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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听贫道一劝

    槐树下,遗玉见着来人,收敛了心神,行了个简礼,“见过道长。”

    唐初是个尊儒、重道、不抑佛的时期,道人的地位甚是比僧人更要高上一层,且不说眼前这白眉道人从何而来,单是一身气质便叫让她觉得不一般,此人白袍不染,舒眉浅笑,面和气定,套句俗话,就是有道骨仙风之相。

    老道对她点了点头,便又朝前走了几步,并不疏避,在她身边站好仰头望着这老槐的被压弯的枝杈,也不做声。

    遗玉出于礼貌,不好就这么走开,便在一旁陪着站了,望着头顶槐枝,方才没有细看,便没发现那树杈上搭有一只鸟窝,那外出寻食的鸟儿想是偷工减料,窝间的缝孔很大,遗玉站在树下还能从缝隙中看见几枚白色的鸟蛋。

    望着这鸟窝,她竟又慢慢出神,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察觉到被人注视,方扭头看去,可身边的老道人两眼依旧在瞧着树杈,就好像她刚才被人注视的感觉不过是错觉。

    “可愿听贫道一劝?”

    啊?遗玉满头雾水地看着老道的侧脸,“道长同我说话?”

    老道回头,脸上已没了方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扫过遗玉面庞,道:“能同小施主得遇槐下既是有缘,贫道擅观面相,见小施眼梢起晕,想是有姻将近,眉展拢鬓,必是嫁得富贵人家,好事成双,吉之二乘,然——”

    被他一一眼中,遗玉惊讶中,正是半信半疑他,听他当中卡住,不由出声追问:“然是如何?”

    “小施主可愿听贫道一劝?”

    又是方才那句,遗玉一边怀疑这道骨仙风的老人该不是个骗子之类,一边回道:“道长还请直言。”

    “然此姻带祸,利一人而敝众人,折命损寿,祸极可危苍生。”

    看着这一本正经的老道,遗玉眨了下眼睛,面色平缓,心里却是笑开了花,已是八成肯定这人是骗子,就不知是图的什么了,便顺着他的话,一脸虚心地开口问道:

    “那依大师之见,该当如何化解?”

    老道窥见她眼底虚笑,目中精光一闪,沉下声来,一字一顿:“趁其未始,当断既断。”

    遗玉胸口一钝,莫名地烦躁起来,脸上做出的神情挂不住,由刚才客套转成冷淡,道:“道长可曾听过,宁拆十座桥,不毁一桩婚,且不说我是否真是有姻将至,你我仅是一面之缘,单凭一句臆测便让我信之听之,是否无稽了些。”

    老道见她拉下脸,沉默了片刻,又光明正大地在她脸上巡了一遍,眉心皱起,方要再劝,忽闻头顶异动。

    “嘎嘎!”

    一声叫唤让遗玉仰头再次看向树杈,一眼便瞧见两只乌鸦结伴落在那只简陋的鸟窝边上,一只左右打量着四周,低头看见树下两人,半点都不害怕,显然防的不是他们,另一只则贼头贼脑地探头看向鸟窝里,她幼时住在乡土,看这情景,便知不好,心一跳,不多想便匆忙低头在地上一扫,弯腰抓起树角一颗小石子捏在指间,后退一步,屏气凝神,甩手便朝着树上射去——

    “啪!”

    “嘎嘎!”

    两只乌鸦被弹在它们脚边的小石子惊了一跳,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冲着树下不甘地叫了几声,见那人类又扬起手来欲丢它们,吓得掉头便飞走了。

    “呵呵。”

    身边的笑声让遗玉迟觉刚才动作粗鲁,尴尬地放下了空空如也的右手,背到身后,扭头对着老道,尴尬道:

    “道长见笑了。”

    这道人想想她方才射石子的动作,再看看树上鸟窝,捋了捋长须,轻叹一声,“护生却不伤生...小施主听老道一句,切记心存善念,万事方可有退。”

    说罢,也不再看遗玉反应如何,甩甩手中浮沉,转身扬长而去,口中自语喃喃道:“罢、罢,世间起伏,怎由你说。”

    遗玉看这神神叨叨的老道士走远,才伸出右手摊在面前看了,有些不满地撅了下嘴,郁闷道,“都是昨天写字手僵了,本来是想打那坏鸟的,怎就偏了,这丢石子好歹是练了一年,也能失手,真笨......”

    ***

    遗玉在禅房等了李泰约莫小半个时辰,他才回来,她一字未提那老道的事,也没问他找这天贺寺的方丈谈什么,两人说好中午在寺里用午膳,还有半个时辰将午,便由他领着在这寺内逛起来。

    大佛堂后有条羊肠小径,两边灌木丛生,远处又有高塔,他们一前一后走在石团上,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这寺里倒还幽静。”遗玉走在李泰后面,低头看着路,看着看着,便注意到脚踩了他的影子,停顿一下,拉开又窃笑着跟上,刻意将每一步都踏进他的影子里,这春末正晒,正好借他遮阳。

    “若是喜欢可常来走走。”

    “来吃斋菜还好,闲逛就免了。”

    “为何?”

    遗玉老实道,“我其实是不大喜欢到寺院来的。”那回五院艺比,她曾被高阳暗算丢进了井中,受了一场罪,天黑才被寻到,若非是大白天同李泰一起,这样的小路,她一个人是万不敢走的。

    “嗯?”

    遗玉笑了两声,捏捏耳垂,打趣道:“我又不信佛,既无向佛之心,经常到寺里来闲逛,怕是会被神佛惦记上。”

    李泰没她接话,遗玉正跟着他影子走,没留神他忽然停下来,差点撞上,伸手拉住他衣背稳住身形,抬头道,“怎么了?”

    “再往前走就是后门,回去吧。”李泰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将人拉进,折道往回走。

    渐远了的小路尽头,灌木从后,是有一口弯圆的小湖静静躺在园角,湖边一片翠竹成荫,等不来人。

    ***

    中午的素斋没能在寺里吃成。

    他们两人回到禅房,阿生便匆匆忙忙地找进了寺里,附到李泰耳边低语几句,遗玉没听见,可也没错过阿生看向自己时闪避的眼神,她想从李泰脸上看出些什么,就更不可能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晚。”阿生小声回答。

    李泰思考了片刻,转头对遗玉道,“你先到天霭阁去等我。”

    遗玉心里是好奇,可见他没同她说的打算,郁闷了一小下,还是点头应了,李泰就让阿生先载着她离开。

    ***

    马车在天霭阁门前停下,此时正是中午,一楼人已坐满,穿戴整洁的伙计们穿梭在席间端茶上菜,掌柜的正在楼角柜台后头算账,时不时瞄一眼大门口,看见遗玉一个人走进里,搁了笔,却没迎上,等人上了二楼,才叫来伙计吩咐几句,自己跟上楼去,在二楼向三楼梯口的僻静处赶上了人,略躬了腰一礼,伸手去引:

    “见过小姐,请随小的上三楼去。”

    京里少有人知道这天霭阁是李泰的产业,两年前遗玉偶尔会跟着李泰来这儿用膳,这离京之后回来,也就来吃过一回,但该认得她的,却都认得。

    遗玉客气地冲他一笑,边抬脚上楼,边道:“就我一个人,这会儿客多,我又不大饿,简单烧两道小菜就行,不急。”

    掌柜嘴上应着,将人送进一间临湖的雅间,带上门扭头就奔厨房去了,让正在掌勺的大厨子停了手下活,亲自在食材库里挑拣一阵,鱼肉蔬果,样样都选了最新鲜的出来,又嘱咐两三遍咸淡,扭头对正在调羹的厨娘道:

    “年初送来的蜜汁可是酿好了?”

    “酿好了。”

    “去拿一坛出来,”掌柜挥手示意,等厨娘走到后门,还不忘提醒,“用银锡壶装了。”

    “哎。”

    厨房里的人见怪不怪,只当是主人家来了,却不知掌柜的心思,上次遗玉来时,那指婚的事还没传开,眼下从侧妃变做王妃,自然同前不一样了。

    于是一刻钟过后,遗玉手执着象牙箸,看着一盘盘摆上案的美食佳肴,挑了挑晕了黛的眉角,在掌柜的希翼的目光中,一样试了一口,这三荤三素都做的色香味美,虽不是她先前吩咐的两道,可各自盛在小盘中,并不浪费,她尝过一遍,便放下箸,道:

    “刘掌柜有心了。”

    掌柜听她暗指,陪着笑,正色了一些,指手让侍女端了酒壶给她杯中斟满,小意道:“这花蜜酒酿的将好,又没酒劲儿,小姐尝尝。”

    遗玉喝了,味道的确不错,甜滋滋的是女孩子喜欢的口味,她喝了小半杯便放下,让他们都退下去,一个侍候的都没留下。

    等人走光,门被带上,她才端着那剩下半杯蜜酒,端着酒杯绕过帷幔,在凭楼的栏椅上坐下,手枕在雕栏上眺望远处楼墙塔院。

    “折命损寿,祸极可危苍生......趁其未始,当断既断...”她絮絮学着上午天贺寺老道的话,怔忡了一会儿,忽地摇头一笑,伸手拍了两下额头。

    “傻了吧,这鬼话也能信么。”

    “呜呜呜...”

    突如其来的女子哭声响起,让遗玉吓了一跳,手一抖,酒撒了些,扭头环顾,确认这屋里只有自己一个,再一想,放下酒杯扶着栏杆探出半边头去,果然听见哭声愈响,是从楼下屋里传来。

第八十七章 发脾气

    “呜呜呜...”

    楼下的哭声并不动听,却伤心至极,遗玉不好意思偷听,正要缩回头来,余光看见二楼栏杆处多出的半道女子身影,因为对方趴着,看不清样貌,可是却瞧见她探出栏杆的手臂里拎着一壶酒,随着伏哭的动作,沥沥拉拉地撒下去,显然这女子是喝醉了。

    这能观湖景的雅间只有二三楼有,一楼是封闭的,二楼两边又还没来客,这便只有遗玉发现这女人在哭。

    “为什么我要是...你如果...”

    她断断续续地哭诉,遗玉听见几个关键字,便猜出是大概是男女之情,就怕这女子想不开从这楼上跳下去,从二楼到一楼少说是有一丈多高,再加上地基石台,是有两丈,摔不死也会断手断脚,真一时醉酒做了糊涂事,也太可怜了些。

    她正想着去外头叫人下去看看,一声“嘭”响,就见这女子手中的酒壶坠到楼下,她则探出了大半身子悬挂在栏杆上,就像是要跳下去模样,遗玉在喝出声前,毫不怀疑,若这女子不是醉极了手脚不利索,这眨眼就能跟着酒壶一起跳下去。

    “姑娘别动!”

    “呜呜...啊?”楼下翻栏杆跳楼的女子停下动作,傻乎乎地四处循声,最后才缓缓仰起脑袋,看向楼上。

    “你、嗝,叫本宫?”

    “......公主莫要乱动,我有话同你说。”

    遗玉看着楼下那张类似某位刁蛮公主的哭脸,顿时有些叹服自己的运气了。

    ***

    “本宫不、不想做公主...本宫为何要是公主,父皇要将我许配出去......呜...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嫁不得,当这公主有什么用...他为何要是个出家人,本宫不想偷偷摸摸地同他...”

    二楼雅间里,女子的哭诉声断断续续的从帷幔后传出来,所涉内容难免耸人听闻,幸而屋里没别的下人,只有遗玉坐在边上,一边拿帕子擦拭她哭花的脸,一边温声哄劝她喝下两杯温水,哭这么久,她已有脱水之状。

    好不容易把这醉酒瞎折腾的人哄睡着,遗玉轻松一口气,放下茶杯,捞过薄毯盖在对方身上,低头看着这张睡时也不安稳的女子脸庞,真是怀疑刚才那个哭哭啼啼的可怜女人,当真是那个鼻子孔长在额头上的高阳吗?

    高阳公主...辨机和尚,两年前在实际寺遗玉就知道他们搅合在了一起,没想到两年后会有愈演愈烈之态,听着高阳的话,她对那辨机和尚已是情根深种,两人一直偷偷摸摸地交往,眼下皇上却要将她嫁许,高阳有口说不出,这才到天霭阁买醉。

    遗玉是觉得同情了,不单同情这爱上和尚的高阳,更是同情她以后要嫁的驸马,这还没娶着公主,就戴了一顶绿透的帽子。

    最关键的是,遗玉不信这两年多的工夫,高阳同辨机的事,皇上会没有察觉,恐怕如今这婚事,便是为了遮掩,那高阳要嫁的是谁,还会否同历史上一样,是房遗爱?

    应该不会,依着房乔受宠的程度,李世民是不大可能在明知自己闺女这德性的时候,还把她嫁到房家去,这不是坑人么。

    算了,还是别乱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阳是屡次刁难她差点要了她小命的人,房乔就更别提了。遗玉揉揉脖子站了起来,看看窗外天色,不觉已是到了半下午,也不知道李泰的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外头门被敲响,她拨了帷幔绕出里间,开门见着外面站的李泰,因为背光,没发现他脸上些许异色,错身让他进去,口中笑道:“才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李泰伸手揽了她肩膀,反关上门,带着人往里走,“高阳呢?”

    遗玉想是他从掌柜处听说了,便指着里间,“醉大了,刚睡下。”

    李泰点了下头,走到跟前撩起帷幔看了一眼躺着地毯上靠着玉枕盖着毯子睡得舒舒服服的高阳,蹙了下眉,便环着遗玉到外头去坐下。

    遗玉刚才照顾高阳忙了一身汗,被他搂着肩膀,觉得愈发闷热,脖子上又出一层汗,就借着探身去倒茶的动作轻挣开他的手,刚想着怎么同他说高阳的事,就听他硬邦邦地一句:

    “你这多管闲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遗玉动作僵了僵,将茶水递到他手里,耐着性子解释:“不是我多管闲事,是正好碰上了,眼瞅着她要往楼下跳,我能不管吗?”

    “那就让她跳,是她自作自受,不必你来心软。”李泰冷声道。

    遗玉是敏感的,听出他话里的轻嘲,扭过头,看着他,皱眉道:“我怎么就心软了,且不说她是你皇妹,这又是在你的地方,就是个路人,我看见了也会帮忙,这不是什么心软,是做人的基本道义,她要跳是她的事,我要帮忙是我的事,反正我是不会眼睁睁地瞧着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伤了残了甚至丢了性命,就是陌生人也不——”

    “嘭!”一声重响,成功地让遗玉闭了嘴,她怔着眼睛,顺着李泰的手臂向下看,看看他重重压在案上的茶杯,再看看他袖口同她裙摆处,是被溅上的茶水晕染成别的颜色。

    她脑子有点发蒙,尽管从没遇上过,还是知道他对她发了脾气,手摊在裙面上揪了揪,压下从心口腾起来的无措,眨眨眼睛,抬起头,尽量让脸色不显得慌乱,轻声道:

    “你怎么了,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李泰看着她,也不说话,只是捏着杯子的手又用了力,脆弱的杯子不堪重负,“啪嗒”一下,应声碎在他手里。

    遗玉扭头看着他握了一把碎片的右手溢出血丝来,低呼一声,伸手就去抓他手腕,却被他抬起左手隔开,低声道:

    “别碰我。”

    绕是刚才那一下砸杯子的动作,也没这仨字对遗玉来的要重,她将手缩回去,眼睛盯着他手上,抓下自己腰上随身带的荷囊往外掏,同时涩声道:“好,我不碰,那你把手松开,别抓着碎片。”

    李泰抿了抿唇,见她发白的脸色,眼中掠过一抹懊色,松了手让掌中的瓷片都落在案上,正犹豫着要开口,就见她搁了一只小瓶在他手边,道:

    “我去叫人来给你上药,你别乱动。”

    说着就快速起了身,绕过桌案,李泰下意识伸手去抓她,却迟了一步,堪堪拉了个空,只能看她逃一样跑了出去。

    “嘭!”又是一声闷响,李泰握起还在流血的右手,沉沉地砸在案上。

    “唉,叫人说你什么才好,”一道白色的人影从二楼的露台上翻了进来,几步走到李泰身边坐下,瞅一眼他紧握的拳头,拿起案上的茶壶掀开盖子往嘴里灌了几口解渴,嘴里“啧啧”道:

    “有话就好好说嘛,这把人吓着了,心疼也不知是谁。”

    李泰整理了下情绪,再开口又回复到平常神情,声音冷淡的像是不认识身旁之人。

    “何时来的。”

    “我早上是同你们一起出的门,嘿嘿。”来人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把银光铁扇打开,向后躺倒,使劲儿对着脖子扇了几下,“我说,成亲这么大喜事,你怎也不通知我一声,没准有我帮着你盯着,也不会出这等幺蛾子,人死是小,可是死在你婚前,未免丧气了。”

    李泰没理会他发牢骚,垂眼想了一想,道,“你去......”

    话音弗落,躺着的人便跳了起来,“我不干,平日你叫我去偷东西也就罢了,这死人我可不沾,别到头来粘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负责啊?”

    李泰见他不配合,并不急,翻手看着掌心几处扎进去的小碎瓷片,道:“有人在淮南见过萧蜓。”

    一阵沉默之后,便听一句咬牙切齿地抱怨声:“我就不该来找你,咱们可说好了,你这回要再敢骗我,我就再也不信你了。”

    他威胁是威胁,至于李泰听没听进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

    遗玉的药还是一样管用,就是李泰感官迟钝,也能感觉到撒了药粉被包扎好的手掌没了那一丝痛痒,看看小心翼翼地立在一旁的刘掌柜,问道:

    “她呢?”

    “小姐走了,”察觉气氛转冷,微缩了一下脖子,掌柜赶紧继续道,“是李管事送走的,小姐让小的传话,说您这几日事忙,她不便打扰,先回家去了。”

    “噗”地一声,露台上传出一声闷笑,刘掌柜吓了一跳,见李泰沉着脸没说话,便忍住惊疑没多问,心里却是琢磨着这两日是该将天霭阁的防备仔细规整一遍,尤其是那些吃饭不做事的,一个不能留。

    “下去。”

    “是。”

    刘掌柜退出去,李泰捡起案上剩下的半瓶伤药收进袖中。

    再回到王府时候,已是傍晚,他没叫天霭阁备车,而是等阿生送了人到镇上回来,才又乘车回府里,平彤平卉立在门口,探头朝李泰身后望了半天没见人影,面面相觑一眼,还是平卉胆子大,扯住了刚迈进门的阿生,小声问道:

    “小姐呢?”

    “别等了,小姐有事回镇上去了。”

    俩侍女听这话,都露出失望之色,又相互递了几个眼神,见李泰绕过前厅不见,才对阿生道:“李管事,这大婚将至,奴婢们想了,是该近身侍候着小姐才对,您能帮我们去同王爷说说,让我们到镇上去侍候着,行吗?”

    阿生干笑两声,“等过两天吧。”

    下午他擅自送了遗玉离开,已是惹了主子嫌,万不敢再往枪口上撞。

第八十八章 当真是被惯的

    (加更)

    黄昏时候,卢氏在前厅同几名女客说话,这些都是以前他们还在镇上小宅住时的邻人,她没同往常那样让管事打发了,可真聊起来,的的确确是不同两年前,听着她们对自己闺女不住的夸赞,又有意无意地提起以前对他们一家人的照应,卢氏面上虚应,心里已有些烦闷,她是直脾气,真想让这些人有事说事,别这么绕着让她听了难受。

    小满匆忙走进来,凑到卢氏耳边低语了两句,卢氏这便直接站了起来,对四座的七姑八姨道:

    “天色不早,这两日事忙,就不便留你们用饭了,改明儿再好好请你们。”

    “二娘客气了,”有眼色地都站了起来,笑着道,“那我们回头再来,你且忙着。”

    “好,”卢氏让下人将早早准备好的点心果子一样样包了几份给她们带上,引送她们出门口,才匆匆朝后院去。

    璞真园修建的很规整,前院就是待客所用,正门一条甬道直通前厅,左右便是回廊通往内宅,二进门是花厅,东边有花园,西边有片小树林,三进门才是居所,东边两座院子是给卢智和卢俊留着,西边两座小院是客房,韩厉父女还有周夫人现就居在那里,正北是主院,卢氏和遗玉的住处,院后临近山脚,便是那温泉池子。

    卢氏进了屋,直奔内室,绕过屏风就看见和衣躺在床上侧卧的遗玉,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探去摸了摸她额头,没见烫,才放了心,柔声道:

    “怎么了这是,不是说过几日才回来。”

    “娘。”遗玉翻了个身,趴进卢氏怀里,搂住她腰把脸埋进去,低低叫了一声。

    “嗯。”卢氏摆好姿势让她靠的舒服,取着她头上钗环以免扎到她,顺着她乌长的头发,寻思了片刻,问道:“昨日进宫去如何,那击鞠好看不?”

    “不好看。”

    听这从腰间传来的闷声,卢氏点头,附和道:“娘说也是,一大帮男人撵着个小球跑,又不是在做正事,有什么好看的。”

    卢氏说完,便见掌心下的小脑袋又在她腰上蹭了蹭,像是那整日在宅子里四处乱跑的狸子撒娇的模样,心中爱怜,问道:

    “同娘说说,为什么好端端跑回来了,这是同谁隔气呢?”

    “没同谁隔气,就是想回来了。”

    “说瞎话,”卢氏照着她后脑拍了一下,“娘养你这么大,还不知自己你是个圆的扁的?”

    遗玉哼唧一声,心里着实是委屈了,便将下午的事同卢氏说了,将高阳同辨机的私情跳了过去,就挑了李泰对她“冷嘲热讽”又冲她砸杯子的事着重描述,越说越心酸。

    “我做错什么了,说翻脸就翻脸,我都不知道哪句话招惹了他,以前也不是没拌过嘴,可他从没有砸杯子吓过我,我看他伤了手想帮忙,他还叫我别招他,上午还好好的,我怎么就突然惹他嫌了,这还没成亲呢,真嫁过去他指不定怎么欺负我呢。”

    遗玉讲完好一阵,都没听见卢氏动静,她方仰起脑袋,瞧见卢氏满脸忧色,后悔刚才嘴快,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直了身子,“我也就是发发牢骚,您别往心里去啊。”

    “你就是因为这个生闷气跑回来了?”

    遗玉没吭气,可表情已是承认,卢氏轻叹一声,看着她眼里藏不住的委屈,摇头道:“娘说句实在话——你当真是被他惯的。”

    “娘?”

    “这大婚将至,你要真听娘的话,就清醒下,再好好想一想,你要嫁的是什么人,他到底对你如何,可是值当你这一辈子。”

    卢氏看着她脸色变幻,摸摸她头,暂没将卢俊的消息同她将,起身离了屋子,留下遗玉屈膝坐在床头,倒真是听话地,想了一个晚上。

    ***

    两人说是吵架,实际上就没吵起来,一个自己伤了手,一个干脆跑走,总归是谁都没占了便宜。

    第二天早上,遗玉同卢氏吃早饭,母女俩只字未提昨日的事,韩拾玉却在一旁插嘴,不满地看着遗玉,对卢氏道:“不是说她这几天不回来吗?”早知道她在这,她早上就不过来吃饭了。

    卢氏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训道:“怎么说话呢。”

    “我说实话啊,我看见她就吃不下饭。”韩拾玉撅嘴道,韩厉边喝粥边看热闹,卢氏板起脸没来得及教训,便被正在夹菜的遗玉接过话头,笑着脸,道:

    “怎么你看见我不高兴?我看见你倒是挺高兴的。”

    “哼。”

    “哼什么,饭吃到鼻子里去了?”

    “你才吃到鼻子里,我是不想同你说废话。”

    “嗯,还有点儿自知之明,既然知道自己是满嘴废话,就别挑着这种时候讲,吃不下饭还要来倒别人的胃口。”

    “你、你就会耍嘴皮子。”韩拾玉气鼓鼓道,“我不同你说了。”

    “那就闭上嘴吃饭。”遗玉倒提了箸子在桌上轻叩了两下,笑吟吟道:“再让我吃饭时候听见你说废话,我就请你尝点儿好东西。”

    韩拾玉是吃过亏的,脸色发青,想要张嘴,便又咽了回去,看看卢氏再看看韩厉,之后果然是没再说半个字。

    “我吃饱了,娘您慢用。”遗玉擦擦嘴站起来,转身回了屋。

    韩拾玉这才凑到卢氏身边搂着她手臂告状,“娘,她又想毒我。”

    卢氏是心烦,不但没有安慰,反在她胳膊上掐了一下,便搁了碗也回屋去,韩拾玉见她背影消失,方收了脸上恼色,郁闷地揉揉脸,扭头对韩厉道:

    “她今天是怎么了,平常被我说两句也没这么计较啊。”

    “呵呵,”韩厉摇头一笑,提醒道,“她是心情不好,你这两天别去招惹她,当心吃亏。”

    “心情不好?没看出来啊,我瞧她笑得挺高兴的。”韩拾玉纳闷道。

    ***

    遗玉心情到底怎么样,还真说不准,这两天除了吃饭时候,别的时间都待在书房里,抄抄书,绣绣花,一副清闲待嫁模样,当然不算被她丢在纸篓里成团的废纸和那几缎绣奏针的布料,表面现象的确如此。

    卢氏忙着同周夫人整理嫁妆的事,没多空闲去管她,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正在周夫人那里算账,听下人说魏王派人送了东西来,才放下账本赶到花厅去。

    进门差点被地上摆的箱子绊了脚,扶住小满站稳,扫一眼花厅里到处搁置的布匹,各式各色的料子充斥着眼内,还有几名女子,平彤平卉她认得,另外两个眼生的妇人,她是不识,便问向当中正在同管事清点数目的阿生。

    “李管事来了,这些是?”

    “卢夫人,”阿生先见了礼,招手叫那两个妇人也上前同卢氏见礼,笑道,“她们是王府里给事的裁缝,王爷指派过来给小姐量体裁衣的,这阵子就现在府上住下,卢夫人放心,她们手艺都是不错。”

    卢氏又环顾一眼四周叠成堆的布匹,尤以当中一箱红颜色最重,她便直言道:“李管事,这嫁衣是该我们女方家自己准备,你们这是?”

    “夫人误会了,这是过来给小姐准备些往后的穿戴,同婚嫁无关,想必夫人不知,去年宫里才发了统制的样服,定了各个品级的衣裳,颜色、样式都有新讲究,不能随意穿戴,”阿生扯地不着痕迹,反正卢氏久不在京里,也不知婚后头一年,这些价值不菲的常服多是该女方家准备的,“王爷想着若是等大婚后再制衣,未免赶了些,这才让人提前过来。”

    卢氏似懂非懂地点头,扭头对小满道:“去找你们小姐过来。”

    一刻钟后,从书房被请过来的遗玉站在了花厅里,瞅着满眼的布料,又听了卢氏把阿生那套唬人的说辞学过一遍,心情阴晴交错了一阵,便配合着裁缝们丈量了下尺寸,阿生借着她挑配颜色布料的空,凑了上去,掏出一封帖子递上去,轻声道:

    “小姐,主子邀您明日去芙蓉园赏花。”

    赏花、赏花,又是赏花,就没别的由头好找,遗玉真是被逗乐了,两根指头捏过那封帖子,看一眼阿生脸上的小心,眼珠子一转,脸上依旧冷淡。

    “你等等。”

    说着便去管在统计的管事要了纸笔,弯腰就着茶案写了几句话,把纸折好递给阿生,“真不凑巧我明日还有事,代我向王爷告罪,这赏花是不能去了,你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王爷吧。”

    阿生见她态度敷衍,自知是主子哄人的伎俩太差,也不好多说什么,拿了信便告辞,回去交差了。

    他人一走,遗玉便一扫先前冷淡,同平彤平卉说了几句话,就一起就着屋里的布料挑选起来,俩侍女是猜出她同李泰闹了矛盾,不知详情,又见她无异状,就不多嘴。

    女人们少有不着迷于讨论衣样和花式,没多久便将这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地给遗玉做起参谋来,一会儿说这个料子该做条裙子,一会儿说那个颜色该裁件长衫。

    反观阿生在往回走的路上,挠头想着怎么回去跟李泰交待,忍了几回才没去拆看遗玉写的什么。

    (新唐有了第一位盟主夏沁童鞋,感谢亲的支持,撒花拥抱,今天果子努力加更)

第八十九章 讣闻

    (加更)

    王府派人送了裁缝和布料,遗玉挑选一个下午,除却四季各三套宫装外,又并定下夏秋两季常服——短襦、长衫、束裙、大袖、骑装,各式三套,鞋袜、团扇、束带、披帛、丝帕一应零碎相与配备,统共是二十六套。

    宫装春冬两季不急赶制,两个裁缝做事老练,许是知道遗玉挑多了会头晕,一上来便先拿了样料让把夏季几套平日穿的选了,该问的喜好一样不落,该量得尺寸都一一记下。

    遗玉以前做衣裳都是卢氏经手,或是镇上请了针线娘,一季顶多做上两三身新衣,哪有一下子订过几十身的,起初还因李泰这份心意高高兴兴地配合,到了最后就是耐着性子了,反观平彤平卉两个是越来越起劲,就恨不得每匹布都扯开,拉到她身上比划一下。

    “还有什么?”遗玉问裁缝。

    “回小姐的话,还有几件冬天穿的裘子,”裁缝让下人将角落一只箱子打开,入眼便是大团的毛皮,长的短的,兔皮、狐狸皮、貂子皮、羔皮,无一不是整块的,遗玉知道李泰闲钱多,便没太惊讶,拾了一张珍珠色的皮子在手中摸了摸,软软的很是招惹女孩子喜欢。

    “这个不急,先放着,改天再说。”

    几人都看出她是乏了,便没再哄着她多挑,管事安排裁缝们住下,平彤平卉陪着遗玉回了房,陈曲瞅瞅一左一右跟在遗玉身后的两人,扭了扭手指,便也小跑着跟了上去。

    ***

    傍晚,阿生捎带遗玉的信,直接去了文学馆找人。李泰这两天又开始在大书楼耗着,空荡荡的顶楼上除了他,便只有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旁打鼾的沈剑堂。

    阿生走近,瞧一眼地上这好命的东西,将蜡烛又拨捻地亮了点,见李泰搁下左手毛笔,便将遗玉的话学了一遍:

    “主子,东西都送去了,小姐说她明日有事,不便应邀来访,让属下代她向您告罪。”

    若是可以,阿生当真是不想帮遗玉学话,敏锐地察觉到李泰心情从多云转阴,赶忙掏出怀中信纸递上,“这是小姐所书。”

    李泰接过信纸便抖开来瞧,信上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只有那么几句话,却让他看了许久:

    “忌酒、忌鱼腥,莫沾水,早睡。”

    他看一眼右手上缠绕的纱布,那日阿生送人回来,多带了一瓶药粉,早晚帮他换药,分量仔细。除此之外,这两天酒没能喝上一口,膳时更多了几道他不喜欢的素菜,个中缘由他隐约知道,才没抗拒,眼下再瞧见遗玉亲笔,现在还能回想起她那会儿受惊的样子,刷白的小脸,用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劝他松开手里的碎瓷片,心里忽地不是滋味了。

    只这么一张纸,几句话,却拒不来见,看不出她是否在同他怄气。若非是他有事要等,不能离京,没准这便会去亲自接人。

    “主子、主子?”阿生见李泰盯着手掌皱了半天眉头,便出声唤道。

    李泰将信纸折好收进袖中,从桌面上抽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写下一行字,折好递给阿生。

    “明日送去。”

    “是。”

    ***

    第二天,阿生又跑到璞真园送信时候,遗玉正蹲在温泉屋外的一棵树边,挖那几株野生的天麻,清早沐浴偶然见着,她还真是稀奇了一下,这种多年生的草本而今并不常见,且药理尚未被鉴。

    听见平彤来喊她,便放下小铲子,洗了手去前厅。

    李泰的信相较于遗玉昨天那份多不了几个字:未饮酒,未食鱼腥,未沾水,未早睡。

    遗玉忍不住笑意,怕在阿生面前破功,便借着差平彤去拿纸笔,使劲儿咧了下嘴,回头又是不愠不火的模样,等到纸笔送来,便背着两人写了一封。

    阿生得了回信,便没多待,立马往回赶。作为李泰亲信,他本身是有很多事要做的,可被这两位当了信差使唤,又不能有什么怨言,只能盼着他俩早点和好,好让他能干正经事去。

    送走了阿生,遗玉又回去挖她的天麻,殊不知,这几日她没往长安城里去,刚好错过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丧事——

    东方家的独女,东方明珠病故,就在三月三放春那天夜里。

    ***

    东方明珠因病而亡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已是过去三日,人已入棺,若非是东方明珠和李泰有那么一纸婚约在,这么一个无品无级的未婚少女病死,是如何也不会惊动到皇帝的。

    就在遗玉蹲在后院挖草的时候,李泰被传进了宫去,早朝前,父子两人一番浅谈,李世民先是因就东方明珠的死讯可惜了一番,婚事自然是作罢,最后说着说着,不免涉及其他:

    “你大婚将至,便出了这桩丧事,显是不吉之兆,那东方家的小姐等了你两年有余,你怎好在她新丧之时完婚,恐惹非议,不如就把婚期推一推,好歹是要过了人家三个月新丧。”

    李泰是比李世民更早知道东方明珠死讯,也料到会有人借题发挥,抬头看一眼龙案后皇帝脸上一脸可惜,低头道: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怎能同凶吉并论。”

    果真将婚期推迟,便是让步,就是延期上一日,没有的也会被外头传成是有的,硬要将东方明珠的死牵扯到遗玉头上,让她遭人非议,李泰又怎会答应。

    李世民皱眉,“非要朕把话说明白吗,你也算是个文人,怎不知东方佑身为国子监祭酒,桃李天下,只得这么一个独孙女,你就是再不讲情面都要做个样子出来,堵了他们的嘴,人言可畏,倘若那些个口舌,要将你说成薄情之徒,你该当如何?”

    “父皇多虑,儿臣同东方小姐是有婚约,但从来礼数周到,并未有过半丝逾越,即是一清二白,她因病早故,怎能说儿臣薄情,如此亦是污她名声,儿臣之见,婚事当如期为妥。”

    “朕是为你打算,你不领情便罢了。”李世民出奇地没多劝他,拍拍桌子叫来外间候命的宫人,去书架上取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漆花盒子,让递给李泰:

    “是那日击鞠的赏赐。”

    未判输赢,到头还给了赏赐。李泰接过去,正在猜测盒中之物,李世民便给他解了惑:“是李道长炼制的固本丹,每日早起送服一粒,可强身健体,你拿去用吧,吃的好了,朕再叫人给你送去。”

    “多谢父皇赏赐。”

    时人重道,常有炼丹之说,李世民口中的李道长乃是仙师袁天罡的亲徒,道名远播。李泰谢了恩,便捧着盒子离开,出了皇宫坐在马车上,才将盒子打开,看着当中拇指关节大小的二十余粒银色的丹丸,捏了一粒放在鼻下嗅嗅,只觉丹香扑鼻,让人心旷神怡的气味,牵出了李泰些许疑心。

    回到文学馆,上了风伫阁二楼,没见着该回来的人,拿了几本书翻看了一会儿,觉得屋里暗了,便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子拉开,刺目的阳光扫进来,让他眯了下眼,便瞅见楼下空荡荡的草坪上躺着一道人影,正在晒太阳,手一翻,对着远处轻轻一抖,就听一声痛呼,那躺着晒太阳的人一下蹿了老高,仰着头看了看楼上,低咒了几声,便纵身跃上屋檐,等人爬到窗户边时,才听见他抱怨:

    “三更半夜去帮你摸死人,这回来晒个太阳去去阴气都不行吗。”

    ***

    黄昏,书房中,遗玉搁下笔,将写好的纸张吹干,放在左手边一叠已摞了小堆的纸张上面,整理好后,才拿了阿生下午送来的两只卷册,躺在竹椅上,一边吃着李泰让阿生送来的甜果,一边翻看。

    这两卷上都是各地收集来的民间传说和号子小调的一部分,被专人整理好后结卷,李泰信上大概意思,是让她挑选一些合适的出来入册。

    遗玉本就喜欢看这个,晚饭前翻了十几则短篇,有些乏味的她都一扫而过,有些有趣的她都用笔认真标注起来,或有感而发,便丢了果核,擦擦手趴回案头,在纸上另外写了修改和建议之处,夹在卷册中,平卉两回来叫她去用饭都没能叫走人,最后还是卢氏亲自过来,抽了她笔,又在她脑袋上戳了两记,这才乖乖去吃饭。

    饭后就又钻回了书房去继续研究,卢氏见她一整天都没碰针线,拿她没辙,只好留着账目明日再算,回屋去补遗玉落下的绣活,韩拾玉跟去说话,韩厉则提了一壶酒到后院去赏月,三月初七,有什么月亮可看,但他偏就能在卢氏院子里坐到灯熄才回房去休息。

    夜里,璞真园节俭,只有几处檐下还点着灯笼,遗玉躺在床上翻着书卷,不住地掩嘴打着哈欠,平彤看见,叠好衣裳收进柜里,便过来劝:

    “小姐,夫人嘱咐要您早点休息。”

    “嗯,留盏灯,你也去睡吧。”遗玉将书搁在床头的梨花小案上,缩进被窝里,任平彤又给她拉了拉被子,检查一遍门窗,退出屋去。

    屋里没了人声,遗玉阖着眼,困意正浓时,却隐约听见床侧的窗子轻轻叩响。

    “哒哒、哒哒”

    直到这响动在耳朵里清晰起来,她才猛地睁开了眼睛,又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确认不是幻觉,小心翼翼坐直身子,扭头就见窗上黑影。

    “谁?”想起同院的卢氏,她耐住心惊低喝道。

    “呵,别怕,是我。”

第九十章 谁

    “呵,别怕,是我。”

    窗外声音很轻,遗玉边摸索着床角褥子下头那把防身用的锋利小刀和药粉,边快速在记忆中翻找这似曾相识的男声,未果。

    “这位朋友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贵干?”

    既能悄无声息地混进璞真园的本事,便有能摸进屋里的本事,这人三更半夜而来,却还在外面敲窗叫人,没有破窗而入,非是求财求利,难道真是熟人?

    窗外黑影晃动了一下,轻声道:“是我唐突,许久不见,想必你未能记起我这故人,你别怕,我当真没有恶意,也无冒犯之心,今晚来只是想同你说几句话,说完便会离开,就这样隔着窗子就好。”

    遗玉愈发肯定曾在哪里听过这声音,可脑子就像是堵了一样想不出,只能匆匆套了件外衫,从床上坐了起来,面向窗外黑影,目露思索。

    “你究竟是谁?”她直觉到窗外之人并无恶意。

    “我是——”一语未出,先闻苦笑,“我当真是在做蠢事,竟忘记我连名字都没告诉过你。”

    听这略带自嘲的声音,遗玉脑海一阵翻腾,堵塞的那一块当即被通开来,面色陡变,几乎是难抑地发出一声低呼:

    “是你!”

    “想起来了吗?”

    “你是、是——”愈发确定来人,遗玉心情难免激动起来,说不出对方名字,有些心急,窗外黑影像是察觉到她心情一般,接话道:

    “是我。”

    遗玉紧握了手中刀柄,是他,那张黑白交错的面具!她大哥卢智那个神秘的朋友,曾在韩厉劫持她们母女离京的夜里救过她,曾同她一道闯过刑部大牢的面具人!

    记忆重回,她当起自责之心,若说这长安城里谁是让她觉得亏欠的,当属此人,当年她私心要救卢智脱牢,便骗了他同行,最后眼见卢智葬身火海,是在他护送下逃脱牢狱,又被追兵赶至南巷,是他负伤引敌,换得她逃脱之机,最后是李泰带人前来营救,自那夜后,他伤愈便悄悄离开,他们再没见过,甚至连句抱歉,她都未有机会出口。

    “你还记得我就好,”面具男子隔着窗纸叹道,“也是,你怎会忘记,毕竟我还欠你一个解释,有关你大哥——”

    “对不起。”

    “啊?”

    “我说对不起,”遗玉面露愧色,尽管窗外那人半点看不见,“那天我骗你带我去刑部大牢,非是要见我大哥最后一面,而是打了劫牢的主意,连累你受伤,我很抱歉。”

    室内室外一阵沉默后,遗玉便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你为何总是同人不一样?”

    他话说的模糊,遗玉没听清楚,疑惑了一声,“什么?”

    “没什么,你不必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那天答应你一旦逃脱就将你大哥的事告诉你,最后却不告而别。”

    遗玉没有忘记那个约定,当晚她浑浑噩噩之际,是这人用了卢智的事做保证,唤醒她一丝神智,可是这个约定在上元节那个夜里收到卢智的留给最后一封书信后,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完全可以推论出事情的大概经过,包括她大哥是怎样从一枚棋子变成一枚弃子,还有那让人不敢“奢想”的罪魁祸首,是谁。

    “你今晚来找我,便是要说这件事吗?”

    “......对不起。”

    “没事,既不便说就无需讲了,”遗玉迟迟想起他也是那个人手中织网的黑白线条之一,面色复杂地望着床上映出的黑影,快速整理一番心情,紧揪着手中被褥,目中恨色一闪而逝,涩声道:

    “我大哥已死了两年,我又找到了娘亲,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便闻一声轻叹,“你能想通,也好。”

    手中的提花绿绒被已经被抓的不成形状,遗玉紧抿了唇,暗自嘲讽,想通?曾经夜夜梦到那在火海中变成一抹黑点的身影,梦到荒郊林中的无字空碑一座,梦到那满目烧伤留痕的背脊,梦到惊醒时候还觉得有人在轻抚自己额头——

    想通二字,说来容易,可凭谁换做是她,又能做到?

    她不执着恨,不执着仇,执着的是有朝一日,让那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的兄长死也能死的光明正大!

    猛地吸了一口凉气,遗玉问道:“即使如此,那你来找我是?”

    “我,”临了才觉得话难出口,面具男子手掌贴在窗面,缓缓出声,“我知道你同魏王婚事将近,说这些话不合时宜,还是想问一句,你当真是已想好要嫁他?”

    任遗玉思维敏捷非常,听见这问话还是愣了一下,接着便答道,“自然是已想好了。”

    这是怎么了,将要嫁人,一个个的却都来问她是不是想好,先是天贺寺那个骗人的老道,再是她亲娘卢氏,这眼下又冒出来个熟人,也这么问她,难道她同李泰的婚事,在别人眼里就这么不被看好?

    “是啊,你自然是想好的......我又在盼些什么...”

    遗玉又听不清他说话,犹豫后,便下了床,套上鞋子,朝着窗子迈去,没走两步,那声音又清了。

    “我走了,再、不,该说再难见了,你多保重。”

    “先别走,我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当年那个雨夜后,她也有问过他名字吧,当时,他为何没有认真回答?

    一窗之隔,遗玉看不见窗那头的男人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再看一眼窗内隐隐约约靠近的人影,静夜中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吱呀”一声,遗玉拉开窗子,目光怔忡片刻,落在窗台上静静躺着的一张黑白交错如流的面具上,似曾相识,却又陌生。

    夜已深,人未闻,多少花落去,片片不留痕。

    ***

    做了一场梦,遗玉第二日早上醒来还有些浑浑噩噩的,洗漱后坐在妆镜前面让平卉梳头,平彤和陈曲在一旁收拾着屋子。

    “咦?小姐,这面具是打哪来的?”

    遗玉从镜子里看着平彤摆弄着手上那张精致的面具,目光微闪,轻笑道:“是别人送的,放进柜子里那只红色的藤箱里收好吧。”

    “是。”平彤奇怪地看着这昨晚上服侍遗玉睡下还没见的面具,念头一转,只当是她夜里又起了,便不多想。

    ***

    上午阿生照旧来送信送果子,并着一张赏花的帖子,遗玉收了信,退了帖,说是明日有事要忙,阿生郁闷了一下便走了,卢氏正巧从外头回来,在前院遇上阿生,问了几句,送他走了,便到书房去逮人。

    走到书房窗边往里一望,就能瞧见自家闺女正气定神闲地在写字,快步绕进屋里,没等遗玉抬头叫娘,便被卢氏一指头戳在额头上。

    “你这孩子,使性子也要有限度,这都几日了,每天麻烦李管事来回送信,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清楚。”

    “娘,”遗玉小心搁了笔,免得才写好的字花掉,抬头装傻道,“女儿哪有在使性子啊。”

    “还说,魏王邀你去赏花为何又拒了,娘怎不知你明日还有事要忙,你这两天连针线都不曾动了,忙个什么,就忙着写这些个?”卢氏翻翻她桌角那一厚叠纸张,黑了脸,当是觉得她在这个临嫁的当头写字看书,纯粹是在“不务正业”。

    遗玉赶紧抓住卢氏的手,免得她将页数弄乱了,赔着笑,避重就轻道:“您别生气,我待会儿就去绣物件,对了,您清早不是同婆婆出门去京里看宅子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你同谁打马虎眼,”卢氏这时候脑子是异常灵光,瞪她一眼,道,“你就熬吧,非等把人好脾气磨没有了才好。”

    好脾气,这说的是李泰?这话若不是从卢氏口中说出来,遗玉非要大笑三声以示嘲讽不可,李泰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纯粹是懒得发脾气罢了,只是就是这么“好脾气”的人,那天还冲她发火呢。

    她这几日是没同他断过书信,又只字未提那天在天霭阁的事,可不代表她就把事给忘了。

    “娘放心,”遗玉摇了摇卢氏手臂,仰头道,“女儿心里掂的清楚,您就别操心了。”

    卢氏又瞅瞅她,张张嘴,是没再多说,那日遗玉负气回来,原本她还担心李泰会有不满,但见这几日天天送信送东西的劲头,这才没有多管,今天也是听了阿生有意无意地两句抱怨,这才过来说上遗玉两句,生怕她翘了尾巴。

    这边母女俩说着话,长安城里是又起风言,暂不置词,且说李泰上午在大书楼巡视了一番,往风伫阁回去的路上,正遇上了谢偃带着国子监来人去拜见他,帖子往上一递,李泰接过去打开扫了一眼,说的正是三月十一往后九日五院艺比,邀他前去,这回可非是观比,而是当那择定胜负的论判之一。

    (新唐又出第二位盟主,雾里寻影同学,感谢亲的和氏璧,果子今天回家去过端午了,明天找空加更!)

第九十一章 还差一块

    每半年一次的五院艺比,除却祭酒和五院博士外又要再外请三人做评,这三人通常是由祭酒同五院博士在比试前商议决定,然后发出请函,从某种角度,出席五院艺比做论判可谓是一种殊荣,所以从来没人拒绝过邀请。

    李泰巡游回京,《坤元录》修撰正在火热进行中,又有魏王府下设的文学馆风头日劲,会被邀请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东方佑刚病死了爱孙女,这转头国子监就邀了李泰去五院艺比,多少有些怪味在其中。

    先不提这个,李泰在拿到五院艺比请函的时候,头一个想起来的,却是遗玉还在国子监挂着个学籍的事。这么一想,便又记起当初卢智死后,她是怎么给人撵出来的——五院学子联名呈上要挟信,一副誓不与她共存之态。

    当时遗玉正被李泰圈在魏王府里养着,正是刚哄到手的娇惯时候,遗玉压根不知道,事发后那天中午她跟李泰提起国子监让她病休暂退的事,嘴上说着“那种地方,不去也罢”的魏王爷,早在前一天就使了些手段对东方佑等人施压,这才折腾出个病休暂退的名目,既保住了她学籍,又不用让她继续待在学里受气,当然这还是看在她当初对国子监那学生身份还有些不舍的份上,非是这样,凭着李泰的性子,那学籍不要也罢。

    时隔两年,再想起来这茬,捏着手里片儿大的五院艺比请函,李泰心里想的却半点挨不上五院艺比的边,就是寻思着大婚将至,提早让人去把遗玉的学籍给结了,这忘记是一回事,想起来又是一回事,就是遗玉人不在那里,单个名字在那里多待一天他也不耐。

    前来送请函的典学和谢偃两人站在一旁都不大自在,一个是因头回亲见魏王而拘谨,一个则是担心这几天心情不怎么地的李泰会不卖国子监这个面子。

    就见李泰站在那想了半天,才将手里的请函递给随行的下人拿着,态度是一贯地冷淡:

    “回去秉说,本王会到。”

    “是。”俩人同时松一口气,该干嘛的去干嘛,李泰一扭头又继续朝风伫阁走,上楼没多久,阿生就从龙泉镇快马赶回来。

    看见原封不动退回来的赏花帖子,不得不说李泰是有点儿郁闷了,阿生干咽一嗓子唾沫,小声道:

    “小姐说她明日有事,不便应邀。”

    “哈哈!”刚从楼下晒太阳又沿着原路爬上二楼窗子的沈剑堂,忍不住笑了两声,被李泰横眼扫过来,噎了下,赶紧板正脸,干咳两声,道:

    “要不,我帮你出出主意?”

    阿生偷偷地、使劲儿地瞪了他一眼,暗示他不要瞎搅合,被沈剑堂曲解了意思,得到“鼓励”,更是来劲,剩下那条腿也迈过窗子,走到李泰身边,伸出一根手指,道:

    “真想见人家就亲自跑一趟去,顶多是拉下脸赔个不是,本来就是你对人家小姑娘发脾气,才把人吓走了。”

    亲自去找人不是什么大事,可让李泰拉下脸向遗玉赔不是——他要真会赔,早就赔了,不会来来回回一天两三封书信,只字未提那天对她发火的事。

    说是拉不下面子也好,低头认错这种事,对李泰来说不是难,是非常难。

    沈剑堂看李泰脸色,就知道这一条行不通,晃晃手指,又伸出来一根,剑眉挑得老高,语调一变,哼道:

    “那就别管她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一没骂她二没打她,不过就捏碎个杯子,小姑娘脾气倒不小,这么点小事就敢给你脸色瞧,女人啊,你给她几回好脸,她就想往你头上爬。我说,咱们可是大老爷们,怎好让这几个小女子爬到头上去,说不见就不见,说跑就跑,说......”

    阿生狐疑地看着嘴巴一张一合,愈发愤慨的沈剑堂,怎么听怎么觉得他说的是李泰的遗玉的事,指的却另有其人。

    “所以啊,就不该管她,凉着、放着,怎么都好,总之是要让她们脑子醒一醒,别以为咱们离不了她们,哼!”

    再瞧李泰,面无表情地把沈剑堂的教唆听完,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你不急着找萧蜓了?”

    “谁说我急着找她?她爱上哪就上哪去。”沈剑堂老脸一红,脱口而出。

    “这是你说的,”李泰掀了下眼皮,放下茶盏,点头道:“那好。”

    沈剑堂一愣,下意识觉得不妙,问道:“好什么好?”

    阿生满脸不忍地低了头,就听李泰道:“你可以走了。”

    “走?”沈剑堂学舌。

    “怎么,你还想再留几日?”李泰话里话外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待见的味道,看着沈剑堂一脸迷茫,难得耐着性子多说了两句:

    “我这里已没事要你做了,你留着做什么。”

    “我,”总觉得是忘了点儿什么不能现在就走,沈剑堂抓着乱发,半晌蹦出一句,“我还要等着参加你大婚。”

    李泰瞥他一眼,“不必,我又没邀你。”

    试问哪个人在大喜之日,会喜欢留个爱好听墙角和偷窥,又让人防不胜防的客人在场。

    “你、你——”沈剑堂就是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被人嫌弃了,抬抬手本想去指李泰鼻子,对上那双渗人的绿眼,半道上就缩了回去,底气不足地丢了句狠话,就往门外冲:

    “要下回再帮你忙,我就改性当女人!”

    “等等。”

    “干什么?”沈剑堂听见李泰叫他,只当是狠话起了作用,又故意往前走了两步才刹住脚,慢腾腾转过身,摆出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就见李泰伸手指了丈远外大开的窗子,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你这讨人厌的性子,活该人家躲着不想见你!”

    “咕咚”一声,阿生又咽了一口唾沫,看看李泰陡然拉黑的脸,再看看窗子边一跃不见的白影,他该庆幸沈剑堂溜的快吗。

    作为一个合格的属下,便是要替主子排忧解难,阿生跟了李泰十几年,自认是从没一日忘记过这点,屋里沉默了一会儿,便顶着对面强压,小声道:

    “主子,不如就等个几日,让小姐得空想想。”

    他私心是不希望李泰太过迁就遗玉,对沈剑堂的话,还是有一些赞成的,女人嘛,可以宠,但是绝对不能惯。

    李泰看了眼案头的赏花帖子,抿了下唇,“下去忙吧。”

    “是。”阿生知道他是听进去了,暗舒一口气,总算是不用再当信差,可以干正事去了。

    ***

    殊不知已被人搁在一旁的遗玉,就在阿生去干正事的时候,接到了一封从京中特别送来的信函,来自国子监。

    卢氏针线稍停,抬头看着对面坐的遗玉,想了想,道,“这么说,他们又复了你的学?”

    遗玉一边将信再看过一遍,一边轻点了下头,道:“晋博士让人捎来的信上是这么说的。”

    卢氏皱眉,“他们是痴了不成,你下个月初就要出嫁,难道还要回去念书。”

    “不是要我回去念书,”遗玉抬起头,面色复杂的很,犹豫着开口,“他们是要我回去、回去参加五院艺比。”

    “嘶——”一针扎在指头上,卢氏连忙放了针捏住指头,一脸的惊讶,遗玉赶紧探身挪开她手边针线。

    “写封信去拒了吧,多的是事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去干那个。”

    遗玉若有所思了一阵,眼珠子晃晃,支支吾吾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做快的话,几日就能把绣活结了,我......”

    卢氏一时没听出来她话里意思,还在叨念:“晋博士是通情达理之人,怎就会这时候叫你去——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遗玉清了清嗓子,冲卢氏眨巴了下水亮的眼睛,尽量放慢了声音,“我有点儿想去。”

    卢氏提了口气,忍住没扯开嗓子训她,神色僵硬道,“你这孩子,马上就要嫁人了,凑这热闹做什么。”

    “京里又不讲究在家中待嫁,”遗玉屁股往后挪了挪,移到卢氏伸手也够不着她脑门的地方,“上回小凤姐同我说,封小姐嫁人前几天还去学里上课呢。”

    “那你说她是嫁了哪位王爷?”卢氏咬牙。

    “不是王爷,是世子,”遗玉躲开目光,“也是皇家人。”

    “是不是闲的你!”卢氏算是搓火了。

    “不是。”遗玉摸着桌角,她知道卢氏是为她好,不想在大婚前见她出什么岔子,但她心中另有所想,念头一起,就怎么也压不住。

    “不是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哪都不许去。”

    “娘,”遗玉冒着脑门被戳的危险,跪坐起来,磨磨唧唧地挨到卢氏身边,一手挽了她的胳膊,被她甩开,又去挽上,抢在她再次甩开之前抱紧。

    “您还记不记我跟你讲过那五院木刻的事,我、我有两块儿了,还差一块。”

    (再次涉及五院艺比,是必要剧情,但是不会重描,亲们不用纠结,马上好事就近了,今晚努力再出一章加更,是12点以后了,困的早起看。)

第九十二章 倒回去三年

    (加更)

    三月初九这天中午,璞真园来了位稀客,遗玉没想她早上才让人捎信进京,程小凤这就跑了过来,还是一人骑马来的。

    “亏得没有摸丢了你。”遗玉让家丁牵着马去喂,拉了程小凤进门。

    “瞧你说的,又不是不认路。”程小凤挑眉接了一句,抬手拉在遗玉肩头亲热地揽着,眼神却黯了黯,巡游一年回京之后,她没少一个人往龙泉镇上跑,却不是来璞真园,而是山后那片小林。

    遗玉心里有事,没把她话多想,领着她先去周夫人那见了卢氏,让她将裴翠云带话学了一回,才带人回书房去说话。没聊几句,程小凤就把话头扯到了三月三宫里的击鞠比试上,她一边为那天没能进宫叫着可惜,一边仔仔细细地将那天发生的事向遗玉询问了个遍。

    李谙被贬一事,已是为人所知,程小凤还记着当初在马场这厮同长孙娴狼狈为奸侮辱卢智的事,对他落得这么个下场,当是大呼爽快。

    “先不说这个,我找你来另有别的事。”

    遗玉一岔开话题,当即就将晋启德来信要她参加五院艺比的事和程小凤讲了一遍,不出她所料,比起卢氏一开始的反对,程小凤就差没举起双手双脚来赞同了。

    “好啊,有这机会当然是要去了,”程小凤斩钉截铁地道,“不过,我同你讲......”

    这是遗玉找程小凤过来的主要目的,晋启德给她的信很简单,只是通知了她三月十一要按时来学里代表书学院参加艺比,因为她刚刚复学,今早去宣楼听讲这一项特给免了。

    有关五院艺比的流程,遗玉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两年过去是否有变动,还要再问个详细,程小凤已从国子监毕业考罢,程小虎却还在国子监念书,姐弟俩关系好,有什么消息都是一手的。

    果然,除了五院艺比本身一些轻微的改动,更让遗玉感兴趣的不是事,而是人——长孙夕在遗玉和李泰离京之后,就从书学院转回了太学院,又在去年一回五院艺比上同时斩获两块木刻,太学院在五院艺比上依旧强劲十足,书学院又被打回原形,四门学院维持着万年老二的地位,再者,就是卢书晴这个意外了。

    当初和遗玉同时在一场艺比上拿了两块木刻的卢家大小姐,那以后再没得到过参加五院艺比的机会。

    遗玉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苦笑道:“是连累她了。”

    尽管程小凤和卢书晴互相看不顺眼,听见遗玉的话,还是点了点头,随口又有些困惑地开口道:“我听人说,过了年后,卢书晴就再没往学里去了,好像是休了学,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有这事?”遗玉是头一次听说,难怪那天不是沐休时候,她在卢家见着卢书晴,原来不是学里放假,而是她压根没再去了。

    “我回去让小虎打听打听。”程小凤道,“先不说她们,你是怎么打算的,别跟我说你不打算赢木刻。”

    遗玉暗忖,她就是奔着那木刻去的,这没什么不好同程小凤讲,只是说多了又要解释,要让程小凤知道她想法,没准是会被惊吓到,便笑了两声,含糊道:

    “是准备再得一块书艺的。”

    “嗯,这个把握还大些。”程小凤在家里就是做什么是什么的主,神经又粗,不然也不会熬到现在都没成亲,于是没想过遗玉在大婚前还去干这个有什么不妥。

    两人又聊了会儿,卢氏便差人过来喊她们去吃饭,在饭桌上头回见到韩拾玉,程小凤忍住惊讶没吭声,饭后被遗玉带着在院子里晃荡消食,才直呼两人神似,遗玉不置可否,她同韩拾玉长相看起来是没哪里似的,但是一笑起来就有三分像,要不怎么当初离开普沙罗前,韩拾玉还能易容成她的模样去骗卢氏呢。

    程小凤在卢家待到黄昏才走,婉拒了卢氏的留宿,出门上马前盯送她的遗玉看了会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遗玉仰头瞧着她,道:

    “还忘了什么要说的?”

    程小凤摸摸马脖子,小声一句,“看着你还不知道东...”

    “什么?”

    “啊,没,那我走了啊,后天早上我在学里等你,可别来迟了。”说着,不等遗玉再问,一夹马肚子就朝前走,三两下消失在宅前那片山楂林子里。

    遗玉直觉她是有事瞒着自己,立在门口想了会儿,没有头绪,转而又被其他事转移了注意力——从昨天拒了李泰赏花的邀约,到现在一整天又过去了,再没收着他半封信,这同头两天一日两三封信的落差,让遗玉不多想都难。

    “这才几天啊,就没耐性了,”遗玉边琢磨,边背着手往回走,过花厅时候逮着了正卧在台阶上晒太阳的狸猫,弯腰提着后颈抱起来,本来要跑的狸子,敏锐地察觉到主人心情不好,仅是在她怀里挣扎了两下,便老老实实地窝在她怀里,还讨好地用尾巴扫了扫她脖子。

    按着卢氏的要求,遗玉不管心里怎么想,还是回书房去写了封短信,把她要去五院艺比的事讲了,让陈曲去找了于通过来,去京里送信,算是“请示”他一下。

    只是信送出去后,直到第二天下午也没见回音,遗玉愈发觉得李泰是拿起了架子,又担心没得他许可卢氏不让她去参加艺比,一时脑热,便肥着胆子伪造了一封李泰的同意书,拿去给她娘看,卢氏没见端倪,挥手由她了。

    于是那头一时抽不出空去解决遗玉学籍一事的李泰,临了都还不知道她被复学选去参加艺比的事,这便是阴差阳错了一回,真不知等那天两人在君子楼碰上,会是个什么场面。

    ***

    三月十一,前头接连七八日的春光明媚,今早起不见了踪影,许是老天闷着了,今日是个阴天。

    遗玉天不亮就起床收拾好,坐在镜子前头换上昨天才被人送来的常服,看着那一身墨灰,便勾起许多往事来,非是平彤在一旁催着,许能发呆误了时辰。

    早饭吃的早了,韩拾玉和韩厉都没见人影,卢氏瞧着遗玉这久不见的打扮,也是愣了愣,随即笑开,“这身衣裳看着是比当初穿的合身。”

    不是衣裳合身,是人长开了才对,遗玉梳着单髻挂簪,未饰珠钗,额发蓄的长了,直接梳理上去,露出一张白净的脸来,扫了浅黛的眉,让她看起来秀秀气气的,透着一股子斯文派头,很衬这身素的墨灰。

    早饭后卢氏送遗玉出门,到门口又问一遍,“真不用娘跟去?”

    “不用,您不是还有事要忙么。我中午在程家吃饭,您别等我啊,下午就回来了。”卢氏不喜同人应酬,可遗玉知道凭着她那准魏王妃的头衔,一到人堆里,便少不了被攀搭,与其叫卢氏去心烦,不如在家里待着。

    “那就早去早回,”卢氏又扭头交待随行的平彤和驾车的于通几句,就送她上了马车。

    有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比起第一次好像赶考一样参加五院艺比,这回遗玉要轻松许多,就是路上才迟迟开始担心起李泰知道这事后,会怎么处理她。

    不过事到临头,她也没什么好退缩的,在她看来,就是事情传到李泰那里,也是两三天后的事了,但现实往往不尽人意,就在她在学宿馆后门下车时,某人也因为被邀来作评,刚刚坐了马车出门,同样往国子监赶来。

    ***

    临水而建的君子楼,仍是记忆中的好风光,就是这阴天也不能将它折扣,遗玉和程小凤沿着湖边小路慢走,前后过去几个人,都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们,有认出程小凤的,却没能认出一身书学院常服的遗玉。

    远远望着那边大路上,穿着五颜六色的常服,浩浩荡荡流往君子楼里的人潮,程小凤忽地出声道:

    “你说,要是能再倒回去三年有多好。”

    早上是冷,遗玉不客气地借程小凤身形挡着湖面来风,听见她话,望着那片人潮,身上一寒,胸口就酸涩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去接她的话。

    倒回去三年,那时候她还没到国子监来,还不知道他们兄妹三人的出身,卢智没有参加中秋夜宴,没有出事,卢俊没有外出游历,没有失踪,卢中植仍是存着一丝念想天南海北地找着他们母子,没有无牵挂地离世......

    “瞎想什么呢你,”遗玉笑着伸手拍了下程小凤胳膊,“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大白天就发梦了。”

    “说笑罢了。”程小凤也扯出笑,两人又往前走了一阵,先等人潮涌进楼内,等人稀了,才从兰楼下面进去。

    君子楼中布置没变,地毯软座,比起十月入冬寒时,这三月的艺比更要热闹,还没钟鸣,兰楼下面的学生正在交头接耳地说话,咔嚓咔嚓地吃着从家带来的点心,起初是没人注意到掀了帘子从外面走进来的遗玉和程小凤。

    但两人着实打眼,不说两人外貌如何出色,单是程小凤那一身有别众人的丹衣,就够引人注目的。

    察觉到四周孩子们投来的目光,已是年过十八的程小凤有些尴尬了,扭头对遗玉道,“要不我上竹楼去等你?”

    竹楼是观比席,裴翠云今年照例接了请函却没工夫来看,程小凤本该是去二楼观比,遗玉也是觉得两人站在这里扎眼,点头道:

    “我同你一起上去。”

    “行,待会儿你再下来。”

    说完便要掉头出去,只是人群中一声将疑的呼喊,让俩人顿住了脚:

    “卢、卢、二小姐!?”

第九十三章 那位小姐

    晋璐安的父亲是京里一个七品的小官,但她有个在国子监当博士的祖父,因为是长女,又生的文静乖巧,家中长辈较是疼宠,去年六月,她刚满十四,因为祖父的缘故,幸得到被插进国子监去念书,不说混张文凭出来以后好嫁人,多些朋友玩伴总归是不错的。

    比起普通的小姑娘,家里有两个弟弟的晋璐安已经很懂事了,对胭脂粉末不怎么上心的她,在祖父自小的陶冶下,最大的兴趣,便是书法,收集各种各样的笔墨纸砚、字帖样本,于是她没意外地进了书学院。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总有个推崇的心理,或是德高望重的人物,或是年轻气盛的才子才女们,晋璐安也不例外,她最偏爱是欧阳询的字,临摹得一手好楷,又收有虞世南一十三篇刻本,但是她崇拜的那个人,既不是欧阳询,也不是虞世南,而是一位同她年纪相仿的小姐。

    她还记得第一回瞧见那位小姐的字,是在刚入学的头一个月,在憩房帮着祖父整理往年学生上交的课业时候,发现了几份被他老人家妥帖收藏的笔迹,晋璐安长到十四,不说博览众家,可是长安城里的名笔,她都有幸一窥,只这么一种清秀圆润的小字,却是前所未见的体法,叫她一眼便喜欢上了。

    瞧见那几份课业的落款留名,小姑娘很是惊讶了一番,早听说过这位小姐的名声,不管是从祖父那里,还是旁人的闲谈杂说中,好的坏的都有,没见着这字之前,她只当是故事听了,可见着这字,她心里便忽地痒痒起来,祖父是极爱这几份笔迹的,被她痴缠了好久才借给她临摹,越摹越爱,别起了别的心思。

    一开始是四处找了国子监里的先生们讨要那位小姐往年的课业,从一份攒到十份,不单是那一种新体,不单是字还有文章,再然后就追寻起她的旧事——广为人知的有那场被传的神乎其神的书艺比试,从乡野出身到怀国公亲孙的离奇身世,闻名遐迩后因杀害长孙家嫡子而遗祸的京城才子是她兄长,同长孙家的小姐交恶,长安女子趋之若鹜的魏王爷对她青眼有加,甚至连某位公主生辰宴上的诗、还有中秋夜宴上那一个官兵强盗的故事,她都耳熟能详。

    一桩桩,一件件,不管是真的假的,好的坏的,她都寻的津津有味,自觉是知道的愈多,愈发对这位才思敏捷的小姐喜欢,到了最后,便自然而然地起了憧憬之心,不过分地说,在她眼里,国子监那些受人追捧的人物,不管是才色,连那位小姐的一张字都比不上。

    于是,当那位小姐一回京来,接连出了接风宴上一首快词,及笄礼上一怒拆穿尔容诗社花草评人的把戏,三夫人添笄的事后,名声大涨,晋璐安心中推崇又再膨胀一圈,当月就激动地递了贴子去了卢府拜访,只可惜被告知那位小姐不住此处,未能一见,那天回去又着凉,失望之余,好病了一场,他祖父看着心疼,也是知道这孙儿心思,便安抚她说,待她病好,便帮她引见。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五院艺比头一天,作为书学院参比人选之一,正捧着一本《晴雪贴》在等待第一场琴艺比试时,忽而听见有人叫了一声“卢二小姐”,又闻身后一声轻疑,下意识地扭过头去,触目一片转身流波的墨灰色的裙衫。

    仰起头便看见一张如墨如画的素净脸庞,眉黛色殊,眼目温亮,这姑娘分明同自己相似年纪,可她人站在那里,偏偏比这在座的都要高出一截,不是个头,只是感觉,不同于她先前百般设想中任何一种,却叫她霎时激动地涨红了脸,手里的字帖都握不牢。

    “赵小姐,”遗玉认真看了几眼前方起身喊她的姑娘,方才认出是当年丙辰教舍坐在她后面那个赵瑶,若她没有记岔,这位赵小姐后来成了长孙娴的跟班。

    “你、你是来参比吗?”赵瑶显然没想到遗玉还记得她,手脚僵硬地立在原处,望着遗玉说了句蠢话,前天宣楼听讲,哪个不知道书学院请了卢小姐回来参比的。

    遗玉察觉到四周已是静下来,多少双眼睛带着好奇和窥探扫过来,对赵瑶点了点头,又好脾气道,“许久不见,眼下不便,改日再叙如何?”

    “好、好。”赵瑶是受宠若惊了一把,匆忙点了头,又觉得自己答的太快,不及懊恼,程小凤不待见曾同长孙娴交好的人,已是不耐烦地开口:

    “行了,咱们上去吧。”

    说着便扯了遗玉衣袖往楼外走,刚迈开步子,就听“啪”地一声,遗玉低头就见一本薄册摔落在脚边,拉住差点踩上去的程小凤,弯腰捡起来,轻拍了两下皮页,扫到录名,眼睛亮了亮,身边“腾”地一下有人起身,她扭头对上一张涨的通红的小脸,便将簿册递还过去,温声笑道:

    “你喜欢澜河先生的字么,这《晴雪贴》我也藏有。”

    “我、我、是喜、喜欢。”晋璐安平日是断不会像这样说话结巴的,可眼下脑子一团乱,好像嗓子被一口气堵住,越急越说不全话。

    遗玉见这圆脸姑娘没说两句话便面红耳赤,只当她是怕生,本来有心聊几句,便作罢,把字帖递还给她,就同程小凤一道离开了。

    两人一消失在门帘后,这刚才寂静的兰楼下头便爆出一阵嘈杂之音:

    “瞧见没、瞧见没,刚才穿墨衫那位就是卢小姐!”

    “你说她真要代我们书学院参加艺比吗?”

    “你们耳朵钝啊,没听她都亲口说了,哈哈,我还当先生说大话,没想人真会来。”

    “那同她一起的是程小姐吧,她们两个果然要好。”

    ......

    国子监这两年又收新生,在这群人眼里,遗玉和程小凤俨然已成了传闻中的人物,离现实远了去,这些少年少女过去多是听闻故事,亲眼见着本人,少有不激动的。

    下头络绎不绝的人声中,晋璐安身边围了四五个人,都是闺蜜好友,因她缘故,对遗玉的事迹知之甚详,又一并推崇,这会儿一脸热切,叽叽喳喳地说着卢小姐怎样怎样,可晋璐安半句都没听进去,搂着那本《晴雪贴》在怀里,脸上呆愣,既因为见了本人而激动,又因为刚才在遗玉面前丢脸的反应闷闷不乐,几位小姐们察觉她异状,便转而安慰起她来,有人羡她能同场比试,又有人提议说今天艺比结束后去找卢小姐说话,她这才好受些。

    ***

    遗玉全然不知楼下几个小姑娘已将她惦记上,和程小凤上竹楼坐下,四周观客来了一半还多,认得程小凤却不认得少在人前露脸的她,这便没人上来打搅,遗玉乐得清闲,就同程小凤凑在一起低声说话,听见钟鸣,看到斜对面梅楼上论判席来了人,才起身打算过去见一见晋启德,顺便消了这头天艺比的名——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算勤能补拙,可做什么也要讲点天分,遗玉就是在琴艺上天生少了根筋,至今为止也只会弹一些单调的曲子,再复杂的就不行了。

    寻着记忆从楼后绕半圈摸上了梅楼,长长的楼梯走到一半就听见人声,登上二楼,一眼扫过论判席,九张席位空了三张,一位没见过的外请论判连同国子监里五位博士先生皆已在座,东方祭酒和还有两位外请论判没到,又有三四个学生立在自院博士跟前听教,几个书童在角落跪坐,整理着碟册。

    “晋博士。”

    晋启德正在和四门的博士严恒斗嘴,听见人叫,扭脸看见遗玉,上下打量一番,顿时笑开,缓声道,“还是穿咱们书学院的常服看着精神,老夫可有两年没见你,这要不是借着艺比请了你过来,你怕是记不得我这老头子。”

    遗玉行了礼,连并其他几位闻声看过来的博士,歉然道,“上月回来,早该登门拜见,是学生失礼了。”

    晋启德本就是开玩笑,见她一脸认真,反过意不去,当初人被撵走,他是无能为力,这回自作主张地厚颜找遗玉过来给书学院争名,为了私心,本是没报多大希望,得遗玉回信已是高兴,哪会真埋怨她,更何况再过不到一个月,这眼前的小姑娘就会嫁入王府为妃,身份即会水涨船高,不是他能方便说教的,这便话锋一转,问了她这两年在外巡游的事。

    遗玉一一答了,眼见时间将近,这才请说了消名之事,晋启德并不意外,甚至打趣道,“怎地还谈不拢一首囫囵曲子?”

    遗玉不好意思地摇头,道,“能弹几首,可是难登大雅,就不出来献丑了。”

    “你倒是实在,”晋启德拿笔勾去名册上她琴艺一项,又关照了一些艺比的事,直到钟鸣第二遍,“好了,你去吧,若无事就留下来观比,今年学生琴艺都是不错,曲子应有新意。”

    “嗯,那学生先下去了。”遗玉又行了一礼,远远望一眼对面兰楼的观比席,便折身朝楼梯口走去。

    不比另外三座楼,梅楼的楼梯有些窄陡,她摸着扶手,低头看着台阶,忽地听见楼道里有人轻声说话,这才抬了眼去瞧,因为天阴,封闭的楼道内昏暗不明,望一眼下方只是几道模糊的人影,外头人声嘈杂听不大清人语,眼看人影将近,便侧身准备让道,怎知七八步台阶外,为首那人却停下了脚步,她略一迟疑,正寻思着对方是否让她先过,就听近处一声婉转轻语入耳:

    “四哥,怎不往上走了?”

    (感谢Chieh-Ching的和氏璧,果子新工作已经上手,情况稳定了,空闲一多就酌情加更啊,哈哈)

第九十四章 逮着了

    (粉红700加更)

    会在梅楼遇上长孙夕,遗玉并不意外,作为五院艺比时太学院的主将,比试前来找博士谈谈心再正常不过,可她万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长孙夕的“四哥”。

    楼梯下方人影模糊,可遗玉就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灼灼的,活像是将她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她扯动嘴角想露出个假笑来,最终是没能成功。

    “四哥,你怎么了?”

    遗玉听这声“四哥”便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拧巴了一下,赶在长孙夕再开口前,扶着楼梯行了一个简礼:

    “殿下。”

    “你怎么在这?”这声音低沉入耳,遗玉看不见也知道他皱了眉。

    “欸?”长孙夕疑了一声,顿了顿语调,遗玉就听站在李泰身后的她轻笑了一下,而后道,“我刚刚就想同你说这个,看来四哥还不知道卢小姐代了书学院来参比的事。”

    好吧,长孙夕嘴是快,这也省了她解释不是么,遗玉不无乐观地想着,脑子一转,不及她想出李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长孙夕便又给了解释:

    “咦,卢小姐竟不知四哥是这次五院艺比的论判之一吗?”

    遗玉又在心里拧巴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清人,干脆就低了头避开他视线,轻声道,“长孙小姐见笑,殿下未说,我的确是不知情。”

    “呵,这就是四哥不对了,怎也不同卢小姐说一声。”

    长孙夕嗔了李泰一句,似是怪他没讲明,遗玉本是在转移她瞒着李泰跑来参加五院艺比的事,被长孙夕这么有意无意地曲解了一下,便让话变了味道,就想李泰做什么事都非得和遗玉交待一下才行不可,但凡是爱面子的男人,听了这话,哪有忍得了的。

    遗玉听出长孙夕在挑拨,掀了眉毛,心里却是有些可笑,李泰是爱面子,可也分情况,果然,李泰不咸不淡的嗓音又在这阴暗的楼道里响起:

    “你一个人来的?”

    “和小凤一起。”

    “头一场比吗。”

    “刚消过名,您知道我琴艺不行的。”

    “不是教过你两首曲子。”

    “...怕一上去就忘了,丢了您的面子。”会两首曲子怎么上去同人比试,遗玉听出李泰是在拿她开涮,便也同他瞎扯。

    “你倒是会替本王着想。”

    “回殿下,这是应该的。”

    “留下观比吗?”

    “不了,又听不懂。”

    两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长孙夕同两个王府侍卫干站在李泰身后听着,那两个侍卫是没什么,反正是被无视惯了,长孙夕就有点儿尴尬了,云里雾里地听着他们闲扯,许是没想到会有人能这般同李泰这沉默寡言的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话,几次想要插嘴都没赶上话题,直到钟鸣三回,楼里楼外渐渐安静下来,才得空提醒道:

    “四哥,你是不是该上去了。”

    遗玉嘴上和李泰贫着,心里却在发虚,毕竟她是伪造了李泰的同意书骗过卢氏跑来参比的,前头那回吵架还一扭脸跑了,又几回拒了同他出来“赏花”,正怕李泰和她秋后算账,便赶紧衬道:

    “是啊,殿下且上去吧,我先告辞了。”

    李泰在暗楼里一双眼睛将她脸上急走的表情看的清楚,好不容易在这里逮着人,怎么会让她就这么跑了,撩了衣摆朝上走去,错身时候停了停脚,抬手搭在她绷紧的肩头,道:

    “楼下等着。”

    “呃,我待会儿还有事。”

    “嗯?”

    别人是看不见李泰动作,遗玉却因为肩上那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有意无意地捏了她两下,带些威胁,她脸畔瞬间窘红,不甘心地小声回道:

    “知道了,我在下面等您。”

    就是这么乖乖答了,那手掌还是多在她肩上停留了片刻,方才离开朝错身上楼去,那俩侍卫不敢和遗玉抢道,退了下去,长孙夕也不急着上楼,等李泰在楼梯口没影,才又迈了两步台阶,凑近遗玉。

    “卢小姐同四哥感情真好,让人眼羡。”

    “艺比快开始了,三小姐还是早点准备吧,”遗玉没接她话头,客套了一句,便往楼下走。

    她是知道长孙夕对李泰心思的,且眼瞅着是“贼心不死”,但是她更清楚作为长孙家嫡女,俩人绝无可能,便不将她当成威胁看,顶多看见俩人一起心里有点儿不爽罢了,真的就只有一点儿。

    李泰上去没多久,君子楼内便响起一阵骚动,遗玉走出昏暗的楼道,对直走到湖边一棵矮柳下立着,两眼瞅着楼梯口,半盏茶内先后见着东方佑和虞世南两位由人陪着上楼去,有李泰在先,会在这里见到花甲之年的五绝先生,已经不能让她有多惊讶了。

    ***

    有李泰那句“等着”放在那,遗玉就是再想走人也只能挨楼外面站着干等,且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半中间程小凤还来找过她一回,没少对李泰作为这次艺比论判一事表达了一番惊喜之情,说白了就是觉得李泰会给她全场九艺一路开绿灯,至少不会有做最差的可能。

    遗玉要比她想的更深一层,两人同时在五院艺比上出现,且一个是参比者,一个是论判,凭着国子监学生的八卦劲头,必是会有闲言碎语传出,这非是巧合让他俩赶到一起,就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其实她更倾向这是个巧合,毕竟推选她来的是晋启德,从某方面说,那老人对她是有知遇之恩在,为人又正值,坑她的可能小到不存在。

    “噗、噗、通”,四周没人,都在楼里观比,遗玉便捡了湖边几颗小石子,一个一个朝着水面上打去,南诏湖多,她和当地白蛮人出城采药,没少发现湖泊,有时早起背了药篓出门,就对着一口湖丢丢石子,也能待到傍晚才回家,这打水漂的技术便是和白蛮人学的,要是有好的鹅卵石,她最多能让石子儿在水面跳个十七八下。

    于是李泰借着中场休息的时间,独自从梅楼上下来,就看见不远处湖边有个小人儿,正蹲着身子在地上捡石子,再站起来一颗颗丢进湖水里,不是女子该有的静蔼美好一面,可看在他眼中,偏就觉得她偶尔的顽皮也是有趣的。

    “...六、七、八——唔,事事不顺,瞧你这点出息,”看着石子在水面跳了八下便沉入水中,不及她最多时候的一半,遗玉沮丧了一下,正要再去捡石子,怎料一转身会对上一堵人墙——

    “呀!”

    惊了一跳,再往上看清那双碧眼,她便慌忙后退,湖边路陡,一脚踩在凹凸上,身子一斜就朝后跌去,知道身后就是湖,吓得她变了脸,可眼前站着李泰这么个大活人,怎会看着她不管,一手伸来抓住她襟口外衫,轻轻松松地把人又拎回了跟前,等她扶着他手臂站稳了,松开以后,才抬起另一只胳膊将她皱起的衣襟拉展,瞥一眼她红润欲滴的小白脸儿,道:

    “你躲什么。”

    “我没躲,”遗玉真想就在这儿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才好不在他面前丢人,低头看着自己脚尖,也不说话了。

    “地上长了银子么,让你一直盯着。”

    “......”

    李泰见她耷拉个脑袋,露出一截招人的嫩白颈子,便觉得手心发痒,心动不如行动,这就抬手搭了上去,摩挲两下,掌心传来的冰凉滑腻先是让他舒服地眯了眼,后又不悦地皱了眉,知这是阴天她在外面站久了冻的,便对楼上几个老学究心生出不满来,非是他们缠问了自己半晌,怎会让她立在外头等这么久。

    这便挪了挪脚,换了个方向站着给她挡风,拇指她动脉上轻轻摩擦着,满意地看着红润从她耳后蔓延到脖颈,低头道:“怎么不吭声,刚才在楼上不是嘴挺快的。”

    早在那回吵架之后,遗玉就想好了百八十遍再同李泰见着的场景,有她板着脸不理人的,有她理直气壮他心虚不语的,怎也没眼前这种被他压的说不出话的场面,明明那天是他先吓唬她,虽然、虽然她是说了些不该说的,可怎么眼下倒好像全是她的不对了!

    这么一想,她又有了底气,梗着脖子仰起了头,就想把他这嚣张气焰给压过去,可一对上那双碧沉的瞳子,颈侧处她想要忽视的温温细细地摩擦也被无限放大,有些腿软,刚鼓起的那点儿底气,也随之软了下去,撇头避开他目光,心里飞快地琢磨着待会儿怎么脱身才好,她大约是明白过来,今天要给他逮着了,绝对不会有好果子吃。

    李泰逗不开她的口,也不着急,勾手就把人半拉半拖地往树后挪了几步,避开了那座君子楼上隐约投来让他不喜的窥视。

    “不说话,是哑巴了?”

    “...没。”这声音也就比蚊子哼哼要大上一丁点。

    “我看看。”李泰声音不觉更低了些,可惜正在走神的遗玉半点未察,只觉得下巴被人捏住,一提一拉,小嘴便被啃了。

    “唔、唔...”挣扎了两下就短了气,手揪着他肩头衣料,心里怦怦跳着,闻着那淡淡的香气,脑子都迷糊起来,唇上一片濡湿,牙关一松就没了力气。

    李泰怎会和她客气,顺势探入,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把人检查了一遍,也不顾她是心慌还是气短,直到他自察呼吸是乱了,心神不稳,又在她软糯糯的唇瓣上来回轻舔了几下,才留恋不舍地离开,停住快要摸到她腰下的大手,好心地放她喘一喘气。

    “阿生在前门,你去车上等我。”李泰平复了呼吸,摸摸她后脑。

    “我......还有事。”遗玉趴在他胸前,嘴巴舌头都是麻的,话也说不利索。

    “你若是不想参加艺比,等下我就让人撤了你的名额。”

    “我...我去。”

    去还不成么,就会威胁人!

第九十五章 还是和好吧

    头一比琴艺,五十个参比的学生,刨去像遗玉这样弃比的,一个人半盏茶还多的演奏时间,也要花费上两三个时辰之久,一个上午是听不完,得把一天劈半了来比。

    李泰作为论判,是不能缺席,就趁着中午用饭的时间能出来一下,遗玉有了这个认知,便觉得在外头等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下午他回去观比,她再走人就行了。

    她应了李泰,目送他上楼后,就在湖边借着清澈的冷水,拧了条湿帕子,满腹牢骚,又面色浅红地捂着嘴巴消肿,拐往学宿馆后门去了,她早上是从龙泉镇过来的,于通还驾着马车在那里等着接人。

    程小凤半晌出来找她后,已先回家去了,说是等着遗玉中午过去吃饭,这眼瞅着是要爽约,遗玉便让于通去程府带个话,就说临时有事,改日再去。

    然后坐了马车转到前门去,在国子监大门口下车,扫一圈街道两边停靠的马车,朝着眼熟的那辆去了。

    阿生正靠着车壁假寐,觉出身边来了人,没留神一睁眼看见遗玉,又一瞧她那一身墨灰的常服,讶了讶,“小姐这是?”

    遗玉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学里前几日复了我的籍,找我过来参比,碰上王爷了,没想他是被邀来做论判,头一场我弃了,他叫我出来等。”

    阿生听她话,约莫是猜到个大概,想是李泰,笑着掀了帘子让她上车,还不忘“多嘴”道:

    “那可真是巧了,主子前几日总也请不来您,竟会在这碰上。”

    “嗯,”比起阿生的好心情,遗玉是有点闷闷不乐的,不能假说见着李泰她不高兴,可是事情同她想象有所出入,一下子从主动变成被动,从对的变成错的,前头玩的那点吊人胃口的小花招,就好像她刚才在湖边丢的石子儿——打了水漂了。

    再说那头李泰一扫前几日阴沉,神清气爽地上了楼在论判席上坐下,边上几个老人精立马察觉出来不同,唯有虞世南敢明着面打趣,道:

    “王爷出去一趟,莫非捡着了银子?”

    李泰摇头,“透气罢了。”他心情是好,可还没好到和人分享的地步,脸色稍一整顿,便又淡了下来,楼下刚上场一个学生,弹没三两小节,他便抬手指了一下,出声道:

    “中规中矩,可以叫他下去了。”

    这话是说给众人听的,虞世南翘了翘胡子,没吱声,五院博士面面相觑,还没明白过来李泰是要干嘛,只有面容略憔悴的东方佑咳了咳,扭头越过席案看着李泰,道:

    “总也得等他弹完才好吧。”

    李泰手指在案头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扭头回望了东方佑一眼,“国子监诸项条款,可有明文规说琴比非要奏完一曲?”

    “这...”东方佑和其他几位博士一并迟疑,寻思片刻,无奈道,“并无。”

    “此次题目是日阳春暖,这琴声沥沥哀哀,既不应题,便无缘最优,技法尚可,又无缘最差,琴由心生,已听出他敷衍之意,又多听作何,岂不浪费时间,”李泰视线移到场下,又重申了一遍:

    “不必弹了,让他下去。”

    “殿下——”四门学院博士严恒不赞同地出了声,却被东方佑一句话打断:

    “殿下言之有理,如此也能节省些时间,几位意下如何?”

    九个人,不算李泰和东方佑,只有严恒和算学院那个博士意见不同,本着五院艺比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东方佑敲了案上的小钟。

    就这么一声钟鸣,便改了未成文的规矩,不说在座学生和参比者所想如何,有否抱怨,这冗长又乏味的琴艺比试,的确是成了开院以来,最速度的一场。

    ***

    说了今日是阴天,外面不见日头,遗玉在车里等了李泰不知多久,大概是午饭过后,肚子饿地叫唤了,车帘才被人从外面掀开。

    “天霭阁。”

    “是。”

    遗玉在车左铺上坐着,李泰上了车在后座坐下,抬头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身侧的空位。遗玉是心领神会了,但哪敢同他坐一起,只低着头装傻。

    “坐过来。”

    “......”

    “又哑巴了,要我再给你看看?”

    想起那会儿在湖边被他亲的头晕脑胀,遗玉抬手就想捂嘴,好在反应快,改按着软座,有些郁闷地挪过去,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中间空了一尺多远,只是刚坐稳他手就搭了上来,从后头绕过她肩膀搂着,往怀里一带,那一尺多就白搭了。

    遗玉自是不甘被他搂着,想起俩人好些话还没说明白就绷了脸,伸手去推他,怎奈手还没伸出去就一并被擒住了,他人高手也大,一手捏她两截腕子,轻轻松松的。

    “你松手,让我坐直了说话。”挣了两下没能脱身,发现她动一下,他就搂紧一些,遗玉干脆放弃抵抗,僵着脖子和他商量道。

    “就这么说,”李泰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把她两手压在胸前,闻着她发顶的药草青涩的气味,好一阵子没能这么轻松,不由就阖了眼,“说吧,前头让人请了几回都不来,是在摆架子还是在闹别扭。”

    听他恶心先告状,遗玉暗哼一声,声音里尽是无辜,“真要摆架子,还回你信做什么。我是真有事,婚期将近好些要准备的都没妥当,哪有闲空出去玩。”

    “那就有空跑来参加艺比?”

    “...这不是才抽出空来么。”

    李泰听她狡辩,稍使劲儿捏了下她手腕,“你也知道婚期将近,哪个允你来干这个?”

    “我娘。”遗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这么说,是卢夫人让你瞒着我来参比的。”

    李泰一句话说到点子上,遗玉也明白过来想要在他这里蒙混非是一般的难事,再挣扎没什么意思,心一横,索性就把话摊开来说:

    “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就是在同你闹别扭,故意躲着你,行了吧。”

    李泰意外地睁开眼,低头扫一眼她气闷的小白脸,这就想起那天同她发脾火,吓了她的事,心一软,便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头顶,低声道:

    “我那天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些。”

    那天,还能是哪天,李泰这句话同道歉什么的是有十万八千里远,可遗玉听在耳朵里,却是比旁人说上一万句对不起都要中听,哪里还记得前头在气个什么,其实一早她就没了气,说白了,就是她心里有点怕他日后怠慢,这才憋着几天不来见他,好让他知道自己也是有脾气的人罢了。

    “我知道,”遗玉静了半晌,才开口答了一句,声音软和下来,没再同自己较真儿,不再梗着脑袋,干脆地侧过头挨在他肩窝上,寻了个舒服地方倚着。

    她态度明显软化,全不同起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李泰也没料到她会这么好“哄”,目光闪了闪,又听她继续道:

    “我那天说话是过了,你说我心软,我承认有这毛病,可是会管高阳的闲事,真不是我心软所致,我就是怕她在你那里出了事,会给你捎带麻烦。”

    说来说去,出发点还是为他着想,反被他训了,所以她一时脑热,去同他顶嘴,说了些不该说的,当时她想不明白李泰到底是气她哪一句,卢氏叫她好好想想,她才缓过劲儿来,坏就坏在这“心软”两个字上,许是招了他什么忌讳。

    遗玉仰起头看着他下巴上漂亮的线条,水凝的眸子里委屈巴巴的,有些沙沙的嗓音,糯糯地响起,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是甜米酒似的:

    “谁知道你说发火就发火,又砸杯子又瞪人的,你都不知道你那会儿有多吓人,还怪我跑了,难道是要留下来等着挨你骂吗?”

    要说她在普沙罗城好不容易寻见卢氏,这一年来别的没长,撒娇的本事是高了一筹不止,只是少对李泰用罢了,这会儿使上了,倒真不是故意的,也就是这样,才更招人,软软的调子刚落,他就叫她知道了什么叫做“后悔”。

    “唔、唔...”

    阿生在外面驾着马车,听见身后一层车帘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扯扯嘴角,露出个哭不哭笑不笑的表情,他可是没有沈剑堂那两样破爱好,清楚事后不管是装傻还是充愣,都要被李泰嫌弃上几天,这便盘算起回头就让人把这车帘子再加厚几层不可。

    就这么想着,他还是很有眼色地放慢了车速,又在北大街西口绕了一圈,这才堪堪停在天霭阁门外。

    一见车帘子从里面撩起来,阿生连后退了两步,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扫,就来得及看见个墨影闷头钻进了酒楼里,再一扭脸,才见自家主子慢悠悠地撩着衣摆下了车,那整个长安城里都再找不出第二张的俊脸上,溢着八百年难得一见的悦色,当得是春光无两,艳色无双,照的这阴天都晴了起来。

    然好景不长,一晃而过,就那么愣神的工夫,阿生再一眨眼,眼前便又是那一张万年冷脸,用沈剑堂那句找揍的话说,活像人人都欠了他八斤黑豆似的。

    “不必候着,今天日头不错,你往洛阳跑一趟。”

    “是。”阿生看着李泰走进楼里,仰头望一望头顶乌云蔽日,好半天没回神。

第九十六章 吃不了也得看着

    两人即已和好,遗玉便不急着走人,和李泰在天霭阁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又就前两天信上没能说明白的几个文学上的问题,进行了一番探讨,眼瞅着中午过去,李泰不急着走人,遗玉开口询问,这才知道琴艺毕竟竟然赶在中午之前就结了!

    赢了木刻的是四门学院一个名叫周衍的学生,不是遗玉曾经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物,这便有些感触两年离京,同京里的人事到底是远了去。

    李泰本来打算的挺好,他这人做事固执劲极大,前面三番五次没能找来遗玉去“赏花”,这便打算下午带人去芙蓉园溜达溜达,就是走个过场也非要去一趟不可,可惜事与愿违,提早解决了头天艺比的事,下午还是另有了别的麻烦——

    遗玉看着来人神色匆忙地进了门,冲他们行了个礼,便凑到李泰耳边嘀咕一阵,声音模糊,她只隐约听见什么“昨夜”、“没丢”之类的,再者就是李泰脸上略有起伏的神色,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先同本王回府。”李泰站了起来,人前对遗玉是惯用的自称。

    “殿下要是有事就去忙,我先回镇上,”遗玉这么说,没想李泰今天会干脆地点头放人。

    “也好,”他扭头就让带着王府来人上楼的掌柜去安排马车送她。

    “到底出什么事了?”遗玉好奇地多问了一句,李泰看着掌柜的出去,才轻描淡写地答道:

    “昨夜府里遭了贼。”

    遗玉惊了下,正要再细问,就听李泰继续道,“不必担心,只是小贼,没丢什么。明天你还要参比,早些回去莫在外头乱逛,明早去了到梅楼上等本王。”

    “哦。”遗玉应了他一句,瞧着他同人走了,心里却是对他的话将信将疑,要真是没丢什么,怎么会这么急着回去?

    ***

    第二天比的画,遗玉和程小凤又约好了一道,两人在学宿馆后门见了面,来往人稀,昨天半道上被李泰拉走,她是让于通过去送了口信去程府,程小凤一见她便抱怨道:

    “请你吃个饭,比让你在曲江里游上一圈还难了是吧?”

    遗玉自知理亏,挽着她胳膊抱歉道,“好了,别生气,下回我要再同你约了不去,就到江里游一圈。”

    程小凤忍不住笑,瞪她一眼,“你又骗谁玩呢,说个靠谱的。”

    两人穿走在缠满青藤的花廊上,遗玉从随身装纸笔的书袋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红布袋子递过去,“喏,给你赔罪的。”

    “是什么,”程小凤边问边解那袋口的绳结,翻出一对青绿色的皮护腕子,翻来覆去看了,做工精细非常,就连绳结穿孔处都用树脂粘了毛边,她跃跃欲试地套在了腕上转动着关节,当是柔韧十足。

    程小凤是识货的,这便惊喜道,“这是什么皮子?”

    “是蟒皮,”遗玉伸手帮她打了绳结,“你当听说我同殿下巡游时候打了一条大蟒,这皮子是从七寸下最软和的那块剥的,防一般刀枪是没有问题,你惯使剑,戴着不易伤手。”

    “有这么厉害?”程小凤哈哈一笑,“你就糊弄我吧,要能防刀枪,给咱们大唐军士每人做一件护身甲,还不横扫了边外蛮夷。”

    遗玉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以为那大蟒是地里的菜虫子,随便翻翻就好几条。”一层楼高的大蟒蛇啊,成精了都。

    “我就这么一说。”程小凤喜欢地摸着腕上的皮子,她是能看出来这对皮腕是做的多仔细,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还有些蛇胆酒,前阵子忘了送过去,今天也带了来,就在车上放着,等下艺比散了给你捎走。”

    “蛇胆酒?”程小凤迟疑道,“是不是上个月你们从外头回来,魏王殿下接风宴上给人饮的?”

    见遗玉点头,程小凤脸色却古怪了一下,就摇头道,“算了吧,被我娘知道了还不骂死我。”

    遗玉一头雾水,这又关程夫人什么事了,程小凤见她疑惑,叹道,“你是不知道,就是魏王待客那个蛇胆酒,在魁星楼被卖到了六百两银子一坛,还是有价无市,你送的皮腕子我就收下了,这酒我可不敢拿。”

    遗玉很快就明白过来,魁星楼是哪里来的蛇胆酒,还不是上回她赠给楚不留的一坛。这感情好,人家借她赚了一笔,她还半点不知情,六百两银子一坛,她敢打包票,那酒绝对是兑稀了的,卖出去估计就是一坛变两坛。

    一坛白拿的酒都炒成这个价,真不知道她那养颜的露容丹转手出去是个什么价钱,亏她用半年的分量赚了人家一万两的票子,还沾沾自喜来着。

    “那是他们卖出去的价钱,是我送你的又不是花钱买来的,你有什么不敢拿。”

    “呃,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是你自己想岔,拿钱去量了,少了你平时的爽快劲儿,同我客气。”遗玉忽悠起来程小凤,是不费什么工夫的。

    程小凤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一巴掌拍在她肩头,差点把她打厥过去,“行了行了,你送我就要,白给的谁不要啊。”

    “嘶,轻点,你这是铁砂掌啊。”

    “什么是铁砂掌?”

    程小凤虽然好武,可朝堂毕竟远离江湖,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习自程父,哪清楚江湖上的流派,遗玉西南一行见识不少,又和萧蜓那种级别的高手在深山老林里相处半年,平日没事就当故事听萧蜓讲了那另外一方天地的故事。

    “就是一种武学,传自嵩山的少林寺,是用铁砂......”

    ***

    一个铁砂掌就让程小凤听入了迷,缠着遗玉又说了巡游在外别的见闻,只道自己外出那一年过的无趣,对她是满心满眼地羡慕。

    她们和程小虎在湖边见着说了几句话,分开后到竹楼坐下,遗玉喝了杯茶润喉,便不肯再和她讲了,这周围坐的都是妇人小姐,被哪个听见她们满嘴江湖野外的,影响未免不好。

    今天不比昨日清闲,这前后左右的妇人是把遗玉给认了出来,既有人上来打招呼,遗玉便不能再装蒜,和程小凤离席拜见了几位,也只是那么几位,不是遗玉拿乔,而是她如今身份,真等和李泰大婚后,怕是除了宫里头,再没几个能让她拜了的。

    重新在位置上坐下,听见第一遍钟鸣,遗玉正低头检查着惯用的毛笔,忽觉得浑身不自在,抬头远远望着斜对面的梅楼,就知道这不自在是打哪来的,李泰眼神的杀伤力不可谓是不强大,隔得这么老远瞧她一眼,也能看得她脖子发麻,他的意思清晰地传达过来,这便是要她现在就过去那边。

    过去干什么,就是近处看上一眼罢了,遗玉窘迫了一下,不合时宜地想着,李泰眼下待她,说的不雅些,就像是狗护食儿,吃不吃暂且不说,可必须得瞧见在他盘子里才行。

    普沙罗城那一年的相隔,他们还是上个月才又在京里相见,中间乱七八糟的事情,满打满算回来以后,在一起不过四五回,还有两次都差点把她给囫囵吞了。

    李泰对她什么心思,遗玉想不明白都难,这人在外头正经非常,私下也是一张冷脸,但把她亲亲抱抱的事真没少干,俨然一副就算吃不了也要闻着味儿才行的心态,她一没他力气大,二又对他硬不了心肠,这便总是半推半就。

    可李泰的护食心态似有愈发严重的倾向,就拿前几天她怄气躲着他,昨天被他逮着后,好啃了一顿来说,遗玉是半喜半忧的,喜的是他是比一年前待她更重,忧的是......这还剩下半个月大婚,老是待一起,可怎么平平安安地混过去。

    ***

    从梅楼上见了李泰下来,刚好敲了第二遍钟鸣,遗玉就直接拎着书袋去了围楼当中的空场,五纵十行,五十个位置已有一半多人落座,她左右看了,扫见几张熟悉的面孔,诸如长孙夕这样的“熟人”,有意同他们隔开,便挑了对角的位置走去。

    坐下后就听见周围窃窃私语声,遗玉听不清也知道议论的是自己,连同那些各式各样投过来的目光,有同韩拾玉那碎嘴小姑娘一年的相处,她已是练就了一身充耳不闻的好本事,不管是好的坏的只当做听不见,该干嘛还干嘛。

    钟声再次鸣响,楼角的巨幅白卷垂挂下题目,遗玉看了几眼,又思索了一阵,便挽了袖子去试色,矮案上的朱砂和水墨都是现成的,每人都有独一份,另有备用的毛笔几根。

    比起两年前,她绘画又有长进,这还要归功于在朴桑村研究药理时候整理手稿,每天都要画些图样出来,只是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画艺在这人才涌进的国子监不算什么,这便气定神闲的画自己想画的,入了神,自然心无旁骛,直到身后一声碎响,才堪堪回神停笔,扭头看去——

    就见后头桌上那张完了一半的画上,翻倒着一只朱砂盒子,染红了半边画,那女学生一手还保持着托盒的姿势,呆愕地抬起头,圆圆的脸上险要哭出来。

第九十七章 有人佼佼

    遗玉认出后面坐的就是昨天在兰楼下头见过一回的小姑娘,因为那本《晴雪贴》让她印象颇深,她穿一身与自己相同的墨灰常服,也是书学院的学生。

    在画艺比试上打翻朱砂盒子,不是什么大事,坏就坏在那盒子倒扣在了将成一半的画上,山水的画面糊成一团粘腻的红色,而远处主簿看管的香柱消去一半了。

    这边动静引得四周侧目,有的人是冷眼瞅了一下,便又静心去作自己未完成的画,更多是幸灾乐祸,待命的书童很快就端了一盒备用的朱砂小跑过来,在小姑娘面前摆了,再快速跑开。

    遗玉见她有了新朱砂,这才收回已经摸到盒子边缘的手,回过头继续用细笔添补着画中细节,听见斜后方有好几个人小声唤道:

    “安安,你没事吧?快别发呆了,赶紧画呀。”

    “是啊,安安别发呆,快收拾下重新画,你想拿最差啊?”

    ......

    这小姑娘人缘看来不错,遗玉分神想着,最起码是比她当初要好,这场景叫她想起来有些久远的相似事件,当初她的人缘的确不怎么样。

    “我、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赶紧画吧。”

    听见身后故作镇定的嗓音,遗玉不免对这叫做“安安”的小姑娘生了点好感,这画艺比试她没想过拿最优也不怕拿最差,又过了半盏茶不到便完成,检查一遍,落印之前,不由扭过头看了一眼,这一下就让她暗暗皱眉。

    ***

    眼前的画纸又换上了一张崭新干净的,晋璐安咬着嘴唇想要冷静下来,可她拿着笔的手还是在不停地抖,一落到纸上,便划出一条长长的丑陋的痕迹,似是在嘲笑她先前的沾沾自喜,本来得心应手的题目,却在快要完画的时候失手洒了朱砂墨——还在“她”的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

    她紧握着发抖的手,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前面的纤细背影,更可笑的是她此时半点记不起刚才画的是什么,看着远处燃的袅袅的香烛,只有更加慌乱,在国子监待了一年,亲眼所见,她再清楚不过,五院艺比若是被评最差,接下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无休止的嘲笑和捉弄,同院人的孤立,还有朋友们的疏远。

    四周恶意的眼神她一一收到了,尝试了几次都勾勒不出想要的形状,直到嘴里有了甜腥的味道,她这才重重地用笔在纸上拖出一道又浓又长的墨痕,停笔后,眼里最后一点挣扎也消失,眼角没出息地涌出了湿意。

    她松了手指,呆呆地看着毛笔在案上滚动着身子,带着墨星朝案边角蠢笨地爬离,她真恨不得同这支笔一样,能够逃离这里,可她怎么逃的了,就像这支笔一样,在将要爬出案时,被一只沾了细墨的手掌按住,捡起来,递还到她面前。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该想想你来观比的家人,想想你不愿让他失望的人。拿着,就是画不出来,也要画到比试结束。”

    这轻轻的声音略细哑,语调是冷淡且严肃的,晋璐安呆呆地伸手接过那根笔,再抬头,又是一道纤细的背影,她扭过头望着论判席上,哪怕人影模糊,也可以想象祖父那张年迈的脸上该是怎样地担忧。

    她狠狠地拧了一下大腿,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唰”地一下收起了面前的纸张,胡乱拿袖子擦了擦案边的墨汁,铺上一层崭新的画纸,执笔落下,再不是丑陋的痕迹。

    是啊,果真得了最差,那丢人的可不知她晋璐安一个,还有、还有,那位小姐当初不也是这样么,那场书艺比试,她被人泼了墨,只有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却赢了所有人,她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为何就自甘这样!

    ***

    听着楼上接连念了两个不认识的名字出来,一片嘘声一片喧哗,遗玉低头擦拭着她磨旧的学生印,确认干净后,才收进随身的荷囊,三角口的荷囊里面另外还躺着一枚玲珑可爱的玉印,这是李泰赠她的“珏”印,舍不得用,也没场合用,至今没见红。

    “好险啊,安安,还好你不是最差!”

    “刚才真是吓死人,好好的朱砂怎么打了?”

    “对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昨夜回去又熬夜看书了吗,真是的,少用功一天又不会怎样...”

    “画完了,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我、我也吓了一跳,就是走了神。”

    听着身后小女生叽叽喳喳的抱怨,还有那个慢吞吞的回答,遗玉不由就笑了,收拾着纸笔,也没发现后头几个小姑娘渐渐小了声音,交头接耳地偷瞄着她,相互推搡了几下,扭捏不敢上前,好不容易有个挠着头被推了出来,正要同遗玉搭话,却被人抢了先。

    “卢二小姐。”

    遗玉对这个称呼,尤其是中间那个“二”字,很不感冒,通常情况下会这么叫她的只有两种人,找她事的,和准备找她事的。

    她站起身,看着在众人明瞄暗窥下,被一群人簇拥着走近的两个人,左边那招人眼的长孙夕就不用说了,她身旁那个要年长两岁的女子,模样不错,就是头顶上一枚明晃晃的金钗显得俗气,可也就是这枚金钗,让遗玉认出来人。

    “长孙小姐,楚小姐。”看着那金钗少女的神情,遗玉就知道没认错人,这不就当初参与设计迷晕她关了小黑屋,差点被迷药的后劲儿给憋死的楚晓丝么,想当初她可是长孙娴的跟班来着,只是那件事后被推出来做替罪羊,名声臭了就被长孙娴一脚蹬掉,眼下又同长孙夕混在一起,看来她不在这两年,当真错过不少好戏。

    “贵人多忘事,难为你还记得我这旧时同窗。”楚晓丝一脸亲切的笑容,就跟遗玉曾经同她多要好似的。

    遗玉现在身份,实在没同她假客套的必要,便不置可否地一笑,低头涮洗毛笔,李泰怕是马上就要下来,她得赶紧走,免得被抓到,想起早上到梅楼和晋启德打招呼,那么会儿工夫,一旁坐的李泰还借着袖子的遮掩捏了她手指把玩,就心惊肉跳的。

    “明天就是书艺比试,这可是卢小姐的长项,不知你准备地如何?”长孙夕问道。

    “还好。”她就是势在必得,也没必要同不相干的人说吧。

    “看来卢小姐是胸有成竹了,”长孙夕自行解读了遗玉的意思,扭头对楚晓丝笑道,“这可难办了,这书艺的牌子我今年本来也打算要的,谁知卢小姐会在大婚前突然回来参比,这次艺比我是预拿三块木刻,又不想同卢小姐争,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听周围人惊讶低语,遗玉暗笑,好大口气,三块木刻,她当这次五院艺比是她个人的专场么,还有,什么叫不想同她争,这话说的,倘若她卢遗玉这回真拿了书艺比试的木刻,还要算她长孙夕相让的不成。

    “呵呵,”楚晓丝目光怪异地瞧一眼遗玉,接了长孙夕的话,“夕儿可不要这么说,你才拜了虞先生做老师,若是艺比输了,岂不丢了他老人家的脸面。”

    长孙夕拜了虞世南为师!?这下遗玉可着实惊讶了,看着长孙夕那愈发晃眼的美貌,点头道,“还未听说此事,恭喜你了。”

    “谢谢,”长孙夕是没有半点得意的表情,态度很平常地对遗玉道,“先生还说,他对卢小姐的字印象颇深,赞你写得一手新字,娟秀齐整,尤其是同其妹莫夫人的善体,有五分相似,倒是难得了。哦,对了,据说你及笄礼上,莫夫人也曾到场,不知你是否曾得过她指教?”

    一语双关,这便是又在暗指遗玉的颖体是仿抄虞世南的亲妹莫夫人,又在试探曾未她添笄的几位夫人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

    遗玉手上动作一顿,便又涮洗毛笔,同时盯着竹筒里浑浊的水,轻笑道,“三小姐谬赞,我那一手不过是精简小楷,怎敢担得‘新字之名,莫夫人出自大家,我对她亦是敬慕,只可惜夫人长居异地,她的善体我未能有缘一见,不然倒是可以和你探讨一番。”

    “哦?”长孙夕眼中掠过异色,早知遗玉难缠,但被她两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划去她话中下套,还是意外了,疑了一声,便又道:

    “那我真是好奇,据说卢小姐少小时候生在乡野,这一手好字却远胜常人,究竟是习谁而来,难道那乡野之间,也有名家大师不成?”

    “噗嗤”一声,楚晓丝笑开,随即佯作尴尬地掩了下嘴,嗔怪长孙夕道,“大师们被你一说,倒成了穷乡僻壤都有的怪人了。”

    竹筒里的清水已被墨染,遗玉又搅了两圈,听见四周窃窃私语,连眼都懒得抬,可她忍得住,不代表别人也忍得住——

    “有鱼不在江深,有江不在山高,有山不在天阔,有人佼佼于世,何须问其师承!”

    这人声突兀,但字正腔圆,珠玑句读,理浅易析,四周暂静,遗玉这才有了兴趣抬头,看向横身立在她前头,侧面隐怒的圆脸小姑娘,本来意兴阑珊,忽就被激起了那么点冲动来,恰是长孙夕温声接道:

    “言之有理,可我非是质问,不过好奇罢了,若卢小姐不便相告,不必答我,这位小姐也不必过激。”

    晋璐安一头脑热,便这么被水浇了下来,她到底还是年纪小,又没长孙夕的道行,一句话便让四周视线变味,或讽或嘲,正是面红耳赤的时候,就听一声轻语浅笑:

    “怎么长孙小姐在国子监三年都没听说过吗?”

    扭头就见那位水墨画般的小姐,一只白玉素手,从竹筒里提了毛笔出来,轻甩两下水珠,正面向长孙夕一干人等,挑起眉黛,下颔轻抬,一双灼灼眼眸不无傲色:

    “虽出身乡野,然我长兄卢智幼习四书,少时又涉琴棋书画,无师自通,凡属文类,无一不精,教我这么一个小妹,有何难的?你问我师承何人,我答你,我只一兄长,便胜过旁人拜得名师大家也。”

    话毕,不理众人怔怔,仰头看了一眼梅楼上立在栏杆边的修长人影,拎了书袋,这便扬长而去。

    晋璐安和几个小姑娘两眼发亮地看着遗玉远走,脸上红色再不是尴尬所致,而是兴奋。殊不知遗玉出了君子楼大门,左右一望,见到四下无人,便溜着河边拔腿小跑起来,生怕刚才楼上“狠狠”盯了她一眼的李泰,会下来逮人。

    (回来晚了,不好意思,先送大家500字,加更明天说啊)

第九十八章 又有来人

    且说上午艺比罢,李泰瞧着楼下的遗玉正大光明地溜走,听着伸手虞世南和几名博士说话,尽管心里有点儿不悦,还是没去逮人。

    他一直都知道在这丫头心里面,从某方面来讲,就是她亲娘也比不过她大哥的分量,同一个死人又没什么好计较的,可见她那么骄傲地说着卢智的样子,就是会不舒服,哪怕他自认为在她心里已是不亚于卢智,但他所要的不只是这样。

    “哈哈,那就恭喜虞老喜得佳徒了,长孙小姐资质佳绝......”

    李泰转过身,几人停下了说话声,刚才楼下闹那点儿动静是没引起几人注意,可见李泰要走,还是起身相送,虞世南冲几人摆摆手,紧跟着李泰就下去了,就落晋启德和查济文在最后,两人相视一眼,各自扶须而笑。

    明天书艺比试可有看头,太学院和书学院是要叫板上,一个是五绝新徒长孙家的嫡女,一个是长安城新晋的才女准王妃,又有虞世南和李泰两人在场,这谁胜谁负可真说不准。

    ***

    李泰从国子监出来,直接回了延康坊,魏王府前夜遭了贼偷,虽然没丢什么东西,李泰也没罚人,可是库房西处一溜门锁被撬,还是让负责门庭的侍卫们感到心焦,这两日明显紧张起来,前后院不分白夜地巡视,换岗换地是更勤快了。

    阿生昨天被李泰遣到了洛阳去接被放养了一年多的银霄,平彤平卉又被送去龙泉镇,梳流阁里空荡荡的没见下人,换到别府哪容这种现象,可李泰却一个人进门,一个人上了楼。

    进了遗玉常耗着的那间药房,走到高大的药柜旁边,在空墙上随处按了几下,只听“吱呀”一声,白愣愣的墙面上竟翻了一道小门出来,刚好能容一人通过——这是一间暗室无疑了。

    借着外头光亮,可见暗室里面没什么金银珠宝,只有两只靠墙的花木小柜子,里头横七竖八摆着些盒子,水条纹的地毯上有几个灰灰的脚印,当中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有一方烛台未亮,嵌木的墙壁上空落落的,连个字画都没挂。

    李泰就在屋里站了会儿,看着两面空墙,尤其是当中那堵,脸色有点儿难看了。

    “主子。”身后头突然多了一道人影,李泰也没回头,道:“抓着了?”

    “属下无能,沈剑堂好像已经出城了,是不是要派人到醉江南去守着?”

    “不必,人就在京里,继续找。”

    “是。”

    远在洛阳,正在哄着脾气见长的鸟爷回京的阿生,还不知前几日被李泰撵走的沈剑堂前晚杀了个回马枪,大着胆子把魏王府的库房给撬了一个遍,最后顺走了李泰几件“宝贝”的事,这便没能及时赶回来,可没人在李泰跟前劝着,可叫某人事后被抓到,险脱了一层皮下来。

    ***

    遗玉在回到龙泉镇上时候,刚过了午饭的点,卢氏他们都吃过,和周夫人、韩厉三个坐在正房的小院子晒太阳,韩拾玉又不知跑了哪去。

    “回来这么早,吃过饭了吗?”卢氏昨天已听遗玉说过李泰去做五院艺比论判的事,原以为她怎么也得下午才回来。

    “还没。”遗玉接过平卉递来的蓝布月牙小凳在石桌边坐下,周夫人和韩厉正在两边对弈,一盘棋下得旗鼓相当,卢氏坐在对面缝着红绸面的吉物,听说她没吃饭,拿针抿了抿鬓角,使唤陈曲去厨房弄些吃的过来,平彤正在给卢氏打下手,闻言也搁了东西跟着去了。

    “同你说件好事,”卢氏笑起来眼角折起几条细纹,“你姑母他们是带了家具物件从江南过来,正在半路上,约莫再有个十日就能到了。”

    韩厉派去的人脚程是快,这便你在通南的官道上遇了扬州来人,传了消息回来,也算给担心女儿嫁妆上不了台面的卢氏吃了一记定心丸。

    遗玉先是高兴,而后小脸便皱了皱,韩厉落了黑子,等着周夫人下棋,听卢氏问她怎么了,便侧目看了一眼摇头不语的遗玉,拨弄着盒里的棋子,道:

    “这是心疼那一千两银子的订钱。”

    遗玉被他说中心思,哼了一声算是承认,卢氏却不在意道,“多少大钱都花进去了,还差这个,防个万一也是好的。”

    “精打细算是没错,不过你毕竟是要嫁到魏王府去,有些小钱还是别太看在眼里,不然日后有的你受气。”韩厉将无气子提起来,斟酌着棋局。

    “有时间多听听长辈的话,总没错。”周夫人落下子,伸手去正了正遗玉髻上偏歪的青节竹笄,老妇人眼里依然是看不得半点偏扭的地方。

    韩厉曾也是风光一时的世家少爷,卢氏就是再不济,也曾帮房家操持过家务,两人都清楚这大门户里的行当,藏的掖的有时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遗玉多少听卢氏提过,冲周夫人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陈曲领了两个下人回来,在石桌边上置了四足小案,摆上两道热菜一碗白饭,当午闷热,遗玉吃不大下去,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恰平彤端了一只陶瓦小瓮过来,遗玉接过去掀开一看,往里一瞧,惊讶了一下,随后就乐了,忍不住笑,扭头道:

    “上午送来的?”

    这小瓮里面放的不是别的,乃是一粒粒珠光玉满的红樱桃,去了梗,用蜜汤泡着,荧光泽泽的,霎时引人口腹。这东西谁送的,遗玉不作他想,就不知那天击鞠说是最后一份也让杨妃包给了城阳,这新鲜的樱桃又是李泰打哪里弄来的。

    “早上您刚出门时候。”平彤也笑,取了长柄的银勺给她舀着吃,“想是天热,奴婢就搁水井里镇了,又拿您腌草莓的法子用蜜泡着,想是这天热小姐没胃口,吃吃爽口也好。”

    遗玉瞧见喜欢的东西,怎能心情不好,美滋滋地吃着小红果,原本上午在君子楼被长孙夕找事的郁气也消没了影,哪怕这笔桃花债是李泰招来的,也不能不又待见了他一些。

    “不错,还是你贴心。”心里高兴,嘴上就不吝啬地夸了平彤两句,是没注意到一旁收拾她吃剩一半碗碟的陈曲,白了白脸。

    “婆婆,我喂你尝尝。”遗玉又管平彤拿了支干净勺子,舀了一口递到周夫人嘴边。

    “好了,这红灯果你们小姑娘吃吃就罢,甜津津的,我这老婆子牙口不好,就不贪嘴了。”周夫人抿了一口,就不肯吃了。

    遗玉是撞多了周夫人的见多识广,便不惊讶她认识这蜀中贡果,又捧着陶瓮缠着去喂她娘,卢氏知道这是李泰叫人送来的,瞧自己闺女高兴,也吃了两口意思意思,问了她几句上午比试的事,就借着日晒,打发遗玉回屋洗洗睡一觉先。

    ***

    三月十三,是五院艺比的第三项,书艺比试。继昨日闷热,今天又阴了下来,想着要在场上久坐,遗玉就多在常服里面套了件单衣,出门卢氏还不忘让平彤多带上一把伞应急。

    到了学里,半空上便腾起了一层阴云,灰蒙蒙的天上,太阳可怜兮兮地被捂住,遗玉下了车,仰头望一眼头顶,心里想着,这要是比到一半下了雨,可就不美了,她可是想着要速战速决,拿下这块牌子,好早了一桩心事。

    等了一小会儿,就见程小凤骑着她那匹红马踏踏地从街角跑来,翻身落地,将马小心拴在宿馆门前的树上,嘱咐门房看了,拢着衣领,冲遗玉道:

    “这鬼天,难道要下雨,我昨日才洗的马。”

    好的不灵坏的灵,两人还没走到君子楼外面,就沥沥拉拉地落起雨来,遗玉撑开伞,递给高个子的程小凤打着,遮住她们头顶,没几下雨点就大起来。

    程小凤想着还拴在门外的马,低咒了一声,听见附近骚乱,扭头看着草坪那头的学生们拿着书袋举到头顶挡雨,闷头苍蝇一样地向前冲,一片乱糟糟的模样,呼哧一下又笑了出来,想是同别人比了,好歹她们还有把伞。

    程小凤昨日捎带了遗玉赠的蛇胆酒回去,又照照遗玉的交待,把她的话学了一遍,程夫人便没责难他,程咬金是乐呵呵地开了酒坛,这酒没什么劲,他饮了两杯就罢,程夫人却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酒好生收了起来。

    “这雨看是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上午还比不比了,”两人上了竹楼,程小凤倒了杯热茶给遗玉端着,问道,“要不去梅楼上问问?”

    遗玉小口喝着冒烟的茶水,想着要见李泰,迟疑了一下,道:“说不定等下就会通知,再看看。”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梅楼上是来了人,可没听钟鸣也没有人出来说什么,楼下学生已开始嘈嘈切切地嘀咕着,遗玉被程小凤催了几回,不得不放下茶杯,打着伞往梅楼去了,知道程小凤怕见先生的毛病,便没强求她也跟去。

    楼梯前头的地面有处凹陷,雨水很快就在坑里积成一片,遗玉提着裙子抬脚试了几回,约莫着凭她两腿长短,从这过去都要湿了鞋,左右也没找着路能绕过去,心一横,正打算横渡,一脚刚迈出去,就被人揪着后领捞了回来。

    “长眼睛是要用的,也没看见水坑?”

    听这淡淡低声,带点儿挖苦,遗玉整了整面色,笑着转过头,可一眼望见李泰身后那撑着绿皮小花伞正冲她含笑点头的长孙夕,心里头的高兴便没了踪影,扯了下嘴角,就扭着脖子挣开了衣领上的手掌,低头行了礼。

    “殿下。”

    “下着雨乱跑什么。”李泰是松了她衣领,扫一眼她身上,落在她肩头的小片潮湿上。

    “唔,我来问问博士,上午下雨,这还比试不了。”遗玉朝后退了一小步,免得伞尖的水渐到李泰身上,他侧边站着一名管事,正高抬着胳膊给他撑伞。

    魏王爷今天穿了身圆领的月白衫子,干净净的颜色,襟口袖口都用银线抽了边,一条翠黄的革带勒出精瘦的腰身,单那一张脸孔就让人挪不开眼,这么穿了,立在朦朦的雨里,周围的事物便都成了背景,让人眼前只能容下这么一个人,就连那一旁绝色美貌的长孙夕,也被他硬生生地消磨了颜色。

    “先回去等着。”李泰倒是不在意湿了袖子,又伸手隔过雨幕,递了一方干爽的汗巾过去,若非是知她脸皮薄,他是不介意在这里帮她擦擦干净。

    “是。”遗玉表面乖顺地接了帕子,尽管知道他是不想见她淋雨,可瞅着李泰一步就迈过那水坑,长孙夕举着伞踩着水面小步跟了上去,侧脸笑盈盈地同他搭话,还是拧了下眉——这种情况可不是一两回了,她就算再大方,也吃不住心头不爽了。

    女子敏感,早察觉到长孙夕这若即若离的戏目,她当真没兴趣做观众,可李泰又是在干什么,由着她顺了杆子往上爬么。

    擦着肩头的雨水,遗玉望着已经消失在楼梯上的人影,正试着压下火气,耳朵一颤,但闻一声怪笑顺着后颈响起,夹带着阴凉的呼吸,惊得她猛地扭过头去,却没见雨里半道人影。

    又望几眼空荡荡的身后,按捺下惊疑,一回头,正面迎上一张近处放大的笑脸,她瞳孔皱缩,张了下嘴,便又咬着舌尖压了回了到喉的惊叫声。

    两张脸孔相对,在这一方伞下,愣是没人出声,直到天空响了一记闷雷,“轰隆”一声,这才劈开了那诡异的沉默。

    “唉,这是见到我欢喜傻了不成。”

    一只湿漉漉的手掌在她面前轻晃了两下,方要贴到她脸上,却被扣住了手腕,未能挨着她脸上一丝儿。

    遗玉拉开那只手,静着一张脸转过身,便撑着伞往竹楼回走,就跟刚才没看见半个人似的。

    “啧啧,枉费我千里来京城寻你,这般冷淡好叫人伤心。”

    “刚才跟着老四的那个女人是谁,我瞧他俩走了,怎么丢你一个在雨里站着,真是的,瞧他在外头对你百般呵护,原来回了京是这副模样,早知道,我便早来寻你了......喂,小东西,你为何不搭理我,让我自说自话,好生无趣。”

    遗玉被拉扯着衣袖不得不在竹楼外停下脚步,总算是肯扭头看一眼身边的落汤鸡。

    “姚一笛,你怎还是这般啰嗦,叫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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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有再一再二

    雨又下的急了些,就是没风,站在外头也会觉得冷,遗玉打着伞,上下扫一眼对面的少年,笑起来一片明媚的青葱面孔,谁能猜到这人是比李泰还要年长。

    “姚一笛,你怎还是这般啰嗦,叫人讨厌。”

    她话说的不客气,平静的脸色后,是被掩饰过的惊异,只为不叫对方看出她的退怯。当初大蟒山一行历历在目,她可是没少吃他的苦头,一直是被他捉弄,直到去了普沙罗城后,这人才销声匿迹,谁知过了这么久,竟又突然冒了出来。

    一年没见,张嘴就被她嫌弃,姚一笛并不生气,揉了揉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往前挨了挨,低头紧盯着遗玉,好让她看清楚他眼里的同情之色。

    同情?遗玉眨眨眼,没有错认,警惕心起,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同时问道,“你来京城做什么?”

    “说了来找你嘛,不信我。”阴柔的嗓音,挨近了就有凉气扑过来。

    信你才有鬼,遗玉撇了嘴,又后退一步,余光寻着一旁楼梯,还捏着汗巾的手缩进了袖子里头,敷衍道:“你找我做什么?”

    “来看看你过的怎么样,”姚一笛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低头又想往遗玉伞下钻,被她错身避开,抬手捏住她伞尖儿,笑道,“喂,好歹咱们也曾一同出生入死过,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用不着这么生分吧?”

    遗玉未免淋雨,索性不同他争,就让他挤了半边身子进到伞底下,抬头看着只比自己高上半头的姚一笛,掀起眉毛道:

    “救命恩人?”

    “你忘了么,当初李泰不管不顾地把你丢在毒雾林里头,是谁救了你一命?山谷里柳关那小子险些将你毙命,又是谁救了你一命?”姚一笛翘起拇指倒钩了一下,

    “是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就提醒了遗玉,那大蟒山惊险刺激的亡命之旅,实际上就是李泰特别为她“精心安排”的,过了这么久,这件事还是她心里一个解不开的死疙瘩,只要一想起李泰是拿她当成同伴来磨练,就会觉得胸闷气短。

    冷笑一声,遗玉反问道:“那又是谁招了上百条毒蛇来缠咬我,驭了沼泽地外的狼群来追赶我,害的我中了蛇毒,又差点丧命在狼口之下?”

    眼瞅着遗玉脸色变得难看,姚一笛眼珠子转了转,干笑了一声,便没再提那救命的事,转而道:“听说你们下个月初就要成婚了?”

    “你打听的倒是仔细。”

    “我说了是来看你,有关你的事当然要打听清楚些。”

    “姚一笛,”遗玉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耳边的雨声哗哗啦啦的,刚才长孙夕跟着李泰上楼去的身影还在脑袋里头乱晃,实在没心情和他胡搅蛮缠,“不管你来京到底是干什么的,你最好是离我远着点儿。”

    “我要是不呢?”姚一笛盯着眼前这小女子一张白生生的俏脸酝起火气,又忆起那天山谷里她护着那人时候无恐无惧地疯狂劲头,无端就觉得口干舌燥,总也忍不住往上凑的心思。

    遗玉没再同他多说,握着汗巾的手,一巴掌拍开他捏伞的手指,朝着楼梯口走去,手里已是捏好了毒药末子,只要他再粘上来,准赏他个嘴饱,在这雨地里面睡上一觉,好好洗洗脑子。

    姚一笛是没在撵上去,站在原地冲着她背影喊道:

    “你可是想好了要嫁他?别怪我没提醒你,老四可真不是什么好人,你见着他的永远比你没见着他的要多,等哪天你对他没了半点用处,你就会知道他是个多么狠心的人,介时再想要后悔,可是为时已晚。”

    听着身后叫唤,遗玉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了,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都在质疑她和李泰的婚事,他们俩成亲就这么不被人看好么,到底是碍着谁的眼了。

    又想起天贺寺那老道的断言,遗玉赶紧摇头甩去那“为祸苍生”谬论,正要抬脚上楼,身后又是一句叹息入耳,这回听见话响,却成功地让她站住脚。

    “你瞧瞧那个东方家的姑娘,下场多惨,用不着的时候,就只能捞得个病死而终。”

    “你说什么?”

    “咦?你竟不知道么,”雨里的姚一笛浑身湿透,薄薄的布衫粘腻在消瘦的身板上,勾着眼睛望过来,本是寻常的样貌,却有着介乎男女之间的姿色,那张过显年轻的脸上,露出个奇怪的笑来:

    “就是老四那个未婚的侧妃,叫东方什么珠的,月初的时候人就没了,说是病死的,但我明白告诉你,那是有人上门退亲,把人家苦等了三年的小姑娘给活活逼死了。”

    遗玉想,她一定是昏了头,听到这样的消息,她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左右看了两眼,确定周围没人听见,才来得及消化他的前言后语。

    东方明珠死了!?

    姚一笛歪着脖子,眯着雾蒙蒙的眼睛,就等着遗玉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怎想下一刻她却扭头蹬蹬上了楼去,只留给他一个匆匆的背影。

    抬起手抹着脸上水珠,湿掂掂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一截狰狞的疤痕,他余光瞥见臂上的凹凸,眼中满是玩味之色,

    “呿,明明就是个狠心的小子,心狠手辣,又爱翻脸不认人,偏在你面前装的像是那么一回事,小东西,我可是为了你好,别不领情呀。”

    ***

    上午的书艺比试,被改到了下午,没同其他人一样在君子楼躲雨,遗玉避开了李泰,拉着程小凤在学宿馆后头的长凉街上寻了家茶社坐。

    被遗玉问起东方明珠的事,程小凤支吾了一阵,便一五一十地把她知道的都讲了出来。

    话毕还按了按她手背,“你别多想啊,明珠小姐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是你们离京这两年,更是没见她出过门,听说一直用汤药吊着命,前阵子去了,也不算突然。”

    程小凤交友广泛,其实这两天早就听见了风声,说是东方明珠死在魏王大婚前头,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又有人明里暗里地把遗玉过往的事情拿出来讲,尤其是卢家的败落,全都累到了她的头上,大有将她算做是扫把星的趋向。

    程小凤想着遗玉大婚将近,实在是不宜听这些个,又被程夫人叮嘱,便没在她面前多嘴,生她会胡思乱想。

    自顾自劝了许多句,见遗玉一脸的阴晴不定,亦不做声,程小凤便拍了拍她手,担心道:“小玉,你没事吧?”

    “我没事,”遗玉摇了下头,面上又恢复了常色,“小凤姐,你先回家去吧,下午要还是下雨,就不用过来了,咱们明天还在宿馆见。”

    “那你上哪去,我陪你。”

    “不用,你放心,这下着雨的我又不会乱跑,下午多半还要艺比。”

    “...那好吧。”程小凤见她脸上没有异样,这便又想起她还落在宿馆里的爱马,掏了一小块银子搁在案上,管掌柜的借了把伞就离开了。

    遗玉又在茶社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把剩下的半壶茶水喝完,这才起身离开。

    回到学宿馆,在街角找着马车,于通已是换上了蓑衣等在那里,见她过来,忙掀帘子,“小姐快上车,莫淋着了,阿嚏!”

    遗玉见他蓑衣下面湿透,轻斥道,“我没来,你怎也不进车里躲雨?”

    “这可使不得,”于通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看她上车,边掖帘子边问道,“小姐上哪?”

    “先去趟文学馆。”

    这会儿还能去哪,先找着李泰再说。

    ***

    遗玉原是想,上午不用艺比,李泰许是回了文学馆办公,没料到了文学馆会没找到人,她和程小凤在茶社说话时候不短,快到了中午,她又转去了魏王府,依旧是没见人,最后才寻到天霭阁。

    楼下客人不多,遗玉进门收了伞,拍了拍肩上的水,抬头就看见柜台后面面带惊讶的刘掌柜,猜到李泰是在这的。

    没在前厅同他多话,走到二楼楼梯口等了一小会儿,刘掌柜的便小跑了上来。

    “小姐,您来啦。”

    “王爷在吗?”

    “王、王爷,”刘掌柜难得在遗玉面前结巴一回,“王爷在呢。”

    遗玉满脑子想着东方明珠的事,便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楼上?”

    “呃、这大雨天的,您衣裳都湿着了,要不小的叫侍女过来,带您先到里间去换件外衫,别着凉了。”刘掌柜还算是机灵道。

    “等会儿再说吧,”遗玉又拿帕子蹭了蹭肩角的潮湿,打了个寒噤,扯了两下襟口,抬腿就朝楼上走,掌柜的在后头垮着脸,跟了上去。

    三楼有六套雅间,还有李泰专用的屋子,可遗玉通常来了,是同他在当中那间能望湖景的客房坐,不需掌柜的领路,便径直走到了挂有“玉树”门牌的屋外,意思着在门上叩了两下,听见里面低低应声,这才将门推开。

    一眼就望见背对她而坐的李泰,本来是一肚子的话,可看见他身上仅着了单衣,早上那件月白衫已不见了踪影,便皱了眉,边朝里走,边忍不住轻责:

    “这种天不怕着凉吗,怎连件外衣都不——”

    话噎了一半到嘴里,她看着走近后,从李泰背影遮挡中显出来的人影,愣住。

    一张矮案,这边是发迹微潮的李泰,正回头看她,那边是散着一头湿发的长孙夕,模样有些狼狈,却依旧美的让人挪不开眼,她捧着一只冒烟得热茶取暖,同样抬头看着遗玉,柔若无骨的小手抬起来,状似不经意地拉了拉肩头披着的月白长衫,缩了缩肩膀,猫儿一样的杏眼闪烁着熹微的亮光。

    “怎么来了?”

    遗玉知道李泰这句话是没有别的意思,可长孙夕下头一句话,便让它有了别的意思。

    “四哥,咳咳,这么冷的天,先让卢小姐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说。”长孙夕声音有气无力的,看着是已经着了凉。

    李泰自然是注意到了遗玉被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本来就不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越过遗玉看向后头极力想让自己不太明显的人影,冷声道:

    “还愣着做什么!”

    这心情不好,说话嗓门自然就大,刘掌柜吓得“嗖”地一下就挺直了腰板,嘴里道着“是”,扭头就跑了下去准备驱寒的物事,李泰身份在那放着,长孙夕便不奇怪刘掌柜这态度,只是掩唇在后头咳嗽着,轻轻跟了一句:

    “咳咳,你这样吓着卢小姐了,咳...有、有话好好说啊。”

    遗玉手里还捏着李泰早上塞给她的那块汗巾,攥紧在手心里,胸口发潮,又看一眼长孙夕肩头刺目的月白色,转向李泰,张口却是一派平静:

    “我有事找您,可否借一步说话?”

    “咳、瞧我,是在这里碍事了,”长孙夕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一头湿发让她楚楚可怜,“你们说话,咳咳,我、我先到外头去好了。”

    遗玉冷眼看着她摇摇晃晃地朝门口走来,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配合着拦上一栏,怎料眼前一花,将要走到她跟前的长孙夕,竟然扶着额头晃了一下,软软地朝自己倒过来。

    “嘭!”

    遗玉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住她,朝后退了两步,可她人瘦力小,没能撑住,闷哼一声,肩膀就重重地撞在了门框上,手上力气一松,还是任由长孙夕贴着她滑倒在她腿上,而她因为靠着门框,只是跌坐在了地上。

    李泰几乎是在长孙夕跌在地上的同时,就闪身上前,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又把她从遗玉腿上拎了起来,一手待要去搀扶遗玉,可附在身上的人却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朝下滑去,他只能又扶住长孙夕的背脊,以免她倒下去压着后面的遗玉。

    “起来。”李泰改为单手扣着长孙夕后腰,弯不下腰,便只能伸出另一只手给遗玉,见她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眉头一皱,就夹着长孙夕转身大步去到地毯边,刚把她搁在地上,再一扭头——门口哪还有半道人影。

    “咳,好疼。”

    一只手抬起来,适时扯住了李泰的衣摆,让他没能追上去,顺势低头一看,就见地上的长孙夕一手捣着肚子缩成一团,不住地瑟瑟发抖。

    “四、四哥,夕儿、夕儿好疼...”

    李泰视线一扫,见到她腰侧群面上若隐若现的血迹,抿了抿薄唇,眼里闪过不耐之色,又看一眼那空荡荡的门口,捡起地上掉着的衣衫随手盖在她腰上,目光沉了沉,终是没有跟出去。

    (新唐第三位盟主诞生——Chieh-Ching童鞋,感谢亲的支持,谢谢“五月鲜花”的和氏璧,谢谢Sih-Han的和氏璧,果子会把盟主加更会尽快补上的↖(^ω^)↗)

第一零零章 她还是好的了

    (加更)

    雨总有停的时候,被捂了一上午的太阳一被云层放出来,便使劲儿地造热,空气中也就剩下凉爽,没了雨时的阴寒。

    程小凤绕进屋里,一手托着烘干了衣物,一手端着托盘,将东西放下,坐在床边,看看床上静躺的遗玉,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见她缓缓睁眼,便端了姜汤吹了两下,道:

    “先起来喝了再睡。”

    遗玉揉了两下眼睛,打了个哈欠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接过碗小口地喝着,声音有点儿暗哑:“几时了?”

    “还早,”程小凤接过空碗,“你再睡会儿,等下我叫你,不会迟了。”

    “睡一中午了都。”遗玉捞过软枕垫在后背上,右肩隐隐作痛,上午从天霭阁出来,她就直奔了程家,见着淋得没形的她,可是把程夫人吓了一跳,沐浴更衣后,心绪杂乱的她,吃了饭就迷迷糊糊地躺在程小凤床上睡了,一觉醒来,脑子果然清醒许多。

    想起那会儿看着李泰对长孙夕毫不避嫌的动作,她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表面上干脆,实则是当了缩头乌龟,便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她心里一万个肯定,李泰对长孙夕没别的,可细细想来,自打回京以后,在长孙夕转变“策略”的情况下,他从头到尾,不都是一副不拒不迎的态度,前几回她不当一回事,可次数多了,她就是再大度,也不可能视若无睹,这不,今天便是中了长孙夕的暗招,同李泰隔气跑走,若是她想不明白,再同他闹上一回,就更应了长孙夕的算盘,同他渐生隔阂。

    对长孙夕,遗玉现在完全从先前的冷眼旁观变成了反感,更让她生气的,却是李泰那不拒不迎的态度。

    “你不困,那咱们就聊聊......小玉?”

    “嗯,我在听呢。”遗玉伸手揉着肩膀,抬头看着程小凤,心思一转,问道,“小凤姐,你同长孙娴认识多久了?”

    程小凤嘴角僵了僵,不大乐意地回答道,“好些年了,我打小就认识她。”

    “那长孙夕呢?”

    “也早吧,”程小凤脱了鞋,遗玉往里面让了让,叫她钻进被子里,坐在她旁边说话,“你知道京中多宴,我们这一群小辈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遗玉点头,又问,“长孙两姐妹同高阳、吴王还有魏王他们,以前关系很好吗?”

    这回程小凤想了想,才作答,“的确是挺好的,以前他们经常一起去马场,打猎啊,或是一同酒宴什么的,就这几年才生分起来。”

    遗玉突然发现,她对李泰的过去,还是不大了解,总觉得他为人孤僻不喜同人亲近,可隐约是知道,他曾同长孙娴她们相交匪浅,还有,长孙夕那一手精湛的棋艺,不就是李泰教的吗,凭着他的为人,若真是无缘无故,又怎会有这么一段,能让李泰耐着性子去教一个小姑娘下棋的,除了她卢遗玉,还有个长孙夕。

    在她眼里,长孙夕是那个想方设法往上赶的,可在长孙夕眼里,她应该才是那个破坏者吧。

    程小凤见遗玉甚是自嘲地笑了笑,琢磨着不对,多想了想,就明白过来,伸手环住她肩膀,疑道:

    “你该不会是妒忌了吧?”

    遗玉“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下一刻就听她朗声笑道:

    “我猜就是,长孙夕那丫头,老早以前就喜欢总跟在魏王后头,活脱脱一个跟屁精,咳,这可不是我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时候大家年纪都小,有皇后娘娘那层关系在,又有高阳他们掺和着,便没人计较这个,后来岁数长了,才收敛许多,你们离京两年回来,我瞅着她现在是改了这毛病,同魏王很是客套啊,怎地你又来翻旧账么,哈哈。”

    客套?那是在人前,人少的时候,“四哥”、“四哥”地叫着,要多暧昧有多暧昧,李泰是傻子会看不出来么?他就是懒得理会,也不能就这样让人误会吧。

    “别多想了,”程小凤收了笑,安抚道,“你还怕她同你争不成,人家好歹是长孙家的嫡女,除非魏王不娶你做正妃,否则她岂有去给人当小的可能?”

    遗玉轻叹一声,扭头看着程小凤,认真道,“是啊,我怕什么呢?”

    小凤都明白的道理,长孙夕不可能不明白,那她这么冲着李泰,又是图个什么呢?

    “女子婚前都是这样多心的,”程小凤寻思着,揉揉她脑袋,“雅婷成婚前,就总是来找我说话,没头没尾的,不知她在讲个什么,神神叨叨的,你比她要好多了。”

    “哈,照你这么说,我还是好的了?”遗玉倚着程小凤,感觉她身上传来的体温,心里的苦闷是没少,可却冷静了下来,能够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

    书艺比试被改到下午,满场依旧是五十个座,遗玉故意来的晚了,避开同李泰碰面的可能,踩着钟鸣进了君子楼,随便挑了个空位坐下,目不斜视地检查着纸笔,既不左顾右盼,也不抬头看一眼楼上。

    李泰站在二楼往下瞧,看见遗玉入场,这才回去坐下,恰有个四门的学生正在同自院博士消名,打算弃比,见他过来,结巴了好一阵才说通话,严恒没好气地瞪了他两眼,一笔将他名字划去,这学生才唯唯诺诺地走了。

    瞥见这情景,李泰才转过头,迟迟开口对正在打趣严恒的查济文道:

    “长孙的名消去吧,她也不来。”

    这下子,论判席上的几个人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之后,还是查济文先跳了起来,“这、这怎么不来了?”

    “病了。”

    “病了,什么病,突然就病了?”查济文又叫了两声,被晋启德扯了一把,瞅见李泰一脸冷淡,觉出自己失态,干咳了两声,重新坐下来。

    作为才收新徒的虞世南,显然比太学院的查博士要安静许多,老眼昏花的他,侧目瞄了一眼李泰,便又低头喝起茶,半句话都不多说,其他人心里,各有所想——这长孙夕病了,怎就是魏王来代她消名?

    想到这点,论判席上便愈发安静了,查济文郁闷地消了长孙夕的名字,心中不忿,想到楼底下坐的遗玉,有心酸上晋启德两句,也知道气氛不对,不好开口,只能作罢。

    ***

    今天的书艺比试,题目另有新意,没有巨幅的白卷做题,反给学生们一人发了一份卷子下来,上头六种笔迹,分别是古往的书法大家刻本段落,没有标注名号,就是让参比的学生们,辨认出这几位的名头,再将其段落所属的文章补全,这场比试的重点,就是众人对书法层面了解的广袤。

    一些人是愁了眉,遗玉只扫了一眼卷子,便埋头作答,她今天是倒霉,上午磕了肩膀,写字时尤为酸痛,但她将笔拿握的牢固,背脊又挺着竖直,哪能看出半点异状。

    她便是有这种好处,不管前一刻心里缠了多少事,一旦正经做起事来,就会一头扎进去,不成不休,也许有很多人比她更聪明,但做起事来,会比她更认真的人,这偌大个世上也是凤毛麟角了。

    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起身交卷,还在做的难免着急,遗玉除了抬过两次头放松眼睛,基本上是没停过笔,直到写满了四张纸,又检查一遍,一一盖上学生印,这才松了口气,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着墨干。

    坐在她左前方的女学生,早就停了笔,扭头偷偷瞄了遗玉几回,忽见她睁开眼睛,怔了一下,便尽力咧出个笑来。

    遗玉瞧着那冲她发笑的小姑娘,认出正是昨天帮她说话那个,便也点头回了个笑,哪知对方这就“唰”地一下红了脸,飞快地把头转了回去。

    遗玉扭头看看身后,确认那小姑娘刚才是冲自己笑的,迷茫地揉了揉耳垂,就拎着答卷站了起来去交。

    半个时辰一到,钟鸣就“嗡嗡”地响起来,遗玉收拾好桌面,习惯性地借着涮洗毛笔的时候出神,也忍住不往楼上看,就怕看见那缺心短肺的人会浑身来气,长孙夕下午没来,该不会是还没晕醒呢吧。

    “卢小姐。”

    遗玉抬头,看着蹭到自己跟前的女学生,瞧见那张乖巧的圆脸上未退的红色,放柔口音,道:“这位小姐是?”

    “我、我是书学院的学生。”说完就想打嘴,身上衣服不明显的么!

    遗玉见她脸上藏不住的懊色,不由乐了,愈发觉得这昨日替自己抱打不平的小姑娘有意思,方就放下竹筒站了起来,平视着对方,一本正经道:“真巧,我也是书学院的。”

    “噗嗤”一声,晋璐安笑了起来,没了尴尬,只觉得遗玉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亲切,这时的她尚不知道,遗玉乃是人敬我一尺,我敬她一丈的典型人物。

    “我知道,我听、听说过您的事,我、我是——”晋璐安努力说地利索些,可一到本人跟前,昨晚练习了好多遍的词儿,就用不上去了。

    遗玉意外地闪了闪眼睛,因为对方竟然用了敬语,直觉她没有恶意,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不识相的人走到哪里都能碰见。

    “真要恭喜卢二小姐了。”

    遗玉扭过头,不出所料入眼一头金钗,佯作不解:“楚小姐,这是何喜之有?”

    楚晓丝抿唇笑了笑,扭头看看左右陪同的,答道:“夕儿下午没来参比,这书艺的木刻,想是卢小姐的囊中之物了,这样难道还不值当恭喜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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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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