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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零一章 我得想想

    “夕儿下午没来参比,这书艺的木刻,想是卢小姐的囊中之物了,这样难道还不值当恭喜吗?”

    楚晓丝是家中嫡长女,她父亲是先前国子监律学院的博士,两年前被调职去了中书省,忽然就走了官运,从五品连升三级,做了正四品上的中书侍郎,成了中书令房乔的直属下部,且颇受重视。

    这中书侍郎一位,一直是叫众官眼馋的,常被看做是继任中书令一职的候补之位,同等品级的官员都要敬上三分。这便是曾被国子祭酒亲罚过禁足斥令的楚晓丝,当初被长孙娴一脚踹了当替罪羊,为什么隔了两年,反倒嚣张起来的原因。

    遗玉中午才向程小凤打听的,恍然大悟的同时,又觉得无奈,好像只要同房乔沾上边的,都没她什么好事。楚晓丝说这话,就是拐着弯地在暗示这回书艺比试,就算她赢了,那也是因为长孙夕没有来参比的缘故。

    四周的学生或坐或站,实则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遗玉心中郁闷,她最不喜便是被人当了猴戏看,偏偏有人自己喜欢闹腾,还总要拉了她一起。

    “楚小姐的话好没道理,长孙小姐不来参比,同旁人何干,又不是卢小姐不让她来的。”晋璐安也就是同遗玉说话是有点儿结巴,同旁人争起理来,从不磕绊。

    楚晓丝没料着会有外人插嘴,扭头看着晋璐安,认出是自院晋博士的孙女,眼里闪过蔑色,哼了一声,道:

    “我同卢小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

    她爹当真只是当了个中书侍郎么,这都快赶上公主的脾气了,遗玉暗笑,瞅一眼鼻孔向上的楚晓丝,扭头对那圆脸小姑娘道:

    “还没问这位小姐贵姓。”

    晋璐安正想着怎么把楚晓丝的话堵了回去,被遗玉一问,回头就又红了脸,伸手拉了拉衣襟,道:

    “我、我姓晋,名璐安,这、这个璐,这个安。”

    遗玉瞧她呆乎乎地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竟是把闺名都告诉了她,便抽出笔筒里的湿毛笔,就抽了一张白纸,弯下腰用水渍写了三个字,

    “是这样吗?”

    略浑的水在纸上晕开,刚巧泛成了她的名字,晋璐安盯着纸上那三个水字,愣了两下,随即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指着纸上干着急,却是说不出话来。

    楚晓丝就这么被两人晾在一边,好不尴尬,但她还没笨到会正面同遗玉叫板的程度,见两人不理她,便扭过头,一脸可惜地对旁人道:

    “夕儿本是期待今日能同卢小姐一比,到头还是没能比成,唉,看来要拿这艺比的木刻,还是要靠运气的。”

    大家耳朵都不聋,能坐到这里参加五院艺比的更是国子监里排前的聪明人,哪个听不出她一回二回的话里藏话,可长孙夕在国子监的影响,非同一般之大,在场近五十个人里,有一半还多都是她的拥护者,闻言是一味地点头附和,有个别甚至明目张胆地冲遗玉撇嘴,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只是笑笑便不吭声。

    原本戏做到这里就够了,可楚晓丝话毕,又非要转身再问上遗玉一句,“卢小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遗玉这回可是赶在了晋璐安前面开口,抬头看着楚晓丝,笑吟吟地道,“我若没听错话,你这是在帮长孙小姐抱屈吗?”

    “啊?”

    “运气太过飘渺,我们暂不说它,”遗玉环扫众人,面露肃色,“我只知道,若是长孙小姐当真重视这场艺比,那就不会缺席,不管她是病了也好,有急事也好,事实不是谁胜谁负,而是我来比了,她没有。”

    寥寥几句,便让众人思索起来,比起楚晓丝的明嘲暗喻,遗玉直指了没有到场的长孙夕,可是没有一个字是在说长孙夕不好,就像遗玉所讲的那样,她只说了“事实”。

    “就是嘛,明明没来参比,还好意思说的跟让了人家似的......”

    席间有人嘀咕了一句,很快便被同伴制住声,可多数人心里那位完美无缺的长孙小姐却已经裂开了一条小缝。

    楚晓丝到底还是有脑子的,环顾四周,又耳尖地听到几句闲话,就知道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脑子一转,便佯作冲遗玉亲切地笑道:

    “好啦,算我多嘴,不过说实在的,卢小姐的新字写的虽好,可是夕儿更是博众家之长,你也别嫌我口直,我自己是觉得,卢小姐的字有点浅了,是要略逊一筹。”

    暗损不成,就变成明贬,她话音方落,众人就见遗玉两根手指捏起了那张写了水字的白纸,递到楚晓丝面前,摇头一笑,意味深长道:

    “什么时候楚小姐能做到这个,再来置评别人的字吧。”

    楚晓丝迟疑地接过那张白纸,都觉得那沾了灰色水痕的三个字除了好看些,实在没别的异处,可她好歹在书学院待了三年,看不出端倪,又怎好张口去问,只能收了心思,随便应了遗玉两句,就拿着纸张回了座位。

    众人见热闹没了,便自动散开,同晋璐安相熟的几个小姑娘一下子就把遗玉给围住了,起先对着她还有点儿腼腆,等发现她好脾气后,才都叽叽喳喳地说开,遗玉一个个认了人,才知道这几个都是不同院的女学生,且都是去年新入学的。

    晋璐安被好友挤到一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扭过头,望着那边还捧着一张纸看的楚晓丝,脸上露出不屑:

    国子监特殊的制纸,岂是哪个都能用稀水在上面写字不晕花的,随手为之便成,这得要多么老练又精确的笔力才行,别说是你楚晓丝了,就是那位长孙夕小姐,眼下也未必能够做到。

    ***

    “书艺比试,最优者——书学院,卢遗玉。”

    “啊!赢了赢了!咱们院里赢了!”

    “哈哈,有一块木刻,就不用垫底了...”

    当听见东方佑站在楼阁上这么宣布时候,遗玉不害臊地说句,她是没有一丝儿的意外,非是自大到了目中无人,而是她同这群学生们相比,书法的意境上已经远远超了过去,没有什么可比性,反倒有种大人欺负小孩子的感觉。

    所以在书学院的学生一片欢呼声中往梅楼上走的遗玉,心里没多高兴,脸上便也没什么笑,只因论判席上有两个她现在不面对的人,一个是李泰无疑,一个则东方佑了。

    东方明珠死了,乍从姚一笛口中听见这个消息,她是半信半疑的,甚至多将它当成一个恶意的玩笑,而在确认之后,依旧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她和东方明珠算起来不过见了两三次,作为一个差点要同她共侍一夫的姑娘,遗玉本该对她印象深刻,可实则连她模样都不记得了。

    走上最后一层楼梯,遗玉就站在楼梯口处,待众人回过头,才行一并行了个简礼,在一片夸赞声中,晋启德很是高兴地冲她点了点头,便又转身继续同身律学院的博士絮叨。

    遗玉没有避开李泰投来的目光,同他对视了一眼,两双眼睛里都是平静,她略朝他躬了一下腰,便朝着栏杆边一脸浅笑的东方佑走过去。

    “题目答的很好,字也好。”

    遗玉是第三次从他手里接过那块漆金的木刻,尽量不去想东方明珠的事,谦虚地同他道谢后,便照着规矩站在楼上接受了一番“瞩目”,看着楼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听着嘈杂的人语声,这么闹腾,就是有人骂上两句,想也分辨不出来,遗玉走神想着,忽听见一嗓子大喊,寻见竹楼上可劲儿冲她招手的程小凤,脸上不由露了笑,再看手里的木刻牌子,这才有了高兴的感觉——

    她攒够三块了!

    笑眯眯地冲楼底下晋璐安那几个小姑娘站的地方挥了挥金晃晃的木刻,遗玉便冲论判席上几位道别,打算揣着东西走人,却被叫住:

    “卢小姐,”虞世南手里还拿着遗玉那四张卷子,捋着胡子,和蔼可亲地坐在那里,抬头看着她,“触笔圆润,字盈体满,老夫对你这种字体很有兴趣,若是可以,待会儿不妨一同去茶社坐坐。”

    边上几人一讶,晋启德第一个反应过来,虞世南今昔的身份地位,说对遗玉的字有兴趣,那就再没第二种解释了,他便眨着眼睛暗示遗玉赶紧点头,哪知小丫头冲她抿嘴笑了笑,便在一片惊愕中,歉然道:

    “虞先生谬赞了,学生尚有许多不足之处,需得更加勤学苦练才是,同您老一起用茶,实不敢当。”

    李泰看着她拒绝了虞世南的邀请,起先是蹙眉,这本该是个好机会,这般放弃未免可惜,但一瞧见她眼中隐约透出的坚持,眉心又平整下来。

    “呵呵,不错,你这孩子不错。”虞世南被遗玉变相地拒绝,反笑了起来,挥挥手示意她下去,就又低头去看那几张字,似是昏花的老眼里头,藏着点点的可惜,就不知是为谁了。

    遗玉刚刚下楼,便被李泰随行的那个太监叫住:

    “卢小姐,王爷让您先到前门去坐马车,等他一道回去。”

    “这位公公,麻烦你帮我将原话转给王爷,”遗玉将木刻小心塞进袖袋里头,拍了拍,“我这几日有事要想想明白,先回镇上去了,劳他想办法将后面那几项艺比的名额都消了去,多谢。”

    (晚了晚了,今天暴热,空调好像吹得都是暖风,囧)

第一零二章 病了

    又宣布了最差,艺比结束后,李泰同虞世南一起下了楼,虞世南年纪大了,先乘了步撵离开,随行的太监才将遗玉的话原封不动地给李泰学了一遍。

    李泰听后并没有多问,撩起衣摆上了马车,才开始寻思起来,道是昨天遗玉还好好的,这又是在闹什么别扭,上午在天霭阁时他便觉得她不对劲,后来不声不响地跑了,眼下又开始躲他,说是有事情要想个明白,这事显然同他有关,稍一思考,他便猜到,许是东方明珠的死讯,她已听闻。

    上午她找到天霭阁说有事和他讲,应该就是这件。想到这点,李泰并不怎么意外,他知晓她而今待嫁在镇上,京里只有程小凤一个朋友,虽不够聪明可也不会挑了这个时候主动提起东方明珠的死讯,因这当中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他原本打算挑了合适的时候再同她讲,谁想她会自作主张地跑来参加五院艺比,听到风声也是难免。

    这么一来,压根没往自己身上寻根究底的魏王爷,因为遗玉时常会犯“心软”的毛病,就将她今天的反常归到了东方明珠一事上,以为给她点儿时间把这件事想一想也是好的,若真是想不明白了,过后他帮她“想明白”就是。

    李泰不爱在心上压事,一桩是一桩,这便按下此事,也不急着去把人弄过来,因为待会儿去文学馆还有好些东西要看,就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

    再说遗玉一路沉思回了璞真园,一进园子脸上的沉闷就不见了踪影,脸上高高兴兴地回到后院去见了卢氏他们,把今天的事大概说了一遍,又拿了那块木刻出来给他们看。

    卢氏起先还担心上午一场雨坏事,见到木刻就喜形于色,韩厉在一旁应景地夸着遗玉,溢美之词让遗玉都想脸红,可卢氏听的是美滋滋的,难得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瞅着韩厉听他说话,周夫人拿着木刻打量了一番,就被韩拾玉要走,说了几句酸话,就又将木刻丢还了过来。

    遗玉将后面不再参比的事讲了,卢氏是怕她剩下几项不去行不通,可转念一想还有李泰在,便乐的让她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等吃了晚饭,遗玉面上应了卢氏的话回房去休息,掉头就又转到了书房,让陈曲在跟前研墨,铺了纸笔继续抄书。

    打初三那天宫中击鞠回来,李泰挨了责罚,想着他文学馆事物正是繁忙,没空抄书,她便仿了他字迹,一声不响地代他抄了道德经,毕竟要仿得像写的就不能快,七八日下来一天没有断过,这就剩下一遍还没有抄完。

    遗玉做事有时极认死理,不毕不休,尽管上午磕了下肩膀,还是坚持着把最后一遍抄完才罢,哪怕眼下正在气恼李泰,能帮他做事,心里还是别扭地感到开心。

    等到回了卧房,她才浑身虚脱地躺倒在床上,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衣裳都是几个侍女帮着换的,再醒过来时候,已是半夜。

    平彤正打着哈欠,听见身后一声低呼,扭头见遗玉直愣愣地坐起来,忙起身过去给她披上外衫,又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什么时辰了?”

    “三更了,您刚才是魇着了吧?”

    “......嗯。”

    床边案上点着纱灯,不太亮也能让平彤看见遗玉额头上的细汗,许是刚睡醒过来,又是梦醒的,眼里傻愣愣的,白嫩的脸颊上浮着红晕,嘴唇扁起来,却是平日鲜见的孩子气,让见惯她成熟懂事模样的平彤,心里不由生出些怜爱来,哄道:

    “梦最怕人瞧,奴婢在这守着,等您睡熟了再走,您就放心睡吧。”

    遗玉又“嗯”了一声,就由她扶着又躺回被窝,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的却全是刚才那个噩梦——

    梦里正是她同李泰成亲那天,轿子从龙泉镇出发,到了长安城门外就被拦下了,她掀开帘子一瞧,外头站了一大群人,多的她数不过来,一张张脸孔有新有旧,老的有靠山村的村长爷爷,还没流亡前的王氏母女,一口白牙的阿生,失踪不见的卢俊,乃至昨天才见过的那位晋小姐都出现,一个个凑过来问她的都是同一句话:

    你可是想好要嫁给他吗...你可是想好要嫁给他吗...你可是想好......

    一遍又一遍地询问,让她头蒙眼花,却不给她作答的机会,她好不容易喊出了一句“闭嘴”,这便惊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听见平彤远去的脚步声,遗玉方又睁开了眼睛,盯着头顶纱帐的眼里,尽是烦躁和不安,白日长孙夕披着李泰外衫冲她笑的画面,那晚上在青楼里她推门见到李泰和那个半裸的女人近身相贴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反复涌现,没有任何的解释,只有李泰那低沉的嗓音在耳边盘旋:

    为何总不信我,我许给你的事,可有做不到的?

    “你有...有过。”

    ***

    三月十四,遗玉昨天上午淋了一场雨,睡前还是好好的,可一觉醒来就发了病,还不是普通的风寒,卢氏被平卉慌慌张张地叫去时候,她人正蜷缩在两床被子里发哆嗦,口里迷迷糊糊地说着些胡话,叫她不会应声,卢氏拿手摸了摸她额头,触手一片滚烫,惊的赶紧差人去镇上请大夫。

    镇上的大夫颇有口碑,诊断之后,写了张方子还不忘宽慰卢氏他们两句,说是小姐身子骨好,只是发热,却没有热疾的征兆,不会有大碍。

    话是这么说的,但喂了汤药,一直到下午,人还是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着,任谁叫也听不见,热状一点没下去,还犯了咳嗽,又叫人去寻来大夫,这回却干脆检查不出什么端倪,卢氏发了一通脾气,就将人撵走,急到头了,又想起来闺女自己就是半个大夫,便让平彤平卉去书房翻了遗玉的瓶瓶罐罐出来,药是找着了,可红的绿的,丹丸粉末一大堆,就是不知哪个是治哪个的,急得卢氏差点把遗玉辛辛苦苦制出来的药物都摔了去。

    于是天渐黑下,卢氏一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给遗玉擦汗喂水,两只眼睛通红,周夫人站在一旁,皱眉道:

    “这样耗着不是办法,你差人进京去魏王府找人,最好是寻了太医过来。”

    “对、对,”卢氏慌忙点头,强打了精神喊来于通,简单叮嘱了他几句,便让他骑马速速往长安去请大夫。

    因为给遗玉赶车,于通去过几回王府,卢氏他们便没想着捎带什么信物之类,这节骨眼上,谁记得遗玉为了避嫌,每回到王府都是从侧门后门去,却不想就会因为这个,误了大事。

    ***

    于通快马到了长安,已经是黄昏时分,他翻身下了马,栓马都不及,一丢缰绳就大步朝着大门跑去。

    “站住!”

    王府门外是有侍卫把守的,四个人穿着轻甲手里都持着枪矛,看见一个男人疯疯张张地想要闯门,“唰唰”两声就把长枪斜伸出挡了路。

    前天府里遭了贼偷,库房全被撬开,一群护卫们虽没有挨罚,却更提心吊胆,卯足了劲儿地严查,就是别府养的耗子也不会让溜进府里去,就怕再有一回意外,等着他们的就是加倍的处罚。

    于通差点撞在枪口上,被逼地后退了两步,又迎上去,一脸焦急,“几位大哥,麻烦帮忙通传一声,小的有要事要寻王爷。”

    他一身布衫,口音又有点儿偏话,不像长安里头人,侍卫怎会让他通行,便板着脸挡在门口,就是不让他进去。

    自家小姐还在床上昏病着,于通急恼地话都说不规整,“小的是卢家的下人,是我们夫人差我来找王爷的,我们小姐病了,要找王爷请大夫去看。”

    侍卫将信将疑地瞅他一眼,“卢府?那你可是带了牌子?”

    “牌子?”于通迷糊地摸了摸身上,摇摇头,这侍卫是不知道此卢府非彼卢府,璞真园那么大点,可不像京里那间卢府有门牌。

    “没、没有,我出来的急了,没拿,”于通慌慌皱起了一张脸,眼见几个侍卫又板起面孔,忙道,“那、那麻烦叫一下李管事,小的叫于通,李管事认得我。”

    他人是没找错,怎巧阿生现在还在洛阳没有回来,侍卫去哪帮他喊人,于通实在是急到了头,便不管不顾地同他们推搡了起来,一边喊着“我要见王爷”,一边要往里头闯,延康坊是静,可也不是没人,来来往往的马车就有停下来看热闹的。

    几个侍卫眼瞅着围观的人变多,一时情急,便有个人下了狠手,一枪杆狠狠地敲在了他后颈上,没有任何防备的于通,就这么两眼一黑,晕倒过去。

    他昏过去没多久,可等再醒来,已是被关在了魏王府偏角小院的柴房里头。

    ***

    白天的御艺比试,去了许多人看,因为两人平手,下午又加了一场,比试完,李泰就回了文学馆。

    晚膳时,大书楼里静悄悄的,白日熙熙攘攘的一楼就掉了小猫三两只,还都在埋头做事,其他人都去食馆用膳。长孙夕拎着食盒迈着小步踩着楼梯,上到顶楼,有些微喘,抬头寻到不远处灯烛下模糊的人影,瞳光闪烁后又恢复平静,嘴角噙了笑走过去。

    “就知道你还没用膳。”

    李泰一早就听见脚步声,眼皮掀了掀,顿住笔,从左手换到右手,继续在卷册上勾画。

    一盏茶后,长案一侧的书卷被清理出来,摆上了几道小菜,李泰一手捧着书卷在看,一手拿了酒杯,长孙夕便端着酒壶盘膝坐在他面对,每见他杯子空了,就抬手斟上一些。

    两人静静无言,倒也无事,而窗角露出的那一块衣角,被风吹动了几下,便消失不见。

    (还是那句话,以后亲们看过了11点没更,就睡下)

第一零三章 韩厉恼火了

    深夜,白日还算热闹的龙泉镇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夜猫偶尔在墙头街角蹿过,南山脚下的璞真园,却无人入眠。

    折腾了一天,遗玉傍晚时候就昏睡过去,总算不再顶着沙哑的嗓子喋喋呓语,可也叫不醒,一整日就被灌两碗汤药,左右等不到京中来人,镇上的大夫算是被“扣”在了园子里头,有总比没有强。

    “宋大夫,你不是说没有热疾的征兆么,为什么都一天了,人还跟火里烤似的?”卢氏就弯着腰在床边待了一整日,这屋里的人除了床上躺着的遗玉,就属她脸色最难看,两只眼睛浮肿着,面色苍白地吓人,过上一会儿就要扭头问一次大夫。

    “呃、卢夫人莫急,”大夫就干立在一旁,想起方才外头被那男人叮嘱,便强作了镇定回道:“小姐这是急火攻心,才会高热不退,这热要发一发,一退下去就无碍了,”想一想,又补了一句,“没有性命之虞。”

    嘴上这么说着,这位大夫心里没多大底气,毕竟他白天信誓旦旦地开了方子,哪想人却病的更重了。是韩厉借着卢氏给遗玉身上擦汗叫了他出去仔细交待过,他这才每在卢氏询问时候,这样说给她些安慰,可他瞅一眼床上的人影,心里却是无奈地想着,烧不退,就由着这般发热下去,这位小姐的病就是熬过去了,怕也是要落下病根。

    韩厉就在外厅待着,在宽敞的客厅里来回走动,每听见屋里说话,便会顿住脚立上一会儿,脸上时紧时松,向来眼里除了自己和卢氏再没第三个人的他,出奇地察觉到,那小姑娘病成这样,他竟会跟着不好受了,要知道,那可是房乔的女儿,就是真出了事他心里也该是乐的,怎会不好受?

    活了大半辈子的韩厉很是肯定,这不是爱屋及乌,要“及”他一早就“及”了,就是一年前他还能用一副管他死活的态度去看待卢氏同房乔那几个孩子,但现在他心里紧巴巴的感觉又是什么?

    按了按不大舒服的心口,韩厉抬头见着侍女端了宵夜进来,扭头就叫韩拾玉送进屋去,又小声教她如何劝卢氏吃上一些,不想他自己这一整日也是空着肚子的。

    卢氏早饿过了头,一门心都在遗玉身上,哪有进食的感觉,但还是被哄着勉强吃了几口,见平彤又端了汤药过来,便搁了碗筷,扶起遗玉,拿着小汤匙,让平卉掰着她嘴巴,一勺一勺地往里面灌,看着遗玉全无知觉地靠在她怀里,褐黄色的汤药由着嘴角流下来,终是没能忍住,端着药碗就搂着遗玉低声哭了起来。

    “玉儿,你这是怎地了,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同娘说啊,哪个叫你总憋着,熬成这模样,你要是出了岔子,叫娘如何是好,玉儿、玉儿...是娘不好,娘这几日忙昏了头,就顾着给你收拾嫁妆,明知道你心里有事,却没放在心上......”

    韩厉在外头留意这里面动静,听卢氏哭的心酸,一掀帘子就走了进来,瞧一瞧一屋子人面色惨淡的模样,素来文雅的脸上,头回露出严肃,没去安慰卢氏,反把眉头一皱,沉声打断了她的哭声:

    “别哭了!这人没出事也要哭出事来。”

    卢氏怕是二十多年头一回听他厉害,愣了一下,哭声便止住,韩拾玉赶紧上前劝道,“是啊娘,您先别哭,咱们在想想办法,诶,不是派人去魏王府请太医了,估计人就在路上,马上就到了,咱们再等等。”

    “哼!”这一声可不是卢氏哼的,韩厉背着手走到床前,绷着脸道,“都三更过罢,城门早就关了,人要来早就该到,现在不来,还等什么,这人就是往京里跑了一趟回来才病的,还能是被哪个给欺负成了这样。”

    韩厉不想承认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压不住的恼火,这份恼火直接影响了他的理智,又在原地踱了几步,扭头定定地看了模样憔悴的卢氏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便做出了一个事后让他后悔也来不及的决定:

    “你快收拾下,给玉儿多穿几件,让人备车,我带你们去找个人。”

    ***

    昨天下了一场大雨,早晨很是凉爽,前几日的闷热一扫而空,清晨的空气好的让人呼吸的次数都变多。

    李泰昨晚同几个学者在文学馆待到半夜,晚上就宿在那里没有回府,早上在风伫阁换了身干净的常服,梳洗后就坐车往国子监去了,今天是十五,比的乐艺。

    他到场的时候,君子楼里已经坐满,论判席上除了虞世南还没来,其他几个正在说话,见他上来行了礼后,场面就冷清下来。

    昨天李泰帮遗玉把剩下几项的名额都给消了,话里话外透着不大高兴的样子,好像是不想遗玉在大婚前再“抛头露面”,这就叫本来还对遗玉拿了牌子就走人的做法不大满意的几个博士,都歇了兴师问罪的心思。

    长孙夕同样弃了两项,今天来了,专程到梅楼上跑了一趟,几个博士见她气色恹恹的,反过去安慰了她几句,心里却难免偷着乐,因为这乐艺乃是长孙夕的长项,她发挥不好的话,其他几院就有了机会,可他们想的是好,结果这乐艺的木刻,到底还是被长孙夕给摘去。

    她昨天没到场,但也从别处听说了遗玉弃比的事,比试罢一散场,就在君子楼外面恰巧遇上了李泰,又顺其自然地跟了上去,没有往前凑,而是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三步的距离,她清楚李泰不喜人近身的习惯,更加清楚只要不越过这个范围,他通常都会比较“容忍”。

    “卢小姐今天没来,可是出什么事?”

    两人就走在一群学生前面率先离席,路上没几个人,她问罢半晌,才见李泰摇了下头,算是回答。

    “没事就好,”长孙夕声音听着像是松了口气,随后又略带歉意地开口道,“我听人说了,因为我前天书艺比试缺席,卢小姐在艺比前同人起了争执,事因我而起,我心里过意不去,要不然这两天四哥寻个时间,代我请她出来,让我摆酒向她道个歉可好?”

    依旧是话音落下,过了半晌,李泰才摇了下头,长孙夕却有些郁郁地出声道:

    “我是真想同她道歉,我知道因为、因为我二哥的事,让卢小姐对我们一家心存芥蒂,我大姐上个月又带人跑到她及笄礼上捣乱,若是我早知道她会那么做,一定会拦着不叫她去的,说实话,人都不在了还来计较这些做什么,我很是欣赏卢小姐才学人品,一直想同她交好,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同你成亲,总同我们长孙家僵着也不是办法,”

    她咬了咬花瓣儿般的嘴唇,声音里带上祈求:

    “就算、就算是代我大姐向她赔罪,四哥帮我请了卢小姐出来,行吗?”

    “不必,”李泰总算是出了声,望了眼远处岔路上走远的学生们,“她不是心胸狭窄之人。”

    长孙夕又咬了下嘴唇,低头掩着眼中异色,轻声道,“我知道她不是,所以才想和她谈谈。”

    李泰像是没听见她声音,自顾往前走着,一路到了正门口都没再出声,长孙夕就安安静静地跟着,也没再提。

    ***

    魏王府遭窃之后,戒备一时大大提高,这府里人口不只几百,诸事繁杂,昨天有人闯门被丢到了柴房的事,过了一夜就被忘在脑后头,更别提有人在李泰面前提起了。

    于是遗玉那天早上病倒后,过去整整三日,李泰耐不住派了另一个管事孙学去龙泉镇上找人,当天中午孙学又一个人跑了回来,李泰这才迟迟听到信:

    “小的到璞真园去接人,可夫人小姐都不在府上,听那里的下人说,他们前天出门就没再回来。”

    前天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换句话说,就是说人没了。

    这个“惊喜”可是大发了,李泰已是觉出不对,手里的书也看不进了,放下问道,“上哪去了?”

    孙学回忆着早上在璞真园里,那园子里头的下人看他的眼神,又小心翼翼地瞄一眼李泰的脸色,恭声道:“回王爷的话,小的打听过,可那园子里的下人好像是听了主子交待,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他们出门办事,却没一个人说得准他们上哪去了。”

    李泰心中隐隐不安,站起身带动椅子“嘎吱”响了一声,孙学朝后小退了半步,提了口气,继续道:

    “不过,小的是把平彤姑娘带回来了,她就在院子外头候着,主子是不是要见一见。”

    “让她进来。”李泰看他退出去喊人,便又坐回了椅子上,左手在书卷上按了按,眼底显出疑色。

    离大婚还有半个月,没道理无缘无故地一家人出门两三天都不回来,不给下人们留信也罢,偏偏像是故意交待了不准透漏他们去向。

    “奴婢参见王爷。”

    闻声,李泰抬头直视向对面躬身行礼的侍女,没听出她声音里异样,冷声道:

    “说,出什么事了。”

第一零四章 好歹邻居一场

    “说,出什么事了。”

    “回王爷的话,”平彤十根手指叠在腹前绞着,低了头,在李泰的疑窦中,竟是直直跪了下去,“奴婢该死,没有照顾好小姐,请王爷责罚。”

    李泰心里咯噔一跳,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由凌厉起来,直压的她又弯了几分腰,“嗯?”

    平彤伏在地上,听他轻轻的一个鼻音,便生了惧意,想起这旧主的手段,只觉颈后汗毛倒竖,可脑子里一蹿过前天晚上遗玉被送走时候奄奄一息的模样,就不知哪里又来了勇气,哽着嗓子回道:

    “奴婢不敢隐瞒,十三那天下午小姐从京里回来,拿了木刻本是高高兴兴的,同夫人说话又吃了晚饭,晚上又写了好一会儿字,一沾床就睡着了。半夜时候她梦里吓一回,奴婢还没觉出不对,可第二天早起人就发起热来,还不住地说胡话,叫都叫不应,夫人慌忙叫请了镇上大夫去看,熬了汤药,哪知她喝了两服,到下午却更烧了几分,等到了晚上,也不说梦话了,是、是直接烧地晕了过去,大夫说小姐是淋了一场雨,再加上急火攻心,若是烧不退——”

    “嘎嘣”一声骨节搓动的脆响,打断了平彤哽咽的诉声,她僵着脖子抬头看了一眼,眼见李泰素来冷淡的脸上毫不掩饰的戾气,一手紧握成拳平放在案上,蓄着力道好像也是在忍着怒,就这么一眼,便让她刚刚压下的惧意又猛地返回身上。

    “出了这种事,不知道来京找人,要你们是死的吗?”

    他这一句,正问到重点,平彤硬提了一口气,涨着胆子再开口,磕磕巴巴的,眼泪却忍不住窜下来:

    “派、派人来找了,那天下午就派了人去京里找王爷,想请太医来看,可等到半夜都没人回来,小姐烧的跟个火人似的,连汤药都要掰了嘴喂,喂下去转头就又吐了,韩老爷看不过眼,便不让夫人等您了,直接裹了被子,备了马车把小姐带走,说、说是要去寻人。这、这都两天了,也没个信传回园子,还不知道小姐是不是安然无恙,奴婢...奴婢该死,前几日就看出来小姐精神不对头,那天晚上要能早瞧出她不对......”

    剩下就听平彤哭哭啼啼地在那诉着,俨然是真给吓坏了,她和平卉两姐妹也是因为遗玉,才没跟那秘宅里头的仆人一般,到头是要拿这条命去偿还李泰当初的恩,遇上遗玉之前,虽也是衣食无忧,但整日都要提心吊胆,自打被李泰送了她,便才能像个活人一般可哭可笑。

    遗玉对她们并非是装腔作势的好,她从不勉强她们,也从不拿她们泄气,换句话说就是把她们当成和她一样的人看,平彤眼明心澈,怎不知这样的主子是这世道上打着灯笼都寻不来的,便也一心去服侍,悉知她当日母散兄亡一人独活之事,久而久之,私底下简直是将她当成除了平卉这世上又一个亲人去瞧了。

    李泰听着平彤哭声,脸色愈发沉下,眼里闪着一丝慌乱,抿着唇不做声响,耐住性子也听不完她说话,“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再一次出声打断了她:

    “他们去了哪。”

    “...奴婢不知。”

    李泰朝前倾了倾身,寒了嗓音,“是不知,还是不说?”

    “奴婢怎敢隐瞒,他们前晚走的匆忙,韩老爷又没对夫人说明,奴婢当真不知。”平彤仰了头,哭花了脸。

    李泰心知她不敢瞒哄,加上人是韩厉带走的,便知寻人是难,脸色一阵阴晴之后,“嘭”地一声,一拳砸在了书案上,震的案上砚台笔架乱倒一片,墨汁洒在几卷红丝捆绑的书册上,是不知是毁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回去候着,一有消息就立刻来报,再出差错,你们两个就直接回洛阳去吧,”李泰对着平彤冷声说罢,便不再理,一掌拨开椅子,匆匆朝外走去。

    平彤看着摇晃几下便“哐当”一声倒在地上的红木花矮椅,伸手一摸脸上掺在一起的汗水和眼泪,长出了一口气。

    ***

    暂不提魏王府那边如何,且说三月十四那天夜里遗玉被韩厉从璞真园带走,又过一日,第三天,就在李泰刚刚听闻平彤口述这天上午,才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屋里流转着莫名的香草气味,遗玉眼皮挣扎几下,才勉强睁开一条细缝,外面阳光正好,屋里被帷帘遮掩,是昏昏暗暗的,也看不清楚细里,除却身下床板过于软和,她是不知自己此刻不在璞真园中。

    这人一醒,头晕乏力的感觉便回到身上,脑子混沌一片,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她楞是眯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屋顶将近一盏茶的工夫,才张了嘴,开口是连她自己都听不见的细弱声:

    “娘...”

    人的本能就是这般,在最难受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哪怕不知现状,她叫的只会是那个她最信任的人——这世上,怕也只有母亲,看不得她受半点累罪,一心一意地为她,不要求一丝回报。

    没人应声,遗玉又喊了一声“娘”,就听“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她连扭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听着脚步声走近,有人放了什么东西在一旁,又弯腰在床边,阴影遮挡住她视线,一只干爽柔软的手贴在她额头上,一股陌生的苦药味道扑面而来。

    “娘...”这第三个字,便是用尽了遗玉身上仅剩的力气,下一刻她就听见一声似惊还喜的低呼,紧接着就是哒哒哒,人跑出去的脚步声。

    “醒了、醒了,爹,卢姑娘醒了!”

    没过多久,外面就又传来紧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人的低语,遗玉试着扭头去看,没能成功,可一声熟悉的轻唤,还是叫她安了心。

    “玉儿,”卢氏有点激动在床边坐下,俯身去看遗玉的脸,虽没听见她回复,可却看到她眼睛睁开的一条小缝,顿时又喜地红了眼睛,伸手轻轻拨开她脸侧的发丝,颤声道:

    “醒了,可是醒了,好孩子,你可是把娘给吓坏了,怎么样,哪里还难受?”

    遗玉隐约看到她娘眼里闪着泪光,张嘴想要安慰,却发不出声音,正急地皱起眉头,一旁就有人待她出声:

    “呵呵,夫人稍安勿躁,她刚醒过来,几日未进水米,正在脱力当中,是说不成话的。”

    听见陌生男人的嗓音,遗玉更想扭头去看,可当真如他所讲,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更别提去看这人是谁了。

    “好、好,”卢氏应着声,扭头抹了两下眼泪,就又凑近了对遗玉道,顺着她额顶的头发捋了捋,“玉儿,你在这里躺着,娘去给你熬些稀粥喝,你要是难受就闭上眼睛睡觉,别害怕,已经无碍了,万事都有娘在。”

    又轻轻给她掖了被子,卢氏便起身小跑出了屋子,遗玉脑袋里渐渐有东西找回来,这便隐约记起,她是病了,然后一直在做噩梦,然后呢,她又掀眼皮看一看没了纱帐的床顶,确认这不是她家任何一处,正要再想,眼前便多了一张人脸,那满嘴卷曲纠结的黑胡子,差点把她又吓晕回去。

    “呵呵,刚醒过来,不要多想,你也让脑子清静清静,免得再起心火,要我再救你一次,还要再搭上一个人进去。”

    背光看不大清楚样貌,可遗玉就是觉得这男人给她的感觉似曾相识,眼里将露出疑惑,便听一下短促的笑声:

    “哈,小姑娘可是贵人多忘事,好歹咱们也做过一场近邻,这便不记得我了?”

    邻居?

    “好啦,你就再睡会儿吧。”

    一只药瓶被打开凑到遗玉面前,嗅到一股清淡的气味同时,身上的不适渐渐淡去,在失去知觉之前,方才一个惊醒,脑子里只来得及跃上一个人名——

    姚不治。

    ***

    五院艺比正酣,只是遗玉后来都没再露过脸,叫人不知情的人纷纷猜疑,当中不少像晋璐安这样有心的去打听了,最后得出个魏王不满将过门的王妃在婚前过多抛头露面的缘由,这倒是以讹传讹了。

    没了遗玉这个准王妃争锋,长孙夕俨然又成五院艺比中唯一的焦点,在她拿下算艺这第二块木刻时候,经过有心人的宣播,前阵子长孙娴在遗玉及笄礼上丢丑的风闻,竟是被压盖过去,人们提起长孙家的小姐,便只说这三小姐的好来,少有去提了大小姐的赖。

    就在长孙夕名声稳固向上,长孙娴的处境就让人唏嘘了,尽管两家人是近亲,可她做了那等有损门风的事,怎会没有教训,就在三月当头,高家又给高子健纳了两个妾室,长孙娴一听到风声,便跑回家去告状,但长孙无忌对这长女已是失望透顶,凭她做的事,怎好去高家说道,便警告了她一番,才派人将她送回去,毕竟只是纳了两个妾,又没有升平妻,也算是给长孙家颜面。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又有一事风起——贞观六年便由高士廉、房乔等人开始修订的《氏族志》,历时六年将毕,过往五姓七家重新列定排名,又不知会掀起何等风波。

第一零五章 谁倒霉

    韩厉带着卢氏母女离开了璞真园不知去向,李泰自平彤口中得了消息,便调了人手开始暗暗四处寻人,可都没有找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卢氏母女就好像那天夜里驾着马车离开龙泉镇,就凭空消失了一般,任李泰前后又加派了搜寻的好手前去寻找,也没能觅得半点踪迹。

    不得不说,有韩厉这样诡狡绝顶的人物在,当真不想让人寻到,就是李泰,一时也是没有办法。

    出了这样的事,李泰心情之糟不必多说,五院艺比最后两日,文学馆他下午是照去的,可大书楼里参编的众人哪个看不出来王爷这几日不对劲的,本是一张俊脸,奈何冷清十分,再板面孔来就更吓人了,没个胆子的都不敢往上凑,生怕被拿来开刀。

    “殿、殿下,”齐铮捧着一只卷册硬着脖子递了过去,“这贺州的一段,是不是写的有些偏了,我记得有册《通本要务》里面,说——”

    一双碧眼看来,那真真假假的颜色里藏着骇人的锐光,放佛再多说上一个字他便会在他身上剜个口子出来,只对视了一息,齐铮便又缩回了手去,强咽下到嘴里的疑问,苦着脸起身去楼下翻书了,走到楼梯口还在暗骂自己没出息,平日里一句话就能在李泰这里得了答案,偏偏他胆小,现在可好,这大书楼里书简万卷,他要何时才能翻到那册。

    他一边抱怨一边下楼,打眼瞧见一道红影跑上来,还没等他张嘴叫人,人就匆匆越过他往楼上去了,像是压根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

    “这程家的小姐,也没个形状,”他好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想起昨天这程小凤前天才来闹过一回,忽地就起了胆子,眼珠子一转,猫着腰扶着楼梯又溜了上去,再将近楼顶时候站住,竖着耳朵听起来。

    “敢问殿下可是已经知道,小玉不在镇上,是因为几日前得了重病被送走!”程小凤攥着拳头,两眼都是恼意,她是天生胆大,便不觉得李泰现在的样子有多可怕。

    遗玉半道上弃比,她也就没再去国子监观比,前天程夫人得了两匹好布料让她送去,她便跑到璞真园去找人玩,结果不必多说,人没寻着,下人又半句不肯多说,她就到文学馆来寻了李泰,可李泰是什么脾气,怎会同她多讲,只用一句“不知道”将人打发了。

    程小凤又等了两天,再去璞真园找时,那先前被禁在王府的于通被放了回去,就把里外同她说了一遍,程小凤对了时间,想起正是那天大雨后回去病的,又思及遗玉前后同她说的话,这就一头不顾地又跑来向李泰兴师问罪。

    “知道又如何。”李泰盯了她一眼,便又低头去在纸上勾画,若有人在旁边瞧,就能看清那好好的一卷书稿已被他涂抹地不成样子,可他表面这模样落在眼里,便完全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无异于一记呛药拍在她脸上。

    “你、你,”程小凤脸憋红,她两年前便有过一回这样的经历,卢智死了,遗玉不见踪影,没人知道她在年前那阵子发疯地四处去找人,生怕遗玉出了什么意外,她待遗玉至情至性,不光是因为她们知交,更是因为那是卢智死后她唯一可以寻以慰藉的人,只要有遗玉在,她就总也觉得,他还没有离开,他最疼爱的小妹还在这世上,他怎会就那么不清不白地死了。

    “都是因为你吧!那天早上我就觉得她就不对劲,下那么大的雨,她明明说下午不要我去学里了,等到中午又突然淋了一身湿跑过来找我,肩膀上肿了好大一块,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竟说些奇怪的话,你说,是不是你欺负她?”

    笔锋在纸上重重一顿,李泰又抬了头,碧幽幽的眼睛扫过去,缓声道,“她说什么?”

    “她混睡了一觉,起来就好端端地问起我,你啊、吴王啊,你们同长孙姐妹的事,问你们以前关系是不是很要好,”程小凤说着话,自己先是一愣,接着就一巴掌拍在头上,懊恼起来,“我真是的,明知她喜欢多想,干什么要答她,还说了你同长孙夕的事,这下可好了,肯定她就是这么被气病的,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不、不对,都是你不好!”

    刚拍了自己两下,她又拧直脖子质问道,“你说,那天上午你是不是欺负她了,是不是给她说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让她瞧见什么不高兴的了?”

    不得不说,直人也有直人的聪明处,一个个蒙了,总能有一个撞对的,单看李泰抿唇不答,程小凤就认定是他做了什么同长孙夕有关,又害了遗玉伤心的事,想起那天给她换衣服时候瞧见她肩膀上的红肿,脑子就炸开花,又捏着拳头怒气腾腾地向前冲了两步,俯身压低了嗓音,恨声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小玉同长孙家是什么关系,阿智、阿智就是他们家给害死的啊!长孙冲那个王八蛋死了,长孙娴是恨不得把小玉吃了,明的暗的朝死里欺负她,你不护着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惹她伤心,你是不是压根就不关心她,连她想什么怕什么,你都不知道是吧!”

    “嘣”地一声,李泰脑中似有什么断开,眯起眼睛移向窗外渐落的夕阳,程小凤的话是胡搅蛮缠,可最后一句却着实触动了他,自普沙罗城一别,时隔一年,他就是不想承认也掩盖不了这个事实——很多时候,他当真是不知道她现在想的是什么。

    明明大婚将至,他总算能将人真真正正地挂在名下,但她却朝着离他更远的方向去了,想要拉近她,然是有种使不上力的感觉。

    一通发泄,程小凤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瞧出李泰竟然在这个时候走神,两眼直直冒出红光来,脑子一热,早就管不住嘴了:

    “你既然不在意她,作何要娶她,我看她干脆这一走就再也不要回来!”

    “嘎嘣”一响,手中笔杆硬声而断,李泰身周气流一紧,转过头来看向程小凤,眼底的颜色从清澈变得混沌起来,仿佛当中有一道凶猛漩涡在盘转,将人胆魄都吸进去,绞的连渣都不剩,他是性格冷淡,可是刻进骨子里傲气,硬的不容任何比他弱小的人在他面前放肆,能容程小凤在这里叫嚷半晌已是特例了。

    程小凤被他盯住看了几息,方才涨红的脸色就变得刷白,张开嘴连发生都觉得喉咙窒息:“你、你,小玉她...”

    神色微变,想起程小凤同遗玉关系,李泰缓缓扭过头去,语调僵硬道:“下去。”

    说他不在意,若这世上能有一个人他不计得失地对待,那便只有她而已。可这样的感情,他自己清楚就好,不需要向任何不相干的人说明,他们喜欢误会,就让他们误会去。

    程小凤呼吸一顺畅,又要开口,被身后一声喊叫打断:

    “啊,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册,殿下您瞧,就是这《通本要务》里面说——咦,程小姐也在这里啊,刚巧,我正要找你说说,你们到泸州去的时候,寻来的那些文册,有的——算了,王爷正在忙,我们还是下去说吧,走走,下楼去说。”

    齐铮手里拿着一卷白册,不由分说地上前拉住程小凤,在她的挣扎中,顶着李泰冷飕飕的目光,把人给扯下楼去,等跑下二楼才停住脚步。

    “放、放开我,你做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程小凤一巴掌推开齐铮,又要上楼去。

    “唉、唉,”齐铮忙又将她扯住,苦着脸道,“还说什么那,没瞧见人都翻脸了,还敢说,程小姐啊,你胆子怎就恁大,没看出来殿下快要发火了吗?”

    “发火?他还有理生气了是吧,人就是他给气病的,就是他给弄没的,他、唔、唔...”

    齐铮哪会给她继续说下去,只怕楼上李泰听见一星半点儿回头连带他一起倒霉,上手就捂住了程小凤嘴巴,被她一肘击在胸口,痛地呲牙咧嘴可就是不松手,反用一只手扣住她手腕,一使劲儿就把人给搂住了。

    过了半晌,发现她没了动静,低头一瞧,就见这只比他低了半头的姑娘,仰头瞪着一双凤眼,杀气腾腾地模样,烧红了脸颊,发髻微乱,薄汗津津,却是个十分火辣的美人儿态,倒把他瞧的一呆,心头咕咚咚一阵乱跳,干咽了口水,手上的肤脂也软到了脑海里,拦在她腰上的手不由收紧,女儿香气入鼻,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这感受,手掌上的柔软就变成了刺痛。

    “啊呀!”慌忙松开怀里的姑娘,齐铮捧着被狠咬了一口的手掌后退一步撞在墙上,还没站稳,脚上一痛,就又是一声哀嚎,弯腰抱住了左腿。

    “哼!你这该死的登徒子,连本小姐的便宜也敢占,”程小凤压根没认出来这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两眼又色咪咪的男人是文学馆的学士,一手拎着他衣襟,硬生生将比自己高大的男人给揪了起来,拖着他就朝二楼排排书架角落走去,咬牙低声道:

    “活该你倒霉,我今天心情坏透了,正好拿你出气。”

    片刻之后,楼下正在赶稿的学生们就听见楼上隐隐传来的咣当响动,面面相觑,有心上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可一想到楼顶上坐镇的黑脸魏王,无一不是瞬间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又埋头各忙起各的。

第一零六章 双画惊现

    算上昏迷那两日,遗玉在床上整整趟了五天,才被允许下床走动,用某位大夫的话说,她这次起热,差点把脑子烧坏,若不小心静养,一样是会变成傻子。

    卢氏对这“傻子”俩字再是敏感不过,毕竟遗玉打娘胎出来当了四年的傻子才好转,这便寸步不离地看着她,每天除了喂她吃些流食,就是哄她睡觉,哄不下,就拿一只小瓶子出来,稍稍闻上一下,她就能睡地昏天黑地,再醒过来就是第二天早上。

    不大的小院子坐落在山脚下,方圆十里就这么孤零零的一家,到了夜里还能听见狼嚎,渗人的紧,可白天却是一派好春光,蓝天白云近在眼前,开满青黄的栅栏,木头架子上晒着几张动物皮子,一株老桑树下摆着一张简陋的石桌,上面搁的棋盘棱角磨的发黄,可棋盘两头的人,却是下的有趣。

    “不、不,别忙,我下错了,你别忙。”满嘴黑胡子的中年汉子一手抓住对面男人的手腕,不让人家落子,又捡起自己刚才已走过的棋子,重新在挑了地方落下。

    样貌文雅的中年男人默认了对方赖皮,等他悔棋,才落子,嘴上却不饶人:

    “棋品差,人品更差,你身上可有好处。”

    “嘴巴坏,心眼更坏,你比我好到哪去。”汉子笑眯眯地吹了吹胡子。

    “慢着走,小心台子。”

    听见这声音,两人同时扭头,就见卢氏搀扶着遗玉缓缓走出房门,一个当即丢了棋子,起身跑到墙角去拎了两张矮椅过来摆好,冲着卢氏笑呵呵道:

    “来、来,岚妹,你们坐这里。”

    卢氏还没吱声,韩厉先笑了起来,“又乱叫,岚娘是比你还要虚长一岁。”

    “是么,”汉子瞪大眼睛一指卢氏,“这可看不出来,我一直是当她三十出头呢。”

    卢氏被他变着法子夸了,自是高兴,不像小姑娘般扭捏,大大方方地扶着遗玉在凳子上坐下,指着棋盘,“如何,下一早上,谁赢啦?”

    “随便下下,小胜了两局而已,”汉子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韩厉扭头瞅一眼棋盘上胜负易见的局面,再看向汉子时候,脸上笑得愈发欢了,扭头对遗玉道:

    “头还晕吗?”

    “好多了,只是身上没力气。”遗玉张口,声音软软的,也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听出来,她这是同自己人说话的态度。

    也是,这一次若非是有韩厉在,许她真会被再烧成个傻子,再不知领情那她就白活了两世,侧目看一眼正端着一杯茶向卢氏大献殷勤的中年汉子,遗玉不得不暗自感慨,无论如何她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着这个失踪了许久的男人——姚晃。

    不光是她没想到,所有正在或者曾经千辛万苦地寻找姚晃治病解毒的人,怕也想不到这位臭名昭著的“不治神医”会在近京的小山村附近安家落户,俨然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猎户,瞧那木架上晾晒的皮子,剥洗的有模有样的。

    “大病初愈体乏是正常的,”韩厉扭头看一眼把卢氏逗的不住笑的姚晃,道,“放心,你姚叔医术了得,一定不会让你落得半点病根,姚兄?”

    “治病救人乃是医者之本,更何况我同她们母女缘分不浅,不必韩兄多说,我也会。”

    “那便有劳了。”

    “客气。”

    遗玉不是没注意到他们两个明枪暗箭,又对姚晃抱有太多疑问,比如当初他留下的那只黑色的木盒,比如为何要教她毒术,可她这几日着实不能太费脑筋思考,不然就会偏头痛,便只能靠着椅背仰头看着天上,放空了脑子如同这干净的天空,使劲儿吸了一口这山间的凉风,心肺都舒畅起来,自打从普沙罗城回到京城,是头一回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仿佛先前让她烦恼的一切都不存在。

    当然,这仅是“仿佛”。毕竟她不可能连她生了这一场恶病的原因都不记得,那一整日从头到尾的烧灼,让她醒来之后还心有余悸,然而在这样的时候,那个人却不在身边,明知他不好寻到这里,但心里的失望和苦涩,依然是藏得住。

    “是不是又头疼了?”卢氏见她皱眉,忙道,“要不还是上床去睡着,你这孩子,一醒就喜欢乱想,真不怕变成个傻子吗。”

    一声轻笑从旁传来,遗玉扭头就看见东边小灶房里钻出一名年轻的姑娘,穿着蓝花布条纹的裙子,手里端着一只陶碗走过来,样貌秀气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这便是姚晃那独女姚子期了。

    “夫人不必多忧,卢姑娘总在床上躺着也不妥,到外头透透气好的才快,”姚子期站到遗玉身边,卢氏想要去接药碗,被姚晃摆手拦了,就拿汤匙搅拌了几下药碗,便弯下腰就要去喂她。

    遗玉有些难为情,可她连抬手的力气都缺,怎么自己喝药,张了嘴一口一口含下,间或拿了姚晃的话,对姚子期缓声道:

    “好歹我们做过一场邻居,你还一直唤我姑娘姑娘的,让我也不好叫你子期了。”

    姚子期还是同三年前般脸嫩,微红了下脸,小声道:“我以为当初我爹那样对你们,你、你......”

    她说一半就讲不下去,遗玉却是知道她指的当年,姚不治被李泰派人去龙泉镇上抓捕解毒,借了他们家后院逃匿,还用迷药晕倒他们一家顶包的那件事,又侧目看一眼笑得没心没肺的姚晃,一边暗叹这样的爹怎能生出这样的女儿,一边轻声道:

    “这都是旧事,不提也罢,还像以前那样,我叫你子期,你唤我小玉可好?”

    “好,”姚子期小声答了一句,可眼里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她自小生在红庄,因为是族女,根本没有玩伴,后来又同姚晃流浪江湖,居无常处,别说是朋友,就连个能说话的同龄人都没有,眼见遗玉不计前嫌,怎会不喜欢。

    喝了药,又在院子里面坐了小半刻,药效上来,遗玉就开始犯困,卢氏扶了她回房去躺下,见她额头出了点薄汗,扭头想去绞帕子给她擦拭,却被遗玉轻轻扯住了衣角。

    “娘。”

    “怎么了?”卢氏弯下腰凑近。

    “咱们出来这几天,可是、可是送了信回园子去报平安?”他们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要是李泰寻过去找不到人怎么办,她虽气他怨他,心里堵着一口闷气,但是也不愿这样让他担心。

    卢氏脸色僵了一下,哪里不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就在床边坐下,伸手摸着她发顶,无奈道:

    “我听你韩伯说,外头好多人都在找姚大夫寻仇,他住在这里的事不能让外人发现了,若是我们贸贸然送信出去,泄露他的行踪,这样岂不是害了人家父女俩个,乖,你且安心养病,好利索了,咱们再回去。”

    那天晚上他们从璞真园离开,韩厉亲自赶的马车,就带了他们母女两个,神神秘秘地跑到这离京不远的小山林里来,姑且不论他是怎么知道姚晃住在这里,姚晃偷了红庄那卷锦绣毒卷,逃匿三年,一旦被人找到,后果必是不堪设想。

    遗玉想到这层,便只能按下心思,全心养病,想着赶紧好了才能回去,殊不知那头两人,卢氏和韩厉,因她这一场大病,已是各起了别的心思。

    “唉,”卢氏看着她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下,轻叹了一声,在床头坐了好久,才起身去拧帕子。

    ***

    五院艺比到最后一天,已是全白热化的情况,前面八项比试木刻,太学院一揽三块,四门两块,其他三院各得一块,就剩下最后一块木刻,一众参比的学生自然是满心争抢之意,要知道五院艺比上有个不成文的说法,这礼艺比试的木刻,才是九艺当中最大的头彩,从往以来,但凡是拿过这块木刻的人,无一不在后来的官场中混的如鱼得水的。

    只是今天的礼艺比试,题目一出来,未免让所有学生们都眼眶大跌——寻美酒一壶,酒既佳又不与众人重者为优。

    一干学生捏着写了题目的条子迷迷糊糊地离开了,论判席上几人议论起来,从美酒说到佳肴,最后竟是谈起了李泰接风宴上那种被人传有明目之效的蛇胆酒。

    虞世南和东方佑那天都去了,说起此酒,两人都是回味,竟在其他几人怀疑的目光中,肯定了那酒的明目效用,这下查济文可是坐不住了,他最好酒,今天这个题目也是他特别提议才在东方佑的首肯下通过的,不排除假公济私之嫌。

    “可惜可惜,老夫那天怎就犯了腿湿没能到场,可惜了那好酒哇,怕是错过那回,再没机会尝了。”

    几人都听出他这是有意向李泰讨酒喝又不好明说,但李泰这几天都沉着一张脸,坐一上午能说一句话就算多了,便几人没有不长眼色去帮他接话,严恒更是瞥着查济文,嗤笑了一声,还是晋启德好心开口:

    “听说魁星楼前阵子是卖了两坛,不知还有没有剩的。”

    “诶?果真?”

    “就是有你能舍得买吗,”严恒伸了一只手比了数,“六百两银子一坛。”

    “咳咳,”查济文呛了一下,嘴里的茶叶沫子喷出几滴,两眼一转,虽然疑惑这魏王宴上的酒魁星楼怎么在卖,但也知道这话不能问出口,可是他不说,不代表没人提。

    “魁星楼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但凡是能叫上名的,好像没有那群人弄不来的,”虞世南年纪大了,说话慢声慢调,可却没人不仔细听的,“说起这个,老夫前些日子在它那里订了两套碧溪纸,昨天去取,被人告知今晚有易卖会,几位有兴趣不妨去瞧瞧,没准能赶上些好东西。”

    时人爱诗爱酒爱美人,若不风流倜傥,反是下乘人物,魁星楼非是一般风月场所,从虞世南嘴里说出来并不稀奇,可这在场的有几个会有闲钱去消费,听他说了,只能迎合几声,便一笑而过。

    比试依旧是到黄昏结束,李泰没兴趣在这里多待,坐了半刻就告辞离去,在文学馆等待那群被派去找人的属下回报,可他哪里知道,等他傍晚再回来,竟会在胜负揭晓之时,听说这样的事——

    上午离开,一群自作聪明的学生打了主意到魁星楼上,听说晚上会有易卖,问得卖项中一种西域美酒,奈何楼主不在,管事不敢应承提前卖给他们,那群学生就在楼里等到大下午,想着能让楼主通个情面,再以高价竞得,怎料黄昏将至,酒没看见,却是在布置的奢华的大厅里头,看到了赫然被悬挂在明灯亮烛之下,被人围观鉴赏的两幅画作!

    一幅春江夜月图,江水连天,明月照人,一幅江月美人图,夜宴之上,美人依稀,不一样的两幅画,让人惊艳的不仅仅是那一样超绝的画技,惊愕的不仅仅是画题落款处的印记,更是那两首清新娟秀的小楷题在旁边,一诗一词,竟是同出一人手笔!

    奈何在两幅画上,都没有留下这题诗之人的名号,叫人无从循迹,但也这只是一开始,等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方有知情人惊声揭开众人疑窦:

    那幅春江夜月图,便是现今莱公杜若瑾两年前的学士宴上一举成名跻身画坛大家之作《春夜花月夜》,而那另一幅江月美人图,从那首朗朗上口的《叩君心》词调来看,却是魏王归京宴会上无人能有眼福赏得的那一幅画!

    如此一来,那字体清新娟秀的一诗一词便有了主人——非是魏王将娶之妃,卢家二小姐,卢遗玉无疑!

    “这、这是真是假,莫不是他们看花眼了吧?”

    听了眼前几个从魁星楼买了美酒被上来告知来处的学生你一言我一语的告诉,论判席上几人下意识便转头看向李泰,没能错过他脸上同样一闪而逝的异色,只觉得这脸黑了几日的魏王脸上,又多了一抹铁青。

    几人心疑,那魁星楼上展出的两幅画,肯定是准备卖的,杜若瑾那幅就罢,可是李泰那幅,连宴会上都不曾让众人瞧上一眼,怎会舍得拿出来卖!?

    李泰此时也是无心留下来供人猜疑,随手在桌上挑了那一壶西域美酒出来当做他的选择,这便向几人简言告辞,不等比试结束,就长身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站在学生当中,长孙夕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低下头,脸上渐渐露出了思索之意。

第一零七章 找着了

    “诸位客官,这两幅画乃是我们魁星楼机缘巧合之下所得,想必有眼力的客人已经看出它们来历,刘某便不在此多做解释,只是代了咱们魁星楼,给众位一句明白话,这两幅画乃是如假包换的真品。”

    醉酒笙歌的夜里,魁星楼尤为这东都会最华彩的一处,大厅当中座无虚席,待听当中高台上年迈的画师声落,便听在座一片高声低噪,议论迭起,不怪乎这群见惯了金银珠宝的人会对这两幅画稀罕,毕竟这作画的两人,一个是千金难买一画,一个更是千金难买一画,能够收藏上其一,那便是比修上一座大花园子更有面子,更别说现在还有那同出一人手笔的一诗一词做嚼头了。

    能到这魁星楼来寻欢作乐的,多的是不怕事的主,姑且不论魁星楼是怎么得了这两幅画的,而今它们出现在这里,有整座魁星楼做担保是真品,怎不叫人心动,这便有人沉不住气高声道:

    “这两幅画,可是今晚易卖会上的压轴之物?”

    “非也,今晚压轴另有他物。”

    “刘老头,你这是何意,吊足了我们胃口,又不卖!?”

    “贺大人莫急,这是提早拿出来让众人瞧上一瞧,也让诸位心里有个数,三日后,魁星楼将为这两幅画特办一场易卖,介时还请诸位客官来前来捧场。”

    话音一落,老画师便挥手示意侍女们小心翼翼地摘了那两幅画卷护送下去,自己则留在看台上安抚一群因为撤画而大呼不满的客人们。

    比起楼下热闹,三楼之上显然冷清异常,孤零零一只提篮雕花灯下的围栏旁,趴坐着一名橘衫女子,一手捏着膝上银盘中晶莹剔透的小红果入口,一手指着楼下吃吃笑着:

    “咯咯,二百两收来的画,等魏王和杜公子闻讯,后天有他们凑热闹,还不赚番个百倍,唔,算上那一粒三十贯钱的露容丹,小玉妹妹可当真是我的财神娘娘,这回就让我帮帮她,免得有些人还当她是绣花枕头瞧呢。”

    昏黄的香廊下似是只有她一人,这般说了,也不知是给谁听,只有身后半掩的门扉“吱呀”轻响了一声,就像是回应。

    ***

    李泰看着台上画被收起,便起身离开了魁星楼,并没找这楼主直接讨要,既然对方拿了画出来,便是有意引他后天前来竞卖,此时多说无益。

    马车出了东都会,在延康坊外兜了小半圈,就在魏王府临街的一条小巷子停下,有道黑影走到了车边,掀起帘子一角,对着里头李泰回报道:

    “主子,人已找到了,就在南坊西街一间名叫周来的客栈住着。”

    李泰很清楚沈剑堂眼下不会离京,至少不会在他大婚前离京,若是没能看上这个热闹,那人怕是死都合不上眼。

    他看向车外这迟迟找到沈剑堂踪迹的下属,瞧得对方自知办事不利,脸色发紧地退开,这才屈指在空心的车壁上敲击了两下,示意隐在暗处的子焰前去抓人,沈剑堂可是不是一般货色,能在高手如云的皇宫之中全身而退,叫他府里那群剑客去抓这么一条泥鳅,多半是会被他溜掉,再想找人就难了。

    马车又调转回魏王府,进到梳流阁,李泰便直接回了卧房,一人在室,方才在脸上露出倦色,解了外衫丢在一旁,平躺在床上,一手拧起眉心。

    一连几日都没好好睡觉,他本身就少眠,尤其是梦魇毒发的前期,一连几日不睡觉都不会觉得苦恼,可是这一刻,他却打从心里生出一种想要休息的欲望,很是迫切,迫切想要把她找回来,让她待在身边,哪怕只是闻着她身上的药草气味,什么都不做,那样至少他是舒服的,而不像现在这样,浑身上下都被一种厌烦的情绪包围着。

    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会发现,并非是任何一种他曾经鲜有的情绪,都是他现在喜欢体会的,比如说,忧心、苦恼,或者是自责。

    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坐起来,李泰拉松了胸前的衣襟,减少胸闷之感,坐在床头垂眉思索着,他们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想要的,不管是王妃的位置,还是那五院艺比的一块小牌子,他都可以实现她,为何她还是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郁郁成疾,难道信任他,就那么难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

    ***

    三月二十,五院艺比结束,可是国子监里的学生却没像往常那样谈论艺比上的事,只因最后一项礼艺比试上,几个学生的所见所闻传开,莱公和魏王的画同时出现在魁星楼里,卢家的二小姐一诗一词题上,这种八卦新闻,可正对了胃口,谁还会记得已经过去的艺比。

    京里的事,遗玉丝毫不知,她前天就能下床,可身体恢复的却异常缓慢,吃饭要人喂,走路要人扶,关键就是提不起力气,自觉身体的异样,她难免担忧着急起来,尤其是在卢氏和韩厉一副让她在这里安心静养的态度下。

    “娘,我看不如明日咱们就回镇上去吧,总在这里麻烦姚叔不妥,我自己就是药师,既然醒了过来,回去调养也是一样。”

    娘俩床头坐着,卢氏还没开口,走到门口的姚晃便笑出声,“小丫头倒是不谦虚,你知道什么是药师吗,也敢如此自称?”

    姚晃是不知遗玉这两年遭遇,他身为“闻名天下”的神医怪客,自然有他在这个领域的傲气在,就说是目中无人那也是应该的,语调中尽是取笑,遗玉听出来,也不尴尬,扭头看着他同韩厉一起走进来,轻声道:

    “不在害命,不在救人,介乎毒医之间,为一药而拟百方,便是药师了。”

    姚晃两眼“嗖”地一亮,两步蹿到床前,若没卢氏在旁盯着,怕是要直接去按了遗玉肩膀,“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不、不,你是不是看过一本书,那个、那个——”

    韩厉见他这副模样,目光闪了闪,道,“姚兄莫急,玉儿,你刚才所说那几句,是书上看来,还是听人讲的?”

    遗玉略一想,便坦然道,“是在一本书上瞧的。”

    魏王府有权有势,自她两年前对药学生了兴趣,李泰便想方设法从天南海北,给她寻来各种各样的药书,也便是那本旧书,让她头回生了往这条路上走的心思,若论经验,她比姚晃拍马不及,可若论理论,她却是自认不差的。

    “那书、那书,咳咳,”姚晃许是发现他兴奋过头,忙直起了快要弯到床边的腰板,嘴巴一扭,板正脸色,对遗玉道,“你且说说,那书是什么模样啊?”

    “是帛册,”遗玉仰头回忆道,“只有二十多页,很旧了,里头好像还有两张药方。”

    她余光是在留意姚晃神色,但见姚晃眼里越发忍不住的激动之色,心中一凌,哪怕知道现在不好多动脑子,也是这着情形转了个十几趟来回。

    “什么方子?”韩厉代替姚晃问出口,但见遗玉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帛册旧的很,药方名字都花了去,上头几种药材我那会儿又不认识,便没去记。”

    “那书呢?”姚晃紧接着问道。

    “不知道。”

    “不知道?”姚晃声音一提,弯腰逼近遗玉,满嘴黑胡子的面孔有些厉害了,“怎么不会不知道,你——”

    “娘,”遗玉缩了下脖子,埋进她娘肩窝,卢氏本就不耐他们问东问西的,眉毛一竖,一手隔开姚晃,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吓着她了。”

    韩厉瞅着趴在卢氏肩上轻抖的小脑袋,在后面勾了勾嘴角,眼里笑意一闪而过,这便一手扯了姚晃胳膊,又把他拎了回来,好言劝道:

    “姚兄若是紧要那书,不妨好好问她,都这把年纪,怎还吓唬起小孩子。”

    姚晃也是一时失控,很快就回过神,歉意地看看卢氏,便又成了那嬉皮笑脸模样,扭头斜眼对着韩厉道:

    “谁说我紧要那书了,我就是好奇,好奇不行吗,好了好了,我去厨房熬药,”他伸手胡乱摸了摸遗玉的脑袋,转身朝门外走去,“子期那丫头也不知回来没,都出去一早上了,买个盐需要这么久吗,别是又跑哪玩去了,唉,这孩子,越大越不听话。”

    听他唠叨远了,遗玉才从卢氏怀里探出头,打了个哈欠,倦倦道,“娘,我困了。”

    “那就睡下,”卢氏想起韩姚两人进门前她说的话,又补了句,“有事等会儿吃药再说。”

    “哦。”遗玉被扶着躺下,沾了枕头就闭上眼睛。

    “你在这看她一下,我去厨房瞧瞧。”卢氏轻声吩咐了韩厉,便提了裙子匆匆跟出去了,昨天她同韩厉去河边挑水,没少听这位姚大夫的“丰功伟绩”,这才知道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妙手仁心的好大夫,反是江湖上一号臭名昭著的人物,本来她还觉得无所谓,可想起当年他迷晕他们一家脱身,又是刚才那副吓人模样......就算她卢氏小人一回吧。

    “呵呵,”韩厉见卢氏衣角消失在门边,方在床头坐下,笑道,“小丫头原来没烧糊涂,”见遗玉闭着眼睛呼吸绵长,若不知情还当她是真睡着了,这便伸手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同时开口道:

    “还知道差个人出去送信,这是怕耽搁了时日,那小子不娶你不成?”

    遗玉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来,一脸郁闷地看着头顶那张笑脸,就见韩厉伸了一根修剪的干干净净的手指出来,对她眨了下眼睛:

    “我们就来打个赌可好?”

第一零八章 棒打鸳鸯

    姚子期骑着驴子从山外面买盐回来,已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姚晃念叨了她两句,就让她去厨房帮着卢氏做饭,自己则端着一碗汤药进了西间的小屋,韩厉坐在床边的小凳上,见他进来,便扭头唤着闭目浅眠的遗玉。

    “玉儿醒醒,先吃了药,躺一会儿再吃饭。”

    遗玉根本没睡着,便哼唧了一声,睁开眼睛让韩厉把扶她起来靠着床头坐好。

    “唉,瞧我这记性,竟忘记取药引,韩兄,你到外面去寻棵桑树给我摘一把叶子,洗洗送过来。”

    前几天喝药也没见他弄桑叶做药引,韩厉知他有意支开自己,却不揭穿,只是走到门口时候突然扭过头,冲着遗玉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便笑着走了,那一下就像是在提醒她什么一样。

    “风大,把门带上。”姚晃没在意他这小动作,见门一关,就把热气腾腾的药碗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拉了凳子紧挨着床边坐下。

    “小玉啊。”

    “姚叔,”遗玉轻轻应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往床里面缩了缩。

    “嗯,”尽管姚晃努力让自己表情显得和蔼一些,可是那一脸纠结的胡子却不帮忙,怎么都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小玉啊,姚叔当年教过你不少东西,就是没有奉茶磕头,你也算是我半个徒弟,当日我走的匆忙,这一别几年,转眼你就要嫁人了,日子过得真快,”他先是感慨了一番,话锋一转:

    “对了,我听你娘说,那你现在可是有本事,不光会捏药丸子,还会诊脉看病,这是后来拜了师父学的?”难怪他会这么猜,这个世道,不管是文是武,业者行当,若不拜师,那个会真心相授。

    “我同魏王在外巡游两年,遇上不少奇人异事,是同人学了几手,却没拜师。”在药理方面,若说是姚晃在相邻那一个月领了她进门,后来在大蟒山半年的时光,就全是萧蜓的倾囊相授,严格说起来,比起姚晃,萧蜓更像一个师父的样子,可就像姚晃所讲,没有奉茶磕头,她们并非师徒。

    “哦?都是什么人物,你说来看我听过没有?”

    遗玉哪里不知道他问东问西,目的就是在那本阐述了“药师”一词的帛册,并非是她不想如实相告,而是被蛇咬怕了,当年姚晃从她家后院遁走时候有意无意留下的那一只漆黑木盒,就让她在事后几次遭逢红庄绑架,那本帛册显然不是凡物,姚晃的本质又是同韩厉一样亦正亦邪的人物,眼下他又只字不提那只木盒的事情,谁能保证那本帛册会不会给她们母女和李泰带来麻烦,所以她是打定了主意,绝对不松口。

    “那几位不像您一样,他们名号并不响亮,想来说了您也不认识。”

    “那你就说给我听听,现在不认识,不表示以后没有机会认识,日后真在外头碰上了,我也好同他们交个朋友。”

    “嗯,有位姓黄的,有位姓胡的,还有位复姓欧阳的。”

    姚晃显然不大满意这个答案,他几乎是认定了遗玉所说那本帛册会在这几个人身上,“你说明白些,他们都有什么本事,有什么特征?”

    “哦,”遗玉看看门口,眼里略带上回忆之色,“那姓黄的大夫调得一手好丸药,尤其是一种叫什么九花玉露丸,很是补气益神,他腰上惯挂着一柄玉箫。那姓胡的郎中使得一手好针法,能通经理脉,他医术好,长得倒也算是神清骨秀。那姓欧阳的先生同姚叔你一样,擅长使毒......”

    姚晃听她说的有模有样,似是几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他左想右想都没能想起来曾经在哪里听说过他们,这便有些悻悻地摆手道:

    “好了,我知道了,若是有缘碰上,我再向他们讨教。”

    遗玉偷偷瞅他一眼,心里暗暗想着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没机会向这几个人讨教了。但见他耷拉着面孔,心里又过意不去,便唤了他一声,道:

    “我同殿下这次出去,路上是得了几样难得的好药材,等回家去了,就整理一部分送您。”

    姚晃回神,在她脸上扫了一遍,突然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上披散头发,手心柔软,眼神也柔软了下来,哈哈一笑,吹着胡子怪声道:“小丫头能有什么好东西,这天底下的药材,我想要而不得的,你怕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据说红庄有种息壤,可育百草,遗玉知道姚晃没说大话,可她更是没有说大话,大蟒山小山谷里的药材多是世间难寻,当初被李泰的人护送回来,放在魏王府,后来李泰归京,便拨了一些送去璞真园。她就想着回头挑些顶好的送来给姚晃,这便笑着不多解释,任他把她头发揉的有些乱了,取出小瓶在她鼻子下面凑了凑,才站起身。

    “你休息着,我去看看,药都要凉了,这摘个叶子是摘到山顶上了不成?”

    姚晃出了屋子,将房门掩好,遗玉磨磨蹭蹭地趟回了被窝,刚才多说了几句,就觉得脑袋发晕,困意袭来,隐约是听见院子外头有什么动静,可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殊不知等下醒来,是会有好大一个“惊喜”在等着她。

    ***

    野桑林离小院有几百步远,韩厉起先是慢条斯理地摘着叶子,可一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踏踏马蹄声,便飞快折了一枝,就使了轻功纵身往回跑,远远地就看见那篱笆小院外头,几匹高头大马立着,马上是几名身穿着黑衣的剑客,还有被簇在中间一袭绀青的人影,韩厉脸上露出意外之色,不是因为没有料到他们会来,而是因为没有料到他们来的如此之快。

    他是不知道,李泰一连几日找不到遗玉人影,就在璞真园外加派了人手守株待兔,姚子期被遗玉请去龙泉镇送信,一出现就被李泰的人盯了,这边快马赶去京城寻人,那头跟了姚子期的驴子晃悠悠地往山里走,沿途留下记号,半道上就被李泰快马追赶上了。

    且说姚晃从遗玉屋里出来,察觉到山林里来了外客,这便一头钻进了厨房,扯了正在切菜的姚子期就从后院跳走了,卢氏傻眼地看着两父女当着她的面跳了窗子逃走,片刻后又听见院外马蹄声,走到厨房门口往外一瞧,脸上顿时一阵复杂,直到那为首的年轻男人冷着一张脸孔冲她点了下头,而后翻身下马,大步走进院子,她才赶紧踩着步子迎了上去。

    “魏王殿下。”

    李泰抬手免了卢氏的礼,视线在她身上一沾而过,刚才在马背上已将这小院打量了个遍,这便直接看向院西那间掩闭的房门,一转身,径直走了过去。

    卢氏几步快过他,在门前伸手将人拦了,压低了声音道,“玉儿还在里头睡觉,王爷若是不嫌,可否过旁听我说几句。”

    李泰目光在卢氏和房门之间走过一遍,衡量之后,觉得人就在里面跑也跑不了,放下心,便对卢氏点了点头,走到篱笆边上那株树下,侧目看着不远不近立在院中的韩厉,抬手对院外的剑客们打了个手势,一群人便自觉骑着马后退分散,将这不大的小院子给包围了起来,

    “先请王爷见谅,”卢氏行了个礼,“事有紧急,那晚连夜带了小女出门寻医,没能留下口信,想必是让王爷好寻了几日。”

    李泰脸色不变,很是难得地开口道,“是本王疏忽,漏了那边消息,没能尽早赶去,让你们白受一场惊吓。”

    卢氏两手叠在围裙上,揪了一下,苦声道,“不怕王爷笑话,那确是一场惊吓了,那天玉儿烧了一整日,从早到晚,碎碎念着胡话,最后晕了过去,若是晚一点送过来,没准脑子都会被烧坏,再变做个傻子去,哦、您许还不知道,我这孩儿生下来后,一直长到四岁,都还是痴儿......”

    李泰本就因为遗玉疾病没能及时赶到恼着,听卢氏这么一说,便就沉下脸来,抿着嘴唇,看着那掩实的房门,倒没对卢氏后面的话不甚在意,遗玉幼年痴傻的事,他早就知晓。

    卢氏絮絮说了几句,抬眼看一下,发现李泰心不在焉,脸色一变,叹了一口闷气出来,“拐弯抹角的话,我到底是不怎么会说,这便同王爷直讲了罢。这回玉儿病成这样,养到现在都还没缓过劲儿来,我心里清楚,同您脱不了关系,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不打听,可我这当娘的,是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卢氏顿了一下,手指在围裙上拧了个花,眼眶不觉开始发红:

    “我这孩儿,自小命就不好,您是知道我家里事的,她那两个兄长,好歹幼时也享过一场福,只她一个,还在娘胎里就跟着我奔波逃亡,一落地就痴了四年,万幸她好了过来,但是先天不足,一直都生的瘦瘦小小的,我们在乡下,虽不叫她干农活,可她个头不及我腰时,就开始拿针线,随我学了女红,只为补贴家用。许是天可怜的,她过了痴年,竟是比寻常孩子都要聪慧许多,又是个贴心骨子的懂事,吃喝穿戴,从来都不开口讨要,每每我给几个零碎,都被她省下来给她大哥买了书瞧,她小时候学字,都要推了沙堆拿树枝写画,要不就是捡了她大哥用过的纸背,沾了稀水去写,逢年丰收,我买上几张麻纸给她,都要欢喜上好一阵子,知足的叫人心酸......我总也觉得,这般好的孩子,莫、莫不是投错了胎,才到我跟前来受苦的......”

    卢氏捂着嘴,眼泪串下来,撇过头低低呜咽了一阵,李泰听着听着,便从心底揪出一股酸涩来,背在身后的手也握成了拳头,远处韩厉若有所思地回味着妇人的话,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卢氏讲起孩子们儿时的事。

    随便抹了两下眼泪,不顾脸上狼狈,卢氏吸着气,继续道,“后来的事,您就清楚了,我们一家定居在龙泉镇,起先靠着小买卖营生,她二哥跟着大哥在国子监念书,她便同我一道,起早贪黑地做了赤爪串子到京城来卖,等日子好一点,她又被收进国子监,我们母子认了卢家,眼看着苦日子熬到了头,谁又想,这方是老天又要折磨她一回。”

    “先是我被人掳走,她祖父病逝,俊儿失踪,智儿又吃了官司,最后丢了性命,”卢氏声音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我心里清楚,这孩子最重情意,就是将我同她哥哥们当成命瞧,她一心都长在我们三个身上,比谁都离不了娘,我只要一想,我在南诏好吃好喝地过着时候,玉儿她却一个人在长安城里待着,她失了母亲,又没了相依为命的兄长,眼瞧着她大哥冤死在狱中,她、她那时才十二啊,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换做是我这妇人都挨不了,她一个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若是能让她少受一分罪,我恨不得刀刮了自己替她受着——”

    韩厉身躯微微一震,听卢氏说到伤心处,竟是恍然想通了些事情。

    “可她那会儿在南诏再见了我,却是把事情瞒着、藏着我,连声苦都不会向娘叫,只先想着不叫我伤心难过才好,你说,这世上哪还有这样的傻孩子,她当将别人的心捧着搂着,就当自己的心不是肉长的吗?”

    卢氏拔高了声音喝出最后一句,又低下头无声哭了起来,李泰静静等在一旁,胸中就如同擂鼓一般,一闷一震的,远比受伤流血更要难受,这种感觉促使他愈发急迫地想要看到她的人,将她死死地攥在手边才能心安。

    院子里的气氛很是沉闷,不知过了多久,卢氏低低的哭声渐渐停下来,她拿袖子蹭了蹭眼角,仰起头,以一个母亲的立场,一个母亲的固执,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紧紧地盯着他那双不同常人的眼睛,不觉得惧怕,反生出一股无人能比的勇气来,哪怕现在是皇帝站在她面前,也休想让她退让半步。

    李泰心觉她将要说的话很是重要,便也收整了面色,回望这妇人,就听她粗着暗哑的嗓子,声音堵塞,可听在耳朵里却异常的清晰:

    “玉儿是个多疑的孩子,有什么事都会憋在心里,怕别人担心,就谁都不讲,这个性子养成,怎么也难改掉。王爷您是个寡言少语的人,时间长了你们难免互生猜疑,一桩姻缘变作孽缘,再叫她这般病上几回,早晚是会丢了性命,依我看来,你们二人绝非良配。我知道玉儿心里还念着她大哥的事不肯放手,我会劝她的,若是王爷对她当真有一份情在——请您这就回去吧,只当没有找到她,只当她是逃了婚,只当这世上没有她这个人。”

第一零九章 嬉笑怒骂

    “请您这就回去吧,只当没有找到她,只当她是逃了婚,只当这世上没有她这个人。”

    阳光正晒的中午,卢氏说出这句话后,眼前的年轻人英俊的面孔瞬间变得阴冷,就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凉,换做别人早就惧了,可她不会,因为她现在是一个母亲。

    卢氏并没承受多久,便被韩厉走过来不着痕迹地护在身侧,这温文尔雅的中年人,脸上带着浅笑,似是半点不受李泰气势所压。

    李泰同他对视一眼,越过他依旧看着卢氏,肃着一张脸,沉着嗓音开口:“本王给过她一次机会,让她选,没有第二次,没有。”

    他将“没有”两个字说的轻缓,可比任何语言都要来的认真,不夹一丝犹豫在其中,这便是最直接地拒绝了卢氏的请求,而卢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竟没有坚持己见,她声音里透着倦倦的无奈,摇头道:

    “当娘的都有一颗私心,我不愿看她现在伤心,更不愿看她日后受罪,但是她的事还要她自己做主,我只劝这一回,你不愿就算了,”她侧身指了指西屋,“去看看吧,这孩子就连让你多找几日都舍不得,偷偷摸摸叫人去送信,只怕你为她担心,你、你要明白她的好才是。”

    李泰身体一僵,下颔收起,细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迈步朝前方的小屋走去,待手触到门板,滞留了一瞬,而后果断地将其推开。

    卢氏看着门被从里面阖上,伸手接过从旁递来的汗巾,擦拭着脸上的湿漉,扭头对上韩厉落在她身上的眼神,那化不开的温柔,让她脸上发窘。

    “你看什么?”

    “岚娘,我今日才发现,我竟又做错一件事,你原谅我可好?”两年前他带卢氏离开长安的时候,疏忽了一点,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叫他爱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已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母亲。

    “我就是不原谅你,你一样会厚着脸皮留下。”

    卢氏朝厨房走去,韩厉在原地干愣着,忽然傻笑了一声,摸着鼻子跟了上去,卢氏走到窗边停下,探身往外看。

    “姚大夫刚才拉了子期跳窗子离开,你去找找?”

    “不用找了,有魏王在这里,他不会回来。”

    “咦?为何,难道魏王也要抓他?”

    “不是,这是一桩旧事,改日我再讲给你听。”

    ***

    墙上开了一扇窗子,背对着外面的阳光,把这屋子照明,既不昏暗,又不刺目,屋里很简陋,可桌椅板凳都擦得干干净净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清甜的苦药味,李泰背手阖上门,一眼看到床上那薄薄的一层人影,脚步都不由放的轻浅。

    立在床边,看着还在眠中的遗玉,李泰目光沉淀着,她乌黑细软的头发有些凌乱地铺在枕头上,饱满的脸颊扁了下去,圆润的下巴变得消尖,轻轻闭上的眼睛嵌在泛白的面孔上,一副病态,这模样委实不算好看,可他就这样盯着她,看了许久。

    直到看得胸口闷热起来,他方伸出手,缓缓落在她额头上,掌心有点冰凉,却也真实,他手掌顺着她发际的方向,贴着她的额头轻轻地向后抚去,一下,两下,等到第三下掠过她柔软的发顶,突然停了下来,将手收了回去,转过身背对,因他看见她略微颤动的眼皮,还有皱起的鼻子,是转醒的迹象。

    遗玉是被一股香气惹醒的,眼皮掀了好几次,才睁开来,在床上趟久了也会头疼,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又吸了两口气,那熟悉的味道直接传入脑中,叫她一下子就醒了神,侧头就看见床边背对着自己的人影,虽没有见过这身绀青色的袍子,可是那修长的身形,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殿、殿下。”遗玉唤了一声,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便觉得眼睛变得酸涩了,可听见自己的声音,又懊恼起来,她嗓子本来就不好,这一病未愈,多了一层闷哑,活像是被掐住了嗓子的公鸡,更难听了。

    她暗暗自嘲了一下,见那背影不动,她便试着撑着身子坐起来,乏力的症状未退,浑身酸软,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便让她鼻尖上冒出几滴汗来。

    “我以为你要到下午才能找过来。”一想姚子期上午送信回去,他中午就出现在这里,遗玉就有种满足的感觉,这种满足直接让她略过了他没及时在病时赶去璞真园的事,毕竟这也不是他的错。

    “你以为?”

    李泰学了她半句话,蓦然转过身,双目对上她安静的面孔,飞快地捕捉着她脸上每一丝表情,或是欣悦的、或是意外的、或是温柔的,甚至是有一丝讨好的,但偏偏就没有一星半点的埋怨和不满,就如同在大蟒山她死里逃生后一般,他该庆幸这个女人容易知足的让人不敢想象吗?

    “你怎么了,”一连七八日没见,看出他不如自己这般高兴,遗玉不安地拉了拉被子,轻声解释道,“那天病的突然,这才没来得及寻到你就离开,没想到韩厉会带着我来找姚不治,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没事?”李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病恹恹的模样,俯下身,在她疑惑的眼神中,伸手捏住她消尖的下巴,力道大的让她低呼出声。

    “淋了一场雨就病成这样,你是何时变得这般弱不禁风。”

    遗玉不是没有听李泰说过难听话,但那次数微乎其微的少,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他这陌生的态度让她生了狐疑,忍住下巴上的疼痛,又问了一遍:

    “你怎么了,是不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李泰脸色沉下,冷声道,“你还是先管好自己,除了给本王添乱,你如今还会做什么?”

    遗玉听着他的冷言冷语,有一瞬间喘不上气的感觉,“我、我...对不起,”她垂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明明难受的紧,还能轻易地开口向他道歉,也许是她潜意识觉得,的确是给他添了麻烦。

    李泰手指松了松,拇指摩擦着她被掐红的下巴,嗓音依旧听不出什么人气儿,说出的话,却让遗玉一颗心仿若坠入冰窖一般:

    “本王娶你为妃,应了你生辰时候那一半承诺,但是你若成了累赘,本王不介意反悔另一半,魏王府很大,不怕多住几个女人。”

    “说什么?”遗玉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他捏在自己下巴上的那只手腕,死死地握住,她两眼盯入他眼中,死死地盯着,若不这样,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发抖,然而恐惧已经蔓延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颤抖的声音已经泄露了她此时的恐惧。

    李泰静静地看着她,忽地在脸上露出一点冷嘲,毫不犹豫地开口打算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给她听清楚:

    “本王说,魏王府很大,不怕多——”

    “住口!”遗玉眼睛里凝着泪,一声沙哑的低吼,几乎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扑了过去,一手抓着李泰的手腕,一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向后撞倒在地面上,整个人跌坐在他身上,弯下腰,喘着粗气,眼泪一滴滴落在他额头上。

    “住口、住口!”

    李泰躺倒在冷硬的地面上,还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带着一些冷淡,也没人看见他虚扶在她腰侧的手掌,因为额头上一滴滴灼热的眼泪,一点点攥紧,手背上乍起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住口,”遗玉睁着通红的眼睛,颤声道,“不是你说的吗,让我相信你,说你承诺的都会做到,可是你又要食言了,你怎么可以这样?”

    李泰不费力气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它从他嘴上拿开,“可你信我了吗?”

    一句反问,却让遗玉的情绪陡然降落,眼神黯下,“对,是我不信你。”

    “为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缓缓露出一个比哭还要伤心的表情来:

    “你当真不清楚吗,你曾丢下过我两次,一次是在大蟒山的雾林外,你说过让我等你,说你很快就回来,可是我被带进毒林里,你却走了...一次是在普沙罗城,婆婆要你到平洲去做事,我说过要同你一起走,可你呢?你不声不响地走了,就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你同我娘说,要让我选,可是你问过我吗,你知道我不想同你分开吗,李泰,你怎么可以这样!”

    她说到激动处,直呼了他的名字,又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纤细的拳头一下下捶在他胸口上,眼睛被泪蒙花,看不见他复杂的神色。

    “为何以前不说?”

    “你觉得我能说什么,说我不信你,好给你借口,让你再叫我选一回,好让你随时都有可能把我丢下?!”

    遗玉哑声吼罢,胸前一阵剧烈的起伏之后,用完了最后一点力气,眼前一花,软软地伏倒在李泰身上,轻声啜泣起来,委屈、痛苦、惧怕,所有负面的情绪一股脑地袭来,将她挤压地喘不过气,她甚至有种错觉,下一刻就会窒息,可这到底只是错觉,来不及过多品味那些负面的情绪,她整个人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密密地拢住,耳边扑来温温热热的气息,一如她记忆里,低沉、冷清,且有着别样温柔的声音:

    “很好,若是我再做了让你不安的事,就像刚才那样,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我允许你不相信,但你必须要让我知道。”

    (最近老板无人道,果子更新过晚,亲们见谅)

第一一零章 说实话没那么难

    “很好,若是我再做了让你不安的事,就像刚才那样,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我允许你不相信,但你必须要让我知道。”

    本是兀自沉浸在痛彻心扉的氛围中,听见李泰话音落下,遗玉的哭泣声在短暂的持续后,戛然而止,任凭李泰将四肢无力的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将被子拉到她胸口,而后转身去屋角的盆架处取手巾。

    直到冰凉的布面碰到她脸颊,遗玉方才回过神来,将李泰最后的话,简单琢磨了一下,哭的发红发皱的小脸上头,各种表情轮番交替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上:

    “你、你故意激我?”

    李泰不语,算是默认,先将她脸上的黏糊都擦干净后,将帕子丢在床头的小桌上,侧身坐在床边,拿了她的手臂捏在腕上探视了一番她脉细,随后一手探入她背后,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将她颠倒了个位置,半身都趴在了他的腿上。

    遗玉方才哭过一场,浑身乏力,还未搞清楚状况,就觉得肩膀一凉,松松垮垮穿在身上的里衣,就这么被剥了一半下来,露出大片的肩膀,右肩上手指的碰触,让她脸上一热,下意识去挣扎,可没动两下,后脑便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

    “趴好。”

    李泰盯着她右肩上手掌大小的一块未褪色的乌青,想起这应是那天下雨时候在天霭阁碰的,脸色微微发青,绷着唇从怀中取了昨晚派人进宫讨要来的一只小银盒打开,挖出一些乳白色的膏体,在掌心揉化了,运出内力,贴在她肩上,缓缓揉开,渐渐加了力气,没听她叫唤,便知道已是不疼了,可他终究是不乐意见她身上再多出别的痕迹,视线一移,落在她颈侧若隐若现的三道疤痕上。

    “会给人做垫背的人,一种叫傻子,一种叫蠢货。”

    “啊?”他手掌热乎乎的,力道又让人舒服,遗玉正在揣摩他最后那段话,听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一时间还真没明白过来被他拐着弯骂了,但是他手上的动作,却让她记起来一些不大美好的画面,那天下雨,长孙夕披着一件月白的外衫坐在房里,李泰毫不避嫌地穿着中衣同她喝茶......

    只这么一想,酸气便不住的往外冒,她吸了吸鼻水,待要忍下去,又听他声音:

    “刚才说的明白了吗?”

    遗玉不知如何回答,她怕她理解的,不是李泰想要表达的那个意思。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李泰没听她吭声,理顺她脑后翘起的头发,缓声道,“我不是总能猜透你的心思,不要胡思乱想,如果你不安,就实话告诉我。”

    都言当局者迷,卢氏的话,算是一语道破了李泰和遗玉之间的矛盾所在,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多虑多疑,若是不能坦诚相对,就算他们日后不会互生猜疑,难免会郁结在心,李泰生性冷淡,不会为情多扰,可遗玉却重情重性,一个不好,便会同眼下这样,心病至疾。

    只是卢氏后面请求李泰离开遗玉的话,他便只当是过耳风了,毕竟想要解决问题,方法多的是,他唯一连考虑都不会的,便是卢氏所说的那种。

    半晌没见她反应,李泰并不着急,总之他在踏进这屋门之前,就打定了主意,这回非叫她明白不可,若是还没听懂,他不介意再说一遍。他先前察觉两人距离却寻不到解决之法,眼下有了门道,又怎会轻易说休。

    “还不明白,我,”他声音顿住,只因察觉到她身体细小的颤抖,眼前是一颗黑乎乎的后脑勺,看不清表情,他手掌离开她肩背,将她衣衫拉上去,一个用力,便将人连同被子一起抱坐在他膝上,一手护在她背后,正要拉开一段距离看看她表情,却被她缩着脖子躲进了他肩窝里。

    “别动...”

    李泰没再动,脖子上湿湿热热的气息,还有软软地环在他背后的手臂,让他五官柔和下来,双臂在她背后环紧,代替身体乏力的她加深了这个拥抱,将她纤细的身子紧紧地嵌在他怀中,甚至顾不得会不会勒疼她,用言语表达感情,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合格的一天,但是他会在别的地方加倍地弥补。

    总有这样的一个人,你乍然一想来,不觉得深浓,可细细品味,便是她绵绵长长的好,当你发现的时候,便已是离不开了。

    卢氏端着水碗从厨房出来,看见立在西屋门口的韩厉,道是他在偷听屋里两个小辈说话,走过去瞪了他一眼,伸手在门板上敲了敲。

    “玉儿,醒了吗?”

    听见门外唤声,遗玉方才将眼泪在李泰襟口蹭了蹭,揪了揪他的腰带,没想李泰不但没松手,反而回了门外一句:

    “没醒。”

    卢氏推门的动作停住,扭头正瞧见韩厉冲她眨了眨眼睛,这便摇头失笑,对屋里人道:

    “那就再睡会儿吧。”

    ***

    这世间甜蜜之时凡几,恋人和好便是一种,遗玉被李泰结结实实地抱着,又听了他那般开导,只觉得这病是好了一大半,这几日都没这么精神过,呼吸全是他身上薰香的味道,温暖宜人,又安心的紧,不知就这么抱了多久,直到她打了个喷嚏,方才被他重新塞进了被窝里,放在床上。

    李泰刚给她捂好被子,便见到被角处探出一只白白细细的小手,摸索到他皱起的衣摆处轻轻捏住,露出半截藕臂,视线往上移,直对上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比起她哭闹之前,显然神气多了,他将她那只手握住,一并塞进了被子里,没再拿出来,这便叫她看着他的眼睛愈发亮了起来,脸颊也比起先前多了血色。

    “那天下雨,在天霭阁你负气离开,是何缘故。”李泰是个绝对的行动派,方才说罢,这就追究起了遗玉这一场心病的引发原由。

    遗玉晃了晃眼珠子,刚才答应他的好,可是真要开口,又觉得说出来显得小气了,正在犹豫,手便被他用力握了一下,不疼可却足够激起她的勇气,心念一转,干脆直勾勾地望着他,道: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那天我去天霭阁寻你,见你同长孙小姐共处一室,你是我未婚的夫婿,我看到别的女子披了你的衣衫,你又毫不避嫌地同她坐在一起,我们两个跌倒,虽然她是昏迷,可是你先去扶她,再来扶我,后又同她近身相触,我心里自然是难受的紧,不愿再瞧,这便躲了。”

    李泰先前被程小凤在大书楼找过一回,已想到当中有长孙夕的缘故,又听遗玉亲口说出,不知怎地就记起那日在品红楼中,被她推门看见一幕,她坐在马车上醉醺醺的苦涩模样,当时只因她那一句“爱恋”心悦,现在想来,她那时便是忍了一口气在。

    再看她此刻眼中难掩的恼意,因着沈剑堂早先曾说过那句“因爱生妒”,心情却是莫名地大好,可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他惯常不爱解释,而今又要同她解释,便垂下一双湖眼,思索起来。

    遗玉见他沉默,抬了抬眉梢,不悦地轻哼了一声,道:“长孙小姐有意于你,你当真不知吗?非是我度君子之腹,她三番两次借你挑衅与我,那天在天霭阁,她半真半假,故意同你暧昧做给我瞧,便是打的离间的主意,我都看了出来,你却被她迷了去,反配合她走戏。”

    话一说完,她自己就先觉出一丝微妙,看着李泰的眼神渐渐变化,片刻后,方才一脸古怪道:

    “你、你是?”

    “你认为,一个未婚的女子同一个将婚的男子传出流言,吃亏的会是哪边。”

    遗玉明白过来,当即一阵心惊肉跳,长孙夕人前同李泰保持距离,人后一心在她和李泰之间掺和,一开始倒也存了警惕之心,殊不知,李泰只是简单地配合了她两下,便叫她在自得之际放松了警戒,若是李泰足够狠心,再来个这么两回,便能将这绝色美人推入万丈深渊里去,李泰有心皇位,又了娶她,已是同长孙家站在对立面,如此狠狠地一耳光抽在长孙家脸上,反而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遗玉先前的酸醋早就不翼而飞,在这时候,竟然可笑地对长孙夕生出些同情心来。

    李泰不知想到什么,侧目望向窗栏,眼里那丝温柔渐渐转为冷漠,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在对遗玉说:

    “世人相交逃不开利用,区别在于,有人明白什么时候该利用什么谁,而有人连这两个字的危险都不知。”

    遗玉看着他这陌生又熟悉的脸庞,不由想起那天雨里姚一笛的话,她一直都知道,李泰绝对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个人冷血、无情、狠心,也许姚一笛说准了李泰的九成,也许她只是见识过李泰的一成,可是对她来说,这一成和那九成都是李泰的,这就够了。

    “你不是曾同长孙他们交好吗?”许是李泰先前的话安了她的心,既然问了,她就索性一次问个够。

    “交好,”李泰扭过头,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这两个字的含义,“谁同你说,我和他们交好。”

    遗玉没敢把程小凤供出来,扁着嘴巴道,“长孙三小姐的棋艺不是你教的吗?”

    李泰看她一眼,“那时我把你们母女从蜀中带回关内,身中梦魇,便在杏园休养,无聊之时,难免会找事来打发时间。”

    遗玉听他字字句句轻描淡写,当是真的对长孙夕没有一点旧情,私心之下,自然是一片畅快的,便有闲情同他打趣:

    “那你当初在秘宅教我下棋射箭,也是打发时间喽。”

    “不是,”李泰直接否认,面色如常地回忆起那段日子,低头去看她,“说来的确奇怪,我向来不喜人近身,偏偏乐于同你亲近。”

    遗玉反被他说的躁红了耳根,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让她觉得自己至于他是与众不同的,心里甜丝丝的,“唔”了一声,胆子一大,便脱口而出:“我也不喜欢你同别人亲近,你莫要再同长孙小姐那般,好吗?”

    “嗯。”

    话说出来她就后悔,李泰是什么人,她清楚极了,这么一个有目的性的男人,叫他放弃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不大可能,哪知他会眼皮都不眨就答应了,遗玉心里来回流窜着异样的滋味,这时才对李泰那些说要她安心的话有了初步的认识,胸口好像贴了一把火烙,感情上的坑坑巴巴都给一下熨平了去。

    “说真的啊,不许反悔。”

    李泰见她脸上忍不住的笑意,虽还是一副病态,可气色却是大好,便摇头道,“不会。”

    这也没什么好反悔的,若是早知道她对这种事情如此反感,他一开始便不会做,如今惹她病了场,反是损失。

    遗玉高兴了一会儿,便收起笑容,将书艺比试那天在君子楼外见到姚一笛的事告诉了李泰,除去一些被那小子调戏的,还有说李泰坏话的内容,包括他说东方明珠的死因是在李泰,她都毫不避忌地讲了。

    李泰听后很是平静,只是看着遗玉的眼神有些犹豫在里面,被遗玉察觉,她同样迟疑了片刻,道:“我也只是同你一提,京里流言厉害,谁知日后是否会被诟病,咱们还是早些防备的好,不管如何,逝者已逝,你不想谈,那咱们就不说她。”

    她也不太想谈东方明珠这件事,心里总觉得是欠着那位小姐,毕竟她同李泰有一纸婚约在先,奈何人已逝去,只等婚事过罢,她每逢清明为她烧香祈祝,当是慰了这一缕香魂。

    “东方明珠没死。”

    “——啊?”遗玉错愕。

    “东方佑是红庄之人,并非本家,东方明珠实是族女同东方佑的独子私生,她出殡那天的尸体是为假塑,真的东方明珠已经被接回红庄去了。”

    因为太过吃惊,遗玉面色僵硬了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声音:

    “等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年前。”因为知道红庄族女的珍贵,所以他当初选妃的时候可以肯定,东方明珠不会嫁进魏王府。

    【新唐科普(不占字数):红庄的族女族男都是冠有姚姓的,但是族女比族男的地位高,而族女所出的女儿,才能叫族女,所以同样是族人同外人所出,姚一笙那个破相孩子,就不如东方明珠来的珍贵。这个等级就是(括号里面是孩子性别):族女+族男(女)>族女+外人(女)>族女+族男(男)=族女+外人(男)>族男+外人(女)>族男+外人(男))。总之在红庄,就是女的比男的地位高,老妈姓姚的比老爸姓姚的地位高,把上面的排列人物化,就是——红姑>东方明珠>姚一斋=李泰>姚一笙>姚一笛。呃,姚一笛和姚一笙是一个人,不过一笛是他在外面的一个身份,是族男和外人所出。唉,这个关系密密麻麻的,亲们自斟吧。】

第一一一章 顺其自然

    相对于东方佑是红庄的人来说,东方明珠没死这个消息,显然更让遗玉在意,因为它又一次透露出红庄等级分明的阶级制度。把李泰的话消化了一遍,她大概将事情整理出一些头绪。

    红庄这个神秘的势力,看起来离他们很遥远,她甚至弄不清楚它的存在到底是有什么意义,但是它又离他们很近,近到她从以前到现在,身边总会出现一些或明或暗的人物同红庄有关联,比如说,韩厉、姚晃、姚一笛,还有东方佑,已经被送走的东方明珠。

    她曾经接触过的,不管是红庄以毒制人、圈养药人的手段,还是韩厉、姚不治、姚一笙、姚一笛这样的人群,都让它蒙上一层邪恶的色彩,她没忘记,当年他们一家四口流离失所的原因之一,也是因为它的存在。

    曾经安王在红庄的扶持下进行的谋权让她觉得红庄旨在控制皇权,但仔细想来,又不像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它有时表现的太过超然,对,超然,从东方明珠一事上,这等级分明的阶级制度,分明是看不起外族人的表现,她没有忘记姚一笛在毒雾林中对她讲解李泰过往时候,提到他和沈剑堂被红庄带回去训练,那位红姑对他们这些杂血的态度——若非是因为某种族规,她甚至不愿意让他们进山。

    于是在她现在的意识中,它更像是一双眼睛,从各个角度,俯瞰着这天下苍生,俯瞰着权利的漩涡,比起掌控,它似乎更像是在推波助澜,是一个旁观者,偶尔又是一个参与者,也许、可能从没有要在这权利的争夺中做主角意思。

    遗玉为自己这个想法吃了一惊,她一脸认真地把这个分析说给了李泰听,两人之间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双能映出人影的碧眼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轻声问道:

    “也许是我多想了。”

    “有时候,你真的很聪明。”

    他甚少夸奖她,偶尔一回便能让她高兴上好几天,但是这一回她却不在状态,她干涩的嘴角蠕动了一阵,最后停留在一个怪异的角度上面,半点没有因为射中靶心而感到兴奋,如同吞了一颗酸甜的樱桃却卡在喉咙中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别想太多,”李泰松开同她交握的手掌,从被角中抽出来,端起小案上放着的那只药碗,掌心的暖意很快散尽,指缝里却还夹杂着一些,“顺其自然。”

    遗玉微微点了下头,又勉强牵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同他达成了某项共识。也许以后他们还会就此事讨论,但不是现在。

    “药凉了,”李泰看着药碗里沉淀出的些许褐黄色碎末,凑近闻了闻,“姚晃走了,药方你可知道?”

    既然人找到,就不可能让她继续待在这里养病,可是没有姚不治在,不知是否会延误她的恢复。

    “他没同我说过,”遗玉看着他弧度清晰的侧脸,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是沙哑,“我这是心病,刚才如今同你说开了,已无碍,等回去以后,自己配一副调气的方子就好。”

    李泰对她的药术还是很有些把握的,他归京时胸口的毒伤已然痊愈,刚又探了她的脉息,并无不妥之处。

    遗玉见他将药碗放在一旁,起身打算离开,忙出声道,“等等。”

    李泰回头,看见她眉眼间又露出的不安,折身回来,立在床边低着头,好让她看清楚自己的眼睛,“我去交待下,等马车到了,我们就回去。”

    “我——”遗玉心里郁闷,刚才坦白的勇气不知跑到哪里,到了嘴边又变得难以启齿,总会下意识地去担心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不高兴,会不会觉得她这是不信任。

    那层窗户纸一旦捅破,李泰不难发现她又在胡思乱想,她红着一双眼睛,没什么精神,就像是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让人不由就想凑近,摸摸她的脑袋,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俯下身,一手撑在她头顶,一手贴着她发际处,将她柔软又微翘的黑色软发向后轻轻抚去,就如同她还没醒时做的一样,这种简单又亲昵的动作很让他喜欢。

    直到她消瘦的脸颊上又渐渐泛起了晕红,看起来健康许多的时候,他才低下头,用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碰了碰,再离开,拉开一段距离看清她眼睛里的羞涩,这是让他尤为中意的一点,她总是很容易对两人之间的亲昵感到羞赧,但这个时候,她从不闪躲他的目光,这让他清晰地看见她瞳孔中倒映的人是谁。

    下一个吻,很是自然地落在她干涩的嘴唇上,尽管她来不及阖上的唇瓣给了他可趁之机,他却没有趁人之危的打算,而是极富耐性地轻轻摩擦,待她洒在他鼻翼上的呼吸有些顺畅了,才轻轻浅浅地在她下唇扫过,舌尖上多出一点甜涩的苦药味,提醒了他某些事。

    这便又在她唇上碰了碰才拉开距离,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问道,“要说什么?”

    许是这个吻给了遗玉勇气,她吸了吸气,小声道,“我以后尽量同你坦言,你莫再像方才那样激我,要是哪天你再来上一回,我大概是会直接背过气去。”

    现在回想起来他小半个时辰前说的话,胸口还隐隐作痛,哪怕知道他是故意说那些来激自己,也是一样难受。

    “尽量?”李泰掀了掀眼皮,站直身,垂下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见她耳朵隐约是有耷拉了下去,便想着不能同这女人太过计较,这才点了下头,算是勉强同意。

    知道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言出必行,遗玉一颗心又落回原处,弯起眼睛冲他笑了笑,并不期望他有什么回应,果然见他瞥了自己一眼,便往屋外走了。

    “呵呵...”见屋门关上,她又忍不住傻笑了两声,听到屋里回音,才不好意思抿住嘴唇,闷笑了一会儿,听见屋门响动,眼珠子一转移到进来的人影身上,咧开的嘴角突然僵住。

    “我可有说错——又哭又笑,两眼水泡,这赌你输了。”韩厉也不走近,背手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遗玉,“咱们的赌注算不算数?”

    “当然算了,愿赌服输,我可不像某些人那样没有信誉,”遗玉没有推诿,“等我病愈之后,你便将人带过来吧,不过事先说好,我可不保证一定能配出解药来。”

    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赌,就算是送韩厉一个人情。她倒是很好奇,韩厉说的那个中毒的朋友,会是什么人。

    “不急,还是等你大婚过后,你记住就好。”

    ***

    听说李泰要接遗玉回魏王府去几日好养病,卢氏自然反对,离大婚就剩十天半个月,怎好让他们两人待在一处,李泰的态度又很坚决,遗玉被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好在韩厉帮忙,一番巧言,才让卢氏同意遗玉在这节骨眼上去魏王府注上几日,毕竟婚前还有好多事要卢氏拿主意,遗玉就算在璞真园,她也不能分身两头照顾。

    李泰带着遗玉先行离开,卢氏和韩厉在小院待到傍晚也没见姚不治人影,留下一封书信并些银两,赶了李泰留下的马车回龙泉镇。

    遗玉被裹在一层被子躺在李泰腿上,盯着他手上书卷背侧又睡过去,摇摇晃晃出了山林,睡多了便会头晕,就叫李泰把她扶起来,撩了窗帘打算眺望一下,没留神正对上一张凑近的马脸,“啊”了一声,便又缩回李泰怀里。

    那马正好好地贴着车厢跑动,听见她叫,灰黑的耳尖抖了抖,扭头看她一眼,下一刻便满是恶意地冲她呲开一口森森白牙,直把遗玉看傻了眼。

    “这是翻羽吗?”她仰头向正在翻页的李泰求证,见他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便没再打扰他看书,下巴一挪搁在他厚实的肩上,正对上那张马脸,露出个和蔼的表情,想要表达出善意来。

    翻羽并不领情,头一扭便自顾自地小跑着,遗玉被一匹马冷落,还是李泰的座驾,心里有点不甘,见过它在击鞠比试上的本事,多少有些骑上一回的心思,这便唤起它的名字,想要先混个脸熟,怎知对方压根就不理它,如同她叫的不是它的名字一般。

    这反应却让遗玉来了兴致,一遍又一遍地叫起它的名字,直到李泰伸手扯下窗帘,她才闭了嘴不没再去骚扰人家,老实地李泰怀里趴了会儿,就又坐不住,仰头道:

    “它为何不理我。”

    等了片刻,没听李泰回答,遗玉只当他是懒得理会自己废话,难免闷闷不乐起来,殊不知李泰这是不好告诉她,那匹马平日对他都是爱答不理的,才没接她话茬。

    车里气氛沉下来,就听纸张翻动的声音,过了一阵,李泰低缓的嗓音才响起:

    “等你病愈,再到马场试试。”

    遗玉要没听出他的意思就是傻子了,当下就一扫先前郁闷,高高兴兴地“嗯”了一声,转而琢磨起补气的药方,只想着快些好利索了,试一试这传说中的神驹宝马。

    (下暴雨了,从来不知道打雷有多吓人,刚才窗外一道巨雷突然劈下来,差点把我嗓子喊破,那叫一个惊悚。囧,原来有时候打雷真的很吓人,原来小言里面的“恐雷症”也不全是假的。)

第一一二章 闲居得乐

    卢氏回到龙泉镇,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就开始加紧脚步整理起遗玉的嫁妆,在珠宝铺子订的首饰分了三回送来,因为是笔大单子,掌柜的还做主送了一批首饰盒,好叫她装填。

    又到京城府衙去将说好的两处房产买下收了地契入册,一并关内几处田产凑够了倾数。衣物琐碎都被魏王府派来的裁缝们包揽,只有遗玉的嫁衣绣了大半,瞅着是不能亲自完工,卢氏这当娘的便捡了针线继续,日子虽是忙碌,晚睡早起,可念到这是女儿一辈子一回的大事,她便做的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各家的填妆单子也都纷纷送到,京里的卢府两家人都是各一百匹红绸布,两套金银玉器,田产若干,老大家还多送了一辆新做的马车,这礼单着实薄了,卢氏收到也没多说什么,毕竟是她先前说要借给兄嫂银两,没能应诺在先。

    刘香香除了应礼送了两套首饰和布匹外,见卢氏忙的腾不开手,干脆就搬到了璞真园去住下,她算账是把好手,又给卢氏省了不少麻烦,前两日她夫婿黄贺被文学馆正式招入,她婆婆心知这是沾了遗玉光彩,这便对儿媳的做法没有异议,有时还过来搭把手。

    又有打扬州过来的送妆人马,派了人快马先到龙泉镇上报信,说是已到延河,不日便能抵达。

    有周夫人在旁指教,卢氏有条不紊地将遗玉的嫁妆准备妥当,遗玉先前有将在魁星楼得的那一万两贵票交给卢氏,一应婚娶事物都备齐,清点一番,库中还剩下一足箱的雪花银,就也只等扬州来人了。

    ***

    再说遗玉在魏王府养病,平彤平卉又被接过去服侍,照旧住在梳流阁,两个侍女在她不在的这两天,明显是瘦了不少,那天回来一见她人,便忍不住坠泪,那天遗玉发热,是把她们吓了一回。

    见两人担心不假,遗玉心里熨帖,安慰她们一番,便说了张方子,让平彤去楼上抓药了。

    平彤前脚刚走,李太医就被领了进来,细细将遗玉诊断一番,也是开了一张方子,遗玉要来看罢,同自己那张比过,又笑着让平卉也去抓药。

    李泰把她送回王府,便匆匆出门,遗玉被侍候着沐浴梳洗,睡醒一觉,天已渐黑,两服药煎好送到跟前,她端了平彤手里那碗喝下,平卉那碗则是撤了。

    李泰天黑才回来,招来李太医询问一番遗玉病情,便同她一起在卧房用晚膳,两尺长的搭床小桌上,除却粥汤,摆了几样素菜,遗玉尝过,认出这是天贺寺的口味,她打眼瞧着远处李泰那张食案上亦是一水青绿,不见荤腥,再夹菜到嘴里,不管什么味道,都似是蜂糖一般甜津,笑声忍不住就溜了出来。

    李泰听见,抬头瞅她一眼,手里正夹着一根芽菜送进嘴边,眼里带些疑惑,不知她又在高兴什么。

    第二天早起,天刚亮遗玉就被平彤扶起来喝了汤药,又睡去半个时辰,才侍候她洗漱,问过李泰去向之后,遗玉便让两人给她换上衣裳,到楼前的小园子里透气散步。

    这一觉醒来,遗玉便觉出不同,虽依然腿软,可手上是有了握笔的力气,先前乏力之症明显好转,前后一想,不知该气该笑,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姚晃在她药里掺了东西,她都没能察觉,想必是为了让她多在那山林里头待上几日。

    上午李太医又来给她诊过一回,开了一张补方,遗玉要来看过,待他走后,让平彤拿了笔墨,将几样划去,又添两种,交待平彤去备了药材,到厨房去熬一品粥汤,即是药膳。

    若是放在平日,她断不会这般“阳奉阴违”地不尊重一位太医,可大婚将至,她不得不自己筹谋,尽快将身体调养好,免得一副病躯嫁进王府,就是李泰不介意,她也不想把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时候给混过去。

    窗边一面铜镜只能照出人七分实影,遗玉坐在妆台前让平卉给她梳头,拿南贡的花水拍着手背,看着镜里纤细人影,锁眉问道:

    “平卉,我是不是瘦了许多?”

    “您本就不胖,这病了一场,的确是瘦了不少。”

    “是么。”不知怎么地就想起当初李泰说过他喜欢丰润些的女子,遗玉拉开袖子捏了捏胳膊,不说是皮包骨头,可也绝对同丰润沾不上半点边,不由觉得悻悻,又将袖子拉了上去,想了一想,道:

    “几日未进油水,你去让人炖了鸡来吃。”

    正在整理床铺的平彤听见,心下奇怪小姐怎就主动提起要吃肉,插嘴道:“李太医说了,小姐近来易食素,不宜沾荤腥。”

    “只是喝汤不妨事。”这还有几天,能胖一点是一点。

    平彤不赞同道:“鸡汤油水太大。”

    遗玉想着就是要油水大了才好,可又不能同平彤直说,便伸手在妆台上拍了一下,佯作不悦道:“我也是大夫,怎会不知轻重,快去。”

    平彤见她生气,想着不好叫她再动怒,没敢继续逆着,瞪了一眼冲她偷偷吐舌头的平卉,利索地折好被子,出去吩咐,大不了鸡汤熬好,她费些工夫把油水撇出来就是。

    梳流阁里没什么人,但凡在王府经事的下人多知道这里不能乱闯,虽外面没有半个守卫,遗玉眼下在这里住着的事却也只有那么几个人知晓,因此平彤绕过廊屏进到前厅时候,见着四扇大开的门口一名老妇人领着两个宫娥走进来,愣了一下,才迎上去见好。

    “戚尚人。”

    这便是曾被杜楚客指派去了璞真园给遗玉说规矩的那位老尚人,姓戚唤东眉,平彤知道她曾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便没敢怠慢,蹲了身子,礼行的规规矩矩,可这老妇仅是扫了她一眼,连声起都没叫,开门见山道:

    “带老身去见卢小姐。”

    平彤可比平卉有心眼得多,听她问也不问就直接要见人,便知她已然肯定遗玉眼下人在这里,心下有了计较,也不隐瞒,便抬起头,歉然道:

    “小姐还在休息,尚人若是有事,不妨叫奴婢代为转告。”

    “尚人叫你带路就带路,多嘴什么,没规矩的东西。”跟在戚东眉身后的宫娥,有个细眉大眼的厉声斥道。

    平彤好歹整天见的是李泰遗玉这样的主子,连阿生平日对她都是一副好脾气,被个外三路的宫女骂了,若说不恼是假的,可她知事忍事,面上不露分毫,低下头,将话说的滴水不漏。

    “尚人勿怪,因王爷有吩咐在先,奴婢不敢扰了小姐休息,您若非是要见,那便在这里等候吧。”

    “好大的胆子,你也敢叫尚人等——”

    “行了,”戚东眉摆手打断宫娥的后话,这才拿正眼瞧了平彤几下,踱步走到厅西一张琅花椅上坐着,招她过来问话。

    “老身在王府住有足月,瞧你眼生,你是卢家的使唤人?”

    “回尚人话,奴婢是的。”她们姐妹两个是被李泰给了遗玉,那自然算是卢家的。

    “侍候你们家小姐有几年?”

    “这...奴婢算算,”平彤也知她在套话,便伸了手指去做数状,就是扳来扳去没个准头,像是算不清楚的模样。

    “好啦,老身一把年纪,便不同你这小辈打什么马虎眼,”戚东眉生相严肃,正眼看人自有一番久居宫内的威势在。

    平彤被她瞧得不自在,不由后退小半步,才听这老妇意味深长道,“老身今日就不见你们小姐了,只是有几句话,你代为传达。”

    “是。”

    “老身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十几年,长的短的见得太多,不管她嫁人前是什么人家,日后入了这魏王府的门,就只需记得她是这魏王府的人即可,就是王爷现在厚宠几分,也莫要失了分寸,既做皇家妇,就当守本分。”

    说罢,她便扶了扶髻上的玳瑁长钗,起身带着人去了。

    平彤站起身子,脸色有些难看地扭头盯着门口,正寻思着这话是要先向小姐学,还是先向王爷学,便听身后轻语:

    “不是叫你去熬鸡汤,怎么还立在这儿。”

    她扭头,见着穿堂门口披了一件石青长衫被平卉扶着的遗玉,看她这模样不像是听见那老妇说话,便做无事状,回道,“这就去了。”

    “等等,”遗玉又叫住她,“莫要在王爷面前多嘴。”

    “小姐您——”平彤诧异地看着遗玉,见她一脸不愠不火的模样,虽心有不甘她被一个做奴婢的警告,但还是点头去了。

    ***

    中午吃饭的时候李泰才回来,照旧同遗玉一起用饭,饭后陪她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遗玉看见石桌上绘的棋格,兴致一来,得了李泰许可,便让平卉进去拿了棋碗,同他对弈。

    连输三局之后,一盘棋下的七七八八,至中盘,遗玉又见颓势,信心受挫,瞧他丝毫没有放水的意思,步步紧逼,又一步杀招落下,当即起了小性,伸手擒住他手腕,不让他落子。

    “嗯?”李泰两指捏着棋子,悬在点上,任她拿捏,没有强落。

    “这样寻常下法,好没意思,”遗玉被他直勾勾地盯着,无端觉得脸热,但还是硬着头皮干笑道,“你瞧这局还未下完,胜负未定,不如我们对换子试试?”

    李泰低头看看盘上局面,又抬头看看她一脸希冀的模样,这倒是他触棋以来,头一回遇上这般无赖的要求,反觉得这种感觉很是新奇,手腕一转借手肘翻开她手掌,两指将那圆润光滑的白色棋子点在她掌心处。

    “依你。”

    遗玉得了便宜,握紧那枚白子,眼珠子一转,举起另一只手竖指,卖乖道,“你总是赢想也无趣,咱们来打个赌,若是这局你输了,就再依我一件事如何?”

    “可。”

    见李泰颔首应下,遗玉嘻嘻一笑,便将那白子落在他刚才待下之处,一招间变成她占尽上风,遗玉想着这回必不能败,这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同他对弈,李泰亦不放水,平彤平卉两个侍女立在边上奉茶,细细观望他二人你来我往,挤拆逼封,竟比方才酣畅许多,收官时,乍看之下胜负莫辨,平彤见两人收手,便上前提子数过。

    “如何?”遗玉见平彤吞吐,也不知是怕得罪谁,从平卉手里接过花茶饮了两口,笑看她道,“但说无妨。”

    “黑子一百八十三着,是王爷胜了。”

    遗玉听这结果,不免失落,这局她可谓是超常发挥,正要同李泰打趣两句转移注意力,却见他垂眼在棋盘上扫过一遍,侧头对平彤道:“还棋头。”

    这时对弈是有按没超出一块棋还对方一枚子的规矩,是为“还棋头”,因这还子数目不多,而方才两人下时,李泰又总是赢得多,平彤数子时便没算上这个,听了李泰的话,再一数盘上,一扣一减,当即诧声道:

    “是小、小姐赢了!”

    遗玉亦是惊喜地放了茶杯,亲自埋头数过一遍,果真是她险胜半子,绕是赖皮赢的,也吃不住脸上乐开了花,要知道自她同李泰下棋至今,两年有余,还从未赢过一回。

    “果真是我赢了,”她没忘赌注,一手伏在石桌上微微倾身向他,一手指着远处,笑弯了眼睛,“我上午在梳流阁楼顶观望,见那边人来人往,似是正在动工,殿下可否带我去看一看?”

    李泰顺着她手指看去,回首时,一片绿荫下双眼之中波光点点,“不急,来日方长。”

    遗玉已是猜那一片远望红火的院落必是婚后新居,又从他话里得到证实,目的即已达到,便没强求,抬手搔着泛红的耳垂,看着他道:“我才没急呢,不带我去看就算了。”

    又作势打了个哈欠,对李泰摆摆手,“你下午不是还要出门去么,我回屋午休,你早去早回,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不用,”李泰起身,拂过衣摆皱褶,“今晚有事,会晚归。”

第一一三章 画能伤人

    “我说,我都说过多少遍了,那两幅画真的不是我拿去卖的,是一笛那个臭小子从我这里骗走的,老四,四爷,四哥,你就放了我成不成,你大婚我也不去凑热闹了成不成啊?”

    马车里,比起沈剑堂做过的事,他眼下的模样委实不像是受过什么罪,头发依旧是卷翘凌乱,身上那件白衫依旧不怎么干净,只有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显示出他眼下的身不由己。

    李泰由他在一旁多舌,将车帘拨开一道缝隙,借着夜幕中的灯火,看了看那门庭若市的院楼,从袖中拿出一只似是用来放香膏的八角盒子拧开,捏了一颗羊奶色大药丸,在沈剑堂措不及防之时,捏开他下颚塞了进去。

    “咳、咳咳,”干咽了一颗大药丸,沈剑堂一脸被噎到的扭曲表情,“你、你给我吃什么?”

    “散功丸,三日不服解药,你会变成废人,”李泰将手中八角盒倾斜,好让他看清楚用一块簧片隔成两半的盒子里剩下的另外一颗乌黑药丸,“不管你去偷,去抢,把东西拿回来。”

    “哈哈,你骗谁啊,”沈剑堂干笑两声,一面不大信李泰会这么对他,一面又心虚地去偷偷运力自查丹田,片刻之后,察觉出那一丝异样的流失,脸色霎时由红转绿,他甚至来不及冲李泰吼上两声,便紧张地弓着身子,张大嘴巴开始干呕起来,试图将咽下去的药重新吐出来,但显然这做法不大成功,他一天没能吃饭,肚子里连口能够反胃的酸水都没有。

    李泰将药盒重新收回袖中,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撩开车帘,朝那片灯火走去。

    那两幅画,他大可以今晚花高价买回来,但他并没有那么做的打算,一来东西原本就是他的,他不是冤大头,二来,他认为日子过得太安逸的沈剑堂需要一个的提醒,重新记起来他是什么人。

    ***

    就在遗玉捧着一碗没多少油水的雪耳鸡汤进补的时候,魁星楼今晚的易卖,因为早先那两幅春江月夜图,风风火火地拉开了帷幕。

    今晚魁星楼可谓是爆满,大厅中、香廊下皆座无虚席,几乎都是奔着那两幅画来的,哪怕买不到画,能一睹为快也足矣,这客人里头,光是来看热闹的,就占了大半。

    三月初放春回京的皇子们都返回了属地,若不然,今日这场面还要再火热几分。

    李泰和杜若瑾两人一到场,便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少不了有人往跟前凑,探听那两幅画是如何到了魁星楼的手里,但李泰守口如瓶,杜若瑾又左右而言他,到底是没人能问出些许的猫腻。

    因为是月底,魁星楼接待女客,在座是有三成的女子,有的陪在夫婿兄长身边坐在大厅里,有的则在香廊下头围了纱帐坐着,长孙夕便是其一。

    “小姐,杜大人来了。”侍女将帘账掀起,一道颀长的人影走进去,外头的客人有借着缝往里看的,虽廊下灯光昏黄,但那帐中那惊鸿一瞥的身影,还是叫人眼直。

    近年长孙夕出落地愈发动人,国子监都不常去了,正如那京人所传的打油诗里,“夕颜绝色不露人”之一句,外人想要见一眼这长孙三小姐,可当真只能肖想了。

    “瑾哥哥,许日不见,你身体可还安好?”长孙夕起了半身,两手端着银壶,朝来人嫣然一笑,眼中闪过赏色,杜若瑾今夜一袭对襟照蓝衣,冠上坠了菱孔翠玉,腰间一条银咬扣系着,是比平日的温文多出几分俊朗来,她惯以为,这京城除了李泰,若还有人能穿得蓝色,当属是眼前此人了。

    “还好,只是阴天会起咳,”杜若瑾在她一侧撩摆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酒杯道了声谢,问道,“你怎么一个人,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落单。”

    “你这不是来了么,”长孙夕无奈摇头,“我大姐如今声名扫地,舅公有言,她只能闭门不出,还能同我一道不成。”

    杜若瑾自然知晓遗玉及笄礼上长孙娴闹的那一出,半饮杯中酒物,面露憾色,道,“她性格过为偏激,不然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长孙夕听他话里不无这是她大姐自食其果的意思,却是没有偏护的意思,思及今晚那两幅将卖的画中之一,对心里那分猜测愈发肯定,举壶将他酒杯再次斟满,叹道:

    “她就是太过自负自傲,也不想那卢小姐本身就不是怯弱之人,又有四哥在背后撑腰,怎会同她客气,只是卢小姐到底有些狠心太过,毕竟是她大哥害了我二哥性命在先——”

    她话到一半声音便发哽,只能停下,垂着头跪坐在那里,侧脸浮上似悲还忿,欲怒又忍,不管是哪种神色,都逃不开一种望而生怜的美态,像是花瓣拢起的海棠,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帮它舒卷,却又怕伤了她的娇嫩。

    杜若瑾看着她起了一会儿怔,待回过神来,便抬起酒杯大口饮尽,拿起酒壶自己满上,又一杯,再一杯,唇边溢出些许水色蜿蜒下来,衬得那脖颈愈发修长,帐中侍女偷偷瞄他一眼,便又红着脸别过头去。

    长孙夕收敛了神色,回头见他牛饮之态,欲要上前劝阻,却被他一手隔开,语调不清道,“你不知,有人死了,是比有人活着要好,你不知...”

    “你在说什么?”长孙夕没有听清,他却不肯把话再说一遍,只将手一摆,转而道,“夕儿,有句话我本不当讲,可还是要同你说上几句——你最近同魏王是不是走的太近?”

    “啊?”长孙夕没料他突然转了话题,抿嘴笑道,“何谓走的太近,我们是少时玩伴,情谊不比常人,难道只因他婚事近了,只因他要娶那卢家的小姐,我便要同他绝交不成,这么说来,若是瑾哥哥你日后娶妻,我也再不要理你了。”

    “他同我不一样,”杜若瑾认真地看着她,温声劝道,“儿时、少时,都是过时,眼下他待娶,你未嫁,万一传出流言,也是你吃亏,夕儿,我算是瞧着你长大的,你心里想什么,我多是知道一些,可事已至此,当断即断才是上策。”

    长孙夕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她一头看着红光照影的展台上正拿着一件玉器在打趣的雅人,道,“不说这个,我请你过来,是另有好奇的事要问。今晚这里有你的画要卖,是真品吗?”

    杜若瑾对旁人敷衍,却没哄骗她,点头承认。

    “果真这样,”长孙夕疑道,“上头是有卢小姐的题诗么,我想来想去,记得几年前,高阳生辰宴上,你是同卢小姐合作过一回,这便是那幅?可又有人说,这是你在学士宴上夺魁的那一幅,这画是有两幅吗,今晚卖的又是哪幅?”

    杜若瑾稍一迟疑,答道,“应是学士宴上那幅。”

    闻言,长孙夕眸中凌光一闪,又状似无意道,“是我迟钝,这些年了,竟不知卢小姐何时同你这般要好,还特意为你参宴的画题诗。”

    杜若瑾微有异色,轻轻皱眉,“不要乱说,我同卢小姐不过是点头之交。”

    当年卢智凭借杜如晦进到国子监念书的事,鲜有人知,时过境迁,莱公病逝,便更没人清楚这件事,他同卢家兄妹到底关系如何,亦无有人知。

    “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你同她如何,”长孙夕端起酒杯,掩饰了神色,声音柔婉,“如此看来,魁星楼这幅画必定不是从你手上流出,那你今晚可打算买回?”

    “不,”在长孙夕惊讶的目光中,杜若瑾摇头道,“这幅画我当初赠送给他人,便不再是我之物,”他自嘲一笑,“何况我今日只带了百两银来,怕不够买一边画角。”

    拿银钱来当借口,实是怕高价买回会为那卢遗玉遭来非议吧,长孙夕心中冷笑,“既然不买,那便陪我坐一坐,看看热闹。”

    说完,便听楼内霍起骚动,侧目一望,就见看台之上正被人挂起的两幅图卷,她勾了勾唇角,左手按在身侧的桃木匣上。

    两幅画一经挂起,便有客人离席上前观赏,过了足足一刻钟,魁星楼的管事才将众人安抚下,并未有太多介绍,直奔主题,将杜若瑾那幅《春江花月夜》开了千两底价,开始竞卖,杜若瑾虽是画坛大家,然两年之间流出之画不过三四,身价当然之高。

    “三千两。”一下便翻三倍,出声的是名女子,覆着面纱坐在一席女客当中,想是这年轻莱公的仰慕者。

    “三千二百两!”

    “三千四百两!”

    “三千五百两!”

    ......

    叫声此起彼伏,当中不乏女子,也有大着肚子的官僚,甚至有虎背熊腰的武人掺和,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将价格哄抬了四倍,普通百姓十两银足过一年,在这长安城纸醉金迷的一角却不及毫毛,然这还不算是结束。

    “五千两!”香廊下头有一处帘幔卷起,帐中两个穿着胡服的少女端酒递果,当中一名头挽牡丹髻的美艳妇人,常在京城走动的,多是认识这位声名狼藉又难缠的寡妇,顿时叫价声消去一半,可挡不住依然有人出声:

    “五千五百两。”这还是那位掩着面纱的女子。

    “六千两。”美艳妇人蔑过去一眼,毫不相让。

    “六千五百两。”女子举杯朝她虚敬。

    “七千两!”美艳妇人几乎是咬牙喊出这个数目,场上众人看出两人较劲,又听这天文数字,一时间竟没再掺和的。

    “七千五百两。”

    女子又加五百,妇人脸上阴晴一阵,却是端起酒杯回敬,冷笑道,“八千两,这位姑娘卖我一个面子。”

    “咯咯”笑声一出,那覆面女子朗声应道,“好罢,就卖姐姐一个面子。”

    看台上的雅人见多识广,已是看出那覆面女子有意抬价,他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便没再鼓吹众人,正要敲钟定下这桩买卖,哪想这嘈嘈大厅之中,突然响起一道女声:

    “一万两,这幅画我要了。”

    众客闻声寻去,就见那坠着黄灯的纱帐处,帘凭人起,露出两道人影来,待看清楚那两张人面,当场静下,只听那账中女子笑声悦耳:

    “还请诸位让我一让,叫这幅画物归原主吧,”话顿,又转头对着身侧男子道,“也免得你借酒消愁时,连个慰藉都无。”

    话音稍落,在座已是有人听出猫腻,再瞧那帐中男子一副酒态,面上伤色难掩,纷纷侧目去瞧那挂起的春江花月夜,想起那画中若隐若现的美人身影,想起那手清丽小楷,各自在心中有了一番解释,“哗哗”转身看向另一处香廊下李泰坐处,然一帘遮目,不辨颜色,众人当即就将这事情自行理解一番,却有因这八卦兴奋地红了眼睛的。

    就连先前竞价的美艳寡妇,都没再出声加价,一脸兴趣地来回看着座上几处。台上雅人见到机不可失,这一万两已是上价,便一锤子敲响了架上铜钟,定下买卖。

    杜若瑾两眼干望着冲他盈盈巧笑的长孙夕,心中一片惊颤,只觉眼前之人陌生至极,再不是当年那个抱着长姐手臂撒娇的小女孩。

    长孙夕见他神情,微微有些不忍,但也只是一瞬即逝,便拿起放了一叠贵票的桃木匣递给侍女,叫她上前去取画。

    “瑾哥哥,”接过侍女小心递来的画盒,长孙夕在众人的注视下递给杜若瑾,知在这种越抹越黑的情况下,依照他的性情断不会在此时辩解,便不怕拆穿,好言道:

    “你且收下,这画是没错的。”

    杜若瑾心中骇凉,直直地盯着她,像要把这人看清,抬手碰到画盒,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推开去,“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竟不再看她一眼,放了酒杯便朝外走去,不睹众人视线,途径李泰账处,躬身一揖,便遥遥而去了。

第一一四章 警告

    第一一四章警告

    最终李泰那幅江月美人图,以一万一千五百两银子卖了,至于这买画的人,从头到尾坐在帐中,得了画便匆匆离去,却是无人知晓是谁。

    魁星楼今晚两幅画卖出天价,乃是几年来头一回,难免招人眼红,有客人忍不住说了几句酸话,下面应声连连,管事倒会做事,将楼下众客今晚的酒水都免了,这才没了声音。

    三楼面里的雅间开了扇小窗,楚不留拿团扇半遮着面,特别留意着香廊下几处,有侍女推门进来,凑到跟前小声通传,她便将扇子转了转,挥手示意带人过来。

    又过片刻,听见门响,她再扭腰侧目,就见屏风后走出一名身形高挑的覆面女子,赫然就是先前同美艳寡妇竞价那位。

    “找我作何,莫不是又有好买卖?”

    覆面女子低声一笑,自顾在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拿在手中把玩,“便宜不是时时都有的占,楚老板不要太贪心,二百两银子买下的东西赚了两万,你还待如何?”

    “是你待如何吧?”楚不留摇着扇子走到她身后,“钱货两清,你情我愿,方才你在楼下那般‘捣乱’,难道是事后还想来再分一杯羹不成?”

    “呵,这误会可是大了,我可是一门心思想让楚老板多赚一笔,好同你交个朋友。”

    “咯咯”一阵痴笑,楚不留似是听见什么逗趣的,一手搭在她肩上,附耳道:“姑娘太过抬举不留,我是生意人,眼中尽是利字,比起同我做朋友,你还是同我做买卖的好。有事不妨直说,但若是亏本买卖,那就不必提了。”

    话毕,就见覆面女子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小册,放在桌边,缓声道,“这是订金,你可先叫人辨别真假。”

    楚不留将扇子搁下,好奇的拿起看了,才翻两页,眼中惊光一闪,又改厉色,面上却从容问道,“不知姑娘所求何事。”

    “楚老板果然聪明人,知我求是事,而非物,”覆面女子晃着手中茶杯,扭头对上她探视的目光:“今晚这场热闹,楚老板也看罢,凭着魁星楼每日待客过千,我所求并不难为——只叫你将那杜大人天价赎画一事,闹大。”

    “可那画,似是长孙家的小姐出钱买的。”

    “是与不是,单看你们如何传了。”

    楚不留拿着小册转过身,踱了几步,背对她道,“这、这可是要得罪人的。”

    “我相信楚老板会做的干净,何况这长安城里最不缺流言蜚语,谁又会想到你头上。”

    “敢问姑娘是同魏王有过节,还是同卢家的小姐有过节?”

    “不必打听了,不当说的,我一句都不会多讲,你也说过咱们不是来交朋友的。只需答我,这桩买卖你做还是不做。”覆面女子没耐性,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楚不留低头看着手中的小册,听着身后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蹙了下眉头,“好吧,你且给我两日辨了真假,若是真物,这笔生意我就接了。”

    “丑话说在前头,这本《老君丹录》乃是孙药王真书,若是魁星楼抄去而不做事,凭我本事,定叫你们十倍奉还。”

    还站在别人的地盘上,就敢如此大放厥词,覆面女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却叫楚不留更不敢掉以轻心,整理了面色,扭头又是一派倩笑:

    “姑娘放心,我魁星楼做事向来最讲信誉。”

    “如此甚好,我还有事,就不多留,告辞。”

    看着人影负手消失在屏风后,楚不留脸上笑容方才拉下,沉了嗓音,冷声道,“跟着她,看看到底是哪路货色,竟然知道我们在收集丹方。”

    “是。”

    有人影从帘后闪出,跟上覆面女子,楚不留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饮下,将那破烂小册揣进怀中,面色凝重地匆匆朝顶楼去了。

    且说那覆面女子出了魁星楼,放慢了脚步,在西大街的街头巷尾逛起来,此时夜幕低落,街上马车路过,不见几个行人,她一女子却不惧怕,被楚不留派去跟踪的两人做惯此事,知道是被她发现,也不离去,就这么跟着她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渐渐也不慌不忙起来,直到她突然拐进一处深巷,再匆匆跟上去,已是失了人影。

    “可恶。”两人几乎翻遍那条巷子,也没搜出人来,便低骂一声,回去交差,怎知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巷里,谁家院墙处一棵老树上,她们跟踪的目标,已然被人擒住。

    “嘶——疼、疼啊、哎呦”

    “撕拉”一声,马车上,李泰扯掉姚一笛脸上的皮膜丢到一旁,道,“说,你来京城干什么。”

    “疼死个人哟,”姚一笛被点了五处大穴,只能僵坐在那里,可他表情却丰富至极,挤眉弄眼地对李泰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那会儿离你可坐的老远。”

    李泰看他一眼,竟是开了尊口给他个明白,“你不缺银两,从剑堂那里骗画卖到魁星楼,必是另有所图,你喜凑热闹,今晚定会到场。你会避我,有八成是会易了性别,”他视线落到姚一笛身上的女裙,“在人群里面,要寻一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并不难。”

    “呵呵,真糟糕,原来小剑那个没用的已经被你抓去,早知道我就不带他一起玩了。”

    李泰没在意他的自嘲,“回答本王,你来京城干什么。”

    “当然是来向你讨债的,”姚一笛笑脸忽然转冷,死死地盯着李泰,呲牙一副阴森模样,狞声道,“你难道忘了,我去年好心到平洲帮你杀人,结果事了你拍拍屁股走人,却把我一个丢下,我死里逃生出来,难道不该找你算账——呃”

    一道厉风扑面,他话未说完,便堵在喉中,两眼微突,勾直垂下,看着下颔处露出的半截手腕,呼吸受阻,方才脸上狞色顿消,他强提了一口气,憋红了脸,可还是露出一副没皮没脸的笑样,艰难地开口道:

    “老、老四,你不会连、连个玩笑都,开、开不起吧。”

    “我两年前就警告过你。”

    姚一笛瞳孔收紧,恍然又记起在那深山谷中死里逃生后,拿那小姑娘同他开玩笑时候,他的回答——

    “因为红庄,我还不想杀你,”话音弗落,李泰两指骤然紧缩,冷眼看着他眼神渐渐失焦,额头上缓缓乍起了青红的血管,斗大的汗珠从苍白的脸上蜿蜒而下。

    “最后警告你一次。”

    夜寒露重,一辆马车驶到坊外僻静处时,略一停顿,从车上丢下一件大物在路边,才又辘轳地转着车轮远去。

    姚一笛在地上趟了半盏茶的工夫,手脚方又恢复知觉,他不急着从路边起身,就这么又趟了一盏茶后,才一个鲤鱼打挺蹦跶起来,摸着脖子摇摇晃晃地朝就近的巷子里头走去。

    “杀我?哈哈哈,有趣有趣,越来越有趣了”

    断了姚晃的药物,遗玉又恢复到夜里浅眠的状态,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睡不安稳,睁开眼看见坐在床边的李泰时候,回了回魂,便撑着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一眼床头过半的蜡烛,就知道夜很深了。

    “你回来了啊。”

    说完话,见他只是看着自己并不出声,,她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味,皱了下鼻子,关心道,“喝醉了?”

    李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醉,不过遗玉看他这样子,离醉也远不了多少,思及他惯常只是小酌,鲜少会多饮,这模样倒像是有烦心事,遂放柔了声音:

    “你明早还要到文学馆去,叫人烧水,煮醒酒汤,沐浴后喝了再睡,早起才不会头疼。”

    李泰自少年以来,就没什么人敢管他私事,哪怕是生活上的琐碎,也没人敢多嘴,由着他性子来,因此遗玉却是头一个在他酒后关心他明天是否会头疼这种小事的人,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兴许回来时候还有些不快,这会儿已然好转。

    他点点头,又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只半尺长短的扁盒递过去,见她接过打开,霍然露出欢喜之色,手指轻轻抚着盒中玉簪,想起来抬头冲他道谢时,脸色有些高兴地泛红,他心思一动,便没忍得,倾身贴上,啄着她唇角。

    浅尝一回,又觉不够,便扣着她后脑,听她一声低呼,直将人压回床上躺下,渐吻渐深,呼吸重了,一手在她身上游走起来,尽管隔着一层薄衫,触手的温软香滑,倒要将人逼疯,一想到外面还有人也在惦记着她,混混沌沌便浮出把她身上刻下自己名字才好的想法,手上力气不由大了,还嫌不够,竟是寻着衣角贴着她软腰滑了进去。

    玉被李泰忽然一通亲吻袭来,敏锐地察觉到他今晚不对,便没有拒他,带些安抚地由他咬着,可终归她病没好透,被他身体这么沉沉压着,亲抚了一晌就因脸红耳热开始短气,身上愈发不自在,闻着他逼近的香气,头也昏昏沉沉的。

    但觉衣里滑进一只烫人的大手,一个哆嗦脑子又清醒过来,便慌忙伸手去推他,才没挣扎几下,他却吻的愈发重了,绞的她舌根都酸痛起来,腰里又是一通揉捏,他二人才和好没两天,话既说开,情之更浓,竟叫她不能全然拒绝,当是哼咛一声,便又软了手脚,再使不上力气阻他,心中期艾,尚有一丝清明苦笑这一时没有妨他,今晚怕是要交待了。

    “小姐,您睡了吗?”

第一一五章 太瘦

    早起,饭桌上气氛很是安静,少了往常的交谈,只有碗碟交碰的声音,平彤平卉一板一眼地在旁边服侍,李泰面色如常地陪着吃素,遗玉很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余光瞄见他下唇那一小块醒目的血痂,便觉得手脚僵硬。

    昨晚平卉突然来敲门,他却压着她不肯松口,她一时惊慌,便发狠咬了他一口,怎料会留下这么个证据来,被人瞧见,不定要怎么想呢。

    “殿下,我身体已无大碍,我想我还是回家去住吧。”遗玉放下碗箸,看着李泰道,两个侍女听见,都抬了头看向她。

    李泰闻言,放下象牙筷,接过小厮奉上的茶水漱口,道,“也好。”

    遗玉暗松一口气,也从平卉那接过茶水端着,道,“那我上午就走,反正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李泰点点头,便转头吩咐小厮去备车,平卉紧张地看向平彤,被她一眼瞪回去,又连连使了几个眼色,遗玉察觉她俩小动作,只是觉得好笑,她提出要回去,也并非全是因为昨晚的事,李泰最近看来很忙,但还是每天抽空陪她,一个大男人又三餐吃素,难免吃不消,她又不想开口拒绝他这份体贴,还是回家去养着好。

    早饭罢,两个丫头进屋去收拾东西,李泰没急着走,而是叫了遗玉上顶楼。

    楼顶的药房清晨才被打扫过,窗明几净,三足花架上还新摆了一盆簪蝶兰,面朝北的一排窗子大开着透气,李泰踱步到窗边,被窗外探头的阳光洒上半边金色,侧身看着还立在门口的遗玉。

    “来。”

    梳流阁建的高,在顶楼上,几乎可以俯瞰大半王府,遗玉走到李泰身边,朝窗外望去,院墙外便是横贯魏王府的大花园,只这么一座花园,便比璞真园整个都要宽广,再往远眺,便是几处独立的庭院,视线跃过这些庭院,往深处看去,便见北方若隐若现一片波光,光影那头,紫亭红楼依稀可辨,当中来回穿梭的人群缩在瞳中只留虫蚁大小。

    两人就这么静静在窗前,眺望着远处,呼吸着早晨的新鲜,享受这难得的宁静,半晌后,李泰方才出声道,“姚一笛许会再去找你,我会在你身边加派人手,你自己也需提防。”

    这难得的早晨,被一个人名破坏掉,遗玉皱了眉头,扭头看一眼李泰,迟疑了一下,便又回过头去。

    “想说什么。”

    “哦,没什么。”把想不通的事情压在心里,是她的习惯。

    “你是奇怪他为何会缠上你?”

    遗玉被他猜中心思,有些惊讶地扭过头,抬手捏着耳垂,轻声道,“我是很奇怪,他不远千里从蜀中来到长安,难道就是为了找我麻烦吗,当年在大蟒山时,我虽得罪过他,但他也害我吃了不少苦头,非是深仇大怨,他这般到底图的什么?”

    “他性情不定,行事乖张,你不必费心猜他想法,多些戒心便是。”

    李泰听他话里不无对姚一笛这个人的了解,遗玉又想起那天下雨时候,姚一笛对李泰的评价,不由觉得好笑,她起初是不大喜欢姚一笛的行为,可这个人却的的确确是同李泰一起在红庄长大的,也许他们算不上朋友,可却彼此了解。

    这么一想,遗玉便对姚一笛的事看开许多,点头应道,“你放心,若是再见着他,我一定会小心。”

    李泰似是对遗玉的顺从感到满意,神色和软许多,话锋一转,忽然提起,“我给你的印呢?”

    遗玉下意识抚在腰上,摸了个空,又看身上轻衫便服,同他解释道,“在荷囊里装着,早上换了衣裳忘记带。”

    李泰看她动作,就知她是将那方玉印贴身收起的,就没再提醒她切莫丢失等等,而是道,“大婚之前我不便再去探你,若有急事便派身边人持印来找我。”

    遗玉稍一动脑,便知他是这般特意提醒,是怕上回她生病却找不到他人的事情再发生,想着离他们打婚不过六七日,他还这般特意嘱咐,心中很是受用,先是笑吟吟地点头应下。

    转念又一想将要好几天见不到他人影,心里难免不舍,扶在窗栏上的手指动了动,便不着痕迹地放下一手,磨磨蹭蹭挨到他袖边,勾到他手指后,反被他先一步握住,将她小上许多的拳头裹紧,她忍不住抿唇笑起来,昨晚残留的尴尬顿时消解,心思一动,忽地开口道:

    “有时想想,还真觉得世事难料。”

    “嗯?”

    “当年你在蜀中相救,我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同你,”她没好意思把话说完,清着嗓子,扭头冲他眨了眨眼睛,“我在想啊,当时在小树林外,若是你没有救下我们,我同你现在许还不认识。”

    “这种假设不存在,”李泰淡淡地否定了她的说法,“高阳的生辰、魏王府中秋晚宴、五院艺比......除了那次,你我还有许多机会相识,不过是时间早晚。”

    “呃,”遗玉被他堵回去,干张了张嘴巴想要辩驳,可仔细一想他们两人断断续续的相遇相识,真可谓是剪不断理还乱,只好哭笑不得道,“好像还真是这样。”

    “回去后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李泰侧头,看着她衣袍下过显娇弱的身体,回忆起昨晚抱着她时的感觉,蹙眉道,“过两日换罢药方,就莫要总吃素食,荤食也该进些,你太清瘦,这样不好。”

    遗玉没留神他来上这么一句,心情陡然一落,早就因为他两年前一句话记到现在,又听他提起一回,只当他依旧是喜欢那些丰润的女子,嫌弃自己瘦了,银牙暗咬,忍住没去瞪他,只是回道:

    “我知道了,殿下也要仔细身体,我看书上说,酒喝多了,人到中年便会谢顶,熬夜惯了,时间长了就会生眼纹,只吃肉不吃素的,年迈时候牙齿落光便要忍饥挨饿,若是要健康长寿,老年得益,还是少饮酒、早睡早起、多吃素食的好——辰时了,你该出门了,我喝了药歇一歇便回镇上去,你中午记得用膳。”

    说罢,她便草草行了个礼,腾腾走到门口,又扭头望他一眼,才揣着袖口碎步下楼去了。

    “还是这般牙尖嘴利。”李泰轻轻呵出一口气,转过身去,刚被她拐弯抹角损了一遍,如何听不出来,虽她话里话外透着关心,可还是难掩当中不悦,却不知是他先说错话,踩到人家痛脚。

    话说回来,李泰会劝遗玉吃荤,其实追到前几天,他从姚晃那里把遗玉接过来,头天见她连床都难下,又离大婚没剩几天,李太医给遗玉诊脉之后,晚上向李泰回报,本着好心多提了一句,只说未婚的女子过于纤瘦不好,李泰不明所以,又见他支支吾吾,便使了脸色出来,李太医见状,只好提着胆子实言相告,说是体型纤瘦的女子初夜,惯是会较常人疼痛难忍,见李泰不但不生气,反认真听他讲,便又干脆一股脑地将夫妻房事上的注意事项都交待了。

    李泰听后,自是记在心里,昨夜他虽然小醉,可记性却不差,抱了什么摸了什么一清二楚,怕她新婚当夜真会受罪,这才会在她临走之前提醒一句,倒是又被遗玉给误会上了。

    ***

    话说遗玉不到中午便回了璞真园,卢氏正在后院检查侍女们裁剪的红绸挂件,听说她人回来了,便丢了剪刀皮尺,一溜跑出去接人。

    遗玉在王府这两天,吃好穿好,又每天见着心上人,精神上是好的出奇,只身子还有些不利索,人却比走那天胖回来一圈,卢氏见了也是高兴,拉着她在厅里说一会儿话,又怕她累到,便让她回屋去休息,遗玉不肯,挽着她手臂摇了摇,软声道:

    “我都好的差不多了,同娘说说话,累了再去休息,对了,怎么没见韩叔,拾玉呢?”

    她本是为了转移卢氏注意才这么一说,卢氏却拧起眉头,握着她手道,“拾玉这孩子,咱们在外头住那几天,她竟然留下书信跑去长安了,你韩叔找她去了。”

    遗玉先是惊讶,后又忙问道,“书信呢,她可是说干什么去了?”

    “只留了几个字,说要到长安去玩,”卢氏气恼道,“你说她一个小姑娘,自个儿跑到京城去,人生地不熟的,若是遇见个坏人——这都几天了还不回来,不是叫人替她心急吗?”

    遗玉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总觉得韩拾玉会趁韩厉不在跑去长安,多是同杜若瑾脱不了关系,可她又不好同卢氏明说,便只能安慰道:

    “娘别太担心,她会武功,人又不傻,就是果真遇见坏人,想也不会吃亏的。”

    卢氏絮叨了几句,又怕说多了叫遗玉跟着一起操心,便伸手拨了拨她头发,转而道:

    “不提这个,你既然不累,那正好,娘前阵子托你云姨买了一些出身干净的丫鬟,昨晚才送来镇上,你且挑挑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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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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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稳定~*^ο^*粉红50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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