗯?”遗玉酒劲儿彻底冒上来,昏昏沉沉地倚着他,被他有一没一下地摩擦着后颈的细绒,怒意和伤心都被这细微的动作安抚。

    “我是你爱恋之人。”低哑的嗓音里,带着说不出的诱导。

    “唔...我是你爱恋之人。”遗玉嘟囔着学舌,很想睁眼看看他,可眼皮子却沉地掀不起来。

    “对,”他低头寻到她耳畔,轻轻一吻,“你是我爱恋之人。”

    醉着,尚不知自己错过了什么的遗玉,侧头躲过耳边的麻痒,在他胸前找了一处舒服的地方蹭了蹭耳朵,最后咕哝了一句:

    “订金...许是退不了...赔了...”

    “回王府。”

    “唉、是。”

    ***

    将人放在床上,一根根轻轻掰开她抓在自己衣襟上的手指,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再转身,眼底的温柔已不见了踪影。

    “去煮解酒汤。”

    “是。”平卉低头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一眼床上的遗玉,小跑了出去。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回屋歇着吧,这里有奴婢照料。”平彤端着热水盆子,大着胆子对床前挡道的男人道。

    李泰没吭声,只是挪开脚步,就在床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看着在床上慢慢缩成一团的人影。

    看着不打算离开的主子,平彤无奈地蹲在床边,先给遗玉脱下鞋子,再用帕子绞了热水,先给遗玉仔细地净了手,擦到脸时,视线从她酒后红润的小脸上,瞄到她那张红肿的嘴唇上,可想先前是怎样一番蹂躏,眼皮跳了跳,只觉得背后的视线盯得人头皮发麻,手上动作放轻,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今晚她说什么,都不会离开这屋子半步——

    这还有一个月大婚呢,她可得看好了小姐。

第七十四章 宫

    马车里的窗帘半掀着,遗玉半倚在车壁上,就着外头透进来的阳光,翻阅着一卷《西山杂谈》,上卷她两年前曾看过,对里面几个特别的偏方很有印象,现在她手里的这下卷,是阿生今早上拿给她的——昨晚她宿在魏王府。

    李泰坐在她对面,两手叠在膝上,昨晚没睡好,可他心情却不错,见她半盏茶的工夫已换了三个坐姿,出声问道:

    “头还疼吗?”

    遗玉轻摇了下头,没吭声,也没抬头看他,若是有的选,她宁可这会儿用两条腿一个人走回龙泉镇去,而不是同他一起坐在这辆宽敞舒适的马车中,往宫里去,准备看一场无聊的马球赛。

    她昨晚是喝醉了,又健忘了一回,可关键部分记得清清楚楚,比方说,她看见李泰同一名半裸的女子在房里亲热,比方说,她下楼时候用失魂香迷晕了几个堵人的打手,比方说,她昨晚骂了他一句,结果被他冷冷地瞪了一眼,魂儿差点被吓飞,记忆最后,就卡在他将她搂在怀里,后来呢?

    尽管亲眼看见了他和别的女人亲热,但她酒醒后,没了感情上的冲动,还是本着“耳听为实、眼见为虚”的原则,压下心里的苦闷和酸涩,想要一个解释。

    只可惜,后来发生的事,她从早上起床回想到现在,脑子都想抽了,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一星半点儿,他到底向她解释了没有,她不记得,再让她开口问,万一他当真是背着她去......还是不问好了,就当她胆儿小——

    手指捏紧了书纸,咬牙在心底暗骂一句:卢遗玉,你当真是没出息透了!怕个什么,有话就问个清楚,就是死刑还得判一下呢!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遗玉吸了吸气,声音却平静的有些异常,“你先说。”

    李泰看看她始终没抬起来的脑袋,道:“昨晚——”

    “算了,”遗玉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将手里的书册窝成了卷状,“昨晚的事,我记不大清楚,有话问你,你愿意回答就说,不愿意就罢。”

    李泰掀了下眼皮,道:“你问。”

    “你昨晚去那里干什么了?”

    “赴约。”

    “...谁的约。”女人还是男人?

    “吴王。”

    还真是她猜的那样,俩人谈完正事,就顺便搞点儿休闲活动。遗玉暗暗冷笑了一下,早上喝的那半碗粥开始在胃里翻腾,忍住恶心,低声道:“昨晚那名女子是谁?”

    “是李恪的女人。”

    遗玉不是天真不悟的黄毛丫头,这大唐皇室阴暗和靡乱的一面,她没亲眼见过,可也有所耳闻,就拿当今皇上来说,而今身为他四妃之首的韦贵妃,在许给太宗之前,就曾有过一段婚史,还育有一女,宫里还有一位没上品级但地位独特的女子,深得太宗喜爱,她的身份,正是在玄武门事变中死掉的李元吉的妻子,齐王妃,杀弟掠妻的传闻不管是真是假,那位娘娘的的确确是在宫里头的。

    也许这些贵族们,根本就没有不伦的底线,而她的,却太浅。

    听了李泰的话,一想到昨晚同他亲热的那名半裸女子,是他亲兄的女人,遗玉心口便窜起凉意,左手抬起环抱住了右臂,若是她昨晚没有突然闯门,他们那对孤男寡女,不就——

    没能忍住,她侧过头,抿紧了嘴唇,把干呕声咽下,身子却不禁轻轻发起抖来。

    “怎么了,”看她好好地泛起了呕,李泰蹙了眉,身子一挪,便绕到她身边坐下,抬手想要去环她,却被她缩着肩膀躲了过去。

    “我没事。”

    格子窗上的光亮折在她脸上,苍白的吓人,又怎是没事的样子,李泰觉出她的不对劲,略一想,是因为昨晚的事没解决妥当,惹得她酒醒后胡思乱想,说到底,还是那个原因——

    “为何总不信我,”李泰环过她肩膀,因为不悦,用力捏了下她的肩头,怕她疼,所以只是一下,便松了力道,“我许给你的事,可有做不到的?”

    遗玉身子僵硬了一下,李泰的话,让人无法反驳,从相识到现在,他答应她的,小事若一本书,大事若那道指婚的圣谕,他的确从未食言,她不信,是她不对,他不解释,是因为他问心无愧吗?

    遗玉没吭声,过了许久,身子渐渐软了下来,靠在他肩窝上,轻叹一声,道: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别乱想。”李泰另一只手拿开她手上捏不成形的书卷,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包裹进掌心。

    ***

    三月三,春游日,今天的天气不算顶好,不说晴空万里,可也是风和日丽的一天。

    在皇宫西花园处的一块足有二十丈见方的空地上,三边皆搭建了凉棚高台的席案,扎了立柱扯了红绸条子,圈出了击鞠的场地,东西两边,各立有一块两人高低的木板,当中开了一方小洞,背面以网兜之。这看着,今是是双门洞的击鞠比试了。

    “驾、驾!”

    “那里!东!”

    “快、快!”

    三面看台上还没见人影,可是球场上,已经有两拨人骑着马,手持着长长的球杖,撵着一颗四窜的鞠球来回跑,为了不遮挡住鞠球在地上游走踪迹,场地上嫩绿的草坪修剪的极短,但就算是有了绿草铺垫,随着两拨人马的追逐和叫嚣,场地上还是扬起了一层层的烟土。

    在四周走动的宫人,不时会停下脚步,津津有味地看上一会儿,待总管催了,才匆匆忙忙去做事。

    早上,平常正是朝会的时候,今日太极殿上却没人影,大概是辰时过半,皇城西侧的永安门,陆陆续续有人被内侍引着进宫,少有人是能在皇城内坐车行马的,就是步撵行至宫门,也就虞世南那么几个老臣可以坐得。

    遗玉同李泰,是在含光门前下的马车,阿生又易容成那中年太监的模样,跟着他们两个,走在皇城里长长的西大街上。

    这是遗玉第二次进宫,头一回是在两年前,陪李泰一齐进宫过年,那时是晚上,坐在车里,什么都看不大清楚,印象最深,便是他带自己去后花园赏雪看梅花,这会儿光明正大地走在道上,难免好奇地打量起两旁。

    同城里不同,这修的平坦宽敞的石板街道上,少见人影,道路两旁是各省各部的公务之所,透过坊墙看去,里头的楼阁高台,一律的白墙红瓦,路边载着杨柳,走一阵,便可见一处修的四四方方的小水塘,围着半人高的兽头石栏,水面覆着碧藕莲荷,很是干净清透,给这安静的城内添色不少。

    长长的一条路,大概走了两刻钟才见到高耸的青灰色巨墙,没错,是高耸。

    遗玉仰头看一眼嵌在巨墙中,两扇大开的沉重木门,被晨早的阳光闪了下眼睛,两旁的侍卫冲李泰行了礼,便有穿着圆领深衣的内侍迎上来,躬着腰,伸长了手臂往里引。

    “殿下这边走。”

    足有三五丈宽的走道,地面铺着一块块长条形的青石板,两边又是高耸的墙面,把这条路围了起来,向前延伸,墙面略有些倾斜,仔细看,便会发现,砖缝间有生出一朵朵松绿的苔藓,这是被时间挤压出来的证物。

    “殿下您今日来的早,前头只有几位大人到了。”

    “嗯。”

    不用高声说话,不刻意压低声音,便能在这通路上听见淡淡的回音,擦擦的脚步声,像是前头不知名的角落,还有人在窃窃私语,遗玉忍不住又仰头望了一下天上,那白蓝的绵软天空,也被这高耸的城墙挤压成了一道天路,如同盖建给巨人们的宏伟,这天下最尊贵的人的居处,独属于一个人的城,这便是宫了。

    遗玉脚步略一停顿,身旁的人便朝前越出两步,她眼里收进他高健的背影,就像是一不留神,他就会独自远去的样子,心头一颤,脑中片刻的空白之后,她已是伸长了手臂,紧紧地扯住了他的袖摆。

    李泰被拉了停下,回过头看她,因她脸上微怔的神色,抿了下唇角,手腕一翻,便握住了她的左手,没有言语,牵着她继续朝前走。

    阿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看李泰拉了遗玉的手,脸上不由露出一丝不赞同来,那前头引路的宦官偷瞄了一眼两人之间牵连的手,惊讶之后,心里起了琢磨,却装作无事的模样,说些讨巧的话。

    ***

    半环着击鞠场地的三面看台,是相连着的,正北处,离地三尺,搭着明黄帘帷的看台,是专门给皇上同几位娘娘们还有东宫坐的,转个弯,左边紧挨着的是公主皇子们的坐席,右边紧挨着的是皇亲国戚和大臣们的坐席,各能容得下五十余人,场面是不小。

    李泰和遗玉到时,场地上正有两拨人在斗球,左右两座看台都有了人,只有当中的那座空荡着,内侍总管替引路的宫人,规矩地同李泰行了礼,安排他们从边角的半截楼梯上去,在紧挨着转角的头起第二席坐下。

    按着排行,李泰上面有两个哥哥,吴王李恪行三,楚王李宽行二,这个楚王,可没有像历史上那样早早被出继出去,依然挂着皇子的名头,又有封爵封官,可是,遗玉狐疑地看一眼左边的本该是两张,现在却只有一张的空席,这是短了哪个王爷的座次?

第七十五章纷纷登场

    第七十五章纷纷登场

    遗玉怀疑是不是内侍领错了位置,想要去问,可李泰已先行坐下了,她看了他平静的面孔一眼,便没多嘴。

    三尺的看台上,两人同座一席,地上铺着酒红色的短毛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混织的,手感略有些粗糙,可是很厚实,上面双色的印花是不规整的菱形,很是抽象,长长地向两头铺陈开来,大片的花纹异样地漂亮,到底是宫里,这一小块就能抵得上寻常百姓吃喝一年的地毯,竟足足铺满了三座看台,霎是壮观。

    就在遗玉看着李泰左边多出的那张席位思考时,今日有幸受邀到宫里的达官贵人们,都纷纷到了场,有的在对面的看台上坐下,有的被引到李泰所坐的东看台上,东西两边隔着近三十丈,压根看不清楚对面来了谁,遗玉能根据自己所知的情况,猜想出一张名单:

    长孙无忌、房乔、高士廉,这几家是不会少的,程咬金、唐俭、张亮、侯君集、李绩、徐世绩,等等在去年大举行封中涌出的一批国公都督,不管是在外的,还是留京的,今日都应赶来,在春末前聚上一回。

    唐初是一个百官齐奋的时期,遗玉很难在历史上寻到同这个时期一般,名臣将相像是不要钱一样冒出来的年代,这是因为他们的君主是一个敢于用人的贤君,抛开个人因素不提,遗玉无法否认,这里的李世民同正史上的相比,或许还更要有手段一些,控制一批羊群并不难,难的是做一群鹰狼虎豹的首领,非是真正的狮子不可。

    “四弟。”一声唤把遗玉拉回神,她扭过头,就见一对男女已走到他们身边,那男人笑着同李泰打招呼,许是因为眉毛太粗,笑得又有些憨厚,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这是一个老实人。

    “二皇兄。”李泰站起了身点头一礼,这男人是有常人难比的傲骨,可不是傲慢。

    “见过楚王殿下。”遗玉跟着起来行了礼,心里又想着李泰上头的那独一张空位。

    “这位便是卢小姐了吧,”李宽看向遗玉,昨晚遗玉宿在李泰那里,虽她有衣物在梳流阁,但是两年前的怎能穿得上,早起本是想以此为借口回镇上去,平彤平卉却拿了替换的衣物出来,她们女红做的很精致,又知道遗玉喜好,在梳流阁当事,李泰几乎用不着人服侍,她们闲着,便有时间给她做衣裳。

    水绿的紧腰束裙裹着上身杏黄的窄袖小襦,极显得她柳枝一般的腰身,微倾的堕马髻露出耳侧,簪着一朵朵拇指肚大小的黄素馨,面容白皙,额盈饱满,不是叫人惊艳的美人,可眼角眉梢隐隐流露出的娇媚,同文静的气质交错,一静一动,却是特别的引人。

    李宽在遗玉身上快速巡视了一遍,眼睛亮了亮,想着听到有关李泰和这女子的传闻,心生一番计较之后,温言道:“不必多礼,你同四弟喜事将近,便同他一样,叫我皇兄便可。”

    李宽没什么架子,同遗玉见过的少数几位皇子都不一样,许是因为母妃是个从没受过宠的宫人,才更小心翼翼,听见他这明显带着亲近意味的话,遗玉一笑,没拒没应,就看着李宽带着他的王妃,被宫人领到前面,发现那张紧挨着李泰的席案后,愣了下,扭过头对李泰道:

    “这莫不是坐错了吧。”

    谁坐错了,李泰吗?遗玉想着,这样安排,果然极容易惹人误会,不知情的,就会以为是李泰故意前坐了一个位置,把谁挤掉了一样。

    “王爷,没错,”内侍总管笑着凑上来,道,“陛下说了,四殿下离京两年,这才回来个把月,坐的近些,好方便同他说话。”

    遗玉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去看李泰,没发现半点异常,倒是楚王李宽就席坐下,冲李泰呵呵一笑,道:“也是,四弟你这一走,连年都不回来,我每次回宫,都听父皇念叨你。”

    “既得父皇所期,便要终事。”

    “然,善始善终者,当敬。”李宽端起酒杯,朝李泰一敬。

    两人喝过一杯后,陆续又有来人,携了驸马的公主们,还有五皇子齐王李佑,七皇子蒋王李恽,八皇子越王李贞,都上前同李泰和李宽见过,看见遗玉,几乎是盯着瞧了,被李泰瞥过去一眼后,才同她客气地见过,哈哈着回了座位,也就是曾同遗玉有过交际的城阳公主和临川公主多看了她几眼。

    遗玉见着陪在城阳身边的年轻男子,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初那少年杜荷,便冲他点头笑了,可对方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礼,便和城阳落座,好像两人不过是头一次见面的生人,而不是曾在国子监念书的朋友。

    这后来的几人当然都发现台上座次里的玄妙,可没人吭声,遗玉感慨着杜荷的生疏,也没发现杜荷在后排坐下后,看着她背影时那一眼的复杂。

    “咦?”一声扬起的疑惑,遗玉扭头,越过齐王李佑那案,就那名两年前曾在东郊马场见过,眼梢有些阴气的六皇子李谙,挑着下巴望过来,“四皇兄,你是不是坐错位置了。”

    李泰正听李宽说话,被点了名问到,回过头,只扫了一眼李谙,便侧过头去,继续听李宽说话,并不理会,李谙脾气暴躁,还想再说什么,可被五皇子站起来拉了一下,低语了两句,李谙哼了一声,暗瞪李泰一眼后,便坐下了。

    两人这小小不对,是引了四周的皇子公主们注意,可想来他们也知道李谙同李泰不对盘,便都没有惊讶,不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遗玉不动声色地几眼将四周的皇子公主们留意了一遍,他们身前摆着的一张镂花精雕的矮案略长,能纳三人,她在李泰南边坐下,中间的空余尚能容下一人,这时有宫娥端了茶盘在一旁跪下,一样样摆上银器盛放的果子点心。

    遗玉看了,那两碟颜色鲜艳,特意用花瓣装饰过的点心,是她在魏王府都不曾见过的,另有两碟干果,松子和花生,大的小的,颗颗都很饱满,泛着炒熟的香气。

    再就是两碟果蔬,洗净拨皮的肉白色龙眼,最让她意外的,便是那珊瑚珠子一样的小小红果连着梗茎,带着晶莹的水露,摆出一副诱人的样子,二十余颗,躺在雕着花纹的银色小碟子中,挺着圆圆的小肚子,个个都被遗玉看的羞红了脸,这是——

    李泰扭过头倒酒,正看见遗玉盯着他跟前那盘子小果看,道:“这是红灯果,又叫会桃,味酸甜,应和你口味。”说着,便将那只银盘端到她面前。

    但凡是女子,都喜欢这种生的可爱又颜色鲜艳的小果子,遗玉不例外,捏着细细的梗茎送了一颗进嘴里,嫩软的口感,随着酸甜的汁液在口腔里轻轻炸开,叫她微眯了眼睛,轻舔了下嘴唇——记忆虽有些久远了,但这的确是樱桃的滋味儿,很久以前,她最爱吃的东西,也是她久远的记忆中,少数的快乐之一。

    陷入短暂回忆的遗玉,眸色染着一层愉悦的弧光,被李泰捕捉到,眼神微闪,端着酒杯的手指在杯身上弹动两下,问道:

    “喜欢?”

    “嗯。”

    不光是遗玉,在座的女子们,好像也都是初识樱桃,对这可爱的小果子十分喜爱,可因为就那么一小碟子,看着场上击鞠的热闹劲儿,就着几下就吃没了,临川公主更是叫来了一名内侍,指着那空了的碟子,皱眉道:

    “这怎么做事的,装这么一小碟,是给鸟雀吃呢?”

    内侍惶恐地躬着腰,被几名贵女一齐盯着瞧,道:“回公主,这是今年新进的贡果,是稀罕物,本就不多,也只给几位殿下们上了。”

    也是这内侍不会说话,听在临川和城阳的耳朵里,就像是在说:您且知足吧,那对面坐着的大臣们,还没有这口服呢。

    “啪”城阳在临川冷脸之前,就拍了桌子,“你们这些混账奴才,胆子倒是大,没人管着,现在连主子们都敢瞎胡打发,是活到头了吗”

    “奴才不敢,公主恕罪”

    这内侍被吓得脸色刷白,立刻跪下,伏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声音发抖地告罪,身子打颤,头都不敢抬,自长孙皇后去世后,这位嫡公主,便忽地得了皇帝重视,三五日诏入宫中用膳,还特意将她的驸马杜荷封为郡公,喜爱之意,不言而喻,场地上打球的两拨人也都停了下来,望向看台。

    “公主息怒。”

    四周本来还在侍候的宫娥们,也都放下手边的东西,齐刷刷地跪了下来,这宫里当差的下人,谁不小心翼翼,尤其是对得了皇上喜爱的主子们,一句话,便能叫他们活去死来,这是头一次接触宫内的遗玉,一时无法了解的惧意。

    城阳脸色难看的站起来,指着那空碟子,斥道:

    “既然这东西连让人分都不够,就不要拿出来丢人现眼,这点规矩都不懂,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拿这破烂货来敷衍我们”

    “是侍急了一头汗,支支吾吾地说不上,众人旁观,同城阳熟悉的,是有些不明白想来庄重的她怎么今日忽然发这么大的火气,正有人要开口劝,便听见从旁一道柔婉的女声笑语传来:

    “这是怎么了,跪了一地,哪个又被惹了火气?”

    (毕竟隔了两年,又要进入主线剧情,好多新人旧事不得不提,为了以后展开剧情,这几章进展慢了一些,大家勿怪,最后感谢雾里寻影的和氏璧。)

第七十六章 还是要适应啊

    “这是怎么了,跪了一地,哪个又被惹了火气?”

    遗玉没见过杨妃,听见声音扭过头去的时候,看见那一袭翡翠大袖宫装,被一群宫娥簇拥而来的娇美妇人,压根没往杨妃身上想。

    “母妃。”

    “淑妃娘娘。”

    待李谙唤了、宫人们趴伏在地上转过身子拜见,遗玉才知道这面相只有三十出头的倩笑妇人,是李恪同李谙两个大小伙子的娘亲杨淑妃,比年过四旬的卢氏小不了两岁。

    长孙皇后去世后一年,后宫妃嫔无首,四妃之中,以韦贵妃位份最高,育有皇十子纪王李慎和临川公主这对子女,可是淑妃一位历来都是半公开的皇后替补人选,处在这个位置上的杨妃,颇得皇帝喜爱,又有李恪这个争气的儿子,身份自然微妙,于是,表面上是韦贵妃掌权的后宫,眼下实则是两头大。

    城阳刚才发火,杨妃一来,只冷着脸也不打招呼,伸手指着地上跪的内侍,咬牙道:“这些奴才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说着,左右一顾,就见四周矮案上,只有一桌上还留有那么一碟子樱桃,想也不想就上前去端了,转身一递给杨妃看,

    “就盛这么一小碟子,不知是哪个给他们出的混账主意,是把我等都当成了啄食的鸟雀羞辱不成!”

    “啪!”说着,竟当着杨妃的面,将那精致的小银碟子摔在了地上,于是遗玉先纠结了一下,因为那可怜的小碟子正是她的,李泰蹙了下眉,众人静悄悄的,只有李谙恼了一声:

    “城阳,你干什么!”

    “呵呵,好了,本宫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杨妃的笑声不大,可却让人忽略了李谙的声音,她左右看了下看台上的侍从,道:“福东呢?”

    “奴才在。”闹这么大动静,本来还在别处忙活的内侍总管已跑了过来,只是碍于城阳发飙,不好开口罢了。

    “去将剩下的红灯果都洗洁了,给城阳公主盛一盘子来,余下的,包起来待会儿让公主带回府去细品。”杨妃似是半点不因城阳在她面前摔东西和指桑骂槐恼怒,又扭头对其他一众皇子公主们,和蔼道:

    “这是益州今年的贡果,皇上是喜欢食的,分量本就不足,若是有多的,一早就会派人送到你们府上去,本宫今日做了主让内侍拨了一半给你们尝尝鲜,没想却是扫了兴致,是本宫有失了,你们也别见恼,这回就只能让城阳带回去尝尝。”

    原来呈上这樱桃做茶点,是杨妃的主意,遗玉恍悟,再看一眼得了所剩贡果,脸色却更难看的城阳,心下揣测,这位公主,别是故意在找事吧,也是,眼瞅着杨妃得宠,有可能登到后宫之首的位置,身为已故长孙皇后的嫡女,怎会心甘,且李承乾现在不争气,李治年幼,李恪被之官离京,风头依然正劲。

    那杨妃可真是好手段,两三句话,便将事情揭了过去,忽略了城阳先前的指桑骂槐,既显了自己大度,顺便还摆了城阳一道,说什么皇帝喜欢吃,又全包给城阳一个人,传了出去,闺女同老子争吃的,这便是在恶心城阳,偏又让她驳不上话来。

    “好了,都别在这儿围着,咱们自家人闹闹就罢,可今日来的人多,叫人看见,难免乱说话,你们都起来吧,把这乱的收拾收拾,等下皇上来了,就当是没事,别平白坏了好心情。”

    “谢淑妃娘娘。”宫人们纷纷站起来,多是感激地偷瞄一眼杨妃,尤其是那个先前没将这红果安排是杨妃主意说出来的内侍,一头冷汗,更是红了眼睛,恭恭敬敬地拜了,再下去做事。

    城阳可不是高阳那蛮横不通情理的主,吃了闷亏,便绷着脸重新在杜荷身边坐下了,李谙摸了摸腮帮,冲杨妃道:

    “母妃,这果子是儿臣那里进来的?”

    李谙获封蜀王,是益州的都督,这樱桃便是益州今年的贡果之一。

    “自然,”杨妃笑瞪他一眼,“你这个不理事的,多学学你皇兄罢。”这个皇兄,指的无异是李恪了。

    杨妃被一群宫娥簇着,拐了弯落座,片刻后,四周的皇子公主们又说笑起来,就像是没发生过刚才的事一样,遗玉若有所思地捧着茶杯。

    这长安城里,宫里宫外,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都是圈子套子,男人阴谋阳谋,女人勾心斗角,就好像是家常便饭随处可见,她早有心理准备,可真正开始适应这个圈子,又想起了李泰两年前在她生辰说过的话——

    若你足以承受一切的压力和波澜,足以站在我的身旁,我承诺,只你一人。

    他能做到吗,或者说,她能做到吗?

    李泰侧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见她脸上思索之色,就知她已是看懂城阳和杨妃闹的这出,不需他再解释,便闲适地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

    一刻钟后,三面看台几近坐满,下面的头一场击鞠也比到了急头白脸的白热状态,遗玉这边,又陆续来了几个小皇子和公主们,被宫女带着,规矩地同各位兄长姐姐们问了好,才去坐下,遗玉在他们中间注意了一下,是没见着他想见的那个人——后来继承李世民皇位的九皇子,晋王李治。

    关于李治还有其他人,她好奇,可却从没多向李泰打听,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历史的轨迹太过诡异,不可琢磨的纠正能力,早在他们母子同房乔断绝关系,韩厉又寻了对假母子顶替卢氏和房遗爱的时候,就让她惊心了一回,在还没有观察清楚之前,她是不敢轻举妄动,更是下死了心不能乱说,李泰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倘若真察觉出什么,那便是弄巧成拙了。

    东看台上,最后来的人,不是李恪,长孙夕挽着一名在她这“一夕绝颜色”面前,毫不失色的女子。

    “皇姐。”

    城阳公主的叫声,让遗玉明白过来这一身桃李颜色的少妇人,正是李世民同长孙皇后的嫡长女,下嫁给了长孙无忌的长子长孙冲的长乐公主,李丽质。

    同临川的媚、城阳的傲、高阳的纵不同,长乐生的很是娇柔多情模样,一双眼睛,看人一眼,便像能解语一般,她笑着同众人点头见过,遗玉知道不是错觉,在望向自己的时候,长乐眼里是有那么些冷淡,也是,凭着她同长孙家的新仇旧怨,她要看自己顺眼,那才怪了。暗暗自嘲了一句,遗玉面上却正经地问了安好,余光瞟到四周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孔,就听长乐道:

    “早闻卢小姐大名,今日才始得一见,果然是有不同之处。”

    不同之处?这是在夸她呢还是暗讽她,遗玉轻声道:“公主过誉了。”罢,只当是在夸奖了。

    长乐又笑看她一眼,便领着长孙夕在李泰后排那张空席上坐了,驸马长孙冲没有同来,不知是否在对面坐,这边的皇子公主们,都是见惯了俊男美女的,对长孙夕的美貌,是有了免疫,不至于像外头人那般看痴了去。

    而遗玉呢,察觉到身后多了两双眼睛,心里不自在,面上是半点不显,低头瞄见案腿边一点朱红,捡起来,却是刚才洒在地上没收拾干净的一颗樱桃。

    可惜了,难得见着最喜爱的水果,却是没有口福,而且这还是李谙那阴小子的地盘上贡的,她撇了下嘴,捏着那软嘟嘟的红色果皮,若是她那奇特的本事还在就好了,有一粒种子,她就能让它发芽,单凭现在的载果技术,是很难实现种樱桃的想法了,要不怎么益州那么大的地方,才进宫上来那么点儿呢。

    李泰没错过遗玉撇嘴的动作,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每当她郁闷时候,便会下意识地做这小动作,又扫到她手里捏的红果,便淡着面孔开口道:

    “既然喜欢,等下本王给你要来。”

    要啥?遗玉迷茫地回望他,这个时候,有宫娥端着两掌大小的一只盘子上来,在城阳面前摆上,引得邻座的长乐同长孙夕相看,城阳被杨妃反扳一局,这会儿见了这小红果哪里还吃得下,正要让宫娥端到长乐那桌,就听人道:

    “把盘子端过来。”

    抬头,就见李泰后倾了身子,侧头对她这边说话,城阳一时没弄明白,道:

    “皇兄同我说话呢?”

    李泰颔首,没端酒杯的手抬起,指了下那盘红果,“想你这会儿也吃不下。”

    于是纠结的人换成了城阳,她是吃不下,众人心知肚明为何,可也不能这么大白话就说出来吧,面色尴尬了一下,并没感到恼火,她心里清楚,能对杨妃发飙,可对这喜怒难辨的四皇兄,却是不行。

    便让宫娥分了两小碟出来给了长乐那桌,将那盘子端到了李泰案前。

    遗玉看着案上多出的一大盘樱桃,很想干笑两声,就知道李泰是随性惯了的,当遇到简单的事,他就不会去废半点脑筋,像是这样别人做来有些没面子的事情,可换了他,就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了。

    就连李谙留神到这边动静,也没啥特别的反应,唯一神色有异的,便是低头去倒酒的长孙夕了。

    (感谢小C的和氏璧^-^今天上班去,头一天通常是比较忙的,新工作要上手,还要个适应期,果子会努力的,也愿所有正在工作的亲们顺顺利利。)

第七十七章 都到了

    “皇上驾到——”

    上午辰时末,春阳高照,由远至近的一声尖锐的传报,几声马鸣,场上的击鞠男子们勒缰下马,看台上的众人站起身来,绕到案前,左右一望,见着东北角的红毯梯口几道人影出现,当中一身赭黄入目,便听四下衣物“唰唰”声,除了有一品官爵在身者躬身行礼外,其余人皆屈膝拜下,遗玉也不例外。

    规规矩矩地行了肃拜之礼,若是忽略掉她因为肌肉紧绷有些僵硬的动作,这礼行的,可是这满看台上,最标准的一个。

    “参见陛下。”

    行礼的众人,大部分是没错过一幕,李世民在落座前,身后跟着的一对模样乖巧的孩子,被宫娥分别领了,绕到东边看台去寻座位,这俩孩子是谁,在场的少有像遗玉一样不清楚的,长孙皇后故后,年幼的九皇子李治和新城公主,便被他接到跟前亲自教养,亲眼见了,便知恩宠不假。与之相反的,便是又被禁足在东宫不能出门的太子。

    “平身。”

    四周静谧,让这透着威严的声音更加响亮,众人静待了片刻,约莫着皇上是落座了,才接连直起腰,站起身来,多是飞快地瞄一眼在北面看台上,在靠东那张铺了明黄刺绣桌布的酒案后的君主,不管是看得清看不清楚,便都重新扭回头去。

    “坐吧。”

    “谢陛下。”

    说来,遗玉只见过李世民一次,那还是在李泰府上的中秋夜宴,时隔两年多,再想起来,记不清那位君主的模样,可对方举手投足带给人的惊人压力和气势,却让她记忆犹新,那是一位真正的君主才会有的威严。

    皇帝难见,若非世事难料,她这一辈子,怕也只有那中秋夜宴有幸见一次龙颜。托李泰的福,他们位置靠前,离李世民相隔只有两三丈,比起旁人只能看到一个身形,遗玉却能将他脸庞尽收眼底,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垂下头去,缩进衣袖里的十指抠进了掌心。

    就是这个人,就是因为这位明君贤主,她大哥才会惨死。

    遗玉的异样,旁人看不出,李泰是察觉到,他扭过头望去,正对上李世民的投来的目光,眼皮轻抖了一下,众人便听到皇帝开口,心情是不错的样子。

    “李泰,朕知你好静,不喜击鞠,可往年放春就只下去跑两圈做做样子,真是白费了那好骑术。”

    这么多王公大臣坐着,就只挑了李泰说头一句话,直唤着名字,可话里的亲切之意,显而易见,遗玉压下心情的波动,坐在李泰身边,立刻就察觉到上百只眼睛盯过来,就是隔得老远,也让人觉得不自在。

    “父皇见笑。”

    李世民摇头一笑,又一扫东边看台上,便侧头问内侍总管:“谁还没到?”

    坐在李世民右手边的杨妃听了,不等内侍答话,便温声开口道:

    “高阳早起犯了头疼,臣妾便做主让她在宫里歇着了。”

    李世民点了下头,并没多过问,并没说,诸如是否请了太医之类关心的话,显然,这位公主已是不如当初受喜爱时候被重视了。

    这态度,叫他左手边的宫装妇人,端酒杯的动作迟钝了一下,这位便是四妃之首的韦贵妃了,不如杨妃保养的得宜,除却淑静的样貌,已现中年之态。

    “那边怎么还缺一个?”李世民又指了李泰下手边的一个空位,引得众人看去,见着李泰上面坐了楚王,下面空着一个,邻座却是五皇子李佑。

    遗玉暗惊,更确认李世民对李泰非是面上那般纵宠,这说是为方便说话安排的座位,这会儿却明知故问,让人看了,想不多想,都难。

    “回皇上话,吴王殿下还未就坐。”内侍应道,杨妃这回是没插话,左右瞧了场地上,像是在找什么。

    “李恪去哪了?”李世民直接扭头问杨妃。

    “恪儿他——”

    “父皇,儿臣在此!”

    遗玉闻声寻去,就见不远处那群站在马匹之间的击鞠男子中,大步走出一人,那穿着皮甲护具,一手持着偃月仗,绑着绿色额带的俊朗男子,不是李恪又是谁。

    “父皇勿怪,儿臣来的早了,便同他们击了几回。”

    李世民是没怪罪的意思,反叫了他上前说话,杨妃在边上看着,眼里难免露出一丝得意来,其他座上的妃子,除却韦贵妃捏着龙眼在吃外,都笑着看向李恪,一副认真听这父子俩说话的模样。

    遗玉几乎是在看到李恪的瞬间,便想起了昨晚品红楼里的事,便觉得心里好一阵恶心反胃,瞥了眼侧身在听李宽低语的李泰,便伸手去端宫娥斟满的酒杯,只是还没碰到杯子,便从旁多出一只大手将杯子挪走,让她拿了个空。

    “喝茶。”

    李泰一句话,那侍候的宫娥便赶紧又倒了一杯茶奉上,遗玉闷了一口气在胸口,只觉这人后脑勺上也长了眼睛,便端着茶杯,面无表情地当它是酒饮了,倒也爽快许多。

    刚放下杯子,便看见一旁人影走进,但听两声前后紧挨的叫唤:

    “见过二皇兄,四皇兄。”

    这嫩嫩的小声音含糖量极高,遗玉扭过头,就看见边上多了一对小孩儿,男孩大些,约莫十岁,唇红齿白,眉眼有些怯怯的,女孩儿是有五六岁的样子,粉面小圆脸儿,眨巴着一对大眼睛,唤着李泰,却歪着脑袋看着遗玉,肉嘟嘟的腮帮子,看着叫人心里痒痒地想上去捏一把。

    “哈哈,倩倩过来,二哥带了好东西给你。”

    李宽亲切地说话,李倩当即咧了小嘴,撒开男孩儿的手,小跑上前,在他边上跪坐下来,仰起脑袋看着比她高上多半儿的大人,李宽去掏袖口,却没拿东西出来,逗她道:

    “叫皇兄。”

    “皇兄。”

    “倩倩想皇兄吗?”

    “想的。”

    真听话,遗玉盯着那颗绑着豆青丝带的小脑袋,心觉喜爱,这偌大的皇宫,怕也就这么大点的小孩子是纯洁可爱又干干净净的。

    李宽乐呵呵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只掌心大小的翠竹金丝编织的圆球,上头系着红绳,拎着绳子晃一晃,便能听见“呤呤啷啷”的响声,很是清脆好听,李倩伸手去够,李宽却故意拿得高了,这小不点儿伸长了胳膊也挨不着边,等她缩手,李宽再放低,如此几回,附近的皇子公主们看了,只管笑,觉得有趣,李倩连抓了几下没拿着,哼唧了一声,便扭过头,左右看看,都是笑脸,最后落在唯一没笑的李泰脸上,可怜兮兮地指着李宽,对李泰告状道:

    “欺负倩倩。”

    四周安静下来,别人脸上什么表情,遗玉是没看见,她却是憋着笑,见李泰瞥了一眼那小东西,便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喝酒,倒真是狠得下心来。

    “说二哥欺负你?”李宽佯装生气,就将那小笼铃收了起来,李倩扭头一见,急了,可没哭没闹,一手抓住李宽衣袖去夺,扯不动,便又飞快扭过头来,扫一遍附近人脸,发现只有一个是弯着嘴角的,便冲着这张生面孔,抽着鼻子,道:

    “姐姐帮倩倩。”

    于是遗玉笑容僵硬在脸上,李宽似是不觉她尴尬,没半点把东西拿出来给遗玉解围的打算,笑看她一眼,便继续去逗弄李倩,任由她被十几双眼睛盯着。

    这场面尴尬起来,她是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和李宽争抢,若说些什么,也不合乎身份,但是拒绝那小东西,她又不忍心,心思一动,便侧头冲李泰丢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李泰眼神轻闪了一下,扭头看了李宽一眼,得他回望,才又侧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看台上,就是这么两眼,李宽当即收敛了笑容,把那小笼铃拿出来,塞到李倩手里,摸摸她脑袋,道:

    “好了,给你。”

    李倩喜滋滋地接过,在手里把玩,遗玉被解围,不吝对李泰弯了弯眼睛,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靠得住。

    “谢谢笑笑姐姐。”

    小东西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着,遗玉脑子回路了一下,才知道这是在叫她,摸不清为何被叫成“小小姐姐”,暂时忽略李倩谢的是她不是李泰的事,下意识地又冲李倩笑了笑,她不在意被起了“外号”,可是有人在意。

    “倩倩,怎么能没有礼貌,这位是卢小姐,不是什么小小姐姐。”

    李倩把玩着手里的小笼铃,抬头看一眼长乐公主,腾出一只手来,指着自己的嘴角,糯糯道:“她是笑笑啦,就是笑笑姐姐。”

    原来是这个“笑”,遗玉明白过来,愈发觉得这小女孩儿有意思,正猜想这是哪位公主,就听长乐有些严肃道:

    “那也不能乱喊乱叫,被人听见,只当你是不懂礼数的无礼之人。”

    无礼之人?这是在借事暗示什么,遗玉侧头看了一眼长乐公主正经训妹的表情,再看向那垮着脸的小东西,正迎着她望来的可怜眼神,遗玉没有说话,只是飞快地冲这小公主眨了下眼睛,露出笑容,惹得她黯下的小脸又重新亮起来。

第七十八章 暴力游戏

    该来的都来了,李世民隔着看台同几个近臣说了几句,便叫下面场上干站的击鞠男子们继续,独自回了座位,对于被安排坐在李泰下头,半句异议都没提,他没带妃子和女伴,但不寂寞,前后左右打着招呼,就是李泰都能聊上两句。

    遗玉对他很不感冒,但就坐在他邻桌,一直能听他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她便两眼瞅着场地上来回奔跑的人马,企图转移注意力,就像是有人喜欢在蹲茅房的时候看看书,何尝不是为了让自己不想着那什么不是。

    成长方的马场上,用立柱标识了边界,一人高的柱子上头插着彩旗,黄的是边,绿的是角,东西边各设了一面木墙,当中打着一方网兜,一面悬着黄绸,一面悬着绿绸,两拨二十来人,绑着黄色和绿色的额带区分队伍,骑着马,浩浩荡荡地撵着一粒小红点儿从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到东边,旨在将球打进对方的网眼里,马屁股后头是一层雾白的灰尘,像是这群人要绝迹而去,飞上天一样。

    最先撵上球的人,手里挥着长长的偃月杖,口里高声喝叫着遗玉听不清楚的口号,逮着球就抽,每每有人将球抽飞,看台上边发出一阵骚动声,“嗡”地一下,“哗”地一片,此起彼伏,气氛十足,显然这两支球队,是有各自的支持者。

    遗玉是个门外汉,瞧着那人马奔波,没寻出什么乐子,心却一直是吊着的,跳的比平时要快许多,尤其是在击球手抽棍子的时候,她总觉得下一棍子就会打破旁边的人脑袋,再者就是一群大男人纵马挤在一起也不降速的时候,最是惊险万分,一个不好,有一匹马倒了,就是一整片的人仰马翻。

    耳闻不如眼见,她先前就觉得这击鞠很是暴力,亲眼瞧了,才知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刺激。

    就在眼瞅着一记猛挥,木杖从一名绑着黄色额带的男子头顶擦着头皮蹭过之后,遗玉终于忍不住扭过头,轻声询问李泰:“他们跑这么快,若是有人被撞倒受伤怎么办?”

    她是没担心错,击鞠本就是极易受伤的马上运动,但是今日进宫这两支球队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两支,这刚开始打,先前又热身过,最是顺手不容易出岔子。

    “若有伤便换人。”李泰将目光从场地上的人群转移到遗玉脸上,见她眼里露出忧色,记起她是头一次瞧这场面,想了想,道:

    “这些人都是行伍出身的骑兵,多是有行军打仗的经验,胆色胜过常人。”

    言下之意,便是说这群人打过仗,胆子大,不怕受伤。遗玉沉默了一下,觉得重点不在这里,又用余光打量了左右,都是一张张难掩兴奋的脸,再望着球场上那群人,不难发现他们打的越猛,追的越紧,看台上的众人便越兴奋——这才是他们“胆大”的真正原因吧。

    正这么想着,下头便出了事故,一匹马冲的过猛,掉头时候拐了腿,直接将马上的人抛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五六圈,堪堪撞在一棵柱子上,昏死过去,剩下的人依旧追着那小球跑,听见那判分的太监高嗓子喊停,才发现有人出事,接着,便如李泰所讲,两三个宫人迅速跑上去把人给抬走,又一名绑着黄色额带的替补人选骑着马从西南角落上了场。

    而看台上的众人,见这事件竟都是一副不以为然模样,遗玉瞧在眼里冷在心里,索性收回目光不再看。

    李泰见她看的好好的,便突然低头去捏了那红灯果一颗颗地吃着,细密的眼睫垂下,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想不通是为何,便道:

    “觉得无聊?”

    遗玉正要答话,却有比她口快的:“四弟,看他们打的热闹,便觉得技痒,不如咱们下去来一场?”

    她不用回头也能想象李恪那张斯文的脸上是挂着唬人假笑的,李泰没搭腔,首先应声的是隔了两桌的李谙:

    “好啊,我早等不及了,咱们兄弟也下去,上个月我得了一匹极品的好马,这回专程送进了宫里,等下正好让你们见识见识!”

    “好马?”李宽正哄着李倩吃龙眼,朝前一探身,扭头看着眉飞色舞的李谙,道:“什么好马,有来头吗?”

    “自然,”李谙笑的得意非常,又一瞧李泰,带些挑衅道,“四哥那翻羽神驹这回可是送了来?等下比试比试,你们便知晓好赖了。”

    见他故意卖关子,李宽也不急知道他是得了什么宝马,转而对毫无被挑衅的自觉的李泰道,“如何,你可有送了马进宫?”

    放春前几日,有心在击鞠上一较高低的皇子世子们,便会提前一两日送了爱马进宫,连并各自的养马师傅,小心伺候着,这牲畜是比人过的还舒服。

    李泰顿了一下,还未出声,就又有人插嘴:“六弟你这话说的,四哥的骑术可是我们这辈里最好的,没送马进宫,就不能同咱们一同玩了吗,四哥,咱们比一场?”

    这说话的是五皇子李佑,此人是出了名的喜好游猎的爱玩之人,他母妃是四妃之一的德妃阴氏,说话做事,自然肆意一些,冲李谙摆了摆手,便也扭头去看李泰,这下可好,三双眼睛瞅着,话被堵尽,李泰是非得凑这个热闹了。

    若是在两刻钟前,遗玉听见这群皇子们拉李泰下去击鞠,说不定还有看热闹的心思,可刚才亲眼瞧见那惊险和暴力,又听说李泰不喜击鞠,想是他不擅长这个,便打心眼里不乐意他凑这个热闹,可事与愿违,李泰竟是点了头。

    李佑疑声道:“可不准像往年那样上去走个过场,咱们这回来真的,五个球,哪边先进满,算哪边赢。”

    “可以。”

    李泰这回干脆的,让李谙和李宽都意外了,李恪是比两人表情都自然,他伸手招来内侍,吩咐道:“去对面问问,就说我们兄弟几个要下去比一场,有没有兴趣同来的。”

    李谙皱眉,添上一句,“不要凑数的,叫他们骑术烂的、眼神差的一早别来,免得搅了兴。”

    “是。”内侍从后头绕了,一溜儿小跑朝西边看台上去喊人,这东边台上众人听见李恪他们要下去比试一场,就热闹起来,成年的皇子就那么几个,太子没来,老八虽有十六了,是个大小伙子,但老六李谙瞧不上他们技术,便打发了不叫下场,这下从老二到老七,正好是六个人,一队分仨,不打架。

    “我同三哥一起,”李谙同李恪是哥俩好,这么说没什么,可下一句就让遗玉觉得有些欠抽了,“五弟也来我们这边,剩下的你们自己凑一凑吧。”

    凑一凑!?当这是捡破烂儿呢,遗玉看看刚才还同李谙一起撺掇李泰下去比球的李宽,这个是敌我不明,再瞅瞅坐的不远,一脸弱相的少年蒋王李恽,怎么都觉得,李谙这厮一如两年前在东郊马场时一般厚颜可耻。

    “好啊,说来我还没同四弟一道打过球。”李宽道。

    “嘿嘿,我就同四皇兄一起吧。”李恽摸摸脖子圈儿上的小圆领,冲李谙道,又飞快看一眼李泰。

    五个人都同意了,一圈眼神又瞄向李泰,就听他上下嘴皮一磕,还是那俩字——“可以。”

    “哈哈,那好,等下人齐了就同父皇说。”李谙说着,便凑到李恪那桌,嘀咕些别人听不清楚的话,许是安排一下对阵,毕竟正经的击鞠比试,一方是有六到十二人的。

    遗玉暗暗皱眉,用眼神冲李泰问道:还真和他们比啊?

    看出她的疑惑,李泰扬了下眉,就被李宽叫了扭头去说话,也是商量下对策什么的,毕竟不是瞎打,击球者、追球者、跑干扰线路的都有分配才是。

    看他这态度,遗玉反而放下了心,便又怀疑,这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该不是要扮猪吃老虎?可是俩人认识这么多年,她是真没听说他喜欢玩这个啊。

    北边看台上李世民主意到他们动静,只是瞟了几眼,便任由他们闹去,今日不比往常,不需拘谨。杨妃替了宫娥,亲自在一旁给他斟酒,笑语些什么。且不说皇子,这些公主们亦是极喜欢击鞠的,见李泰李恪他们拿定了主意,便有人离席凑桌,相互几句话商量过,却是另有玩的。

    “卢小姐,”遗玉正琢磨着李泰的心思,听见身后人叫唤,扭过身去,就见身后的两桌,杜荷挪到了一旁去座,几名公主同王妃聚在一起,出声叫她的是临川公主。

    “难得见他们这么有兴致,”临川一笑,便让人觉得艳艳,头顶上的金叶牡丹花盛折着光线,闪的遗玉眼花,“我们准备添回彩头,你要来吗?”

    “彩头?”那就是要赌胜负了,谁说边城流卒最好赌,这长安城里,是有这天底下最喜欢赌博的一群人在。

    “然,”城阳习惯性地挑了下巴看遗玉,脸色是比刚才摔碟子时候好上许多,“便是猜的哪边能先进五个球,”她将酒杯在案上磕了磕,从手腕上掳下一只镯子搁上案,遗玉看边上几人惊讶的眼神,也知道那不是什么便宜货,果然,就听长孙夕无奈道:

    “公主把这熙阳暖玉都拿了出来,是叫咱们抵宅子不成?”

    (感谢~默默的和氏璧)

第七十九章 玉无价

    “公主把这熙阳暖玉都拿了出来,是叫咱们抵宅子不成?”

    长孙夕说着话,遗玉又细看了城阳搁在案上那只镯子,就是她不谙玉石之道,也不由暗叹一声,果真是一件宝物,这镯子并非寻常玉石的颜色,而是一种粉腻的色泽,石质微微透明,就像是枝头桃花开得最盛时候的模样,惹人怜爱,从那镯子色面的洁净程度可以看出来,城阳是极喜欢这件东西的,这般有信心地拿出来赌了,是信哪边能赢?

    “驸马,你待会儿就同三皇兄他们一道下去比一场,”城阳隔着两桌叫了杜荷,语中多带傲气,“本宫就赌你这边会赢!”

    城阳这边下了大注,杜荷是没受宠若惊的样子,文质彬彬的脸上挂着笑容,还有心打趣道:“那就多谢公主捧场了。”

    遗玉心里疑惑,这公主明明是和杨妃不对盘,怎么还偏帮着李恪这边?这皇家的孩子,就是心眼多,关系又复杂,她是要记下来,好好琢磨琢磨才是。

    听见她们说话,李恪转过身来,先看一眼那只宝贝桌子,讶了讶,对着城阳作势一揖,乐道:“的确是该多谢皇妹捧场。”

    “呵呵,”临川将手搭在城阳肩上笑了笑,“你这般彩头,谁能比去,好罢,我只能与你一道了,”说着,她便将手伸到头顶,小心将那朵扎眼的金叶牡丹摘下,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嵌在上头的那颗盈黄的宝石抠了下来,搁在案上先前盛放樱桃的那只银碟中,道:

    “这虽比不得你的熙阳暖玉,可也是能值五十万钱的物件。”

    这五十万钱便是五千两银子,也真是大手笔了,临川搁下那宝石,前倾了身子,娇声唤道:“驸马,你就同三皇兄他们一道,本宫压你赢,你可要好好比呀!”

    “公主放心。”临川的驸马坐的较远,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

    这下不光是李恪,李谙、李佑他们转过了身,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女人暗斗,他们身旁的妃子,是看着那案上镯子和宝石,再摸摸手腕再抿抿鬓,似是在寻思着能拿什么出来,等下好给自己男人做了面子。

    “你们两个,是欺负我独身来了么,”长乐笑斥城阳同临川一句,对姐妹说话是免了自称,“真是不好办,我又想赢你们的东西,又怕输,可叫我仔细想想。”

    两位公主已是下了大头,都是压的李恪这边能赢,如此便显得李宽李泰这边势弱,谁说攀比心只在女人,男人更胜,李宽当即便对同城阳她们坐在一起的楚王妃,道:

    “王妃焉能不助本王?”

    两边下彩,按着他们通常玩法,当是哪边重,哪边先掌了击球的权利,便是先机,女人们下彩,男人同样是在较劲,谁又心甘情愿在这种场合示弱。

    楚王妃样貌寻常,可出身书香世家,气质不凡,她瞅了瞅李宽,放下手中咬了半口的龙眼果,手在腰间拂过,取下一只锦囊打开,掏出一枚两指粗细的龟鼻纽玉印,示给众人,和声道:

    “此物是虞师亲刻给家父,又转送与我,便拿来给王爷做个彩吧。”

    虞世南篆的章子?众人微微色变,李宽当即收敛了笑容,从腰上扯下一块玉佩,递给她,道:“王妃不必,不如拿了我这去——”

    楚王妃抬手打断他的话,探身将玉印搁在放了临川那颗黄宝石的银碟子中,道:“我与公主对一对,赌我们王爷这边赢。”

    即是下赌,当有输赢,一一对上,她寻了临川的宝石作对,这便是输了,那印章归临川,赢了,那宝石就归楚王妃了。

    “我也来压一压。”

    “我这件同你一对......”

    这三件宝物,引了众女兴致,今日是入宫与宴,便都戴了心爱之物来攀比,不乏有价值千两的东西,就是没有的,就从自家王爷或驸马那里取了一件,有压了几位王爷的,有压了自家驸马的,一一对上。

    遗玉看着那满案的珠宝金翠,稀奇玩意,刺人眼目,单有城阳那件暖玉孤傲地搁在案中,却是无人敢拿了东西上前相较,心中暗道,天下女子,也就是这群人,能够这般奢侈了。

    “哈哈,二皇兄、四皇兄,”李谙小人得志地大笑一声,指着那一桌宝物,道,“你们这边可是逊上一筹!”

    李宽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道,“这可还有人的彩头没下,你言之过早了吧。”

    “哦?谁还没下?”李谙眼巡过众女。

    “是本宫同夕儿,”长乐端着酒杯,滋了一口,抬眼瞧了一下神态安静的遗玉,“还有卢小姐。”

    “那你们快下啊,”李谙催促道,“我们已是结伴好了,只等你们落了彩,便下去比一场,皇姐,姐夫可是同我们一道的,你定要压我们赢啊!”

    “急什么,”长乐扭头,询问长孙夕道,“是准备压哪边?”

    “大嫂呢?”长孙夕今日打扮很是素净,一袭月衫蓝裙,梳了双环飞仙髻,除却点翠,只在髻侧簪了一朵玉茗花,就是这样,也是压倒众女的美色。

    长乐伸手在脖子了扶了扶,摘下那串引人眼球的蓝色的珍珠链子,搁置在桌上一盘龙眼果上,不出众人意外,道,“驸马既同三弟一道,那本宫便压了这边吧。”

    “多谢皇姐!”李谙大叫一声,已有些疯张之兆,又挑衅地冲李泰递去一眼,被遗玉逮了个正着,暗翻了个白眼,就听长孙夕开口:

    “同姐姐们选一样,是要安全些,可我今日,偏就想赌一把。”

    遗玉抬首,就见那国色天香的长孙三小姐,扫过来一眼能迷尽天下男子的明眸浅笑,将鬓髻上的那朵玉茗花摘下,搁置在了城阳那只镯子旁边,婉声道:

    “拿我那香岚苑,赌二哥和四哥这边赢。”

    李恪脸色飞快一变,李谙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李宽呵呵一笑,学着先前李恪样子,对长孙夕一揖,“多谢长孙小姐。”

    她倒真如先前所说,拿了宅子来抵,遗玉不知那香岚苑是何所,但见城阳蹙了下眉就没有多言,便知道不是普通宅子,李宽李泰这边既没她兄长又没她夫婿,她却折本下注,这是为何?遗玉不惮多臆,可是心里却亮堂,被人觊觎了心爱之物,她怎会舒服,又扭头看了眼一脸冷清、不知所想的李泰,自坐在这台上,头一次主动出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孙夕,道:

    “是我寡闻了,不知那香岚苑是什么地方?”

    长孙夕回望她,道,“是我于京中一座赏玩之用的别院,苑中开有百花齐放,因各地花匠细养,可供四季摘戴,故此得名。”长安女子爱美、爱花,有时一朵新鲜的花儿是比金钗更贵。

    长乐闲闲地在一旁添了一句,“夕儿这香岚苑,可是有小芙蓉园之称,论价值,能值千金。”

    “姐姐过誉了,我那地方是比四哥的芙蓉园差得远。”

    百花齐放,遗玉听她们一个吹一个捧的,暗笑这天底下除了大蟒山朴桑村那个神秘的小山谷,她是还没见过哪里能开百花的,显然这香岚苑多是靠了长孙夕这绝色的名头,她是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长孙夕难看,单叫她说出一百样花种的名字,她能够吗。

    “说这么多做什么,”李谙等着下去击鞠,没了耐性,斜着眼冲遗玉道,“你可有彩头要下,若是没有就别问废话。”

    他话中不无轻视之意,便是看着遗玉一头素馨,全无珠簪的模样,虽在场众人也是这般所想,但没哪个有他这般心直口快,又不长眼色说出来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泰是对这位卢小姐不一般,谁会去触这个眉头,果然,就听一声冷哼,便瞧见那刚才还冷眼旁观她们热闹的男人,开口道:

    “多嘴多舌,岂是丈夫之态。”

    遗玉听他开口维护,心里舒坦,便不插话,而李谙被暗指不像个男人,当即就恼了,可他刚张嘴,就被李恪打断,让他没能说出更没脑子的话,“四弟莫生气,卢小姐勿怪,本王这六弟是心直口快了一些。”

    李泰不语,反是遗玉笑吟吟地瞅着李恪,道:“蜀王这般脾性,我早在两年前便领教过,怎会同他置气。”

    “你——”想起当年在马场那件差点下水摸鱼的臭事,李谙憋红了脸。

    “好了!”长乐冷了脸,拿出架势,扫了一眼李谙,看向遗玉,客套道,“卢小姐毕竟少同我们这些姐妹一道,不知咱们喜欢赌些小彩,若是不便,就不必下了,”她伸手隔空拂过满案的珠宝,略一粗点,指着自己那串孤零零的珍珠链子,抬头对李宽李泰道:

    “三弟这边彩头重,先一局。”

    李谙一改方才恼色,站起身,得意洋洋地看着李泰,“我去同父皇说,”又冲候在一旁的内侍道,“去牵本王马来!”

    遗玉被无视地厉害,看他一跃下高台,大步走向李世民,周遭瞄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是带着轻视,谁不知这位卢家的二小姐,是个没家底的五姓女,卢家又败落,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李泰侧目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庞,知她在意,眼神一转,便将酒杯递给宫娥,当着众人的面,摘下左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摊手递到她面前,道:

    “想同她们玩一把也可。”

    这是他常年戴在手上的一方戒指,遗玉第一次见时,还是几年前,那时他是在拇指上戴,随着他年纪增长,这边换到了食指,只当是饰物,却没问过何解。

    可她不知,不代表当座没人知道,李宽看着李泰的手掌,面色怪异道,“四弟莫不是在开玩笑?”

    “咦,这是什么好宝贝?”临川疑惑地望着那枚安静地躺在李泰掌心的戒指。

    李宽摇头,并不细解,只道,“却是能抵得上你们这一桌宝贝了,”又看向遗玉,笑道,“卢小姐可是要想好,若真拿了四弟这东西来赌,输的话他可就亏大了,指不定到头来,他缓过这冲动的劲头,还要怨你,哈哈。”

    四周议论纷纷,就连李恪都不知道那戒指到底是什么东西,心里有了计较,便道,“皇兄此言差矣,四弟既然拿出好东西来,便是有心能赢,卢小姐若是拒了,这便是缺了些信心,”说着,又笑眯眯地看向遗玉,“卢小姐以为呢?”

    李泰同样看着遗玉,目光有些深幽了,李恪的话,正戳中他心结,两年前,就在他们离京之前,他可以说,胆敢蒙着眼睛让他纵马撞过去的遗玉,是十成信他的,但是这次西南一行,反倒是让两人之间的信任出了问题,他想要补救,可总也摸不着门道,只能看着她对自己报着那道抹之不去的怀疑。

    遗玉是没有答话,可她轻轻推开他手掌的动作,却让李泰心中一沉,只是是接下来,她嗔望来的一眼,就叫他莫明了,在他疑惑的眼神中,她抬手绕到颈后摸索了几下,在众人的注视下,解下项上的一抹红绳,从衣襟口,拎出一件藏匿的物事来,拿在手里握了握,李泰看见那东西,两眼顿时眯了起来,道不清心中滋味,就见她起身上前,一手捏了她那朵玉茗花,从那熙阳暖玉身边拿开,放在了长乐那串无人比对的蓝色珍珠串子边上。

    “卢小姐这是何意?”长乐代长孙夕问了一句,神色很是不愉。

    遗玉没答她话,冲维持着脸上完美的笑容的长孙夕,问道:“长孙小姐的香岚苑价值千金?”

    长孙夕迟疑地点了下头,“可以这么说。”

    遗玉又扭头去问城阳,“这熙阳暖玉是公主心爱之物?”

    城阳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发沉,本不想搭理她,可余光瞟见李泰暗含警告的眼神,还是点点头,道,“正是。”

    “那便对了,”遗玉抬手,张开五指,红绳绕在指缝,手心里的东西跌悬下来,在空中荡了几下,那抹晶莹剔透的红润鲜泽,在这春光里,竟叫人突生惊艳之感。

    “黄金有价,玉无价,此亦是我心爱之物,压我们殿下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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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有何不可

    悬在遗玉手上的,正是当初卢氏被韩厉带走后,作为念想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块红玉,一块未经雕琢却美色逼人的玉璞,这枚玉石只有鹌鹑蛋大小,略成椭圆,通体晶莹,入手冰润滑腻,最稀奇的是,在阳光下头细看,艳光十足,玉中竟似有髓液流转。

    只可惜,如此一枚玉宝,却被遗玉拿一根一两银子能买一小筐的红绳缠绑了当做挂坠,绳结捆绑处的磨痕,更将它美色遮半,不怪她暴殄天珍,是她从没将这玉当成一件饰品,而是一种寄托看。

    众人瞧着遗玉手里的红玉,下意识忽略掉刚才那一抹惊艳,甚至有人小声道,“当什么好东西,也敢同熙阳暖玉相比。”

    遗玉是没半点心虚,这块玉是卢中植给卢氏的“传家宝”,虽不知道这传家宝的名头是真是假,可那老爷子是万不会拿次货来糊弄她娘的。

    但凡是宝,自有识货的人在,城阳伸手托起了遗玉悬着的玉璞,隔着几圈绳子,轻轻摩擦着玉面,又掂了掂重,面露异色,最后干脆将玉从遗玉手里拿过去,对着阳光照了照,待见当中玉液晶莹之态,轻吸一口气,忍住了已到喉咙里的惊声,再抬头,却是两眼放光地盯着遗玉,难掩急促道:

    “你当真要拿这个来赌?”

    “自然是真的。”遗玉看着她表情,暗暗疑惑,这块玉她都不知道什么来头,难道城阳看出来了?她是不知,这位公主是极爱玉石之人,玩的多了,便颇有研究,可以说是个中行手。

    城阳脸上忽而绽出笑容,“好,本宫就同你赌了,”她又捏了两下遗玉那块红玉,才放在她的镯子旁边,这便收敛了笑容,将方才的惊艳之色掩饰干净,可嘴上似是不放心地又添了一句,“愿赌服输。”

    遗玉瞧她一副已赢了的模样,心中好笑,既然拿出来,又怎会反悔,便点头应道:

    “愿赌服输。”

    两人这般你情我愿,旁人就是另有心思,也不好插嘴,这么一来,忽略那些几件凑热闹的零碎不计,于是李谙去同李世民秉罢回来,方才得的先球权,就这么不翼而飞,笑卡在脸上,指着案上的金银珠宝,话没说利索一句,就被李恪堵了:

    “二哥,四弟,你们瞧,咱们是不是按着寻常法子抓阄。”

    李泰将目光从案上那枚红玉上移开,放下酒杯站了起来,拂袖理了下衣摆,道,“不必,就让你们先行。”

    遗玉暗暗挑眉,他是大方了,可人家不见得领情,果然,李恪笑着摇头道,“这怎好,还是你们先吧。”

    “好。”李泰干脆地点了下头,压根不同他做无谓地推让,遗玉眼尖地瞧见李恪脸僵了一下,暗道一声活该。

    几位皇子都起了身,方才被李谙差去牵马的人,一并知会了其他几位带进宫的侍从,这会儿遗玉打眼望去,就见场上的绿黄两队都停下,有侍从牵着马从边角绕进来,宫人们捧着早准备好的软甲过来给他们换上。

    对面看台上则走过来一群人,在东边台下立了,李宽李恪李泰他们走到台边上同众人说话,遗玉还是看见几个熟人的,比方说,杜若瑾,比方说,高子健,其实也不是她一眼就瞄到人群中的他们,只是这两人一个走到跟前唤了她,一个则是一直自以为不引人注意地狠瞪着她。

    “卢小姐。”

    “杜先生,”遗玉点头一礼,杜公未去一年,尽管杜若瑾袭爵,未示尊重,是不能唤国公的。

    “没想你今日会来,”杜若瑾还是一派风华公子的模样,在遗玉的不解中,抬手比了下击鞠场地,轻声道,“我以为你不喜欢看这个。”

    一语正中,遗玉还真是不喜欢这种暴力游戏,眼下又担心李泰待会儿会受伤,便更不喜欢了,“我是头一回看人击鞠,以前只是听说,亲眼瞧了,是同想象有所出入。”

    她话说到含蓄,杜若瑾却能明白,理解地点点头,温和地出声道,“他们便是做的这一行,打的过激了些,待会儿我们比时,是会小心的。”

    两年过去,这人依然是个万年不变的老好人,也算这浮华的长安城里一朵奇葩,遗玉冲他笑笑,正要再说什么,余光收进一抹碧色,侧目就见丈远外的看台边上看过来的李泰,不知为何被他瞧得心虚,到嘴边的话变成打哈哈,应付了杜若瑾几句,他便走开了。

    “嘶——”

    偌大的园子里,突然响起一声马啸长鸣,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场上一匹雪白骏马仰踢嘶鸣,大半身子腾空而起,膘肥体健,鬃毛璇卷,声厉色纯,当是一匹极品的好马模样!

    “哈哈,我先下去溜两圈,”李谙刚才臭脸在看到这匹马后又变阳春三月,在一众爱马的男人们的羡妒目光中,纵身跃下看台,几步迈过去,看来,这便是他先前所说弄到的宝马了。

    接着,陆陆续续有侍从牵了马匹过来,遗玉坐直了身子寻着一匹黑灰色的马儿,可是黄的红的白的花的,就是没见那匹据说是黑灰色的翻羽神驹。

    见有公主王妃上前去看热闹,便也忍不住蹭到李泰身边,看看正在给他系护具的宫人,问李泰道,“翻羽送进宫了吗?”

    “嗯。”李泰是没同她打马虎眼。

    遗玉眼中一亮,便又探着身子张望那已有七八人在跑动的马场,李泰看她满眼期待,像是半点不担心他输了会搭上那块玉的样子,目光轻闪,又想起半个月都未同她好好说过话,便让侍从捧着软甲护具退到一边,道:

    “给本王穿戴。”

    “嗯?”遗玉正四处找寻翻羽,回头就见李泰抬了双臂露出精瘦的腰部,宫人机灵地递了硬皮腰封上前,她在两者之间来回一瞄,还没怎么,便觉得有些脸红,小声道,“我帮你系带子,你自己扣上先。”

    李泰是瞧见她耳尖红润,眼底染上逾色,不动声色地威胁道,“是不想要你那玉了么。”

    这人!遗玉又气又笑地轻瞪他一眼,左右看了看,是有妇人正帮自己夫婿穿护具的,又没什么人注意他们这边,便腆着脸拿过那宽长的腰封,凑上前去,两手探到他腰后环过,却像是投怀送抱的样子,薰香之气撩着她鼻尖,心弦被拨,这时又听见他近在耳边响起的低声,手便不利索不起来。

    “为何前阵子不来寻我?”

    好不容易把腰封绕到前面,她垂头系着腰封上的带子,掩饰面红,轻声抱怨道:“你还说,谁叫日子定的那么仓促,你是不用亲自管事,怎知成亲不是两个字这么简单,该准备的的多着呢,一个月哪够用,不如你去同礼部说说,再推后两个月好了。”

    李泰无视掉她后半句话,低头看着她肩颈上露出的雪白,略一忖度,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差什么你就写个单子,过两日我让人送去。”

    听这话,遗玉心里受用,可面上却轻笑出声,好像什么事到他这里就是一句话那么简单,刚才的臊意一扫,她抬头迎上他目光,打趣道:“怎么,你还要帮我准备嫁妆不成?”

    李泰看她眼睛闪的亮亮的,心觉可爱,混不在意地答道,“有何不可。”

    遗玉手上动作一听,使劲儿盯了他一眼,发现他眼里的认真,心里甜滋滋的,又垂下头,嘟囔道:“你还当真啊。”

    “最近事忙,一时无暇他顾,你若有什么需要,开口就是。”其实,若按着李泰原先的安排,坤元录一期定稿之初是不会让他忙的脱不开身,但是前头内库那笔无头债,背了个无名的黑锅,让李泰手下一些自命清高的文人甩了蹶子,这才会大婚在即如此忙碌,可他不会同遗玉这般解释便是了。

    “不用,”遗玉将腰封上的带子串好,打了个结实的活结,抬头笑道,“你忙你的便是,我这边会处理好。”

    开玩笑,她从来不想做他的累赘,更不想做他的附庸,说是她的自尊心也好,就连过门的嫁妆都要他来准备,那她成什么了?

    李泰看她这般表情,知再多说这女人许会暗恼他,借她给他系护腕的空荡,便腾出另一只手搭在她肩头,轻捏了一下,转了话题,“你喜欢湖?”

    “喜欢啊。”

    “竹子?”

    “喜欢。”

    “好。”

    “嗯,好什么?”

    “没什么。”

    说话说一半,最烦人了,遗玉不满地撇了撇嘴,将护腕系好,又检查一番,确定没出错后,方仰头望着比她高出一截的男人,笑得温柔,嘴里细声说出的话,却是满满的警告:

    “我不管你同他们击鞠是打的什么主意,要是伤着一点儿,哼。”

    李泰轻抖了下眉梢,听她说话这口气,觉得这女人胆子是愈发大了,可偏他生不出半点不悦,反而心情又好上一些,又捏了一下她软软的肩头,才松开手,转过跃下看台,同等李宽等人一道朝马场上走去,遗玉看着他的背影,也不知他是否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但扫到场中一处,却是忽而微睁大了眼睛——

    那匹四肢修长的马儿就在四周的马匹载人奔跑中,安静地站在草地上,侧头甩着额颈上顺滑的黑灰色鬃毛,就是有马匹擦着它身边跑过,它也只是懒洋洋地抬起头,打个鼻响。

    这看着就像是没睡醒又有些臭美的懒马,该不是翻羽吧......

第八十一章 谁人为你忧

    一群皇子王孙驸马爷们在场上来回奔了几圈热身,待所有人准备妥当后,便下马牵着走向北边皇帝所在的看台。

    “父皇,儿臣们都备妥了,待会儿就请您给当个评判,一定输赢。”李宽作为在场最年长的皇子,自然被推出来说话,就是李谙也不会在这时插嘴。

    “好,”李世民一手搁在案头,从左至右扫过这群年轻人,手指在案上叩击了两下,身后内侍便冲边角打了手势,就见两名内侍捧着托盘上来,因盖着黄绸,看不清上面搁着什么。

    “既然是要比,那便认真比上一场,赢的人朕自有赏赐,去吧。”

    台下一片齐齐应声,都是血气方刚年轻气盛的男子,皇帝亲赏更像是一记鸡血打在他们头顶,这便牵马折返回场地上,双方各有十人,系了蓝色同红色额带区分开来,翻身上马,个个动作潇洒,无一人显拙,忽略他们脸上的兴奋不计,倒像是要上阵杀敌一般。

    “咚咚咚!”马场四周比方才多出了一阵鼓声,越敲越快,越击越响,听在人耳中仿若闷雷隔空,让人心跳不由随之加快,遗玉侧身坐着,望向已在马场上并排列好的二十人,开局前,他们都面朝着一个方向等待,只能从护具下的衣物同他们头上的额带颜色判断谁是谁,李泰就站在李宽身边,因为身形颀长,在马背上的一群人中很是显眼,只是他所骑那匹黑灰色的马儿比起其他马匹来说,要显得无精打采一些。

    “铛!”一声刺耳的锣鸣之后,李谙将手中鲜红的鞠球朝着远处网兜木墙的方向抛飞,一声高喝,一马当先执着手中的偃月杖冲在了众人之前,追撵那比拳头搭上一圈的小球,紧接着,身后众人才反应过来,除了个别两三个朝着反方向跑外,其余人都朝着李谙的方向追击过去,马群后尾扫荡起一片尘烟,处观其速,竟不逊于方才那两队武人,看台上众人顿时噪声,马场上也响起了高喊的人声:

    “让开!”

    “左!左!追!”

    “中啊!”

    遗玉睁大了眼睛,望着混乱成一片的人群,早不见那颗红色的鞠球跑到了哪里,就见那纵马的人群在半快场地上横冲直撞,左突右围,马群刚朝前移去两三丈,便又因为鞠球退回来,呼啦啦一下追撵过去,一根根偃月杖在空中挥舞着,喝嚎声、马鸣声不绝于耳,想起方才杜若瑾同她说的话,什么会小心,这群人简直比刚才那群还要疯狂!

    李泰在人群当中,遗玉坐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刚寻见个人影,便又很快失了他的踪迹,那匹黑灰色的翻羽神驹混在一大群“宝马”当中,半点都不显眼,直到这边看台上有位皇子高叫了一声——

    “击到球了,二皇兄抢到球了!”

    按照规定,击鞠当中最后一个击到球的人,众人围抢时候不得用球杖攻击到这个人身同马身,只可从旁追赶干扰阻拦,唯一能抢到球的方法,就是你要比他跑得快,先击到球,这便造成众人都在纵马狂行,越跑越快,转弯时候一群人挤在一处,也变得十分惊险。

    遗玉听见那小皇子高叫的同时,便看到那一大疙瘩人的附近溜边跑出一匹枣红马,独自朝着对面的木墙冲去,手里的偃月杖时而挥一下,开场到现在,她头一次瞧见那颗红色的鞠球,再往后一瞄,双方人马已是跟上,这么一拖一拉,她才便看见了勒马停在人后的李泰,不知为何,没瞧见他“英勇”击球的样子,反而松了口气。

    “追!追!”

    “拦住他!”

    “快啊!”

    “铛!”

    “咚咚咚!”

    “红方一球!”

    紧密的锣鼓声,尖锐的嗓音传报,那颗红色的小球不见了的踪影,却是已被李宽准确地击进了红方的网兜中,场上奔波的人马愕然停下,一息的安静之后,赶在看台上众人喧哗之前,便听见一句恼怒声:

    “可恶啊!刚才是哪个混蛋抢了本王的球!”

    李谙这嗓子吼的,遗玉坐的这么远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顿时给这六皇子盖上一个“球品差”的戳子,再瞧一眼不远处的李世民,单从他脸上的淡笑,看这当老子的是不介意自己儿子偶尔放肆一回。

    “皇嫂,二皇兄何时这么本事了?”临川拎着裙子从后头过来,在已回了座位的楚王妃的身边坐下,楚王妃只笑不语,临川便自己寻了话说,坐在她另一边的小公主许是听她们说话无趣,眼睛在四处溜达了一圈,便跪坐起来,用膝盖磨磨蹭蹭地挨到遗玉身边,伸手扯了扯她衣袖。

    “笑笑姐姐。”

    遗玉听见这小声音,扭头对上那张粉面团子一样的小脸,便软下声音,“怎么啦?”

    “倩倩坐这行吗?”

    遗玉迟疑了下,扭头一看,见城阳和长乐她们不知何时都挪到了前头去坐,临川又和楚王妃在说话,倒没人看着这小姑娘了,便点点头,伸出手,道:

    “来坐前面看。”

    “嗯!”李倩喜滋滋地应了一声,便抓着她的手绕到她另一边去,乖乖地坐下来,看一眼远处又开始你争我多的人马,看不懂,也不闹腾,就低头玩起李宽先前给的那个小铃笼,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案上那盘别人那里没有的红色小果子,扭捏着,却不开口讨要,遗玉分神留意着她,心生怜爱,便将自己不大舍得吃的樱桃盘子拉到她手边,轻声道:

    “姐姐喂你吃果子好不好?”

    “好!”小姑娘顿时笑眯了眼睛,大方方地应声,见遗玉捏了一颗送到嘴边,还“啊”地一声张了红嘟嘟的小嘴。

    “别把果核吃了,”遗玉细心地提醒她,见她点头却不动事,便拿了案上一只空碟子递到她面前,“果核吐出来。”

    这才哄她吐了小核到碟子里,又喂了几颗,这孩子也不知怎么的,只要遗玉不提醒,她就能一直含着樱桃核在嘴里,因为没照看过这么小的孩子,又怕她吞了果核,遗玉便一边喂她,一边提醒她吐果核,几下低头的工夫,马场上锣鼓再响,又传一阵喧哗。

    “哈哈!进了进了!”不用多猜,这得意洋洋的声音是李谙无疑,东边看台上,压了李恪他们赢的女人们,自然是好一顿高兴,娇声低语,相较之,李宽李泰这边压彩的人就安静许多了。

    这仅是开场,双方你来我往打了个平手,看台上的众人也都从北边挪到了南边就近观比,更有性子活泼的公主妃子站起来给场上的男人助威,也只有遗玉和楚王妃,还有长孙夕三人在原位上坐着,其余的位置,都空荡下来。

    “卢小姐不去前面看看吗?”

    听见这声音,遗玉转过头,看着长孙夕笑眼中的探询,摇了摇头,“长孙小姐呢?”

    “并非是坐的近,他们就能赢。”长孙夕伸手在案上抚过,指着一物,“我倒是感兴趣,你这块玉到底是什么宝贝,会入了二表姐眼的,定非寻常之物。”

    遗玉看着她纤纤玉指下的那抹茜红,浅笑着,坦白地道,“长孙小姐问错人了,我亦不知此玉名头。”

    “哦?”长孙夕眼中露出一丝疑惑,“既是卢小姐之物,因何会不认。”

    言下之意,便是在怀疑这块玉的来历了,客观来说,长孙夕为人处事是比她大姐长孙娴叫人舒服,就是出声质疑也能委婉上三五圈,可遗玉就是觉得,面对她的时候,心里总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便直言道:

    “你不必多疑,此玉的确归我所有。”

    “卢小姐误会了,我不是怀疑这东西不是你的,只是好奇是谁会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与你罢了。”

    她说话极有技巧,换了别人许听不出来什么,可遗玉本就是极其喜欢玩弄文字游戏的人,便听出长孙夕旁敲侧击地打一些事,又不动声色地暗指这么贵重的东西非是旁人所赠,不可能是遗玉这落魄小姐的身份会有的,听明白这层意思,遗玉便收敛了笑容,神色略淡地看着她,道:

    “长孙小姐说笑了,我卢家乃是范阳卢氏一脉,五姓渊源之深,非是寻常门户,祖父虽是多年不在官场,为人清廉,可祖上基业犹存,传一块玉于我又有何奇。”

    长孙夕貌美的脸庞微愣了一下,随即歉然一笑,“你真是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

    “无需解释,我也没别的意思。”遗玉回了一句,便扭过头不再理会她,前有长孙涣被杀卢智葬身火海,后有长孙娴屡次刁难而名声被毁,长孙家和她已结死敌,表面工夫她会做,可是绝对不会逆了自己的脾性,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李泰顶着,她只要做自己该做的就好。

    一旁的楚王妃赵娉容来回在她们脸上扫过一遍,便起身,“我也去前面看看。”

    她刚站起来,场上再次骚动,锣鼓一响,又有人进球,遗玉只听李谙的咒骂声就知道,是李泰那边进了,又望望赶在前头的人,却是杜若瑾。

    谁能想到,杜若瑾这一球就好像是个征兆,接下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马场下的翩翩公子,拿了偃月杖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他一球接着一球,再没给李谙那边进球的机会,两刻钟后,直将他们逼到了四比一的地步,遗玉愕然地看着他在人群中冲击突围,在几次失误中连进了三球之后,看台上已有胆子大又尚未婚嫁的公主小姐们兴奋地一个劲儿地叽喳着“杜公子”、“杜大人”,这濒临失态的模样,不用想便知又俘获了多少少女之心。

    遗玉再瞧瞧依旧落在人后头,几乎被忽略的李泰,忽然笑了起来,小声嘀咕了一句。小公主扭头再仰头,姿势难受地看着她脸上古怪的笑容,便也笑着露出几颗小牙学嘴:

    “还好、还好,还好他打的不好。”

    遗玉脸上一红,作势轻瞪了她一眼,又不好同个小孩子计较,只能摸摸她头,道,“不许学我说话。”

    李倩嘟嘟嘴,又低头去玩小铃笼,遗玉再抬头看场上,两支队伍又开始相争,可就在杜若瑾再次击球到了对方木墙前时,异变突生——

    杜若瑾手中的球杖飞了出去,前冲的马匹被猛然停下,就见他身影伏在马背上一颤一颤,身后追赶的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看台上一片哗然,四处都是姑娘们担心的声音。

    ***

    像是一个玩笑,正在势如破竹的时候,杜若瑾突发了旧疾,幸在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能继续上场,便回到看台上休息,换了一个人上场,少了这员猛将,李宽这队立刻弱了下来,接连失球,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就被李恪、高子健、李谙三人分别打进一球,追成四平。

    “哈哈!都给我冲,再一球咱们就赢了!”

    李谙高叫一声,从险败到追胜,让他双目兴奋地发红,一马当先跑在前头,竟错出身后众人一匹马身,直逼木墙,原本李泰那边还在守门的人都忍不住催马赶上去,可是望尘莫及,观此情景,遗玉这才迟钝地担心起自己那块玉来,紧盯着那群追赶的人影企图找到李泰在哪里,希望这人还有后招,但眼睛瞧直了都没找着人,心悬起来,便又匆忙回头去盯着李谙的身影,默默念着:失手、失手、失手......

    就在离兜墙两丈远时,一马当先的李谙高高举起偃月杖,狠狠挥下——

    “给我进去!”

    “嘶!”

    眼瞅仗落球飞,当是时,一声烈马长鸣破空,李谙胯下的白马身形一顿,手杖依然落下,鲜红的鞠球猛地飞向木墙,却是一击重重打在墙头,飞速反弹开来,从马上众人头顶飞过,众人急急调转马头待要追赶,方回头,却是怔愣,不见球影,但见左前方一道马影跃入眼帘,风驰电掣,一缕尘烟在后,转瞬便成一点背影!

    遗玉随着众人一道“腾”地一声站起身来,看着那匹一骑绝尘的黑灰骏马,四足践踏似不沾地,有如背生双翅一般,好一匹翻羽神驹!

    “拦住他!”李谙气急败坏催马追上去,一边大喊,不知是不是幸运,那便守在墙下的三人,全都是他们这边的,三人当即夹紧马腹迎上前去,当中冲的最前的,正是李恪。

    四人四马,双方不过眨眼功夫就要在离木墙五丈远处相遇,李泰或受三面夹击,当中对面直直冲过来的李恪毫不减势,更叫人心惊的是李泰竟也纵马迎上,不退反进!

    这两人,是不要命了吗!

    “啊!”

    眼见将要撞上,看台上已有女子惊叫出声,余音未落,就见两人两马,猛然相碰!

    “嘭!”

    “嘶!”

    “嘶——”

    一声巨响,两声马鸣,遗玉瞠大了双眼,就好像是将他们的动作放慢了数倍,眼睁睁地看着两匹马撞在一起,一匹飞出,轰然倒地,连带将马上之人抛飞出去,一匹倒退数步,身形歪扭几下,不等站稳,便再次踏足,载着它的主人,一往无前地朝着目标所在冲击,马背上的人影手中偃月杖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红色的小球轻轻巧巧地落入了网兜中,却迟迟不闻锣鼓声,看台上、马场上,有片刻吓人的寂静,众人视线落在那勒马转身的人影上,当是骇然!

    “啪!”李世民一掌拍在龙案上。

    “三哥!”李谙惊叫一声。

    “恪儿!”杨妃脸色苍白地拎着裙摆从看台上冲了下来。

    “来人,速传太医!”李世民青着脸吼了一声。

    “哄”地一下,看台上爆出人潮低语。

    ***

    看台东南一脚,李恪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过来后,身边已是围了一群人,个个脸上都写着担忧,尤以李世民脸上最重。

    “恪儿,你是哪里疼?同母妃说,千万、千万别忍着。”杨妃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他额头上的汗,眼里溢出水光,李恪那一下摔得头晕脑胀,一时答不上话,杨妃眼泪便流下来,抬手拭着眼角,仰头对站在一旁的李世民哀声道:

    “恪儿这一下摔成这样,魏王他、他也不分个轻重,这可是他亲兄啊,臣妾求皇上做主。”

    李世民皱眉看她一眼,扭头对太医道,“再好好检查一遍。”

    “是。”

    这边是人挤人,那头马场上却是人去地空,没人注意到遗玉很不文雅地拎着裙摆跑到看台边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向木墙下,待到那匹高头大马前,被它扭头打了个鼻响,也不在意,仰起头,道:

    “你下来。”

    李泰抿了薄唇,望一眼看台上的热闹,翻身下马,脚刚沾地,便被一双小手袭来,在他身上来回摸了一遍,最后落在他腰上,捏住了一块皮肉,使劲儿一拧,便叫他皱了眉,还未有不悦,低头便迎上她水光朦胧的眼睛,听她声音也是发紧发涩:

    “你、你要吓死我啊。”

    (昨天加更没加上,因为是个大章,所以今天一起发个长的)

第八十二章 伤了,贬了,罚了

    众人期待了一整年的击鞠赛,谁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精彩”,击鞠受伤本是常见之事,可凭着皇子们的金贵之躯,加上这群人的骑术都不差,只有小伤,历年来是从没有过两匹马横冲冲地撞在一起,直把人抛飞以致昏迷的情况。

    李恪被小心翼翼地抬到看台上的阴凉地,昏迷了一盏茶的工夫便转醒,经太医诊察,是扭到了腰,擦破了些脸皮,万幸草地柔软没有摔伤他骨头,只是人醒来脸上还有些迷糊,来回看一圈四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着:

    “四...四弟呢...四弟怎么样了?”

    听见他声音,围在附近的人们多半是面露和色,心中暗叹着三皇子到这个时候还能担心这个,真是难得了。

    “你这孩子,叫母妃怎么说你,都摔成这样了还关心别个,”杨妃既疼又怜地接过宫人递上的茶杯送到他嘴边,“喝几口水缓缓劲儿。”

    李恪轻轻摇头,抬手扶着后脑,皱眉道,“四弟如何了,没摔着吧?”

    李世民听他这一连两遍问,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疑色,心中暗思,面色却不由从方才的铁青变得柔和起来,道:“放心,他无事。”

    说着便扭过头,脸色拉下,扬声一句:“李泰人呢?”

    话说遗玉险些被李泰撞马的场面吓了个魂儿飞,拉着人细细检查了一遍,怕他瞒着痛处,又捏着他手腕掐了掐脉才罢,李世民要找李泰时候,众人四下寻去,就见马场边上两道人影远远走过来,同李恪醒来第一句便是询问李泰相较,他这不慌不忙的,难免遭人诟病,等人近了,那衣衫整洁毫发无伤的样子更是同李恪对比鲜明。

    “父皇。”人群自然散开,李泰走上前去,遗玉犹豫了一下,想到他刚才交待,便听话地停下脚站到了边上,没有跟上去。

    李世民上下扫他一眼,冷哼一声,眉眼里哪还有早上来时同李泰说笑的温和,“你还真是个好样的。”

    长了耳朵的人都听出来这是讽刺,李泰没有辩驳,遗玉听了李世民这当头一句,看着李泰独独的身影,就觉得心里好像被人放了一块酵母一样发酸发胀。

    四周没人吱声,还是杨妃开口打破了这平静,她被宫娥扶着站起来,看着李泰,脸上泄出一丝薄怒,道:

    “你是图了一时爽快,可方才撞那一下,你皇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你——”

    “咳咳,”李恪一阵咳嗽打断了杨妃的话,引来众人回头,“其实不关四弟的事,是我一时慌张才没有躲避,四弟那匹翻羽是有名的快马,当时已到跟前,他想要勒马定也来之不及,才会同我撞上,咳...”

    “什么来不及,”李谙忍不住出声,狠瞪一眼李泰,道,“哥你不知道,你被撞飞出去后,他可是瞧都没瞧你一眼,驾着马就往前冲,直把鞠球击出去,都那会儿了,满脑子还想着赢呢!”

    遗玉冷眼盯了一记李恪,便垂下头去,暗自讥诮,这吴王演技还真不是赖的,三言两语便把李泰给抹黑,这会儿谁还记得方才是两匹马对撞而去,只是李恪“好运”地摔飞了,李泰“倒霉”地站稳了。

    “别说了,”李恪露出头疼的表情,拧着眉毛仰头看着李世民,轻声道,“父皇,是儿臣骑术不精,搅了大家兴致,此事同四弟无关,求您莫要怪罪。”

    李世民没应他话,头动了动,环扫在场众人,便叫一群臣子们都心虚地低下头去,朝后推开几步,没敢露出半点异样,这皇家的事,怎是任人乱看乱听,事出突然才围观了一把,可不能得寸进尺。

    李世民沉默了半晌,方开口道:“来人,扶吴王下去休息。”

    杨妃当即色变,“皇上,怎能就这么算了——”李世民望过来的眼神让她脑子激灵了一下,知道再过头就要踩着底线,便将话头掐断,扯了扯袖摆,瞬间摆出一副柔顺模样,“那臣妾陪着皇儿一起去。”

    李世民一摆手,“去吧。”

    于是,事情在众人心中已经很明显了,吴王摔着了,杨妃心疼儿子了,想要同魏王翻脸,可也得瞧瞧李世民给不给她这个机会。

    李谙是莽撞,可他也不是很傻,看这情况便知道他三哥是白挨了那么一下,输了球,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口气都出不了,余光看着众人同情的眼神,想到传闻,脑子一激,便不管不顾地两步冲到李泰面前,咬着牙,面色阴沉,一手指着李泰,对李世民大声道:

    “父皇您怎么能这般偏心,都将他都宠成什么样子了,他盗库之罪您可以帮着抹了,他差点害死三哥您是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您这是不公!儿臣不甘!”

    李谙这突然地发飙,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瞧着他对李世民大吼大叫,一群人傻眼,遗玉也是愣了一下,是知道有脾气冲的,却不知道有这么蠢冲的。

    “六弟!”李恪推开宫人搀扶,脚步虚浮地上前拉扯了一下李谙,杨妃只看了一眼李世民阴晴不定的脸色,便是心口发紧,不是日日共枕,可二十余年,她怎不知这表面宽厚的男人最恨人忤逆,当即竟是冲着他屈膝跪下,慌声道:

    “皇上恕罪,则安并无顶撞之意,是一时口快才无遮拦。”

    “父皇恕罪。”李恪使劲儿拉着李谙也跪了下来,低头之前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懊恼,四周众人“哗啦”一声朝后再退开几步,多数都是转过了身去避嫌。

    今日的天气是真不错,正午的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就是待在搭了棚顶的看台上,也能觉得眼角尽是刺目的光线,遗玉低着头,眼珠子向上瞟,从一动不动地李泰身上,挪到那君主身上,就见李世民背对着她,似是看了地上跪着的母子三人几眼,而后就在一片吓人的安静中开了口:

    “李谙,你之官离京是有几年了?”

    李谙被李恪在背后掐着腕子,绷着脸,满不情愿地答道,“儿臣是贞观八年离京的。”

    “这么说来,是有四年了,”李世民似是喃喃自语的嗓音落入众人耳中,正寻思何解,就听他声音中的温度陡然一降,冷声道:

    “那你可知,这四年来朕是看了多少份地方上呈进京的奏文,告你劳民伤财、为非作歹,田猎无度、不避禾稼!”

    李世民在人前一直都是谦和模样,甚少会发怒发火,可这一怒起来,就单听声音便让人发颤,李谙首当其冲被他威势一袭,刚才的倔脾气顿消踪影,从头到脚僵硬一遍,不知何时方寻到自己的声音,却结巴地不像是他自己的:

    “那、那是他们诬、诬陷儿臣...”

    “诬陷?”李世民向前走了一步,声音降低。

    “对,是、是那些该死的小人诬陷儿臣!”

    杨妃早被李世民的冷声惊地说不出话来,李恪抬了抬头,只瞄了一眼李世民脸色,便又低下去,他知道这个时候睡开口多嘴,那就是上赶着往枪口上撞,虽他是恼恨,可终究到了这份上,又能如何。

    “好个诬陷,”李世民摇摇头,“朕原本也是以为他们言过其实,最近方亲自派人去查探,所知实情,却是比那些呈上来告你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朕都没脸给你一件件说出来,本想着慢慢教改你,可李谙啊李谙,”他眼中眯起寒光,语调隐怒,口吐之言,恍若一记巴掌狠狠甩在李谙脸上:

    “禽兽调伏,可以驯扰于人;铁石镌炼,可为方圆之器。至如愔者,曾不如禽兽铁石!这益州的都督你也不要做了,给朕滚到虢州去,未得朕许,不得归京!”

    “咚!”这是杨妃昏倒在了地上,李恪同宫娥慌张地去搀扶,李谙则是一脸惊惧地跪走两步一把抱住了李世民的小腿:

    “父皇,不要!儿臣不去虢州!”

    “把他拉开。”李世民铁着脸下令,立刻有侍卫跑上来把李恪拉开,他转过身,再扫一眼垂头并脚装聋作哑的众人,道:“今日就到这儿罢,清露殿摆了酒宴,朕乏了,你们自饮去。”视线又在李泰身上一落,声音喜怒难辨:

    “朕没记错,你下个月就要大婚,这阵子就不要再进宫,朝会也暂免了,回去将道德经抄写十遍,月底送进宫来。”

    “儿臣遵旨。”

    说罢,一挥衣袖,李世民便在侍卫和宫人的簇拥下,一片臣子呼送中大步离去。

    “恭送陛下。”

    三月三,放春日,一场击鞠,伤了一名皇子,贬了一名皇子,罚了一名皇子,谁得了便宜,谁吃了亏,个人心中自有辩解。

    ***

    又是耸立的城墙下,遗玉跟在李泰身后,跨出了那道巨大的城门,便觉得压在头顶一早上的紧迫感散去,她抬头看看沉默不语的李泰,在离宫门远后,才快步走到他身边,抓住他垂在身侧的大手握了起来,同他并行在皇城空静的大街上。

    “你有空抄书吗,不如我帮你写好了,唔,我学你的字应该不是问题,想必皇上也不会细看。”

    李泰听着她故作轻松的语调,扭头看着她的脸,从笑容中寻出那抹忧色,心中轻悸,手掌一转便反扣住她柔软的五指,紧了紧,低声道:

    “不必,你不是还要准备嫁妆。”

第八十三章 有事好商量

    他们在皇城门外的护城河头坐上马车,遗玉看一眼对面坐着正在闭目养神的李泰,低头把玩起手中的红玉,想起刚才李世民甩袖离开后,众女子面对那满案珠宝时产生的小小争执,结果是李宽李泰这边率先进了五个球,按理当是压了他们赢的人得彩头,但是长乐公主一句话就让押对宝的女人们伸不出去手:

    “先前说过是要父皇来评比,既父皇没判,又哪里来的输赢。”

    长孙夕作为赢赌的一方率先拿起了她的那朵玉茗花戴回头上,将蓝珍珠串子递还给长乐,这便叫赢的人只好心有不甘地,又故作大方地放弃了同自己作对的赌注。

    让遗玉无语的是,城阳似是真地瞧上了她这块玉,临走前还叫住她询问是否愿意割爱,愿出千金一换,遗玉想当然是拒绝,没顾城阳拉下的脸,若非是因为李泰,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块对她意义特殊的红玉拿来赌,这是陪伴她走过那段最伤心日子的念想,是她某种情感的寄托。

    今儿是她第二次进宫,没想就看了一场热闹,不管谁是有心谁是无意,李恪那装模作样的小子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估计他原本是想要借机抹黑李泰,可却连累了李谙这条蠢冲的池鱼,至于李泰——

    老实说,在看到两匹马撞到一起的时候她心差点蹦出来,可是看到他人平安无事便又气的咬牙,等到了最后,却是怎么也提不起气来。

    她抬头瞧着对面脸色冷清的男人,脸上流露出怜惜之色,连她这个外人都因为那皇帝对待儿子的手段感到难受,他身在局中又怎会毫无所感,一想到同样是被撞了一下,李恪就有娘护着有兄弟帮衬着,而李泰除了挨着李世民一句冷嘲热讽,连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就难受的想哭。

    忽而又记起来两年前那个灯火万家的上元节夜里,他们在河边放灯,她看着星星同他说起儿时的趣事,他却面无表情地讲着他母妃死的那年,他因为内侍监的忽视,泡冷水避暑结果染上热疾被禁宫的事。那时他才八岁吧,她八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有卢氏疼着、卢智管着、卢俊护着......

    “怎么了?”李泰就是闭着眼睛也能察觉到她的视线,睁开眼捕捉到她低头之前眼中藏不住的神色,出声问道。

    “啊,没事,”遗玉咬了下舌尖止住打喉咙眼里冒出来的酸涩,再抬头便看出半点异样,“还没说你呢,最后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不擅击鞠吗?”

    最后那一球,她到现在还没迷糊着,李谙好好地失手打偏,李泰掉在人群后面半天,关键时候杀了出来,一击便中。

    “我是不擅击鞠,”李泰先是坦诚了自己的弱项,而后又道,“可他们骑术不及我,坐骑不及,眼力不及,准头不及。”

    遗玉扯出一抹干笑,确认他不过是在阐述一件事实,没有半点自夸和嘲讽的意思,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就是这样,你那时也不能不管不顾地往上撞啊,马跑的那么快,撞在一起肯定是要出事,万幸摔出去的不是你,要真受了伤,值得吗?你就不会往边上跑,同他较什么劲儿啊?”

    她说这话是不厚道,暗指李恪摔着了活该,李泰也不在意她“小心眼”,听出她的训斥之意,觉得新鲜,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将她脸上的严肃瞧得有些挂不住了,方才点头,道:

    “知道了。”

    遗玉被他那一下吓得不轻,现在还后怕,本是准备了一长串的说辞准备说教,万没想到他态度会这么配合,又想到他招人怜惜之处,便只能憋着气,干咽了下去,想想李谙因东窗事发被贬,心里才稍微平衡了些。

    “对了,吴王说你盗库,是怎么回事?”

    盗库啊,她没记错的话这可是皇家最避忌的一项罪名之一,往好了说是贪财,往坏了说那就是居心叵测,不难想象此事同接风宴上那桩闹场事件有关联,她原本当风波已停,怎么现在瞧着不是那回事。

    “是他胡言乱语,不必理会。”李泰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带过去,有关前阵子群臣大闹朝堂的盗库风波,他压根没有同她多提的打算,便是知道她聪明,能顺藤摸瓜嗅到寻出他们这桩婚事同此事的关系,也许早晚她会知道,但绝不是在他们成亲之前。

    “待会儿我去文学馆,你就回王府,明日我空闲就带你上天贺寺吃斋。”

    言下之意是要她今晚宿在魏王府了,两人许日不见,互相都是想念,遗玉听出他想要独处的意思,忍住脸红,又清了清嗓子,摆正了脸色对他道:

    “我得回镇上去。”

    李泰只当她是忙着准备缝制嫁衣之类,想了想,道:“要什么我让人去拿过来,过几日再回去。”

    过几日......遗玉纠结地答道:“怕是不行,我今天真要回去。”

    李泰被她连连拒绝,又想起这半个月连人影都没见着,他忙得脱不开身,她也不来找人,便有些不乐意了,瞥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干脆就不同她废话。

    遗玉怎不知这人脾气,见他一副没商量的模样,轻咳了一下,伸手倒了杯茶递过去,好声说道:“有件事你怕是还不知道。”

    “嗯?”李泰没接茶杯,倒是给了个鼻音。

    “事情是这样的,”遗玉想想措辞,“现在家来了位老夫人住下,是皇上委给魏王府的老尚人,说是曾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的,姓戚,”她看看李泰脸色,将他不接的茶杯收回来,送到嘴边讪讪地喝下一口,道:

    “呃,她说是要在大婚前给我些指点。”

    什么“指点”,这都是她斟酌后的用词,那老妇人说她出身乡野,要“教导”她的原话可没学,李泰对她什么样,她还是清楚的,当初国子监逼她退学,他便眼皮子不眨地说那群博士学者们没什么本事教不了她,事后她从退学变成因病暂时休学,绝对是有他在当中搅合,这突然冒出来个宫人要教她规矩,打死她也不信是李泰的意思。

    果然,李泰微绷了脸,道:“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早上。”所以说,家里有那么一个大活人盯着,她怎么好夜不归宿。

    遗玉又咽一口茶水,这是她有些怀念的花茶口味,两年前她在魏王府那段日子,因为无意同侍女们提了一句喜欢,下午在药房忙累了,每每会送上这么一小壶花茶和几样点心休息,当时并未在乎它的难得,也根本没人同她讲,这是清晨从芙蓉园摘下的新鲜花瓣,捣成茶糊,制成茶包,喝的时候再用泉水一团一团地冲泡才可。

    李泰把这事稍微一想,便清楚他这几日没回府是有人不安分了,手指在膝上叩了一下,道:

    “你回王府去,不必管她。”

    遗玉摇头,“这样不好。”

    李泰看她一眼,“等下我派人去把她领回来。”

    遗玉笑了,“好吧。”

    她是不怯那位戚尚人,只是大婚将近怕她捣乱,最近又没工夫陪她玩儿,说到底她同李泰还差那么一道手续,做什么都名不正言不顺的,不硬气啊,今日在宫里更是被堵了几句话都是装聋作哑以对,有什么事,且得等大婚以后,等她被明媒正娶过了魏王府那道门再说。

    撩起窗帘看看外头是已进了延康坊,遗玉扭头道,“还有一事,要请你帮个忙。”

    “什么?”李泰要了她手里的红玉捏在手中把玩,问道。

    “你知道的,我有一位义姐,就是当初助了我们从小镇上逃出来的姐姐,她夫婿是个文人,在镇上教了多年书,如今想到文学馆去谋事,”遗玉眨眨眼睛,半开玩笑道,“他人品不错,至于才学么,我与他做个举荐,你让馆里安排他小试可好?”

    李泰没急着应,看着她脸上流露出细微的小心,握着玉块的手指不觉收紧,就仿佛这样便能将什么抓不住的东西,牢牢地握在掌心一般。

    “可以。”

    遗玉是万没猜到,因为这一件“小事”,让李泰脑中闪过几道念头,转而动了起别的心思。

    ***

    皇宫甘露殿

    “陛下,各位大人用罢宴,已携眷离开了,”内侍立在屏风边上,尽管隔着一层绣障,也莫敢抬头去瞧屏风上映出的人影,“杨妃娘娘还跪在殿外面,刚才奴才进来时候,瞧她脸色是不大好,纸白一样。”

    “人都回去了?”李世民好像是没听见他后面那句话,声音有些疲倦地开口道。

    “都回去了。”内侍攒着袖窝里的硬物,迟疑了一下,话在嘴边绕了一圈,终没出口,殊不知也是这一时的犹豫,救了他一回。

    “下去吧,到沁安殿传徐才人过来。”

    内侍转了转眼睛,恭声应了一句,他弯着腰倒退出去,将门关好后,屋里才又听见李世民懒洋洋的声音:“找个时间把这人调走。”

    “是。”屏风后轻声一答,便无声息。

    (六一啊,祝亲们童心不老*^__^*)

第八十四章 像

    

    第八十四章

    像

    杨妃自昏倒醒来,便在甘露殿外跪了整整一个下午,企图为李谙求情,皇命既出又岂有更改的道理,李谙从益州都督被贬到了虢州那小地穷乡去做刺史。

    脸色难看的杨妃才被搀扶着回了从霜殿,不光是因为李谙被贬所致,她到底还有个争气的儿子在,这是因为她见着那新晋的徐才人进了甘露殿,直到她走都没出来过,侍女们轻手轻脚地为她沐浴更衣,躺在榻上涂抹膏脂时候,杨妃难看的脸色才稍褪。

    天子恩,无长消,身为前朝公主,她自当比那些个半道上兴起家景的女子

    们更加清楚这个道理,这满宫的妃嫔媵嫱谁没想过能长据天子宠爱,但是可能吗?

    一个拥有了全天下的男人,又怎会在长久的岁月里对一名小小的女子痴情,外人都言皇上同已故的长孙娘娘鹣鲽情深,可谁又知那位长孙皇后是多么的“谦容大度”,一直以来,直到那个女人死去,杨妃都在怀疑,那女人豆蔻年华便嫁给这少年得志的皇帝,跟随了他二十多年,可曾有一天妒忌过?

    不,她兴许是有的杨妃张嘴饮了宫娥用汤匙送到嘴边的雪蛤粥,脑子里浮现出一道飘渺而纤长的人影,迎着晚风立在高高的阁楼边上,同那年轻的皇帝并肩看着云霞,那女人兴许是这皇宫里头唯一一个在皇帝面前还是自己的女人,只可惜,就像是昙花一般,一夜香罢,便做无声,这么多年过去,谁还会记得这来来去去的大唐皇宫里,曾有一位救驾护君而亡的小小妃子,到头来,还是活着才会有希望。

    “哼。”

    正拿晨露花汁给她按摩手指的宫娥,抬眼看见她嘴角的讽刺,连忙垂了脑袋。

    “今日她都做什么了?”

    “回娘娘的话,卢小姐还是那个样子,在屋里弹弹琴写写字,中午吃罢饭,在小花园里坐了一下午。”

    “去摆晚膳,到偏殿去传她过来同本宫用膳。”杨妃将精心保养的羊脂玉腕抬到面前翻看着,脸上挂了冷笑,当初卢家托关系找到她,表露了想要送女儿进宫的时候,她真是没想到。

    这得罪了皇后一族的卢家,门庭已是衰落,她原本是不会担这个风险把人留在身边,可那另一位卢小姐同魏王的婚事,却让她改了主意。

    这位卢小姐似还不清楚自己现在身份,还将自己当小姐看了,以为同那些阎选入宫的女子们不一样,原本是想留她一留的,但是今日她儿子们在魏王那里吃了大亏——卢家人,真是蠢得可笑,怎就会把女儿送到她这里来,因她这淑妃的位置最靠近皇后的边儿么。

    那徐才人她见过几回,不过是个样貌中上,又有些文采的女子,是沾了同长孙皇后有些相似的光罢了,说白了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地女子,年纪尚幼,那位暗地往宫里送人的倒是会挑拣,只是你有张良计,她怎没得个过墙梯,长孙皇后她寻不来第二个,这是偏巧这卢书晴,倒像是有几分另外一个女人...

    文学馆,下午李泰在大书楼将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完,便回了风伫阁,见了几个人吩咐了些事情,最后让人找了齐铮过来,听了一通别报,临了丢了份名帖给他。

    将名帖看过,齐铮努力地回想是否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终究是寻不出记忆,疑惑道:“殿下,这黄公子是?”

    “若他来拜门入馆,你安排他小试。”

    好么,这人什么来头,竟值当魏王亲自同他讲,摆明了是要栽培这人,齐铮心里的好奇当即被挑得老高,尽管是听懂了李泰的意思,还是不怕死地装傻道:

    “铮愚昧,不知殿下的意思,可是要把题目出的难些?”

    李泰看看窗外天色已晚,懒得同这厚脸皮的磨嘴,起身拿了桌边的一卷书,便朝外走。阿生立在门口看看走远的李泰,干咳一声,小声道,“齐大人,您不走吗,要锁门了。”

    “哦,走、这就走。”齐铮将名帖揣好,跨出门槛,又扭了头想同阿生搭话套词儿,可阿生知道他嘴皮子利索怎会给他这个机会,咔哒一上门锁,便闷头小跑着追了李泰去。

    李泰从文学馆回来,已是入夜,遗玉在楼上药房里待了一个下午,同药草为伴也不觉得烦闷,平彤上来叫她时,她左手正一下下捣着药钵,右手在纸上写字,认真的身影,让她在这一室昏黄中格外鲜明,让人瞧了便觉得心里好像多出些什么东西来,平彤立在门口看着她微微出神后,才唤道:

    “小姐,王爷回来了,让奴婢来请您下去。”

    “知道了,”遗玉将手下最后一行字写罢,才放了笔,拿起一旁李泰的手稿字迹笔了笔,还是有些不满。

    “您先下去,这里奴婢来收拾。”

    “好,”遗玉站起来,脚步不稳虚晃一下差点跌倒,被平彤连忙扶住,见她脸上担惊的模样,安抚道,“没事,坐的久了难免头晕。”

    又拍拍她手示意松开,自个儿下楼去了。在前厅摆了膳食,侍候的也就阿生和平卉两个,遗玉多次留宿在魏王府的事并没几个人知道,毕竟没成婚,这同一大帮子人离京去巡游可不一样,传出去许是会被胡乱编排。

    “可是回来了,”遗玉在李泰对面坐下,接过平卉递上来的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

    “说过不必等我。”李泰已从平卉那知道她这会儿还没吃饭,指着案上几碟素菜示意阿生移到她跟前。

    遗玉摇头笑笑,并不解释,说她不喜欢一个人吃饭,难免矫情了,可事实确是如此。

    “撰书的事进展的如何?”

    李泰喜在饭间小酌,端了酒杯,道,“今天五月能出序卷,并三十卷正稿。”

    此时线装书并不普及,多是卷轴造册,一卷一卷的拿在手里翻看,准备了两年,再编撰三五个月才出二十卷,比起那些急功近利的书籍,其实并不快,算慢的了。

    遗玉琢磨了下,道:“共是四期吧,大概是有多少?”

    “暂定四百卷,等到书成约要增添二百上下。”撰书一事,李泰是专门请教过有经验的学士们,一般成书后都会比初定要超出许多,因为他又添了插图,这卷数是保守估计。

    “这样啊,”遗玉吃了几口菜,又将粥喝了半碗,擦擦嘴,将早先的想法说出来,“这头三十卷出来,可是打算排雕印制?”

    李泰摇头,“要先送到弘文馆审阅,至少要等一期成才可印制。”

    遗玉皱了眉,照这速度,一年出个八十卷是了不得了,那要再等两年才能开始传播。

    李泰看她神情,便知她有话窝着,伸手从她近处夹了一箸素菜放在自己碟子里,道,“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等那三十卷出了,可否让我先睹为快?”

    李泰知她想说的不是这个,但还是点头应了,并没逼问,接着又说起下午李泰派人去把戚尚人接回王府,还有远在洛阳放养的银霄。

    两人吃罢晚饭,就一些地质上的事聊起来,李泰见多识广,遗玉见解独到,两人很是说的来,不觉聊到半夜,李泰见她捂嘴打着哈欠,方从地毯上站起来,伸手去拉她。

    “去休息,明日早起。”

    半个月不见,这回说够了话,遗玉是心满意足,扶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正要道声晚安,他却突然低头过来,在她唇上轻碰一下,又将人按在怀里拥一会儿,才将她松开,转身回了屋,丢下遗玉一个人红着脸干站,被回屋去铺床的平彤出来叫了,才揉揉耳垂磨蹭着回屋去。

    昨夜宿醉,今天早晨才沐浴罢,可上午在宫里出了一身冷汗,平彤平卉便又侍候着她洗了一遍,换了干净的中衣。

    “小姐,您还不睡吗?”平彤跪坐在案旁研墨,平卉将油灯捻了,换成明亮的蜡烛。

    “待会儿。”遗玉分神回她一句,便又继续对比着李泰的字迹在纸上练习,该说她真的是对书法很有天赋,字性又敏感,以前她就研究过李泰的字,这又琢磨了一个下午,总算是抓到了关键的形,李泰的字乍一看甚是严谨规正,可其实转折提顿都有它的随意,就像是他曾经匿名写给她的左手信,两者相加才像是他这个人,认真而又随意的,一个目的性很强的男人。

    又过了两刻钟,平彤瞅着连连哈欠,却还没上床睡觉打算的遗玉,忍住去收她笔的冲动,道,“小姐,您该休息了。”

    她是不知道小姐学王爷写字干什么,可她知道小姐今日累了一天,再不休息便会伤了身子。

    “待会儿。”

    好吧,再等一盏茶,平彤暗道,已是决定待会儿说什么都不让她写了,事实上,只过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遗玉便扛不住了。

    平彤瞧着伏在案头的遗玉,轻叹一声,将毛笔从她手里抽出来,朝平卉使了个眼色,两人把遗玉扶到床上安置了,平卉收拾书案,将纸张整叠起来,好奇多看了几眼,同另一份手稿比了,是被唬一跳,低声叫过平彤,俩侍女嘀咕了两句,怕吵醒遗玉,便没多说。

    此夜就过,近来多事,明日天贺寺食斋,不知又会遇会哪个。

    (感谢雾里寻影童鞋的和氏璧,感谢亲们近来的粉红票和打赏,果子今天回来晚了,在争取周末双休,泪,猛一看快有盟主了,惊喜啊。)

第八十五章 僧、道、客

    

    第八十五章

    僧、道、客

    卢氏有个习惯,不管前夜是什么时候睡下的,第二天必当早起。昨儿个下午李泰派了人来将那位在她们家里住没两天的老尚人领走,又替遗玉报了平安捎了口信过来,说是这几日要在京里待着,她到了晚上便有些睡不大着,起了心事。

    同李泰的相处不多,可卢氏能看出来这位王爷是稀罕自家闺女的,不然是不会上赶着在及笄那日领了圣谕过来,一下就从侧妃给转了正,那份聘礼又下得分量十足,可谓是给遗玉做足面子。两人感情好,这自然是她这当娘的希望看见的,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

    一旦过了这个度就容易出事,在她看来,这一对小辈着实是有些过了这个度,说白了,就是有些太“黏糊”,这离成亲还个把月的,还没做夫妻便这样子,等成了亲,万一腻味了

    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吃亏,卢氏辗转反侧想一夜总觉得等这回遗玉回来,有些事一定是要当面同她讲讲才好。

    第二天依旧早起,做了半宿的噩梦,早膳时候在饭桌上看见不请自来的韩厉,照旧没啥好脸。

    “这萝卜腌的爽口,配上这粥将好,早上吃了是不错。”韩厉拿箸指了指桌上一叠小菜,感慨道,“我是好久没吃你亲手做的饭菜了,中午烧上两道与我解馋如何?”

    “我是你雇的厨子?”卢氏呛他一句,便拿勺子刮着碗里的粥,这煮粥的香米是前阵子随聘礼一同送来的,熬出来的粥粒粘软又有油香,很是好吃,只送了两小石过来,她知道这东西金贵,昨天本是让下人淘洗了给遗玉煮白饭配菜吃,可人没回来,就便宜了韩厉。

    韩厉半点不觉受挫,笑着回道,“那我下厨露两手给你尝尝?”

    君子远庖厨,他是知道这句,却没半点自觉,卢氏几口将碗里剩下的粥喝完,拿帕子擦擦嘴,起身要走,还没离桌一尺远,韩厉一句话就让她转身凑上来。

    “本是想同你说件好消息,罢,等真寻到人再同你讲好了,万一那不是卢俊,岂不叫你空欢喜。”

    “韩广律”

    “莫急、莫急,不如咱们中午烧上两道小菜,好好聊一聊。”

    遗玉昨夜同样没休息好,出门前特意让平卉上楼去取了本书,免得待会儿坐车时候睡着。

    梳流阁还是老样子,座落在王府东隅一角,安静地不像话,身在王府中,又隔绝在王府之外,其实这里并非是魏王府的主院,却是李泰的住处,那正堂大院她两年前只去瞧过一回,紧靠着北边,是比照同宫里李泰那座琼林殿盖的,很是奢华,但用遗玉的话说,那从卧房走出去都要半盏茶工夫的屋子,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捧着书看了一小会儿,她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可李泰就在她身边坐着,她不好意思打瞌睡,便强打着精神盯着书上一行字,两眼发直,神情就变得呆呆的,殊不知李泰早将她挣扎的困样看在眼里,因鲜少见她这般憨态,便任她死撑,直到见她闭了会儿眼睛再猛然睁大,还偷偷拧了下大腿肉,他方才一手抽走她拿歪的书,一手扣着她脖子将人勾过来,把那僵硬的小脑袋按在膝上,低头瞟她一眼,道:

    “还没到,睡会儿。”

    遗玉是真困了,这次出门又没带提神的药,昨晚睡僵的颈子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很是舒服,便软了身子,困意上来,便老老实实地趴在他膝上,闻着那淡淡的香味儿,眯了过去,嘴里还不忘嘀咕道:

    “到了喊我。”

    泰拿起她的书看着,手上动作却没停,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细长细软的脖颈,听见她呼吸安稳了,才重新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将人看了一遍,忆着她**岁时的模样,十二岁时的模样,再回到眼前这样渐脱稚嫩的脸庞,不觉眼中是有了愉色,心里似有种异样的满足感,捏了捏她腮上的软肉,将手护在她背上,半个月日夜不休的疲惫迟迟涌上,他就半倚在窗边,渐渐也阖了眼睛。

    “主子,到了。”

    马车在城东的天贺寺外停下,阿生轻吱了一声,没见动静,便小心翼翼地去掀了车帘一角,往里瞅了一眼,瞧见车内光景,愣了一下,便又将头缩了回来,掩好车帘,扭头望一眼城边的红日,摸摸下巴,摇头无声地笑了一笑。

    天贺寺比起实际寺来,小上一半不只,修建也不十分精致,可院中几株百年古树缠香,白石铺路曲径通幽的独到之处,是别处寺院没有的。

    做完了早课,日头东起时,主持院中一间待客禅房,大开着门扉,走进院子里送茶的小僧跨进门,瞧见围坐在棋案前的三位老人,上去将茶放下,立在一旁,好奇地多瞧了几眼那留着长须的白眉道人,正同师伯智忍下棋的慧远大师他认得,是实际寺的主持方丈,可这位道人师傅他是头一回见,胡子长长的好生有趣。

    察觉投在身上的目光,老道抬头冲他一笑,胡子抖了抖,小僧对上他双眼,脑中怔了一下,就觉心思一眼被他看透一般,红着脸扭了头,小声对师伯道了一句回去温习早课,便抱着茶盘快步走了。

    “心净性纯,不错。”

    听见老道出声,慧远将提着子,顿在空中,改了方向落下,智忍一扫全局,思了片刻,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碗,静静一笑,道:“输了。”

    “师兄从不与我下完一局。”慧远赢了棋,却露出怅然之色,一闪而逝,扭头对一旁看棋的老道,道:

    “贫僧今日是来找师兄下棋,仙师呢?”

    老道答,“为一人而来。”

    慧远沉思,智忍道:“僧、客?”

    “不必猜,人已到。”老道甩甩手中浮沉,搭在臂弯,看向房门外被日头照起光影的院子,轻咦一声,对上慧远疑惑的目光,笑道:

    “贫道是有错算时,此时人应已到,不知为何,却还没来。”

    慧远点头,智忍但笑不语,三人就坐着喝茶,又等了半个时辰,方听见院中脚步声,刚才离去的小和尚又回来,手里捧上一块木牌:

    “师伯,有位姓常的施主求见。”

    智忍接过牌子看了,看一眼身旁老道,问:“请他来吧。”

    和尚又跑了出去,慧远问道,“仙师要见的人可是来了?”

    “来了。”老道捋捋胡子,冲二人一笑,又静坐半盏茶后,竟是起身离去,慧远、智忍相视一眼,都是不解,却不质疑,片刻后,便见门外来人。

    “大师。”李泰走进门内,先对智忍一礼,后是慧远。

    遗玉是没想一觉醒来就过去了半个时辰,枕在李泰腿上,半边耳朵被压红,这会儿坐在待客的禅房里头,依旧觉得耳朵热热的,连同心里一起。

    李泰领了她在这坐下,便独自离开了,没过多久就有僧人端了斋饭过来,还是热的,想是李泰嘱托,这寺中又经常有人来食斋,便早有准备。她早上是没吃早点,见了这两道清淡的素菜和小米粥,肚子便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好在屋里就她一个,门虽开着,外头也没人。

    尝了几口这里的斋菜,意料之中的好吃,意外地合她口味,盏茶后就将粥喝见了底,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打定主意有空就来这里吃上一顿,添些香火钱,是比上鸿悦楼一百两一桌还要吃的香甜。

    禅房里除了一架屏风和两张席案,别无摆设,遗玉在屋里坐了会儿,就转到了院子里,已是春末,院中几棵树都历冬之后都重新繁茂起来,当中墙下有一棵老树,树腰有三人环抱还粗,树干并不直,向一侧弯扭着,似是没繁枝茂叶压弯腰,很好爬的样子。

    枝叶遮住阳光,并不刺眼,她仰头看着树上粗壮的枝杈,恍然间想起小时候,她二哥最爱就是爬树,尤其是在她迷上村外小林子里的野果后,更是每日从镇上武馆回来,不管再累,都要绕到树林去走一遭,给她折几串能吃或是不能吃的果子,有的能苦死人,有的,却也能甜死人。

    想到这里,不觉神情黯下,伸手摸着老树粗糙的树皮,两年多了,还是没有卢俊消息,卢智留给她的信上指出了卢俊可能的方向,李泰一直在派人帮她四处打听寻人,只是从没有过好消息传来。

    她心底是清楚明白,这么久过去,若她二哥没出什么事,怎会只字片语都没传回京,可他偏偏销声匿迹,非是遇上什么意外,她不想朝着坏的地方想,便一直报着希望,不像那时,她亲眼瞧见那片怒燃的火海想不死心,都不能。

    “槐通人性,又易引忧,这株老槐已生有七十三个年头,小施主还是莫多念想为妙。”

    听见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遗玉回过神,眨去眼角湿气,松开紧扣在树干上的手指,转过身去,看见七八步外白眉长须,一身白袍的道人,并未细量,先是心中一疑——

    这和尚们的寺院里,怎么还有道士来串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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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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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稳定~*^ο^*粉红50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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