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新唐遗玉TXT下载新唐遗玉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新唐遗玉全文阅读

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八七章 劝架

    房府的筵席摆在下午,遗玉前一天就和李泰打过了招呼,到了这天,早晨先抽空去探望了程小凤。

    程小凤怀孕头几个月的反应特别大,吃的喝的,稍微有一点味道就会吐的不行,早起平坦的肚子渐鼓胀起来,一张鹅蛋脸却是瘦地尖出了下巴,程夫人三天两头便派人送补汤过来,就怕她吃的不好,会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孕妇的脾气通常都不小,更何况是程小凤这种本来就够火爆的,遗玉过门时候正赶上夫妻两个打架,说是打架,其实搓火的就只有程小凤一个,被她拿茶杯茶罐丢的抱头鼠窜的齐铮倒显得有些可怜。

    “你说,你昨夜为什么睡在隔壁房里,我大清早就见你同一个丫鬟衣衫不整地混在床上,你给说,你们昨晚上干什么了”

    “冤枉啊,夫人你先不要生气,听我把话说清楚,我昨晚是在文学馆过的夜,熬了一宿抄书,天快亮才回来,这不是怕吵着你休息才到隔壁去躺一会儿,绿衣是见早晨露重进来关窗子,见我蹬了被子,才去给我盖,你也晓得我睡相不好,睡着时候胡乱抓住个东西就以为是枕头,把她人给吓坏了,才躺在我边上不敢吭声,哪知你就突然闯进来兴师问罪,夫人,这真是冤枉啊。”

    遗玉立在门外,瞧这动静,也不急着往里头进了,打眼一扫屋里头,除了正在争吵的程小凤和齐铮外,一旁地上还跪着一个粉衫的丫鬟,歪着发髻,衣衫微乱,抽抽搭搭地正在哭着,遗玉记性好,单从侧影就认出这是程小凤还在程府做小姐时候的一个贴身丫鬟,后来跟着陪嫁过来,好像是叫做绿衣。

    “躺在边上?你还敢说,你还敢说分明你就是抱着她睡了,你满以为我不精明,就当是个傻子给骗吗,你们两个平日就背着我眉来眼去的,这两个月我不能侍候你,你可是逮着机会使你那些花花肠子了,齐铮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程小凤指着齐铮破口大骂,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似是嫌着夫妻俩吵架不够热闹,绿衣也哭哭啼啼地开了口:

    姐,小姐您莫要再骂姑爷了,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当时是真的吓着了,是叫不醒姑爷,才在床边上躺着的,奴婢九岁起就跟着小姐您,怎会做出这等不齿之事叫小姐您伤心,呜呜”

    齐铮最不能看女人掉泪,见这丫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方缓声去劝她:

    “行了行了,你先别哭了,前天不是说你才好了风寒,这再伤着喉咙,念起书可不好听了。”

    “是、是姑爷,”绿衣抹了抹眼泪,感激地瞥了一眼过去,果然小了哭声。

    这一幕落在程小凤眼中,端的就是在火上浇油,叫她气的直打哆嗦:

    “好、好,你们不说我都要把这件事给忘了,想来就是你眼睛着沙那几日,我晚上使丫鬟到书房念书给你听,才给你们勾扯的机会,这才一个月的功夫,都把书念到床上去了,绿衣,瞧见没有,你家姑爷现在不光念着你的声音,连你的人都念着了,看在你跟了我几年的情分上,我干脆就如了你们的心意,指你给他做个妾室好了”

    齐铮愣了一下,皱起眉头。

    “小姐息怒,奴婢、奴婢不敢。”绿衣抹着眼泪偏头看了齐铮一眼,便垂下脑袋继续抽泣。

    屋里三人僵着,遗玉若有所思地旁观着,生怕程小凤气伤着,便厚着脸皮咳了一声,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咳,这是做什么,你们两个吵架,就应该把门关起来,早知道撞见这档子事,我就多在外面等一等。”

    “你、你怎么来了,”程小凤见到遗玉,就像是看见帮手,一手把挡路的齐铮推开,快步走上前去拉遗玉,忍着眼泪道:

    “你来的正好,送我回国公府去,我要回家去住。”

    齐铮见到来人,不好意思地低头行礼,“见过魏王妃。”

    绿衣跪在地上,掉了个面向,也冲遗玉行礼,“奴、奴婢见过王妃。”

    遗玉没搭理这两个,扶着程小凤站稳,拍拍她手做安抚:

    “别急,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带就回去吧,先让下人去收拾东西,咱们到屋里头坐一会儿,等下我再送你。”

    “好。你们几个还在外头傻站着做什么,不快去收拾东西”

    “是。”

    见程小凤当真要走,齐铮慌了神,忙上前两步,碍着遗玉在一旁,只好虚抬了手去劝:

    “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夫人有话好好说,你这么一走,还带着咱们孩子,叫为夫一个人在家里,这日子怎么过?”

    程小凤背对着他,倔强地拿手背蹭掉滑下来的眼泪,挽着遗玉的手臂动了动。

    “我不想同他说话,你告诉他。”

    遗玉抽出帕子递到她手里,回头看了一眼面色焦急的齐铮,目光一转,调侃道:

    “齐大人既有红袖添香,夜半读书声,睡着还有人关窗盖被,岂能说是一个人,我瞧你这日子过得不错,还要夫人做什么,就继续这么着吧。”

    许是知根知底,齐铮对着遗玉可没像对程小凤时候嘴皮子那么利索,被她取笑,是一脸的尴尬:

    “让王妃见笑了,这当中是有误会,确不是夫人想的那样。”

    遗玉似笑非笑地摇摇头:

    “是不是误会,齐大人自己清楚就好。你且把这里的乱摊子收拾一下,我怕小凤动了胎气,到隔壁去给她看看。”

    听这话,齐铮也不慌着解释了,担忧地瞅了一眼程小凤,赶忙点头道:

    “那就有劳王妃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程小凤便冷哼一声,挽着遗玉就往门外带,是一眼不愿回头再看他。

    程小凤到底还是搭了遗玉的顺风车,带着几包行囊回娘家去。

    马车从齐府门前离开,从车窗里看着门前齐铮孤零零的人影越变越小,在拐弯不见了踪影,遗玉才放下帘子,伸手在程小凤的脸上搔了一下,逗她道:

    “别生气啦。”

    程小凤神色黯然,道:

    “我就是心里不好受,我是没指望过一辈子不让他招惹别人,可我怀着孩子,成亲不到半年,他就有了这等心思,还是我身边的丫鬟,你叫我怎么想得开?我今天已经是忍了好大的气,要不是顾着肚里的孩子,刚才我非要给他两耳光不可。还有绿衣,这些年我待她不薄,吃的穿的从没屈过她,怎就没发现她是个不省心的,亏我还信着她,一直留在身边用。我真后悔,当时不该就这么急躁躁地嫁了,就是一个人过一辈子,也好过现在伤心落泪。”

    听了程小凤这番语重心长,遗玉倒了杯茶塞进她手里。

    “人是你送到他跟前的,现在倒来后悔,既然发现这丫鬟有歪心思,还留在院子里做什么,回头就打发出去吧。”

    “她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

    遗玉就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回头等你气消了,直接把人送到齐大人房里去就是。”

    “我干嘛要便宜他们两个?刚才我那是说气话,你都没有听出来?”

    “气话?我可没听出来,我看齐大人和那丫鬟也没听出来,没准人家两个当你默许了,正好趁你回家这段日子培养培养感情。”

    程小凤嗓子眼一紧,“他们敢”

    遗玉喝着茶水,说着风凉话:“敢不敢等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了。”

    程小凤脸色犹豫起来,安静了一会儿,突然放下杯子,冲遗玉道:

    “你让车子回去。”

    遗玉挑挑眉,“怎么,不回国公府去了?”

    程小凤躲闪着遗玉目光,气闷道:“我回去做什么,好给他们挪地方?哼。”

    “唉,”遗玉叹了口气,嗔怪她一眼,道:

    “你就是这样,好好劝你不听,非得激将了才管用。你若信我,回去就把那丫鬟调远了吧,最好是打发卖到别处去,别再放到跟前了。”

    正经的陪嫁丫鬟,哪有主动往姑爷跟前凑的,她翡翠院里的丫鬟,哪个不是刻意回避着李泰,别说是给盖被子,李泰更衣时候敢进来一个,第二天就会被平彤撵到外院去打杂。

    “我能赶走一个,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下一个,只要他有那心思,我能拦得住几人?”程小凤郁闷道。

    “他有什么心思?我看齐大人现在心里是全装的你一人,没瞧着刚才一直送到门口还依依不舍地巴望着你回头。他不过是脾气好,又对女子多些体贴,所以才会惹了你误会。这本来只是一个误会,你若是放着不管,那日子长了,等他这份体贴变成花心多情,你再哭都来不及。”

    遗玉不想将自己的夫妻观强加在见惯了妻妾成群的男人的程小凤头上,可也不愿好友将来变成一个怨妇,这才连哄待吓地劝告程小凤。

    程小凤认真想了想,方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当初她会对齐铮有好感,也是因着撞见他对大书楼一案中死者的家属关怀,自掏腰包给人家。

    念他的一份体贴,她对齐铮的怨气顿时消去一半,撅着嘴道:

    “知道了,你快送我回去吧,日后我会好好管束他,不叫他乱用多情。”。

    更多到,地址

第二八八章 孕事

    遗玉将程小凤送回齐府,中午在天贺寺用的斋菜,打包路过文学馆门口送去一份,没进去见李泰,调头便往务本坊去房府坐席。

    房府今天热闹,遗玉到时,门外街边已经停有许辆香车素驾,显然女宾来的不少。

    平卉先下车去递了帖子,门处立刻有人来迎,牵马的打扇的,声声安好,遗玉被平彤扶着下了马车,抬头看一眼这门庭,就被一群丫鬟们簇着往门内移。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登门,三年前被房乔发现他们行踪,房老夫人因病卧床,心心念着当年失散的亲孙,她同卢智在国子监门口就被请到过房家一回。

    今日也有来男客,都在别处被招待,女客们通是被请去了抱厦间的花厅坐等。

    遗玉来的不算早,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说笑声,守门的仆妇见有新客来,就拉起遮阳的文帘,请人入内。

    房府的宅庭是去年新修葺过的,纳夏的花厅十分宽敞,地上铺着干净的竹席,落着一张张重棕圆团花纹的软垫,摆着几张茶几,隔间的扇门上垂着珊瑚珠帘,里面也有说话声,屋外容了一半人,十多个人正席坐着说话,吃些茶果,席间散漫,看起来并没有刻意安排座次。

    “魏王妃到。”

    引路的侍女朝里头报了一声,外间的女客们便纷纷起了,朝遗玉行简礼,遗玉扫了她们一眼,冲当中一两个相熟的轻轻点了下头,便被引路侍女直接带进里间。

    珠帘那一头,又是另一番光景,来的人约有七八个,比外面的女人衣着分明光鲜许多,红绸翠裳,金钗玉串,年轻一些的,眉间还贴着精致的花钿,以三瓣的桃红为多,本有三分姿色的,也被这玲珑艳丽的花钿衬多五成。

    这是京城最近流行的妆容,因为要调金箔,粘鱼胶,剪起来麻烦,贴起来也不舒服,遗玉还没有尝试过。

    房夫人坐在东处,壁着门窗,近秋尤热,因为将足月子,她下身还盖着一条小巧的红绒丝被,屋里几处角落则摆放着冰盆降温。

    她精神看着不错,只是脸色有几分产后的蜡黄,见到遗玉进来,便扬起笑脸,点头道:

    “魏王妃来了,我这身子不便,就不起见了,还望你莫怪。”

    屋里头都是有来头的女人,有公主在座,主人家是正品级的国公夫人,遗玉在这里头的身份并不算高,因而除了高阳站起来,其他人都是坐着同她打了招呼。

    “四嫂你怎么才来啊,等你好半天了。”

    虽是下嫁,但再怎么说都是房家的儿媳,高阳今天是不得不来,好在听说遗玉也会到场,才会早早来到这里等人。

    “前坊人多,遇见有一家迎亲,便换了一条路走,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遗玉同她坐下,又看了一圈屋里,是没见高阳和长孙夕在座,就不知是没请到还是还没来。

    “直接叫他们让路不就得了,换什么道啊,对了,我同你说啊,那天我不是到西市去看人击鞠,那个”

    在座都有听说高阳公主同魏王妃关系好,今日见着,才是长了见识,高阳这嚣张跋扈的呛药包,京中权贵女子出入,有几个没吃过她闷亏又不好做声的,但听她同遗玉说话时候连自称都免了,时有笑容,言辞亲密,可见一番。

    遗玉正侧耳听着高阳眉飞色舞地讲着那天击鞠比试的精彩,门外就有下人报说,长乐公主和汉王妃到了。

    遗玉抬头去看,片刻就见人拨了珠帘进来,这一双位高尊显的姑嫂,样貌是一等一的美丽,到了哪里都有种夺人眼目的稀罕,尤其是长孙夕,遗玉还记得过年时候见她们两个,长乐公主尤胜一筹,但半年过去,她眉眼开化,两人再站到一处,已可见高下,但长乐胜在通身的气质,正统的皇族公主,李唐王室的嫡长女,生而就高人一顶。

    “见过公主,汉王妃。”

    见这两人进门,屋里的人,有一半都起身相迎,待她们两个落座,才又坐下。

    长乐坐下便问询房夫人的身体,对遗玉视若未睹,长孙夕同邻座一位夫人说了几句话,扭过头,好像是才发现遗玉在场,敛起眉,又松开,眉心处金箔剪成的菱花一开一合,惊讶道:

    “魏王妃也在。”

    不光是她,来客见到这三人同时到场,同是觉得古怪,上元节时候,京中一群年轻贵女从东都会的酒楼闹到太极殿前,知情人不少,都晓得魏王妃同长乐公主还有汉王妃的恩怨,暗地里都有默契,通常请客坐席,是不同时邀请这三人的。

    被提了名,遗玉对着她点了下头,“前日收了房夫人的邀帖,这便来了。”

    她不在意长孙夕的画外之音,高阳却不乐意了,“怎么你能来,我四嫂就不能来么?”

    长孙夕笑笑,不同她争强,顺着话解释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少在席上见到她。”

    高阳哼了一声,便扭头继续同遗玉说话,又有通情达理地出声打岔,这便将一起小冲突无形地化解掉。

    等人来齐,一众女客便挪到宴厅去用坐席,当中隔着一条游廊,不与男宾同席。

    礼部来人在厅堂上把礼数做了周全,贺词祷文念罢,客人们才纷纷送礼,都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儿,银铃银锁的并不稀罕,遗玉见到有人送了一对精雕细琢的梨花小木偶,巴掌大小,背后带有拉绳,一拽动便会手舞足蹈,很是有趣。

    本来新生的孩子最好是不见客的,但在一群人的攒动之下,房夫人还是被说动,叫侍女到后院去传奶娘,抱孩子过来。

    在座都是已婚的女子,多对孩子喜欢,这等人工夫,便有些兴奋地闲聊起来,就有人对房夫人恭维道:

    “要我说啊,还是您有福气,这人到中年还能得来一女贴心,当真叫人羡慕。”

    一群人应声附和,把房夫人哄的红光满面,嘴上却感慨道:

    “你们哪里知道我这一回是受了多大的罪,这才得出一个宝贝。”

    遗玉是从高阳嘴里听说她被房之舞吓得早产的事,知道她这会儿在感慨什么,但其他客人就无从得知了,只当她是在感叹女人生育不易,有过经验的人都是连连点头,却在此时,长孙夕冷不丁地娇笑一声,抛出一句:

    “呵呵,夫人要觉得这是受罪,不妨就想想那些连这罪都受不着的人,她们还不知怎么羡慕您呢,只可惜命里福薄,是注定要无福消受了。”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一愣过后,便听出她话里暗指,下意识就朝遗玉看去,前段日子*里传出话来,说要给几位皇子立妃纳侧,当中引人议论的就是魏王府那份,成年的皇子府上,只有魏王一人无子嗣承继,加之魏王妃一人居府,无姬无妾,这一年多还没有动静,就更惹人主意了。

    遗玉知道长孙夕这是在指桑骂槐,暗皱眉头,道这女人一回不找她麻烦就不痛快,本不欲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她难看,但无奈是身边坐着一包呛药,想不惹事都难。

    “啪”

    高阳重重放下酒杯,竖起眉毛,“你这是在说谁呢?”

    长孙夕笑笑,心平气和道,“公主这是生的什么气,我不过是有感而发,你以为我是在说谁?”

    她若是拐弯抹角地骂,那高阳就是明枪正指地损了:

    “你有嘴在这里说别人,还是先想想自己吧,哼,本宫不怕告诉你,前天在魁星楼吃酒,见到七皇叔领了一个清头的花牌子出场,就怕这福你来不及享,就先被别人给占去了。”

    魁星楼是**发的家,虽然现在不做这行当,但楼里也有专门调教出来女子,都是家道落魄才入的红尘,姿容上佳,通文晓画,身家清白,挂上花牌,专门供给客人选取,有钱的大可以直接买回去养在外府,运气好的花牌可哄得个妾做,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阳口无遮拦地爆出这猛料来,直接将宴厅里的气氛搅混,众人安静了一下,便有几声窃窃私语响起。

    长孙夕笑容僵在嘴边,脸上血色退半,握着酒杯的手都微微抖动,看来是被高阳气得不轻,遗玉见着,暗暗摇头,倒是感叹大于幸灾乐祸。

    “高阳”

    一直将高阳和遗玉当成隐形人的长乐总算是发话,她皱着眉头,不怒自威,目光从高阳不服气的脸上掠过,落在遗玉神色平静的脸上,轻斥道:

    “整天不知道学好,就跟着人学些搬弄是非的本事吗,本宫看你以后还是少出门,免得跟着一些狐朋狗友打交道,败坏人品。”

    她们姑嫂两个说话都是拐弯抹角地类型,可在场有谁听不明白她话里是在骂谁。

    “皇姐你说什么啊”

    “闭嘴。”

    遗玉好好地坐在这里,先后被她们两个拿枪口戳,再好的脾气也不得不拉下脸来,别人畏惧长乐权贵,可已经把她人给得罪了个彻底的遗玉,却是没有这点顾忌。

    “高阳平日同我走的最近,出门也多是寻我,公主说她同狐朋狗友交道,不就是在骂我么。公主若是对我心存不满,不妨直说出来,何必要指桑骂槐,倒显得不够光明磊落。”

    众人只听说过魏王妃同长乐公主不合,但哪想到她有胆子公然同长乐叫板,众人吃惊之下,生怕一不小心多话搅进这起争端,刚才还热闹的宴厅,一下子便鸦雀无声。

    “本宫之所以不说明白,不过是想要给某些人留份脸面,既然她不要这个脸,那本宫直接说出来又有何妨,”长乐冷笑一声,正要点出名字,旁边却突然响起一阵干呕声,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唔、唔”

    长孙夕捂着嘴半趴在桌上,黛眉蹙团,连连干呕,未几,竟是一翻眼睛,晕了过去。

    “夕儿?夕儿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啊,快去传太医来,快去”

    长乐吓了一跳,怒声传唤,席间众人骚动,纷纷起身围上表示关切,不乏有几个心中有数的明白人。

    遗玉抿起嘴唇,眯着眼睛看着那边动静,算是在场最平静的一个。

    “这好好的是怎么了,”房夫人坐着不好动弹,慌忙地张望着被人围起来的长孙夕,突然想起来,扭头冲遗玉道:

    “对了,魏王妃不是精通医术吗,赶紧帮忙给汉王妃看一看,她有没有大碍啊?”

    有人连忙映衬:“对对,魏王妃是懂医的。”

    “您快来看看吧,这要等大夫来得到什么时候啊,要是疾症,那可就遭了。”

    面对众人催促,遗玉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身,高阳绷着脸拉着她,不想让她过去,被遗玉捏了捏她手背,小声道:

    “我去看看。”

    高阳忿忿不平地撅起嘴巴,不情不愿地跟上去。

    见她过来,围在长孙夕四周的夫人和侍女们自觉让开一条道,容她走到长孙夕身边。

    长乐这会儿也忘了再给遗玉脸色看,见她跪坐下来,便催促道:“你快给她瞧瞧。”

    侍女扶着长孙夕躺靠在膝上,遗玉抬起她一条手腕捏住,按了脉,微闭起眼睛切诊片刻,然后放开。

    “怎么样?”

    长乐急声询问,四下安静,都是侧耳倾听。

    遗玉扶着茶几站起来,不冷不热地出声:

    “不是什么疾症,汉王妃有孕了。”

    众人呆怔稍息,面面相觑几眼,便炸开锅,有道喜的,有说赶紧把人抬进屋里去歇息的,也有偷偷扯着袖子去瞅遗玉脸色的。

    遗玉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嗤笑,长孙夕有孕,竟是她这个死对头作诊报喜,这还是讽刺。

    不管这是人为,还是天意,都将遗玉设身于一个难堪的境地,可想而知,此事过后传出去,不知把她讥成什么样子。

    “行了,都别围在这里,”长乐喜上眉梢,先前的怒气收敛,在挥袖散开众人,对那边坐着张望的房夫人道:

    “房夫人,可收拾一件干净屋子出来,让她休息一下,再等太医来。”

    “好好,来人啊。”

    接下来,众人忙着把长孙夕安顿好,等回过神,再想去看遗玉反映,她人已经同高阳离开房府,留下话给前门,乘车回去了。

    上了车,许是察觉到遗玉心情不佳,高阳不敢多话,安安静静陪在一旁,半路上才憋不住出声:

    “四嫂,你没事吧,别不高兴啊,你瞧她怀个孕就晕过去,这一胎生不生的下来还是个问题呢。”

    “不许乱说话,”遗玉瞪她一眼,“女人家不要随便咒人,当心折了你的福气。”

    “知道了。”高阳悻悻地闭上了嘴。

    马车摇摇晃晃,遗玉忽觉一股异样的疲乏袭来,生出困意,轻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侧身被平彤扶着半躺下,轻声同她道:

    “我累了,眯一下,过会儿你上自己车上回公主府。”。

    更多到,地址

第二八九章 卢俊新婚

    房府二小姐的满月酒办过来没几日,果然就有流言传开,说汉王妃怀了身孕,是在房家给魏王妃诊出来的。

    本身怀孕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可两相比较,就显得遗玉处境落魄。这边听到风声,墨莹文社那一群女子,已婚的几个同她关系亲近的,少不了送信到魏王府去安慰,并不明说孕事,可字里行间都在劝她不要着急。

    弄得遗玉原本不觉得什么,现在也冒出点失落来。

    还是卢氏了解女儿,借着给卢俊操办婚事,给她找些事做,分了她心神,也就没什么工夫去想这个。

    七月一过,朝廷突然开始整顿周边属国,除了连发令牌到各地番邦,命其首领入朝参拜外,还在长安城里划定了一块界线,皇城之外三条街以内,严禁外邦人士游走。

    八月初,长乐公主劝谏,请皇上取消刺史世袭制,左庶子王宁上疏,以为前代之所以实行刺史世袭,是因国力不够强而为之,正如汉代置侯。

    若世袭的后代有不肖子孙,冒犯刑宪、自取诛夷,或者说因延世受赏,招致宗族剿绝之祸,则为大弊。

    长孙无忌、房乔、高士廉几人,自几年前获封刺史,便以坚持不愿前往受封之地,辞让数年。

    长乐公主的劝谏最终使李世民改意,于其后下诏停止刺史世袭制,又在朝堂之上公开赞许长乐,谓其深明大义,特拨铜钱帛布五十万,予其修葺女馆,使工部监修。

    长乐名声大涨,推崇者众,致使一时间,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拜客不歇。

    月中,女馆并入无双社,纳尽京城女子名流,此后,凡为士族官女者,无不以入女馆为荣,自觉高人一等,趋之若鹜,渐成一股风气。

    八月十五,上元节,魏王府中秋宴,李世民无兆而至,宴中提起六月结社率逆反一事,席间书生几人慷慨陈词,痛斥外族不轨者,纷纷献计,为护国声威,龙颜悦,当场中选两人,分别提拔左右司。

    八月二十,卢俊娶亲。

    ***

    卢家不算大的宅院里面,张灯结彩,喜气盈人。

    作为一个刚升上去的都尉,卢俊婚宴上的客人不但不少,甚至比之一些在朝为官多年的都要多太多,所幸遗玉前一天调了魏王府的下人过来帮忙,只苦了账房的管事,收礼收到手软。

    来人一是看在李泰的面子上,二是曾同卢中植有旧的官员,三便是冲着卢俊这新晋的统军。

    遗玉作为卢俊唯一的姊妹,当然是要出面招待女宾,而男宾那边,则是由程咬金亲自出面招待,又有李泰在酒席上镇着场子,着实将这场婚事的面子里子都给做足了。

    卢俊的朋友,来的年轻武官武将不少,在这一群不算稳重的年轻人的嬉闹之下,酒量本就不如何的卢俊一开场就喝了个倒头栽,被几个胆大地戏弄了一番。出了不少佯相,惹得酒宴之上哄笑不断。

    好在遗玉早有准备,等客人玩够了,就让侍从扶着卢俊到后院,待他哇哇吐过一阵,一粒解酒丸喂下去,晕上一会儿半会儿,人就清醒过来,只是说话还有点大舌头,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

    “快、快把酒给我满上,干了,都给我干了!”

    “啪!”

    遗玉一巴掌拍掉他乱挥的手,没好气道:“干什么干,快起来。”

    卢俊傻愣愣地从短榻上坐起来,左顾右盼,“啊、啊?客人呢?我怎么回房了?”

    “客人在前院,有程叔陪着,王爷也在,用不着你操心,快起来去洗洗干净,等下熏坏了小嫂子,娘可不饶你。”

    遗玉说罢,便指挥着卢孝几个把他拉到隔壁浴房去,自己领着小满和平彤,匆匆往新房那边去。

    前头撒账丢的到处都是的瓜子果仁已经被打扫干净,小酒小菜,生煎生饺子都摆上,两枚红烛正燃,一身红艳艳的新妇端端正正坐在床头,扇已却下,露出一张脂粉秀气的脸。

    “怎么样,坐久了腿上可是会不舒服?”

    晋璐安见遗玉进来,面上的紧张稍有缓和,腼腆一笑,摇头道:

    “不会,您让人送的药我都有按时擦,除了不能走太快,坐着是不觉得难受。”

    晋璐安的腿伤,到底还是留下一点毛病,走起路来,稍微快一点,便能看出些许跛状,遗玉怕她会多想,不能安心嫁给卢俊,便安慰她这是还没有养好,私底下却是找卢俊谈过一场,把晋璐安的情况都明白告诉了他,见到卢俊只有心疼,并没有嫌弃,总算是替这小嫂子放了心。

    “都说几回啦,莫要对我敬称,直呼就是,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嫂嫂这么客气,可不是见外了。”

    遗玉走到床边,帮她检查了一下头饰,并没有在新人床上坐下,就这么站着,同她说起话来。

    “想必小嫂子也听我二哥说了,冬天你们就要迁往华阴军府,娘是不同你们一道去的,介时你与二哥独身在外,夫妻两个更要相互照应。我二哥人是好的,就是有时脑子一根筋,容易受人蒙蔽,又爱同人较劲,娘会尽量指派些听话地跟你们过去住,但那边新府上的人口就说不准了,万一有一两个挑拨是非的,他若是糊涂了,你且多帮着劝劝,他若是不听,胆敢欺负你,你莫要同他硬犟,只管写信回来,便是娘不收拾他,我也会待你收拾他。”

    听遗玉这番嘱言,晋璐安心中感动,打定了主意日后要把卢俊服侍的周到细致,尽心尽力做他的贤内助,就拉住遗玉的手,认认真真地点头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有什么紧要事肯定会写信回来,只是到时候我就不能就近照顾老夫人,同俊哥一起尽孝道,还望你能多担待。”

    遗玉点点头,戏谑道:“在我跟前喊喊‘老夫人’就算了,可别在娘跟前这么叫,当心她会生气。”

    “啊,是么,”晋璐安紧张道,“那、那该怎么喊?”

    “傻瓜,当然是同我们一样喊娘啦。”

    被遗玉取笑,晋璐安闹了个大红脸,手揪着裙子,低下头再不肯抬起来。

    遗玉是过来人,知道在婚房里等人时候的紧张和无聊,想着前院有程夫人和卢景姗招待,便干脆留在屋里陪她说话,直到卢俊在外头敲了门,才摇着扇子绕出围屏,到外间去开门。

    卢俊没想门一开会看见遗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遗玉吸吸鼻子,闻见他身上都是清爽的薰香,没什么酒味,才满意。

    “我同小嫂子说说话,倒是你,洗这么半天,可把人给等急了。”

    卢俊一听,便抬头往里面瞅,看样子是怕新妇等急,一副迫不及待想进去瞧瞧的模样,遗玉偏不如他的意,就挡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往左走,她就往左挪,他往右探,她就往右站,总之不叫他进去。

    卢俊着了急,停下来哭笑不得地问她:

    “你、你这是干什么?”

    “二哥想进去啊?”

    “说的什么话,我不进去难道今晚上睡在外头?”

    遗玉晃了晃扇子,笑道:“那可不好说,王爷还在前院同人喝酒,今晚人多,看来是得闹上一宿,今天热,我站这门口挺凉快的,没准就陪你耗上一宿了。”

    卢俊拿她没辙,只能一脸郁闷地站在屋门口,半晌才想出法子,板起脸吓唬她道:

    “你再捣乱,我可去喊娘来了。”

    “那你就去叫啊,你把娘叫来,我就告诉她,璐安身体还没好利索,这会儿不舒服了,今晚上就让你在屋里打地铺。”

    卢俊傻眼,知道她真这么说,卢氏就真敢让他睡地上去,晓得她厉害,总算机灵一回,不去和她硬碰硬。

    “好了好了,算我怕你,那你说,怎么着才肯让我进去?”

    “时辰还早,我同二哥说说话不好么?”

    良宵苦短,卢俊这会儿可没半句想同她啰嗦的,但眼下情况,也容不得他喜欢。

    “你、你说。”

    遗玉倚在门上,歪头眼瞅着他,看了一阵,直到他脸上露出疑色,才轻声开口:

    “我问二哥一句实心话,我还没嫁人之前,你可想过,将来要把小妹许给什么样的人家。”

    许是她目光太过诚挚,卢俊不好敷衍,认真想了想,才作答:

    “首先他得要对你好,不能打骂你,更不能欺负你,再者是要有本事,也不能叫别人欺负你。”

    “嗯,还有吗?”

    卢俊又想了想,道:

    “不能是个风流性子,三妻四妾的肯定要不得,那些花花肠子的男人最是可恶。”

    遗玉连连点头,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追问道,“还有吗?”

    卢俊想了又想,挠挠头,道:“再多的,这一时半会儿就想不起来了。”

    “那便留着以后再想吧,二哥,我求一件事可好?”

    卢俊鲜少有被遗玉求到的时候,听她忽然开口,便二话不说地点了头。

    “你说。”

    遗玉合上扇子,伸过去敲了敲卢俊的心口,含笑望着他,叮咛道:

    “你是想让别人怎么待小妹的,那就怎么待嫂嫂。”

    卢俊愣了半晌,方明白过来她门前这番为难是作何,当即朗笑一声,抬手在她肩上拍了拍,爽快道:

    “答应你了。”

    “谢谢二哥,让嫂嫂等了这么半天,你快进来吧,”遗玉侧身让开,扇子一划向里,请他进门。

    “好。”

    卢俊红光满面地一脚跨进门内,扭头看着遗玉从外头把门带上,就举步进屋去安慰新妇,转过屏风,进到屋里,一眼看见烛光下人比花娇的妻子,精神瞬间一个抖擞,凑上前,正寻思着是该先把人抱一抱,还是该先亲一亲,就听门外一声笑语:

    “二哥可别太晚睡,莫忘了明日还要早起给娘奉茶呢。”

    闹完了洞房,遗玉也不管屋里头的一对新婚夫妻是怎么个面红耳赤,心满意足地摇着扇子,叫上守在院外的平卉,晃晃哒哒,到前院去找卢氏交任务了。

第二九零章 欲征

    八月底,朝中人事变动,门下省诏令,陈国公侯君集迁吏部尚书一缺,勋国公张亮迁刑部尚书一职,原刑部尚书高志贤左迁,为齐王李佑府中长史,国子祭酒东方佑告老,由太学院院士查济文代任。

    紧随其后,李世民又连番为子女指下婚事,为太子淑人一人,楚王李宽侧妃一人,齐王李佑侧妃一人,蒋王李恽正妃一人,将豫章公主下嫁户部尚书唐俭之子唐议识,将北景公主下嫁平阳长公主驸马柴绍次子柴令武。

    这么一来,下半年,礼部变成了最忙碌的一处,谕旨一出,便紧锣密鼓地排算起几位皇子公主的婚礼婚期。

    遗玉听到第一手的消息,还是从高阳那里。

    “什么嘛,先前都乱说那工部侍郎之女会被指给四哥的,闹了半天,还是进了东宫,亏我担心一场,还藏着掖着没有同你说。”

    阎婉被指到东宫做了太子淑人,遗玉听到这个消息,很快便联想到阎婉的遭遇,这么一来,两个月前在舒云楼占了阎婉便宜的,应当就是风流成性的太子无疑了。

    对于那件事,遗玉虽然知道是有人借了她的名义害了阎婉,却没有详查的打算,且算是她在刻意回避。

    高阳膝上搁着一盘相州特供送到魏王府来的蜜枣,个头虽然只有拇指大小,但色泽鲜丽,酸甜可口,因为数量不多,分别送给卢氏和程府几家去之后,遗玉还特意留了一些给高阳,她却不惜物,一个一个地咬开,甜的才会吃下,稍微酸一点的就会随手丢到一旁的湖水里。

    “还有柴令武那个小子,生在柴家,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要不是姑母不能孕,才收了两个驸马妾生的儿子抚养,哪里轮得到他来娶公主,还不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对了,你还不知道姑母为何要同驸马分居两地吧,我告诉你啊,是——”

    高阳说话口无遮拦,遗玉听着便觉得头大,生怕她再抖落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便连忙塞了一枚枣子进她嘴里,打断道:

    “我下午打算到勤文阁去看看,你要一起吗?”

    “唔唔,好啊,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咱们骑马去吧,我今天可是带了飞云来。”

    二月时候在洛阳,遗玉就答应过高阳,要给她弄一匹好马,并没忘记,回来就同李泰提起,他入夏就让人从北方运了一匹黄鬃回来,被遗玉当成是半份婚礼送给高阳。

    那黄鬃将才三岁,足脚有力,毛鬃柔韧,漂亮的是自足踏有白须,高阳十分喜爱,便拿了遗玉那匹乌云做比,许名飞云,平日爱惜的不得了,养在公主府上,偶尔才会拉出来骑乘。

    “骑马太打眼,我还是坐车好了。”

    高阳不满地撅起嘴:“嘁,坐车坐车,整天坐车不知道动弹,也不怕吃多了会发胖。”

    遗玉失笑,“我吃的本就不多,哪里会胖?”

    “是么,”高阳眼珠子一转,便伸出手朝她腰上袭去,“叫我瞧瞧。”

    “哈哈,别别,别乱动,当心跌到湖里,”遗玉怕痒,哈哈笑着,左闪右避着她的捉弄,伸长了手臂推远她,却还是不妨被她在腰上摸了几把,痒的她都要笑出泪来。

    “你再闹,我可生气了啊!”

    极力板着脸冲高阳喝了一声,对方这才老实地收回手去,捏捏手掌,挑着眉毛取笑道:

    “还说你不胖,腰上肉乎乎的,可被我逮着了吧。”

    “要是瘦的都成骨头那还不坏事了。”

    遗玉捂着肚子,瞪她一眼,但多少有些在意她的话,手底下偷偷按了按有些微鼓的小肚子,想起这几日穿衣是不如前段时间舒适,疑心忽起,左眼猛跳了两下,便急忙去扣了自己的脉息。

    “诶?你怎么啦,开个玩笑,你还真生气了啊?”

    “没事,”遗玉放开手腕,毫无异状的脉息,让轻叹出一口气,暗笑自己犯傻,上个月中不是才来过月信,怎么可能有什么,瞎激动个什么,不就是吃胖了些么。

    ***

    是夜,梳洗罢,床前灯明,侍女们检查好了窗子,备好了夜用的茶水,便垂帘关门退出去。

    换下了常服,仅着一身白色中衣,李泰屈膝半躺在床榻外侧,手里握着半卷书在看,一头乌发散漫,比白日多许温文质态,过于漂亮而让人不敢直视的五官,因被烛火遮影,倒是显得容易亲近了些。

    遗玉套着一件沐浴后穿的宽松裙衫,盘膝坐在床里侧,歪着脖子把擦拭干净的头发又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从中间用发绳系好,撩到后背,把梳子放回床头的小柜上,抬头瞅了一眼李泰,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便掀开一角被子钻进去,背对着李泰躺好,含糊道:

    “不早了,明日约好了同人去芙蓉园赏花,我先睡了,殿下看罢书,也早点休息。”

    话说完,她就竖起耳朵听着背后声响,过了一会儿,没听见李泰有什么动作,便放心地闭上眼睛,正打算去造梦,露在被子外的脖子上便贴上一只手掌,手指轻巧地滑过她耳根,在她绷紧的下巴上轻弹了两下,很快就把她逗红了脸,不得不睁开眼睛,一把按住在她下巴上作怪的大手,嗔道:

    “我想睡了。”

    李泰把书卷放到一边,翻过身贴着她后背躺下,一手枕着脑侧,背着烛光,看着她并不清晰的侧脸,被她按住的手掌就贴在她心口上,尤能感觉到她活跃的心跳。

    想来就有些可笑,像他这样一个喜静之人,竟然会有一日习惯与人同床入眠,甚至到了没有她的陪伴,会不能安睡的地步。

    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好习惯,可他却喜欢。

    “高昌王麴文泰自大,阻断了西域马道,和突厥人一起袭掠伊吾和焉耆,从突厥逃奔高昌的中原人口,也未他隐匿,这两年他托病不入朝,父皇已经不喜,派虞部郎中前去责问,前日早朝使者往返,带回其嚣言,父皇大怒。”

    听李泰突然讲起朝事,遗玉疑惑地转过头,看着他。

    见到她眼中问询,李泰停顿了片刻,才开口:

    “父皇有意同吐谷浑联合讨伐高昌,西北将有战事。”

    战争对遗玉来说并不是一个遥远的名字,去年九月,卢俊便参与了打击吐蕃人的松州一战,且在那场战事中生擒了敌方大将,得以被皇上赏识。

    可她不明白,李泰突然同她提起这个,是为什么。

    “六月宫中遭袭,西北番邦蠢蠢欲动,此时高昌倾于突厥,实乃损折我朝颜面,为震慑远方,必灭高昌,以儆效尤。”

    遗玉心里已经隐隐冒出不好的念头,小心试探道:

    “我看书料,便觉高昌王是一善变之人,前隋亡后,当时东突厥势大过我朝,他便投靠了东突厥汗国,贞观年初,突厥降入我朝之后,他又进朝拜见皇上,如今又与西突厥苟伙,莫不是突厥人这些年又强盛回来了么?”

    李泰坐起身,不避同她谈及军政:

    “突厥西部现任的可汗是欲谷设,此人行事硬派,以我朝当年并纳突厥故土而恨,偿有收复野心,近年突厥铁骑进犯西域,大肆掳掠,高昌处于我朝西部咽喉地带,自为欲谷设所重。你所言不错,麴文泰确为一善变之人,他想必是以突厥在近,我朝在远,方生变节改投之心,自觉有欲谷设在后撑腰,适才嚣武,举兵占下伊吾、焉耆两国,如若不止,任其东进,再犯远方,恐威胁河西,待其勾结成气候,灭之已晚。”

    “父皇以宽仁为待,先前察觉到他意图,就曾有劝告,然麴文泰并不领情,不但羞辱我朝使者,还放肆言谈,谓之‘鹰飞于天,雉窜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活耶’,父皇当朝痛斥其为卑鄙小人,有意攻之,朝中两分,有人赞同出兵,亦有人反对。”

    说到这里,李泰目光转冷,是对麴文泰的嚣张,亦是对顽固守国不思进取者的不满。

    遗玉跟着他坐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想了一会儿,重重点了下头,赞同道:

    “然,为国为民,此战是不当避。”

    李泰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原本迟疑多日不好告诉的话,总算在此时能够讲出:

    “正是如此,我欲参与请命,出征讨伐高昌。”

    遗玉脑子嗡了一声,看着他的目光霎时直愣起来,好半天她才寻到自己语无伦次的声音。

    “殿下,你这是、这是,据我所知,你并无领兵的经历,讨伐高昌,非同儿戏,这么怎能,皇上他想必也不会答应...”

    这怎么能行,李泰在长安城里,还总是有人惦记着取他性命,真到了军中,趁着战乱,不是更方便给人下手的机会。

    是她记错了还是怎么,历史上有这么一段吗,李世民似乎是派兵灭了高昌,可是这领兵的人,怎么也不会是李泰啊,他可是皇子,皇上怎么会答应让自己的儿子——

    不,不对,历史上的魏王,可是长孙皇后的嫡次子,而她的李泰,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妃子所育的庶子,皇上不是一直都在利用这个儿子,制衡着朝中的权势吗,他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个庶子的安危了,不是吗?

    见她眼中惊慌,李泰不忍,伸手揽过她的肩膀,低声道:

    “父皇前日已私下传诏过我,他亦属意让我参与此次征讨。”

第二九一章 前途未卜

    “勤文阁八月统共收录了两百一十六件书画,除去重复物品二十七件,是有书稿五十一件,字画五十八件,抄文八十件,当中又有妙品九件。我同各位掌事商量过,以为有的书卷,一样至多有五本,因重复过多造成闲置,又有客人恶意借此堆累升等,因而最好适当给一部分书籍划出不复收用的限定,您意下如何?”

    “...嗯,就这样办吧。”

    芙蓉园中,墨莹文社一月一次的小聚,摆在紫云楼前的小花园里,茶品果脯在案丰,柔绒席毯铺地,四周花香怡人,蜂飞蝶舞。

    诸名掌事的夫人小姐都在,穿着正装,梳着丽髻,围着遗玉四散坐在草地上,或手持杯樽,小酌小饮,或捧着纸笔,写写画画,谈的不是诗文乐曲,不是衣料首饰,而是文社近来的情况。

    “因女馆建设,引走了不少人去看热闹,这个月的收录情况不如头几个月,好在女馆只对女宾开放,学生们还是要到楼中借书看。此外,正值女馆声名大作,我原本以为新入社的几个会有跳脱,没想到是无一人离走。”

    “听大掌柜的说,前段时日有一拨人到阁中打探,甚至还抓住两个企图盗册的贼偷,交给护院们审问过后,并没有问出什么详细,我怕过于严厉,反被人以为我们藏纳,就把他们当成寻常小贼,直接送交官府了。”

    “...做得很好,我们是在做正经事,不怕人知道,只是录册名单事关我们墨莹的根底,还是妥善收好为妙,这两日你们抽空整理好,就拍人送到墨园去放着吧。”

    “是。”

    处理完正事,一群年轻女子才有了闲聊的心思,说起哪家绸缎庄出了新染的布料,西市哪家点心铺子换了店址,遗玉支头侧倚在茶案上,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她们特意从收录的物件中找出来,送到她这里的杂集手稿。

    “怎么了,是不是昨晚下了雨,没有睡好?”

    程小凤在家中养胎,没能够来,封雅婷就坐在遗玉边上吃茶,晓得她一个早上都不在状况,现在更是人在这里,心早不知道飞哪里去。

    “不,有些心烦罢了。”

    “让我猜猜,可是因为长乐公主那边声势猛进,你担心这阵子过去,待她稳住女馆,查到墨莹是你在做东,会掉过头寻咱们的晦气,要知道凭墨莹现在的处境,论权论势都不是女馆的敌手,没准一个不小心就会搭进去,咱们这半年多来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了。”

    封雅婷嘴上说着担心,神色却没有多少惧意,听着耳边姐妹们的谈天说地的嬉戏声,她看着眼前的人,总觉得有对方在,就不会让她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圈子毁于一旦。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女馆的确势大,又对她们怀有敌意,可她手中留有平阳公主这道平安符,便是到了最后,也不会让墨莹垮掉,这是她的人脉,是她在长安城中的根基,她早就想有万全之策,得保它平安成长。

    她现在担心的,是昨晚李泰同她提起的战事。

    西北诸国骚乱,高昌勾结突厥汗国,阻断了东西往来的商道,烧杀掳掠过道唐人商旅,为祸边防,意图进犯,高昌王麴文泰又对朝廷派去的使者大放厥词,已经惹怒了皇上,派兵讨伐势在必行。

    她对历史尚存的一些记忆告诉她,高昌国似乎是在这一代为唐所灭,可那是在领军的人物中没有李泰的情况下。

    朝中有那么多的武将,皇上却偏偏属意让李泰带兵,若是胜了,那必当强壮李泰声势,万一败了,领兵众将必当受责,然这一仗,又只能胜,不能败。

    皇上便是再糊涂,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面对这只能胜不能败的一仗,他却派了李泰领兵,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就不怕这个庶子羽翼丰满,将来到他掌控不住的地步吗?

    还是他根本就有恃无恐,早就算好了将来的每一步。

    越是接近这位君主,遗玉就越是觉得茫然无措,这位名垂千古,运筹帷幄的长者,就好像是一只雄鹰,你眼中明明看得见他在飞翔,他却早已身在天边,俯瞰着大地上,每一个追逐着他的身影。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遗玉摇摇头,低头将手上翻乱的书简都卷好整理干净,让平彤抱在怀中,起身环扫了一圈正在花园里追闹的女子,抖了两下裙角,将上面沾染的草叶抖落,对封雅婷摆了摆手。

    “我让厨房准备了午膳,请了西市的花蒸师傅,等下你们自便,玩累了就折些花带回去赏看吧。我有些累了,回房去躺一下。”

    “好,你去吧。”

    封雅婷目送遗玉走开,身影消失在花廊转角,附近的女子们才一群围上来,三言两语地担忧道:

    “王妃这是怎么了,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是不是不舒服?”

    “我禀事那会儿就见到她走神,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吗?婷婷姐,是不是因为无双社和女馆的事,王妃在担忧,你劝了她吗?”

    “是不是昨晚下雨着了凉?”

    “唉,我刚才偷偷瞧她,眉头这里都皱地凹下去了,肯定是烦心着呢。”

    ......

    “好了好了,”封雅婷半天才插上一句话,打断她们的臆测,做安抚状,哄道:

    “别乱猜了,她只是累了去休息一下,你们到一边玩去,莫要用多了点心,晌午留在这里吃花蒸。”

    一群女子听了,年纪小些都拍着巴掌高兴起来,年长些的还是担忧地望着遗玉离开的方向。

    ***

    派去高昌的使者反朝之后,为是否出兵攻打高昌一事,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派主战,以宋国公萧禹为首的一派坚决反对用兵,接连几日的早朝上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口水战,有时甚至公然怒斥,骂个面红耳赤,非得皇上亲口拍案喊停,才会声止。

    同样身为主战一派,李泰却并未参与到这场口水战中,而是在遗玉的担忧中,早出晚归,每日手不离卷,接收着快马从西域传来的探报,分析研习,甚至几次邀请河间王李孝恭到府中做客,两人在书房中一待便是一整日。

    遗玉知道,他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正在着手做着带兵之前的最后准备。

    如果可以,她很想用尽方法把他留下,哪怕这场战争已经有了九成的胜算,她也不想让他去冒那一成的险。

    倘若昨晚睡前,他没有背对着她,第二次低声向她诉说着他心中的宏图。

    “我现今处境表面光鲜,虽不至于为人刀俎,然有父皇一喜一怒,便可覆我,荣辱尊宠,不过是旁人加之,我要人敬我,畏我,不凭出身,不凭荣宠,单凭我一人。要登得天下,便需先有掌尽天下之心,即为我物,当为我护,古来成大业者,无一不是文治武功,乃有几人空坐高宅而能长久,即便前途是有万丈沟壑,我亦独有纵身一途,退,我从未想过。”

    她看着他坐起在床头,挺直的背影,清楚明白他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至极的人这些年被捏在他人掌心肆意摆弄的隐忍和痛苦,什么劝告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背叛,她只能选择理解,因为这样的话,他必是不曾对第二个人说过。

    “你会做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

    朝堂上的交战一直维持到了九月中,前方传开快报,前来长安进贡的西域一只使节商队在半途被高昌截杀,两百人唯一生还逃出,麴文泰宣布正式封锁天山南麓边境,禁止使节和商队入唐,大有封疆之猖势。

    这算是彻底惹恼了李世民,天子一怒,朝堂上顿时安静了。

    诏留了十数重臣御书房议事,一日商议之后,在李孝恭的提议之下,李世民决定联合在西吐谷浑,共同出兵讨伐高昌国,先派使节先去吐谷浑赠予缯帛,再由驻扎西北多年的侯君集主导,连日商讨攻兵策略。

    就在朝中大议之时,八月赐下的几起婚事,也陆续行开。

    战事,远在西北将行,而长安城中民平安泰,尤不知将士欲征。

    ***

    “快、快,别落下东西,这个抬上抬上,小心!”

    已经为人母的小满插着腰,站在卢家宅门口,指挥着仆从将最后几箱贵重物品抬上马车。

    前庭厅中,卢俊和晋璐安跪在席上,正正经经地冲着高坐的卢氏磕头。

    “娘,儿子不孝,将要远任,望娘保重身体,勿多思念,勿多操劳,儿定当谨记母亲教诲,谦己为人,不争强好胜,凡事三思而后行。”

    离愁别绪,卢氏一把年纪,却忍不住两眼冒泪,撇过头擦了擦,虚抬手扶他们起来。

    “眨眼就要入冬了,地上凉,且快起来。”

    卢俊丈高个汉子,跪在地上,抬头瞅着卢氏,红着眼睛,此时就像是个孩子:

    “娘,儿子舍不得您,要不我就再多住两日。”

    “这么大个人了,竟说傻话,”卢氏破涕为笑,嗔怪他一句,便扭头同媳妇说话,“璐安啊,俊儿就劳你多待了,到了那里,他若是蛮干不听你劝,莫忘写信回来,让娘骂他,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莫要累着,药记得吃好。”

    同宅相处这一段时日,晋璐安对卢氏的好深有体会,这便要同卢俊到华阴上任,亦是舍不得她,早晨起来眼睛都是肿的,面对卢氏叮嘱,连连点头,哽咽应声:

    “娘,您放心。”

    “老夫人,二公子,夫人,车已经装好了,您看这是不是趁着天还早,赶紧上路?”

    门外传来卢孝的禀报声,卢氏站起身,卢俊和晋璐安赶忙上前扶着,她立在门口,往外瞧了瞧,心急道:

    “再等等吧,这玉儿怎么还没来,昨日就同她说,你一早就会走。”

    正说着,门前便起骚动,也不知是来了什么人,进出的下人们全都散开两边,让出一条道来,容人通过。

    卢氏打眼望去,认出前头带路的是系着一条紫绸披风的小女儿,便上前迎,人还没走到跟前,便听到一声尖嗓子高报——

    “圣谕到,华阴府都尉,卢念安听诏。”

    卢氏抬头,见跟过来的遗玉脸色不好,冲她轻轻摇头,心里一个咯噔,还是被儿子儿媳搀扶着跪下听旨。

第二九二章 特设大督军

    “明罚敕法,圣人垂惩恶之道;命将出军,王者成定乱之德。故三苗负固,虞帝所以兴师;鬼方不恭,殷宗所以薄伐。朕嗣膺景命,君临区夏,宏大道于四海,推至诚于万类。凭宗社之灵,藉股肱之力,亿兆获乂,尉候无虞......朕受命上元,为人父母:禁暴之道,无隔内外;纳隍之虑,切于寝兴......示以顺逆之理,布兹宽大之德。如其同恶相济,敢拒王师,便尽大兵之势。以致上天之罚。明加晓谕,称朕意焉。”

    随着一篇义正言辞的《讨高昌诏》颁布,圣上正式降下明义,兴兵讨伐高昌。

    贞观十三年,十月,京中连发诏命示下,调动兵力,遣兵整将。

    派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元帅,左屯卫大将军薛万钧为副帅,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为葱山道副大总管,武卫将军牛进达为流沙道行军总管,等。

    此外,特设六路大督军一职,监全军行进,委左武侯大将军相州都督魏王李泰任。

    “啪!”

    李承乾转过身,将手中纸诏狠狠甩在地上,五官多有扭曲,咬牙愤声道:

    “大督军?!这是什么时候新多出来的职位,不过是攻打小小一个高昌,用得着这般多此一举、兴师动众吗!”

    “太子勿怒。”

    长孙无忌弯腰捡起诏文,轻轻将其抖展,重新卷好。

    “皇上兴兵高昌,意在伐灭,奈何西有突厥,此去高昌七千里,不顾需耗举兵十万,是有敲山震虎之用,为的不是高昌小国,是为威慑它身后站的突厥人。”

    “那也不必要派李泰去,他懂得用兵打仗吗,他上过一次战场吗?这一仗是必胜之局,父皇分明就是要给他累功!父皇为何恁地偏向!可恶、可恶!”

    李承乾不听长孙无忌劝说,一甩袖袍,怒起离身。

    长孙无忌看看被他猛力推的来回摇晃的门扉,轻轻摇头。

    “君心难测,福祸难知。”

    “怎么了,刚才看到太子殿下跑过去,是不是又发了脾气?”

    侯君集背着手走进书房,还不住地回头去望门外,李承乾的背影三两下便化作不见。

    长孙无忌伸手引他到书桌旁坐下,自己走到书柜前收好诏文。

    “他听说魏王将要领军,到我这里来闹了一场。”

    侯君集一笑,摆摆手,不以为然道: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此次举兵攻打高昌,我为主帅,他魏王就是挂个督军的名头,即便是前面加了一个“大”字,也不过是摆设。”

    “可是皇上明文诏令他监顾六军。”对于这临时加设的一个职位,长孙无忌并不乐观,总觉得事情不像是表面那么简单。

    “哼,监军又如何,凭他一个毛头小子,舞文弄墨厉害些,不曾下过战场,难道还懂排兵布阵不成,此次行军总管哪个不是几战沙场的老将,你别忘了,帅令可是在我手上。”

    见他听不进去,长孙无忌便不再多提醒,只是低声嘱咐道:

    “罢,你多注意,尽量莫要他出风头就是,还有,护好他周全,万一在军中出了事,你必会受牵连。”

    “我省得,你放心。”

    ***

    卢俊府上,送走了前来宣诏的内侍,一家几口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才说要到华阴上任,这兵一天都没练,为何就突然要带兵去打仗了?还是要去西疆,那么远的路,你二哥成亲才几日,这打完回来都什么时候了?”

    遗玉坐在卢氏身边,轻声安抚着:

    “娘,您稍安勿躁,我也是早晨听了诏才同内省的人一道过来的,王爷同样被委任了军职,要带兵出征。”

    “什么?魏王也要去?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卢氏一把抓住遗玉的手,心神不宁地叨叨起来。

    遗玉拍拍卢氏手背,扭头对卢俊道,“二哥今天是走不了了,就先到王府去一趟吧,王爷说有事找你,娘这里有我在。”

    相比较母女两人的担忧,卢俊就要显得兴奋一些,他点点头,又将惴惴不安的晋璐安拉到一旁低语了几句,便让卢孝牵马出门去了。

    ***

    下午遗玉回到王府,卢俊已经离开,她听下人说李泰正在前院大书房见客,便先回翡翠院更衣。

    等到换完衣裳出来,李泰也已经送走了客人,回到院中。

    两人在院子里碰着,李泰就站在书房门口,转身冲她抬了抬手,道:

    “来,到书房,我有话同你说。”

    白天事急,正好也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他,遗玉跟上他的脚步,留了丫鬟在门外,进到书房,反手将门关上,穿过小厅,一撩帘子,抬头便怔住。

    李泰就在书案后,他慵散地靠坐在椅子上,一手揉着额头,一手随意地搭放在扶手上,窗后黄昏的日光将他笼罩,染上一层朦胧的金色,这画面很美,又让她说不出的心疼。

    原本还有质问在心,忽就沉了底,她目光软下,走过去,绕到他身后,搭在他肩上,一下下捏动他僵硬的肌肉。

    李泰轻出了一口气,享受地闭上眼睛,直到半晌过后,渐有困意,才听她温声询问:

    “晚上还要出门去吗?”

    “嗯。”

    “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讲?”

    “此番西征,一去七千余里,沙碛两千里阔,短则数月往返,迟则逾年,我走后,长安必不能宁,恐有人借机不利于你,你且迁往相州,在都督府中暂居,待我班师回朝,我再派人去接你回来。”

    李泰说完,就觉得肩上力道突增,停了一会儿,才听她迟疑道:

    “这样会不会太过大题小做,有一凝一华保护,我就住在王府里不行吗,非要迁到河北去那么麻烦?”

    “你还是不懂,”李泰抬起手,按在她停在肩头的手背上,“长安城是天子脚下,一旦我离身,在外有所异动,若有人要置你于囹圄,轻而易举,你若有事,我必不能安。”

    不知为何,遗玉并不想走,虽这长安城里有太多的麻烦和隐忧,但她的家就在这里,要让她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等待李泰回来,总觉得心里像是硌着一块石头,怪怪的不舒服。

    “你也说了这是天子脚下,好端端地谁敢...”

    话到一半,遗玉小了声音,似乎是明白过来李泰所指,垂下头,沉思了一阵之后,又问道:

    “那我娘呢,二哥走了,我也走了,难道要把我娘一个人留在长安。”

    “同你一起去河北,我已安排好路径,等下个月大军一出发,你便上路。”

    听他已将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会问她显然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在说服,她却连气他自作主张的力气都没有。

    遗玉不甘心地咕哝一声,弯腰从后头环住李泰的肩膀,头枕在他肩上蹭了蹭,郁闷道:

    “那我能写信吗,王府不是专门养有送信的鸽子,我到时候寄信给你,不需要你回信,你不忙的时候看一下就好。”

    李泰抬起一手,覆在她拥来的手臂上,“可以,我会看,每一封。”

    遗玉收紧手臂,将闹到埋在他肩窝上,酸着鼻子,小声道:

    “我搬去都督府住就是,你早些回来。”

    “好。”

    ***

    当晚,遗玉又到卢俊那里跑了一趟,将迁往河北的事告诉卢氏,卢氏先前不愿同儿子一起搬到华阴,可放心不下女儿独自远住,不但通情达理地同意了,甚至还反过来劝慰她道:

    “我听你二哥说了,高昌是个不大点的小国,这一仗易胜,你不要多虑,就放心等着他们回来吧。”

    遗玉这两年参与坤元录的编修,悉知地理,当然知道高昌比起大唐来说的确是个不大点的小国,人口统共也只有三到四万,更不用说军备,这一次朝廷动兵十万,再加上联合的吐谷浑势力,还有其他番邦参与,但从数量上说,十几万大军攻敌,想不胜都难。

    可高昌同大唐并非一墙之隔,几千里路,侍卫远征,军需消耗巨大,加上人心莫测,谁知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遗玉心里不安,可对卢氏却要往好了说:

    “是啊,卢耀不是也要跟着二哥同去吗,有他在,不会有事的。”

    母女两相互安抚,奈何世事无常,谁又能断前途。

    一夜无眠,卢俊第二天便动身去了华阴府,趁着大兵进举之前,先接管华阴府军,晋璐安则是在卢氏的劝说下,留在了长安,虽卢氏要同遗玉到河北,但这里好歹有她的娘家照应。

    未免节外生枝,遗玉并未提前将迁往河北的事透漏出去,只是趁着大兵进举之前,将墨莹文社的方方面面都提前安排下去,又空出每日看书写字的时间,泡在药房里准备着各种李泰出行可能会用到的药物。

    许是离别在即,夫妻两人虽然白日里忙的分身无暇,入夜却总是早早梳洗,躺在床上说话,一个安安静静地听,一个碎碎念念地讲,有时情浓,便会行些亲昵之事,可并不贪欢,只是借着缠绵安抚彼此的不舍。

    就这么又过去半个月,京外来报,调兵到齐,驻扎候命。

    十月末,入冬,天气转寒,皇城之中,一道令下,将士即行。

第二九三章 与君暂别

    “主子,五更了,该起身了。”

    月落梢头,窗前红烛犹燃,忽明忽灭地映着罗帐抹着床上一双睡影。

    门外响起平彤压低的叫起声,不知第几遍,床上相拥而眠的人影才有动静。

    李泰和遗玉一前一后睁开眼,都没有起身的打算。

    李泰揽着遗玉的腰,翻过身,将她抱到胸前趴着,左手绕到她温软的后背上轻抚,右手穿梭在她散乱的长发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听她发出一两声舒服的唔哝。

    靠在他温暖的胸口上,听着他安稳有力的心跳声,遗玉很想就这么闭着眼睛再睡过去,将离别遗忘。可是不能,她知道他不出声,便是在等她开口。

    “我拿荷囊装给你的几瓶药,你一定要随身带着,西北天寒,不比长安,你莫要以为自己有内功护体,就不加衣裳,你生辰近了,今年不能留在长安摆宴,礼物我已备好,提前送给你,你人在途中,若是遇上疑难,不妨静下心,想一想我。”

    遗玉说着话,伸手摸到枕头下面,扯出一条链子,摸索着穿过他的颈后,系在他脖子上。

    微凉的坠子贴在胸前,李泰不用拿起来看,也知道她给的是什么。

    “我以为我收的很好,你还能找到。”

    遗玉将坠子拨到他心口上,轻轻按着,想到天亮后他已经离开,此去一别,就是一年半载,如同当初她在普沙罗城等候的日子,思念的难熬,这便觉得心现在就跑到他身上,空的难受。

    “你哪里有好好收着,不就搁在书房的架子顶上。我知道你不想我戴着它,可我莫名就是喜欢它,感觉上好像是同它有什么说不清楚的牵系,现在送给你,绳结我重新编过,不如你送我那条水金的链子珍贵,可这上面系着我对你的思念,你带在身上,就当是我陪在你身边。”

    将要离别,原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容易起来。

    话声落,他在背后的手臂便紧紧收拢,有一瞬间卡的她喘不过气来,正极力忍住往外涌的眼泪,便听他低哑的嗓音,顺着他微震的胸膛,敲在她耳鼓上。

    “待在河北,等我接你回长安。”

    遗玉很想乖巧地应他一声好,正如这段时日她表现的坚强,好让他能够放心地离开,但流出的眼泪怎么也收不回,一滴两滴顺着眼角滑进他头发里,她索性放开嗓子,搂紧他的脖子,张开嘴,可怜兮兮地哭诉起来。

    “你走了,我就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呜,没、没人陪我下棋,让我、让我使诈耍赖,也、也没人为我解答书上的疑难......”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眼泪,李泰措手不及,抚在她后背上的手掌抬起,僵在空中,不知是该落下,还是该先把正在闹人的她拉起来。

    “呜...我早上起、起来给谁梳头,呜呜,天已经转冷了,晚上一个睡觉,我不喜欢,早上一个人醒过来,我也不喜欢...”

    眼中的碧色变得柔软,李泰手掌落下,在她背上拍哄,难得她放纵一次,让她哭哭也好,现在哭过一场,至少在他走后,她能少哭一场。

    “我、我不放心你,我不想做乌鸦嘴...可是我怕你这一趟远行会出事,怕你会遇到危险,你就是常常不拿自己的安危当一回事,总是喜欢做些以身涉嫌的事,我说话,你又不听......我还、还担心,到了外面,没有人管着你,你便只吃肉食,一点素的都不沾,我是说真、真的...呜呜,只吃肉,不吃菜,你知道吗,呜呜,等到老了没有牙齿,你会后悔的,嗝。”

    听她越说越不着边,大有无理取闹的趋势,到最后都哭的打嗝来,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他头发上,让人哭笑不得,又舍不得。

    李泰抱着她坐起身,拉起被子将她露出的后背遮好,才把人从怀里揪出来,低头看她一抽一抽地吸着红通通的鼻子,拿手背左一下右一下抹着眼泪,一头黑发散乱在纤瘦的肩头,随着哭声抖瑟,一副可怜样子。

    李泰虽是不舍,但知再给她好脸,她一准是会哭的愈发起劲,他于是沉下声音训斥:

    “好了,不要胡说。”

    遗玉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好歹哭过一场,心里的闷痛消散不少,见他板起脸,便识相地闭上嘴。但心里是好受了,胃里却突然翻滚起来。

    李泰不察,将她从腿上抱下来,挪到床里边坐着,挂起半边床帐,起身下床,到衣架旁取下昨晚备好的干净衣物,他一面背对着她穿衣,一面嘱咐道:

    “我走以后,过上两日你再到宫中辞行,我已打点妥当,这时候宫里不会强留你在京中。行礼不必多带,到了河北再换新的。相州有我私库,我在库中存有钱两,钥匙就在典军孙雷手上,你介时持私印见他,让他交给你保管。都督府上,除了一个副典军是吴王的眼线,其他都是我的人,你若觉得麻烦,我在城中另有别院,你到时再决定住哪。此外——”

    “唔、唔...呕。”

    李泰的声音被一阵呕声打断,他袖子套到一半,转过身,就见遗玉趴在床边,一手捂着嘴,一手慌乱地够着床脚的铜盂。

    他连忙抬手将袖子穿好,大步走上前,一手将铜盂拿起递到她跟前,一手揽过她肩膀靠着他。

    “呕、呕...”

    不是头一回见她这个样子,想到原因,李泰脸色不禁难看,没有理会门外担心询问的侍女,待她呕过了这一阵,无力地歪倒在他身上,他放下铜盂,抓着她双肩把她拉开,口气不好:

    “你又背着我服药?”

    过了一夜,吐出来的都是酸水,嗓子火辣辣地疼,遗玉晕晕乎乎地摇着头。

    李泰想了想,也觉得不对,若是继续服药,她饭量应当会减小,可这段时日,她胃口还算不错,不但没有瘦下去,反而长胖了一些。

    可若不是服药,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

    脑中灵光一现,起了疑心,他犹豫地伸手探进被子里,摸到她肚子上,揉揉,再按按。

    的确是...胖了。

    “干、干什么?”

    遗玉不舒服地按着他乱动的手,有气无力地瞪他一眼,委屈道:

    “我真没再乱吃药了。”

    李泰没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抽过外衫给她披上,又倒了一杯茶水塞进她手里,掉头走到门边,吩咐守在门外的下人。

    “速去西苑请李太医和秦尚人来。”

    “是。”

    “你们两个进来服侍。”

    “是。”

    遗玉漱过口,又自己倒了一杯水,刚喝上两口,杯子就被走过来的李泰拿走,平彤平卉端着热水脸盆跟在他身后进来。

    “找李太医来做什么,都说了我最近没有乱吃药,就连李太医给的水丸都没再服了。”

    李泰好像没听见她说话,自顾穿好鞋袜,系上长袍,随便拿发带束了头发,走到南窗边的湘妃榻上躺下,侧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湖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遗玉不想临别同他怄气,便老老实实地伸手让丫鬟们给她擦手穿衣,等着李太医来诊。

    ***

    刚过五更,外头天还黑着,卧房里的烛火重新换过一遍,照明了房间。

    李太医坐在床外一张小凳上,一手把着遗玉的腕脉,一手捋着胡子,眯起眼睛,面上带着疑难。

    遗玉心不在焉地由他诊断,透过垂落的床帐,看着两道屏风之间,露出窗边李泰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已经好半天了。

    刚才阿生还来禀报,说他下属的将士已经列队在王府门外等候,遗玉怕他再待下去会耽搁了到朱雀门前听皇上宣诏的时辰,偏偏李太医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地诊不出个结果。

    遗玉不耐烦地把手腕抽回来,道:

    “不必诊了,我没有事,应当早上起的急了,吃了风,上回那补气养血的方子,我早就没再用了。”

    李太医点点头,面上困惑不减,他扯了一下胡须,站起身,招手叫了秦琳到一边,絮絮低语了几声。

    遗玉狐疑地看着他们小声交谈了几句,秦琳便走到床边,弯腰凑近她,轻声道:

    “冒犯王妃。”

    遗玉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为快点完事,好让李泰放心,就点头许可,哪知秦琳伸手进来,竟然直接隔着衣服摸在她肚子上。

    稍一迟疑,遗玉便恍然大悟,再瞧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俊不禁道:

    “这可不是误会了么,我自己的脉象,若真有什么,肯定是第一个知道,哪还需要你们来看。”

    奈何一屋子人都没将她的话听进去,秦琳认认真真地在她腹部按压试探了一阵,便收回手,转身找李太医说话。

    遗玉看着他们两个又在一起嘀咕,说完话,李太医飞快地朝她这边瞄了一眼,这一眼直叫她眼皮乱跳起来,好像有什么事要来的预感。

    果然,李太医瞄了她一眼,便快步走到那头窗下,向李泰作了个揖,用着屋里人都能听见的声音,笑道:

    “恭喜王爷,王妃这是有喜了。”

    屋里安静了一瞬,平彤平卉两个癔症过来,对视一眼,脸上炸开惊喜,噗通跪下。

    “恭喜王妃,贺喜王妃。”

    见状,还在掌灯的两个小丫鬟也抱着烛台趁势跪下,秦琳、阿生亦然俯身道喜。

    遗玉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屋里跪倒一片,贺喜声从门外争相从门外传进来,充斥到她耳边,眼前每一张脸上都洋着笑,盛满她的眼睛。

    她却是这屋里反应最慢的一个,等到平卉都喜地挤出眼泪,才明白过来她们在高兴什么,顿时惊讶地睁大眼睛,捂住嘴。

    有了,她怀、怀上了?

    仿佛听见她心底的怀疑,李太医笑着解释道:

    “王妃体质有别常人,想来是蔽了滑脉,故而初时脉象不显,然人有五脏六腑,女子尤多一脏,是否承孕,除却脉络,尚有多处迹象可寻,王妃放心,属下可确诊,您已服孕三月,”

    秦琳在一旁衬道:“自上一回王妃病下,李太医便特意拜访了宫中精专妇诊的老太医,习得不少此道。”

    闻言,平彤平卉两人连忙掉头,感激道:

    “多谢大人费心。”

    被秦琳说破私下用功的事,李太医不好意思地摇摇手,对李泰请示道:

    “王妃不查,想来这头几个月没有忌口禁项,好在没有伤到腹中胎儿,属下这就去开张安胎的方子,给王妃调养。”

    李泰不做声,阿生代他请了太医出去,又打手势让丫鬟们都退下,带上门,屋里很快便只剩下夫妻两个。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尚在沉浸在惊喜之中不能自拔的遗玉,这才反应过来人都走了,抬头见李泰还在窗边坐着,禁不住想要同他分享这份喜悦。

    “殿下,你听到李太医说的吗,我、我们就要有孩子了,这真是同做梦一样,我是不是还没睡醒?”

    她语无伦次地说了半晌,才发现他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静,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她收敛起喜色,狐疑地撩开床帐,套上鞋子朝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看清他是闭着眼睛半躺在榻上,烛光照应下的脸庞,看不出喜怒。

    见他这个样子,遗玉心里的欢喜瞬间消掉一大半,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殿下,你怎么了,我们就要有孩子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在她的问询声中,李泰睁开眼,入目便是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他抬起手,贴在她喜的泛红的脸颊上,拇指摩挲着她眼角。

    “又在胡说。”

    遗玉抓住他的手,委屈地低下头,“我怎么胡说了,你分明就是不高兴,你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倒像是在发愁。”

    “没有,不要乱想。”

    李泰坐起身,将她从榻上抱起来,走回床边放下,褪掉靴子,在她身旁躺下,小心避开她的肚子,将她连人带被子一起拥在怀中。

    乍闻喜讯,知道自己怀有身孕,遗玉万般舍不得他此时离去,心里计较他对自己怀孕一事不咸不淡的样子,于是闷声道:

    “时辰不早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不急,我在路上用早点,你再睡一会儿。”

    “我...我不想睡,我怕等下我睡醒,你就不见了。”

    “我就在这儿,睡吧。”

    李泰低头,嗅着她的发香,阖上眼睛。

    遗玉昨晚就没休息好,天不亮醒来,折腾到现在,哭了一场,笑了一场,离愁孕喜撞在一起,早就困乏,听他声音低低响在耳边,上下两双眼皮禁不住搭在一起,原本只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没想这么一觉睡过去,再醒过来,窗外已经天白大亮。

    她睁开眼,猛地坐起身,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枕边,当即失声喊道:

    “平彤、平彤、平卉!”

    “奴婢在、奴婢在,主子,您不舒服吗?要什么?”

    看着门外一前一后小跑进来的两个丫鬟,遗玉抓着身下的床褥,紧着嗓子问道:

    “王爷呢?”

    平卉推了推平彤,平彤犹豫地上前一步,小声道:

    “主子,王爷、王爷他天一亮就走了。”

    她刚说完,遗玉就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下来,慌乱套上鞋子,跑出门外,吓了姐妹两个一跳,匆匆追上去。

    “主子、主子您要去哪,您别跑啊,当心摔着!”

    对身后丫鬟的呼叫声,遗玉耳若未闻,出门便转进隔壁的小楼里,奔着楼梯跑上去,一直到了四楼顶上的露台,方喘着粗气停下,撑着冰凉的栏杆,踮脚往城西方向遥望去。

    长安,是四四方方的城市,大大小小的坊市,一格连着一格,长长的街道,一条纵着一条,站在高处,便像是被这纵横连接的城垣团团困在里面,瞭望远方,越是想要看到的,就越是会变得模糊。

    一阵冷风卷来,将她眼角的泪光拂落,乘着风,飘向远方,最终消散在空中,化作不见。

    城门前,大军齐进,从四方聚来,数以万计的士兵们持枪背盾,迈着齐促的步子奔涌出城门,将帅在先,旌旗高扬,马声嘶鸣。

    人群之前,李泰一身戎装,铁马银盔,经过城门脚下,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望向延康坊的方向,一手持缰,一手扶向胸口,那里藏着的,是一缕青丝系成的情思。

    “王爷?”

    “无事,出城。”

    遗玉,等我。

    ***

    贞观十三年,十一月正,十万唐军北派,进攻西昌,讨其罪状,惩戎狄,慑蛮夷。

    新任吏部尚书侯君集作为此战主帅,统领三军,领军将帅之中,薛万钧、牛进达等人皆为屡战沙场的老将,为朝廷所信任。

    面对西昌小国,可以说,朝中无人以为此战会败。

    唯一在朝中引人争议的,便是担任特设大督军一职的皇四子李泰。

    是多此一举,亦或是别有算机,君心难测,在大局落定之前,谁,又能明识圣意。

    (--果子要是在这里把文结掉,肯定会被丢鸡蛋吧,哈哈哈,所以还是老老实实地继续写吧。)

第二九四章 来去又一年

    女馆暖阁

    “什么?她走了?”

    一群年轻的女子三三两两地围坐在厚重的毡毯上饮着热酒,袅袅的白雾从指缝里升腾起来,四周火炉烧的红旺,比起外面天寒,就如同春日。

    长孙夕坐在上席,听着来人禀报,皱起眉,扫到下面众人望来的疑色,目光一转,扬声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听说魏王妃离京往河北去了,有些惊讶。”

    闻言,众女交头接耳的议论开,长孙夕仿若自语道:

    “这怎么事先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说,偷偷摸摸就走了呢。”

    “嘻,还不是魏王领兵离京,她短了靠山,怎么有胆子一个人待在京里。”

    听见下面一片嗤笑声,长孙夕笑着摇了摇头,举杯让侍女将酒满上,送到嘴边,小口饮酌,笑容在嘴角扩散。

    走了也好,没了他,这京城哪有你待的地方。

    ***

    舒云阁中,皇子王孙之间偶尔的一次小聚上。

    “什么?她走了?”

    “是啊,走了,早上她出城,我还去送她呢,嗝,只送到城门外,她便乘车远去了,”高阳醉醺醺地放下酒杯,拎起酒壶,斟满,再举起酒杯,一口饮尽。

    “怎么四哥一走,她也走了,”临川莫名其妙地摇摇头,见高阳伤心,不免打趣,“用得着这么失落么,不过是少一个人陪你玩,还需要借酒消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夫家休离了。”

    “临川,口无遮拦。”

    李元嘉轻斥了她一声,转头看见正端着酒杯不动,似在出神的杜若瑾,关心道:

    “杜兄,可是这里的酒不合口味,本王让人再送别的来。”

    “哦,不,不用,酒是好酒,”杜若瑾说着话,将酒杯放下,站起身,对四下揖手,“我临时想起还有事做,就先告辞了,元嘉兄,我们来日再约。”

    李佑不满地嘀咕道:“真是的,来都来了,走什么走啊。”

    “由他去吧,”李元嘉举杯到面前,嗅了一口酒香。

    酒是好酒,只可惜误了最佳的品时,再不能对味。

    ***

    京城某处

    “首领,魏王妃已经出城,需要派人跟梢吗?”

    “不必,皇上既是许她离京,远去河北,还跟着做什么,下去做事,让不留过来。”

    “是。”

    “咯咯,我就知道你要找我,流莺下去吧,将门带好,可不要偷听哦。”

    “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吱呀”一声,门被阖上。

    “找我做什么,你倒是说呀。”

    “你既知我要找你,会不知我找你作何吗?”

    “我就是不知道,你能拿我怎样?”

    “我是不能拿你如何,不过你再靠过来,我的鼻子可受不了你身上的香味。”

    “咦?不好闻吗,我记得你曾夸过这个味道的呀。”

    “夏天已经过去好久,早不需要你来薰蚊子了。”

    “你、你,你又拿我寻开心,哼!”

    “呵呵。”

    “你今天,好像特别高兴?”

    “嗯?有吗。”

    “当然有了,你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把窗子打开。”

    “我要做...了。”

    “什么?”

    “不,没什么。”

    ***

    齐宅

    “呜呜呜...”

    “夫人、夫人莫要哭了,当心伤到眼睛。”

    “她、她到河北去了,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连说都没同我说一声,就这么走了,送都不让我送她,呜呜...”

    “不是留了信给夫人你吗,我想王妃也是怕你不舍,才会瞒着你。何况她又不是一去不回来,等王爷带兵打仗回来,她也就回来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走呢,在长安城等不是一样的吗?”

    “夫人不知,王妃是定要走,不但要走,还要快快地走,若是走的迟了,便难走掉了。”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便不懂吧,夫人喝了这碗热汤,睡一会儿,醒过来我再扶你到花园走走。”

    ***

    贞观十三年,十二月初,吐谷浑国王诺曷钵到长安朝见“天可汗”,太宗将弘化公主下嫁吐谷浑国王诺曷钵为妻。

    十二月中,以侍中杨师道为中书令,原中书令房玄龄卸任,乃任尚书左仆射,加太子少师,官居二品。

    二十一日,太史令博弈卒,年八十五岁,博弈生年,以反佛倡道为先,精通阴阳术数,为太史局大策,同国子诸多学士交好,得其终年,多为人所痛,太史令一职空。

    ***

    隋朝以后,相州迁至安阳县,治在安阳,领八县之地,隶属河北西路。

    正月,第一场雪。

    院子并不大,独一条长廊修的曲折,通幽之处,连并着一间四四方方的书房,外面飘着雪,朝南的窗棂却半开着,隐约流出里面的交谈声。

    “也就是说,贞观年初,皇上刚刚即位时,曾与东突厥的颉利可汗盟和于便桥之上,突厥军才从唐撤走。”

    “没错。”

    “唔,想不到我朝如今势大当国,也曾有避战之时。”

    “哼,何谓避战?那时圣上方才继位,国家未安,百姓未富,怎堪战害,戎人进犯,至便桥北,距长安仅有二十余里,圣上心怀天下,感忧苍生,是故一面派兵结阵于京后,壮声威,慑敌军,令其骇战,一面又不惜以金帛换取戎人退兵。”

    “诶?我曾看过史料,上说皇上当时与东突盟和之时,只带了六人前去便河,隔一桥而对万军,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不信吗,临面突厥大军,圣上就是敢只带了申国公、梁国公他们六人去盟和,此番气魄,当世几人敢比论!”

    “...英雄生逢时,无人出其右。”

    伴随着一声低叹,南窗被人从里轻推开,露出窗前一人,游乐绾,朱钗头,缥裳褐裘,蓝带紫衫,素齿明眉,一手扶窗,一手抚着日渐隆起的腹肚,仰头望着天上雪落,映白了额头。

    这幅神态,落入旁人眼中,无端成了画景,美则美,只是仿若落雪,来的遥远,去的无踪。

    孙雷低下头,将手中书册卷好,微微躬身,不亢不卑道:

    “今日就讲到这里,窗外风寒,王妃还请入屋歇息,下官先行告退。”

    “你去吧,明日还是这个时候,我们再来说说而今突厥的两分之势。”

    “是。”

    将书卷纸笔夹在腋下,孙雷转身退出去,开门之时,冲进来一道莽撞的人影,避之不及,他只得伸手相扶。

    “主子、主——呀!”

    差点被门槛绊倒在地,平卉惊慌失措地抓住对面的人影,才免得跌倒,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见着人是谁,霎时红透了一张脸。

    “孙、孙、孙典军。”

    孙雷看了对方一眼,认出这是王妃身边那名笨手笨脚的女侍,点了下头,不着痕迹地将手臂抽回,从她身侧绕过去,走入雪中。

    平卉急忙转过身,就这么面红耳赤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一声轻笑从屋里传出。

    “人都走没了,还看什么,不快进来,把门关上。”

    “哦、哦,”平卉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上,拍拍肩膀头上的雪花,整理了一下衣物,不好意思地走进屋中。

    “主子,老夫人让奴婢过来与您说,下雪了,外面路滑,您晌午用膳就不要来回走了,就在书房里,待会儿让人给您送来,啊!您怎么开着窗子,外头这么冷,着凉了可怎么是好!”

    遗玉扭头,看着气鼓鼓地侍女冲过来,轻巧地转过身,走回到书桌边上,看她利索地将窗子关了个严实,未免她再唠叨自己,坐下便开口道:

    “京城三年才有一场雪,难得见着,我想看一看。”

    “那也不能就立在窗户跟前啊,您若着凉了,老夫人肯定要怪奴婢们,”平卉小声道,“姐姐就会骂我。”

    “我身体好得很,哪那么容易就着凉。”遗玉挑挑眉毛,看她在炉子里添好了炭,过来帮忙研墨,便选了毛笔,自己铺起纸张,等墨的工夫,不禁又喜欢地去摸一摸隆起的肚皮,这是她这些日子来,最常做的一个动作。

    说来也怪,她怀着身子,从长安到安阳,住了两个月,别说是生病水土不服,就连孕吐都只是偶尔有一回,那还是在自己多吃了几口的情况下。

    这尚未出世的孩子安静的很,五个月了,除去李泰离京那一日,就没闹过她一回。

    “画完这一张,您就去躺着,等下用膳时奴婢再喊您起来。”

    “好。”

    身为一个孕妇,遗玉很有自觉,只在李泰走那一日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日,第二天起便照常度日,该吃吃,该喝喝,午休、点心、补品一样不落,省心听话的让卢氏都自叹弗如。

    平卉研好了墨,便撑着桌子探头去看她画画,只道纸上描的,好像是木械,王妃画了好多天,修修改改,都未成型,仅有一个大概的样子,到底瞧不出是什么。

    “咚咚、咚咚。”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一下一下很有节奏,遗玉刚起抬头,平卉已经跳起来去开门,口中喜声道:

    “是银霄,银霄回来了,王爷肯定捎信来了!”

第二九五章 前有险阻

    一场雪,下到黄昏才停,外面天色暗了,屋里的炭火烧的暖烘烘的,遗玉盖着厚厚的羊绒毯子睡在长榻上,踏脚上蹲着长途跋涉飞回来正在补眠的银霄。

    遗玉从长安迁往河北,到了安阳,银霄提前被人送到都督府,按说它应该是觅偶回来,可身边却没见半只鸟影,语言不通,问不明白,遗玉就只当它是飞了几个月没找到伴,带出了都督府,搬到李泰在安阳的别院居住。

    正好派它当了信差,一来是它要找李泰更加方便,二来免得冬天在外飞的鸽子被人捕去,当成伙食。

    门外一声响,好睡了一觉的遗玉醒过来,一睁眼先是望见全是新木的房梁,刚动动身子,就听见制止声。

    “躺着,别急着起,天冷,刚睡醒是要再躺一下。”

    遗玉扭头,便见卢氏提着一只食盒走进来,放在茶桌上,取着里面的小菜和汤盅,平卉关好了门,上前来帮忙。

    银霄自觉地从火炉边上站起来,挪了地方,咕哝一声,把脑袋往胸前一埋,继续蹲着。

    “娘,外面路滑,您怎么自己过来了?”

    卢氏在火炉边坐下靠手,道:“下午闲着没事,就给你煮了甜汤,趁热给你送过来。”

    遗玉探长手过去拉了拉她衣角,“娘真好。”

    卢氏把手暖热乎了,便起身扶她坐起来,口中道:“晌午王爷来信了?”

    “嗯,”提到李泰,遗玉脸上不觉就多了些神采。

    李泰的书信写的很短,只是用词平淡地询问她在安阳是否住的舒服,身体是否安好,并且回复了她头一封信上的问题,将行军途中的大概遭遇简单描述了一下。

    遗玉自认在军事上是个门外汉,不可能帮他出谋划策,但还是固执地请了都督府上的典军孙雷,每日给她讲解一些西北的历史还有当今的形势。

    即便不能陪伴,也要清楚明白他置身于怎样的环境当中。

    然而知道的越多,就越清楚远征的不易,担忧也就越浓。

    从长安到高昌,必须经过莫贺延碛,这是西域有名的死亡戈壁,可以说,唐军在面临高昌和突厥之前,首先要面对的大敌,便是这块一望无际的大沙漠。

    倘若没有老道的将领,没有坚定的军心,还没有抵达高昌,大军就会被生存条件恶劣的莫贺延碛消耗掉。

    想必高昌王麴文泰就是存有这种以逸待劳的想法,又有西突厥反唐的一派支持,才会对朝廷有恃无恐,羞辱来使,一反先前躬亲,掉头把矛头对准大唐,做了变脸小人。

    “可惜殿下同二哥不在一处扎营,不然就能一起捎信回来了。”

    “犯不着这样,娘知道你二哥平安就好,切莫要再给魏王添麻烦。”

    “嗯。”

    卢氏从平卉手中递过汤碗,试了试温,才送到遗玉手中,满足地看她小口小口地拿勺子舀着喝,目光滑落到她腹部,小心地伸出手,轻轻在上头摸了摸,感觉到掌心处血脉隐隐约约的跳动,一下子便笑眯了眼,兀自冲着女儿的肚子念道:

    “乖孙儿,真是听话,知道你娘辛苦,就从不闹人,你就这么乖乖的,等以后生下来,外祖母亲手给你绣好多的漂亮衣裳穿。”

    遗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将空碗递给平卉,撅着嘴对卢氏道:

    “娘,这孩子没出来,您就这么惯着,等日后长大了那还了得,别到时养成了纨绔子弟,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

    “乱说,”卢氏瞪她一眼,将她身上毯子拉上,仔细将外孙遮好,“娘小时候就没惯着你吗,也没见你长大以后有什么使强霸道的性子。”

    遗玉是知道自己现在卢氏眼里地位不如肚子里那个,虽有点儿吃味,但自己何尝不是将肚子里的孩子当成是宝贝,这几个月循规蹈矩地养胎,承受着一天一天变沉的身子,都是为了让这孩子能够顺顺利利的降临世上。

    不做母亲,便不知母亲的辛苦,头三个月还不显什么,这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才是考验刚刚开始。

    站得久了,坐的久了都会腰酸,肚子鼓起来,如厕都成了麻烦,有时候半夜睡得正好,就会胸闷,一夜断断续续醒上个好几次,都是常有的事。

    吃的多,睡得好,人自然就开始长胖,她脸圆了整整一圈,偶尔早晨醒来还会浮肿,对镜自照,活像是另外一二个人,全然没有一丝美态,这是女人无法不在意的一点,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李泰不在身边是一件好事。

    这些都只是身体上的负担,更难为的是,她稍微有一点情绪波动,念道李泰不在身边陪伴,就会想哭鼻子掉眼泪,偏偏怕伤着孩子,不能大哭不能大笑。

    见她跑神,卢氏叫她回魂,“想什么呢?”

    遗玉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突然伸手搂住卢氏的脖子,又一次重复道:

    “娘,您真好。”

    李泰不在,她尚且有丫鬟服侍,娘亲陪伴,思及当年卢氏流落在外,带着两个幼子,温饱不济,必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才一路从艰辛中硬挺过来。

    母亲,真是一个沉重而又坚强的称谓。

    卢氏不明白她好好地发什么感慨,只当她是在撒娇,笑着拍起她后背哄了哄。

    ***

    军营大帐

    众军将领其在,各居一座,围合成议,上首乃是此番征讨高昌的主帅侯君集,牛进达、薛万钧在右,左手一张独席,李泰在座,阿生就立在他身后,手中抱着李泰的佩剑,腰挎弯刀,做校尉装束。

    “再往前行,便是莫贺延碛,那里是沙地,干燥缺水,荒无人烟,容易迷途,我们将要面对的很可能是断水、断粮!要想走过去,不花上几个月的功夫,不损兵折将,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作为西北军的统领,侯君集最是清楚他们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严酷的考验,在座的不乏他麾下的旧部,然而这番警告并非是说给他们听的。

    “你们若是怕死的,趁早给我待在后头,同军需一起前行,好歹是能多活几条命,莫要到时候拖后腿,再怪本帅不讲情面!”

    说到这里,侯君集环扫了一圈在座众将,突然偏头对着左手边的李泰问道:

    “王爷既担督军之职,不妨就随军需后行吧。”

    帐中三十余人,纷纷将目光转向李泰,有几个微微皱了眉头,就不知是不满皇上派了一个从未打过仗的皇子来督军,还是不满侯君集暗中贬落。

    李泰仿佛没听出侯君集是在有意讥讽,思索片刻,竟然点头道:

    “也好,请大帅派一路兵与本王同行。”

    侯君集有些意外他这反映,搓了搓唇上的胡须,看他一眼,便从帅椅上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码好的符令,肃正了脸色,洪声施令道:

    “契苾何力!”

    “末将在!”

    “你熟悉沙路,又曾两穿沙海,本帅命你带五千兵马做先锋开路,务必要率先杀到碛口!”

    “末将尊令!”

    突厥亲唐一部的大将契苾何力曾经参与过征吐谷浑之战,得娶唐临洮公主,身为皇室宗亲,为圣上所器重,此番远征,他带来近万兵士,早便自请开路,今日得令,受之如命。

    “牛进达!”

    “末将在!”

    ......

    数道令下,似乎是故意为之,到了最后,侯君集才指派了与李泰同行的军部。

    值得玩味的是,拨到了李泰麾下的,除了李泰本身遣调来的河北道军队,其余的,不是没有经验的新军,便是托了家门关系被安插到这一趟军旅中,坐等混个军功的闲人。

    各路大军在戈壁前会和,总兵力逾过十五万,被意思着分到了两万杂牌军,李泰仿佛不知好赖,照单全收。

    这种态度,更让一些老将对他不以为然,只是面上不动声色罢了。

    散会后,李泰直接带着阿生同河北道几名统军回到他的营帐中。

    “王爷,大帅这不是摆明了在小看咱们吗,同军需一起行进,命是能多活几条,可等到咱们赶过去,怕是高昌小国已经被灭掉,还有什么功劳可享。”

    这说话的大汉名叫方刚,年近四十,生的黑头土脸,样子像个庄稼人,实地里,是曾经亲身参与过贞观四年灭东突一战的将领,可惜得胜之后,由于开罪了上面的人,功劳不显,打了二十几年的仗,却只做到一外府统军的位置。

    李泰只瞥了他一眼,接过阿生递来的汗巾擦了手,“人找到了吗?”

    阿生笑着应道,“找到了,最迟今晚就能赶过来。”

    李泰点头,抬手指了面前几个人,对他吩咐道:“等人来就带他们去见。”

    “是,”阿生犹豫了一下,弯腰道:“主子,要派人去请二公子吗?”

    “嗯。”

    这一屋里,除了李泰和阿生,其他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不明白王爷要他们见谁,面面相觑,但就是心直口快的方刚,也没有多问。

    他们此时所想的,无不是将要面对的大沙海。

    莫贺延碛,传闻中的死亡沙漠。

    (感谢五月鲜花赠送的阆苑仙葩,感谢亲们的订阅和投票。)

第二九六章 军中来人

    在唐军先锋进入沙海的前一夜,全军休整,方圆十余里驻扎的营地中,除却巡逻的士兵之外,也只有个别将领尚未睡下。

    卢俊跟在阿生身后,穿过一座座营帐,越往西边走,帐篷越见稀少。

    他此时心情可谓糟糕,这趟远征,他是一门心思要带军立功,可是下午正在操练新兵的时候,却收到帅令,将他分到李泰麾下,说是要让他们随同军需一道,押后进入大漠。

    同军需一起行进,那等穿过戈壁,赶到高昌的时候,恐怕大城早已经被攻破,黄花菜都凉了。

    “李管事,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卢俊傍晚才骑马从华阴府军的营地赶到主营附近,在营外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一名校尉带他入营去见阿生。

    “都尉稍安勿躁,就在前面。”

    说着话,又往前走了数十丈远,拐了个弯,阿生便停在一座两人把守的营帐外,帐布外头印着油光,一吸气就是一股子柴火饭菜味。

    卢俊瞪眼一看,这不是伙房吗?

    “不是要带我去见王爷吗?”

    “嘘,”阿生把手比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四周,对守门的使了眼色,才拉开门帘,不管卢俊愿不愿意,就将他推了进去。

    大军行进有一段时日,走走停停,这日日要用的伙房可不算干净,脏盘子脏碗,腥巴巴的案板屠刀,挂着未干的血丝,摆的到处都是,随脚一踩,就是一片烂菜叶子。

    卢俊随便打量几眼里面情况,便皱着眉头将目光移到帐中其他几道人影身上,除了他之外,里面另有七八个人在。

    这几个比卢俊来的早的人,有两个是随意寻了地方坐着的,其他人似乎嫌弃这里不干净,都站立着,大家通穿着轻便的戎衣,皆是统军的样式,只除了坐着的两个当中一人,身上穿着一件灰不拉几的斗篷,冒兜扣在头上,靠着一张脏兮兮的酒案,背对着门的方向,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做什么,边上站的几个正一脸古怪地盯着他,见到卢俊进来,才换了人看。

    “嘿,又来了一个,这小子眼生,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是跟着哪位将军的?”

    方刚是个自来熟,见到阿生领了卢俊进来,便站起身,热络地打了招呼,这问的,可不是你从哪里来、归谁管,而是说你曾跟谁打过仗。

    卢俊同直爽的人很对胃口,脸色缓和下来,见屋里人都看着他,便挺直了身,很是内行地回话道:

    “我叫卢念安,曾在牛将军部下,参过松州一战。”

    “啊,”方刚伸手一指他,面上一副“我认得你”的表情,“你就是、就是那个、那个,谁来着,啧——”

    他口吃的当,边上已经有人带他答了话,是一个面色稍显文气,比起统军更像是师爷的中年男人:

    “据说松州一战,当时有一校尉生擒了吐蕃朝南大都护扎普耶,就是小兄弟你吧?”

    方刚一脑门,“对对对,就是他、就是他,”说着话,他还走上前,一巴掌拍到卢俊肩上,揽着他的肩膀,热络道:

    “你小子行啊,回头可要好好跟我说说,你们那会儿是怎么把人给弄出来的。”

    卢俊心里有些高兴,笑呵呵地摸了摸头,比起人一见他首先说是魏王内兄、或是怀国公后人,他更喜欢人们从别处认出来他。

    “这位大哥贵姓?”

    “贵什么贵,糟命一条罢了,我叫方刚,刚才认出来你的这家伙叫褚英,别看他长的文弱,这小子在沙场上,可是有名的活阎王,十丈远外一杆枪,就能把人从马上扎下来,打个对穿,半条命不留,非得死透了才罢手。我们两个年长与你,让你喊一声大哥不亏。”

    卢俊拱手,“方大哥,褚大哥。”

    “哈哈,好说好说。”方刚一乐,又狠狠拍了他两巴掌。

    褚英面露善意,笑着回揖,“卢兄弟。”

    阿生在一旁笑吟吟地等着他们认识罢,才咳嗽了两声,引起众人注意。

    “人都到齐了,今晚这里没有半个外人,有不认识的,日后下去你们再交往,我们先来说正事。”

    方刚放开卢俊,连连点头,“就是,人到了就赶紧说正事,王爷将我们聚到这里,不是说有人要让我们见,这人——该不会就是这叫花子吧?”

    他一脸怀疑地将手指向帐中一角,卢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正是那个身穿斗篷的人影,他好奇地侧移了两步,离油灯近了,看清楚这人的侧脸,当下明了,为什么方刚会称他是叫花子。

    这人生的胡子拉碴,脸上乌一块青一块,不知是被人打的,还是沾上去的脏污,两只手上捧着一只油烘的整鸡,啃地只剩下半拉肋翅,还馋嗞嗞地掰着骨头,吮着味道,刚进门时听见他窸窸窣窣在干什么,闹了半天是在啃鸡骨头。

    这是从哪里寻来的乞丐?

    “呵呵,方统军这回眼拙了,这位可不是叫花子,”阿生随手捡起一旁柜子上搁的酒壶,晃了晃,走上前,递给那油头黑脸的怪人,扭头冲不明所以的几人道:

    “此次想要顺利穿过沙海,全要靠他。”

    众人一愣,随即便吵吵开。

    “什么?!”

    “这大半夜的,就别开玩笑了,要一个叫花子带路,我们是要去高昌,他别再把我们领到高句丽去了。”

    一边是怀疑,而另一边则是高兴。

    “哈哈,我就知道王爷不会甘愿跟着军需押后,这不是请了人给咱们带路嘛,没准咱们还能冲到先锋前头去呢!”

    “要我说也是,沙海这么大,不找个带路的,要走的哪年哪月去,半路上怕就得给饿死,还是王爷有先见之明,一早寻了领路的。”

    听这话,卢俊一下子有兴奋起来,两只眼睛冒着神光,来回在那“乞丐”同阿生身上打转。

    可惜下一刻,阿生便戳破了他们的“美梦”。

    “不,咱们还是同军需一道,等先锋和大军前进之后,再押后前行。”

    “啊...”方刚失望地垮下脸来。

    见到众人眼中扫兴,阿生并不去安慰,很是淡定地拍了拍那“乞丐”的肩膀,弯下腰,凑到他耳边道:

    “都交给你了,主子不想...”

    那乞丐吮完最后一块鸡翅膀,将吃完的鸡骨头规规矩矩地搁到盘子里,抹了一下油光闪闪的胡子,震着嗓子浑笑了两声。

    “没问题,谁让我倒霉又欠他一回呢。”

    他慢腾腾地站起身,仰头灌了一口酒,转过头面向疑色重重的众人,满是污痕的脸上,一双眼睛明的发亮。

    “我说,你们几个,不想在御敌之前死在沙堆里的,以后在我面前最好是先带上耳朵。”

    ***

    正月过去,春日迎来,整个冬天,也就只下了一场小雪。

    安阳的气候,比长安略过干燥,常常是一整个月都不见下一场雨。

    春天回暖的很快,等到遗玉的肚子又圆了一圈的时候,裘衣皮早已收进柜里,换上了质料轻软的丝绸。

    “突厥汗国不同于我们唐制,它所下部落相互联盟,自成一体,比如说敕勒一部,葛逻禄一部,前隋时,大约四十年前,突厥汗国西部领土部落的贵族射匮自立为可汗,突厥自此东西两分。上次说到贞观年初,圣上同东突盟和,争取到休养生息之时,待到贞观四年,派军攻灭东突,此后,西突日渐势强,皇上便支持当中一部——”

    “启禀王妃,县令夫人求见。”

    孙雷正讲到重点处,门外突然传进来下人的禀报声,他停下讲述,皱起眉头,回身看向书桌后正在记录的遗玉。

    平卉放下砚头,不满地嘀咕一声,“真是的,怎么又来了。”

    遗玉笔未停,记完了最后两句,才放下笔,呼出一口气,对孙雷点点头:

    “今天就到这儿吧,有劳孙典军跑一趟,平卉,先送孙典军,再去看看有什么事。”

    “是。”

    平卉冲遗玉矮了下身,便低着头引孙雷出去。

    人走后,遗玉才放松身体,伸手按到后腰上揉了揉,嘴上苦笑,快有七个月,这肚子是一天比一天涨起来,侧着看,就像是一口锅罩在上头。

    这才坐了多大会儿,就受不了了,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

    “王妃,您要回榻上躺一会儿吗?”

    门外侍应的小丫鬟探头,见遗玉扶着桌子站起来,连忙扯着另一个跑进去搀扶。

    “不,我走两圈,你们不用扶。”

    肚子里这小东西,安静是安静,可是同孩子他爹一样,不喜欢让人碰,连带着她这个当娘的,走路被人扶上一下,都要发脾气,踹上一脚。

    头一回发现它有这动静,可是欢喜坏了喜欢摸她肚子的卢氏,可动得多了,难免变成遗玉遭罪受,卢氏心疼女儿,便消停下来,没再故意惹这小东西的别扭。

    来回在屋里的空当走了几圈,身上舒服了些,但就这几步路,额头便有冒汗的迹象,遗玉摸摸这里,摸摸那里,遍身寻不到帕子,边上两个小丫鬟见着不敢吭,她正有些搓火时候,平霞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主子,主子,平彤姐姐伤着头,被人抬回来了!”

    (感谢美亚Miya赠送的和氏璧大礼。)

第二九七章 灾民不是民

    整冬只有一场雪,春来无雨,北方连连遭旱,流民失所,为求生,不得不远走他乡,沿途挖菜食草充饥,或经城市,沿街乞讨。

    二月间,处在河北最南面的安阳城外,就开始有流民出现。

    遗玉深居在宅中安胎,吃住都有专人侍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因而并不知外面饥寒,直到平彤因此被波及受伤,抬了回来,才晓得事态严重。

    卧房,半昏迷中的平彤平躺在床上,头上的伤处刚被涂药包好,一层层的白纱外隐隐透着血渍,看模样是伤的不轻。

    平卉在花厅应付县令夫人,不然看到她姐姐这个样子,不定得怎么掉眼泪。

    原本这档子事,卢氏若在,是定不会先传到遗玉那里让她操心,可巧今天卢氏同人到道观求符,没在家里,平霞从外头跑回来,没多想就去寻遗玉做主。

    李太医收好了药箱,转头向坐在桌边的遗玉揖手禀报:

    “启禀王妃,平彤姑娘的伤口已经包扎好,小心不要湿水,静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在李泰的安排下,去年秋天李太医从太医署离任,年末随同遗玉一起前往河北,眼下就住在偏院里,以备不时。

    遗玉点点头,“你先下去写方子吧。”

    “是。”

    李太医走后,遗玉方将目光从床上的平彤身上收回来,转向一旁罚站似的低头立着的平霞,见她被吓着,不好发脾气,温声道:

    “说吧,这是怎么回事?”

    平霞不敢藏匿,肿着哭红的眼睛,一五一十道:

    “是、是半个多月前,奴婢同平彤姐姐一起带人出去采买,发现街上突然多了好多讨食的花子,在长门街角遇见一对小姊妹,大的刚刚十岁,小的也才有七岁,穿的破破烂烂,干巴巴地瘦弱,讨不到吃的,还被过路的行人踢打,奴婢看了怪可怜的,就——”

    说到此处,平霞眼里闪出泪来:

    “就想起来当年家乡遭灾,随着村人一同离乡乞讨的日子,也是这么过来的,奴婢央着平彤姐姐,拿钱买了些饼子接济她们,问过之后,才晓得她们也是家乡遭旱,死了爹娘,才一路流亡往南。后来奴婢同平彤姐姐就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们,今天我们就是带了些粥想着送去给她们喝。”

    遗玉听到这里,心里有了谱,难怪安阳城会跑来那么多乞丐,要知道这里虽远不如长安繁华,可也是一座大城,吃喝玩乐只缺后面两样,这方圆几十里的村镇农户,不说衣食无忧,但最基本的温饱还是顾得上的。

    原来是北方遇旱,适才会有流民涌入。

    “你们是去帮人,那为何平彤会伤着头,她头顶上的伤口一瞧就是被人用硬物打的,你说清楚,这里面又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关键,平霞脸上露出愤色:

    “还不是城中那些无赖,他们说这些外来的人口乱偷东西,脏了街口,这两天成群结伙地到处拿着棍子往城外撵人,跑的快的,都躲起来了,跑的慢的就要挨上一顿毒打,被他们抓起来送到城外去,小草和小芽年纪还小,这几日被吓得不敢到外面去,就和一群灾民躲到城南河外的破院里,奴婢同平彤姐姐找过去时候,恰好遇上一群来抓人的无赖,平彤姐姐就是护着小花,才被打到头,到最后,人还是被他们抓去。”

    遗玉不免责怪,“既然见他们人恶,为何不早报上府中名号,就白白让他们打吗?”

    平霞急忙解释:

    “您不知道,他们冲进来就抓人打人,根本不听人说话,还吓唬我们要是多管闲事,就一起抓走,奴婢扶着平彤姐姐出来,她就晕过去了,还是遇上好心的路人帮着送回来。”

    听到这里,遗玉脸沉下来,搁往日,她这堂堂一个王妃的近身丫鬟被一群街头无赖给打了,这是想也不敢想的,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又扯出一群逃难来的灾民,让她想要息事宁人都难。

    “主子,”平霞见遗玉不说话,咬了咬嘴巴,噗通一声跪下来,苦声道:

    “主子,奴婢知道,平彤姐姐回伤着全都要怪奴婢,可是小草小芽那群孩子,要是就是就这么被他们抓去不管,还不知是死是活,奴婢不会说话,求求主子大仁大量,救救她们。”

    这便是世道,有人养的狗在街边被人打死了,那还有人上衙门去告,可流离失所的灾民,就是死在途中,也不会有人给他们申冤,换句话说,从他们背井离乡那一刻起,命便不是命了。

    遗玉同情这些灾民,但她想的更深远,听平霞所述,城中的无赖们说是因为外来的人口乱偷东西,脏了街道才抓人赶人,可什么时候这城里的治安,需要靠一群无赖来维护?

    可见他们不过是寻个借口,方便行事。

    这群无赖显然不是凭空聚集起来的,看模样就知道是有组织有头目的,只是驱赶流民,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值得他们大费周章,甚至还巧立名目。

    既起疑心,遗玉当然不会就这么搁着,抬手对平霞道:

    “你先起来,去外面叫于通,让他速去请孙典军过来。”

    平霞听这话,就知道遗玉不会袖手旁观,心喜之下,便感激地朝着遗玉叩头道:

    “谢谢主子,谢谢主子。”

    说罢,便拎起裙子,快跑出去。

    遗玉端起手边茶杯,往嘴里送了一口,这是她来安阳后新喜欢上的一种金花叶子,据说是城中的大茶楼精挑细捡,又寻了都督府的门路,才特供送到她面前来的。

    茶味微微酸甜,正合了孕妇的口味,只是听完了平霞讲述那群灾民的遭遇,再品起这价格不菲的茶叶来,就不那么是味道了。

    ***

    孙雷方从别院讲学出来,前脚回到都督府上,后脚便被于通去找了回来。

    再来到遗玉跟前,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遗玉让平霞把事情经过同他说了一遍,孙雷听后,稍作迟疑,便问遗玉道:

    “王妃的意思,可是让下官派人去把那两个小姑娘带回来?”

    遗玉留意到他用词时候,说了一个“带”字,而不是“找”,虽只是一字之差,却使得她敏感地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是想让你去把人寻回来,可城里这么大,无赖又多,就怕她们被赶出城去,再流落他方,那想要找人,可就不容易了。”

    见她面露愁容,孙雷道:

    “王妃放心,人今日才被抓去,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送走,您需下令,下官便派人去找。”

    “送走?”遗玉又抓住他一处话柄,这回没有放过,“送到哪里去,不是要赶出城吗,怎么我听你话说,他们像是另有安排似的。”

    孙雷这才迟觉说错了话,脸上微露懊色,飞快地抬头看一眼面前这耳聪目明的女人,低头掩饰道:

    “还能送到哪去,不就是送出城外把人撵走吗,您想多了,灾民年年都有,只不过这回恰好是让您遇见。”

    他想着打个马虎眼把这件事绕过去,不料话音一落就听一声冷哼,再抬头,刚才那慈眉善眼人已是冷下脸:

    “哼,你当我是宅邸里的无知妇人,能被你随便糊弄吗,我问你一,你却同我答五,孙雷,你好大的胆子!”

    难得见遗玉发一回怒,平霞吓得差点打了手中的茶壶,一个哆嗦,便跪了下来,脑子却迷糊着,不晓得主子发火是为哪般。

    “王妃息怒。”

    孙雷更是头一回见识她发脾气,一直以来,同她讲解历史战事,她都是一副安静时听取,好奇时发问的模样,许是因为有孕在身,为人温和,又时常笑脸迎人,哪有这样气势凌人的时候。

    纵是他见惯了风浪,不免也微被吓着,念头一转,只当她是已经听说了什么,无奈之下,只得躬身道罪:

    “王妃息怒,下官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此事污秽,说出来难免有伤您耳目,更何况,这安阳城中的大小事,不是一日积累,非是您能管得过来的。”

    在这位贵人迁来之前,他就收到京中来信,魏王府的李管事特别提醒,府上这位女主人为人正义,因而好管闲事,叫他留意,这安阳城里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千万别传到她耳里。

    孙雷也是出于这点考量,才会含糊其辞,不想是被遗玉识破,诈了出来。

    见他承认,遗玉面色稍霁:

    “我既问你,你实话回答便是,至于我管或不管,那还要看是怎么个情况,我先问你,那群无赖将灾民抓去,到底是要赶他们出城,还是另有安排?”

    孕妇最大,况且是他顶头上司的妻室,孙雷无法,只得如实应答:

    “他们确是另有打算。”

    被证明了猜测,遗玉眼皮一跳,“你老实告诉我,他们会被送到哪去?下场又是如何?”

    孙雷犹豫了片刻,面上阴晴变幻,最后像是放下负担,苦笑一声,破罐子破摔道:

    “还能去哪,腿脚还在的,都被强逼着签了贱等的卖身契,送到木场或是山里做苦工,病了死了,直接埋在山林的荒坟里。至于模样好些的女子,都被洗洗干净,卖进楼子里,就算侥幸逃出来,一旦被抓回去,下场只会更凄惨,总之,一旦被抓去,便没人再将他们当成是人看。”

    闻这番直言,平霞惊地捂住嘴,一声发不出来。

    听到外来灾民是被如此对待,遗玉心底一沉,绞着帕子的手指一个用力捏紧,不觉已是动怒,想要质问一声为何就没人管,孙雷若有所察,藏去眼中的不忍和痛恨,故作冷漠道:

    “恕下官直言,这样的事,不单是咱们安阳城里这一起,见惯了也就不怪了。”

    遗玉闭了闭眼睛,将手里拧皱的帕子塞进袖中,抬手端起茶杯,想要喝上一口顺气,可眼里却全是杯中漂浮的,许是一两银子才有一片的叶子。

    “...你可知,这当中得利的,都是什么人?”

第二九八章 小草、小芽,小迪?

    安阳城的权政关系,虽远不如长安城错综复杂,但在掌管地方军事的都督府之外,上有掌管州道行政的刺史府,下有地方县衙,在这中间,世代累积之下,又不乏地方门阀豪强,处于底层的,才是黎民百姓。

    就拿孙雷劝诫的原话来说,安阳城的水不够深,但若是有哪个妄图淌一淌试试,一个不留神,同样是能淹死人的。

    外来的灾民被强抓强卖,像这样的事,并非是头一天发生,这在常年遭旱的河北,是一个很常见的情况,更确切说说,是买卖。

    至于从这当中牟利的人,不外乎是身处在社会上层,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

    人口买卖,在这世道上本是一件极其平常又普通的事,对照律法,它甚至构不上罪责,但这并不代表,法律就鼓励民间肆无忌惮地贩卖人口,尤其是在强买强卖的情况下,将良民变作贱民,逼做娼妇。

    无论从道义上,还是从人性上说,这都是一件‘坏事’,所以那些在幕后牟利的权贵们,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做,而是拿了一群无赖做遮掩,还找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耳盗铃。

    在遗玉的坚持下,孙雷不得不将他所知,涉及买卖灾民并且从中牟利的门府一一相告。

    真的将那些有份者听到耳中,遗玉才晓得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至少孙雷有一句话没有说错,这件事,不是她能管的。

    她到安阳城,不是找麻烦来的,她怀着身子,李泰远在西域,她一个毫无实权的王妃,面对一座盘根虬错的城市,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做什么,才能不给他增加负担。

    先前的冲动平复下来,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无力感,爱莫能助。

    遗玉的沉默,孙雷看在眼里,当是明白她已萌生退意,心里说不出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松气多一些。

    终究是没忘记职责所在,他不惜劝道:

    “王妃,这些外来的灾民固然值得同情,但即便是他们不被买卖,也一样会死于饥寒,实话说,至少他们被卖之后,还能多活上几日。”

    “不必再说,我知道了,”遗玉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扭头看了一眼惴惴不安的平霞,吩咐孙典道:

    “你派人去把那两个孩子带回来吧。”

    “是,下官这就去办。”孙雷行了礼告退,身为都督府上的副典军,平日少不了要同上上下下打交道,黑白两道上的人都有结实,想要从人贩手上要回两个孩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看着他离开,平霞一脸放心地软坐在地上,抬头见遗玉正捧着茶杯不知在想什么,忙一骨碌站起来。

    “主子,您累着了,奴婢扶您回房休息吧。”

    她站着等了半晌,才听见遗玉轻轻应道:

    “...好。”

    ***

    傍晚时候,卢氏才从观里回来,一进门,就听多嘴的门房说平彤晌午被打伤头被人抬回来。

    这便慌忙寻到遗玉屋里,听完平霞讲述,不免长吁短叹:

    “这世道,无家可归的人,才最是可怜,那两个孩子若是寻回来,就留在府上吧,家里不差养这点人口。”

    在遗玉的交待下,平霞只说了那对小姐妹,关于外来灾民被买卖的事,却是一字没讲。

    “就照娘说的这样吧。”

    “唉,早知道我就提前一天到观里去拜拜,给平彤那丫头请个平安,平卉呢?”

    “好哭了半天,我听着心慌,就干脆让她到平彤房里照顾去了,”遗玉惯例躺在榻上同卢氏说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全然看不出中午那会儿的愤恼。

    卢氏点点头,取出小布包里仔细收着的符纸,数了几张递给一旁端茶倒水的平霞,道:

    “好在今日多请了几道平安符,你且先拿着,待会儿捎给她们两个,贴身收着,免得再惹无妄之灾。”

    平霞弯膝一礼,两手接过去,心里感动,就磕磕巴巴地道了谢。

    卢氏一笑,又挑了一张不同的,交给遗玉道:“再过两日是你生辰,就要十七啦,娘先送你个平安。”

    遗玉脸上的笑容变得由衷,“谢谢娘。”

    草草应付过晚膳,遗玉原本以为要到明天才能见着那个孩子,不想睡觉前半个时辰,人就被送了过来,还多附带了一个。

    ***

    客厅里,摆着两座长颈油灯,不算太明亮,可也能将人看清楚。

    遗玉盘膝坐在短榻上,身下铺着厚厚的褥子,腿上盖着薄被,平云和小满就立在她身后,好奇地同她一起看着方被平霞领进屋的三个孩子。

    那个子高些的,应当是姐姐,一只手紧紧攒着边上个头矮小的妹妹,一只手扯着褴褛的衣角,低着头,不安地搓着脚尖,足上的草鞋磨破了一边,随着她的动作,掉落下来一两块泥巴,落在干净的桦木地板上,十分显眼,她自己也看到,仿佛是受了惊吓,愈发缩起了脑袋。

    姐姐这般拘谨,妹妹也被传染了紧张,只在进门时候盯着遗玉看了一会儿,便学她姐姐一样,低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着。

    因平彤和平霞没有透漏,两个小孩子家家,也不晓得这会儿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位王妃,要不然照这模样,许是会吓得两腿发软。

    倒是跟着姐妹一起顺道被孙雷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儿,看起来也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面上脏兮兮的,看不清长相如何,只一对眼睛生的黑不溜秋,很是有神。

    他身上一样穿着破衫烂褂,却不怕生地来回打量着屋里,最后目光落在遗玉身上,不掩好奇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猛瞧,被平霞察觉,偷偷扯了下袖子,他还不满地扭头瞪了她一眼。

    “你拉我干什么?”

    平霞怕他会招遗玉不喜欢,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别东张西望。”

    “我哪有东张西望,我现在看的不是前头吗,你多大个人了,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男孩儿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又回头去盯遗玉。

    平霞脸上微红,下手又扯了扯他,无奈小声道,“那、那你别往前看。”

    男孩儿不乐意了,干脆伸手一指遗玉,撇嘴道:“我是看她,又不是看你,你害什么臊啊。”

    平霞见他竟然胆子大地拿手去指点遗玉,吓得慌忙把他的手拉下来,狠狠刮了他一眼,怕他不老实,便牢牢捏着他的手,冲着遗玉弯腰道罪:

    “主子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这头遗玉还没出声,男孩儿却是先变了脸,活像是在躲瘟疫一样使劲儿甩着平霞的手,慌慌张张道:

    “哎哎,你别拉我,男女授受不亲,受了就要成亲的,我可不想娶你这么个力大如牛的彪婆娘,赶紧给我放开、放开啊!”

    遗玉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小满和平云也笑得抿起了嘴,而一向是老好人的平霞则被气红了一张脸,一副恨不得把那孩子的嘴巴拿裹脚布塞起来的模样。

    男孩儿到底不敌平霞力气大,被她按着肩膀,挣扎不能,便气地鼓起了腮帮子,仰着头,同她大眼瞪小眼。

    遗玉见状,便收敛了笑声,清了清嗓子,冲那两个紧张地快要把头低到地上的小姑娘,温和道:

    “姐姐是小草,妹妹是小芽,对吗?”

    “对、对的。”两人连忙应声,飞快地抬头看遗玉一眼,又重新低下去。

    遗玉怕再同她们说话,会更让她们不自在,便转向那个有趣的“赠品”。

    “她们都有名字,那你的名字呢?”

    男孩儿听见遗玉询问,不甘心地放弃同平霞比较眼睛大小,转过脑袋,以一个费力地角度扬起下巴,不甘示弱地对遗玉道:

    “我叫‘小迪’。”

    “小笛,”遗玉默念了一声,暗皱了下眉头,自语道,“是笛子的笛吗?”

    两次被姚一笛绑票,遗玉对“笛”这个名字可谓是敏感非常。

    男孩儿耳朵尖,嘟囔出声:“不是竹子头的那个笛啦。”

    遗玉眼睛一亮,“你识字?”

    问完话,她就看到那男孩儿的眼神分明闪躲的一下,才略带掩饰道:

    “一、一点点。”

    这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或许还有些小秘密,遗玉暗道,却没有揭穿他。

    “那就是启迪的迪喽。”

    “...随、随便你怎么叫,”他又小声嘟囔,“听起来不还都是一样。”

    遗玉点头,并不想深究什么,太多的人,她帮不了,可眼前这几个,既然被送到她面前,那她就不能不能管。

    见他们身上还都穿着破旧单薄的衣裳,她便询问平霞,语调带些轻责:

    “怎么不先寻了衣裳给他们换一换。”

    平霞不好意思道,“看天晚了,主子待会儿要休息,就急着先带过来给您见一见。”

    小满插话道:“宅里应该也没他们能穿的衣裳,就先拿小点的将就两日,这几天奴婢闲着,正好给他们缝两身穿穿。”

    平云也道,“奴婢也能帮忙。”

    遗玉点点头,见那小迪又开始望着她瞧,她可不以为自己脸上有花,顺着他的视线一挪,目光落在手边,便晓得他看的到底是什么。

    “先带他们下去洗洗干净,弄些吃的,安排到西院住——不,还是算了,把小迪领到于通那儿,小草和小芽就跟着平霞睡吧。”

    遗玉一通安排下来,一屋子都十分满意,只除了一个。

    “谁是于什么通,我才不要跟他一起睡,不能单独给我一个房间吗,不然就让我睡柴房。”

    遗玉笑而不答,一手扶着腰,让小满搀着起来,将手边一口未动的点心盘子端了起来,缓步走到他们面前,笑眯眯地将盘子递给他,松开小满搀扶,空出一只手,也不管他是不是愿意,落在他乱蓬蓬的头发上,轻轻抚了抚。

    “不行哦,你们还小,要同大人一起睡。”

    很是寻常的一句话,却让三个孩子,一时间都红起了眼睛。

第二九九章 你不是王妃吗?

    三个孩子就这么在别院住下了,许是因为没有能够帮助更多的灾民,遗玉心里拧了个疙瘩,便对这三个孩子的食宿十分上心,不单吩咐下去给他们准备新衣裳,就连被褥都亲自嘱咐要多添两条,似乎是想借此弥补自己的有心无力。

    昨儿是晚了,才没留他们说几句话,等第二天起来,吃罢早饭,遗玉就问起他们,平云以为她是想见人,便叫守门的小丫鬟去把人带了过来。

    安阳不比京城魏王府里下人多,正好遗玉养胎需要安静,从都督府迁出来,也没带下人,左右就是原来在翡翠院跟着她的那几个。

    后天是遗玉的生辰,提前说好不准备大办,但几桌宴席还是要摆的,平霞就早上在厨房清点食材,这在王府本来是陈曲的事情,可她留在长安没有跟来,便成了平霞她们工作,她带着两个小的,听说遗玉找,便放下手中的活,一道过来。

    遗玉坐在外间看书,见到平霞领着两个小姑娘进来,便放下书本,抬头仔细去打量。

    小孩子的五官本就带着稚嫩,小草和小芽洗洗干净,虽因为营养不良皮肤发黄,但五官却是端端正正的,姐姐是大眼睛,双眼皮,妹妹扎着两只羊角辫,上头绑着红发绳,被平霞催促着喊人时候,微微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

    “拜、拜见王妃。”

    “小芽拜、拜王妃。”

    就这么一句话,平霞昨晚不知道是教了多久。

    姐妹俩的家乡远离长安,只知道王妃是比县太爷还要厉害上许多的人物。

    好在昨晚先见过一回,遗玉慈眉善眼的,并不像她们认知里的可怕,甚至还让她们觉得有些亲切,就好像一路从家乡乞讨过来,偶尔会遇到施舍给她们的姐姐婶婶一样。

    昨晚听平霞絮絮叨叨说了好几遍,她们很清楚地知道,若不是眼前这位好心肠的夫人,她们肯定被坏人带走卖掉,再回不来了。

    姐妹俩说话带些北方固有的口音,遗玉昨晚就听出来,而小迪那个孩子就没有,显然她们不是一个地方来的。

    “平云,拿两只垫子来,让她们坐着说话。”

    她跟前的地上铺有干净毯子,但二月的天还不算暖和,小孩子坐在地上久了,总归会不舒服。

    小草和小芽见遗玉开口让座,一齐把头扭向了平霞,见她点头,才手拉着手,小步地朝铺好了垫子,笑着冲她们招手的平云挪过去。

    待她们坐下,遗玉又让平霞把事先准备好的点心和茶果都摆到她们跟前的小桌子上,和颜悦色道:

    “还记得家在哪儿吗?”

    妹妹到底还小,注意力被面前几盘漂亮精致的点心吸引过去,没听见遗玉问话,姐姐要懂事许多,愣了一下,便赶忙答道:

    “沙、沙镇。”

    虽然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但遗玉还是点了点头,她已先从平霞那里听说,这对小姐妹的父母,早就饿死在路上,还是靠着好心的乡亲挖些野菜给她们果腹,才能活着走到安阳。

    却不想,到了这里,等待着的不是一条她们渴望已久的活路,而是——

    遗玉恍了下神,将思绪拉扯回来,见到小芽呆呆地瞅着点心盘子,一副想吃又不敢拿的模样,便向前倾身,指着当中一碟梅花糕,轻声道:

    “这个是甜的,你们尝一尝。”

    两人又扭头去看平霞,后者连忙抽出帕子包了一块送到姐姐手边,待她小心翼翼地两手接过去,才又取了一块送到妹妹嘴边。

    妹妹小芽咬了一小口,津津有味地在嘴里嚼着味道,姐姐小草捧着那块点心,眼里分明写着渴望,却不往嘴边送,而是偏头,看着妹妹吃。

    遗玉见她不动,便问道:“怎么不吃?”

    小草怯怯地冲她摇了摇头,又看一眼小芽,小声地解释道:

    “娘说过,要等、等妹妹先饱了。”

    听这话,遗玉忽就想起来小时候,他们一家四口还在靠山村过活,起先日子过的穷苦,家里粮食紧张,就是一张干巴巴的饼子,娘亲和哥哥们都是紧着她先吃的。

    几乎是一瞬间,遗玉眼里便聚起了雾气,她侧过头,平复着波动的情绪,而拿着点心在喂小芽的平霞,已经忍不住扭头去抹眼泪。

    享惯了锦衣玉食,曾几何时还能记得,当年也有过为了一顿温饱而满足的时候。

    “吃吧,往后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家里有很多吃的,不会让你们再饿肚子。”

    遗玉温声细语地哄劝,姐姐小草欣喜地使劲儿点了下头,妹妹小芽舔干净了嘴唇上的点心沫子,仰起脸,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遗玉,满是期盼道:

    “能让、让哥哥,和婶婶们也来吗?他们,他们也饿肚子。”

    听见这稚语,小草偷偷扯了下妹妹的手臂,遗玉偏头去问平霞:

    “她们两个还有亲人在?”

    平霞看了姐妹俩一眼,很肯定地对遗玉摇头道,“没有了。”

    “那她说的是?”

    “应该是一同乞讨到安阳来的乡亲,他们现在——”平霞说到一半,似是想起什么,没了声音,低下头继续去喂小芽点心吃。

    遗玉也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避开了那孩子盯着她,满是期冀的眼神,望着门外,渐渐走神。

    屋里的气氛突然沉闷起来,只有两个孩子吃点心时候发出的小小声响,就这么安静了一阵,直到门前冲进来一道人影,打破这沉寂。

    “你是王妃,你是王妃对不对!?”

    听见这失礼的一嗓子,平云张嘴就想要斥责,可看清楚来人,愣是没骂出来。

    遗玉看着横冲直撞进来的小迪,后头还有于通慌慌张张地追着,不过于通守规矩,追到了门口就刹住脚,没敢闯进来,只压低了声音冲小迪喝道:

    “你快出来,出来!”

    小迪理都不理他,涨着一路跑红的脸,喘着粗气,冲遗玉大声道:

    “抓我们走的那些坏蛋,说是要把我们卖掉!他们还打人,把牛大叔都打死了,好几个姐姐都被他们欺负,关在小黑屋里,整天哭,你能救我们出来,肯定不怕那些坏人,你去把他们通通抓起来,再把人都救出来吧!啊?”

    比起昨晚见到脏兮兮的孩子,眼前的小迪,洗了干净,白净的一张脸,加上一身干净衣裳,不像是路边的小乞丐,倒有几分大户人家的小书童模样。

    遗玉听他扯着嗓子喊了一通,抬手冲将要上前把这孩子拉下去的平霞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端起茶杯,往嘴边送了一口,咽下卡在喉咙里的那股沉闷,看着眼前的孩子,想要说些场面话先来安抚他,哄劝住他,可张开口,却是自己都陌生的僵硬:

    “我是不怕那些坏人,可我救不了那么多人。”

    她骗不了一个孩子,也不想去骗。

    “为什么?”小迪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不是王妃吗,你是魏王爷的妃子,就是县令大人也要怕你的啊!”

    遗玉摇头,“他们怕的是王爷,不是我。”

    小迪似懂非懂,两只肩膀松垮下来,下一刻,又挺起来:

    “那、那你也可以抓坏人啊,那些当官儿的害怕王爷,肯定不敢不听你的话,你让衙门去抓坏人,把人都救出来,好不好?”

    遗玉嘴里发苦,要她怎么同一个孩子解释,这世上有两种关系,一个叫做官匪一家,一个叫做官官相护。

    这就好像是要她管人家借刀子,去划破人家的钱袋子,取走人家的钱,谁会肯做这种傻事,况且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船的人。

    “我把他们救下,将他们放了,继续让他们乞讨,忍饥挨饿吗?”她这样问,不知是在向一个孩子求解,还是在向自己。

    “你可以给他们吃的啊!”

    “我为什么要给他们吃的,他们自己有手,有脚,可以走路,可以干活,我为何要养着这么一大群人,白白供他们吃喝?”

    遗玉用冷漠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企图打消这个孩子的妄念,可他仍是不死心地说道:

    “你雇用他们,让他们给你做事,只要你给他们吃的就行。”

    “这样做,同将他们卖了,同你口中那些坏人做的,有差别吗?”

    小迪被她这一句话问倒,愣了半晌,不大点的孩子,脸上的表情根本就藏不住,一下是懊恼,一下是困惑,一下是惊觉,到了最后,固定在一脸愤怒上:

    “不用找这么多借口,反正你就是不肯救他们就对了!”

    遗玉垂下曲卷的睫毛,遮住眼中的波涛,她摇摇头,轻声道:

    “对,我救不了他们。”

    小迪捏紧了拳头,死死地盯了她一眼,咬牙切齿地冲她吼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什么狗屁王妃,一点用都没有!”

    听他骂,一屋子的人吓得脸白,平霞噗通一声便朝遗玉跪下来,平云急忙转身去看遗玉脸色,于通愣愣地站在门口,不知是进还是退。

    “主子息怒,小迪他还只是、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求主子恕罪。”

    遗玉怔怔地望着那孩子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才恍然回神,扶着桌角勉力站起来,往卧房走去。

    “于通,看好他,别让他跑丢了。”

第三零零章 你道他们争什么

    将一个孩子的指责放在心上,其实没什么必要,小孩子的是非观念太直,觉得是对那就是对,错就是错,完全不去会考虑其他因素。

    可遗玉就是觉得心神不宁,翻来覆去,都是小迪红着眼睛忿忿地盯着她,大骂她没用的模样。

    卢氏听说这事,午膳时候见她没动几下箸子,便挖空心思去安慰她,但卢氏言拙,倒要遗玉反过来宽她的心,还要强做出一副无事的模样。

    卢氏心里发愁,怕她怀着身子会郁气,便找到西院去向韩厉求助。

    这一趟迁往河北,怎么会少了韩厉这条尾巴,而韩拾玉则不愿意跟来,韩厉对她管束松乏,卢氏劝了几回见没用,就干脆让她留在了长安宅邸,同晋璐安作伴。

    难得卢氏主动过来找,韩厉想当然是客客气气将人从门前迎到厅里,这宅院不大,但还是单独拨给了他一个小院,不知是遗玉有心还是无意安排,离卢氏住处整整隔了大半座院子。

    好在韩厉并不叫屈,只在饭后会到卢氏面前晃荡晃荡,偶尔也会去找遗玉“谈天”。

    “你来的刚好,我煮了一壶好茶,你来品品。”

    韩厉似乎在天南海北都有门路,到了哪里都吃得开,好茶好酒,就跟从外面街上捡回来的一样。

    卢氏哪有心情同他喝茶,牛嚼牡丹地砸吧了两口,直奔主题:

    “你去帮我劝劝玉儿。”

    韩厉其实对安阳城里买卖灾民的事早有耳闻,但面上却做出一副疑惑样子:

    “出什么事了这又是?”

    卢氏就把事情经过给他讲了一遍,最后道:

    “我晓得她心里头是过意不去,所以才会郁结,可她也不想想,这档子事哪里轮得到她来管,管不了就不管吧,偏偏她又放不下,一天到晚就会同自己过不去,你帮我去劝劝她。”

    说了半天,卢氏也没表达明白,她到底想让韩厉去的劝遗玉什么,可韩厉却一脸听懂的表情,点点头。

    “好,我去。”

    说罢,品一口茶,看她一眼,就是坐在那里不动,卢氏等了一会儿,狐疑道:“你怎么还不去?”

    “不急,喝完这壶茶再去不迟,”韩厉提起热腾腾的茶壶又往她杯子里斟了一口,突然开口道:

    “听说安阳城东这个月末有花市,我打算去挑两盆景栽放在书房里。”

    卢氏急着催他过遗玉那边去,便敷衍道:“好,你那书房空荡,添两盆摆设也好。”

    韩厉面露愁色,“只是我对屋里的摆置不甚在行,就怕挑回来不好看,白跑了一趟。”

    卢氏想也没想,便接茬:“到时我同你一道去挑就是。”

    “那我们可说定了,我这就去帮你劝劝她。”韩厉一笑,站起身往外走,目的即已达到,就没再得寸进尺,免得她反应过来,又要给他好几日脸色瞧。

    走远了门口,他才摸摸下巴,会心一笑。

    十几年前的长安城,也曾有过这样的花市,记不得多时,那一年春暖花开,他写信邀她去赏花,鼓起勇气想要表明心意,却不想等来的是她被许给他人的消息,到后来,家破人亡,隔了二十几年,才再有这样的机会。

    ***

    韩厉找到遗玉时候,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支着头,手里捧着一本书,状似在看,半天不晓得翻没翻上一页。

    “这么好的天,是该出来坐坐,可在太阳底下看书,会伤眼睛。”

    听见声音,遗玉回神,抬头见到韩厉从拱门走进来,便坐直了身子,挤出笑:

    “韩叔。”

    她虽对韩厉的人品不感冒,但面对一位可称是“博才多学”、“满腹经纶”的长者,该有的尊重,一分都不会少。

    韩厉点点头,平霞极有眼色地跑进屋里搬了方凳出来,请他坐下说话。

    “在读什么?”

    遗玉把手里的书卷递给他,又指了指香案上摞的那几册,道:“是从长安城送过来的,几本杂集。”

    她离开这些日子,墨莹文社的姑娘们几乎是每个月都会派人送东西来,有时候是几本书,有时候是几张字画,更有甚者,还将长安城里的大小事写成笔录,事无巨细,传送过来。

    比方说,房大人升迁做了尚书左仆射,加封了太子少师,过年时候,一直被社里几位小姑娘暗中爱慕的莱国公娶了亲,程小凤就快要临盆,女馆新修了一座书楼,勤文阁又遭了几次贼偷,等等。

    适才遗玉身在安阳城,对京中的动向,并非是一无所知,但见她们只字未提北方灾情,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心中叹息不止。

    韩厉眼见她神情阴郁,却做不知,将书卷接过去随便翻了几页,便撂在茶几上,自顾自说道:

    “昨日出门,听茶馆有人讲了一段故事,觉得有趣。是说,有这么一个穷人,得了一大笔钱财,后来没过多久,就被人发现死在家中。”

    遗玉听了个开头,见他卡住,为了不扫兴,便顺势发问:

    “然后呢?”

    韩厉摊摊手,“没有后来了。”

    遗玉有些可笑,“这算是什么故事?”

    韩厉也笑,问她:“你猜猜看这人是怎么死的?”

    遗玉随口就说了两个答案,“仇杀,谋财害命。”

    “再猜。”

    “再不然就是死于意外。”

    韩厉摇头,“不对。

    遗玉想了半天想不出别的答案,也被勾出点好奇,便虚心讨教,“那他是怎么死的?”

    韩厉哈哈一笑,冲她眨眨眼睛,慢悠悠地给了答案:

    “愁死的。”

    遗玉皱了皱眉,转眼就明白过来韩厉是在拿她开涮,正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装作没听懂,韩厉已经自顾解释开来:

    “这个人啊,她穷的叮当响时,想要许多东西,只是没有钱去买,便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挥霍。可真等到她有钱的时候,先想的却不是怎么花出去,而是怎么将这些钱财保护好,不丢一个子儿,整日整晚的睡不着觉,就怕天一亮,钱财就会凭空飞去,久而久之,她不敢花钱,又害怕丢钱,就守着这笔花不出去的钱财,直接愁死了过去,哈哈哈,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韩厉旁若无人的大笑,在遗玉听来,无端的刺耳,等他高兴完了,才出声道:

    “您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韩厉面色一整,一改方才笑话,“你是不是想插手安阳捕卖灾民的买卖。”

    听到有关灾民的事,遗玉下意识就想否决,可在韩厉似能洞悉的目光注视下,就是说不出一个“不”字,心中没由来的一阵烦躁。

    为什么一个个都拿这件事来质问她,她不过是想要安安静静地在这里等李泰回来,不想惹事,也不想生非,更不想在关键时期给他树敌。

    那些灾民的确值得同情,她也想救助他们,可她拿什么来救,就凭着头顶上一个外强中干的称号,就凭着李泰对她的宠爱和纵容吗!

    “你还不明白吗?”韩厉慢腾腾地站起身,透彻的目光洞察着她的心思:

    “钱,就是用来花的,买你想买的,权,就是拿来用的,做你想做的,若不然,人们还争什么!”

    说罢,他也不管遗玉是否能够领会,掸了掸坐皱的衣摆,信步走远。

    一席话,字字箴言,回荡在遗玉耳边,所谓醍醐灌顶,不过如是。

    平霞和平云目送韩厉离开,小心翼翼地转头去看遗玉脸色,见她低着头,脸上忽晴忽暗,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是啊...争什么,若是不用......他们还争什么?”

    两个丫鬟相互推搡了一下,最后还是平霞站出来,干巴巴地说道:

    “主子,太阳大了,奴婢扶您进屋去?”

    遗玉仿佛身在梦中,被这不轻不重的一声惊醒,容颜一焕,猛地从榻上站起身来,吓了两个丫鬟一跳。

    “平云,去将孙典军请过来,平霞,先到书房去给我研墨。”

    她走开几步,才发现丫鬟没有跟上,扭头看她们还在傻站着,漾开了笑: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是、是。”

    平霞和平云不知她为何心情突然大好,但见她有了笑,也跟着开朗,忙着去遵照她的吩咐。

    ***

    “施粥?”

    遗玉看着面露迟疑的孙雷,一脸理所应当道:

    “后天是我生辰之日,借这机会做善事积德,施粥三日,此事交由你来办。眼下城中灾民不少,我先拨给你一千贯钱,若是不够,你再来管我取就是。”

    “一千贯,”孙雷微惊,摇头道,“这也太多了些,搭一座粥棚,就算有一千人来吃粥,满打满算只需要两百贯钱即可。”

    连吃带拿都够用了,何需一千贯。

    遗玉面露不悦,“谁说要你只搭一座粥棚,城南城北,但凡是灾民聚集多处,你就给我搭上一间,钱不够用,只管寻我来拿,不过你办事要快,我只给你一天的时间,后日我要到城中查看,若是有不周到的地方,我便拿你是问。”

    孙雷若单只是王府一个典军,作为朝廷命官,遗玉不会这般强硬的口吻同他说话,但他是李泰的死忠,是李泰的手下,关键时候,她还需要同他客气什么。

    “这...”孙雷听她口气,面有难色。

    要知道,虽然眼下正是买卖灾民的“旺季”,但是一口吃不了个胖子,因为转手运送人口都需要时间,城里放养着待被抓去买卖的外来人口,不说一万,也有两千,要真搭上那么多粥棚,让人吃上个三日,是要耗掉不小一笔钱两。

    他并非是怕遗玉拿不出钱来,他掌管着都督府上的银库,对于魏王在此地存放的资产,还是心中有数的,只是到最后那些人终究是要被抓走买卖,她这么做,让人吃上几日饱饭,说来不过多此一举。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暗暗摇头,心中的失望又多一些,终究只是一个宅中妇人,不知人间疾苦,这样做,恐怕是为求一个心安吧。

    “不必支支吾吾,你若是办不了,我就派给别人去做。”

    听到这话,他还能推辞什么,点头任下,遗玉似是早有准备,当即就让平云带他去侧院取钱。

    送走了孙雷,于通找了过来。

    “主子,您找小的?”

    “你在城里也跑有一段日子,总不会还是‘人生地不熟’,我这里有一件事交给你,务必要给我办妥。”

    于通要比孙雷识相的多,问也不问是什么事,便一口应下,遗玉撵了屋里丫鬟出去,只留一个平霞在边上。

    如此这般一番交待,遗玉就叫他下去做事,坐的久了腰酸,起来走了两圈,卢氏就闻风寻了过来。

    “不是前个才说今年生辰要在家里小过么,怎地突然又说要在都督府上摆宴,这还有一天的功夫,来得及操办吗?宴帖都没有印,你这么晚发,让人家也没个准备,抽不出空来怎么办?”

    遗玉被她扶着又坐回座上,不以为然道:

    “怎么来不及,吃的喝的都是现成的,城里那些门府,巴不得来巴结我,不说前一天送帖,我就是早上送出去,他们中午也得给我按时过来。”

    此话不假,李泰在京里就是没人敢惹的主,名声在外,谁不晓得他手上有实权,不能得罪,作为他唯一的妻室,遗玉初到安阳城定居时候,很是引来了一群人争相拜访,

    就拿那位县令夫人来说,三天两头上门拜访送礼送信,言辞切切,说是要求她的字,像这样附庸风雅,随波逐流的大有人在。

    不过都被她以静养为由,拒之门外,这几个月过去,怕除了这院子里做活的下人,外头连知道她怀着身子的都没有几个。

    因为她心里清楚,这种表面上的恭敬和追捧,不过是卖了李泰的面子。

    卢氏没想那么多,见她神色轻松,就当做是韩厉已经把她劝好,暗中他记了一功,殊不知对方是另有所图,才会废这一番口舌。

    事情有了定计,遗玉晚膳时又恢复了食欲,多添了小半碗饭,待到夜深人静时候,才坐在书桌前,做起睡前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写信给李泰。

    (明天可能会开新卷)

第三零一章 魏王妃

    魏王妃从长安迁到安阳城来住,已有三两个月,城中但凡是上点台面的人物,都知道这回事,魏王是什么身份地位,不消多提,头一个月听到信,拜帖请函就不间断地送上门去,却是没听说哪家有幸见到魏王妃本人。

    这头一群人方才歇了巴结的心思,没想突然就收到请帖,魏王妃明日要在都督府上摆宴,贺生辰。

    哪有人生辰宴请前一天才迟迟邀客的,这要是换做别人,准会因为怠慢,邀不到客去,但是这魏王妃可不是别的人家,多的是人想要一睹这位王妃的庐山真面目。

    其他的不多说,单凭着她是魏王爷府上独一位的妃子,就足够让人好奇,更别提从京里传来的小道消息,有关这位王妃的种种“事迹”。

    这便造成二月十二这天,从早晨开始,都督府门前就有车水马龙,水泄不通的趋势,先来的全是送礼的,门房不知是否被上头属意过,照单全收,来者不拒,半点都不客气。

    遗玉离开宴前半个时辰,才从别院乘了马车,姗姗从侧门进了都督府,她有先见之明,若是从前门走,不定会被堵到开宴。

    供她休息的院落昨日就被下人仔细地打扫过一遍,窗明几净,花瓶里插的芬芳枝桠都是今早新折下来的。

    过完年头一次出门,遗玉身子不利索,一进门便先去更衣,解决完了生理问题,才舒舒服服地坐在矮榻上,让平卉把门外候着的孙雷传了进来。

    “启禀王妃,下官已在城中搭起六座粥棚,天一亮便开始鸣钟施粥,只是前来用饭的灾民并不多,照这么下去,今天准备的粥饭,恐怕是要浪费。”

    “你急什么,这不是才头一天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正有人在四处乱抓灾民,他们逃躲都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光明正大地出来找吃的,安阳城这么大,你只占了六处,耐心些,人会越聚越多的。”

    孙雷进门便规矩地低着头,听她这副不冷不热的语气,不由抬头去看她一眼。

    今日的遗玉,许是为了庆生,从头到脚都是精心打扮,梳理着繁复的惊鹄髻,发上的钗环是难见的金华珠翠,奢侈十分,用黛粉细致了眉眼,遮住了孕期的浮肿,孕中的妇人本就多几分耐人寻味的韵味,她却靠着一身色调过重的紫红袖袍,绎得十足。

    她额上贴着金箔粘成的花钿,形状似像花园墙边随处可见的素馨,但也只是形状,素馨分明是玲珑小巧的花朵,不俗不雅,甚至连香味都淡的笼统,又岂会有她眉眼中这般逼人的贵气。

    “孙典军还有什么事要说?”

    一声询问,唤得孙雷回神,他万幸自己不是一个喜形于表的人,又垂下头,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礼,开口反问道:

    “王妃可有别的交待?”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问,谁知遗玉竟然应声:

    “事是还有一件,不过这会儿不急,你先去迎客,等宴会过后,再来见我。”

    孙雷疑惑地又看了她一眼,便应声退出去。

    宴时将至,前庭已有不少客人提前来到,遗玉听下人禀报,并未在意,就让平卉去煮了一壶花茶,抱了琴出来,点了调子,闲闲听她弹曲。

    就这么着,客人一拨接着一拨来到,直至客满,负责应侍的总管派人到正房请遗玉。

    一请不见,二请不来,眼看着午时过半,空荡不见主人的酒席上渐乱,总管才满头大汗地亲自找过来,不想会吃了守门的平霞一记闭门羹,连人都没见,只得一句话:

    “急什么,王妃身子不舒服,要躺一下,让他们等着去,等不及地只管走,谁留着谁了?”

    ***

    总管自是不敢将平霞的原话学给客人听,面对着满园百来号贵客,只得圆滑地开腔,不提王妃迟到,只拿了桌上酒菜说事,一会儿介绍这个新鲜,一会儿讲解那个来历。

    客人们不多是好脾气,今天的太阳又大,坐在宴园中,头顶着正午的大太阳,昨天才临时准备出来的菜单不见得可口,等了半个时辰还不见人,一张张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露出了不耐。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受不住这般怠慢,出声打断了总管的赘述,阴阳怪气道:

    “行了,再说下去,这里就该成酒楼饭馆了。还是烦劳周总管去请一请王妃,别是她忘记园子里还有我们这些客人。”

    这说话的中年人名为戴良,是安阳当地名门戴氏一族现在的族长,说起戴家,就不得不起已故的民部尚书,戴胄。

    这位戴尚书,早在当年皇上还是东宫时,便为参军幕僚,因其为人耿直,喜好劝谏,后帝登位,当为重用,曾任尚书左丞,又曾检校吏部尚书一职,可惜这么一位尽忠职守的宰相之才,几年前便在京中病故,当时皇上为其罢朝三日举哀,又追赠其道国公,谥号为“忠”,可见荣宠。

    戴家起于安阳,由来已久,但真正兴盛,还是因着这么一位良相,因戴胄无子,便以兄长之子戴至德为后人,官爵袭传,故能荫蔽戴家,成为当地一大望族,以至于这戴氏的族长戴良,便是相州的刺史大人,面上也会同他客气三分。

    是故今日他堂堂一大族族长,会登门来给一个女子贺寿,本来就自觉是有些折低身份,等了这么久,更不会有好脸色。

    周总管暗捏了一把冷汗,赔笑道:

    “戴公稍安勿躁,老奴这就去请王妃来。”

    戴良不满道:“快去快回。”

    “是、是。”

    周总管连连应声,刚一转身,抬头看一眼南边花廊口,见到人影,立马就站住,一张老脸笑开了花。

    可算是来了,再不然,他可宁愿跑到厨房去躲着,也不爱这儿伺候这群难伺候的客人。

    这边刚有客人注意到那头动静,正在好奇张望,就听周总管念道:

    “让诸位久等,王妃来了。”

    宴上众人齐齐扭脸,行注目礼。

    就见那来时的花廊入口,前簇后拥来的人影,一群年华正好的侍女,身姿袅娜,个个穿着样式精美的丝衣,撑着五阳垂穗顶的,抱着银钩玉印壶的,拿着锦团百花垫的,端着紫纱暖香炉的,远远的就能闻见一股雅香,不知是八金一钱的金额还是龙脑,识香的一嗅便知道名贵,这还没走近,就让人见识到了气派。

    待到近了,看清被花团锦簇在当中的女主人,才知晓何谓光彩夺目,繁花迷眼,一时间都对于为何京中盛传魏王独宠一妃,甚至不惜为她得罪长孙家,明了起来。

    然而众人来不及过多惊叹于这位王妃的美貌,便被她对襟的长衫间明眼可见的隆起,引去全部注意。

    都不是瞎子,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魏王妃现今有孕在身,白长一双眼睛了。

    甚至有几人忘记礼节,直接“目送”她落座。

    “诸位免礼,都请坐吧。”

    伴随一声不冷不热地招呼,遗玉开始打量着今日前来赴宴的客人,请柬是她发出去的,名单是从孙雷那里要来的,不管是官大官小,统共只有一个特性,非富即贵。

    可以说,安阳城上得了台面的人物,眼下都在这里坐着了,只除了相州刺史因公务缺席,但刺史夫人却很给面子地携带爱子到场贺寿。

    她不慌不忙地把人都瞧了个一遍,一想到这里头不少人都靠着买卖灾民在营私,本就故作冷傲的脸上,更是带出一丝不屑,是对为官不关者,亦是对为人不仁者。

    “今日是我生辰,然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往年这个时候,王爷都会在京中大摆筵席,我抵不过他美意,每每从了。你们也见,我如今有孕在身,王爷当初正是怕在京中我被扰了清静,才特意送我到安阳来养胎,他眼下领兵在外,我今年生辰本不准备宴客,可前日晚上做了一梦,梦中有仙人指点,我欲为腹中孩儿积德,思前想后,还是发帖邀诸位前来,是有事相托。”

    遗玉嘴上说着有事相托,面上却一点客气不带,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不免让等了她大半天的客人们,心中腹诽,对她这第一印象,直接从一个美貌的女子,变成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

    心里不满,脸上可没几个敢表现出来,不提她字里行间被魏王的宠待,单凭着她那肚子,也得让人摆出笑脸,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王妃有何事相托,但讲给我等听听,只要是力所能及,下官便不会推辞。”

    这应声的,是安阳县令,邓文迎,这位人过中年的邓县令有些惧内,他现在的夫人是续弦,出自书香门第,不知从何处等来遗玉名声,遗玉居在别院这些时日,没少得她登门拜见求字,只是屡屡遭拒,直至今日随同邓县令来赴宴,才得见遗玉一面。

    这会儿邓文迎说话,他那年纪还轻的夫人便端庄大方地陪坐在一旁,眼神好奇地望着遗玉看。

    “是啊,还请王妃说一说,那仙人是嘱托了何事?”

    邓县令看来人缘不错,他一开口,下面便接连响起迎合声,等着遗玉发话,心里却在猜测,这魏王妃是卖的什么关子。

    “那仙人告诉我,说是北方今犯日盲,他有一名仙友将要南来,要我善待,成则福佑一方。”遗玉面不红气不喘地编着谎,天晓得她夜里梦的最多的就是李泰,至于仙人,叫她信鬼还差不多。

    但她说的有模有样,容不得人不信,何况这本就是个信神诵佛的年头,众人面面相觑之后,多有动容,邓文迎又问:

    “既然这样,那仙人可有说,这位贵人是谁?”

    遗玉摇头,“没有。”

    “是男是女?”

    “不知。”

    席间有人争问:“那可说什么征相?”

    “也没有。”

    众宾客暗皱眉头,这没名没姓,又不知长相,连是男是女都摸不清楚,那怎么找?

    戴良早就坐的不耐烦,所剩不多的好脾气一点点被磨没有,见遗玉说了半天全是废话,不禁笑着出声暗讽道:

    “呵呵,看来咱们安阳城是没有福气,享王妃这福梦了。”

    遗玉瞥了他一眼,接过平卉递来的蜜酒沾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

    “正是如此,我才借生辰邀请诸位前来,梦中仙人虽没有提贵人姓名,可却告诉我,他是来自北方,我于是联想到最近北方遭旱,不正是仙人所说日盲之相,灾民南流,说不定他那位仙友便混迹在北来的灾民当中,已经到了安阳城呢。”

    众人一愣,这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了灾民身上?

    说了半天,遗玉总算把话带到正题上:

    “我是想,宁肯错百,不可漏一,前日梦醒,便安排了人手在城中施舍粥饭,今日邀请诸位请来,本意就是想借诸位之力,在城中施舍,一齐来接济北方灾民,在城南荒地造舍,将他们安顿下来,万一有幸待到这位云游的仙人,得他青睐住下,造福一方,也算是为我这腹中的孩儿积德。”

    遗玉说完话,下面便哑了声音,全不见方才的逢迎附和,她也不着急,依旧是高高在上地睥睨着满园宾客。

    安阳城就那么大点破事,关于买卖灾民,谁人心里没个数,她坐在上位,留意着他们此刻的神态,谁人皱眉,谁人心虚,谁人闪躲,一目了然。

    戴了玉镯金扣的左手轻轻抚在腹上,她目光散漫地滑过人群,不经意对上一双似惊又怔的眼睛,挑了挑眉,便转开目光,将镂金的酒樽放下,伸手让平卉扶她起来。

    “此事便烦劳诸位帮手了,我身子不适,先行离席,酒水还多,诸位请慢用。”

    这算是强加了任务给人头上,容不得人推拒,不理会众人的愕然,遗玉慢悠悠走到席半,才似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突然变了脸,拈起一抹冷笑:

    “忘了讲,也不晓得是不是讹传,我听说城中有人乱抓灾民充工,连逼良为娼的勾当都敢做。这几日我会派人在城中巡查,最好这话是讹传,若不然,谁冒犯了我那北来的贵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一旦被我发现,莫怪我不讲情面。”

    丢下一句警告,她拂袖而去,留下满座脸色或青或白的客人。

    孙雷自觉地低下头去,捏着酒杯的力道发紧,别人许是不懂她这么大费周章到底是想做什么,他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

    这女人、这女人竟是真敢插手这安阳城里最扯不清的脏事,她竟真敢!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1939/ 第一时间欣赏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作者:三月果所写的《新唐遗玉》为转载作品,新唐遗玉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新唐遗玉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新唐遗玉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新唐遗玉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
更新稳定~*^ο^*粉红50加一更。
群号:126200851.群名:新唐遗玉‖三月果,欢迎喜欢本文的亲们,验证请回答问题:银霄的第一个名字叫什么?新唐遗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唐遗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唐遗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