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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月果     新唐遗玉txt下载     新唐遗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四五章 两处邀约

    遗玉托着腮,一脸认真地听卢中植讲解,对于士族子孙的婚姻大事,心中渐渐有了一张谱。

    身为士族大家的子孙后代,尤其是嫡系,因后继和姻亲同族中利益息息相关,在婚姻大事上,便不能像寻常人家那般随便,通常来说,谈婚论嫁,明媒正娶,因着不成文的规矩,是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最常见,相互交好的士族大姓之间喜通婚,因利益捆绑在一起,婚姻会使双方关系更加牢固。

    第二种最多,族中庶女庶子嫁娶于门第稍逊者,多是附庸。

    第三种,也是最荣耀的一种——指婚。由皇上亲自开口下诏,指定男女双方婚事。这亦是是皇权用来调节门第之间亲疏,拆分交往过密士族的最有效的方法。

    这指婚一事,常是在科举之后,朝中每有变动之时。卢智风头正劲,又是怀国公府的嫡孙,只要在科举上冒了头,又没有婚约在身,必定是会被皇上指婚,这圣口一开,不论是好是坏,便不能再改。

    因此,卢中植会询问遗玉,卢智是否有中意的女子,是想要在科举之前帮他订下一门他自己中意的亲事。

    “......这些事本该是由你祖母或你娘亲讲给你听,有些话也不当同你说的太过明白,”卢中植看着遗玉,眼神一利,道:

    “可祖父知你非是那些寻常的小姑娘家,咱们祖孙便不讲究那些个,眼下我亲口说给你听,一是因为牵扯到了你大哥的事,你娘尚且不知何时才能找回,你大哥的事,你便多上上心,二是因为你再过一年半载便是及笄,五院艺比上你出了风头,在这之前,上门说亲订婚的绝不会少,祖父要你心里有个底,你且记住——”

    “千万莫要同皇子们扯上关系。”

    但见他肃着一张脸,再谨慎不过叮嘱这一句,遗玉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放在裙面上的手,紧握成拳。卢老爷子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道:

    “祖父知道你同魏王私下有些交情,离京经年,老夫并不了解这位四殿下,但活到这把年纪,该是什么都看的清些,这位颇受圣宠的殿下,绝对是个性子狠辣冷酷的人物,你还是莫要同他牵扯上为好,此外,老夫昨日听到些风声,皇上有意在魏王生辰前后帮他选妃,此事牵扯甚广,许是我多虑了,在这节骨眼上,玉儿,听外公的话,远着他些,知道吗?”

    “嗯,孩儿知道了。”遗玉笑了笑,乖巧地点头应道。

    “你留意些你大哥的事,等中午他回来,老夫再同他说过。”卢中植将已经变温的茶水饮下,放了杯子,便要起身离开,他一下早朝,回府便过来寻遗玉说话,还有些事情落下没有处理。

    遗玉送着他到了门外,老爷子摆摆手,自行拄着拐杖,在管事的跟随下离去了,待目送他走远,她脸上的笑才变暗,视线飘摇,望向院墙下那一丛枯待的迎春。

    李泰,要娶妃了......

    “小姐,您进屋去吧,外面冷。”

    “嗯。”遗玉回神,在平彤平卉疑惑的目光中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他是位高尊贵的魏王,是有心帝位的成年皇子,若是不娶妃,那才叫奇怪吧,侧室、正室,日后还有姬妾成群,没准儿老婆多了,他那面瘫便好了也说不准呢!

    忽略掉心头的失落,遗玉有些坏心地想着,转身走进屋里,继续练她的字。

    ***

    卢智上午去了学里,果然不出他所料,负责相关事宜的谢学士,很是遗憾地告诉他被取消了资格,宽敞的教舍里面,剩下的十来个人,听到这确信儿,多是乐的,毕竟卢智若被留下,那名额必定会又少一个,谁都不愿在这最后关头被刷下来。

    “多谢前两日谢先生的指点,那学生就先告辞了。”

    卢智对着谢偃一礼,反应很是得体,他扭头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程小凤,便让蠢蠢欲动的她安分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处,看着他缓步走出了教舍。

    “可惜了。”坐在程小凤左侧的长孙夕惋惜道。

    程小凤听见,深有同感的她扭头应道,“若非是有事耽搁,阿智一准儿会被选上。”

    两人身后坐着的,是卢书晴,正在研墨的她,用着她们都能听到的音量,道:“就是被选上了,大哥也没功夫顾这些个,毕竟现在婶子是音信全无,他哪有心思。”

    听着她对卢智的称呼,程小凤翻了翻白眼,没有接话,长孙夕却侧身问道:

    “说来,听闻二小姐生了病,眼下是好些了么?”

    “嗯。”卢书晴随口应道,天知道这几日她压根就没见过遗玉半面。

    “那便好,我正要知会你们,今晚尔容诗社要在舒云阁小聚,你们可务必要来,麻烦卢小姐回去转告二小姐一声。”

    卢书晴笑道,“话我会带到,她去不去我可就管不了了。”

    长孙夕蹙了下眉,点点头,又去对程小凤道,“小凤姐这次可要去啊。”

    向来对尔容诗社的活动是能逃就逃的程小凤,讪讪地道:“再说吧。”

    ***

    文学馆东阁

    将近中午时候,谢偃夹着两本书,匆匆从长廊小跑而过,远远看见站在东阁一楼正房门外的阿生,才放缓了脚步。

    “李管事,王爷还在里头?”

    “这不等着谢大人您呢,赶紧进去吧。”阿生侧身撩开帘子,让他进屋。

    谢偃很是客气地冲他谢过,才一脚迈进暖和的屋里,喘匀了气息后,低着头绕过屏风,走进里屋,对着窗前书桌后面坐着的李泰,躬身一礼,上前两步,双手递上一份文折。

    “王爷,此次修书从国子监并文学馆,一十三人皆以选出,这是名单,您请过目。”

    “嗯。”李泰放下手里的书,打开那蓝皮文折将上面人名扫过一遍,伸手取过毛笔,随手在上面勾画了几下,便将文折合上,丢给了谢偃,道:

    “重录一份,将学士和弘文馆参与修书那些的先生都注上,拿去门下省,请诏。”

    “是。”谢偃应声,转身后,方才好奇地将手上的文折打开来看,却见那几列人名中属于文学馆的一处人名被勾去,旁边又特加了另外一个名字,知道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需要闭嘴的他,将文折收进袖中,揣着疑惑出了门。

    已经是中午,正是午膳时,李泰在文学馆又待了一刻钟,便回王府,进门就有管家递上一张帖子,道:

    “王爷,这是方才太子派人送来的。”

    阿生接过帖子,跟上李泰的脚步,翻看之后,请示道:“主子,太子邀您今晚小聚。”

    “回了。”李泰想也不想便答道,这几日正是事多之时,没闲功夫去应付李承乾。

    阿生又看了一眼帖子,犹豫道:“这回是约在舒云阁内,并非烟花之地。”

    听见这话,就连李泰的眼中都流出些意外之色,要知道,但凡是李承乾邀约,无不是定在平康坊的风月场所,再唤上一群歌姬舞姬作陪,声色酒肉,酒到酣处,场面端的是淫靡。

    而舒云阁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吟诗作对,品画观字的风雅之地,太子夜晚邀约,选在那里见,难道是转了性不成。

    “......那便去看看好了。”

    ***

    卢智是在外头用过午饭才回府的,在向黎院外远远见着卢书晴的背影,进到东屋后,见着坐在毯子上抱着一小筐的绣线正在配色的遗玉,问道:

    “方才卢书晴来过?”

    遗玉听见声音,抬头,“她刚走,大哥吃过饭了么?”

    “嗯,”卢智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平彤递上的茶杯,问道:“她找你做什么?”

    遗玉挑出一缕浅红色的线搭在鹅黄上,道:“说是晚上尔容诗社小聚——这颜色你喜欢吗?”

    卢智看她举到面前的两只线板,道:“还好,上午出门了?”这些颜色匀称的线头还有她身边零散的一些布料,显然是新买的。

    遗玉将那两种颜色跳出来,笑道,“不是,大哥可还记得上次咱们在东都会一家绣坊里见着那个掌柜,就是叫卢正的,是他上午送了过来。”

    怀国公府在京城也有几处产业,那绣坊便是其中之一,这次给遗玉送来的,都是产自江南的上好丝线布料。眼下他们身份大变,以往的有些物件再用难免寒碜,不想假他人之手,遗玉正打算帮卢智卢俊他们绣些新的荷囊等物,见人送来,想着反正是自家的东西,便顺势收了下来。

    卢智见她高兴,并不意外,遗玉从小就喜欢捯饬针线,同卢氏一样,见着好的线料,比金银钗环还要乐得。

    “你晚上准备过去?”卢智伸手捡起一块丝滑的绸布,问道。

    “不去不大好吧,”他没明说,遗玉也听出他不想让自己去,缠着手上的线,道:“若没人知会我也罢,这还专门找了个人来传话。”

    “约在哪里?”他不想让她去,但也不会干涉她。

    “舒云阁,”遗玉将滑下的发丝挂在耳后,玩笑道:“我问过了,是处饮茶作诗的好地方,那么多人,大哥还怕我丢了不成?”

    “想去便去,让卢耀跟着。”

    “放心,”遗玉摇头笑道,“如今好歹我也是国公府的小姐不是。”可不是谁想踩就能来踩上一脚的。

    卢智眉头一挑,不置可否地将空杯递给平彤,让她蓄满后,饮着茶看遗玉忙活,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宁静。

第三四六章 楼上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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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偃拿着名册到了门下去请诏,那名册上除了文学馆和国子监的一十三名年轻人外,另有几名弘文馆学士,并着朝中一些在地质方面颇有研究的大小官吏,这些便是撰修坤元录的主要人员了。

    门下省早就得了吩咐候着这份名单,很有效率地将事情办妥后,送到了宫里请皇上过目,李世民大手一批,龙印加盖之后,这引得长安城中众人眼热的好差事,便是摊在了名单上的那些人头上。

    拿到了诏文,已经将近傍晚,谢偃带着门下省的人,径直去了国子监宣读,等在教舍里的人,没有半个提早离去的,都是眼巴巴地等着最后的确认,才能放心地去庆祝。

    ***

    遗玉比平常提前吃过晚饭,之后便是沐浴更衣,晚上要到舒云阁去,这种特举于京城千金小姐和才女之间的交流聚会,衣着打扮自然不能马虎,就是不给自己争脸,那也要保着国公府的颜面。

    晚饭前,从卢书晴那里得了信儿的赵氏,还专门跑到向黎院来同遗玉交待了一番,又指派了自己跟前的贴身侍女,一个叫做依云的过来侍候。

    “小姐,您看这身如何?”平彤让俩小侍女拎着一套搭起的衣裙,对妆台前正由平卉梳头遗玉问道。

    “嗯,行了,别再挑了,就这个吧。”已经先后被那软榻上丢的十几套弄得眼花缭乱的遗玉,看了眼那衣裳颜色便定下了。

    “二小姐,”从一开始便因平彤平卉的手脚利索,帮不上什么手的依云,眼瞅着那衣裳的颜色,总算是逮着了插话的机会,她面色犹豫地开口唤了一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因记着赵氏交待,知道这次小聚是遗玉和书晴两姐妹头一次同时出面这种正式的场合,虽赵氏没有明说,她也知道不能让自家大小姐被这年岁相近二小姐比过去,这说是被指派过来侍候,可具体是什么心思,却又是一番。

    “怎么了?”遗玉正闲着拿香膏擦手,天冷了,多是要防冻,那芦荟水早就用光,她正寻思着这两天是否要回龙泉镇取些种子,回来种上些有用的东西。

    依云为难道:“奴婢多嘴了,先前往大小姐屋里去过,似是晚上也要穿这色的衣裳,奴婢寻思着,若是两人都穿了同色的,会不会不大好,您不如......”

    不如怎样,她没说,可眉眼透出来的为难劲儿,却是明摆着要让遗玉换了颜色去。

    遗玉瞥了一眼已经捧在平彤手上的衣裙,还没开口,便听平彤有些冷声冷气地道:

    “颜色一样,样式也相同不成,我们小姐喜欢穿什么,无需旁人多嘴。”

    依云面色一白,在大夫人跟前伺候的她,还没被哪个下人侍女这般口气说过话,薄怒微生的她,殊不知,经历非同等闲侍女的平彤,那是见惯了大人物和女子间勾心斗角的,这姐妹俩自有傲气和心眼在,在遗玉跟前小意阿谀,那是本身受了她恩惠,先被阿生耳提面命,又被卢智私下警告过,怎会容许别人在遗玉面前耍什么心眼。

    “平彤妹妹误会了,我也只是一番好意,若是寻常时候穿着同色就罢了,可听说这尔容诗社的小聚,去的都是京城的大户千金和有些名声的才女,被外人看了笑话,那就不好了。”依云强笑道。

    平彤低头整理着那身衣裳的带子,话里带些嗤笑,道:“照你这般说,那宴上但凡是穿了同色衣裳的小姐,都是笑话不成。”

    遗玉虽不悉这家宅里事,可也瞧出不对,当笑话听了几句后,在两人争执的当头,轻笑一声,开口对平彤道:“罢,我亦不喜和旁人同色,能避过就避过吧,平彤,换了那身月白底子团花的。”

    依云听得遗玉主动开口让步,心里有些得意,抬眼瞧了一眼平彤,却见着刚才还坚持不换色的侍女,竟是半点违意都没有,极是恭顺地应道:

    “是。”

    这做下人的,品质高下,仅这么一命一答,便可见得。依云多少有些后知后觉,便没再出声,直到遗玉钗环齐备,又换上了那身衣裳,整个人在镜子面前那么一站,娇俏的模样让这侍女微愣之后,心生计较,上前一步从首饰盒子里翻出支金身衔珠簪,比给遗玉,道:

    “二小姐,您这头饰看着有些素气了,倒不如添支金簪可好?”

    遗玉瞄了一眼那簪子,将目光移到这侍女脸上,先于平彤开口之前,摆手拒了,依云想要再劝,却被她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来,讪讪地闭了嘴。

    这么一番打扮下来,天色已经暗下,遗玉带着两个侍女出了院子,走到前厅时候,正碰上刚刚待客完在喝茶的卢中植,卢老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赞了几句,嘱咐了她早些回来,才放人离开。

    遗玉原当着卢书晴会同她一道,可到了门前,才被下人告知,大小姐已经提前走了。等候在外的马车,驾车的是被外出办事的卢智留下的卢耀。

    坐进车内,心直口快的平卉,才出声冲遗玉不满道:“小姐,方才您就不该换了衣裳,她分明就是故意的,后面还要您戴金钗,这月白底子的衣裳,是能佩金钗的么,岂不俗气。”

    反倒是刚才在屋子里同依云争执的平彤冷静些,轻斥道:“不许多嘴,小姐自有打算。”

    遗玉默然,她可不是有什么主意,只是觉得为了一件衣裳的颜色就让双方闹得不快,实在是没有必要罢了,大事上她自有坚持,可在这种小事上互不相让,没有半点意义。

    ***

    李泰按着李承乾帖子上约好的时辰,准时进了舒云阁,这间位于城东的风雅场所,布置很是别致,同国子监的君子楼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要精致小巧的许多,且是三面环楼。

    入夜,这阁楼的一楼大厅里,屋檐下挂着盏盏花灯,相隔一段便设有一只火盆,造型别致的圆形花鸟纱灯随处可见,各色的绒毯铺设在每张席案之后,案头摆设着果盘茶酒等物,一楼西侧,半人高的宽敞台子上,一群衣着端庄的秀丽女子,正各抱琵琶琴瑟,并奏和鸣,其乐其境,甚佳。

    这群技艺高超的女乐师,是这舒云楼的一大特色,是在别处花了钱也看不到的表演。

    看见一楼大厅里空荡荡的坐席,李泰领着阿生上了二楼,在西面香廊上,见着了早就到场的李承乾,这太子爷正左右各搂着一名身材曼妙的女子,悠哉悠哉地饮酒听曲,一男两女在这大庭广众下亲热的举止,倒是让暗忖他转性的李泰,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哟,还当你不来了呢。”看着李泰在他左侧的空席上落座,李承乾哼笑道。

    “本王没有太子这般清闲。”

    李承乾嗤笑一声,推了左怀的美貌女子一把,“去,你这小蹄子不是早就惦记着了,别说本宫不给你机会,今晚将魏王伺候的高兴了,本宫便成全了你的心思。”

    “太子殿下,”那女子不依地娇声一叫,身形不稳地跌在李泰脚边,就势趴在地上,像条水蛇一样,撑起上半身挤出胸前若隐若现的浑圆,娇媚地望着李泰,道:

    “见过王爷,奴名暖儿,是暖香的暖。”

    “哈哈,是暖床的暖吧!”李承乾大笑道。

    李泰接过阿生用银针验查后的酒水,没有理会伏在脚边的勾人消魂,道:“楼下是何人宴请?”

    “说是尔容诗社要在此小聚,呵,竟是被本宫撞上,正巧,父皇不是正打算给你选妃么,这便顺道瞧一瞧,有哪个合眼的,女人么,接进门的还是规矩点好,这平时玩玩的,”李承乾将手摊入怀中女子轻薄的衣襟,惹得她娇喘一声,他方才邪笑道:“还是要像这样的好。”

    听他似是无意地提起李世民私下同自己说过的选妃一事,李泰神色未变,扭头看向一目了然的留下大厅,恰是时,三两成形的少女们仿佛是约好了这个点儿,纷纷从外面入内,各自落座在五颜六色的绒毯上。

    然而,因为楼上的灯光朦胧,从楼下往上看,却并未有人发现这京城中位份一等一尊贵的两名男子,尔容诗社的这群少女,就像是平常聚会那般,举止得体,却又亲疏有度地说笑起来。

    李承乾张口吞下怀中女子喂来的水果,嚼着东西,瞅着楼下,闲闲地数道:“瞧瞧!高家的,长孙家的,柴家的,张家的,段家的,城阳、临川,呵,那不是这阵子都不见人影的高阳么,今儿是怎地,都到齐了,本宫真是怀疑,她们是查了本宫行程,知道我宴了四弟你,才会到这里来,哈哈...”

    两名女子都掩嘴笑着,倒在李泰脚边的那个,许是知这魏王的脾性,也没缠着上前,就这么歪歪扭扭地摇着身子。

    李泰并不着急询问李承乾找他是来做什么,任由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下面那群千金小姐们品头论足。

    “这个瘦了,那个又胖了些......看来看去,这身形儿最好的,还是咱们临川妹妹,这模样最好的,便是本宫这夕儿表妹了,还真是想瞧瞧,若是她再长个两年,会是何等姿色......又来一个,咦?还是个眼生的。”

    (果子在这里预祝所有亲们,新年快乐,兔年大吉,万事如意,家庭美满,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第三四七章 她不会(兔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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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还是个眼生的。”

    李泰举起的青瓷酒杯停在唇边,方才还在楼下游离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刚走进楼下大厅里的一道人影上,眼力绝佳的他,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犹能将那道一如月色的纤细少女看个一清二楚,手腕一抬,杯中的天醇佳酿流入齿舌之间。

    “看着倒还好,就是年岁小了些,”李承乾向后靠在软背上,很快便将目光转向旁的小姐。

    楼下,一身月白底裙,上着紫蓝团花长衫的遗玉,立大厅边上,将这显然经过一番特殊布置的舒云阁大厅扫了一遍,厅中席位差不多人满,依着身份地位和声名高下各居一处,这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四十来人,规模毫不亚于那天在长孙家后花园的茶会。

    尔容诗社每次小聚,并非所有人都会到场,诗社的成员,不少都是曾在国子监或现在那里就读的,因着诗社的规矩,个别婚后已成人妇的便不再出席这种小聚,于是这一厅里面,尽是花样年华的未婚少女。因有心比较,各自精心打扮,入眼是一片五光十色的钗环玉佩,绫罗绸缎的锦绣衣衫,说是争奇斗艳,也不为过。

    没见着程小凤人影,遗玉瞅准了一处松散的位置,正要走过去,便听这乐不绝耳的厅内,少女们的浅笑低语中,响起一道唤声:

    “卢二小姐,来这边坐。”

    遗玉闻声转身,见着那起身冲着她招手的甜美少女后,又看了她那席上的其他几人,稍一迟疑,便落落大方的走了过去。

    长孙夕这一唤,厅内一众少女皆看向遗玉,对这前阵子五院艺比上大出风头,后又因房卢两家恩怨耳闻能祥的卢二小姐投去带些好奇的目光,其中有几道,带着明显的异样。

    到底是身份不同,这么十几步的路,路过席间,便有七八个眼熟或眼生的主动同遗玉问好,比起那次在长孙府上的茶会,要热情的许多,但在她走过去后,却有几处窃窃私语起来。

    “见过临川公主。”

    长孙夕这席,位份最高的,便是遗玉曾在上次茶会见过一面的临川,高阳和城阳的姐姐,亦是位颇受皇上宠爱的公主。

    “你便是怀国公府新认下的二小姐?呵呵,过来本宫身边坐。”临川亲昵地伸手一招,遗玉看她模样,就知道这样貌艳丽的公主殿下是压根不记得她们曾见过面。

    “孟姐姐,人是夕儿叫来的,倒被你拉去了。”长孙夕佯作不满道。

    “你还同本宫计较这个啊。”

    遗玉被临川伸手拉着坐下,心中正在纳闷她同长孙夕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便见对方亲自斟了杯酒,探身递给她,又端起自己的杯子,当头一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

    “二小姐,五院艺比时候,夕儿便对你很是敬服,能同你共事,很是高兴,我先干为敬。”

    遗玉看着她爽快地将酒饮下,疑惑道:“我是迷糊了,不知三小姐所说共事,是何意思?”

    长孙夕璀亮的眼珠子闪闪,讶异道:“书晴姐傍晚回府去没有讲么,咱们皆已被选中参与《坤元录》的撰修了!”

    “啊?”遗玉不由皱了下眉头,并没被天上飞来的馅饼砸中的感觉,只是莫名其妙,她明明是三日没有到学里去,为何这等好事还会分她一杯羹,让她不得不怀疑个中猫腻!

    “二小姐,我也敬你一杯,”正当遗玉疑惑不解时,从一旁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她侧身看去,便见附近的一席上,一身淡蓝的长孙娴,向她举杯,柔美的五官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哪还见得前阵子的在礼艺笔试上的半点狼狈。

    “二小姐近来真是喜事连连,在五院艺比上独占鳌头,得幸认祖归宗,眼下又被选中参撰坤元录,我倒真是羡慕你的运气了。”

    身为尔容诗社名义上的始办人之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引来满厅少女的关注,这里坐着的,鲜少是缺心眼的,对长孙娴和遗玉在礼艺笔试上的纠葛不是亲眼所见,便是有所耳闻,此刻听了长孙娴别有它指的祝贺,更加确定了长孙家的大小姐,同遗玉这最近名声见涨的怀国公府二小姐不和的消息。

    “多谢。”遗玉压下对那撰书名额一事的疑心,想着回去询问卢智,对长孙娴的话并没太在意,随手将杯中的酒饮下,对她示意了空杯。

    长孙娴,碰了个软钉子,却没放弃,继续笑着道:“对了,听闻令堂卢夫人被奸人掳去了,不知可有下落?”

    这话若是私下问,那便罢了,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这般姿态询问,遗玉已经确认,对方是故意要找茬了,不过,在中午决定过来参加这次小聚时,她便事先猜到会碰上这样的事。

    若是放在昨日之前,她许是会因懒得麻烦而选择退让,但前晚才下定决心要为自己而活的她,如今心境不同,身份又是今非昔比,同是背靠着士族大家,她没理由受长孙娴这闲气。

    当下,遗玉脸色一沉,面带不悦地答道:“家事不便外道,你我不过泛泛之交,长孙小姐还请思而后言,莫要失了‘礼数’。”

    这一下便踩到长孙娴的痛脚,本意便是为了引得遗玉不快的她,当即收了脸上的笑容,道:

    “二小姐这是在教训我么?”

    若说遗玉刚才那是生气,长孙娴这就是翻脸了,大厅里的少女们,都停下了交谈,看起了热闹。唯有西面的台子上,女乐师们还在不间断地轮流弹奏。

    面对鲜少在众人面前变脸的长孙娴这般,遗玉暗自挑眉,猜着她的动机,瞥了一眼坐在她身边心不在焉地喝着酒,不同以往逮着她便想“欺负”一二的高阳,回道:

    “长孙小姐多虑了。”

    “多虑?我好心问你,却被你冷言相对,是何道理?今晚你若不就此向我道歉,那便是有意同我长孙娴过不去了!”长孙娴绷着脸,喝道,心里却在不屑地暗笑。

    这便是她此番暗自找茬的目的了,麻雀变了翠鸟又如何,论身份地位,且不说现今的怀国公府已不同往昔荣耀,她同遗玉,一个人是正牌的嫡长女,一个不过是外三路的顶替。论朋友圈子,这京中身份显赫的贵女有几个同她没有交情的?

    经过礼艺比试一事,长孙娴在受了颇重的打击之后,和遗玉两人关系再无半点缓和的余地,与其让她忍气吞声坐视她就此借着大涨的出身迈进京中的贵女圈子,还不如正大光明地和她翻脸,也好敲打一番那些明里暗里开始对她不敬的人!

    但凡是士族女子,身在这长安城,最重要的本事是什么,是交际,这一点做不好,女子在婚前不能帮助本家,婚后亦无法辅助夫君,从某方面来说,便是废物!

    因此,从今日起,她便要将卢遗玉,挤出这长安城上流女子的社交圈子!

    眼瞅着闹了起来,大厅里的近五十个人,却没半个上前劝说的。长孙夕一脸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临川公主晃着杯酒,满眼都是兴趣,高阳一壶酒下肚,已经有些晕乎,坐的偏远的卢书晴,亦是冷眼旁观。

    遗玉望着板起脸色的长孙娴,仍没明白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却知道,若是她不道歉,接下来等着她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是不怕事,可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前和长孙娴闹腾,实非她所愿,那么,她就道歉?

    楼下因长孙娴的突然变脸,气氛僵着,而坐在楼上旁观的两名皇子间,又是一番景象。

    “哟,本宫这表妹今儿是怎么,竟不装她那仙女儿了!哈哈,那小姑娘年纪不大,本事不小,能把娴儿都惹毛,不知是有何过节。”李承乾看着楼下席间站起的两名少女,眼中趣味一闪,扭头对李泰道:

    “快、快,咱们来打赌,瞧这小姑娘的硬气样子,你说她可是会道歉?”

    “太子说呢?”李泰的目光不离楼下,手握的酒杯却已经空掉。

    李承乾捏捏怀中女子的手指,道:“她看着是个有脑子的,本宫赌她会道歉。”

    “她不会。”李泰淡淡地做了选项。

    “好,本宫说会,你说不会,咱们且来赌一把,若你输了,就要答应本宫一件事,若本宫输了,则应你一件,如何?”

    看来他的确是对李泰有所求,这么一个赌约,便道明了目的,放在平常,李泰是十成不会理会这种利弊过于两端的打赌,可今晚——

    “可以。”李泰低声应道,眼睛里一片楼下的灯火通明,最清晰的却是一道月白色。

    李承乾大乐,“一言为定。”酒色之外,赌是另一个能让他兴奋的喜好。

    楼上两人刚刚落定赌约,楼下沉默了一阵的遗玉便有了反应,冲着冷眼看她的长孙娴,问道:

    “依你言下之意,若我不道歉,又待如何?”

    长孙娴轻哼,“那便请你离开,我尔容诗社不需你这等目中无人之辈!”作为始办人之一,只要有适当的理由,她大可将其逐出!

    闻此言,遗玉心中一番计较后,方才在众人的注视下,对着里长孙娴的方向,略微曲肩一礼,随即正身直背,神色平静地开口道:

    “本是怀悦赴邀,怎奈人有心刁难,若要就此屈从,实违我心,多谢今晚款待,遗玉先行告辞了。”

    为了这么大点的破事儿就让她道歉?开什么玩笑。

    (加更到。兔年快乐!祝亲们小日子都过的像蹦跳的兔子一样欢实!)

第三四八章 醉酒

    遗玉今晚精心打扮过,虽年岁放在那里,未能有年长女子的体态柔美,可也是明眸皓齿的小佳人一个,神态自若地对长孙娴说着那几句辞言时候,更是通身散出一种独有的平和气韵,无关于年龄,那是一种类似于宠辱不惊,却更要温和的气质。

    但凡是留心着她此刻一举一动的人,神情稍微敏感一些,便可察觉出她身上此时散发出的独特来。

    不再看长孙娴冷然的面孔,遗玉将空空如也的酒杯放下,两手抄袖,仿若刚刚从自家后花园逛过去,现在要回屋睡觉一般自然地从一张张席案间穿过,走向舒云阁的大厅门口,众人正在心底咀嚼她那番大有“宁折不屈”派头的言辞,并未察觉到她此刻看起来直溜儿的步子,其实正微微晃荡着。

    “留步!”

    就在步子有些轻飘的遗玉走到厅边,心里晃荡着回去吃些什么夜宵的念头时,这静悄悄的阁楼里却响起一声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喊声。

    楼下众人抬头往楼上瞧,遗玉亦脚步一错,转身在楼里三面瞄了一圈,视线落在不远处二楼的香廊上,正扶着栏杆看向她的锦衣男子。

    不认识,遗玉心中闪过这么三个大字,一扭脸就继续往外走,可左脚落下右脚还没提抬起来,便听身后响起一片少女们交错的悦耳之音:

    “参见太子殿下,参见魏王殿下。”

    李泰?遗玉的耳朵抖了抖,内心挣扎了一下,转过身去,仰起头定睛一看,果然见得栏杆后面的席案间,有那么一道显眼又眼熟的人影,再看刚才出声喊她的锦衣男子,那便是当朝太子,李承乾么?

    “免礼,那位小姐且上楼来,本宫有话要问你。”

    太子开口留人,能走么,不能。太子的要求,能拒绝么,不能。于是,遗玉便在楼下的少女或是同情或是羡慕的眼神中,顺着东面的楼梯走上去。

    太子和魏王这么一现身,刚才长孙娴和遗玉的矛盾便瞬间被淡化了,楼下在座的除了几名公主外,有些分外地注意起自己的言谈举止来,且时不时朝楼上瞄那么一眼。

    长孙娴看着兴冲冲地离席朝楼上走去的长孙夕,又望了一眼楼上已经归坐的李承乾和他身边的李泰,暗自咬牙后,重新落座,伸手取过一旁已经醉倒趴在桌上的高阳手中的酒壶,将酒杯斟满。

    “娴姐,这卢小姐是有些过分了,你不要生气啊。”坐在她附近的人轻声劝道。

    “我知道,她如今风头正盛,脾气差些也不奇怪的......”

    ***

    迈上最后一阶楼梯,遗玉鼻子一痒,忙用袖子掩着嘴,打了个小喷嚏,吸了吸鼻子后,抬头便看见前面两丈远处的香廊下面铺设的绒毯上,正举杯饮酒的李泰。

    今日这人穿了一件紫底流金的鹿纹袍子,头戴的金纱冠,在屋檐吊着的彩色花灯的照映下,泛着明晃晃的金色,给那本就线条完美的侧脸,更添了几分耀眼。

    仿佛是察觉到她的靠近和注视,他扭头对上她的视线,那双青碧色的眼眸仅是停顿了片刻,他便回头继续喝酒,像是两人并不是相识一般。

    遗玉的脸上并未流出什么异样,看看站在他身后眼观鼻的阿生,又看看坐在他那头的李承乾。走近才发现,这两人身边竟是各有一名千娇百媚的女子作陪,若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李承乾边上那个是坐着的,李泰边上这个是躺着的。

    “四哥,太子哥哥!”还差几步就到跟前,后面却蹿上来一个人,甜甜地唤声后,便顺势在李泰身边的毯子上坐下了。

    遗玉自认没有长孙夕同他们“相熟”,便靠着栏杆边上站着,半垂着头,用余光打量着李承乾,许是因为长孙皇后本身就是个美人儿,这二十出头的太子,长相俊俏,只是神色间透着许些轻浮。

    “是哪家的?”

    “小女姓卢。”

    “哦,”李承乾一挑眼,恍然道,“怀国公府上的,那你便是刚认回来的那个?”

    “正是。”

    “耷拉个脑袋做什么,在楼下不是挺硬气的吗,抬起头,看着本宫说话,”李承乾拿酒杯底子磕了磕桌面,发出“砰砰”的响声,待遗玉抬起头直视过来后,眼睛便像是刀子一般在她身上刮过,嘴角扯起一抹不知是喜是怒的笑。

    “你可知道,刚才你害本宫输了一个赌约。”

    “小女不知。”尽管不去看,可余光里还是溜进李泰左香右暖的画面,她便让视线专注于眼前的李承乾,却不知这么一来,本就对李承乾无惊无惧的眼睛,更显得镇定十分,落在这位向来喜欢新鲜事物的太子眼中,让他眼中兴趣再添。

    太子可不光是只喜好那种丰韵的美人儿,对于稍显青涩的少年少女,亦有偏爱,但凡是能让他感兴趣的,这长安城里的女子不论年岁和婚否,在他眼里只分为两种——可以招惹的,和不可以招惹的。

    李泰从遗玉走近起,便留意着李承乾的动静,但见他这会儿两眼闪光,因了解他为人,便很是清楚这是对遗玉生了兴趣。他眼底微寒,目光一移,正看见遗玉直直望向李承乾那双黑亮的眼睛,他唇线抿起,轻皱了一下眉头,面部这细微的变化,却落入一旁望着他的长孙夕眼中。

    “不知?本宫现在告诉你了,你便是知,过来,将这杯酒饮下,本宫就不怪罪你。”李承乾拿起案上一只摆设用的空杯,让靠在他身上的娇媚女子注满,一手托起,含着三分邪气的笑容,递过去。酒杯中色泽金黄的酒液,是十年份的天琼佳酿,就是就连寻常的男子喝上一杯,也会生出醉意,说胡话。

    遗玉看着那足有拳头大小的杯子,很是头疼,但凡是宴会,她总会遇上大大小小的倒霉事,这几乎都成了铁律。她可是不喝酒的,方才在楼下饮了一杯,这会已经隐隐感觉到酒劲儿上来。可若是不喝,这事情该怎么收场,鬼知道她一直待在楼下,又是怎么害得楼上的李承乾输了赌注的,偏要来受这份刁难。

    “皇兄是在岔开话题,打算掉赌注么?”

    “四哥,是什么赌注啊?”

    听见李泰的声音,遗玉扭头去看,正见着玲珑小巧的长孙夕探身贴近到他面前询问,而他另一侧脚边匍匐的娇媚女子正将剥好的水果往他面前送,俊男美女相伴,尽管李泰的表情不是很到位,那画面也是养眼之极,可惜,她却没那般好心情欣赏。

    李承乾放下手中酒杯,满脸不悦地代李泰答了长孙夕,“本宫输了一件事给你四哥,心头窝火,”又对刚才发问的李泰道:“你放心,本宫从不赖账。”最后转眼看向遗玉,冷笑道:

    “可也从不憋火,这杯酒,卢小姐若喝了,今日赌输,权当是本宫倒霉,可你若不给本宫面子,哼!”

    见他明目张胆地“吓唬”,李泰声音亦冷,“你输了赌便要罚她,那本王赢了,若不奖赏她,岂非说不过去。”

    李承乾闻言,大笑两声,眯眼看向他,“四弟这是在故意同本宫作对吗?”

    李泰拇指摩擦着宝石戒面,语气平淡,道:“皇兄这是在威胁本王么?”

    李承乾闻言色变,环在身边女子肩头的手掌用力一收,惹来她一声痛呼。

    虽说多数人都对太子和魏王的不合有所耳闻,可两人在外面闹起来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眼瞅着三言两语之后,互不相让的两人之间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长孙夕连忙劝道:

    “不过是一个赌约罢了,何须发这么大的脾气,太子哥哥,四哥,你们——卢小姐?!”

    她话未说完,便低呼一声,两个男人同时扭头看去,便见遗玉手里正捧着那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酒杯,仰着头“咕咚咕咚”一口气饮下,金黄色的酒液从她唇角溢出些许,沿着白皙小巧的下巴滴落,一杯饮尽,她仅是皱了皱眉,便将空杯重新放在李承乾面前,对着他躬身一礼,恭声道:

    “多谢太子殿下赐酒,小女现在可否离开?”

    “......”略一沉默,李承乾扭头挑衅地看了一眼面色深沉的李泰,眼中的愤怒瞬间被兴味代替,嘴上却冷哼一声,道:“本宫说过,从不赖账,你可以走了。”

    “小女告辞。”

    遗玉转身后才用手背抹了下唇角的酒痕,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楼梯口走去,这一下,只要是眼睛没出毛病的,多能看出她步子的摇晃了。

    “哈,有趣。”李承乾看着她的背影,咧嘴露出一抹邪笑道。

    “皇兄,”李泰从席间站起,侧头俯视李承乾,眼神冷淡,道,“你欠下那一件事,本王会‘仔细’想想,要你做什么的。”

    李承乾笑容僵在嘴角,眯眼看着他展臂让侍从为他穿上纯黑色的大氅,转身留给他一道黑色的修长背影。

    “四哥等等——太子哥哥,夕儿先回去了啊。”长孙夕冲他告罪一声,麻利地起身拎着裙摆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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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零章 酒后

    向黎院

    夜深,院子里除了侍候上夜的下人,皆已回房去休息,卢智方才从外头回来,在院外询问过下人后,进到里院便见到等在自己房门外的卢耀。

    推门进屋,侍女们知道他晚上不喜人侍候在跟前,放下茶便退出去,只有卢耀跟了进来。

    “怎么喝醉了?”卢智将解下来的披风丢在软榻上,蹙眉问道。

    卢耀低着头,将先前他暗自跟进舒云楼发生的事,连同后来被阿生截住,跟在魏王的马车后面,在怀国公府附近的街上遗玉才换乘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才道:

    “属下按着少爷您的话,若是遇上魏王府的人,没有硬抗,只是不知今晚之事是否有失妥当?”

    累了一整天的卢智揉了揉眉心,沉默了片刻后,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等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卢智方才皱起眉头,捧着茶杯独自思索起来。

    ***

    昨晚宿醉,遗玉早上是被渴醒的,天还没亮,平彤听见屋里的动静,便捧了事先准备好的温水进屋。

    又过了半个时辰,喝过水又钻进暖烘烘的被窝睡回笼觉的遗玉才重新钻了出来,平彤拿着热帕子给靠在床头的她擦着小手醒神,道:

    “小姐可有哪里不舒服?”

    正侧头看着床侧屏风上的花鸟图案出神的遗玉,摇摇头,又点点头,“嗓子有些难受。”

    因为昨晚喝了平彤在院子里的小厨房煮的醒酒汤,除了喉咙干涩,倒是没有什么头痛和乏力和不好的感觉,不、若说是不好的感觉,除了嗓子外,应该还有一样。

    “平彤,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遗玉揉着并不疼的脑袋,声音沙哑的问道,她只记得在舒云阁二楼喝了太子一杯酒,然后晕晕乎乎地下了楼,后面的事情便印象模糊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片段,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平彤手上动作一停,平卉打着火折点灯,嘴快道:

    “小姐您不记得啦,昨儿您喝醉,是王爷载了您回来的。”

    遗玉被平彤这么一提醒,先是怔忡,随即无奈地暗叹一口气,越是不想牵扯上,越是没完没了地碰在一起。她是有点儿印象在舒云阁外见着了李泰,好像是因为她差点跌倒,被他扶了一下,但是怎么被他送回来的,却完全没印象。

    她皱起眉头,绞着脑子回想了一遍昨晚发生的事情,但记忆似乎就在那一跌之后断了弦,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忘记,却死活想不起来。

    床前的纱灯被平卉点亮,比起刚才屋里更明了一分,打量着遗玉的平彤看着床头那张又清晰了一些的红润小脸,待瞄到她仍有些红肿的下唇后,不动声色地拿热水绞过帕子,对她道:

    “小姐,拿热帕子敷下脸吧,似是因为醉酒,有些淤。”

    “好。”遗玉很是听劝地闭上眼睛,任她将温热舒适的帕子盖在她的面上,鼻间若隐若现的酒味儿也因为水汽而消失不见。

    ***

    天色渐明,早上下人来向黎院传了话,遗玉和卢智收拾妥当,便同去前院饭厅用早点,路上,身后仅跟了平彤平卉两个侍女的兄妹俩,谈论着昨晚的事。

    “依大哥的意思,长孙娴这是打算排挤我?”遗玉两手抄袖,抱着手炉,问道。入了十一月,天气更冷,今早她又添了衣服,这会儿说话呼出来的气儿都是白色的。

    “嗯,”卢智便将交际对士族子女的重要性同她大致一解释,话末,道:“等过上几日,我便在咱们府里办次小宴,邀上一些朋友来给你认识。”

    遗玉听他为自己想的周到,脸上带着笑,边朝前走,便轻声道,“大哥,你专心做你的事,找娘便是,我这边,自己应付的过来。”

    她虽不清楚卢智到底在干什么,可也知道他每天都忙得很,还要时时操心她的事,岂不是太累。

    卢智扭头看她,见她带笑的脸上,清晰可辨的坚持,挑眉,道:“应付的过来?”

    “你也太小瞧我了吧,”遗玉佯作不满地瞪他一眼。

    “呵呵,我可不敢小瞧你。那大哥就少操你的心,你若应付不来,再同大哥讲。”卢智并未坚持,从一开始,他便不是将遗玉这唯一的妹妹放在手心上去呵护,而是将各种难题摆在她面前,看着她成长。

    “嗯,对了,有件事忘记和你商量,咱们家同大兴干果行签的那份契子,我觉得......”

    两人一路聊着走进了前院饭厅,进屋便听见卢景姗的笑声,卢家两房皆已在座,就差他们兄妹两个,见两人进来,方才止了笑语,遗玉和卢智向几位长辈行礼问好后,卢智在卢老爷子右手下侧落座,遗玉挨着他坐下。

    “可是有什么好事要说?”下人给两人乘上热粥,卢智问道。

    卢景姗嘴最快,她脸上带着了喜色,不能卢中植开口,便道:“可不是好事么,小玉没同你大哥讲?”

    正碰了热粥暖手的遗玉一疑,反问道:“讲什么?”

    “唉?”卢景姗笑容稍敛,看向正同赵氏交头低语的卢书晴,“书晴,你不是说小玉知道么?”

    “是知道啊,”卢书晴对上遗玉疑惑的目光,嘴角一牵,道:“不过她昨晚醉酒,怕是忘了把我俩被选上撰书一事告诉大哥了,是不是,二妹?”

    遗玉被她一声“二妹”喊得心生怪异,但因卢智侧头看来,将它暂时忽略,颇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对他道:“是忘了同你讲,昨晚我才听说被选上撰书一事。”

    卢智眼神闪了闪,方才露出笑,“是件好事。”

    坐在遗玉对面最末位置上的窦氏,突然开口感叹道:“我可真是羡慕大嫂和弟妹,弟妹且不说,是个有儿有女有福气的,就是大嫂您没有儿子,养的闺女也比顶的上儿子强了,”她神色一黯,“可惜我到了这般年纪,跟前却连个闺女都没得。”

    赵氏和窦氏虽已确定了卢氏便是当年她们那被逐出家门的小姑子,但卢老爷子没开口同她们明说,她们便很有默契地没有将这件事挑明。

    赵氏听窦氏话里带刺,神色不变,开口道:“说起这话,倒让我想起,二弟在南边儿不是还留有几房妾在,这看着咱们也在京里重新安生了,是不是该把人接来,咱们国公府最近喜事多,没准冲上一冲,弟妹想要抱个闺女,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窦氏脸色一变,假笑一声,道:“我只不过那么随口一说,弟妹眼下还音讯全无,我们老爷怎好往府里接那些个不懂事的,岂不添乱。”

    说完她还瞄了一眼身边的卢荣和,心里是怕他被赵氏那几句话勾了心思,念起扬州那几个狐媚子。

    赵氏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声轻哼打断,一直默不作声的卢老爷子,打眼瞥过这两个儿媳,将两人瞧得低了头,才板着脸对两个孙女,道:

    “这撰书一事听起来是光耀,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麻烦也不小,书晴、小玉你们两个都是懂事的孩子,可年岁到底还小,不要被这虚荣蒙了眼,记着日后做事要更认真仔细些,出门在外,莫要坠了咱们卢家的名声,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遗玉和卢书晴异口同声道。

    卢老爷子见两人乖巧听话,神色缓和下来,但这桌上的小辈,多是看出,老爷子对两个孙女参与这撰书一事,却是不怎么高兴的,因此,先前喜洋洋的卢景姗和暗自得意的赵氏都收敛了神色,有些眼红的窦氏神色亦不再假笑。

    遗玉将这桌上的动静看的一清二楚,加上先前赵氏和窦氏那一段儿暗斗,不由感叹:这宅子大了,果真是非多。

    ***

    昨儿沐休罢,今天就又要到学里去上课,用过早点,遗玉卢智和卢书晴三人,同乘了马车前往国子监,一路上,车里出奇的安静,若放在之前,遗玉还有心和卢书晴搭上几句话,可经过昨晚在舒云阁的事情之后,她心里还是同这本就不亲的堂姐又生出一层隔阂来。

    再叫她主动去同卢书晴交好,却是不可能了,因她本身,便不是个喜欢拿热脸去倒贴的性子。

    三人在前门下车,遗玉抬头看了一眼国子监高高门楣上挂的青头石匾上的“国子监”三字,有些意外地感觉久远,从大理寺开始审案起,到此不过短短几日,却让她有种过了很久的感觉,经历的事情变多,似乎连日子也跟着变得长了起来。

    “卢小姐,二小姐,卢公子,早。”

    一连串的问好声,让遗玉收回视线,落在来往路过同他们打招呼的学生们身上,五颜六色的冬季常服,看着虽不利索,却让她感到亲切,尽管在这学里的几个月来,她经历过的糟心事儿要比开心的事情多得多。

    国子监除了大花园和君子楼附近外,其他地方栽种的树木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经变得光秃,却不显难看,三人同行往五院处,遗玉抬头看着路边被风吹得摇晃的树枝,时不时扭头去应上一两声问好,一阵阵冷风吹过,呼吸间都是清凉的气味儿,却让她心中生出一股子真切的安定感来。

第三五四章 他不急

    (粉红1041加更)

    文学馆内四层高的大书楼是今年春才重新修葺过的,白日书楼开放,但这半下午,馆内学者多是在教舍听讲,遗玉走到楼前时候,只见得一两人从中出入。

    她一从大开的双扇木门走进去,便嗅到扑鼻而来的墨香和些许的潮气,丈宽的过道正对面,可见直通向二楼的楼梯,大过道两边尽是十几排特制的高大书架,向东西两侧呈微弧形蔓延,虽说楼中四面开窗,可书架上的竹简和纸书将架缝遮的严实,一眼竟看不到头尾。

    真大啊!遗玉心叹,转身同右边靠门口的席案上座的录事官点头问好,向他示意了苏勖给的通行笺,又询问了这楼内书籍种类的布局,才从一楼开始逛起来。

    在她的身形没入高大的书架中后,长孙夕才在其他几名国子监学生的陪伴下,走了进来,直接往二楼去了。

    遗玉在楼下并没逗留多久,一刻钟后,走马观花地将一楼逛过,心情稍霁的她,因不想等下同长孙夕碰上,便先朝着顶层而去,打算从顶层开始寻览。

    这楼内藏书,一小半是笨重的书简,剩下的都是纸册,书籍新旧参半,从古籍到新文很是齐全,虽比不得国子监经年历久,可也搜囊了许多在外面根本就见不着影儿的书卷。

    一口气爬到了四楼,遗玉微喘着气儿,环扫了同一楼格局相同的顶层,捏着书单从右手边第一排书架查找起来。说实话,在这半是竹简的书楼里找书,还真不是件容易事儿,书册还好,顶多拿下来的时候,手上沾点灰尘,可翻阅竹简就麻烦多了,卷在一起的厚重竹简,打开在卷上,逛到第三排书架,遗玉的胳膊就有些酸疼起来。

    “啊,找到一本。”一刻钟过去,总算是在西边第四排的书架上,靠近窗口的位置,寻到了一册书,且还是被苏勖在书单上重点标记过的,只是——

    “怎么没有第三卷呢?”遗玉纳闷地在这书架附近翻查起来,却都没见着那下卷。

    不会这么倒霉吧?遗玉郁闷地仰头望着书架顶层,那露出同自己手上的两本颜色相似的边角,踮着脚,一手扶在书架上,一手伸的长长的去够那本书,却是差上那么一寸的距离,连边儿都摸不到。

    这么半天才找到一册,她当然是不可能就这么放着不拿,一边搓火着自己的身高,她脚跟一落,腿上重新使力,在原地蹦了起来,两脚一离地,手指头自然碰到了那本书,可两脚重新落地后,手里却是空空如也。

    “唔...”遗玉扁着嘴,仰头看着书架上被自己那一碰推了进去,现在连书册边角都不见的地方,正是郁闷十分,头顶却有一道阴影罩过来,一只大手伴着紫色的衣袖入眼,在书架顶层一探,随着那第本书册出现的,是近在耳边的低沉嗓音。

    “怎么跑这儿来了。”

    虽然没有回头,但听这声音,闻着已经到了鼻尖儿的薰香,她若不知身后的来人是谁,那就奇了怪了。太过靠近的气息,让她身子一僵,隐约记起那晚在舒云楼外面差点跌倒时候被拉进的温暖怀抱,脸一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偏站在她身后的李泰,手里拿着那本书,肘部随意地靠在书架上,竟也没退开的意思。

    大书楼的四层是这文学馆内最高的地方,李泰偶尔会上这里来观景,今天下午他是为了撰书一事而来,听说苏勖他们在讲义厅,他便没过去,而是上了书楼来透气,却不想会在这里遇上前来找书的遗玉,本就不坏的心情,因为见着她取书不到的有趣模样,更好上一分。

    “你这个子似是没有长过。”

    遗玉因他这一句取笑,少了一丝醉酒后初见的尴尬,多了一丝不爽,身体像条壁虎一样,几乎是贴着书架,从它和李泰之间溜了出来,站到一边行礼。

    “殿下。”

    李泰侧头看着窜到一旁立正站好的少女,并没因她举止的恭敬而满意,反因着那份明显的疏离,微微蹙眉,长臂一伸,托起她的下巴,在遗玉的茫然中,将她垂下的小脑袋抬起来,辨认起她的神色。

    比起那晚在马车上的醉态,清醒时候,她那双鲜有人发现的桃花眼中,黑白分明,却带着闪避,白皙的脸庞上带些少女独有的可爱红晕,再往下看,他瞳色不由转深,那张浅粉的唇瓣微微开阖,轻易地勾起他前晚在马车上的记忆,柔软,甜涩,带些酒气醉人的味道,明知她年岁还小,不当有的绮念还是不断涌出。

    遗玉被那双湖水般的眼睛盯着,怔忡之后,因他渐渐靠近的俊颜,猛然回神,有些局促地一侧头躲开下巴上炙人的手指,向后连退了三步,绷起脸孔看向李泰。

    “前晚——”

    刚听他说出两个字,遗玉便快速出声打断他的话,“前晚多谢殿下送我回去,怎奈醉酒不知事,不知酒后无状,做了什么得罪殿下的事,总之还请您不要怪罪。”

    李泰指上一空,听着她嘴巴不停的一长串话堵过来,霎时就明白过来,眼前这对他一脸防备的小姑娘,是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了。

    两眼一眯,他正待发作,心思却急转,想起沈剑堂临走时候对他说过的一段话来。念此,他缓缓收起悬空的手臂,直起微弯的腰,双手环臂侧靠在书架上,刚才想要亲吻她时柔和下来的表情,重新变得冷淡起来。

    “脸上沾了灰尘。”不能吓跑,慢慢来,他不急......应该。

    “啊,哦。谢谢。”原来他是想帮她擦脸啊,吓死她了,刚才他那么靠近,她差点以为他要亲她!

    各有心思的两人不远不近地站在书架边上,一个低头拿帕子擦着脸,一个则翻着手里的书册,许是因为有从一旁窗外吹进来的阵阵凉风,有些安静,却并非沉闷。

    “怎么跑这儿来了。”见她收了帕子,他又将一开始的问题问了遍。

    “苏学士给了份书单,说我们可以到大书楼找。”遗玉答道,刚才那么一阵儿安静,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下来,但抬头见着那张因背光有些阴影的俊美脸庞,还是多少有些气短。

    李泰眼中一疑,道:“这里的藏书很杂,找书很是费事。”

    对他这句话实在是大有感触,遗玉郁闷道:“是啊,我都寻了半天,才找到一册,还有卷看得见够不着的。”

    李泰将刚才取下的那本书递了过去,道:“书单拿来。”

    遗玉接过那第三卷,心里有了些着落,不知他要干嘛,但还是听话地把书单掏出来,却见他接过去后,身子一正,便越过她朝外走去,片刻后,站在原地的她便听身后一声低唤:

    “站着做什么,过来。”

    遗玉扭头,看着不远处洒满午后暖光的书架中央,那道修长的紫色人影侧身望着她,双目一凝,察觉到近在耳边的心跳声,她暗自苦笑一声,小跑着跟了上去。

    一刻钟后,遗玉低头看着手捧的一摞书册和竹简,眨眨眼,再看走在前面带路的李泰,太过好奇和惊讶的她,不由涩声问道:

    “您怎么知道这些书放在哪?”她简直都要怀疑,这书单上的东西,是李泰和苏勖串通后,一本本放在这四楼上的,只不过这个想法太过无稽了。

    “前不久才看过。”李泰在一处书架边停下,道。在准备《坤元录》之前,这些相关的书籍,他是有特意来大书楼找过看过,前几日见了苏勖,被问起,便随手写了份书单给他,却不想被他拿来抄了给这些学生们。

    听见这答案,遗玉的眼神从好奇变成钦佩,应该是认真地看过吧,不然怎么连放在哪里都记得。不管李泰撰书之举最重要的目的是什么,单凭着他特意查找翻看过这些,她便不能不因他的认真生出些敬佩之心来,《坤元录》该当不会成为历史上那个仅为了名利草草成书的著作!

    “殿下,”李泰听见她突然的叫声,捧着打开的竹简扭过头去,便见她带些薄汗的额发下面,眉眼上都染着浅笑,有些泛红的小脸上尽是认真,道:

    “我对自己能参与您这部《坤元录》的撰修,感到很荣幸。”

    李泰双目一顿,回过头去看着手中的竹简,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嘴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勾起。

    不等遗玉因为她一时脑热说出这句没头没脑的而话而懊恼,耳边便传来一阵接近的脚步声以及几道耳熟的声音,这才让她想起,这大书楼里,可不止是她和李泰两个人在。

    “长孙小姐,找到了半天,一本都没见,你说这里是不是就没有啊?”

    “苏学士既然说了,那便是有的,咱们就在四楼找找吧,我们——卢小姐,四、四哥?”

    遗玉闻声回头,便见这两排书架的头起,站着几道雪青色的人影,那为首的少女,精雕细琢的五官上,诧异和青白之色来回交替,算不上好看。

    (加更到。感谢亲们的支持!感谢果然多的妈妈的和氏璧大礼!)

第三五六章 晨早

    清晨的长安城,喧嚣未始,哪怕是在日头晚升的冬季,空气里也流窜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味道,同夜晚的纸醉金迷相比,仿若截然不同的两座城池。

    在东都会街头,遗玉下了马车,两臂后耸,偷偷伸了个懒腰,却被卢智回头看见,问道:“昨晚没睡好?”

    “睡好了——啊哈。”这么说着,她却捂嘴打了个哈欠,见他一脸的不信,连忙道:“真的睡好了,不信你问平彤,”她扭头看向跟在身后拿着披风往她身上罩的平彤,眨了下右眼,“我昨晚是不是很早便休息了。”

    平彤绕到她身前低头系着带子,忍笑道:“是。”她没把遗玉半夜又爬起来翻书看的事情说出来。

    卢智哪会被她俩糊弄,瞥了一眼遗玉,边朝着锦记粥铺里面走,便道:“你就晚睡吧,那个子也别想长了。”

    “大哥。”遗玉不满地扁扁嘴,怎么最近老是有人拿她的个子说事儿,她开春也才满十三吧,还没到长的时候呢。

    两主一仆进了粥铺,这大清早的正是生意忙活时候,店内几近满座,两名小二手脚麻利地来回端粥上小菜,另有一名热情地迎上来,引了他们到一处空位上坐下。

    “三碗鲜栗羹,两笼麦饺,再看着上几份招牌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小二习惯地拿汗巾擦了下案头,便乐呵呵地跑去报菜。

    遗玉是第二次来这粥铺,这里的早点味道的很好,但因开在东都会,价钱自然不便宜,三个人一顿吃下来,也需得二两银子方可。

    想到这里,她便伸手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子,里头的重量让她有些心虚。自打进了怀国公府,他们吃穿用度是不愁,可出门在外,有个别的用度,照样花的是自己的私房钱,按说府里是有月银发给他们这些公子小姐的,但也不知是还没到时候怎地,竟没人提起这事儿,照这样,只进不出,怎么能行?

    “龙泉镇的宅子修的怎么样了?”遗玉问道,这阵子一股脑的乱子砸过来,差点就忘了他们在龙泉镇的新宅,那天然的温泉可是招人眼馋,若是能赶在年前修好,这大冬天的泡一泡,想想就知道是有多舒坦。

    卢智被她一问,也想起这茬来,答道:“昨日有人捎了信儿过来,说是快竣工,让找时间回去。”

    遗玉乐了,“那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瞧瞧?”

    “等这次沐休吧。”

    “好!”到时候回去看看新宅,顺便再给山脚的山楂林子“加料”,不然等年底可是交不了货,对于大兴干果行将契子外借一事,她虽心里有些抵触,可却看的开,毕竟有这么一个进项在,他们兄妹总不至于离了怀国公府就过不下去。

    说话的功夫,小二便将菜肴一一摆上,平彤制止了遗玉去拿汤匙的动作,随身掏出一只布包,取了两套瓷勺和银头箸摆在他们跟前,这点儿动静自然没能逃过周围人眼,但能来这里吃饭的,就是无权也有钱,遇上他们这自带餐具了,只是多看了两眼罢了。

    吃早点,少不了听些闲话,比起市井气过重的西市,和孩子气过重的国子监,东都会里的八卦段子,显然高上一个档次。

    “哟,邹大人,怎么大早上的,在这儿吃起?”打门外进来一长脸,走到遗玉这桌左邻站定,招呼那座儿上圆脸的。

    “刘员外啊,坐。这不昨儿接了帖子,明晚上要去赴宴,我便寻思着到附近逛逛,淘换些好物件儿。”

    “还得您亲自去备礼,这哪家啊?”长脸先向小二点了菜,方才坐下,稀奇道。

    “你说笑了,是中书令房大人。”

    “唉!那是得仔细了,”长脸一脸钦羡,瞅的那圆脸现出几分得意来,才继续问道:“不过房府宴客,还真不常听说,这怎么回事儿?”

    圆脸瞄了一眼四周,凑近轻声道:“你没听说么,这武德年间丢的那母子,寻了俩回来,这可是事关后继的大事,怎么能不大宴一场。”

    “哟,是这事儿啊!”那长脸一听便来神儿,“说来最近这长安城可是热闹,这大大小小的事儿是出了不少,远的不说,前几天那房卢两家的案子不才落下么,再扯近点儿,今天上午,这天霭阁可是有场学士宴呢,邹大人有兴趣去瞅瞅么?”

    “真的啊?”圆脸儿先是一讶,随即苦笑,“你消息还是这么灵通,只是我哪有那本事弄到请柬,还是等宴后再听人说说那热闹吧。”

    话到这会儿,小二过来将粥品摆上,两人便专心吃饭,遗玉收了神儿,抬眼看卢智,没发现有什么不对,便低头继续去哗啦碗里的香粥,一碗下肚,浑身都热乎了起来。

    付了银子,主仆三人便沿着这条街逛荡,此时日出,城东染金,店铺多刚开门,难得这机会和卢智清静地逛街,遗玉分外珍惜,拉着他一家家店挨进去,东西没买,却是看了个眼饱,这两日惦念卢氏的忧心,便稍稍淡去了一些。

    ***

    今儿的宴展是开在上午巳时,但因宾客多早到,兄妹俩在附近溜达到差不多时候,拿了请柬进门时,被包下的天霭阁大厅,已经来了不少人。

    天霭阁身在园林之中,又是傍湖而立,一楼的大厅,一侧面朝深绿的湖水围栏,虽无青柳在岸,但视野通畅的让人舒怀。这种宴上,如何能少了乐声,西北角落座有一琴师,铮铮拨弦,其音其调,遗玉辨不出,却觉得很是应景,便不当他乱弹。

    厅里没设座,全是半人高的梨木桌案,字画还没上桌,都空着,边上设有酒榻,有壶有杯。

    已经到场的三十来个人,多自己倒了杯酒后,三两凑成群,站在栏边或墙下低语,对遗玉来说都是生面孔,她便不知谁是品评人,谁是展客。就连有过赠贴“交情”的虞老先生,她也只知道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进门她便匆匆瞄了一圈,没发现有年纪这么大的,想着重要人物,许是还没到登场时候。

    这会儿宴展还没开始,邀请他们来的杜若瑾和晋启德博士没见人影儿,她便乖乖地跟在卢智后头,去同他认识的人打招呼,两兄妹在这宴上也算是稀罕了,遗玉不用说,这里面年纪最小的,卢智更不用说,年轻人里最近风头最盛的,就是不认识他们的,互相低声一打听,也都晓得,这便是不久前还闹得沸沸扬扬的“争子夺孙”一案的主角之二。

    “哈哈,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卢公子,这便是二小姐吧,当真是聪慧伶俐,来来,我为你们引见,这位是黄大人,这位是......”

    诸如这样的对话,响起了三四遍,屋里的人遗玉便认了大半,看着一脸无害的笑容听人讲话的卢智,她不由心下感叹——真不知他是在哪认识这么多张三李四的。

    正当她无聊地在脑子里虚构着虞世南的模样时,便见着一道人影朝他们走了过来,乍一看,那一身黛绿底子的交枝纹锦袍,还真没让她认出人来,不过走近几步,被那人脸上的笑容一晃眼,她方才带些惊讶地点头一礼。

    没想到杜若瑾也会穿深色的衣裳,比起穿浅色时的瘦弱,这深色要衬地人挺拔了一些,不过还是那副温文的模样,但他脸上那微微的病容,是怎么回事儿?

    “小玉,卢兄,咳、咳咳,不好意思,昨晚多饮了两杯,早起便犯了老毛病。”

    卢智关心道:“不打紧吧?”

    “无妨,出门前喝了药...”脸色有些苍白的杜若瑾握拳抵在唇边,扭头轻咳了几声,摇头笑道:“瞧我,偏这个时候犯了病。”

    这副病中带笑的模样,让遗玉突然记起三年前,在学宿管的后门见着的少年杜若瑾,也是这般微微的病容,却带些洒意在其中。

    “若是咳嗽不止,我倒是曾在几本杂书上见着过几样偏方,等下找了纸笔写给你吧。”知道这么多年都治不好的病,她写上个偏方也可能是多此一举,但还是想多少帮上些忙。

    杜若瑾并不推诿,而是含笑点头,“那便有劳了。”

    “客气,”遗玉看了看人差不多到齐大厅,疑道:“怎么没见晋博士?”

    “该是早到了,这会儿应在楼上和学士们说话。”杜若瑾答道。

    “学士们早来了啊,”遗玉惊讶,问道:“杜大哥知道今儿都哪几位会过来么?”学士宴让人期待的地方之一,便是在开宴前,鲜有人知来的会是十八学士中的哪几位。

    卢智道:“你倒不如干脆问虞先生会不会过来。”

    “瞧你说的,就像是我专门为看虞老先生才过来的一样。”遗玉斜他一眼。

    “不是吗?”

    “......是。”

    “呵呵,”瞧这兄妹俩说话有趣,杜若瑾不由失笑,咳了两声,方才冲遗玉道:“虞先生有两年都没参加学士宴了,这次会来也说不定——啊,来了。”

    随着杜若瑾话落,刚才还琴语交错的大厅中,便只剩琴声,众人齐齐扭头看向楼梯处,便见五六道人影,前后相继出现在那里。

    遗玉一眼便认出,那为首的两人之一,竟是吴王李恪?

第三五八章 印

    “咦?这是——”遗玉惊喜地看着掌心被放上的印章,白玉所成,小指长短,鼻钮玲珑,雕工细腻,章面上刀刻的“颖心”二字,正是前一阵子她帮杜若瑾那画题字后,写给他的印号,意指她那书法“颖体”。

    “昨日才刻好,你若觉得满意,等下可愿在我那画上留印。”杜若瑾看着低头把玩印章的遗玉,温声询问道,“怎么,是不喜欢?”

    “这...”这印章她虽喜欢,可着实是贵重了,单看那玉色,便知不是什么便宜东西。

    “收下吧,”正当她迟疑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扭头便见走到他身边的卢智,但听他道:“玉是我选的。”

    杜若瑾冲说谎话不带眨眼的卢智挑了挑眉,待遗玉回头看来,却笑着点头,道:“玉是卢兄所供,你便收下吧。”

    “谢谢杜大哥。”遗玉这才大大方方地将玉印收下。

    “不客气,那——”杜若瑾正要邀她去在幅画上落印,却有名侍从走了上来,对她礼貌道:

    “卢小姐,虞学士请你过去说话。”

    遗玉扭头一望,便见虞世南独自一人站在雕栏边上,冲她微微颔首,她便同卢智和杜若瑾打了招呼,跟着侍从走了过去。

    杜若瑾看着她虽稳当却难掩雀跃的步子,脸上笑容渐趋柔和,落在卢智眼中,换得一声轻哼。

    “偷偷摸摸地送东西,打什么鬼主意。”

    “是谢礼。”

    “我是那么好糊弄的么。”卢智皮笑肉不笑地扭头看他。

    “......好吧,不是谢礼。”

    “那便是意图不轨了。”

    杜若瑾无奈一叹,扭头道:“阿智,我记得咱们已经说好了。”

    “她年纪还小。”

    “虚岁已有十三。”就是当今长孙皇后,十三岁的时候,也已经嫁做人妇。

    “等你那毛病治好了再说。”

    “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便会做到,更何况——”杜若瑾抬眼看向远处仰着头一脸认真地听人讲话的少女,唇角轻扬,“这是件比想象中还要好的事,不是么?”

    卢智眉头一挑,“你这人,就是眼力尚可,不过,你真当我不知你送她印是做什么吗,你记住,在我同她说明之前,不许你拿这幅画做文章。”

    ***

    “......如何,你可愿意?”虞世南捋着胡子问道。

    遗玉脸上笑容一收,脑子有些发蒙的她,张张嘴,“学生、学生......”

    见她犹豫的样子,虞世南也不逼她,慈祥地一笑,白须轻抖,“无妨,你可以仔细想想,若你愿意,这几日只管递了帖子到老夫府上即可。”

    说完这话,他便称有事在身先行离去,留下满心纠结的遗玉,一直站在不远处,将这一老一少的谈话听了个大概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轻声道:

    “师从虞大人是件好事,为何还要犹豫?”

    遗玉扭头看见来人,不答反问道:“房大人,若是学生没记错,您前不久在被禁令在府吧。”

    她口气冷淡,房乔也不生气,“这宴展是禁令下达前我应下的,学士宴不能耽搁,吴王殿下特到陛下那里求了情,允我今日出门。”

    不得不说,在那纸禁足的诏文下发后,今天早上在粥铺听到房家摆宴,这会儿又见这人出现在学士宴上,让遗玉又清楚了三分,当今皇上对这位房相是有多“宠爱”。

    许是看出自己不招遗玉待见,余光瞄见朝这边走过来的卢智两人,房乔神色微暗,抬脚朝一旁去了,这有些退避的举止,并没引起一旁八仙桌边沉醉在那幅《春江花月夜》上的文人。

    “怎么闷闷不乐的?”卢智问道,遗玉便将刚才虞世南叫她过去,提出收她为内门生一事说了一遍。

    卢智听后,看着她眼中的犹豫,道:“你不是很尊崇虞先生,这不是件好事吗?”

    遗玉当然知道这是好事,放在今日之前,若有人告诉她,虞世南愿意亲授她书法,她绝对会欢天喜地一番,可今日见着和吴王李恪同出入的虞世南后,遇上这样的好事她就不得不犹豫了,她是尊崇“五绝”虞老先生,可却不想同吴王什么的扯上关系。

    卢智只这么一问,便看出她在担心什么,但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既然你拿不定主意,这事就回去再说吧,来,先帮杜先生的画落印,宴散后,按照惯例,这幅画是要留在天霭阁供赏一个月的,呵呵,你只当是沾先生的光好了。”

    他说是沾光也不为过,这学士宴虽不比五院艺比来的盛大,含金量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幅画留在天霭阁供来往客人观赏,一个月后,这长安城的文人,怕少有人会不知道今年的学士宴是杜若瑾摘了魁首,遗玉的印号留在上面,少不了被人记得,在这个认印不认人的年代,就算是无人知晓她姓甚名谁,也会记得那“颖心”二字,当是一种提升名声的捷径了。

    遗玉暂按下纠结,拿出刚才收起来的印章,对杜若瑾道:“那我便沾沾杜大哥的光,嘿嘿。”

    “这算是你这印号的初落,意义非比寻常,能让你沾这份光,我倒有些荣幸了。待哪日你那‘颖心’印出了名头,我这画必是要身价大涨。”

    杜若瑾本是一句玩笑,却不知在经年之后语落成真,而那八仙桌上今日只引得几十人惊艳的画作,在名满京都之后,却因人心所致,只能变成一道传闻。

    杜若瑾很客气地请开围在桌前的一众文人,见他开口,大家都很配合地分散到桌边去,让出一条道来,便于他能走到桌边,夹在在琴音里的赞声却未停。

    “小玉,来。”他接过侍从地上的朱砂,看了一眼那桌上的画卷,唤道。

    遗玉在一阵窃窃私语声中走到他身边站定,拿着印章在他手里仔细沾了些朱砂泥,将白玉印头染上一层晶莹的红色。

    这会儿已知道他们是要落印的众人,眼看着临湖雕栏边上,并立的青年和少女。暖阳当空,湖面乍有风起,卷来湿气,不见冷意,那青年侧目望着少女,那少女一手衬着衣袖,一手持印,便向画卷落去。

    杜若瑾脸上温和的笑意渐起,厅内却突然骚动起来,他眼中那只白皙的小手一顿,红印未落,耳中先传来纷纷礼声——

    “参见魏王殿下。”

    杜若瑾侧目望去,视线越过躬身行礼的人群,看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高大人影,两人的视线恰恰对在一起,被那片冷漠的青碧色一照,相隔几丈,却让他明显地感觉到从颈后升起的一片凉意,就仿若是被深山的猛兽盯住一般,这种眼神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得,可不等他记起上次是在哪里,那种心惊之感便猛然退去,他眨了下眼,再看过去,却只见背对着他的一顶金冠,好像刚才的所有都只是错觉。

    遗玉一边忖度着李泰出现在这里的含义,一边躬身行礼,察觉到杜若瑾的异样,扯了下他的衣袖,轻声唤道:“杜大哥?”

    杜若瑾躬身的同时,扭头冲她温温一笑,低声道:“我没事。”

    但凡是好事,总要连带着些麻烦的,这是常识。

    ***

    李泰的突然出现,让沉醉在字画间的文人都被转移了注意力,正在同人寒暄的李恪,有些诧异地走过去,面上带着亲切的笑,道:

    “四弟,你怎么在这儿?”

    “昨晚醉酒,宿在楼里。”李泰环扫一圈厅内,“今年这学士宴,倒是冷清。”

    说来也巧,他下来这会儿已是宴末,虞世南和房乔这两位重量级的人物刚走,但说是冷清,却明摆着在寒碜人。厅里站着的,都不是傻子,闻言多少有些担心李泰是来找茬儿的,虽说看热闹好,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魏王和吴王两人的热闹,不是谁人都能轻易就看得起的。

    李恪心头不爽,却没同他争口,而是话题一带,道:“你来的正好,今日可是出了一幅佳作,本当带你去看看。”

    说着他便带李泰朝着湖面那边儿走去,大厅里的人,没敢跟上去,而那八仙桌边儿围着的,也都自觉四散开来,包括遗玉、杜若瑾还有卢智。

    “喏,就是这幅,你看如何?”李恪引着李泰站到桌边,伸手一指那画卷。

    李泰低头看了片刻,方在众人的竖耳倾听中,淡淡地答道:“是不错。”

    包括遗玉在内,满厅子的人几乎都松了口气,还好,不是来砸场子的。这么想着的众人,并不知道,李泰在亲眼见着那月夜图上一笔朦胧的背影后,被勾起的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作画者何人?”

    不待李恪介绍,杜若瑾便自行上前相拜,“回殿下,是在下。”

    “杜公子的画比起以往,又有进益。”李泰看着那画里的背影,不咸不淡地夸赞道。

    “殿下过奖了。”遇上被魏王夸赞这种稀罕事,他是该高兴么?

第三七三章 丧

    遗玉绑了人,准备待回府内交给卢智处置,红庄要抓她这么大的事儿,她肯定不会瞒着,能够擒下这次的来人,侥幸占了一半,后面还不知有什么牛鬼蛇神等着,她不至于傻乎乎地自以为是能够应付。

    马车在怀国公府门前停下,平彤先跳了下去,又把遗玉扶下。

    “你驾着车从后门走,把这人先关到柴房去,方才路上的事,回去不要多嘴。”

    听了遗玉的交待,车夫连忙点头,“小姐放心,小的清楚。”

    遗玉点点头,转过身带着平彤去敲门,为了应对这几日时不时上门的访客,府内正门总是小闭着的。

    “啪啪。”平彤拉着门环拍了七八下,大门方才开了一条小逢,待看清门外站的人后,那看门房的下人,便手忙脚乱地将大门拉了开来。

    遗玉看他那哭丧的脸色,便知有什么不对,耐住没问,等进了府内,大门在身后落下,不等她开口,那下人便低呼道:

    “二小姐您快上向黎院去吧,太老爷他不行了!”

    闻言,遗玉耳边一炸,愣是在原地呆了一呆,随后提起裙子便朝后院跑去,平彤跟在后头,见她险些被走廊上的台阶绊倒,想要喊声慢些,却张不了口,只能弯腰捡起从她头上跑掉的钗环,又赶紧跟上。

    平常这一路上,来往总要遇到几拨下人,可今天却是一个未见,静的有些吓人。直到她跑到朝阳院附近,才有一片嘈杂的哭声入耳,她心头一跳,又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飞奔进了院子。

    “呜呜呜......”

    满院子的下人,在这寒冬里,都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呜,哭声期期艾艾的,甚至没几个人回头去看冲进来的人是谁。

    她走到大开的房门前面,一声嘶声力竭的哭喊无比清晰地入耳,让她脚步一顿的同时,再没了这一路狂奔兴许能见上人一面的侥幸心态。

    “爹!您怎么就这么走了!爹!”

    遗玉抓着手里的裙摆,僵硬地走到内室门前,一股暖气扑面,顺着那卷起的门帘朝内一瞧,霎时红了眼睛。

    卢老夫人不在屋内,除了伏在床边哭嚎的卢景姗外,内室的人皆是跪在床边哭泣着,那哀伤的哭声,震得她耳膜都有些发疼,望着床上那张苍白又安静的侧脸,她眨了眨眼,便有一串泪落了下来。

    那个老人,终是去了。

    犹记得初见时候,他冲着他们摆长辈架子,却是在掩饰他的惧怕,怕他们不肯认他;总是在人前一张严肃的脸孔,却会对她露出慈祥的笑容,知她爱字,便送来一箱子的孤本手稿来哄她高兴;

    祭祖那天,宴席宾客前,一身喜气的红袍,老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却在有人来抢孙子的时候,怒气冲冲地撵人和发脾气,背脊直直地挡在他们身前,同他们站在一起;为了卢智的婚事,特意跑来找她说道,却被她几句晃点,逗得哈哈大笑,胡子都翘了起来......

    哪怕时日并不长,前世无缘的她,这一世却是体会到了一位长辈的爱护,不是母亲,不是父亲,他是祖父。

    赵氏拿帕子抹着泪,侧头见着门前的人影,连忙出声道:“小玉回来了!”

    遗玉一手扶着门框,但见屋里的众人一齐扭头看过来,入目便是一张张满是泪痕的脸。

    “跑去哪了!”卢荣远瞪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冲着她便是一声怒吼,“你祖父临终前还念着你,到咽气都没看着人!还不过来跪下!”

    这一嗓子后过来,屋里的哭声顿时小了许多,赵氏凑到卢荣远身边去安抚发怒的他,卢智则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门前伸手去环了遗玉的肩,将她推向床边,低头在她耳边,有些鼻音地轻语道:

    “上午祖父醒了一会儿,说了些话,一刻钟前刚刚走。”

    遗玉低应了一声,便缓缓在床边跪下,抬头便见卢景姗望过来的一张哭花的泪眼。

    “小玉...小玉你祖父走了...人没了,方才还说着话,他还叫我来着,叫你来着...呜...”

    遗玉这会儿喉咙里发不出什么声音来,只能簌簌地掉着眼泪,冲她点头,而后便望着床上的老人,想到自己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心中吃痛。

    卢荣远跪在边上又吼了她几句,这屋里的人心都清楚他不过是悲极了正在发泄,并不是有意责怪遗玉,便没人拦着,他吼着吼着,便又被自己的哭声压了下去。

    于是,整座朝阳院重新沉浸在了那股悲伤中,哭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直至正午的太阳缓缓高升,方才渐渐休止。

    ***

    芙蓉园

    杏园中的一处院落,小寐后醒来的李泰,坐在厅中的方雕椅子上,听着立在一旁垂头立在墙边的人影回禀。

    “...属下摆脱了那两人,追上卢小姐的时候,她的马车就在路边停着......属下就将这人从国公府的柴房带了回来,至于她是怎么反捕了这人,属下却是不知。”

    这语气中带些疑惑的男子,正是在学士宴那日,李泰接到沈剑堂传来周蕊被劫走的字条后,派去保护遗玉的贴身侍卫“子焰”。就在遗玉今天离了芙蓉园的时候,他照旧是匿在附近,半道上被人引开了片刻,使得红庄的人接近了她,待他抽身赶上去的时候,却是刚巧错过了遗玉捕人的那一段儿。

    李泰目光闪了闪,摩擦着手上的宝石戒指,看了一眼那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正一脸戒备地望着他的“老人”,低声道:

    “说说看。”

    说什么?自然是说他如何被绑成这个样子的。那“老人”想起在马车上傻乎乎地被遗玉戏弄后,却被她一句“既无约,何来信”给搪塞过去,脸色顿黑,将头一撇,狠声道:

    “没什么好说的,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手里,实乃大辱,你们最好给我个痛快,如若不然,等我逃脱,一定会把她、唔——”

    后面的话被一粒飞入吼中的瓷珠打断,这人噎着嗓子说不出话来,脸色也有些发白。

    李泰弹了弹手指,道:“带下去,把他知道的都问清楚,然后给他个痛快。”他虽是好奇遗玉怎么把这一身武功又擅易容的人给气成这样,却懒得听这人聒噪。

    “是。”立在门前的两名黑衣剑客应声,上前扛了人出去,还不忘将门关好。

    “今日真是险了,若不是卢小姐机敏,子焰被人缠住迟到了一步,还不知会出什么篓子。”站在李泰跟前的阿生感叹道。

    李泰没有说话,子焰冷冰冰地道:

    “这人不过红庄外围派来探路的,也就擅长些易容之术,就连为什么要抓人都不清楚,相信那边再派人来,就没这么容易对付了。”继而一扭头,道:

    “主子,属下回去继续盯着。”

    李泰点头,墙边的人影消失之前,方才丢下一句话。

    “还有一事——怀国公死了。”

    阿生低讶了一声,随即看向李泰,见他蹙了眉,犹豫后,问道:“主子?”

    怀国公昏迷在床的事情,这一阵子满朝文武几乎是无人不晓,但就这么没了,却让人觉得有些突然。

    “准备下,明日去看看。”李泰道。

    ***

    十一月十一日上午,午时一刻,卢中植去世,享年五十九岁。

    这个消息,在国公府门外挂上了白绸,暂时闭门谢客后,便从这条街上,迅速向整座长安城蔓延开来。身为开国元勋之一的怀国公逝世,不可谓不是一件大事,皇宫里一接到信,下午便派了礼部的人前去商议丧葬。

    按着规矩,这是冬季,明日入棺之后,是该在家中停放时日,因卢中植生前有言,便定作七日。在这期间,头三天要连做法事,亲朋好友和同僚前来抚问。

    京郊的墓室已经事先休整好,就连陪葬的各式物品,也已经在库房中专门收拾出来了一件屋子准备妥当,只等时日一到,出殡入墓,再行装填。

    傍晚,天色暗下,在库房帮忙清点的遗玉,一身疲惫地回了自己院子。等在屋里的平卉,见人一进来,赶紧上院子里的小厨房端了热在那里的饭菜过来,平彤则是端了热水给她净手。

    “小姐,午饭就没吃,您先垫垫底,夜里还得守着呢。”

    “嗯。”遗玉擦干净手,把帕子递给平彤,接过银箸,看着案上的两道她平日爱吃的素菜,明明没什么胃口,却还是勉强吃了半碗饭,又喝了一小碗粥。

    明日入棺,这头一晚全家人都要守到头,明日之后才会轮番守夜,直至出殡。中午一大家子便按着事前的分配,各自收敛了悲伤忙活起来。

    卢智跟着卢荣远在前院同礼部的来人商议,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影,赵氏和窦氏一个忙着安排府内下人这几日的事物,一个则是去了库房准备东西。卢老夫人上午便晕了过去,托了她那一睡难醒的毛病,这会儿还在房里睡着,卢书晴在旁看守。

    值得一提的是,下午才姗姗来迟的程咬金,在大哭了一场之后,这会儿正同卢荣和与卢景姗兄妹,守在正房里头,程夫人也过府来帮忙。不少城内接了消息的宗亲,都陆续赶了过来,如此,到了晚上,国公府内却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先补上昨天的)

第三九九章 地下黄泉

    马车在夜幕中停靠在魏王府的侧门,一袭风霜的车夫跳下马车,上前敲开了门扉,事先得了消息的阿生提着灯笼从里面小跑到车前,撩开了车帘,伸手迎着里面的人出来。

    李泰穿着一件干净的灰色袍子,乌发未冠,仅在后颈束起,主仆几人进了侧门,一语不发地朝里走。

    一路绕过林院入了他宿的梳流阁,便只剩下李泰和阿生两人同行,进了室内,早有备好的热水,李泰绕到屏风后头,一手解着腰间的革带,问道:

    “这几日,京里有事么?”

    阿生将雪白的绢丝中衣搭在屏风上,低头道:“没什么大事,主子您赶了这么久的路,沐浴后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嗯。”

    因李泰沐浴不喜人在跟前,阿生把东西都摆置妥当,便退了出去,半个时辰后,听见里头渐没了动静,知他是睡下了,正要回自己房里去休息,却见一道人影匆匆跑进了院子。

    “李管事,我听说主子回来了,这是将才收到的密信,似是有什么紧要的事需要主子过目。”

    阿生接过来人递上的折起的字条,魏王府的探子多,自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传信方法,有时可能是在东都会的一棵老树下面,有时可能是在一面旧墙的砖缝里。有些特殊的消息渠道,更是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有人前去搜看,然后递回王府以供查阅。

    阿生只看那字条上淡淡的红印,便知道是谁送来,皱了下眉头后,三两下便将字条打开,只见上头写着一行蝇头小字:

    “夜探刑牢,其意不明。”

    这八个字在外人眼里看不出意思,阿生却清楚的很,他眉头又紧了紧,稍一深思,便挥手让来人离开,道:

    “主子已经睡下,你先回去。”

    话刚说完,便从静悄悄的室内传来一道略有些沙哑的低音:

    “何事?”

    “并非要事。”

    “拿来本王看。”

    阿生捏了捏手上的字条,犹豫后,还是推门进了屋,穿过屏风走到床榻前,将字条递了过去,床前纱灯未熄,李泰拨展那字条一阅,认出这字迹,目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冷声道:

    “我不在这几日,到底出了何事,她为什么要夜探刑部大牢。”

    送来密信的正是被他安排的遗玉身边潜匿保护的子焰。

    阿生见瞒不住,便将实情老实交待了出来,“卢公子杀了长孙涣,刑部已经结案,明日午时在东三街问斩。”

    室内静默了片刻,李泰将那字条攒在手心,掀开被子下床,道:“更衣。”

    “主子,”阿生连忙劝道:“听属下一言,此事已定,您着实不便插手,想来卢小姐只是心有不甘,想最后见上他一面,且不说她能否进到那戒备森严的牢房,就是进去了,子焰也会护她周全,全身而退必是无疑。”

    李泰沉着脸伸手拨开了挡在跟前的阿生,径自走到屏风便将挂起的衣裳取下,“若是再带上一个人出来,那便是有去无回。”

    阿生一愣之后,满脸不信道:“您、您是说,她打算劫牢?不会吧,卢小姐她并非蠢人,怎会做出这般......”这般不经大脑的蠢事。

    李泰眯眯眼睛,一语不发地穿戴起来。恐怕再没人如他般清楚,她那种不愠不火的性子,一旦事关她那三个比命看的还重的亲人,却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三年前他初见她,她便是为了向他求助,以保她母亲,险些就命丧在疾驰的马车脚下,时隔三年又在芙蓉园偶遇,她又将穿了同色衣裳的他误做兄长,替他挡了一匕,去了半条命。

    如今卢智待刑,她在这种情况下夜探刑部大牢,绝地只有一个目的。

    “你擅自隐瞒本王的事,回头再算,”李泰系着腰带,低声道:“速去叫后院妙阁准备,只选四名轻功好的,与本王同行。”

    ***

    夜晚,刑部大牢的值守却比白日换岗更要频繁一些,从正门前的守卫,到关押不同犯人的牢狱之间的守卫,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换一次班,也就是说,亥时、丑时、卯时三次换岗,但就是这么严密的防备,也有它松懈的时候。

    将近丑时,一条僻静的小巷中,一高一矮两道人影贴墙站着。

    “出了这条巷子,便是大牢西墙,子时过后,侍卫每隔半盏茶来往巡视一次,墙高三丈,平直,我轻功尚可,借住绳索能带你进去,高墙那头是西牢,因关押的都不是要犯,所以守备相较松懈。”

    “我再同你说一遍,丑时正,牢内的狱卒会集中在东西两牢之间的空地上换岗,我带着你从西南入内,在他们换岗前,咱们有一刻钟的时间穿到重牢去,在这期间,须打探出关押卢智的牢房所在。你记住,等找到了人,你至多有一刻钟同他说话,因为换岗后的守卫会在之后重新回头巡视,一旦被人发现闯入者,这牢中分散的狱卒便会迅速集结在一起,到时面对两百余持了兵器的守卫,我们两人便是插翅难飞。”

    听完面具男子的叮嘱,遗玉认真地点点了头。在这冷风嗖嗖的冬夜里,两人为了行动便捷,都穿了单薄的黑衣,头发也都用束带紧紧地扎成一结,遗玉身上这件,是傍晚回到长安等待夜晚来临时,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裤管和袖口有些长的地方都被棉绳紧紧地扎住了,牛皮短靴牢牢地裹在脚上,完全不怕行动的时候拖累。

    面具男子探头看了看远处黑成一片的牢狱,扭头对遗玉道:“待会儿若是跑起来,你要跟紧我,不能离我三步远,知道吗?”

    “嗯,你放心,我跑的很快。”鼻尖冻的有些发红,背在身后的两手摸了摸后腰衣摆遮掩下挂着的两只巴掌大的小囊袋,知道不久后会发生什么的遗玉,心跳不由开始加剧,这会儿是深夜,她拿了镇魂丸给两人服下,因此不但没有半点困意,反而脑子被封吹的清醒的有些发紧。

    ***

    丑时过后,就在遗玉和面具男子趁着守卫换岗潜入了刑部大牢时,关押卢智的牢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楚不留在听到了卢智的坦言后,整个人便呆立在当场,就像是被人点了死穴一般一动不动,卢智目光复杂地望着她,正待再开口激她离开,却被她绕到身后,快如闪电般地出手擒住,接着便是一长串有些凄厉的笑声,她竟丝毫不怕将人引来,红唇贴着他的后颈,笑声中夹杂着碎语。

    “你知道么,从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背负了一样的苦仇,拥有相同的执念,饱受欺凌之后,却又不得不活下去,忍受无人知道的孤独和寂寞......三年了......到了最后,我选了你,你却背叛我...哈...哈哈哈!”

    “不留,你错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背叛与否。”一场尚未开始便无疾而终的感情,如何能算的上谁来背叛谁,更何况,她如今看着,已然是着了魔症。

    并非是爱,执念而已。

    楚不留此刻已再听不进他半句话,双目发红的她,一手扣了他的喉咙,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仗着身量高挑,又自幼习武,竟能推着他往前走动。

    “智儿...你莫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们一同走,到淮南去......”

    卢智心中苦叹,却没半点挣扎,紧绷着脸,被她挟着出了牢房,方才她的大笑声已经引得埋伏在这四周的人手注意,就在两人将一出门,左右两间牢房便被应声而开,从中蹿出不下八名身着狱卒短袍,却头戴黑罩的人挡在两人面前,为首那个面罩上绣有一抹金色的男人隔着布料低喝道:

    “楚不留,你背主弃义,又陷害同僚,速将人放开,我等或可留你一命,交由皇上处置,如若不然,当立诛你于此地!”

    “你们这些小虫子,也敢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一身轻薄黑纱,在阴暗中面容鬼魅的楚不留笑眯了眼睛,搂在卢智腰上的手松开,长袖一甩,破空一响,竟是抖出一截细长的锁链来,不由分说,便先发制人劈甩出去,锁链似是被拉长一般,迅雷不及掩耳般抽在了左侧两人吼间。

    知道厉害,那两人闪身却是慢了半拍,当场血溅而出,一人当场毙命,一人捂着脖子快速后退。

    然而剩下六人,却是不敢上前,楚不留虽眼下有些神志混乱,可聪明依旧,只一眼便看穿这几人先用言语激她,便是忌惮她手上挟持之人,想是事先被人授意,不得有伤。

    如此,她便更是毫无戒惧,扣紧了卢智的喉咙后,贴近他耳边,用着其他几人都能听到的嗓音,道:

    “智儿,姐姐不会将你丢下,若是敌不过,便把你杀了,地下黄泉,你也需得陪着姐姐。”

    闻言,几名特殊的狱卒带着面罩看不清楚表情,可从他们戒备的动作上却一目了然,楚不留猜的没错,她挟了卢智,他们是不能放开手脚。

    就这样,楚不留以卢智相胁,从刚才杀掉的那名狱卒缺口突破,一路反身前行,竟是安全退到了这地牢的门口处。

    (稍晚还有加更)

第四零零章 狱火

    遗玉和面具男子一路躲闪,有惊无险地躲避了狱卒的视线,且在抓到一名上茅房小解的狱卒,逼问到了关押死囚的所在后,便一路潜行往地牢。

    面具男子跑在前头,速度并不快,并未发现紧跟在她身后的遗玉,从他们跳下墙头,后腰上的两只囊袋便各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随着他们这一路左转右拐,从中不断洒出细碎的粉末,因为天黑,落在地上便消失不见。

    就在又过一个转弯后,两人躲在石墙后,便见得火把照明下,不远处漆黑的地牢大门,因为此时换岗,门外仅有一名狱卒在看守。

    “你在这里等着,我从上面绕过去把人击晕,你再过来。”

    “嗯,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他面攀着平直的墙壁窜上了石牢上头,压低身子绕向地牢上方。这头遗玉见他身影消失,方才伸出有些发抖的手,一只去摸着身后已扁下去的两只囊袋。另一只则从怀里掏出了火折,拿打火石将折子点燃后,蹲下身,将火星对着药粉洒落的末段薰去。

    几乎是瞬间,一股类似泥土的气味便在空气中飘散开来,很快便被这刺骨的寒风吹散,亦或说是它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迅速地蔓延开来更为恰当。

    表面上,没有任何异象发生,可下午特意用人试验过后的遗玉知道,就是这么点儿东西,却足以在两刻钟之内,让皮肤接触到它的人陷入短暂的迷幻中,除了一些内力高深者,对付寻常武人都绰绰有余。

    姚不治的盒子里,有一种药材,名为天香豆,明不如实,这种几近灭绝的药材不但没有半点香气,在同火起了作用后,只需要一点,便会像传染般辐散,那白绢上有种极为狠辣的毒药,只需一小撮儿,便能将内力极高的武者毒成瘫痪,主材便是这天香豆,据那白绢上说的一些江湖所闻,这种毒药只被配出过一次,且是在汉朝的时候。

    然而,她并没丝毫能力做出那种东西,如此珍贵的毒药材料,可能是这世上仅存的四粒天香豆种子被她用血液催生,全数磨成了细粉,按照白绢上的小记,掺杂在面粉里头,变成了一种古怪的迷药。

    说来可笑,就是这么厉害的东西,被她糟蹋后,却能靠着同为残次品的镇魂丸解毒。

    她是打的什么主意,眼下再清楚不过,沿着这条撒了药粉的路,等下若是动作利索,在那面具人的配合下,她有八成把握能把卢智带走。

    傍晚来了长安,事先她已经让平彤平卉去备快马,丑时过后就在这刑部大牢外的街巷等候,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安排如何把他弄出长安城,可是事已至此,明天她大哥就要人首分家,再糟糕也不过如此。

    轻叹一声,在这寒风刺骨的夜里,关押重犯的牢狱间,唯有月色能窥见遗玉此刻平静的神色中,掺杂的忧虑。

    就在她点着了天香粉后,转过身去等待面具男子行动,而那地牢的入口,却突生变故。

    “嘭!”地一声,紧闭的牢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那狱卒惊诧中,来不及大叫,便被牢内闪出的一抹电光抹了脖子,仰头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的伤口正不住地往外冒着鲜红的血液。

    漆黑的地牢大门就像是一只张着嘴巴的怪兽,遗玉两手扣紧墙侧,撑着眼皮望着从中走出的人影,月色下,那正被一名女子挟持的,隔着丈远,她也能认出,不是她大哥又是谁。

    楚不留挟着卢智,倒退出地牢,撑着卢智的肩膀,一个高抬脚便将墙上的火把踢进牢内,趁这功夫,动作敏捷地回头打量了空无人影的外头。

    牢门内的六道人影,躲开了那只火把,踩上阶梯追到牢外,并没人注意到,那燃得火旺的火把被他们情急踢入牢中,却是落在了近处的一丛明日待换的干草堆上,火苗迅速蔓起,地牢内土木混建的墙壁上流窜着淡淡的腐气,遇到火苗,竟然也自发地燃烧了起来,几乎是片刻间,火势便从第一间牢房门的小窗蔓延入内,地上的干草快速引燃,而里面正睡着的死囚,却浑然不知死期早至。

    “楚不留,念在你我曾经共事的份上,我劝你还是把人放开,束手就擒,这样兴许你的责罚还会轻些!”

    “呵呵呵...”一串尖锐的笑声,脸上沾了血迹,笑容诡异的楚不留,却丝毫不理会他们,只是一面后退,一面在卢智背后不断地碎语着:

    “智儿,别怕...别怕...姐姐会救你出去,离开长安,咱们到淮南去......”

    卢智双手垂在身侧,不挣扎也不回应,静静地看着对面逼上的几个人。

    这死牢外头,是一片四、五丈见方的空地,只有一条小径在地牢对面,六人背对地牢,楚不留带着卢智若想逃脱,若是不走这条小径,便只有拎着人从屋顶上过,不过她一名女子,就是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带着卢智如此逃脱。

    为首的黑罩狱卒,见楚不留将要退到那条小径上,终是忍不住高喝一声:

    “上!她不会杀他的!”不敢杀谁,他说的无疑是卢智了。

    这一声后,六个人便放开了手脚,唰唰一下身形连动,便将楚不留包围了起来,有两个人守着那条小径,另两个人提了剑便从一旁刺向她。

    似乎是赌对了,楚不留并未如先前所讲,当即就对卢智下杀手,而是单手持着锁链迎敌,但在敌众她寡的情况下,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在连伤了两名狱卒的情况下,一时不察,背上便被狠狠地划了一剑,两人也由小径口,重新被逼退回了地牢门口。

    遗玉蹲在小径的墙角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从他们的只字片语和举止中,她看出那些穿了狱卒衣裳的黑罩人似是要杀那女人,而那陌生女人为何挟持卢智,却让她看不明白。

    正在快速转着脑子考虑遇到这突变该如何是好,却在瞄见那牢房内冒出的黑烟后,紧缩了瞳孔,漆黑阴森像是怪兽的地牢,猛地喷出了一团赤红的火苗,迅速袭向正不断后退的两人,她张嘴欲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不留险险侧身躲避过火势,背上的伤口被火苗舔到,神志混乱的她被这疼痛唤醒了一丝理智,耳边便响起了一波波隐约的哀嚎声,正是从背后的牢房里传来。

    此刻牢内,又是另一番情景,火苗已经循迅速沿着腐气的墙壁伸展到了最深处,一间间探进牢房内,烧醒了里面的死囚们,头两间搁置的囚犯已经在睡梦中死去,而醒来的人却正被烟熏火燎地折磨着,却无法逃脱,只能等死。

    “楚不留,我再说最后一次,若你不在此束手就擒,那便只有一个死字!”

    卢智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的牢房是着了大火,嗅着血腥气味,又听到对面的人厉喝,本来沉寂的脸上,眉头皱起,他本有心让她借自己安全离开,可是眼下看着,却是无法了。

    于是从出牢便一直沉寂的他,总算出声,对着身后的人,压低声音道:

    “不留,你听着,我知道你一个人能逃脱,若不想死在这里,你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是不顾他是否会受伤,可是无法不顾他死活,若是她将自己全力推向对方,当是有八成能趁此刻逃离。

    “你要我一个人走...”楚不留搂着他退避到喷火的牢房外一侧,背靠着墙壁,不复刚才的疯狂,神情有些怔仲地看着对面手提长剑的几人,知道若是带着他必不能全身而退,因疼痛唤醒了理智,目光又有些清明的她,总算是不再自顾自地碎语,而是将下巴搁在他后肩上,轻声问道:

    “智儿,你当真不愿意同我离开?”

    “......不。”卢智迟疑了一下,还是肯定地答道,并未看见身后的女人在听到他这一个字后,脸上露出了难懂的笑容。

    “为什么,我知道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你都有好好收着,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认真记下,就连三年前我给你擦汗用的帕子,都被你好好收着...难道是我会错了意,你不是爱我么?”

    卢智垂下眼睑,缓缓开口道:“不留,我是曾对你动过情,且这份情存了三年,可三年后,我才发现,情之一字总是难料的,只有我一个人,那不足够。”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亦心许于你,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一旁的火光刺目,卢智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和苦涩,他轻吸了一口身后的香气,叹道:

    “不留,别再自欺欺人,你对我,不过是看到了一个全然相似的人,生出的执念罢了,你知道吗,每次你看我时,都像是在照镜子一样,有叹息,有痴迷,你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身后柔软的身躯瞬间变得僵硬,那张因失血而苍白的美丽脸上却因嘴角咬破的血迹变得妖冶起来,楚不留突然松开了卢智的脖子,两只手紧紧地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在对面的人威逼上前时,一声凄厉的低诉后,便毫不设防地带着他纵身闪进了一旁的火牢。

    “智儿,同我一起,我们到淮南去...”

第四零一章 逃!

    月色下,夜幕里,从地牢内喷出的火焰,点亮了这一小片天空们欢快地跳耀着,似在庆生,鲜红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靠近它们的一切。

    只是一眨眼间,原本还在火幕前的两人便投入了这有进无出的火洞中,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楚不留!”

    “不!”

    在六名黑罩狱卒的怒吼声中,遗玉同样一声尖锐地叫声,不顾一切地从墙角后蹿了出来,从他们之间穿过,直奔火浪。

    一靠近那地牢大门,热气夹杂着黑烟扑面而来,遗玉却像是疯了一样,竟要直接冲进去,就在那一伸一吐的火舌将要舔到她的身体时,墙头上猛然跃下一道人影在她背后,伸长手臂一个用力便捞着她的腰后退了两步。

    被火光照的五官有些扭曲的遗玉,只来得及看见那片刺目的火红中两道黑影消失,两只眼睛霎时涌出泪水来,一边挣扎着拍打着腰上的手臂,一边冲那火洞里哭喊着。

    “出来啊!出来!哥!大哥!”

    面具男子定定地望着赤红的火苗,手臂紧紧地箍着她,面具后的双目闪烁着强烈的挣扎之色。

    就在这时,地牢四周响起了一片嘈杂的声音,又听有人远远大吼着“走水了”,换岗复位的狱卒们总算是迟迟发现了此处的异常,从四面六道朝地牢的方向涌来。

    为首的黑罩狱卒望着燎燎火洞内的情况,心知楚不留和卢智两人已是必死之局,眼中怒色一闪而过,扭头看了一眼强扯住遗玉的面具男子,沉声道:

    “今日之事,我等会向主子如实禀报,你带人夜探刑部大牢之过,还由主子定夺。”

    说罢,便对身后几人一挥手,留下了一人隐在暗处看守这后续,其他五人便一跃上了牢顶,很快便消失在月色和火光下。

    耳闻逐渐靠近的喧哗声,面具男子狠狠心道,“这死牢建在地下,后面便是北墙,据我所知,除此处并无其他出口,单看火势,里面应已成焚,且不通气,卢智他怕是凶多吉少。”

    闻此言,遗玉脑中嗡鸣一声,便再不挣扎,只是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火光,流着泪。

    “咱们必须走了,等下狱卒们赶来,我们便会被困在这里。”

    说罢,他便单手提着她的腰带,带着她几乎是足不点地的沿着来时的路朝外狂奔,说来也怪,他原以为走出不远便会碰见成群结队的狱卒们,免不了一场恶战,可是一直穿过了半座大牢,都只闻喧哗,不见人影。

    两人竟是安全地一路闯到西墙附近,才看到一群狱卒的身影,运气在这里用完,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水桶的狱卒们,很是容易地发现了这明显的闯入者,正是左右将他们来了个包夹。

    “快!抓住他们!”

    “别跑!”

    面具男子不顾两边丢了水桶冲过来的狱卒们,单手使劲甩出了绳索稳稳地勾住墙头,搂紧遗玉,一扯一蹬,几下便攀上墙头,下面的狱卒见两人就要逃脱,有专门放哨的立刻奔到附近的信号处将火把插上,远处的哨楼一见警示的火光,便向四面打了火号。

    两人一下墙头,便见一片火把朝着他们围来,面具男子因护着精神恍惚的遗玉,手脚不能放开,以一敌众,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却甩不掉身后穷追不舍的狱卒们。

    他背着遗玉狂奔过两条长街后,一声闷咳,面具后的嘴角溢出血丝,脚步缓下,又穿两巷,四处藏躲,不知不觉间,竟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找!就在这附近!”

    漆黑的巷尾处,面具男子将遗玉放在地上,听到周遭的跑步声和人语声,飞快地抬起左手摘下脸上的黑白面具,捂住嘴巴,剧烈地抖动着肩膀,将咳声连同喉间的血沫一起咽下。

    他快速地打量了四周的环境,回头借着朦胧的月色,低头看着跪坐在自己脚边的遗玉,缓缓蹲下身,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见她没有半点反应,无声一叹后,便低语道:

    “你听着,这里出去,向南跑百步有条小巷,我现在就出去把人引开,你听到动静差不多时,就马上跑出来,用你最快的速度跑进那条巷子里,去敲一家酒馆东数第三扇窗子,用力敲,有人应门,你便把这个拿给他,他会帮你躲藏的。”

    说着,他便将刚才摘下的黑白面具递过去,可遗玉却动也不动,只顾着低头盯着地面,这反应惹的他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气,心急之下,便伸手狠狠地扣住了她的肩头,这份疼痛感,总算让她抬起头来,背对着月光,看着眼前五官隐约的男人,对她低喝道:

    “若是被人抓到,死罪能逃活罪也难免,你难道不想知道卢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便告诉你!”

    将他的话听进耳中,遗玉打了个冷颤,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两只眼睛重新找回了焦距,死死地咬着下唇,点头,“嗯”了一声,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面具。

    他暗松了一口气,扶着墙站起来,从腰间抽出匕首,侧头听了外面的动静,抬脚便要跑出去,却被她从后面扯住了衣摆,回头俯看,便见她仰着脸,问道:

    “那你呢,你能跑掉吗?”

    他突然笑了笑,轻声道:“放心,若不是带着你,我早早就能脱身。”说着便又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奔出巷子。

    遗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愣了片刻,一拳狠狠地砸在身侧的墙上,疼痛让她变得清醒。她不能出事,她要好好的活着。

    “抓住他!往东边去了!”

    面具男子的引诱起了作用,刚才绕在附近的狱卒,不打会儿便撤的一干二净,遗玉手脚发麻地站直,深吸了一口气,便迅速地冲了出去,按着他所说的,默数着数,飞快地朝南边跑去。

    一,二,三.......三十一,三十——

    当跑到地三十三步的时候,她却猛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面具,街边的酒家门口挂着灯笼,映得路面投着倒影,映得她怀里的黑白面具上,那黏稠的鲜红。

    她摸摸衣襟,再快速地摸摸手臂,再摊开手来看,鲜红、尽是鲜红,却不是她的血。

    她手脚无措地站在酒家门外,看看前面的路,又看看回头的路,竟是一片迷茫涌上心头,继续朝前跑,去求救,还是回头,被抓?

    都是她才害的他如此,她哪能丢下他自己逃命,可回头又有什么用,她手无缚鸡之力,却陪他一起被抓!?

    “唔!”头脑抽痛的她,伸手紧紧地揪住前襟,才亲眼目睹卢智葬身火海,此刻又是面临两难,这绝境几近要将她逼疯!

    跑、继续朝前跑,他说了他能逃脱,脚步抬起,又朝前奔了几步,她一个激灵,竟是掉头就向着反方向拔足狂奔而去。

    快点、快点!就因为她的无能、她的犹豫不决,害死了她大哥,她不能再害他的朋友!

    “哒哒”、“哒哒”!

    长长的街头,就在她掉头跑后,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马蹄声,只是眨眼间,这夜幕中的黑骑们便贴近了她的背影,人马交错间,当中的人影侧身俯下,长臂一捞,下一瞬,那奔跑中的少女便被提上了马背。

    遗玉骇然地回过头,便见月色下一张覆了黑巾的面孔,近在咫尺,却是一双青碧的冷冽的眼眸。

第四零二章 你的承诺

    “你、你......”遗玉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看见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身下马儿缓慢下来,李泰因她身上的血腥味寒起一双眼睛,沉声道:“伤在哪?”

    这一问,又让遗玉找回了神,顾不上许多,甚至连惧马之症也暂时忘却,就侧座在他身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抓着面具的那只手比着方向,慌乱道:

    “快、快去救人,就在那边!是刑部的狱卒们在抓人!”

    闻言,李泰在马背上,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遥遥看向远处依稀的火光,竟是当即勒马停下,低头又问了一遍:

    “伤在哪。”

    “我没受伤,是他、是他受伤了,他去引那些人离开,可是他受了重伤!我求求你,救救他,就在那边,求求你救他啊!”遗玉的哭音发颤,沾着血的手就指着面具男子引人离开的那个方向。

    这么几句不明不白的解释,却让李泰听懂了意思,再想他方才寻着人声赶来这条街上,远远见着她掉头跑的背影,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而去。又听她此刻的哀求声,看着她手上染了血的黑白面具,古井不波的心绪,竟是在此刻轻抖,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要丢失什么一样,让他有生以来少有的生了一种类似恐慌的莫名情绪。

    “主子?”李泰的片刻沉默,换得两旁人手的询问。

    “去救人。”

    这两个字听在遗玉耳中,无异于天籁,她连声冲李泰道着谢,却被他单手箍着腰贴在胸前,双腿一夹马腹,几匹马儿便冲着那片火光而去。

    遗玉并未抗拒,在李泰答应救人后,强提了一天一夜的精神总算告罄。骑在马上,她到底是惧怕的,被烟薰的黑乎乎的脸上有泪痕也有血迹,再加上底色的苍白,狼狈至极,可就连她自己都没发现,此时的她就靠在他怀里,先前几近被逼疯的心,正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

    就在脱下了面具的男子,被几十名狱卒堵在了街头四面包围起来,体力不支时,却从后方突然杀出几匹快马,不由分说几剑挥出便破了他们的围势,被打了个措不及防的狱卒们慌张应对,但还是在不大会儿的功夫后,便失了他们要抓的目标。

    将人救下后,这些黑衣剑客便不再恋战,驾马朝着西南退去,而在另一头街角暗处窥见了他们顺利把人救下,李泰便调转马头载着遗玉朝反方向离开。

    “殿下?”

    “我的人会妥善安置他,你随我回去。”

    说着他便又加快了速度,遗玉没再多问,垂着眼睑安静地靠着他。一刻钟后,马儿在魏王府隐蔽的后门处停下,李泰翻身下马后,双手一举便将她抱了下来放在地上。

    早就等候在此的阿生,借着手里的灯笼看见遗玉这骇人的模样,吓了一跳,又见李泰的脸色不好,他便半句没吭,只顾着走在一旁带路。

    李泰大步走在前头,遗玉抱着怀里的面具哆嗦着发冷的身子小跑着跟在他后头,三人绕过亭台楼榭,直接进到了梳流阁。

    同阴冷的街头不同,阁内的炭炉烧的正旺,遗玉一进门便暖和地打了个颤,看着脚下价格不菲的绒毯被她践上了显眼的脏污,有些无措地后退了两步重新站到门边。

    “殿、殿下。”一身单薄的夜行衣穿了一晚,又骑马被风吹,她身上早已冻得发麻,说话都不利索。

    李泰将披风随手丢在地毯上,找了张红木雕花椅转身坐下,抬头看着门口一身血腥狼狈的她,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去洗干净。”

    遗玉听出他话里的冷淡,本就悲痛的心更加瑟缩,迷茫地扭头看了一眼阿生,便见他冲自己扯了扯嘴角,道:

    “卢小姐,屋里已经备好了热水,请您先去沐浴。”

    “嗯。”她又望了一眼李泰,便跟着阿生穿过厅堂去到后堂的东室,阿生简单地交待了她几句,便将退出去将屋门关上。

    浅紫色的内室布置很是典雅,遗玉低着头脱下靴子,露出身上唯一白净的小脚,踩在驼绒地毯上,走进冒着白烟的屏风后面,一直拿在手上的黑白面具被她放在案几上,她抖着手去解开身上染血的黑衣。

    片刻后,她便赤着纤细的身子站在浴盆边上,拿起布巾沾着桶里的温水从身上淋过,待把脸上和身上渗透的血迹擦洗干净后,才跨进了浴盆中。

    冰冷的身体被热水包围后,渐渐回温,她就像往常沐浴一般,梳洗头发,擦拭身体,足有小半个时辰,才从浴盆里面出来,拿布巾把身上的水珠擦拭干净。

    屏风上搭着崭新的中衣,她伸手够下,窸窸窣窣地套上,就在系到腰间的带子时,方才还稳稳的手,却又重新抖了起来。

    一下、两下...系不上的带子就仿佛她此刻的心,被压下的一幕又重归脑海,她是眼睁睁地看着卢智的身影消失在汹汹火洞中,变成一个小黑点......

    “嘀嗒”、“嘀嗒”,她低着头,眼泪从顺势滚落在地面上,她发抖的手却固执地抓着腰间的带子,哽着嗓子没有发出半点哭声。

    ***

    厅中,换上了舒适的绵袍,李泰坐在椅子上,听着逆光站着的子焰汇报着牢中所见,手中的酒杯一下下地往唇边送。

    “你说,卢智被带进了大火中?”

    “是,属下亲眼所见,那刑部的地牢属下也曾去过,的确只有一条通道,单看外露的火势,那两人进去,必死无疑。”

    阿生在一旁听着,脸上惊愕,有些不经思考地出声问道:

    “你为何不出手!”

    子焰瞥了他一眼,道:“那女人是个疯子,而对方的六人不知是何来路,个个身手都与你相近,我需以卢小姐的安全为重,为何要冒险救他。”

    “你——”阿生皱眉,想起事先在后门见着遗玉狼狈的沐浴昂,道:“那你是怎么保护人的?”

    子焰冷哼,“她受伤了么?红庄的人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以防打草惊蛇,我只在关键时候才会出手,且你有何资格来质问我,若非是你欺上瞒下,没将最近京里的动静报给主子,不然事情不会至此。”

    阿生哑然,他知道自己却有不对,可也没想过会闹到这个地步,他一直都以为卢智不会平白摊上杀害长孙涣的名声,可到了最后,他却比行刑还要早上半天身死。

    李泰听着两人争执,略皱了下眉头,道:“下去。”

    “是。”阿生和子焰相视一眼,一个闪身便不见,一个则后退到屋外将门关上守着。

    此时距遗玉已经进去足有半个时辰,李泰又饮了一杯酒,便放下杯子,朝着厅后走去。

    在东室门外停下脚步,五感敏锐地发现里面连半点水声都没,抿了下唇,便伸手将门推开,抬脚走进去后,朝着屏风处一看,脸便沉了下去。

    她侧着身,低头系着腰侧的带子,纤细的身子微微发抖着,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滑落的水珠浸在肩背上,湿了一片。

    “你在做什么。”

    遗玉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红红的眼眶仍在滚着泪,口不由心,哽咽着轻声答道:

    “系...不上......”

    猫一样的声音刚发出来,他便径直走了过去,从她发抖的手中勾出白色的丝绸带子,三两下系成了结,又伸手够下屏风上的素色长衫和干净的布巾,从背后将长衫裹在她身上,又把布巾盖在她头顶,道:

    “收拾好就出来。”

    说罢便转过身,只是刚走两步,便停了下来,因身后传来了细细地哭诉:

    “殿下...我、我大哥死了...我大哥他死了...”

    遗玉不知此刻自己想的是什么,也许是今晚发生的事让她不能承受,下意识地想要找个人诉说,哪怕只有一点,只要有人能帮她分担一点,她就不至于崩溃。

    “他死了...”

    李泰听着她的声音,心中微刺,顿足后,便又回过身去,双手迟疑地伸出去,在触到她瘦小的肩头后,却毫不犹豫地勾手把她纳进了怀里,隔着衣料感觉到她发烫的身躯的颤抖,心口上是她贴近的哭声,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她瞬间探出双臂,绕到腰后紧紧地扣住,心神一动,便听胸口传来了近乎嘶喊的哭声:

    “我亲眼看着他被带到大火中,我看着他被火焰吞了下去!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是我大哥,他没有杀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偿命!他才十八岁啊,从小就吃了那么多苦,只不过是为了让我们日子的好些,可是我们现在有钱了,吃的饱穿的暖,也不怕被人欺负了,可是他却死了、死了!”

    仿若是将要溺水而亡的人抓到了一块木头,遗玉十指死死地抓在李泰的后背上,哭诉着:

    “都是我的错,我没用,他被人欺辱时我不在,他被人冤枉我却一点力都使不上,我有什么用,我连我最亲的人都保护不了,我到底有什么用!”

    亲情,这对李泰来说是一种太过遥远的感情,也许他曾经拥有过,也许他从不曾拥有过,但在此时,他在为她的悲痛欲绝而怜惜之余,那种莫名的心颤再次袭来。

    在一顿歇斯底里之后,遗玉突然语调一低,喃喃道:

    “娘被人带走了,二哥不见了,大哥也死了......我们是不是不该来长安...若是我们还在那座小村子,所有的人都会好好的,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地过日子,就算再吃不饱、穿不暖,可他们都还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他们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前世孤苦伶仃二十年,阴差阳错来到这个朝代,她最初的所有,便是这个家。卢氏是她的温暖的港湾,她被韩厉掳走后,卢俊又不见踪影,她便靠着卢智支撑下来,可是眼下没了卢智,她却是再次变成孤身一人,亲人的离去,对她来说无异于刀剜心口,一块块地剜下去,到现在,心已将空的她真不知自己一个人,以后要怎样活下去。

    “我该怎么办?”

    遗玉渐渐止住了哭声,缓缓仰起头,无措地看着李泰,白色的布巾下,一双水眸却是没了往昔的闪耀,只有怯弱和伤痛。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这五个字,一声声地敲在李泰的耳鼓上,心神动荡,他寡情的五官也被动容,那青碧愈发透明起来,看着她惨白的脸庞,薄唇蠕动了几下,低声道:

    “待在我身边吧,你若是想要报仇,我会帮你,若是有人欺压你,我会护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亦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你只需要承诺,你会待在我身边。”

    遗玉被这一番低语唤回了神,湿润的眼睛眨了眨,在这时刻,听见他这种充满了“诱惑”的提议,她才恍然发现,先前下过的种种决定,瞬间便被剧烈地动摇起来。

    被他那双眼睛静静地盯着,她张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半个“不”字,空荡荡的心脏,似乎在蹦跳着冲她呼喊,让她应声,这样,她便不再是一个人。

    李泰看出她的挣扎和闪躲,异色的眸光微微闪烁,他有预感,一旦他错过了这个机会,谁也不能保证别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这么想着,他便右手便从她背后抬起摘掉她头顶的白巾,轻轻抚上她半边脸颊,轻声道:

    “若是你答应,我会说到做到,若是不愿意,那便拒绝,你要想好,因为同样的话,我这此生只会问你这一次。”

    遗玉抓在他背后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她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而是一闭眼,便是卢俊最后离家之前露出的笑容,便是如今只有在睡梦中才会听见卢氏的歌谣,便是卢智消失在火海的背影。

    就在她脑海一片混乱的时候,却突然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那是年迈的卢老夫人劝慰——

    你这孩子,便是考虑地太多,有的时候,这人那,只需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我....”

    “嗯?”

    她苦涩地摇摇头,轻声道:“我答应你。”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说出这句回答的时候,她不觉得有半点勉强。更奇怪的是,在他听到自己的回答,再将她的脑袋按在胸前后,这怀抱,竟然比起刚才要温暖许多,就连卢智的死带给她的冲击,都被冲淡了一些。

    而埋首他胸前汲取温暖的她,并未有看到,在他的唇角自然勾起的弧度。

    “你要记得你的承诺。”

第四零三章 如你所愿

    腊月初六,刑部大牢一场大火烧尽了深入地下的死牢,此事在早朝时候被秉上,惊彻朝堂,虽然被这场大火烧死的,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但牵连上了一群闯牢者,便让这场大火非比寻常起来。

    皇上一怒之下,问责新任的刑部尚书高志贤,差点就当朝削了他的官职,在几人的帮衬下,才罚了他一年俸,又责令他详查到底,才甩袖退朝。

    重臣散尽后,长孙无忌和高志贤这表兄弟二人走在后头,低声交谈。

    “从武德三年起至今,一共三十九名或监或判的重犯,除了多了一具无名的女尸外,全都在。”

    长孙无忌疑声:“这么说,那卢智也死了?”

    “没错,虽然尸体全都烧的面目全非,可是铁打的脚链都还在,能辨出谁是谁来。”

    “面目全非,志贤,你老实同我说,你是怎么管理刑部的,那火烧的是有多大,你们那么多狱卒,都没能及时把火扑灭,留他们个全尸在?”

    “唉,你是不知道,通往死牢只有一条路,但是不晓得那些闯牢是用了什么江湖上的迷药,只要往那条路上一走,人就会脑子犯浑失常,过了好久那条路才能通过。”

    “嘶——你确定,人是死了?”

    高志贤很是肯定地点头,道:“就是为了怕有人来捣乱,我特意嘱咐人给他加了一副特殊的脚链,且此事无人得知,不会出错,是他。”

    “哼!”长孙无忌冷哼一声,道:“这便是报应,杀了我儿,便受这焚身之苦,也算是老天有眼。”

    “你还是看开些吧,人死不能复生。”

    长孙无忌轻轻摇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只是我一想到我辛苦养了十几年准备继成衣钵的儿子惨死人手,我便......”

    “那你和卢家?”

    “卢家?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卢家,先帝在时,怀国公风光无两,可是到头来化成白骨,只消半年,还有谁能记得曾经荣耀一时的卢家,我不会将这件事算在他们头上,毕竟那是半道上认回来的子孙,可是...那卢智有个嫡亲的妹妹,却是不能留在长安了,娴儿对涣儿的死不能释怀,我怕她一时想不开,那他妹妹出气,会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这件事我会找人安排,你不必再问了。”

    “好吧,只是爹他要我劝你,我才多说这么几句,你也别嫌烦,树大招风,房家因为前阵子的认亲一案名声受损,眼下又出了这事,若你处置稍有不妥,恐被人诟病,传到皇上耳里——”

    长孙无忌伸手打断他的话,回头望了一眼已经远离的太极殿,道:“皇上不会疑我,不会。”

    这是绝对的自信,却不知从何而来。

    ***

    天气再次转凉,看这样子今年冬天是还有一场雪要来,李泰下了早朝回府,顺道带了太医署的李太医回来。

    一盏茶后,暖炉薰香的梳流阁,李太医从内室出来走到前厅,对着正在喝茶的李泰一拜,道:

    “回禀王爷,小姐是体虚乏力,心伤劳肺,加之、加之——”他支吾了一下,见李泰还在听他说下去,便有些尴尬道:

    “加之一些女儿家的问题处理不当,才会手足冰凉,四肢乏力。”

    “说清楚。”李泰微微蹙眉道。

    此时阿生站在一旁,很想当做自己不存在,但见太医听到李泰的询问,脸上露出了疑色,便硬着头皮插嘴道:

    “啊,李太医,这般不知该如何调理才是好,小姐她会因此伤到身子吗?”

    李泰瞥了他一眼,点头示意太医回答。

    “这个...”太医却曲解了阿生的问话,自有一番理解的他,小心答道:“应是无碍,我开两张方子,早晚交替服用三日,府上再多炖些滋阴的补品,小姐她身体底子好,又还年轻,多多调养,是不会有碍日后生育的。”

    “...本王知道了,阿生,带李太医去写方子,照他说的做。”

    “是。”阿生看了看他的脸色,才带着李太医离开。

    李泰又在前厅小座了片刻,便起身绕到厅后,走到西室门前,推门而入。

    浅紫的隔屏帷幔后,便是一张绘着黄翠花鸟的屏风床,遗玉就拥着一床绵被靠坐在床头,盯着对面半开的窗子,看着后院的几丛待春的花木,听见脚步声,回过头去,泛着红丝的眼睛已经干涸,声音涩涩的。

    “怎么样了?”

    李泰走到窗前,将那半扇窗子掩上,回过头,道:

    “除了一具女尸不明外,三十九名死囚,一人不少,卢智的尸体也在,按律,是由刑部掩埋,这两日我会想办法帮你把尸体领回。”

    “......多谢。”已经亲眼目睹,再听到哪般噩耗,都不会有更大的打击了。

    “不用,”李泰继续道:“你说带着卢智投火的那个女人,我已派人去查。”

    “昨晚与我同行的人,他怎样了?”

    “受了点伤,死不了。”李泰轻描淡写地答完,见她神色间的担忧,心念一转,问道:“你很担心他?”

    “他是我大哥的朋友,”她强扯出一抹苦笑,“当日若不是他在城门外及时将我救下,我就会和我娘一样被掳走,前有相救之恩,我却又因私心把他害成这样的,他并不知道我让他带着我夜闯大牢,其实是为了去劫牢,到头来却功亏一篑,我欠他良多,可到头来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

    李泰目光闪烁,缓步走到床前,伸手撩起她肩上的一缕长发,引得她回望,才低声道:

    “那我呢。”

    “你?”遗玉愣了一下,才恍然记起前不久才发生的事情,才记起她游荡在崩溃边缘时,是抓住了什么才没有疯掉。

    “我对你,已不是欠了。”

    “怎么说?”

    她没有避开他那双眼睛,并未答话,而是迟疑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心中喟叹,只是这么简单的触碰便让她空荡荡的心里生出一股踏实感来。

    依赖是日积月累起来的,它一直都存在,只需要一个引子将它牵出。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不想再做优柔寡断的人,付出太多代价,赔上太多东西,已经够了,不管他们日后变成什么样子,算她卑鄙也好,她需要一个人弥补她心里的空白,支撑着她,活下去,不管那是情爱还是怜悯,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李泰低头看了一眼衣袖上的小手,没有再追问,却面无表情地伸出另外一只手来将它拿下,五指收拢,轻松地将她冰凉的小手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在这非常的时期,在这一刻,两人之间,分不清倒是谁先伸手抓住了谁。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遗玉最先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转了下手腕便被他松开,缩回手,低头道:

    “我要回国公府一趟。”卢智以这种方法死掉,卢荣远他们肯定是会急着找她。

    “我会让人带信给他们,你待在王府。”

    “这、这不妥,”遗玉想了想便拒绝。

    “有何不妥,”李泰背过手,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不愠不火道:“怀国公一个月丧期将过,我会入宫求旨,你将是我未过门的妃子,国公府已分家,卢智亡,你不待在我这里,又要去哪。”

    他并非刻意提醒她“无家可归”的现状,但是这是事实。

    “不。”遗玉皱起眉头,有些为难道:“可是能推后一些?眼下实在不宜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李泰微眯了眼睛,食指轻轻叩着扶手,若是他没听差,她是想要隐瞒他们的关系。

    许是因为近了一层,遗玉很快便能从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察觉到不悦,怕他多心,便有些苦涩地解释道:

    “说到底,我大哥还是因为长孙涣之死得罪了长孙家,他现在又是这般死法,若是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同我有什么干系,难免会被迁怒,无故结怨。”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自私的选择,他是有心皇位的皇子,又被长孙家的嫡女爱慕,若是同长孙家联姻,必会得一大助,可是有她在,这桩美事许会成了水中捞月,她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她对李泰来说,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若是可能,她希望尽量减少他的麻烦。

    李泰脸色不变,问道:“那依你之见?”

    “不妨等上一些时日,等他们冷静下来再作打算,这样你也不会难做,好吗?”遗玉恳求道。

    闻言,李泰站起身来,在遗玉的诧异中,径直朝门外走去,几步之后,突然顿足,回头淡淡地开口道: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是魏王,是李泰,是这长安城里唯一一个连皇上的脸色也不会看的男人。

    一愣之后,便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遗玉目光怔忡,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地发现,刚才她竟然在同这样一个男人讲那样的道理。

    “是,不过我还是觉得,为了我们两个都好,那求旨一事,还是缓缓吧。”

    李泰淡密的眉心拢了下,道了一声“如你所愿”,便转身离开了卧房。

第四零四章 处境

    在床上躺了一个上午,中午在魏王府用罢饭,李泰不知去了哪里,遗玉和阿生打了招呼,说要去国公府,事先得了知会的阿生并没阻拦,而是叫上了一名眼生的车夫送人。

    国公府那边,卢荣远、卢荣和兄弟俩早朝时候都得知了刑部大牢失火一事,到了中午都没见遗玉回来,刚派人到龙泉镇取找人,她便上了门。

    两家夫妻都在,四个人围着她先是劝慰了一番,提及死去的卢智,四位长辈都是当场落泪,卢荣远一口一个有负卢老爷子的嘱托,窦氏拿帕子捂着嘴,哭声最大。

    卢智因是犯的死刑,尸首交由刑部掩埋,一家人便商量拿了卢智生前衣物,在寺庙找位高僧做回超度,此后再论立衣冠冢之事。

    讲到最后,才由卢荣和提出,要让遗玉搬回来住,赵氏和窦氏都开口留人,一个说家里有卢书晴在,她们姐妹两个也好作伴,一个则说自己无儿无女,自此便会将她当做亲生的养待。

    这提议却都被遗玉婉拒了,本来他们都还不依,说她一个小姑娘家的自己怎么过活,可却被她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正中红心。

    “伯父,伯母,玉儿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怜我现在孤身一人,可是你们想想,长孙家眼下是当死去的大哥作杀人凶手,保不齐是还没解了怨气,前阵子闹的,这京里人多知道我们母子是‘外来的’,并非正宗,因此多不会为难咱们卢家,可若我跟你们任谁一家过,都会被牵连。”

    窦氏和赵氏本是因为那笔卢智带走的家产,才坚持接回遗玉同住,听她这么一说,得失之间一经衡量,当场便歇了火,也不说什么姐妹作伴、无儿无女了。

    而卢荣远则要思虑的远些,他眼下顶着怀国公的爵位,不得不替卢家的未来谋出路,眼下卢智已死,抛开杳无音讯的卢俊不谈,竟是又成了后继无人之状,再被长孙家打击一番,说不定他们这一脉就要断送。

    因此,到了最后便只剩下卢荣和一人还在劝说遗玉,“小玉,你说的这些二伯都明白,可是你也替你自己想想,你一个姑娘家的,眼看着就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没有个娘家撑着,你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在这朝代,身为女子,嫁人婚娶前后,靠的最多不是声、名、才、学,而是娘家,看长孙娴便知,就算她前阵子在五院艺比时闹了一场,名声大跌,又被人质疑礼教,可是因为人家是长孙家的大小姐,想要上门求亲的人仍旧能从朱雀门排到明德门去。

    来前遗玉已经想到会被问及,便又拿同李泰说过的话,向卢荣和道:“我的意思是,眼下不急,长孙家正是怒气当头,等日后他们气消了,我再回来住,也不迟,大伯二伯不必担忧,龙泉镇的住处,大哥已经安排妥当,下人管家都齐全,你们知道,我亦是个懂事的。”

    好说歹说,四人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总算是不再要求她回府住,这事说完,已经傍晚,遗玉借说天色已晚,拒绝了留饭,道是要回龙泉镇拿卢智的衣物,便离开了。

    此时国公府外头,少不了有长孙家的眼线,遗玉便没让他们送,独自出了前厅朝大门走去。在门前的一条甬道上,却被一个意外的人从旁叫住。

    卢书晴打量着一身素色,发髻上只别了一根木簪固定的遗玉,走到她近身,才将头撇向一旁,道:

    “你们两兄妹要害死我了,你大哥杀人的事,整个国子监已是人尽皆知,你不来学里,我就代你受过,几乎每天都有长孙家的狗腿来找我麻烦,我还只能忍气吞声。”

    遗玉轻提一口气,抬头看着她的侧脸,轻声却认真道:“对不住,连累你,了也谢谢你的提醒。可是请你记住,我大哥他没杀人,他没有,所以你不需要忍气吞声。”

    说完她便冲她一点头,转身朝着门外走去,卢智没有杀人,所以她对受到牵连的卢家感到歉意,却从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对不起长孙家的。

    来了一趟卢家,却让她的心情更沉重了一些,赵氏和窦氏想要让她同住的意思,她很清楚,若是她骨头再硬点,大可以把那笔本不属于她的家产还回去,可是她不是意气用事的小姑娘,虽然尚没从失去最亲之人的打击中走出来,可是她的理智又回来,她需要那些钱,不管是为了现在,还是以后。

    走到对面街角,撩起帘子准备上车,却被车里多出的人吓了一跳。

    “殿下?”

    惊讶了一下,她便赶紧上了车,将帘子放下掩好,在宽敞的车厢内冲他躬了下身才落座。

    “怎么说的。”

    “他们都同意我单独过,我打算回龙泉镇住着,”她老实交待,又犹豫地问道:“我大哥的尸身...”

    没办法大操大办,她打算就在龙泉镇的新宅附近,弄一块风水好的地界买下来,然后精修一番,把他安葬了。

    “无须多虑,已经办妥。”李泰见她虽梳洗的干净,但脸上却没半点血色,便道:“若是无事,便回府去。”

    “我今晚要回龙泉镇去一趟,整理下我大哥的衣物,”遗玉见他眉头微皱,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便脱口问道,“您要不要同去?”

    说完便想打嘴,他和她可不一样,天不亮就要出门上朝去,跟着她是乱跑什么。

    却不想李泰竟然点头,道了一声“好”,便叫车夫直接出城驱车前往龙泉镇去。

    马车绕道,自然又经过了国公府门前,冬日多风,吹得鼓鼓的,一阵刮来,便将车窗帘子掀起,只这么片刻的功夫,却恰被站在门内的卢书晴窥见坐在里侧的人影。

    “那是...魏王?”

    ***

    夜幕降临,长安城内的灯火一片片地亮起,但总有它阴暗的一角,就在东都会一家多年经营的丝绸铺子里,掌柜的关上门后,便进到后院中,打开置物的地窖,跳了进去。下面漆黑不见五指,却有两三人正在低低交谈,若是胆子小的在这里头,指不定会被吓坏。

    “参见鹿使。”

    “情况如何?”

    “回禀鹿使,她似乎很小心,又有人在旁看护,我们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下手。”

    “哼,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这都抓不住,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主上留你们何用。”

    “鹿使赎罪!”

    “罢了,将她的动向与本使详说,我会亲自出手,在腊月十五之前将人带回。”

    ***

    龙泉镇卢府

    在离开长安半个时辰后,遗玉带着李泰回了卢家,卢府的下人们多已经睡下,守门的见着她回来,慌忙就要进去喊人出来迎人,却被遗玉拦下,毕竟一旁跟着李泰,太过声张不妥。

    于是两人朝正房走去,身边竟没得半个下人跟随。李泰看着四周的环境和修建,遗玉走在他一旁,轻声道:

    “这是九月的时候才建的新宅,大哥请了京里的工匠来造的,后头还有一口汤泉,您不妨去泡泡,时辰不早了,这小镇上的人都睡得早,您若是不介意,我下厨烧几个菜,就不叫厨子起了。”

    人多口杂,李泰又是这么显眼的一个。

    “汤泉?”李泰知道这稀罕东西,当然也没少用过,听说这“小宅”里头有,不免好奇。

    “嗯。”

    一盏茶后,遗玉将他领到了主院后头的汤泉竹屋,看着热气蒸腾的温泉水面,见李泰解了披风搭在挂屏上,这才尴尬地想起,他是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跟着来了,连个换洗的衣物都没,泡什么汤还。

    “是我思虑不周。”

    “无妨。”李泰却没放弃沐浴的打算,低头便要宽衣。

    遗玉想着将卢俊的衣物借他,却是不妥,好在她念头一转,记起前不久没出事前,她远在他乡的卢俊准备了一套新衣物,便道:

    “对了,前些日子,我缝制了身衣裳,本是给我二哥穿的,可惜他出门的早,没用得上,您若是不介意,可先将就一下?”

    李泰目光微晃,扭头答了一个好,也不避讳她在一旁,便将翠玉扣的腰带解下。等遗玉回过神来,他已是将锦缎长袍脱下,露出里面洁白的中衣,害她面色一红,赶紧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出了这竹屋,冷风一吹,她便又想起了卢智,想到如今这可叹的处境,压下心头的苦涩,便去准备晚饭了。

    各院都有小厨房,因她昨晚还在这里用饭,食材都是现成的,江南的产业现在是在她名下,前不久才送来的蔬菜很是新鲜,她虽无心烹饪,可也不想李泰吃的马虎,便提了精神,认认真真地烹了几样素食,又烧一盘肉丝的杂炒出来,在暖阁空置的西屋添炭烧了火炉,把饭菜在案头摆上,把酒温着,约莫时间大概差不多,才去屋里取了那套新衣。

    抱着衣裳站在竹屋前头,又犯了难,只恨不得拍一拍自己一心几用有些愚钝的脑子,怎地越来越不知事,正要转身去叫个男仆进去送东西,便听里面一声低音道:

    “进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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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唐遗玉介绍:
穿越到农家,附赠严厉老娘一位——亲自教学,捣蛋就要被扫帚打PP;书虫大哥一个——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为乐;调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断,专门负责“活跃”气氛。但是,请问,一家之主的爹,您闪去哪里了?
算了,没有爹,还有娘,两个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样过,长安任我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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