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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主之剑     王国血脉txt下载     王国血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19章 空口无凭

    “掌控?”

    基尔伯特目光数变,但经验丰富的他维持住了语气的温和平稳:

    “恕我驽钝,无法明白您的意思。”

    泰尔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不,基尔伯特,”泰尔斯笑了笑:

    “你是这宫廷里最聪明的人,聪明得知道该何时驽钝。”

    走廊里灯火幽幽,映得基尔伯特面沉如水。

    “你知道得很清楚,从被你带进闵迪思厅开始,我所拥有和成就的一切:无论是藉王子名义使北地大公耐心听我说话,还是以利害关系让龙霄城投鼠忌器,抑或是靠地位身份使一小撮人甘愿被我使唤,包括我千辛万苦阻止冲突、消弭战祸、援助朋友……”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凝固:

    “所有这些,究根结底都源自于他。”

    基尔伯特一怔,欲言又止。

    泰尔斯继续道:

    “更源自于他所代表的:王国、体制、传统……一切的一切。”

    “这就是为什么,面对努恩、查曼和诡影之盾,我皆夷然不惧,却唯独忌惮他,害怕他。”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因为若没有他,没有他给我的这些……”

    “我就只能打回原形,变回下城区的废屋里,那个孤独弱小的乞儿。”

    泰尔斯握紧拳头。

    他想起龙血一夜里,在英灵宫的房间内,艾希达对他一针见血的质问。

    “我就……”王子艰难地道:

    “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我知道,凯瑟尔陛下历来强势,”基尔伯特竭力找到插话的地方,安慰道:“他对您的要求过于严厉,这让您疏远他乃至害怕他……”

    “严厉?”泰尔斯重复着这个词,冷哼一声,摇了摇头。

    “努恩王逼迫我,查曼王利用我,诡影之盾伤害我——可他们都必须先举起刀,诉诸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段。”

    “可只有他,唯独他,他藉以掌控我的不是某一把刀,不是某个命令,不是某句威胁,甚至不是什么直接明晰的上下等级,利益关系,权力链条。”

    泰尔斯缓缓转身,面对走廊里灯光都照不到的阴影,言语苦涩:

    “而是一个参天罗网。”

    “名为‘星辰王国’或者“这该死的世界”。”

    基尔伯特一震,脱口而出:

    “殿下!”

    但泰尔斯猛地举起手,止住老师要说的话。

    “而他就在这个罗网的顶端,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甚至不需要现身,光是罗网本身的存在与重量,光是它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形制,就足够压得我低头屈颈,步履蹒跚。”

    泰尔斯神情恍惚:

    “直到我被罗网里的无数丝线,捆绑束缚成他,或者,它想要的样子。”

    “我明白!”

    基尔伯特再也无法忍耐,焦急抢话:

    “我明白,殿下!但是你们毕竟是父子,血缘相牵,你又是他的继承人,立场一致,只要你们把矛盾和误会解开——”

    “解开?”

    泰尔斯抬高音量,回过头来。

    他望着外交大臣,嘴角泛出冷笑。

    “基尔伯特,你是外交家,你能解开一个绳结,一个误会,你能解开两个人的仇怨,两个团体的矛盾,你甚至能解开两个大国的战争困局。”

    “但是你要怎么解开一个——罗网?”

    基尔伯特的眼神一凝。

    “那个药铺老板,他若和黑帮打好关系,也许可以少交点保护费,”泰尔斯向基尔伯特迈进一步,颇有些咄咄逼人:

    “但是基尔伯特,回答我:他得怎么摆脱那个罗网?那个他早已习惯便麻木不仁,那个片面强调人不可兼求自由与安全,必须放弃其一,从而合理化暴力、剥削与压迫的残酷罗网?”

    寒风从缝隙间透入,冰冷刺骨。

    基尔伯特没有反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泰尔斯,难以置信。

    “那个好姑娘,也许能找个像我这样所谓的好男人,从此幸福美满,”泰尔斯死死瞪着自己的老师,不惜代价也要问出答案:

    “可是卡索伯爵,回答我:她要怎么跳出这个罗网?那个她早就看透却无可奈何,那个女性被设计、规训成只能依赖、臣服另一种人,只能拿裙子换面包,否则就会受到惩罚寸步难行的不义罗网?”

    走廊里灯火疾闪,鬼影幢幢。

    看着眼前这副模样的王子,基尔伯特右手一抖,整个人不自觉地倚上手杖,呼吸急促。

    “至于那个伤残的狠角色,也许帮会的老朋友们能帮忙接济他的生活,”泰尔斯咬紧牙齿,语气不忿:

    “然而外交大臣,请你回答我:他又该怎么离开这个罗网?那个他久居其中而不闻其臭,那个不断重复着强弱决定所得、落后就要挨打,逻辑上倒果为因处处漏洞,却甚少受到质疑的扭曲罗网?”

    宫廷里的石壁静静地听着泰尔斯的质问,一如既往,沉默无言。

    基尔伯特的胸膛起伏不定,他怔怔回望泰尔斯。

    “回答我,尊敬的老师,回答我,”泰尔斯提高音量:

    “用尽你历史、政治、文法、哲学的一切知识和素养来回答我:这些罗网,你要怎么解开?”

    回声在空旷阴暗的走廊里传扬开来,就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无底无边的漆黑深涧。

    “殿下,”基尔伯特担忧又焦急:

    “我不明白,您在说的事情和我们——”

    但泰尔斯打断了他。

    “昨夜。”

    王子紧紧盯着外交大臣:

    “我,星湖公爵,泰尔斯王子,我明明站在闵迪思厅的最高处,却依旧感觉自己无依无助,摇摇欲坠,却连撤步退后扭头放弃也不被允许。因为属于我的那个罗网,早已把我捆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

    听见这句话,基尔伯特的表情黯淡下来。

    “在那个罗网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个活人在我面前为了可笑的缘由厮杀至死,束手无策地坐视我的部下牺牲送命,仅仅因为这符合‘我’的立场,符合王国的利益,符合最好的结局。”

    宴会上的那一幕闪过泰尔斯的眼前:

    “而我只要稍作反抗发力撕扯,就像昨夜那样,诉诸我的人性而非利益,在离经叛道的边缘试探,就会立刻招来这个罗网从上到下毫不留情的惩罚反制,或逼我低头俯首,做回乖乖王子,或将我彻底清除,变成历史传说。”

    传说与王座。

    传说,或王座。

    那就是他的全部选择。

    “基尔伯特,你能感受到吗?”

    泰尔斯心中苦涩:

    “你能感受到这些,我们的生活里无迹可寻却无处不在,偏偏绝望压抑到让人无法呼吸的罗网吗?”

    “它是如此不可抵挡又难以觉察,以至于连我所见过的最坚强最聪明最通透的人,都会不知不觉潜移默化,变成它最忠实乖巧的奴隶。”

    基尔伯特不言不语,陷入苦涩的沉思。

    “这,基尔伯特,才是一直以来让我恐惧的东西。”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用力搓揉着自己的额侧。

    “一如詹恩所言:我回到了星辰,得到的却不止是王国的荫蔽。”

    “更是王座的阴影。”

    两人陷入沉默。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后,基尔伯特这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眼角皱纹明显。

    “我明白,泰尔斯。”

    他小心翼翼,就像在安慰受伤的小兽:

    “我明白,星辰王子不是一个容易的头衔,星湖公爵和王位继承人同样如此,您不仅仅要负担您自己的人生,更要背负整个王国的未来,但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也知道,我们的王国很复杂,它不是完美的,而是缺憾的,甚至某些时候是恶劣的,我们只能竭尽所能,最大限度地去弥补和修正它。”

    “而这正需要您的智慧,但在那之前,您得手握大权,身居高位,才有资格和条件去谈解决……”

    泰尔斯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不。

    他不明白。

    就像其他人。

    基尔伯特带着希冀的话语还在继续:

    “但我发誓,以我的名誉和责任发誓,我会竭尽全力,今天的事情不会再发生,我会建言陛下,而他会给你更多时间,更多的自由和余地,更多的……”

    “我见过了,基尔伯特。”泰尔斯发声低沉,打断对方。

    “我看见御前会议上,你是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国王和首相,在财政与军事,在温和和激进,在人性和利益之间取得平衡。”

    基尔伯特一怔。

    泰尔斯讽刺一笑:

    “即使身为拥王党人,你也不赞同国王,至少不认可他做事的方法和手段——激进,霸道,不近人情,激起怨声载道,全无当年米迪尔王子的举重若轻。”

    基尔伯特面色微紧:

    “不,殿下,您这是强事臆测……”

    泰尔斯摇了摇头,却目光坚定:

    “可你无能为力。”

    “因为你,基尔伯特·卡索,《要塞和约》的缔造者,曾孤身北上,逼退十万虎狼之师的西陆狡狐,因为你跟我一样,也身在这个参天罗网里,受其掌控,而无力反抗。”

    外交大臣愣住了。

    “光是保证自己在御前会议的坐席,光是保护自己不在偏歧的天平上摔落,光是维持着自己不被它倾轧同化,你就已用尽了毕生智慧,全身气力。”

    泰尔斯盯着他,伸出双手,扣紧基尔伯特的双肩:

    “更无多一分余力,留给自己,留给曾经的理想和抱负。”

    基尔伯特眉心微颤。

    泰尔斯慢慢地攥紧手掌,咬牙道:

    “所以当六年前,你第一次发现了我,发现了星辰国王也可能有另一个人选时,才激动不已如获至宝,苦心孤诣甘为臣佐,前前后后,为我做了那么多的事。”

    “因为你指望着我终有一日……”

    “取他而代之。”

    那一刻,基尔伯特猛地抬头,眼中震惊无以复加!

    泰尔斯露出笑容:

    “不是么?”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整整三秒。

    下一刻,基尔伯特反应过来,一惊之下本能后退,摆脱了泰尔斯的手掌。

    泰尔斯凝望着他,平举双手,掌中却唯有虚空。

    基尔伯特惊诧地望着眼前的学生,像是再也不认识这个少年。

    “你该高兴,老师。”

    “因为我会的,”泰尔斯收起心中失落,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上面的伤疤越发明显:

    “就从现在开始。”

    基尔伯特倏然变色。

    “殿,殿下?”

    他意识到什么,赶紧上前,重新揽住泰尔斯的一侧肩膀:

    “您在说什么,您要做什么?”

    泰尔斯笑了。

    “基尔伯特,你知道为什么在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后,我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吗?”

    “你知道,关于我们所身处的这个罗网,最有趣的一点是什么吗?”

    面对着基尔伯特震惊的眼神,感受着肩膀上的沉重,泰尔斯看向身后,看向通向巴拉德室的黑暗走廊。

    “那就是:在这个国度里,被罗网束缚得更紧更深更重,更无力自拔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你。”

    少年笑容依旧,目光深寒:

    “而另有其人。”

    ————

    “我怎么相信你?”

    巴拉德室中,凯瑟尔王重新开始进食,他的声音淡淡响起,少了几分锋芒,却更多一丝冷酷:

    “我怎么知道你所言为真?”

    议事桌对面,泰尔斯面无表情,静静地听着对方步步递进的话: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要为我所用,而非暗中壮大自身,累积名望,聚集支持?”

    “我怎么知道,此举不是养虎为患,让你成为前所未的威胁?”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乱中得利,趁势而起,最终反戈一击……”

    下一秒,凯瑟尔王话语生寒,杀机骤现:

    “取我而代之?”

    在这一瞬,促狭的密室似乎更加窄小,再无余地以供腾挪。

    泰尔斯冷笑一声,只觉得无比荒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担心这个?”

    国王用叉子挑起一块肉,眯起眼睛:

    “你能欺骗法肯豪兹那样的诸侯,自然也能欺骗我。”

    “而你要如何取信我,保证你会履行职责,成为我最锋利的长剑,最忠实的棋子,最信任的王牌?”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在这一刻,他终于发现,自己与凯瑟尔王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就像他在秘科里,曾拿来威胁黑先知的话一样。

    他单独面对着铁腕王。

    面对面。

    王对王。

    璨星对璨星。

    为了这一刻,他牺牲了多少?

    又将失去多少?

    最终,少年深吸一口气,目光直逼国王:

    “首先,不管我居心如何,事实胜于雄辩,过程和现实骗不得人,你的权力和利益,将在我们的合作里切实可见地扩张增长。”

    “比如这次,我将说动西荒诸侯削兵缴税,以支持常备军扩编。”

    凯瑟尔王没有回答——但跟他交锋多次的泰尔斯渐渐摸清楚,这就是对方最好的回答。

    “其次,如果你担心我一条道走到黑,真真正正跟不臣者沆瀣一气,变节投敌……”

    泰尔斯语气平稳,娓娓道来:

    “我相信,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给出这个提案,才踏上这条路的。”

    “与你兵戎相见,流血相争,以至于王国尽毁,牺牲无数,那与我的初衷相悖,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凯瑟尔王哼了一声,不辨情绪。

    “其三,如你所说,我走这一步,是有代价的。”

    泰尔斯目光不移:

    “如果我还想回到复兴宫,走进视我为敌的拥王党大本营,还想安全、和平、优雅、不流血不杀人地戴上王冠继承王位,还想保证我的首级在我自己的肩膀上,那就得指望你在最后时刻的背书和承认——唯有跟国王一起谢幕,我才能不被台下的观众砸鸡蛋。”

    这一次,凯瑟尔王微微蹙眉,沉默良久。

    “但如果,你不是在明面上变节背叛,涂炭生灵,”铁腕王目光一转:

    “而是效法你最亲爱的北方朋友,暗中谋算,猝然一击?”

    他的北方朋友。

    想起伦巴的那把旧剑,以及努恩王滚落地面的人头,泰尔斯皱起眉头。

    “经验丰富如你,也怕刺客?”泰尔斯不无讽刺地道。

    凯瑟尔王的刀叉在空中一滞。

    “你知道,约德尔不在了,”国王重新开始进食,嗓音一如既往,似乎毫不在意:“现在要取我的首级……”

    “还来得及”

    约德尔不在了。

    泰尔斯心中一沉。

    “改日吧。”

    王子看着眼前早已冷掉的餐食,淡淡道:

    “这汤匙……不称手。”

    凯瑟尔王同样冷笑一声。

    “即使你此刻真是猪油蒙了心,真心诚意要这么做……”

    国王缓缓道:

    “可你又能怎么保证,日后一旦局势生变,时过境迁,而你依旧能恪守承诺,牢记约定,为我披荆斩棘,惩奸除恶?”

    披荆斩棘,惩奸除恶。

    泰尔斯在心中冷笑。

    “不知道。”

    少年毫不示弱,果断回击:

    “我无法担保尚未发生的事,也不想说什么不改初心的漂亮话。”

    凯瑟尔王皱起眉头。

    直到泰尔斯话锋一变:

    “但这取决于你。”

    国王目光一动:“什么?”

    “跟我一样,你走这一步,也是有代价的。”

    泰尔斯身体前倾,语带威胁:

    “如果你不想某一天被我厌弃背叛,不想某天被迫发动内战,讨伐逆子,不想我使尽浑身解数,发动王国群雄来对抗你。”

    “那你最好跟我一起登台,配合演出,共同谢幕。”

    凯瑟尔王静静地听着。

    “别做舞台戏霸,也别偷工减料,更别篡改剧本,乃至另怀居心陷害倾轧。”

    “只要你不抢先下车,我便会安安分分,为你披荆斩棘。正如我不中途反悔,你才会遵守规则,在终点予我王位。”

    国王眉心一动:“你想说的是……”

    “政治的精髓,是利益的捆绑。”

    泰尔斯冷冷道:

    “我想我们都承认,这场合作只是各取所需,注定不会一帆风顺,亲爱精诚。”

    下一秒,泰尔斯目光一寒,语气严厉:“但我们更了解对方的秉性:无论谁先反悔背叛,无论谁先动手翻脸……”

    “另一方,都能让他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打量着泰尔斯的表情,国王的嘴角慢慢勾起。

    “这架战车上,我们绑在了一块儿。”

    泰尔斯肯定道:

    “我们自己,就是彼此的担保。”

    这一次,巴拉德室安静了很久。

    就在泰尔斯以为不灭灯都要熄灭的时候,国王厚重的嗓音终于响起:

    “不够。”

    泰尔斯眉心一动。

    长桌对面,铁腕王推走餐盘和刀叉。

    “你想成为国王之敌?”

    第一次,一向以冷厉示人的凯瑟尔·璨星抬起头,对少年露出一个后者从来没有见过的,明亮、淡然,甚至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

    “空口无凭。”

第120章 破碎的酒杯

    “但陛下不是您的敌人!”

    宫廊中,基尔伯特大惊失色。

    “他是你的父亲!您不能与他为敌!你更不能……”

    泰尔斯微笑哼声:

    “不能吗?”

    基尔伯特收敛惊容,竭力冷静下来:

    “听着,殿下,我确实一直期待您,信任您,效忠您,但我的本意绝非如此!”

    “那还能是什么?”

    泰尔斯讽刺道:

    “让我做王子,是为了在闵迪思厅做个吉祥物吗?”

    基尔伯特皱紧眉头,越发焦急:

    “不,殿下,您应该是所有人都期待的未来,所有人!而你一直以来也是这么做的,一切本该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但泰尔斯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难道现在这一切,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吗?

    老师?

    “您是王位的继承人,我当然理解您觉得窒息压抑,对现状不满,可那至少也该等到,等到……”

    “等到我顺利加冕的那天?”泰尔斯淡淡道。

    基尔伯特犹豫一瞬,咬牙点头:

    “当然,到了那时,我会全力辅佐您的,无论那有多难,无论需要牺牲多少,我发誓!”

    “我,梭铎,裘可,康尼,居伊,还有王国的许多有识之士,我们都会帮你的,但在那之前——”

    “帮我?”

    泰尔斯冷冷打断他:

    “就像你过去那样‘帮我’?”

    基尔伯特顿了一下。

    只见泰尔斯举起右手,缓慢但不容置疑地推开基尔伯特的手掌:

    “六年前,我拜托你去搜寻我在下城区的‘朋友’们。”

    “我请你帮忙找到他们,拯救他们,帮助……我。”

    基尔伯特一怔,黯然道:

    “殿下,我,此事我有负所托,难辞其咎……”

    “我刚刚从王国秘科回来。”泰尔斯话语淡然:

    “你知道吗,我发现他们其实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因为讨厌我就拒绝帮我,事实上,秘科对于搜寻我的儿时玩伴可上心了。”

    基尔伯特面色微变。

    “殿下,秘科与您向来关系不睦,他们之所以如此热心……”

    但泰尔斯打断了他,自顾自道:

    “而他们还告诉我:这几年里,基尔伯特,你动用自己的人脉和面子找到总守备官,调动市政厅和警戒厅,集合警戒官和税务官队伍,对下城区和西环区发动了好几次的大规模清理扫荡——就为了帮我找人。”

    少年认真地看着老师的双眼:

    “我很感激,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一怔,不知如何回话。

    “直到秘科告诉了我更多。”

    泰尔斯面无表情:

    “几年来,市政厅和警戒厅就这样高调出击,直接下场,插手黑街兄弟会和血瓶帮不死不休的狗咬狗。”

    “他们赶走流浪汉,驱散乞丐,让无权无势的底层人倒尽大霉。他们清查摊贩,关停店铺,让老实本分的可怜人生计无着。他们搜捕小偷小摸,勒索地方团伙,却让真正该死的人渣逃之夭夭。他们抓出几个黑恶典型,充当政绩安抚人心,却对更多更重的压迫剥削视而不见。他们草率行动,轰轰烈烈,却恰好让躲在阴沟角落里的势力化整为零。”

    泰尔斯仔仔细细地盯着对方:

    “他们粗暴又冷酷,高傲又自矜,就像拿铁犁扫地,在乎的是动静而非整洁。”

    “而他们离开之后,本就混乱的下城区唯有更加糟烂。”

    基尔伯特闻言,犹豫再三:

    “殿下,我,我不知道,我很抱歉,如果我早知道总守备官他们……”

    可泰尔斯不容他说完:

    “最重要的是。”

    “他们的行动,几乎是不可挽回地破坏了一切线索,”王子抬高音量:

    “从废屋到红坊街,所有人、物、地、事面目全非,现在再想要循着线索找到当年的那些乞儿……”

    “几乎不可能。”

    泰尔斯仔细打量着基尔伯特的反应:

    “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刻意如此。”

    “只为阻止我——找到他们。”

    那一刻,外交大臣遽然变色!

    “是这样吗,”阴暗的宫廊里,少年轻声道:“基尔伯特?当你托请警戒厅的时候?”

    “秘科告诉我的,是真相吗?”

    外交大臣没有回答。

    空气里,唯有基尔伯特沉稳的呼吸声。

    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泰尔斯摇了摇头,继续开口。

    “六年前,当我请你找到他们,你告诉我不可以,因为‘这是为了保密’。”

    “我在国是会议上成为了王子,你还是告诉我不行,“为了他们的安全”。”

    “再到我去北地,你写信说正在着手但进度缓慢,‘不能让有心人注意到’。”

    “直到我归国,你在告诉我没找到的同时,又劝告我别找了,因为——‘你回不去了’。”

    泰尔斯平静地面对着自己的老师,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仍然是令人难堪的寂静。

    泰尔斯抬起头,轻笑一声。

    “秘科说,六年了,你还是没能找到他们。”

    “因为你根本就不想找到。”

    泰尔斯轻声道:

    “或者说,是秘科在说谎?”

    但基尔伯特只是深深低着头,不辨表情。

    这一回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算了,基尔伯特,无论秘科是不是说了谎,说了多少谎,”少年转过头,恍惚地道:“都不重要了,不再重要了。”

    就在此时,基尔伯特突然开口:

    “秘科什么都没告诉您,对吧?”

    “您只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就像您试探鸢尾花公爵。”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星辰的狡狐。

    “对。”

    泰尔斯目光落寞。

    “秘科忌惮我,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所知道的,都是我经由下城区和西环区的故地重游和所见所闻,推断得来的。”

    基尔伯特闭上了眼睛。

    走廊里,泰尔斯和基尔伯特都没有说话,两人只是默契地错开眼神,看向别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基尔伯特终于开口了。

    “对不起。”

    他的语气疲惫不已,内容亦然:

    “但您不能找到他们。”

    带着痛苦与释然,泰尔斯长叹出一口气。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你知道,我曾经试着说服自己,基尔伯特。”

    泰尔斯面向走廊里的黑暗,语气平常,甚至很温和友善,就像故友聊天。

    “真的,我试过了,我努力说服自己:基尔伯特·卡索虽然号称狡狐,但他毕竟身居高位,他不懂下城区的门道,他不知道,他不会故意毁掉线索,不会刻意阻止我寻人,所以才用了这世上最简单粗暴的方法。”

    “而他是我的老师,是这世上我最相信的人之一,我不应也不能怀疑他。”

    “我对自己说,只要你告诉我,你没那么做过,我就会相信的。”

    泰尔斯双眼无神:

    “我试过了,真的,我试过了。”

    基尔伯特闻言抬起头来,艰难开口:

    “殿下,我,我……”

    “为什么?”

    基尔伯特沉默了一阵,这才憔悴地道:

    “血色之年里,陛下仓促加冕,群敌环伺,王座不稳。复兴宫不得不行奇诡之道,重典戡乱。”

    “莫拉特·汉森又是先王多年密友,资历深厚,王国秘科方才备受信重,得以专事独断,法外横行。”

    “这样做甫初是很有效,简单粗暴,利落直接。但久而久之,它纵容了陛下的冒进之风,模糊了秘科的职权界限。”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他们现在有陛下支持,可一旦您继位加冕呢?”

    “可想而知,为求权势不减,秘科的干吏们一定会想方设法,不惜代价抓住能制约您的手段,而您的过去与出身就是最受诟病的弱点,您的旧日相识正是秘科求之不得的把柄。”

    “但您又是星辰王国的未来,是革新朝政的希望。我不能让黑先知或者任何不怀好意的人物,钳制您哪怕一分一毫。”

    基尔伯特看向泰尔斯,眼神灰暗:

    “所以你不能找到他们,不能。”

    “哪怕是抢在秘科之前找到也不行。您的……他们的线索,应该被永久埋葬,无人知晓。”

    外交大臣的话音落下。

    走廊里,就连不灭灯黯淡了许多。

    “所以,基尔伯特,你欺骗了我。”

    泰尔斯恍惚道:

    “从一开始。”

    那一瞬,基尔伯特面色煞白。

    但泰尔斯还是对他露出一个慰藉的微笑。

    “没关系的,基尔伯特,我明白的,”泰尔斯疲惫地道:

    “只是现在,你感受到了吗,这个罗网的重量和厚度。”

    “你对它下意识的服从,它对你无声息的掌控,包括它对我的影响和我对它的警惕,都要远远排在——我们的真诚之前。”

    基尔伯特面露苦涩,咽了一下喉咙。

    泰尔斯痴痴地望着走廊里的阴影:

    “就像学生面对老师,员工面对老板,妻子面对丈夫,臣子面对国王,如果从一开始就站在不平等的天平上,待在不干净的水域里,那主宰他们关系的,就绝不仅仅是彼此。”

    “当我们笼罩在既定的权力结构里的时候,基尔伯特,当你不得不竭尽全力,才不被偏歧的天平摔下去的时候,当你遍身束缚千钧压顶的时候,当你的选择只剩下‘要么适应要么毁灭’的时候。”

    “在你自己意识到之前,你就彻底失去了自由选择的权利。”

    “除非你拒绝它,跳出它,超越它。”

    “战胜它。”

    基尔伯特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殿下,我不明白!”

    基尔伯特的声音很低,近乎下意识的喃喃: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为了,为了——”

    “为了我好?”

    泰尔斯温和地接过话头。

    外交大臣没有回答。

    泰尔斯笑着呼出一口气。

    “基尔伯特,你有没有想过,虽然身系父子,但怀亚为什么总不愿提起你?”

    听见儿子的名字,基尔伯特微微一颤。

    “我没问过他具体的缘由。但我想我知道更深层的原因。”

    泰尔斯渐渐出神,思绪飘往北国:

    “也许你知道,基尔伯特,我在埃克斯特有一个朋友,或者说,我自以为的朋友。”

    “当她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整日整夜地为她发愁,担忧,考量。”

    说到这里,泰尔斯噗嗤一笑:

    “我真是个笨蛋,总以为她依靠我,需要我,总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她,帮助她,总以为我是在……”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为了她好。”

    “但是我错了。”

    “因为那不是她想要的。”

    想起那熟悉的面容,泰尔斯深深闭眼:

    “而我也从未把她当作平等相待的朋友,顶多只是一个‘需要我的人’。”

    基尔伯特怔怔地看着他,开始颤抖。

    “基尔伯特,从我们认识以来,你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我变成一个好国王,为此甚至不惜牺牲自己,豁出一切帮助我维护我,我很感激,但……”

    泰尔斯睁开眼睛,目光清明:

    “但我不是你所寻找的那类贤明君主,基尔伯特。”

    “就像我父亲也不是。”

    基尔伯特狠狠一晃。

    “你不能在心里给每一个人都订做一个模具,然后利用你的一切手段去影响引导他们——而你丝毫不觉异常,甚至还引以为豪,觉得那就是‘为了他们好’——只为把他们严丝合缝安进那个模具。”

    “因为我也好,怀亚也好,甚至还有我父亲,甚至你自己,基尔伯特,我们都不是为模具而生的人。”

    泰尔斯温和地道:

    “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也变不成他。”

    “不管你如何教导我在穿衣风格、在学识体系乃至行为风格上贴近他,我也永远不会变成下一个……”

    “米迪尔王子。”

    “无论他是多好的模具。”

    基尔伯特闻言浑身剧震,失声道:

    “殿下,我……”

    但泰尔斯只是友善地笑了笑,一如既往。

    “你是个好老师,基尔伯特,真的。你对待学生一丝不苟不计付出,倾囊相授有问必答,考量周到体贴入微——你真的很好,好到我甚至找不出丝毫瑕疵。”

    “可直到遇上老乌鸦,遇到那位摇头晃脑神神叨叨,上课时总靠‘你说呢’三个词来混薪水的希克瑟老师,我才明白过来。”

    泰尔斯向前一步,直视基尔伯特通红湿润的双目:

    “你最大的问题,基尔伯特,就是你太好了。”

    “好到学生可以全然依靠你需要你,好到你甚至没有给学生留下一丝一毫‘不好’的余地。”

    基尔伯特张口欲言,却嘴唇发颤,只能迎来两行热泪。

    “但事实证明,我的那位朋友,就算没有我‘为她好’,她也能活得很好。”

    “甚至更好。”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露出笑容:

    “我为她高兴。”

    下一秒,泰尔斯毫不犹豫张开双臂,揽住已经说不出话来的基尔伯特。

    “而我希望,你也能为我高兴,基尔伯特。”

    泰尔斯贴着对方的耳朵,颤声道:

    “我的朋友。”

    外交大臣在他怀里生生一颤。

    泰尔斯突然发现,衣装光鲜下的基尔伯特,是如此消瘦。

    但下一刻,少年就收敛情感,把眼眶里的湿润逼回去,咬牙道:

    “顺便一句,卡索伯爵。”

    “我不喜欢你的课程表。”

    泰尔斯松开呆呆看着他的基尔伯特,嘴角上扬:

    “它,太满了。”

    话音落下,泰尔斯抬手及胸,恭恭敬敬,礼节完备地向基尔伯特鞠了一个躬。

    正如六年前,基尔伯特向他行礼。

    下一秒,他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抑制住颤抖,直起腰背,拔起脚步,转身离去。

    不敢再看对方一眼。

    啪嗒。

    身后传来手杖落地的声音。

    泰尔斯心中一痛。

    但他还是维持着最完美的笑容,迈出步伐,踏进走廊里未知的黑暗。

    宫廷深邃,灯火幽幽。

    但心不在焉的泰尔斯才走了没多远,就在转角迎面撞上一个熟人。

    “哦,抱歉,殿下,”宫廷总管,曾经教训泰尔斯不要浪费王室财产的昆廷男爵揉搓着自己的额头:

    “我,我没看见您,不是有意的。”

    泰尔斯也痛苦地按着下巴。

    “没关系,只是意外。”

    但他很高兴,此时此刻有人可以说说话。

    哪怕是废话。

    “男爵大人。”

    泰尔斯挤出笑容:

    “我听艾德里安队长说,您身体不适?”

    “哦,没啥,我以前也经常装病躲活儿来着。”昆廷扯了扯自己精致的袖口,擦了擦一个封皮皲裂的笔记本,毫不在意:“不耽误事儿。”

    “抱歉让您受累了。”

    王子沉闷地道歉:“无论是宴会上的玻璃酒杯,还是今天……”

    但昆廷总管摆摆手打断了他。

    “您知道,其实酒杯不是问题。”

    “反正它们也不贵——额,对不起,我是说,它们很昂贵,但是仍然有很多工坊、商人都上赶着送钱倒贴,只为了王室和复兴宫能用上他们生产的酒杯。”

    昆廷叹了口气:

    “而且我早就想换那批玻璃杯了,脆弱易碎,总给小的们慢吞吞的借口,现在我只希望金属和厚木杯能给力点。”

    泰尔斯笑了笑,点头示意,准备离开。

    “只是……为什么?”

    泰尔斯闻言一顿。

    只见昆廷男爵深邃地看着他:

    “殿下,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北地人喝酒,就一定要摔酒杯呢?”

    摔酒杯。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知道,尽管在那儿待了六年,但我也很奇怪。”

    昆廷男爵有意无意地道:

    “发力、投掷、砸损、冲撞、破裂、粉碎,然而这能证明展现什么?奢靡?强横?豪爽?凶狠?权力欲?阳刚之气?”

    昆廷盯着他,语气突然软化:

    “您知道,就用从历史上传下来的,祖父辈、父辈都用过的,珍稀名贵意义非凡的杯子,大家满怀感激,安安心心地喝杯酒,皆大欢喜,这不好么?”

    泰尔斯又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

    “但是,如果我不在闵迪思厅里摔碎它。”

    泰尔斯抬起头,虚弱一笑:

    “复兴宫就不会换新酒杯了,对吧?”

    昆廷注视着他,沉思了一会儿。

    “新一批的酒杯,未必比旧的好。”

    “也许,”泰尔斯心情复杂:

    “但你不知道。”

    “如果我知道呢,”昆廷男爵极快地回答:

    “如果我已经见过了呢?”

    泰尔斯看向他。

    “也许您难以想象,殿下,”男爵叹了口气,摩挲了一下腋下那个皲裂的旧笔记本:

    “但我可是在这儿工作超过三十年了。”

    “当我还是个小屁孩时,就拿着纸笔跟在我父亲身后,记事记账,为每一位璨星解决衣食住行。”

    宫廷总管出神道:

    “每一位。”

    每一位……璨星。

    泰尔斯没有说话。

    男爵回过神来,看向泰尔斯,目光里藏着说不出的感慨:

    “所以,每一批酒杯,我都见过了。”

    “每一批。”

    泰尔斯沉默几秒,点了点头:

    “您真幸运。”

    昆廷自嘲地笑笑,不置可否。

    下一秒,王子对总管露出笑容:

    “但我记得,希克瑟——基尔伯特的老师曾经说过一句话。”

    “太阳底下,每一件都是新鲜事。”

    听了这话,昆廷男爵沉默了好一阵,这才叹出一口气。

    “您知道的吧,就算璨星王室富可敌国,”他望着泰尔斯,眼里不无忧虑:

    “打碎的那批酒杯,您还是要付账的。”

    付账。

    泰尔斯抿了抿嘴唇。

    “是。”

    “理当如此。”

    两人都沉默下来。

    “或者给您记个账,殿下?”

    昆廷打破沉默,拍了拍笔记本,语气里带着些许希冀:

    “您知道,也许等您长大了,加冕之后,债主们就会给您……免单的?”

    免单。

    泰尔斯抬头,继续望向远处灯火底下的黑暗。

    “谢谢您,男爵大人,但不必了。”

    泰尔斯幽幽开口,略略出神:

    “我还是要付账的。”

    “或早。”

    “或迟。”

第121章 劫后

    复兴宫,埃兰中庭。

    “这是古帝国剑。”

    庭中,先锋官玛里科掠过两排神情严肃的王室卫士,他一手持柄,一手托锋,仔仔细细地观察着眼前的陌生长剑:

    “两千年前,‘大帝’科莫拉·卡洛瑟铸造了它们,以封赏远古帝国的有功之臣。”

    “喂喂喂,你悠着点!”

    抱怨声从身后传来,玛里科皱眉回头。

    两排王室卫士之间,鼻青脸肿的科恩跪在地上手足被缚,他不甘心地抬起头:

    “那是我家祖传的剑!”

    他身侧,同样被五花大绑的多伊尔撞了科恩一下。

    “闭嘴。”

    d.d咬牙切齿,一边担忧地瞄向玛里科,一边恨铁不成钢:

    “我们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别招惹他?”

    科恩不服,正要反驳,可他用余光一瞥周围:怀亚、哥洛佛、罗尔夫等人全都被绑缚着,委顿在地狼狈不堪,由目光不善的卫士们紧紧看守。

    警戒官的气势顿时小了下去,不忿地朝多伊尔低声道:

    “该死的,d.d,你跟我说只是来壮个声势……”

    “不,我的原话是‘殿下喜欢开玩笑’,比如他经常威胁要送马略斯长官去白骨之牢,但最后还是乖乖回去做剑靶练习……”

    “你管这叫开玩笑?”

    “在宫门先动手的人不就是你吗?你那一记头槌……”

    “不是我!我只是站在前面装凶狠,结果不知道谁在屁股后面踹了我一脚……”

    玛里科的声音突然传来:

    “家传的剑?”

    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科恩和d.d瞬时收声,默契地齐齐低头。

    “是啊,”科恩小声道:

    “我家老头千叮万嘱……”

    多伊尔又撞了他一下。

    玛里科在他俩身侧停步,轻笑一声。

    “据说古剑本身拥有特殊的力量,有不可言喻的神奇。”

    玛里科从各个角度打量、抚摸着“承重者”,目光慢慢变得痴迷:

    “当然,为帝国开疆拓土征服世界的功臣们,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行家里手,大帝要赏赐他们,又岂能用凡兵俗铁?”

    科恩和多伊尔面面相觑。

    玛里科轻轻抚过剑柄上的神秘宝石:

    “传说,它们能自发从鲜血、泥土、空气、水分甚至是从与之交击的钢铁里汲取能量和物质,利其锋刃,固其剑身,因此尘难侵,水难锈,血难蚀,战难折。”

    “武器自身更如有生命和记忆,即便稍有弯曲变形,只要时间充裕,它就能自行恢复。”

    “百年不损其锋,千年不易其形。”

    科恩一愣,他望着自己无比熟悉的佩剑,失声笑道:

    “千年不——哈,哪儿有那么神,我每月都要拿它去铁匠铺维护保养的,倒是塔里的杰迪大师说了句‘这剑挺耐操’——”

    说到这里,科恩面色一变,狐疑地看向玛里科:

    “真,真的?”

    玛里科眼神飘远:

    “在大帝眼里,唯有不朽的神兵,方能匹配无量的功绩,永恒的忠诚。”

    科恩皱起眉头。

    那每月一次的保养……

    糟糕,难道我又被卡拉奇坑了?还有刃牙营地的那帮奸商铁匠……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它们于兵荒马乱中流散到世界各地,却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稀世神兵。”

    玛里科捋过承重者的剑脊,若有所思:

    “它们代代相传,不曾钝朽,以剑省人,彰忠志诚。”

    “向我等帝国后人,诉说曾经的帝国盛世。”

    科恩和多伊尔再次交换眼神。

    玛里科呼出一口气:

    “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拥过有一把这样的剑。直到红王暴政,我们家道中落,不得不变卖祖产,以重振家业。”

    科恩“哦”了一声,但他想到什么,面色大变:

    “那……那绝壁不是这把!”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多伊尔在他旁边,气急败坏地低声道:“玛里科最喜欢收集兵器了……”

    玛里科先锋官冷哼一声,任由承重者重重顿地:

    “太重了,不适合我。”

    科恩这才露出放心的笑容。

    “我听说过你,科恩·卡拉比扬,来自沃拉领的双塔长剑——智慧在左,长剑向右?”

    听见家族的族语,科恩不由皱眉。

    玛里科目光闪烁:

    “也许你不知道,但在五代以前,我们还未为避祸而改姓玛里科之前,你我的家谱曾有交集。”

    交集?

    科恩懵了一会儿,还没来得及回话,身边的d.d就眼前一亮,冒出头来:

    “哦?那敢情好啊,顺便一说,其实啊多伊尔和卡拉比扬也有交集,也就是说我们仨都是——”

    然而玛里科看也不看他,只是重新托起手中重剑:

    “作为贵族,胸无大志本非大错。”

    “但我以为你只跟街头毛贼过不去,”玛里科冷冷道:“而不是愚蠢到闯宫造反,御封骑士,科恩·卡拉比扬。”

    “造,造反?”

    科恩一惊,陪笑道:

    “误会,误会了,我是来那个,就是那个……你打过群架吗,就是两个人面对面放狠话,两百个人站在两边壮声势,哇哇乱叫但愣是不动手那种……”

    “二十人。”

    但玛里科丝毫不听他的话,语气冰冷。

    “你们闯宫时,当值的卫士有二十个,都是来自先锋翼和护卫翼的好汉,前途大好的小伙子。”

    “面对权贵的嚣张蛮横,他们不卑不亢,尽忠职守,哪怕被你们殴打伤害,也依然坚毅不屈,卫护宫廷。”

    科恩一愣,着急道:

    “那是误会,先动手的真不是我……”

    玛里科怒哼一声,不满更甚:

    “对你们来说,当然是小小的、无伤大雅的误会。”

    “然而对他们……”

    玛里科握着剑柄的手越发用力:

    “‘先王之死,祸出于此’——这是陛下的评语。”

    此言一出,周围的王室卫队成员眼神更厉。

    “它将被掌旗翼记入那二十位弟兄的卫队履历,伴随他们一生,在卫队的历史上流传下去。”

    玛里科越说越气愤:

    “他们不但遭此奇耻大辱,事后还要代人受过——王室是不会错的,所以今天的事,错的只能是他们,他们会背上僭越之罪,渎职之错,还要在‘得罪王子’的担忧中惶惶不可终日,处罚未定,前景不明。”

    “全都因为……你们。”

    玛里科看着笑容僵硬的科恩,咬牙切齿:

    “专横跋扈,气焰嚣张,仗势欺人,无法无天,你们把复兴宫搅得乌烟瘴气,让王室卫队蒙羞受辱。”

    话音落下,玛里科手臂一转,承重者在空中旋转一圈,利落回鞘。

    但鞘头却在转回来时,蹊跷地撞上科恩的小腹!

    砰!

    受此一击,科恩痛苦地倒在地上,口齿不清:“草里嬷……”

    “抱歉,收剑时的意外。”

    玛里科冷冷道,把了把承重者:

    “谁让它太重了呢。”

    俘虏们一阵骚动。

    “啊啊啊,”旁边的多伊尔急道:

    “那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呸呸呸,我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无尤……”

    但这话让玛里科怒哼一声。

    “当然,你们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所以你们非但什么都不用付出,甚至只要腆着脸陪笑,后脚就有外交大臣这样的大人物来给你们托关系打招呼,明里暗里,威胁我不得动用私刑……”

    玛里科望着在地上蜷缩忍痛的科恩,呼吸渐次加速:

    “偏偏整个王国上下,没人敢得罪你们那贵不可言的主子。”

    “因为无论他多放肆多离谱,无论他害了多少人闯了多大祸,陛下还是会宽容他,饶恕他。”

    “他依旧会大摇大摆,趾高气扬地走出来,指着我的鼻子要我把你们放走,让你们继续逍遥法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而我们事后还要统一口径,以维护他的名誉。”

    玛里科越说越糟心,最后嘲讽一笑:

    “而队长还会说,‘为王室负重是吾等之责’。”

    先锋官看着脚下的科恩,目光微寒:

    “我知道这个世界不公平。”

    “但它不该如此。”

    科恩咳嗽了几声,好容易缓过来。

    “那啥,我理解你,”警戒官龇牙咧嘴:

    “但你他妈要是再搞我一下,一下……”

    一边疯狂打眼色要他闭嘴的d.d痛苦地闭上眼睛。

    玛里科冷笑出声,这次他毫不掩饰,举起承重者对准科恩。

    科恩怡然不惧,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说得好听,但你最擅长的……”

    一个厚重的嗓音适时响起:

    “不就是先感动自己,再自以为是地拉偏架吗?”

    那个声音冷笑一声,故意拖长音调:

    “维森特·玛里科·**哥?”

    此言一出,所有人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古怪。

    大……什么?

    玛里科神情一变,他转身离开科恩,望向另一个俘虏。

    “就算没当面听过,你也该多少知道吧,”浑身伤口、形容狼狈的哥洛佛在另一侧抬起头来,冷笑道:“其他翼不知道,但是先锋翼的人,私底下都这么叫你。”

    “因为先锋翼里无论有啥矛盾口角,你总喜欢第一个站出来,充大哥主持公道,满口道理,装腔作势——怎么,觉得只要自己**够大,大家就会撅起屁股来任你戳,还觉着一来一回,戳得大家可舒服了?”

    此言一出,整个埃兰庭安静下来。

    不少王室卫士忍不住瞥向玛里科。

    但玛里科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哥洛佛,鼻翼翕张。

    俘虏里,怀亚叹了口气,用屁股撞了撞d.d:

    “我还以为你才是最能侃的那个——抱歉,忘了你屁股有伤。”

    多伊尔同样惊讶地望着僵尸,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然而你屁都不懂。”

    哥洛佛艰难地拱了拱被绑缚的手臂,对玛里科扬声道:

    “每次瞎逼逼出来骗自己的话,比你妈妈的小情头被你爸爸夹着腿艹上天的时候飙出来的屎都不如。”

    僵尸狠狠呸了一口:

    “**哥。”

    周围又是一静。

    “落日在上,”多伊尔低声道,难以置信:

    “他都哪儿学来这么多垃圾话?”

    过了好久好久,玛里科才深吸一口气,压制好自己的情绪,举步前行。

    “嘉伦·哥洛佛,又是你。”

    玛里科看着跪在地上、表情轻蔑的大个子,眯起眼睛:

    “为什么我毫不意外?”

    哥洛佛冷哼不答。

    玛里科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你本是先锋翼中的佼佼者,家世高贵,能力优秀,前途无量——我一度以为你跟那些进卫队镀金,混履历的纨绔不一样。”

    旁听的多伊尔一愣:玛里科说这话时,为啥看了我一眼?

    玛里科来到哥洛佛身边,目光一冷:

    “直到你管不住下半身,栽倒在嫖娼上。”

    嫖娼?

    此言一出,一众俘虏包括不少王室卫士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哥洛佛,科恩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意识到什么之后又赶紧加入其他人,挤出一脸惊讶。

    唯有多伊尔一惊:

    “你,你真不是同性恋?”

    哥洛佛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愤怒。

    “本来我不想多说,毕竟事情被压下来了,”玛里科挑挑眉毛:

    “但是,没错我知道,你之所以被革除,被赶出先锋翼,是因为在红坊街嫖娼时……”

    科恩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哥洛佛忍不住怒道:

    “关你他妈屁事!”

    埃兰庭里的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知道,不由纷纷皱眉。

    玛里科轻笑一声,表情渐冷。

    “多少次?”

    次席先锋官质问道:

    “一等先锋官嘉伦·哥洛佛,你有多少次在发放薪水当天,领了钱就溜去红坊街,直到天亮,才钱袋空空精疲力竭地回来?”

    “你有多少次在先锋翼点名整队的时候,当着我的面撒谎,说你精神不好是因为睡眠不佳?”

    “而你常去的那家妓馆叫什么?什么会所?”

    玛里科每说一句话,哥洛佛的表情就糟糕一分,直到后者终于忍不住:

    “老子就喜欢嫖娼!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玛里科冷冷道:

    “仅仅因为有同僚点了你喜欢的娼妓,你就怀恨在心密谋报复,最终酿成大错,自毁前程。”

    科恩脑子一转,觉得哪一点有些耳熟。

    哥洛佛想起什么,面目狰狞:

    “他们活该。”

    “我知道,梅内德斯是个人渣,”玛里科冷冷道:“我也知道你和他有旧怨,甚至猜到是他先设套挑衅你。”

    “但那又如何?你真就蠢到乖乖上钩?英雄气概多得没处放,被几个女人莺莺燕燕一激,就失去了理智?”

    哥洛佛眼眶颤抖,死死捏拳。

    “哥洛佛先锋官,你自甘堕落,谋害同僚,残伤手足,所有这些,就他妈因为——几个娼妓的枕边风?”

    所有人,包括俘虏和看守都惊讶不已,纷纷望向哥洛佛。

    面对无数目光,僵尸浑身颤抖。

    但他最终还是压抑下自己的情绪,冷笑出声。

    “你尝过女人的滋味儿吗?当然没有——**哥太大了嘛,没人塞得下,真可怜。”

    玛里科一怔。

    哥洛佛仰起头,笑容挑衅:

    “告诉你,为了那滋味,我能再多宰掉十个梅内德斯。”

    玛里科面现怒容:

    “他已经受到了惩罚——多亏你,梅内德斯下半辈子都得在床上过了。”

    哥洛佛扭头呸声:

    “算他走运。原计划里,他得在土里过。”

    他无所谓的态度刺激了玛里科,后者看了他很久很久,最终叹息摇头。

    “我试过帮你。”

    玛里科失望道:

    “事前,我在先锋翼里帮你掩护圆场,只希望施泰利长官不要那么快发现你迷上了嫖娼。”

    “我多次造访你哥哥,希望他能以兄弟之情说服你,让你迷途知返,浪子回头。”

    两人四目相对,哥洛佛皱紧眉头:

    “我没求你那么做。”

    玛里科摇头道:

    “现在看来,你却沉迷不醒,毫无悔意。”

    “出事后,我也根本不该去找艾德里安长官和施泰利长官,更不该拜访受害者们,请求他们留你一命戴罪立功,”先锋官失望摇头:“倒不如遵守卫队惯例,在禁闭井里时,就把你处理掉。”

    哥洛佛目光一凝。

    他越发愤怒,一字一顿:

    “我,没,求你,这么做!”

    玛里科面色不变,手中承重者一转,剑鞘正中哥洛佛的腹部!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哥洛佛痛苦倒地。

    “你,你令先锋翼成了复兴宫里最大的笑话,掌旗翼到现在还盯着我们不放,就因为你那次罕见的卫队恶性内讧。”

    玛里科绕着他踱步:

    “而你不但毫无悔意,还攀权附势,逃脱罪责,甚至有脸回来祸乱宫廷。”

    “让整个帝之禁卫,为你蒙羞。”

    哥洛佛强忍着疼痛,抬起头来。

    “哟,**哥?”狼狈不已的僵尸仍用力挤出笑容,嘲讽道:

    “你戳这一下软塌塌的,是忘吃壮阳药了吗?”

    玛里科目光一寒。

    “古帝国剑虽然利于保养,经久耐用。”

    次席先锋官冷冷道:

    “但若剑身受了不可逆的创伤,碎裂断折,不得不回炉重铸,蕴藏其中的力量就会被改变……”

    “再铸的新剑,即使锋利如初,也不再纯粹,无复旧观。”

    哥洛佛狠狠地盯着他,毫不示弱。

    玛里科的眼神扫向眼前的俘虏们:

    “就像星辰的贵族们,”

    “虽自远古传下,代代相延,承前启后,可千百年过去……”

    玛里科举起手中的承重者:

    “也终究不是帝国的样子了。”

    “是啊,”哥洛佛怒哼道:

    “谁知道你祖上的哪一代人,是婆娘出去偷人生下的种?”

    砰!

    哥洛佛第三度被打倒在地,旁边的多伊尔痛苦地扭头,呼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玛里科戳了僵尸哪根弦才让他这么炸毛,但他这样下去会害死自己的,”d.d对着俘虏们低声道:

    “想个办法!”

    就在此时。

    “但我听人说过!”

    怀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玛里科动作一顿:

    “那些脑子里只装着帝国的人……”

    怀亚抬起头来,轻笑道:

    “往往没见过帝国。”

    玛里科闻言放下剑鞘,转向怀亚。

    d.d悄悄对后者竖了个大拇指,蠕动着挪到奄奄一息的哥洛佛身边,把他拱起来。

    不愧是真正的怀亚!

    “王子侍从官,怀亚·卡索。”玛里科冷冷道。

    怀亚点了点头,淡定道:

    “按你所说,此人已不是你部所属。”

    “要打要杀,他的命都属于泰尔斯王子。”

    玛里科在他身前停下。

    “侍从官阁下,我敬重令尊:卡索伯爵品行高洁,才干过人,于王国有不世之功。”

    玛里科面无表情:

    “你理应追随他的步伐,尽职尽责地辅佐劝导王子殿下。”

    “而不是跟这帮罪人同流合污。”

    缓过气来的哥洛佛忍不住又要开口,被多伊尔死死摁住嘴巴。

    怀亚先是蹙眉,随即哂然一笑。

    “大可不必。”

    侍从官目光锐利:

    “不是每个儿子都配得上父亲的荣耀。”

    怀亚努努嘴:

    “就像这把剑,无论它多锋利,多传奇,多……纯粹。”

    “帝国还是灭亡了。”

    玛里科皱起眉头。

    “就像你家,最后还是把祖先的剑卖了。”

    怀亚摇摇头:

    “才换来你的今天。”

    “不是么?”

    “**哥?”

    玛里科的眼神越来越糟。

    哥洛佛莫名愤怒,唯有多伊尔再次暗暗给怀亚竖起大拇指:

    真正的怀亚……

    够义气!

    就在此时。

    “我错过什么了吗?”

    熟悉的少年嗓音传来,轻描淡写,却让中庭里的王室卫士们一阵骚动,纷纷退后:

    “我是说,除了‘**哥’之外?”

    听见这声音,玛里科重重地叹息。

    一片热闹中,泰尔斯出现在灯光之下,满脸疲倦。

    俘虏们顿时精神大振,如见救星:

    “殿下!”

    “小屁——殿下!”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哇——”

    “有救了!”

    “我就知道!”

    泰尔斯挤出笑容,这边挥手,那边点头,回应部下们的兴奋呼喊。

    熙熙攘攘中,玛里科回身怒喝:

    “闭嘴!”

    埃兰庭里的卫士们纷纷呵斥,将俘虏们的热情压制下去。

    “好了,戏演完了,玛里科先锋官,”泰尔斯朝玛里科摆摆手,困倦地道:

    “给他们松绑吧。”

    “夜路太黑,我需要人陪。”

    先锋官面色复杂地盯着他,先行了个礼。

    “恕难从命,泰尔斯殿下,”玛里科坚持道:

    “他们都是擅闯宫禁,或者唆使贵人擅闯宫禁的嫌犯,须严加审问。”

    泰尔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浑不在意。

    “听着,我刚刚才国王大战三百回合,累了,不想在这事儿上跟你多嘴。”

    “去问艾德里安,”王子指了指来时的路:

    “他会给你一样的答案。”

    “那我就在这儿等队长的命令。”玛里科不肯示弱:

    “您请便,但他们不能走。”

    泰尔斯左顾右盼,将一群愤慨又敬畏的王室卫士收入眼底。

    “让我们做个交易吧,玛里科先锋官,”少年叹息道:“如果你把我的人放了。”

    “我就给你点好处?”

    玛里科冷哼拒绝:

    “贿赂宫禁是王室大忌,殿下。”

    但是泰尔斯摇了摇手指,靠近他。

    “你知道,我们进来的时候,守宫门的那些个王室卫士,”王子笑眯眯地压低声音:

    “我怀疑他们啊,心存异志,意图加害王国继承人。”

    玛里科目光一变:

    “什么?”

    泰尔斯伸长脖子,露出上面的绷带:

    “看,那场冲突里,我的颈子都被划破了,哇,还流了这么多血,你说,这难道不是谋害王子?为了未来国王的安全,要不要把他揪出来给个交代?把他,或者他们,赶出卫队?”

    “那不是真相,是诽谤。”玛里科的表情变得很糟糕。

    把俘虏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泰尔斯笑了笑:“那不由你说了算。”

    “毕竟我父亲也说了,先王的死,全是你们的疏忽嘛。”

    “你说是吗?”

    玛里科深吸一口气:

    “你——”

    “放我的人走,”泰尔斯不等他开口,就一巴掌按住玛里科的肩膀:

    “我就关照一下掌旗翼,确保那些小伙子们不会背上‘伤害王子’的罪责,履历里也不会留下任何‘失职’的记录,我也不会打击报复他们,怎么样?”

    玛里科面色数变。

    泰尔斯啧声道:

    “所以,**哥,你是要跟我硬杠到底呢……”

    他朝着嗷嗷待哺的俘虏们转了转眼球:

    “还是……?”

    一分钟后。

    泰尔斯在许多人劫后余生(兴高采烈)的前后簇拥下,走在复兴宫的廊道里。

    他们的队伍东倒西歪,狼狈邋遢,偏偏动静颇大,喧闹连天(再加一匹因错过晚饭而不高兴的大黑马),一路上的卫兵仆役无不闻声辟易。

    “抱歉科恩,我当时没想到会闹这么大,”泰尔斯疲惫地道:

    “我只是想借用一下你家里的名头,却没想到,你会是第一个动手的。”

    “算了,反正厅长知道之后肯定又要停我职了,只希望他别扣我薪水,”鼻青脸肿的科恩惨兮兮地抱着家传宝剑,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对,我想起来了,我本来就在停职反省中……”

    “而且刚刚第一个动手的人也不是我,是被人在背后踹了……”

    多伊尔在背后“咳咳”了两声,低声道:

    “厅长认识殿下吗?”

    科恩一愣,随即用前所未有的反应过来,大义凛然:

    “啊,殿下!为您打头阵,这是我的光荣!”

    “以我们的交情,我愿为您赴汤蹈火!”

    第一个动手的不是科恩,那么……

    泰尔斯向身后一瞥:

    罗尔夫看向别处,冷哼一声。

    “啧啧啧,小嘉伦,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多伊尔欣慰地拍着哥洛佛的肩膀,浑然不顾后者的难受:

    “你也是同道中人!”

    “我们啥时候交流一下去红坊街的经验啊……”

    哥洛佛怒哼一声,甩开他向前走:

    “滚!”

    被拒绝的d.d有些不好意思,他对身后的杰纳德和威罗嘿嘿笑道:

    “我们……那个关系好,说话比较随便,随便。”

    怀亚跟上泰尔斯的步伐,担忧道:

    “殿下,您……得偿所愿了吗?”

    沉思着的泰尔斯回过神来,勉强一笑:

    “我还活着,对吧?”

    怀亚看着他的表情,欲言又止:

    “可是……”

    “对了,刚刚的玛里科先锋官,”泰尔斯挑挑眉毛打断了他,扯开话题:

    “他人还不差?”

    身后的哥洛佛不屑哼声。

    “尽管多多少少存着博望沽名、示忠邀宠的心思,但在最后,他妥协了,”泰尔斯挠了挠下巴:

    “他没有为了成全自己面对王子不畏权贵的声名,而把局面逼到尽头,让他的手下们断送前程。”

    “没有区别,”哥洛佛闷闷不乐:

    “他依然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而那十几个被我们痛揍了一顿的笨蛋,大概还是会感激**哥,觉得是他救了自己。”

    泰尔斯晃晃脑袋:

    “你总得给他个台阶下。”

    “而我们也得容忍:人是不完美的,胖墩儿。”

    听见这个称呼,哥洛佛面露窘迫,不由得降速落后。

    “咦,胖墩儿?”多伊尔从后面赶上来,目光一转,饶有兴味:

    “殿下为啥这么叫你?你也不胖啊,至少穿着衣服不胖,难道说……胖墩儿?”

    哥洛佛一顿,重新变得凶神恶煞:

    “再那么叫我一次——”

    “——你就很危险了。”生无可恋的科恩从两人身边掠过,无精打采地替僵尸说完下半句话。

    凶神恶煞的哥洛佛表情一窒。

    “他——”哥洛佛凶到一半无以为继,他憋着口气,不情愿地道:

    “说对了。”

    哥洛佛瞪了d.d一眼,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走了。

    只留多伊尔懵懂地站在原地。

    他们俩感情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明明我才是僵尸的搭档,我才是那个笨蛋的叔祖父的连襟的孙子,好吗?

    他只得转向最后的罗尔夫,无奈解释道:

    “我知道,他们很难搞,对吧?完全不顾及他人的感——”

    但罗尔夫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看也不看多伊尔一眼。

    “受——”

    只留d.d尴尬地搓了搓鼻子,对着空气自我解嘲:

    “没事,我很好,但还是谢谢你的关心,罗尔夫先生,还有,合作愉快。”

    回答他的,是黑马珍妮不屑的响鼻。

    队伍最前方,怀亚深吸一口气。

    “但我知道,殿下,就算玛里科不答应您的条件,”侍从官笑道:

    “您也不会平白无故,让那些卫士蒙冤的,对吗?”

    泰尔斯顿了一下。

    他略略出神,不知所想。

    下一秒,王子不置可否地轻嗤:

    “谁知道呢?”

    怀亚一怔。

    泰尔斯没有多说话,他跨开大步,向前而去。

    怀亚望着王子的背影,忍不住开口:

    “奇怪。”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哥洛佛随口问道。

    怀亚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看着泰尔斯的背影:

    “我就是觉得,殿下有些不对劲。”

    罗尔夫不屑哼声,比了个粗鲁的手势。

    哥洛佛道:“为什么?”

    怀亚犹豫了一秒,道:

    “那个问题,他放在以前,一定会轻松地笑笑,肯定地说‘当然’。”

    “而且从不犹豫。”

    罗尔夫微微一怔。

    哥洛佛若有所思。

    ————

    复兴宫,王室卫队值宿室。

    “宫廷里的警报已经停了一小时了,也很久没人来找你打小报告了。”

    王室卫队守望人,托蒙德·马略斯轻轻放下他的马黛茶,淡然道:

    “至少告诉我,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吧?”

    “比如,复兴宫失火了?”

    他的对面,副卫队长兼首席掌旗官,沃格尔·塔伦翻开下一份文件。

    “卫队日常演习,不用操心,”副卫队长头也不抬:

    “我们这儿的工作还没完——闵迪思厅的防卫和值守工作,你是否按照王室卫队规章,安排布置?”

    马略斯抬起头,墙上的复声法阵还在持续运转,熠熠生辉。

    “日常演习需要让三十个人全副武装堵在值守室门口,把我们俩团团围住,许进不许出?”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

    沃格尔笑了一声,轻描淡写:

    “我们要演习应对一切状况——回答问题。”

    一切状况。

    马略斯眯起眼睛:“即便是我?”

    沃格尔抬起目光,直射对方:

    “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

    马略斯闭上眼睛,长呼出一口气。

    “告诉我,”守望人无奈道:

    “他没去刺杀陛下吧?”

    沃格尔翻着文件的手指生生一顿。

    “其实没那么难猜,”马略斯伸出手,一边关上文件的封面,一边解答对方的惊讶:

    “除了王子逼宫造反,我也想不到其他,要把他的亲卫队长像关贼一样关在这儿,还让你拖着我唠嗑的理由了。”

    沃格尔面无表情。

    马略斯叹了口气:

    “嗯,那小子应该没那么蠢,但是谁知道呢,毕竟是北地人教出来的。”

    马略斯认真地看向沃格尔:“听着,如果局势不可收拾,你会需要我。”

    值守室里的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我可以放你走。”

    马略斯眼前一亮。

    “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一件事。”

    沃格尔望着墙上的复声法阵,下定了什么决心。

    “那孩子……”

    “是陛下的……”

    “亲生血脉吗?”

    马略斯倏然抬眼!

    亲生血脉。

    “殿下怎么了?”

    马略斯加快了语速,逼问道:

    “他还活着吗?”

    守望人的反应和态度都让沃格尔皱起眉头。

    “如果不是亲生,那么他是……”

    沃格尔顿了一下,凝望着对手,试探道:

    “米迪尔王储殿下的血脉吗?”

    米迪尔王储。

    马略斯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呼出一口气,大笑出声。

    他靠上椅背。

    “这么说,他安全了?”

    “他安不安全,跟这有很大关系,”沃格尔不屈不挠:

    “回答我。”

    马略斯轻笑一声,回望着他,目光戏谑。

    “米迪尔殿下殁于十八年前,也即终结历660年,”守望人直视沃格尔:

    “至于那孩子,今年十四岁。”

    十八年前。

    十四岁。

    沃格尔反应过来,有些莫名的尴尬。

    “好吧,那我们——”

    砰!

    值守室的大门被撞开了。

    马略斯和沃格尔齐齐扭头,一者解脱,一者不快。

    掌旗官维阿一脸哭丧地走进来:“长官——”

    “我说了不要打扰。”沃格尔不快地道。

    维阿掌旗官的表情更难看了,他机械地点点头,让出后面的身影。

    “就这儿?”

    泰尔斯王子跨进房间,让对坐的两人齐齐一惊,同时起立。

    “就这么个破地儿,”泰尔斯皱眉道:

    “你们也太能聊了吧?”

    他的身后,多伊尔、科恩、怀亚等人的脑袋从门框上长了出来,好奇地打量这间只有长官能来休息的值守室。

    “殿下。”

    沃格尔有些难以置信:

    “您……一切安好。”

    泰尔斯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殿下。”

    马略斯倒是目光淡然:

    “玩儿得开心?”

    泰尔斯冷哼一声,送给他一个白眼。

    “你,发什么愣,”王子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回家!”

    马略斯向沃格尔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没得办法。

    沃格尔反应过来,开口强硬:

    “殿下。”

    “掌旗翼的文书工作还未完成。”

    沃格尔来到泰尔斯面前,阴仄仄地挡住他的去路:

    “而这是王室卫队的重要传统,事关王室安危,请您理解。”

    泰尔斯翘起嘴角。

    “那是谁?”

    “卫队的大反派,你看马略斯都拿他没办法……”

    “殿下会怎么办?”

    “一个银币,我赌他会来硬的,比如威胁他家……”

    “那我押软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泰尔斯面孔一僵,他猛地回头!

    几颗长在门框上的脑袋齐刷刷消失。

    周围安静了。

    王子回头看向掌旗官:

    “要是我不理解呢?”

    沃格尔按捺住心中的恼怒,鞠了一躬,笑道:

    “殿下,允我介绍一下,这是复声法阵。”

    泰尔斯循着他的目光转向墙壁,发现了那个发着微光的奇怪法阵。

    魔法。

    又是魔法。

    莫名的烦躁袭上心头。

    “它正将我们此时此刻所说的一切,一字不落记录下来,”沃格尔不卑不亢,用辞得体:

    “传予后世,留待评说。”

    泰尔斯皱起眉头。

    “后世?”

    沃格尔点点头:

    “虽然用来记录的复声石是无比珍稀的消耗品,但星辰有史数百年来,许多先王的旨意遗嘱,都是这样留下的。”

    他眯起眼睛:

    “许多史官为星辰先王们著书立传,传扬万代,也是循此一源。”

    著书立传,传扬万代……

    泰尔斯闻言一滞,下意识整了整衣领。

    “哥洛佛,多伊尔,你们先陪殿下回去,”马略斯出声了,他淡定地道:

    “我随后就到。”

    “不会太久。”

    僵尸和d.d正要进房,却被沃格尔一扭头瞪了回去。

    马略斯和沃格尔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如有电光。

    泰尔斯整理着衣领的手指一顿。

    “复声法阵?这么说,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少年缓缓转过身来:

    “在我身后,几百几千年的国王女王们,他们都能听到?”

    沃格尔欣然点头:

    “是的,因此为求周全,殿下您不妨先行……”

    “好吧。”泰尔斯叹了口气,走向墙壁。

    沃格尔见状不由失笑:

    “没有合理的手段方法,您是无法拆卸……”

    但泰尔斯只是把双掌拢到嘴巴前面,对准了法阵,深吸一口气。

    “我的后代们,你们仔细听,听,听……”

    沃格尔泛出疑惑。

    马略斯则表情一变,他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泰尔斯呼唤狱河之罪,聚焦到声带和喉咙,声音越来越大。

    “听……听……听……”

    下一秒,他面目狰狞,怒吼出声:

    “听尼玛的个几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傻逼玩意儿——”

    值守室不大,这下声若洪雷震耳欲聋,室内的灯火连连乱颤,连杯子里的马黛茶都被震洒了。

    吼声落下,房间归寂,唯走廊外余音不绝,震撼宫廷。

    法阵的光芒疾闪了几下,变得黯淡不少,奄奄一息。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吼完这传扬万世的一嗓子,他只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王子整理了一下仪容,心满意足回过头,面向早已石化的两个男人和几颗门框上的石头脑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请问,文书工作结束了没?”

第122章 盟约

    几分钟后,泰尔斯领着马略斯外加一大帮子人(和一匹饿过了饭点因此碎碎叨叨的大黑马),热热闹闹,大摇大摆地踩在复兴宫的地毯上。

    怀亚努力再三,向d.d表示“王子的贴身事务应由我负责”,但每次都被多伊尔插科打诨“哎呀生死兄弟还分什么你我”糊弄过去;科恩急切地想要找到哥洛佛问清些情况,但后者在队伍中不断移动,保证自己和科恩随时处在罗尔夫的两侧,而警戒官要想找到他就必须经过(一看见科恩接近就目露凶光的)随风之鬼。

    共同经历了一场磨难之后,素无交集,临时搭伙的两方人马——龙霄城旧部与星湖卫队——不再那么泾渭分明,黑压压的复兴宫逼得他们不得不共同簇拥在王子身周,驱散紧张与恐惧,寻找安全和归属。

    “谢谢你,托蒙德。”

    泰尔斯突然开口,无视身后挣扎着想要赶上王子,却被d.d用过分的热情死死拖住的怀亚。

    离少年最近的马略斯皱眉道:

    “为了什么?”

    “多亏你事先做足准备,给我留下了足够的人手。”泰尔斯淡淡地道。

    “那只是应急保险。”

    马略斯摇摇头:

    “没想到你不但用上了……”

    作为这批人中衣着最完备,身体最健康,形象最整洁的人,马略斯看着队伍里的生面孔们,皱起眉头:

    “还添置了不少人手。”

    干了件大事。

    熙熙攘攘之中,泰尔斯情绪不高,马略斯似也心事重重,两人如有默契,在一问一答间留存了极长的空隙。

    “那是谁?”

    看着前面一大一小,但步伐却默契十足的两个背影,怀亚忍不住悄声问多伊尔。

    “哦,他啊,”d.d眼前一亮,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大大咧咧:

    “当然我们深受敬爱的亲卫队长,托蒙德·马略斯。”

    “噢,”怀亚反应过来:

    “就是殿下说要送去白骨之牢的那位?”

    多伊尔面色一变,竖指压唇:

    “嘘——”

    他鬼祟地望了一眼队长的背影:

    “他……很小气的。”

    他们走下一层台阶,黑马珍妮讨厌这样的地形和环境,又开始撒泼耍赖,杰纳德和威罗被它闹得手忙脚乱,引起队伍里一片骚动,最后还是哥洛佛一把攥住它的缰绳,用僵尸特有的死亡凝视和腰间长剑(主要是后者)逼得它乖乖就范。

    “谢谢你,明明自身难保,还托艾德里安队长来帮我。”泰尔斯叹了口气,对他的亲卫队长道。

    “什么?”马略斯皱眉道。

    “他进来帮我拖延时间啊——‘古今刀剑,难逃其鞘’,不是你托给他传达的暗号吗?”

    “不是,”马略斯果断否认:

    “这句话本就是队长教给我的。”

    “什么?”王子愕然:

    “所以,他不是你拜托来的?”

    马略斯摇摇头,面色如常:

    “当然不是,光是沃格尔就够难缠的了,我哪里管得上你。”

    泰尔斯一顿。

    “我就知道。”

    王子气愤地呼出一口气,按了按自己的额头:

    “息怒,息怒,万事靠自己,靠自己,全靠自己。”

    马略斯的目光转向泰尔斯的手。

    “那是什么?”

    泰尔斯一滞,他放下右手,看着戴在自己食指上的饰物——那是一个通体灰白的骨质指环,有着一前一后两段戒圈,戒面镌刻着奇异狰狞的兽首,几乎笼罩了小半个指节,单调却厚重。

    要是再戴两个,甚至能当拳刺使。

    “见证和解的礼物,”泰尔斯顿了一秒,这才放下右手,幽幽道:

    “来自父亲。”

    马略斯若有所思。

    一队仆役和卫士远远而来,发现对面是泰尔斯王子后,他们面色大变,纷纷以最快速度退避躲开,在进入行礼范围之前就四散而去。

    “真稀罕,我还从没有过这待遇。”

    马略斯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宫廷,心情复杂:

    “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

    泰尔斯心情一沉,在嘈杂热闹的队伍中神情恍惚。

    d.d大肆讲述着复兴宫里的各色鬼故事(“凌晨四点到四点半,你如果单独一个人在‘约翰长屋’里照那面等身镜,可能会看到‘黑目’约翰站在你身后,他会阴恻恻地问你是谁,为何在他的卧室……这时候千万别回头!更别说自己的名字!我偶然翻过卫队的记录,很久以前,有个叫伊曼努的卫队前辈不信邪,回头了,而这是关于他的最后一条卫队记录……”),把科恩和威罗唬得一愣一愣的;

    杰纳德欣慰地看着乖巧的珍妮,对越发不耐烦的哥洛佛感慨王子的牵马官后继有人;

    面对复杂的局势,怀亚努力比划着手势,想要跟罗尔夫说些什么以团结彼此(“我们是一伙儿的,对吧?”),可后者每次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神色。

    “我把自己卖了。”泰尔斯闷闷地道。

    马略斯转头看向他。

    “别担心,我谈了个好价钱。”

    守望人眯眼:

    “比如?”

    泰尔斯望了一眼身后:

    “比如你们,还有闵迪思厅的大家,平安无事,得脱大难?”

    “是啊,”马略斯面色不改:

    “拜你所赐的大难。”

    泰尔斯不理会他的讥讽:

    “因为在宴会上冲犯王室、绑架贵人,安克·拜拉尔将被送往白骨之牢,终身监禁。”

    马略斯眉毛一挑:

    “终身监禁?嗯,他一定感激涕零呢。”

    泰尔斯摇摇头:

    “免他一死,就是我父亲的最大让步了——至于背后两个家族的债务和政治纠纷,将由贵族事务院出面,联合财税厅与风纪厅,谈判解决。”

    “这些都不值钱,”卫队守望人摇摇头:

    “你究竟卖了什么,换了什么?”

    泰尔斯顿了一下。

    “你知道,今天的御前会议,本来是要为刃牙营地的内讧和拜拉尔家的案件,问责西荒诸侯。”

    马略斯表情微变。

    泰尔斯轻笑道:

    “直到我拿着法肯豪兹的家传宝剑,违禁闯宫,痛陈利害,劝止陛下。”

    马略斯神情一动,望了一眼在背后讲述“龙霄城战纪之勇者科恩大战火炙骑士”的警戒官:

    “但您拿的,明明是卡拉比扬家的剑。”

    “对,”泰尔斯情绪低沉:

    “但人们不知道。”

    守望人顿了一下,点点头:

    “人们不知道。”

    泰尔斯也点点头:

    “而我会写一封信,直送西荒的法肯豪兹公爵。”

    马略斯目光一动。

    泰尔斯叹了口气,语气蕴藏着无尽感慨:

    “写完以后,我们就能在王都乃至整个王国——横着走了。”

    马略斯若有所思,这一次,他的沉默了很久。

    泰尔斯轻嗤一声:

    “还有,麻烦跟史陀后勤官说一声,从明天开始,闵迪思厅的账单得自负盈亏。”

    马略斯面色一沉。

    操。

    “你就没想过,万一你失败了?”

    “想过。”

    泰尔斯叹息道:“所以我派了孔穆托。”

    “孔穆托?”

    泰尔斯点点头:

    “对于闯进宫廷闹事,他有些害怕,不太情愿。所以我派他去找姬妮女士。”

    “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

    就在此时,一阵微风袭来,宫廊里灯火疾闪!

    马略斯皱起眉头:

    “敌袭!”

    所有人脸色一变

    下一秒,劲风来袭,走廊尽处窜出一个黑影,以迅雷之势奔来,直扑泰尔斯!

    哥洛佛和科恩齐齐上前,掣剑出鞘。

    但黑影出乎意料,他踩上哥洛佛的剑身,再踏住科恩的肩膀,一闪而过,瞬间突破两人。

    黑影在众目睽睽下,接连掠过怀亚和罗尔夫,毫无障碍地闯到泰尔斯和马略斯身前!

    “哇飒飒嗬嗬嗬!呔!”

    清爽而尖利的嗓音传扬开来:

    “此路是我买,此道是我开!”

    泰尔斯眼前一花,只见黑影掣出武器,刀光连闪,一边逼退怀亚和罗尔夫,一边激得走廊上的不灭灯痛苦颤抖:

    “要把王子害,从我身——上——踩!”

    黑影停顿下来,露出一个被斗篷盖得严严实实的矮小身影。

    她拿着把弯刀一顿乱挥,咿咿呀呀地向周围目瞪口呆的人示威:

    “听见没,听见没,听见没?”

    包括泰尔斯在内,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人的表演。

    眼见没人挑战自己的权威,来人这才收起弯刀,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这就对了!”

    下一刻,泰尔斯抽搐着脸皮:

    “埃,埃达?”

    矮小的身影点了点头,一振斗篷,叉着腰摆出个帅气的身形,打了个响指:“答对了!”

    “小子,我一听说你身陷险境,就立刻赶来了!但既然我在这里了,你就安全了,不客气!”

    在所有人古怪的目光下,精灵护卫兴高采烈地伸出手,别扭地拍了拍泰尔斯的肩膀:

    “怎么样,我及时赶到,拯救你脱离生命危险,是不是很感动?”

    泰尔斯小脸一黑,干巴巴道谢:

    “啊,是呢,好感动,多亏了你,要是你晚来一步……”

    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埃达满足地点点头,擦了擦嘴角的油渍。

    习惯了这场景的怀亚和罗尔夫叹了口气,一哄而散,唯有黑马珍妮兴奋地打了个响鼻。

    “埃达教导官。”

    马略斯面色一紧:

    “王室卫队,欢迎您回家。”

    听见这几个词,埃达生生一颤,回过头来,声音畏缩:

    “诶,你是那个,那个……”

    “教官大人!”一声凄厉的呼号响了起来。

    只见多伊尔推开人群扑了过来(直到半途被僵尸截住),他满眼晶莹,嗓音都变形了:

    “您,您一去六年,六年,终于,终于回来了哇!呜呜,您当时明明跟我说,只去几个星期的……”

    其他人都皱眉看着他。

    埃达一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啊,对,对不起嘛……”

    “我也没想到辣么久诶,让你担心了……”

    “不,既然您回来了,那我就放心了,”d.d一把鼻涕一把泪,感人肺腑:

    “又能像以前那样,跟在您身边效劳了!”

    “谢谢,谢谢啊。”埃达愧疚地嘿嘿两声。

    “对了,那个,”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慈祥和蔼地看向忠心耿耿的d.d:

    “你谁啊?”

    另一侧,马略斯看着队伍里的鸡飞狗跳,深深叹出一口气。

    “您知道,殿下,其实价钱几何,都不重要。”

    他转向情绪低落的泰尔斯:

    “最重要的是,当你讨价还价时,所用的……”

    马略斯沉声道:

    “是你自己的天平吗?”

    听见这话,泰尔斯抬起头,捏紧了右手。

    ———

    “还空口无凭?”

    巴拉德室里,泰尔斯对眼前的国王轻笑一声:

    “怎么,卖身给你,还得签个劳动合同?‘如果我不按你说的做,不去卧底对家企业,盗取商业机密,你就扣掉我的年终绩效奖’?”

    王子瞪着凯瑟尔王:

    “老板?”

    泰尔斯冷笑道:

    “或者要不要我写个秘密声明,等我出卖背叛你的时候,你就拿出来昭告天下‘王子是狼,不要信他’?”

    铁腕王没有回应他这番胡言乱语。

    他只是抬起头,幽幽地注视着巴拉德室里多年未曾一变的摆设,沉默许久。

    终于,就在泰尔斯忍不住要打呵欠的时候,国王轻声开口:

    “立个誓吧。”

    泰尔斯闻言一怔。

    凯瑟尔王目中有神:

    “我们结盟缔约,以誓言,见证这一刻。”

    立誓?

    泰尔斯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

    “哇哦。”

    “这,我倒真没想到,立誓。”

    王子咀嚼着这个词:

    “这么老派?”

    凯瑟尔王没有说话,他只是冷冷注视着泰尔斯。

    泰尔斯叹了口气。

    “好吧,陛下。”

    下一秒,泰尔斯右手一按,整个人翻上议事桌!

    国王皱起眉头。

    只见泰尔斯盘腿坐着,翻开酒壶盖喝了一口,被呛得面容扭曲。

    “那么,如果你同意,如果你接受,如果你认可我们今日所约,如果你愿意与我并肩作战,齐心向前,直至王国晏清,星辰复兴,凯瑟尔陛下,”泰尔斯咬着字,嫌恶地放下酒壶:

    “就让我们同杯共饮,掌誓为盟。”

    他敲了敲酒壶,把它推向国王:

    “为了星辰王国。”

    凯瑟尔王紧皱眉头,他看了一眼酒壶,又看了一眼衣着狼狈却神态恣肆的泰尔斯,不满地冷哼一声。

    “怎么了?”

    泰尔斯失声而笑,拍了拍屁股底下的桌子:

    “嘿,别告诉我说这张桌子是什么人用过的老古董,如果我放肆地跳上去,你就要我好看?”

    凯瑟尔王摇了摇头,他面无表情,将酒壶轻轻推开。

    泰尔斯皱眉:

    “你……”

    “这是北方佬的发誓习俗,野蛮而落后。”

    国王缓缓道:

    “我们有更好的方式。”

    在泰尔斯奇怪的目光下,凯瑟尔王探出手掌,握住椅侧的星辰之杖。

    那一瞬,权杖顶上的宝石毫无预兆地发出耀眼的蓝光,将整个巴拉德室映得有若白昼,激得泰尔斯闭眼扭头!

    “我勒个去!”

    幸好,蓝光一闪即逝。

    凯瑟尔王放下权杖,平摊左手。

    泰尔斯痛苦地睁眼,慢慢恢复视力。

    他发现,国王的左手上,静静地躺着一只不小的指环。

    其色灰白。

    其面狰狞。

    “这是璨星王室世传的加冕之物,”凯瑟尔王转动手上的奇异指环,目有异色:

    “七百年来,它一直藏在星辰之杖里,每当王位轮替,方才短暂现世。”

    “加冕之物?”

    泰尔斯眯起眼睛打量它:

    “这指环,这形制,不太像是……”

    “兽人风格的骨戒,”铁腕王知晓他的疑惑,直来直往:

    “取珍稀厚重的远古恐兽骨骸,熔铸其中最坚硬的部分,艰难打造而成。”

    泰尔斯这下倒是结结实实一惊:

    “兽人?”

    国王没有回答,目光仍旧停留在骨戒上。

    泰尔斯端详着这只奇异的指环——戒面到戒圈镌刻着许多兽首,它们无一例外地作怒吼之势。

    他对比了一下自己在荒漠里的见闻,虽然这只骨戒已经很大了,可是比起兽人来……

    “也太小了吧。”泰尔斯疑惑道。

    “因为它不是为兽人,而是为人类打造的,”国王幽幽道:

    “其名:‘廓尔塔克萨’。”

    廓尔塔克萨。

    泰尔斯回想了一下兽人语课程,猜测道:

    “我不知道你的音调念得对不对,但兽人语里这个音节和结构,应该是名词或代词,还有这两个词缀,应该是正面而光荣的,而且是抽象概念,至于实际含义要看读音和书写,以及三大兽人分支的不同语言习惯……”

    “‘盟约’,”凯瑟尔王不给他炫耀课业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回答他:

    “此乃其义。”

    盟约。

    “廓尔——塔克——萨,”泰尔斯的目光被骨戒吸引,他轻声念着它的名字:

    “盟约?”

    国王点点头。

    “七百年前,山脉精灵与北方人类的联军遭遇惨败,一夕覆亡,终结之战局势糜烂。”

    终结之战。

    泰尔斯心情一沉。

    “危急关头,一个凡人孤身向北,踏上危险的路途:他逆向穿越古老的‘人类最后防线’,深入魁古尔冰川。”

    魁古尔冰川。

    国王的嗓音悠长而深重:

    “他想要打破人类自古以来的禁忌,求取远古之敌的援助,缔约结盟,共抗灾祸。”

    远古之敌。

    共抗灾祸。

    泰尔斯惑从心起:

    “一个……凡人?”

    国王缓缓颔首,语句里带着历史的沉重:

    “当他自冰川归来,八面战旗在他身后飘扬而起。”

    “冰川之后的兽人国度里,有八个部落,愿意放下先祖血训,抛开血海深仇。”

    “它们浩浩荡荡,举族南下。”

    泰尔斯听得不由屏息。

    “于是自蒙昧时代后,兽人第一次不流血地穿越魁古尔天险,跨过‘人类最后防线’的遗址废墟,越过后来修筑的三十八哨望地,进入北地行省,踏上昔日人类帝国的领土,迁徙千里,加入终结之战。”

    下一秒,凯瑟尔王眼神锋利:

    “就这样,耐卡茹·埃克斯以绝大的魄力和勇毅,冲破前所未有的阻碍,带来了一支人人意想不到,却也世所不容的强大援军。”

    “从而稳住北地的战局。”

    “助他最终——逆转寒风。”

    耐卡茹·埃克斯。

    泰尔斯听着这个名字,忍不住想起龙霄城下的山腹之间,那无边黑暗里的一抹银光: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铁腕王点了点头。

    “离经叛道,与面貌狰狞的异类为伍,后世的北地人当然不认为这是光彩的事,”凯瑟尔王淡淡道:

    “尤其终结之战后,人类与兽人的关系再度恶化,彼此成仇。”

    铁腕王放下手中的骨质指环,将他推到泰尔斯面前。

    “而这就是当年,耐卡茹与兽人缔结盟约的信物。”

    “廓尔塔克萨——‘盟约’。”

    国王停顿了好一阵。

    泰尔斯拿起骨戒,忍着心中的怀疑和震惊,慢慢消化这段奇特的历史。

    “上面的兽首刻印共有八个,代表着八位兽人圣酋的共识,”国王缓缓道:

    “据说,耐卡茹遵循兽人的礼仪,以一己之力,击败了所有反对者,从而获取兽人的尊敬与信任,换来谅解和承诺。”

    “一己之力……”泰尔斯转动骨戒,打量着戒圈周围意味不明的文字,想起自己在荒漠里遇到的“兽人决斗”,叹了口气:

    “好吧,传说嘛。”

    “但它怎么在这里?在……星辰国王的权杖上?”

    凯瑟尔王抬起头:

    “终结之战后,北地新贵与帝国遗民再起争端,耐卡茹与托蒙德一世刀兵相见。”

    “但两位国王最终凭远见卓识缔约停战,既往不咎。”

    泰尔斯想起龙霄城里的图书室,醒悟过来。

    “这枚指环,见证了两国初立的定约,见证了耐卡茹与托蒙德的誓言,”国王沉声道:

    “最后,埃克斯特的开国之君将它赠予复兴王,以示和解与信任。”

    所以,耐卡茹就是拿这玩意儿,换了托蒙德的“凯旋”?

    “哦,”泰尔斯面不改色:

    “是这样啊。”

    “那你为什么把它拿出来?”

    凯瑟尔王用幽幽地注视着他,并不答话。

    泰尔斯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

    “这个?那不还是北方佬的发誓方法吗?”

    他抛接着骨戒,啼笑皆非:

    “野蛮而落后?”

    下一秒,廓尔塔克萨被泰尔斯抛到半空中,却被国王一把攥住!

    凯瑟尔王严肃地注视着泰尔斯,气氛变得沉重。

    这让后者不由得紧张起来。

    只见国王以极慢的速度,将“盟约”戴上自己的食指,伸向泰尔斯:

    “此时此地,在廓尔塔克萨的见证之下,我们立誓缔约。”

    他神情肃穆,不似玩笑。

    泰尔斯眉心一跳:

    “还真来?”

    是戏精还是咋地?

    但铁腕王死死盯着少年,一字一顿:

    “你将助我推动王国,滚滚向前,剔除障碍,打破枷锁。”

    他目光一厉:

    “为此不惜一切。”

    “一切。”

    那一刻,泰尔斯竟有些耐受不住国王的锋利目光。

    “这么笼统?”

    他只得扭开头,用玩笑来缓解气氛:

    “也没个条款什么的?”

    铁腕王盯了他好一会儿,这才轻轻除下骨质指环。

    “立誓者是人,而非冰冷的语言文字。”

    “誓言所连接的,也是人。”

    国王轻声道:

    “对于所立何约,所守何诺,包括先前所说的一切,我们彼此心中,都有默契。”

    “无需赘言。”

    泰尔斯眉心一跳,他不自然地嘿嘿两声:

    “听着像过家家。”

    但国王不想过家家,他将廓尔塔克萨推到泰尔斯面前。

    “该你了。”

    眼见对方这么认真,泰尔斯只得打起精神,拿起那个朴素却狰狞的骨戒。

    “好吧。”

    泰尔斯不去想太多,他晃了晃手上的指环:

    “而你……”

    “戴上它。”凯瑟尔王打断了他,目光愈发冷厉。

    泰尔斯不由蹙眉。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转动骨戒,把它戴上右手的食指。

    跟狰狞粗糙的外观不同,它的触感光滑而温暖。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把它对准国王。

    好吧。

    “此时此地,在‘盟约’的见证之下,我们立誓缔约。”

    “我会助你推动王国……”

    泰尔斯望着国王,正色道:

    “而你会尊重我的意愿,听取我的意见,诚心以待,毫无保留。”

    “没有任何欺瞒。”

    “任何。”

    这一刻,王子与国王四目相对,感受着彼此目光里的认真。

    良久的沉默后,凯瑟尔王点了点头:

    “那么,以凯瑟尔·闵迪思·艾迪·璨星之名。”

    “吾允此诺。”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泰尔斯被他盯得不大自在,只想赶紧摆脱这里:

    “那么,以泰尔斯·瑟兰婕拉娜·凯瑟尔·璨星之名,吾……”

    泰尔斯咳嗽一声:

    “我同意!”

    “可以了吗?”

    该死。

    虽然戴着这指环不算难受,但王子的感觉并不好。

    就像……他被什么束缚住了一样。

    国王这才转移开视线,点点头,轻声道:

    “则此约已立。”

    泰尔斯冷笑一声,晃了晃手上的骨戒:

    “那,合同生效?”

    就在此时。

    咚!

    泰尔斯只觉得耳边炸开一声闷响,耳膜剧痛之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捂耳。

    【则此约已立……已立……立……】

    沉重而层叠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袭来,回音不绝,震撼整个宫廷!

    但捂耳没有用,这道沉重蹊跷的声音,正以一种无可言喻的方式,不可阻挡地灌进他的大脑,而他甚至分不清这是什么语言。

    【背此盟者……盟者……者……】

    如果真要说感觉,就像数千把刀刃,在撕扯一块钢铁!

    就连都他身下的桌子和地砖,都在不休震动。

    【众叛亲离……】

    “沃日!”

    泰尔斯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由得紧闭双眼,却感觉身周的一切都在高频震动!

    他忍不住大喊道:

    “搞什么!”

    狱河之罪疯狂上涌,但却没有丝毫效果。

    那道沉重而锋利的嗓音还在继续,变得越发短促有力,清晰可辨:

    【烈焰焚身——】

    字句起伏,震人心脾,泰尔斯只觉得胸腔麻木:

    【魂断狱河!】

    终于,最后一个音节消失,一切都停了下来。

    泰尔斯伏在桌面上,放下捂耳的双手,颤抖着睁开眼睛。

    他不知不觉,已经冷汗淋漓。

    巴拉德室依旧静谧。

    灯火照耀,一切如常。

    他的对面,凯瑟尔王坐在座椅上,同样神色痛苦地揉着自己的额侧:

    “放松,这符合记载……”

    泰尔斯挣起身来,三下五除二褪下那只骨戒。

    它滚了几圈,在桌上停了下来,兽首狰狞张口,似乎要吞没一切。

    “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

    泰尔斯深呼吸了几口,心有余悸。

    “神奇的力量,对么,”国王呼出一口气,渐渐恢复正常:

    “这就是诅咒。”

    泰尔斯死命搓着自己的耳朵,却发现它们不再痛了,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未曾发生的幻觉。

    “诅咒?”

    凯瑟尔王点点头,神色重新变得冷酷:

    “帝国时代,有人说它们来自地狱之下,来自狱河源头,是恶魔扰乱人间的证明。”

    “有人说,它们只是江湖术士编造出来,危言耸听的自证预言,不过是自欺欺人。”

    “还有人说,它们来自神秘又可怕的无名古神,蛰伏于明神创世时所遗漏的角落。”

    “但即便是曾经博学多识的法师们,也无法全然堪透其中秘辛,只能将之归为魔法中最隐秘禁忌的一环,敬而远之,束之高阁。”

    国王看了一眼廓尔塔克萨,幽幽望向泰尔斯,言语深邃:

    “这,就是兽人部落中的古老智者们所布下的诅咒,神秘难解,绵延不衰。”

    诅咒。

    泰尔斯喘息着,抹了一把汗:

    “这……它有用吗?它能做什么?”

    铁腕王低笑一声。

    “那些兽人,”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七百年前,那些愿意助战人类对抗灾祸的八支兽人部落,它们不是因为慷慨和同情才出兵的。”

    泰尔斯神情一顿。

    “耐卡茹许诺它们以‘无雪不冻之地’,在战争胜利后,供它们栖居繁衍。”

    凯瑟尔王缓缓道:

    “那就是今天大荒漠里,龙骸王座之下,兽人的八大部落。”

    泰尔斯皱起眉头:

    “大荒漠?”

    他想起荒漠里的经历和与兽人的短暂接触:

    “荒漠里的兽人八大部落,是这么来的?”

    泰尔斯随即反应过来:

    “等等,无雪不冻之地?”

    国王静静地盯着他。

    泰尔斯扑哧一笑:

    “所以耐卡茹玩了个文字游戏?他在战前承诺,却在战后分给兽人的土地,是压根就没人要的——不毛荒漠?”

    该怎么说呢,耐卡茹,你这个该死的……

    小机灵鬼?

    泰尔斯想起群山之腹中的银影人,哭笑不得。

    “文字游戏?”

    但铁腕王却冷哼一声,激得室内灯火一颤。

    他轻飘飘地瞥视泰尔斯:

    “你知道,龙骑之王是如何故去的吗?”

    泰尔斯听见这话,笑容顿时一收。

    他有不祥的预感。

    “病亡。”

    泰尔斯谨慎地道:

    “耐卡茹王戎马一生,是以伤病缠身,英年早逝。他身后的外甥,‘微笑者’努恩·沃尔顿继承了耐卡茹的地位和头衔,将亚伦德堡改名为龙霄城,以纪念他的舅舅,埃克斯特的开国之君。”

    说到这里,泰尔斯不禁想起“耐卡茹的誓约”,想起国王与大公们数百年的争斗:

    “但微笑者与耐卡茹手下的九位领主相互不服,导致埃克斯特陷入可怕的分裂动乱——直到‘黑目’约翰率军北伐,逼得他们不得不团结一致,十位大公订立‘耐卡茹誓约’,共抗星辰。”

    “对,”凯瑟尔王听着听着,轻哼道:

    “但那是官方说法。”

    官方说法?

    泰尔斯眯起眼睛,等待下文。

    “王国秘科里,有一封极早的绝密情报,由‘致命鸢尾’亲自封存。”

    国王幽幽道:

    “上面记载,在埃克斯特王国建立之后某个夜晚,亚伦德堡的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

    “但闻狂风刺耳,响彻万里长空。”

    “又见苍焰覆月,融尽千峰积雪。”

    狂风,长空,苍焰……

    听着这些非同自然的异象,有所经历的泰尔斯惊疑道:

    “什么?你是说……”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颔首:

    “正是。”

    “那头神话般的巨龙,被百姓传为龙骑王配偶的所谓‘天空王后’,在那一夜降临天空之崖。”

    狭窄幽暗的巴拉德室中,铁腕王沉声开口:

    “它降下无情火焰……”

    “把功成名就万人敬仰的人类英雄,龙骑之王,耐卡茹·埃克斯一世……”

    “活生生地……”

    “烧成灰烬。”

    话音落下,灯火黯淡。

    “什么?”

    泰尔斯失声惊叫。

    他的目光转向桌面,死死定在那只灰白狰狞的骨戒之上。

    搞什么?

    矗立在龙霄城最高处的那尊雕像。

    北地人最引以为傲的英雄。

    埃克斯特的开国君主。

    群山之下的银影。

    龙骑之王。

    耐卡茹·埃克斯。

    他的下场,他是被,被自己的,或者世人所传的‘妻子’,被天空王后给……

    给……

    泰尔斯大脑空白,难以理解这个真相背后的逻辑。

    “我说了,立誓者是人,而非冰冷的语言文字,偷奸耍滑和玩弄字眼只是末流小道。”

    国王缓声道,忌惮而严肃。

    偷奸耍滑,玩弄字眼……

    泰尔斯眼神一凝。

    等等。

    耐卡茹的承诺,兽人,无雪不冻之地,大荒漠。

    所以,刚刚那是……

    背此盟者。

    众叛亲离。

    回想起刚刚所听见的魔音,泰尔斯神色怔然。

    “对于所立何约,所守何诺,何为背约,何为弃诺,廓尔塔克萨自有判断。”

    他的对面,凯瑟尔王同样注视着那枚骨戒,目光闪动:

    “它会在必要时,以自己的方式……”

    “予以回应。”

    予以回应。

    群山之下,那个开怀大笑的银影人,最后一次在泰尔斯眼前闪过。

    取而代之的,是那道魔音:

    烈焰焚身。

    魂断狱河。

第123章 大不易

    根据后世《黯星史略》记载,终结历679年,铁腕王的次子兼继承人,时称“北极星”的泰尔斯·璨星经由复杂的政治斡旋,脱离了险恶的人质生涯,被北地诸侯们礼送出境,回归星辰王国,随即被册封为星湖堡公爵。

    (也有一说,北地人不愿放王子离去,后者杀出一条血路后狼狈脱逃,但他与随从失散,不得不孤身穿越大荒漠,并在兽人部落的帮助下回国,但此说的源头是卡利格里独立州及刃牙市周边流传的民间吟游诗和部落歌谣,更像是诗人们充满激情和幻想的文学性演绎,既无逻辑,也缺证据,殊不可信。)

    同年11月2日,泰尔斯公爵在记录中第一次出席御前会议,正式参与王国政治。

    而这场会议事关重大,主要解决两个棘手的问题:

    首先是一场触犯王室的恶**故:一个债务累累、走投无路的西荒乡绅闯进(一说是被有心人邀请进)了闵迪思厅,其时北极星正在宴客,前者当着所有达官贵人的面,拔剑胁迫宾客,指控王室残害西荒外臣。虽然西荒的不速之客最终被泰尔斯公爵亲手击杀(“殿下之勇,不逊王国之怒。”在场的戈德温伯爵在事后对儿子们如此感慨),但此事令王室颜面扫地,更让朝野震惊,谣言纷飞。

    其次是更糟糕的政治事件:数月前,以息战堡(今浮沙市四点区)的卢戈子爵为首,贪得无厌的西荒封臣为独占荒漠商路,不惜造谣诋毁,生生逼走了人称“传说之翼”,代表王室,守护刃牙营地(注:今刃牙市西郊的古堡群落遗址公园)的威廉姆斯元帅。仅仅一个月后,失去常备军援护,军纪废弛的西荒诸侯就遭遇了荒骨人与兽人(一说是伪装成自己人,混进营地的沙盗)的袭击,险些丢掉刃牙沙丘,卢戈子爵和他的两个儿子更是当场阵亡。幸而威廉姆斯元帅驻兵不远,及时领军回援,他虽不齿西荒诸贵的品行,却仍不计前嫌救助友军,守住战线驱逐外敌,方才力保边境不失。

    两件事,一件更比一件骇人听闻(且不提它们蹊跷地发生在同一时间),毫无疑问,西荒诸侯嚣张跋扈的态度给了璨星王室当头一棒,作为恭贺他们父子团聚的礼物。

    而整个王国都在等待复兴宫的反应。

    据说那场御前会议从上午开到深夜,持续了整整一天,御前大臣们在会议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军事顾问梭铎·雷德认为,这两件事都是西荒诸侯统治不力又藐视王室的证明,他建议铁腕王强硬表态,任命威廉姆斯元帅(其传记另见泰尔斯·丹尼尔·多伊尔博士所著《纪末名臣名将录》)为王室钦差,发兵荒墟(今浮沙市公爵区),向以法肯豪兹公爵为首的西荒封臣问罪追责,言下之意不惜一战立威,以儆效尤,与他持有相近意见的人包括商贸大臣与信仰顾问。

    另一边,首相鲍勃·库伦公爵更愿意相信这两件事只是意外,并对此举可能招致的恶劣后果忧心忡忡,财政总管裘可·曼则对出征的预算缺乏信心,农牧大臣亦不愿穷兵黩武影响了生产,三人都坚决反对军事顾问的激进意见。奇怪的是,这一次,一向支持国王打击地方封臣的拥王党人,德高望重的‘狡狐’卡索也站在他们这一边。

    作为当事人之一,年轻的泰尔斯公爵想要在会议中有所表现,但他很快发现,包括他的老师卡索伯爵在内,御前群臣并不在意这个在北方幽禁六年,靠着星湖公爵的虚衔列席御前的毛头小子。

    眼见自己人微言轻,星湖公爵失望至极,遂在中途离座,出宫而去。

    御前会议继续进行,分裂成两派的群臣各执一词,争吵激烈,凯瑟尔五世被搅得心烦意乱(“我可以告诉你国王并不开心——相当,非常,特别,很,不开心。”时任农牧大臣克拉彭勋爵在私人信件里这么写道),甚至不得不几度中断会议。

    直到黄昏时分,泰尔斯公爵重返复兴宫。

    这次,他带来了一把剑。

    起初,无人明白公爵的意图,就连守护宫廷的王室卫队也被吓得够呛(“公爵秉剑夜返,卫士皆惊。”——《守望密录·马略斯篇》),但这一次,北极星至少吸引了御前群臣的注意,让他们耐下性子聆听自己的话,军事顾问梭铎如此评价:“他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贺拉斯王子。”

    其间发生了什么,后世的史官们不得而知,但许多人相信,正是靠着这把法肯豪兹家族的家传宝剑,王子证明了自己对西荒的影响力,他成功说服国王和众臣,并允许他以一种(相比起遣军西征)更巧妙的方法处理危机。

    复兴宫很快给荒墟发去一封由泰尔斯公爵亲笔书写的信件,即《告西里尔书》(现藏于梅里·希克瑟大学博物馆,原件亡佚一页)。

    星湖公爵早这封信中措辞诚恳,不卑不亢,既回顾了他与几位西荒故交的情谊,也提及王室在西荒的常备驻军(这为研究星辰王国对大荒漠地区军事与外交政策的学者们提供了重要证据),还特别感谢了西里尔·法肯豪兹公爵所赠之剑,唯独不曾提及刃牙营地与宴会上的意外。

    后世学者们对这封信有许多解读,一般认为泰尔斯公爵精心选取了自己的措辞和内容,每一处文字,包括修辞的轻重程度都是有意打磨的信息,他绵里藏针,一面示好拉拢一面暗中威胁,还分析了西荒的局势,条理清晰见解独到,最重要的是,他用留白的方式点出了自己的意图。

    (“西里尔公爵不可能不知道那两件事的严重性,他肯定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但星湖公爵越是惜字如金绝口不提,他就越是不安忐忑胆战心惊。虽纸上不言,却掷地有声,外交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t·d·多伊尔博士《旧王国西荒封建制度变迁研究》)

    无论如何,那封信起到了作用。

    浮沙宫的宫廷幕僚梵克·古兹男爵说,西荒公爵读罢此信后“沉思良久”,很快,在他的带头下,向来桀骜的西荒诸侯们纷纷低头认错,不但承认自己统治不力,为刃牙营地的意外和威廉姆斯元帅遭遇的不公赔礼道歉,更主动请求复兴宫遣军西荒,向凯瑟尔五世的王权彻底俯首。

    不冲突不流血,对西荒危机的成功处理,极大地提升了泰尔斯·璨星的政治地位,让他在御前会议上有了稳固的一席之地。

    如果说此前泰尔斯公爵的声名还(因国是会议上的聪慧表现以及为质北国的经历)仅止于平民百姓口中“令人心疼的小王子”的话,经此一事,从贵族到官吏,从封臣到诸侯,整个王国都有了“星湖公爵为政有方可堪大任”的印象。

    国王的继承人深孚众望,这在客观上巩固了璨星王室不甚稳固(也有学者认为是基础稳固,但高压强势)的统治,令蠢蠢欲动的敌人们收起多余的野心。

    但历史并没有这么简单。

    事实上,星湖公爵的强势崛起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就包括西荒危机里,御前会议上的许多大人物——多年以来呕心沥血,全心全意治国辅政,到头来却不如一个在北方幽禁多年的少年人,这令他们面上无光。

    何况此例一开,御前会议所属的事务,居然能被星湖公爵以私报国王的方式越俎代庖,这直接影响了拥王党人在国王面前的权威与地位。

    (“具体我不便透露,但我能告诉你,当王子进门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甚至不敢喘气。”时任财政总管裘可·曼曾经这么说过。)

    更关键的是,拥王党众大多出身新贵族,他们认为星湖公爵在许多事务上(比如土地和税收政策)都与旧诸侯们站在一起,这在根本上危害了他们的利益。

    而这并非无中生有:

    对西荒危机的处理温和有效,确实让北极星赢得了不少地方诸侯的心,许多人开始带着(此前国王不会理解的)争端与问题前往公爵所在的闵迪思厅,并企望得到同样圆满的解决,事实也不负他们所期,泰尔斯公爵长袖善舞,总能兼顾多方,顶住来自国王与御前会议的绝大压力,又极富个人魅力,温和地安抚住地方封臣的诸多不满。

    于是星湖公爵的名望与日俱增,闵迪思厅很快成为外地封臣拜访王都的必经之地,西荒危机的主角之一,英魂堡的刘易斯·博兹多夫伯爵甚至把自己的继承人都送到星湖公爵身边,希望他跟随公爵,学有所成。

    当时有一位进城处理事务的乡下有产骑士对他一位家业困顿的朋友说道:“且放宽心,这天底下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那就去复兴宫,如果还有,那就去两趟……再不行,那就去闵迪思厅。”

    北极星究竟如何考量,他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同情地方诸侯,还是野心勃勃沽名钓誉,后世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星湖公爵的行为既为他博取名望,也教他受人忌惮,直到这些忌惮汇聚成流,变成谗言与猜忌,涌向复兴宫的最高处——凯瑟尔五世。

    后世的历史评价不乏对铁腕王个人性格的探讨与批判,认为国王冷漠寡淡又顽固执拗的性格,是阻碍他与儿子维持良好关系的主因,如果凯瑟尔五世能不那么粗暴强硬多疑,而是与星湖公爵开诚布公彼此谅解,则王国在变革之际,中央与地方的许多统治矛盾(包括先前所说的西荒危机,包括之后鸢尾花家族的惊涛骇浪),也许就能在父子二人的齐心协力下,迎刃而解。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从680年春天开始,星辰王都里出现了诸如“双星治国,以小见大”的险恶流言,一些非法的地下赌档里甚至推出了“国王还能活多久”的赌盘。

    历史记载,终结历680年夏,在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年满十五岁的泰尔斯公爵,被凯瑟尔五世无情地流放出永星城。

    ————

    经历了惊魂一日,王子的闵迪思厅终于解禁,星湖卫队们也脱离了羁押,好歹让泰尔斯有个回家睡觉的地方。

    尽管复兴宫竭力封堵,但星湖公爵夜闯宫禁、与国王父子决裂的流言仍然不可避免地传遍了王都。

    对于那天王子殿下在复兴宫里发生了什么,剩余的星湖卫队成员们既惊诧又疑惑(尤其在掌旗翼审问了他们六个小时,又匆匆撤退之后),从各处听来的传言又纷乱不堪,于是曾经“随殿下上刀山下火海”的d.d、哥洛佛等人一下变成了香饽饽,到处被人追捧追问(“懂的自然懂,别的,咳咳,抱歉,我要为王子保守秘密。”——摸着屁股,一脸忍辱负重样的d.d),除了马厩里不会说话的珍妮,就连新来的罗尔夫都被人递了纸条。

    但随着流言传出,风向改变是如此之快,闵迪思厅前一晚还是歌舞升平高朋满座,第二天就变成了永星城里无人接近的真空禁地。

    一向在附近殷勤值守,还热心负担起运输职责的警戒官和巡逻队,到了第三天也撤得干干净净,马略斯不得不派遣某些空闲的卫队人手(d.d对此愤愤不平)和仆役们每周出去采购物资以供生活,但就连闵迪思厅内的仆役们也有不少人因各种理由毁约辞职。

    原本庄园外每天都热热闹闹的大道,大家巴着脖子都想看一眼王子的地方,现在门可罗雀。

    第二天才接到消息,从城外赶回来的姬妮得知了(在巴拉德室外的)事情经过,遂赶到闵迪思厅大发雷霆,认为泰尔斯的举动既鲁莽又冲动,自以为是,跟他愚蠢的父亲别无二致(听到这里,马略斯匆忙遣散了大家)。

    “我们只是谈崩了。”泰尔斯只能一边抚摸自己的新戒指,一边微笑以对,并让马略斯遣人(d.d对此愤愤不平)送走一脸失望,难以置信的姬妮。

    “你们骗得了其他人,但是骗不了我!”

    宫廷女官离开时表情盛怒,泰尔斯唯有抱头躲避:

    “我会搞清楚的,无论我要撕开哪个孬种的嘴巴!”

    据说那之后,复兴宫的宫廷总管,昆廷男爵病休了整整两周。

    科恩回家后再也没有消息传来,直到孔穆托从警戒厅的熟人那里打探得知:西城警戒厅的洛比克厅长听闻了科恩的壮举,盛怒之下让他停职反省,结果科恩小声提醒厅长自己本就在停职中,气得厅长当场宣布他复职,又在科恩喜笑颜开之际,将后者的岗位调到西城门的路政维护科——也并不长久,因为科恩在城门口用扫帚打破了一个外地贵族的头,遂在路政维护科同事们的苦苦哀求和千恩万谢中,被厅长再度停职。

    王子的课业还在继续,但基尔伯特因政务繁重,辞掉了授课的职责,泰尔斯为此沉默良久,但怀亚倒是松了一口气。

    同时辞职的还有在王立学院里任职的好几位老师,昆廷男爵不得不全城张贴广告招募学士,但依旧应者寥寥,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博纳大学士亲自出面,在学院里“请”来了几位自己的学生,来为王子授课。

    泰尔斯不知道外面的传闻变得怎么样了,但对这些事情,他并不如何在意。

    他知道,这一切都注定要发生。

    而他有更紧要的任务。

    以星湖公爵的名义,泰尔斯草草写了一封信,甚至没读第二遍,就托人送进复兴宫,公开寄给荒墟的法肯豪兹——他抓住了那把剑,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现在,轮到对方了。

    西里尔大人的反应没有令他失望。

    法肯豪兹首先回信,自承过失:若非威廉姆斯男爵及时救援,西荒险些丢失王国重镇。为此,他请求王室增派常备军到西部前线“指导防务”,他愿意奉上部分税收充作军资,以守卫疆土,弥补罪过。

    也不知道西荒公爵做了什么,自他而始,一个月的时间,英魂堡的博兹多夫、翼堡的克洛玛,许多西荒诸侯们先后上书请罪,不但对复兴宫,在刃牙营地,威廉姆斯男爵逐步扩增的军营里,客人和礼物也络绎不绝。

    作为回应,凯瑟尔国王大度回信:忠贞体国,朕心甚慰。有错则改,何罪之有?边防要务,实当用心,新编军队,从速出发。

    至于刃牙营地,据说不厌其烦的传说之翼大手一挥:礼照收,人留下,押牢房,换赎金。

    随法肯豪兹的信一道过来的,还有西里尔大人指名送给泰尔斯公爵的一束优质马车辔绳,上书“精工打造,质量上佳,经久耐用,力挽千钧”。

    据怀亚侍从官说,殿下很喜欢那束辔绳,珍而重之,甚至不让他们存进库房。

    几周后,后勤翼上报马略斯,闵迪思厅的下水粪道被一截破破烂烂的绳状物堵塞了,守望人不得不派人(d.d对此愤愤不平)努力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疏通。

    至于王室宴会上,拜拉尔与多伊尔家的债务纠纷,处理结果也很快出炉:

    在西荒一方的全力配合下,贵族事务院与财税厅、审判厅联合重申此案,裁定多伊尔家族非法放贷与占地,但是拜拉尔家族亦罪责难逃,审判官责令双方各承损失,达成一个在彼此能力范围内,都能接受的还款比例。

    至于在宴会上大逆不道冒犯王室的安克·拜拉尔本人,则在被剥夺继承权后押往白骨之牢,囚禁终生,泰尔斯只能附上信件,请从西荒公爵到传说之翼等人多加关照(前者他很有信心,后者他干脆直接放弃,只留了一句“看在瑞奇和钥匙的面子上”)。

    泰尔斯本来以为这件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但他显然低估了事情的影响。

    没过几周,闵迪思厅重新热闹起来——来的客人不再是中央领附近的人,而是遍布全国各地的外地封臣、官吏甚至支付得起路费的普通平民。

    遇到委婉的还好,起码知道先求通报或者先送请柬,再等回应,但更多的人直愣愣地就闯了进来,带着天塌了一般的沉重,在与星湖卫队焦头烂额的角力(d.d对此愤愤不平)中对着窗口大呼“我有一事,请王子静听”。

    泰尔斯一开始还饶有兴致,坚持每天见客,聆听的事情从乡绅地主“我家收租遇到个老赖”到某个骑士“殿下我要举报我隔壁邻居是个山贼我需要一支军队”乃至“殿下额看我闺女这画像要得不”“有个老板欠我们工资”不等,倒是让他知晓了不少星辰各地的风俗民情,但渐渐地,从外地跑来找星湖公爵的人越来越多,泰尔斯发现自己根本忙不过来,只能托马略斯替他(d.d对此愤愤不平)提前接待、筛选来宾,大部分来宾仅仅留下记录,只择事务重要的客人接见。

    果然,小花花詹恩平易近人的那一套,不是所有人都玩得转的啊。

    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来宾,有的泰尔斯只需要微笑听完就能行,至多让马略斯回上一封写满了勉励的话语、他只需签名盖章就完的“公爵知悉”加上一些小礼物,对方往往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但有的问题确实兹事体大,需要泰尔斯再度进宫面对国王(大部分时候是他的一句“滚”)才能得到答案,即使不能解决。

    但真正棘手的,反而是另一些想要趁机投诚加入公爵麾下的人,对这类人,马略斯一概以“经费不足”或“人员满编”为由当场回绝,但另一些人即便是泰尔斯也难以拒绝。

    “在下保罗·博兹多夫,来自英魂堡的黑狮家族。我相信我们在之前见过面了,各位。”

    眼前的年轻贵族头上绑着绷带,背着自己的行囊,木然鞠躬。

    这是曾奉父亲之命,领着黑狮步兵送泰尔斯从恩赐镇回到永星城的保罗,他再次出现在王子面前,一如既往地沉闷:

    “我父亲希望我加入您的卫队,跟随左右——事实上,我能做您的掌旗官,他送您的那面旗帜在哪?”

    面对黑狮伯爵把继承人送过来,再明显不过的意图,泰尔斯表示很头疼。

    “哦,那面旗啊,”王子尴尬道,“对了,你的头怎么了?”

    “抱歉,有架马车想要超车,所以我按照老方式回敬了他,这在西荒很常见,”保罗摸着被打破的头颅,面色不改,“偏偏在城门口,有个扫大街的多管闲事。”

    泰尔斯推拒再三,只能无奈应承,托马略斯给保罗在闵迪思厅里找个位置(d.d自告奋勇,但哥洛佛最终被指派为保罗的介绍人)。

    但即便是闵迪思厅内部,问题也不小。

    除了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马略斯不得不召集了一次训诫会之外,龙霄城旧部(“那群假北方佬”——d.d的口头禅)和星湖卫队(“那群城里人”——小兵威罗的抱怨)的整合不如泰尔斯想象中顺利:

    怀亚是基尔伯特的儿子,他努力想要融入大家,奈何d.d的天赋不是人人皆有,诸人还是对他敬而远之;罗尔夫的装备和样貌明显写着不好惹,前几天里一直被人误以为是性格高傲不愿说话,差点跟佐内维德打起来;杰纳德是行伍老兵,跟孔穆托似乎素有旧怨;威罗是在龙霄城待了好几年的北境乡兵,行止坐卧不拘小节,总让卫队众人侧目。

    于是,为了加快双方人马的熟悉,马略斯决心从站岗值守开始,打散人手重新分组,就从泰尔斯的贴身侍卫开始。

    而这是个馊主意。

    d.d和怀亚的两人组合令泰尔斯心累,一方面d.d知晓怀亚的身份,刻意跟他说话,字里行间谄媚又好笑,偏偏怀亚一板一眼,觉得礼貌起见要有问必答。

    两人一来一回,形成的场景名为——聒噪。

    “这么说怀亚侍从官,您这六年里都待在龙霄城,跟王子同吃同睡寸步不离?”

    “不,多伊尔阁下,我偶尔会离岗,有时是殿下的任务,有时是正常放假。”

    “哦,那您回家回得多吗?”

    “不多,多伊尔阁下,我说了,我与父亲并不亲近。”

    “噢,唉,是不是我们年轻人都不喜欢跟父母亲近……”

    “我相信不是,我有朋友跟他们的父母关系不错。”

    “唉,我是从小有个后妈,而你母亲呢?”

    “她……去世了。”

    “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我理解。”

    “那么卡索伯爵就没想再娶?”

    正在聚精会神努力做习题的泰尔斯忍无可忍,怒拍桌子:

    “你们能闭嘴吗?”

    怀亚和d.d齐齐立正。

    “是,殿下!”

    “对对不起啊殿下!”

    于是两人压低声音,用气说话:

    “嘘——所以,怀亚,你这个名字是谁起的?”

    “额,殿下让我们不要说话……我母亲起的,她用她早夭的幼弟之名……”

    “原来如此,难怪这么好听,诶,你是独生子吗?”

    “我觉得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说话了……是的,我母亲生前倒是想要生二胎……”

    泰尔斯气得一头晕厥在书本里。

    哥洛佛不善言辞,罗尔夫干脆不能说话,应该是非常安静惬意的组合了,但出身街头的两人偏偏有个问题:

    他们站在泰尔斯的身后,一左一右,总有不经意间和对方碰上眼神的时候,这时双方均不肯示弱,于是一方的眼神变得凝重深沉,另一方就变得冷厉锋利,然后这一方更加深沉凝重,而另一方越发锋利冷厉,这边变本加厉还以颜色,那边寸步不退加倍奉还……

    随着时间流逝,两人无声对视,空气里就不知不觉杀机渐起,寒气四溢。

    气氛不祥,且沉重。

    每次泰尔斯从书本中回神抬起头,都感觉自己正在两把魔能枪中间,连呼吸都困难。

    就像身处一场葬礼。

    “你们能别瞪眼了吗!”

    僵尸和随风之鬼齐齐冷哼一声,移开目光,空气恢复正常。

    直到他们(不可避免地)下一次再对上眼。

    被他们保护着的泰尔斯觉得好绝望。

    怀亚和哥洛佛随侍在泰尔斯身边时,则是另一种情况。

    侍从官自视为王子最重要的亲信,想要对哥洛佛示好,总是两人不经意对视时,友善地对他点头,面对热情,不善交际的僵尸反倒不自然起来,后者往往尴尬地胡乱回个下巴,就扭过头看向别处。这让怀亚一时错愕,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于是他下一次就带上点微笑,于是哥洛佛更无所适从,僵硬地扯扯嘴角,转头避让。怀亚若认为这是对方的积极回应,就得到鼓励继续微笑,若认为对方反应不佳,就会自我反省,下次更加友善热情,于是哥洛佛越发尴尬,可他又不愿开口……

    于是泰尔斯用余光瞥见的,往往是这样的场景:

    左边,怀亚一时微笑,一时点头,得到回应后,偶尔失望沮丧,偶尔信心满满,总在努力想要跟对方做点眼神交流——的路上。

    右边,站岗的哥洛佛以动用最少肢体的程度最大幅度地缩成一团,无力而痛苦地扭动着,避让目光,硬挤微笑,像一个被一下下戳着脸蛋,却无力反抗的小婴儿。

    “够了!”

    泰尔斯咬牙切齿,再度拍案而起:

    “要**去隔壁卧室!”

    多伊尔和罗尔夫的值守组合则让人一言难尽。

    多伊尔性格开朗,自来熟过度,一如既往地努力跟罗尔夫说话,但他知道随风之鬼无法开口,遂用心记下后者跟王子之间那些“有趣的手势”,在王子身边,面对面值守时,时不时露出神秘的微笑,冷不防丢给对方一个他自己也不晓得是啥鬼意思的手势:

    【吃饭】

    罗尔夫翻个白眼,扭头无视他。

    d.d隐约知道哪里错了,但他毫不气馁,唯有越挫越勇,摆出下一个手势,还挑挑眉毛,示意自己说得对吗:

    【你?但是?】

    罗尔夫有些生气,但他知道此人性格,努力不加理睬。

    d.d眨了眨眼,开始组合不同的手势:

    【干?厕所?吃饭?】

    罗尔夫下意识地咬牙切齿,回给他一个杀人的眼神。

    但多伊尔得到激励,越发兴致勃勃:

    【你?厕所,吃饭?】

    罗尔夫的眼神几乎冷得要把闵迪思厅结成冰。

    多伊尔感觉自己摸对了门路:

    【喜欢,厕所?】

    罗尔夫的怒意几乎要溢出面具之外。

    d.d越发惊喜:

    【喜欢,干?】

    罗尔夫死死捏拳,直到多伊尔兴高采烈的最后几个手势:

    【喜欢?干?你?】

    下一秒,看书入神的泰尔斯只觉一阵狂风刮过,一顿噼里啪啦的爆响,随风之鬼就跟d.d滚作一团,直到闻讯赶来的巴斯提亚或涅希把他们分开。

    旁观这一切的泰尔斯只觉得心情沉重,恍惚地把满地的书页捡起来。

    在闵迪思厅的生活,在一潭死水暮气深重和手忙脚乱鸡飞狗跳间不断来回,具体取决于今天碰到什么问题,但基本上不会有中间值。

    总之,在与国王定约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外头流言纷飞,永星城里的势力也纷纷站队,而星湖公爵则获得了罕见的自由,不再有来自更高一层的耳提面命,不再有走到哪里都山呼海拥的大阵仗,不再有任何时候都必须一板一眼的规矩教条。

    但每当泰尔斯望着窗外的落日,他知道,眼前一切都有代价。

    西荒的事情告一段落,可是王国不会停止前进。

    泰尔斯低头看向手上的“盟约”。

    王国不会忘记他,而复兴宫更不会。

    他是国王的剑与棋子。

    他再度被挥舞,被移动……

    只是时间问题。

    但在那之前……

    “我们没钱了。”

    泰尔斯优雅回头,随即大吃一惊:

    “什么?”

    淡漠如故的马略斯和一脸便秘样的后勤官,德沃德·史陀站在他面前。

    “您听到我的话了。”

    “我们此前的一应支出都由复兴宫负责,我们只需要在月底把账本交给昆廷男爵,”马略斯木然道:“但是现在……”

    史陀后勤官尴尬地举了举账本。

    泰尔斯回过神来:

    “哦,对,我们……自负盈亏了。”

    按照他跟国王谈好的条件——这是闵迪思厅与复兴宫不睦的标志之一。

    也是他独立自主的条件。

    “等等,我们就没有别的收入吗?”

    史陀后勤官一脸痛心,为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公爵细心讲解:

    “有的,我们有王室卫队的薪水,您也有星辰王子按照定例的生活给付,但是……”

    “不够。”马略斯面无表情,直截了当。

    “首先是您这几个月里的这么多举动,光是接待的茶水费就……而因为闵迪思厅与许多城内部门包括市场官吏们的关系淡化,我们无端多了许多支出,哦,其中最重的,是宴会上那批……”

    玻璃酒杯。

    生无可恋的泰尔斯帮他把话说完——在心里。

    “而我们还是分期还的债——总共分……算了,您已经够烦心了。”

    史陀细细算账:

    “我们自负盈亏之后,没法直接从复兴宫的渠道里采购,支出又多了不少,您知道的,永星城的物价……”

    泰尔斯知道晨星区和暮星区的物价,木然点头:

    永星居,大不易。

    于是他眼珠一转:

    “等等,我听d.d说,闵迪思厅里有许多稀世珍宝,比如名画……”

    马略斯皱起眉头,看向身后一幅“胡狼”苏美三世的画像。

    “就算你敢卖……”

    “有谁敢买?”

    泰尔斯的表情再度耷拉下去。

    “那也许我们可以开放闵迪思厅的第一层,让大家参观,然后收门票,一人两个银币?”

    “又是哪儿来的馊主意?”

    “嘿嘿,我从书上看来的,怎么样?”

    “哪本书?也许我该把它上报给风纪厅……”

    “额,在龙霄城,北地人的一本小说,讲一个庄园里的一大家子人过生活的故事……”

    “那个,”史陀后勤官试探着道:

    “事实上,您这些日子的不少客人——身份不凡的那种——都有意为您投资,其中包括……”

    “不。”泰尔斯和马略斯此时倒是异口同声,出奇一致。

    王子和守望人对视了一眼。

    看来,他和对方都心中有数,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事实上,即便泰尔斯做出如此离经叛道,可谓惊世骇俗的大逆之举,令外界谣言遍地,但马略斯依旧反应平平,不曾多问一句,照样闷头工作,还回头把遭劫不久,人心离散的星湖卫队重新整理得井井有条,继续看顾闵迪思厅的日常起居。

    好像泰尔斯只是去复兴宫散了一圈步似的。

    淡漠如故,麻木如常。

    这让泰尔斯对他很是感激。

    嗯,要是他别把这态度用在对待我的命令上,就更好了。

    “那或许您能跟陛下说一声,让昆廷男爵再把我们的支出给……”

    “不。”泰尔斯果断拒绝,比方才更加斩钉截铁。

    “好吧,”史陀后勤官叹了口气,合上账本,“那就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泰尔斯和马略斯齐齐扭头,作聆听状。

    “我们不能再留在永星城了——这儿的物价,我们连卫队下个月的薪水都已经预支取走了。”

    不再留在永星城。

    啊,远离复兴宫,远离国王,远离糟心的人和事,那敢情好,可是……

    泰尔斯挑起眉毛:

    “去哪儿?”

    “当然是去您的封地,”史陀后勤官正色道,“按照神圣的星辰约法,公爵阁下,您可以在封地上行使您的天然权利——抽税收租。”

    “封地?我还有可抽税的封地?”

    泰尔斯好笑道:

    “哪里?d.d的零花钱口袋吗?”

    马略斯咳嗽了一声。

    “当然,别忘了,您可是星湖公爵。”

    星湖公爵。

    泰尔斯疑惑了一声,有些诧异。

    这不是个虚衔吗?壮胆装门面的那种?

    “而您的封地就在……”

    守望人严肃点头,指了指墙上一副风景画上的湖畔城堡:

    “星湖堡。”

    ————

    为防有人不知道,还是说一声,番外八发在老地方。

第124章 星湖堡

    泰尔斯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权力的高墙。

    在他私下暗示马略斯和史陀不妨派人“研究研究”搬去星湖堡的方案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星湖公爵即将搬离王都的消息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永星城的大街小巷。

    “不太妙,就连红坊街的妓馆里都在传,说王子厌倦了王都的姑娘,要去别处‘练练长矛’,我不知道她们怎么知道的——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收假回来的哥洛佛凝重地报告王子,同时怒视旁边欲言又止的怀亚。

    星湖卫队的一等刑罚官,老帕特森为此气得七窍生烟,他带着两位手下加上随风之鬼罗尔夫(“他看上去怪异又狠毒,殿下,很适合这活计,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可以指着他对大家说‘看,这就是多嘴的下场’。”帕特森咬牙切齿地道),气势汹汹地拎着鞭子,在闵迪思厅里到处“抓内鬼”,誓要查出是谁泄露了秘密。

    “那肯定不是我啊!”

    吃力地拖着大包小包的夸张行李,从家里艰难归来的d.d,在大门口被“抓内鬼小组”逮了个正着。

    “落日可鉴,我们搬家的事我可没跟任何人提——什么?你说这些行李?嘿嘿,我父母硬塞给我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们看连冬衣都塞进来了,烦死了真是……喂!哑巴!别乱碰我的幸运布偶小熊!床头必备的!”

    闵迪思厅里一时人心惶惶,直到马略斯出面,温和又委婉地提醒老刑罚官:

    王子搬家这么大的事儿,哪怕只是前期“研究研究”,也必然有不少风吹草动,再加上闵迪思厅每况愈下的财政(“我认为我们需要雇佣多一些人,厨子,园丁,马夫再到女仆——什么?玻璃酒杯?这跟酒杯有什么关系?算了,我直接去问殿下好了。”——怀亚·卡索耿直而疑惑的最后遗言),只要闵迪思厅里的每个人还有家人朋友,那消息泄露就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泰尔斯公爵为什么离开王都,街头的流言传得有板有眼,从“闵迪思厅历代公爵闹鬼传说”到“叛逆王子的逃婚传奇”,甚至“星湖堡藏娇说”——这个说法有很多版本,主要争议在于女主角的身份和数量,甚至性别,因为闵迪思厅在王子归来后一直没(钱)招募女仆。

    有趣的是,百姓们对“王子破产了”的说法不屑一顾,甚至一提出来就会遭遇哄堂大笑:“你知道光是闵迪思厅里的宝贝就值多少钱吗?王子连**的**都是金子做的,用得着你操心?”

    谣言纷乱,愈演愈烈,以至于某天的御前会议上,库伦首相都忍不住亲自过问。

    泰尔斯不便直接回答,于是巧妙地转移火力,顺便试探一下挽救闵迪思厅财政的可能:

    “父亲,您怎么看?”

    当时,英明睿智的凯瑟尔王正读着翡翠城的港口税报,听着裘可总管怨气连天的牢骚(“我身为堂堂财政总管,每月只拿五个银币的薪资,可曾在乎过钱财?可他们,这群南岸的奸商污吏,受益于陛下您的英明恩典才赚得盆满钵满,却如此自私自利,连这点小税都要扯皮?”),眉头紧皱心事重重,闻言只是不屑挥手:“滚。”

    “他恩准了。”

    从复兴宫出来后,面对马略斯怀疑的目光和史陀期待的表情(“陛下总不能让您饿死吧?”),泰尔斯公爵笑容灿烂,显得成竹在胸,稳重自信:

    “陛下对闵迪思厅长期以来卓有成效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满怀信心与期望,衷心地鼓励我们:独树一帜,与时俱进,独立自主,开源创收,追逐卓越,探索未来——”

    砰!

    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拍响桌子:“重点。”

    公爵的笑容瞬间垮掉:

    “没钱。”

    于是又过了两天,王都里的街头流言就风向一变:

    泰尔斯公爵为了反抗父亲安排的婚事(关于女主角是谁,也有赌盘推出,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赔率高到了不可能的地步,但是王子殿下的旧友,沃拉领继承人,科恩·卡拉比扬确实出现在了赔率榜末,落在一众名媛贵女之后),不惜放浪形骸以示抗议,引得国王雷霆震怒,在御前会议上当场发作,当着众臣狠狠扇了继承人一巴掌,令他立刻滚出王都!

    “没人扇过我巴掌!”

    训练场上,面对忧心忡忡的怀亚以及他手上那满满一盘的“护肤养颜药”,泰尔斯气急败坏:

    “我没事,我的脸也没事!不是,我凭什么要让你看我的屁——别的部位也没事!落日在上,我这次进宫是真的真的真的没有谋反啊!你们怎么就不肯信呢?”

    在多种因素(主要是账本上越发触目惊心的数字)的作用下,泰尔斯索性放弃低调,不再掩饰,开始让马略斯大张旗鼓地清点盘库,派史陀后勤官与复兴宫总管对接,跟贵族事务院要来星湖堡的账本和地图,向璨星私兵嘱咐留守的事项,与警戒厅沟通好离开的时间,让其他人(d.d对此愤愤不平)采购好足够的物资,同时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这样真的没问题?流言不会更糟?”怀亚皱眉道。

    “相信我,”训练场上,王子咬牙切齿拉开弓箭,瞄着远处马略斯的屁股,“王子的屁屁,可受欢迎了。”

    怀亚一脸愕然。

    但很幸运,各色谣言仅仅流传了几天,就统统转向:

    据闻,泰尔斯公爵在一场御前会议上言出僭越,国王怒不可遏,断掉了闵迪思厅的经济来源以示惩罚,星湖公爵不得不离开王都,自寻出路。

    好吧,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在封臣与官僚中盛传的说法则是,在税赋问题上,星湖公爵的政治立场过于温,甚至同情远疆的大诸侯们,这开罪了得势已久的拥王党人,后者在御前会议上屡进谗言,终于打动了国王,逼得公爵远离政治中心。

    嗯,此话也不算全错。

    于是乎,某个工作日的早晨,天际初光之时,闵迪思厅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属于星湖公爵的车队缓缓驶出,去往城郊王家狩猎林附近的星湖堡。

    “你确定大家都没意见?毕竟,这是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泰尔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困倦地趴在车窗旁,看着后勤官皮洛加跟留守的私兵和仆役们做好最后的交接。

    “他们是王室卫队,而非谋士说客,”马略斯骑行在马车(驾车的人选原本是哥洛佛,但泰尔斯言辞拒绝)旁,皱眉翻看后勤翼递上来的账本,“发表意见不是他们的工作——该死,为什么上个月又超支了?这么多护肤药品是怎么回事?”

    马车另一侧,怀亚默默扭头,和罗尔夫热烈地交谈起来。

    在清晨的寂静中,他们的车队赶上城门开启的最早时刻,在一片指指点点中穿出王都南侧的贤者门,途经几个城外的集市和村庄,越过牧河渡口,驶上“斩棘”托蒙德三世时期大力重修的复兴大道南段。

    王都的南侧显然要比北侧繁华,一路上尽是起早进城的小商贩与雇佣工人,准备赶集的农夫和工匠,来来回回的邮政马车,甚至异乡的旅人,他们或驾车运货,或负箧徒步,从永星城附近的各个市镇赶来,三五成群,熙熙攘攘,时不时对与他们交错而过的车队评头论足。

    “啊,我认识这车队,应该是这季度的巡游法庭,替国王去领地巡查断案的审判官……”

    “拉倒吧你,连个旗帜都没有,这肯定是某家贵族的私生子,富得流油又不好声张那种。”

    “你看这队伍的气势,啧啧,真牛逼,男人就该这样啊!”

    “切,命好的杂种罢了,我要是生在那儿,也可以代替他啊!”

    正值夏末,大道周围的草木植被郁郁葱茏,公爵的车队拐下大道,旅人减少,树木丛生,绿荫蔽日,鸟兽惊飞,周遭生机勃勃,野趣渐增——他们进入了王家狩猎林的范围。

    “卧槽,我发誓那是头熊!”

    d.d惊呼出声,一时引得整支队伍紧张不已:“僵尸,拔剑!”

    “别疑神疑鬼,”老兵杰纳德高声喝止他们,他摇摇头,“我看清楚了,一只野猫罢了。”

    据马略斯说,从黑目时代圈定的王家狩猎林一直以来都是王室休闲野游,招待来宾的好去处,血色之年以前,先王艾迪不止一次领着群臣在此狩猎,而贺拉斯与海曼两位王子尤喜呼朋唤友,纵马狂欢。

    血色之年,永星城受叛军与埃克斯特两路威胁,不得不关门闭城,于是整个中央领强盗啸聚,风声鹤唳,周围的村庄和小镇,包括许多贵族的封地几乎都遭了殃,狩猎林也变成了无主的荒地,直到《要塞和约》签订,王国之怒率领怒火卫队归来,重组中央常备军,将王都周围的叛军余孽与强盗乱军一扫而空。

    至于战后,一来国库困窘,二来民生凋敝,况且铁腕王本人也对打猎宴饮并无兴趣,负责守卫维护的王家护林人没有赏钱可拿,商贩农夫们也无利润可分,于是纷纷散落到附近安家,或成为田庄佃户,或受雇做工,或加入璨星私兵,反倒成了常备军重组时的优质兵源。

    “王国之怒的男爵庄园就在那条路往下,旁边就是中央常备军的军营,十几年来,他差不多把狩猎林变成了他们专属的训练场和演习地,”马略斯望着一条明显是被踩出来的林中小道,目光深邃,“但好处是,有常备军在此,谁也不敢侵犯附近的王家领地。”

    从小作为贵族战马被养大的珍妮对这样的环境极其不满,时不时挣脱牵马人,嘶鸣着追击丛林深处一闪而过的鹿影或獾踪,闹得队伍一片手忙脚乱,又总是在泰尔斯努力呼唤之后,被树枝草木挂得满身痕迹,灰头土脸郁郁寡欢地归来。

    “在马厩里它就是王后,没马敢跟它争,”老兵杰纳德乐呵呵地道,“但这儿的飞禽走兽没这个自觉,它不太满意。”

    他们很快来到一颗标志性的大树下,守望人称这里是从前狩猎林还欣欣向荣时最受欢迎的宿营地,而那颗粗壮茂密,遮天蔽日,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大树则名为“星辰树”,有着不少关于璨星王室的传奇故事:

    据说帝国末年,还是私生子的复兴王曾在此树下燃起斗志,立志闯出名头,摆脱野种之名;

    也有人说五百年前的“拖延者”布拉德王子遭遇政变,携着九星冠冕,仓皇逃出永星城,便是爬上了此树才躲过堂兄“不幸者”凯拉的追兵,逃到英魂堡招兵买马,拉开“双星对峙”的血腥大幕;

    亦有传说涉及四百年前入侵星辰的巨灵大公卡恩·特卢迪达,说他当年在此树下宿营,准备围困永星城,却在深夜见到复兴王立马持枪,向他冲锋而来,残暴可怖的“巨灵”于梦中惊醒,吓得连夜拔营,就此退兵;

    还有人说三百年前,“胡狼”苏美三世就是在这树下邀请五位守护公爵狩猎宴饮,其中三位,从此再没能走出狩猎林;

    甚至有诗歌言道两百年前,还是公主的“征北者”艾丽嘉就是在打猎之时,于此树荫下遇见了一位不载史册的神秘骑士,方才怀上生父未知的“狼敌”凯拉。

    但以上传说,纵然“小时候经常来这儿玩儿”的d.d讲得再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把威罗、罗尔夫和怀亚这样的听众唬得一愣一愣,星湖公爵也全部一笑而过。

    泰尔斯本以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茂密丛林,但行不多时,道路尽头豁然开朗:苍翠的丛林间,一潭蔚蓝的湖水闯入眼帘,它纯净如镜,倒映出蓝天上的纯白云彩,如梦似幻,一时令人分不清天地上下。

    美景当前,包括泰尔斯在内,所有人都不由得驻足停顿。

    “落日在上,”多伊尔兴奋地望着碧湖,“这比画上的好看多了!”

    “等等,画上?”

    怀亚反应过来,满面怀疑:“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来玩儿吗?”

    “没到时候呢,继续往前,”马略斯难得心情大好,他没有理会身后对d.d怒目以对的人们,“那时候再惊叹也不迟。”

    公爵的车队沿着湖边行进,草木越发低矮,眼前的景象更见开阔:

    视野放远,湖水的另一端是一面高耸陡峭的山壁,十几道汹涌的瀑布悬挂其上,于岩石间冲出,直落湖中,如从天而降的银色巨幕。

    “我的天,我在书上见过这个,说是在那下面练剑,能事半功倍,”年轻的见习先锋官涅希兴奋地指着宽阔的瀑布群,“有人想冲浪吗?”

    “别信那些骑士小说,从那上面冲下来,你就算活着,估计也找不见那话儿了。”二等护卫官,“高佬”法兰祖克无情地泼他冷水。

    泰尔斯同样为此等恢弘美景倾心,目光难移。

    “那是牧河的下游支脉之一。”

    马略斯很有耐心地为没见过此景的——几乎是车队里的其余所有——人解释道:

    “河床在此跌落,形成瀑布,沉积出宽广清澈的湖泊,是为‘星湖’。”

    星湖。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扭头。

    果然,与瀑布相对的另一侧湖边,一座高耸的城堡出现在眼前。

    它坐落在山丘边际,三面环湖,建制古朴,唯有一道小路能绕上山丘,越过它的护城壕,直入其中。

    与丛林,湖景,瀑布,蓝天,白云,山丘,城堡,一切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不突兀,给人一种静谧的沉醉感,人人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仿佛不愿惊扰这一角美景。

    “而那,就是星湖堡。”马略斯驻马停息,悄然叹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括泰尔斯。

    少年事前做过功课,他知道,星湖堡的前身是一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最早甚至能追溯到黑目时代,里头全是学识精深却矢志苦修的落日修士。

    但让这座修道院真正进入世人眼中的,却是近五百年前,一位名为苏美的老学士,他出身高贵却博学多才,在“双星对峙”的战乱中携家带眷,隐居此地,潜心研究神学经典。

    直到血腥残酷的“双星对峙”,戏剧般地以两位(各自称王的)璨星相继逝世而告终,但他们麾下的“晨党”与“暮党”——选边站队的国内诸侯们——却在经年累月的战争、死亡、结盟、背叛中,结下了数代难解的血海深仇。

    以至于当王国无主,王位空悬之时,纵观璨星家谱,竟没有一位继承人能同时服膺势力相当的两党诸侯,能不受争议地登位加冕,能不重燃双星对峙的战火。

    (其实出于利益和局势,长达八年半的内战里,两党的许多成员都在不止一个阵营里待过,盟而忽叛,叛而复归都是常有的事,今天宴饮结盟君臣交心,就信誓旦旦争表忠诚,明天战场被俘绞索临头,便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东海众雄之首,辉港城的库伦家族更是反复横跳,在晨暮两党间灵活转换,四叛三归却还能安然无恙的神奇存在,以至于两任东海守护公爵的外号分别是“正午”和“子夜”。)

    但幸好,王国的流血已经够多,多到冥夜祭祀都累死无数,星辰的男人也已经够少,少到没人再想披甲打仗——双星对峙的八年间,无数百姓国民家破人亡,许多伟大家族就此绝嗣,其代价之高昂教训之惨痛,即便在内战频繁的星辰王国史上也堪称罕见,

    剑拔弩张的晨暮两党,最终在落日大主祭的倡议与协调之下,勉强放下武器,进入永星城,在满是待葬遗体的冥夜神殿内展开艰苦的谈判(这也是永星城内,晨星区与暮星区的命名由来,它们以冥夜神殿为界)。

    于是,作为“黑目”约翰的玄孙,年届六十的苏美学士——或者说,后来的“断脉”苏美·璨星二世——就这样被请出他所隐居的落日修道院,走出深林中的湖畔高堡,在两批虎视眈眈的封臣们簇拥之下走进复兴宫,登上历史的舞台,位临至高。

    且不论这个决定之后让晨暮两党如何后悔,又如何让他们各自的联盟分崩离析,但苏美二世加冕未久,便遵照新颁布的《血脉法令》,将他在学士时代待过的、感情颇深的湖畔修道院修缮扩建,筑成一座城堡,赐封给长子埃兰,并册他为公爵,以示继承早定,不容争议,“上至王公下至黎民,悉从此法不得有违”——因为长幼继承争议而引发的双星对峙,从此了却残局,画上彻底的句号。

    星湖堡,以及意义重大的星湖公爵,便由此而生。

    “这就是我们的地头,我们将来要待的城堡?”怀亚表情震惊。

    这句话让泰尔斯收回凝望星湖堡的眼神,他抛开沉重的历史,收回思绪。

    好吧,至少……

    王子心情舒畅。

    他有房了。

    绿化到位,湖景怡人,还有天然游泳池。

    就是……

    泰尔斯瞥了一眼马略斯鞍袋里的账本一角。

    不晓得房贷怎么算。

    “好地方。”

    素来不善言辞的哥洛佛一边行进,一边点头。

    “看看它的形制和地势:三面环湖,居高临下,通道狭窄,视野广阔,吊桥,壕沟,箭塔,瞭望哨,城墙的高度,交错的角度和防守的广度,”僵尸指着星湖堡的不同位置,“只需十几人,就能守得滴水不漏。”

    “即便遭遇倍于己方的敌人围攻,若补给足够,也能固守上几个月乃至一年——比几乎不设防的闵迪思厅好多了。”

    “天啊,你不能这么类比,闵迪思厅是艺术品,而这里,这里是,是,”d.d顿了一下,才憋出下一句话,“别的艺术品!”

    队伍的另一侧,新加入队伍的,来自英魂堡黑狮家族的保罗突然叹息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我父亲告诉我,很久以前,每一位诸侯,每一个领主,都以拥有自己的家族城堡为荣——哪怕花上两三代人的时间,穷尽资财,也要筑起意义非凡的城堡。”

    这位博兹多夫家族的年轻继承人望着远方的城堡,目有惆怅:

    “峻林城的天柱堡,荒墟的浮沙、流沙、沉沙三宫,辉港的踏浪宫和息潮塔,翡翠城的空明宫,刃陵城的血门要塞……虽然形制不一,风格各异,却无一不是历史悠久,难攻不落的名堡垒,更别提壮丽恢弘的复兴宫,那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而亚伦德的寒堡,我们博兹多夫的英魂堡,包括克洛玛家的翼堡,就连领地都是以要塞城堡而得名。”

    保罗的话诚挚而怅惘:

    “它们是我们扎根大地的防线,是骑士们不老不死的坐骑,是这片土地上最坚固的守护。”

    话到此处,保罗长叹一声:

    “但现在,这样的城堡却不再增加,甚至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让许多人开始深思。

    但回答他的人却出乎意料。

    “那是当然的,”多伊尔大大咧咧地道,“我家的城堡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到处漏风,一到夏天就蚊蝇虱子遍地飞,臭味不散,冬天也没好到哪儿去,冷风把人刮得鼻涕直流,窗户哐哐响,怎么修缮都搞不定,而且光是雇人打扫,维持功能就耗资颇巨,划不来。”

    “所以我继母最后决定关闭它的大部分区域,只使用少数完整完备,新近装修的厅堂房间。而据我所知,越来越多的贵族和领主宁愿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地方,有家族抛弃了祖居的城堡,搬进市镇村庄。”

    d.d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指,举下一个例子:

    “更别提复兴宫了啊,那建筑都老得……”

    哥洛佛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老得……”

    多伊尔倏然一颤,反应过来:

    “老得忒有历史,忒有意义,忒有文化了!”

    “要知道,复兴宫可是用神力与魔法修筑的奇迹啊!”

    原本幸灾乐祸的众人,闻言露出失望的表情。

    d.d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

    “总之,无论什么城堡,再坚固也好,再伟大也罢,时间久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保罗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毁了拆了,从头重建?”

    此话让车里的泰尔斯也沉寂下来。

    “我继母是有过这样的计划,但因为资金问题而放弃了,”d.d回忆着过去,“而且我父亲说,虽然我们不住了,但我们至少住过那儿。”

    他叹息道:

    “若就这么拆了,有些东西,是重建不起来的。”

    这话倒是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多伊尔眼珠一转,重新变得嬉皮笑脸:

    “再说了,万一又打仗了,那怎么办?”

    保罗没有说话。

    怀亚却在此时接过话头: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坚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善战的君主以血肉作他的城墙,武功盖世,英魂无数。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王子侍从官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邃:

    “唯有真正伟大的君主,以和平作他的城墙,平凡普通,却无人知晓。”

    此言一出,车队里的人们纷纷侧目,就连罗尔夫也面露异色。

    “哇哦,真怀亚,你自己说的?”多伊尔惊奇道。

    “不。”

    怀亚低下头,表情复杂:

    “小时候听来的。”

    泰尔斯闻言一动,他想起姬妮向他转述的,米迪尔王储曾经的话。

    【纵宫墙千尺,雄关万丈,何存吾命?】

    “有道理。”

    队伍前方的马略斯突然开口:

    “城墙厚重坚实,抵御外敌的同时,却也遮天蔽日累赘重重,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领主满足于坚城固堡,在城墙后安于现状,由此变得狭隘短视,不思进取,最终自食恶果。”

    守望人这几个月里的长久积威让所有人齐齐住口,车队一时陷入沉默。

    “也许不止如此。”

    一直痴迷于堡垒形制的哥洛佛似乎不太会看眼色,他没有理会现在是不是“长官训话时间”,自顾自开口:

    “我祖父说,战争的手段注定越发丰富,特别是魔能枪出现后,无论是据城困守还是登城强攻,都变成了下下之策。”

    “毕竟,再厚的城墙,再宽的城垛,也禁不住魔能枪持续不断的高温轰击,投石机震天撼地的高空落石。”

    保罗叹息道:

    “所以,这样的城堡,以后注定要没落,变成历史?”

    “也许吧,”哥洛佛死死盯着星湖堡,仿佛要找出它的弱点所在,“但也许我们的后代,后世的人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筑出更坚固的工事,建起魔能枪也轰不破的超级城墙?”

    “也许他们将更聪明,比我们聪明,”怀亚插了进来,他情绪失落,“想出不靠城墙,不靠堡垒,也能抵挡战争,抵御外敌、保证安全的手段?”

    “也可能他们会更愚蠢。”

    马略斯也加入了谈话,他叹息道:“他们或者会修建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城墙,安于现状,自得自满,直到自以为是的城墙轰然倒塌,大难临头才悔不当初。”

    泰尔斯仔细听着这场谈话,长久深思。

    “或者他们无比天才!”

    d.d兴高采烈的声音突兀响起,让许多人皱眉:

    “为了真正的和平,我们的后人建造出没有瑕疵的,不可打破的,能隔绝一切的城墙堡垒,而两边的人,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彼此一根汗毛!”

    多伊尔在马上一鞠躬,向着星湖堡得意地展开手臂:

    “嗒哒——和平降临!”

    听了这番胡扯,车队里的大家纷纷白眼叹息。

    直到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于是城墙高耸,壕沟深邃,位居两端的人们,彼此相望不能见,相呼不能闻,相谈不能知。”

    所有人愕然回首:只见星湖公爵倚在车窗边上,远眺着美不胜收的星湖堡,目中却一片死寂。

    泰尔斯幽幽道:

    “直到每个人的命运,都变得孤独无依却无所察觉,痛苦挣扎却不知所以,愤怒莫名却无法消解。”

    “直到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注定是墙后的囚徒。”

    公爵的话让整个车队安静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马略斯策马来到窗边:

    “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抱歉地挥挥手,坐回座位:

    “不用管我,继续吧。”

    公爵的车队继续行进。

    见到了星湖堡,剩下的路途就短多了,他们很快绕上山丘,通过壕沟上的厚重踏板,驶入星湖堡。

    但眼前所见,却远远比不上天边所感。

    “我的天,咳咳,我还以为,咳咳,以为只有我家的城堡才年久失修……”

    多伊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被他轻轻一推就干脆倒下的堡口铁门,在一片灰尘中狠命咳嗽:

    “这地方,多久没住人了?”

    “上一任星湖公爵?”

    哥洛佛绑起面巾,小心谨慎地踏入门洞,示意身后的人们下马:

    “十八年。”

    “小心些,殿下,”怀亚为泰尔斯打开车门,语气糟心,“这地方……”

    泰尔斯走下马车,这才发现赫赫有名的星湖城堡,从城楼到哨塔,从院子到堡墙,近看之下处处破败,杂草丛生,铁器锈蚀,木具腐烂。

    院子里的许多角落都变成了小动物的窝巢,当他们走进门洞,甚至还惊飞了栖息在头顶的一群蝙蝠,惹得珍妮火冒三丈挣脱绳索(“她看到马厩的样子,大概觉得买房受骗了。”泰尔斯事后解释道),高声嘶鸣连踢带喘,在闹得卫队一阵手忙脚乱的同时,又吓出了哨塔里的一群鸟,城墙上的三只猫,以及堡檐下的一窝蜂。

    少年公爵不由皱眉。

    好吧,没事,没事……

    二手……不,毛坯房嘛。

    “我们就指望在这地儿减少支出?”

    后勤官史陀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靴子从一段倒塌的木门里拔出来,小声地向马略斯抱怨:

    “靠什么,卖古董吗?”

    “哈!”

    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绕过凹凸不平的地砖,拨开一道道蜘蛛网,来到主堡的陈旧大门前,拉起门环,讽刺道:

    “小心些,大家伙儿,我们在古董里!磕磕碰碰就是几千几万呢!”

    听着大家伙让他闭嘴的话,多伊尔不以为意,笑着扭过头,准备拉开大门。

    但就在此时,门上的一道闸口却突兀而开,从黑暗里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怪脸!

    d.d浑身一颤,向后摔倒,让所有人——包括在铁索上练平衡的一只黑猫——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悲号:“我的个落日乖乖女神在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卫队成员们纷纷按剑,直到被马略斯喝止。

    “稳住!”

    守望人(在踢开脚底的一片蛛网后)越众而出,将d.d一把拽起来:“看仔细了!”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主堡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主堡里漆黑一片,气氛不祥,而在这黑暗之中,一个佝偻的身影举着一盏不灭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卧槽!”看见这个人,d.d还想开口惊呼,却被哥洛佛和巴斯提亚一齐用力,拖到队伍后方。

    佝偻的人影颤巍巍地跨过大门。

    他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动作缓慢,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在这个老人抬眼的一瞬,泰尔斯却觉得一阵刺痛。

    “卫队,注意仪态,”马略斯整了整满是灰尘的服饰,转过身来,“这是星湖堡的看守人。”

    泰尔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衣着简朴,眼珠混浊,明明看着他们,却像望向天边。

    提灯的老人咧开嘴,露出不剩几颗牙齿的牙床,对他们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呵。”

    老人的声音似有若无,带着幽幽的寒意,让所有人不禁背脊发凉。

    “许久不见,”马略斯面色如常,礼节语气却无比恭敬,“但我相信您已经得到通知了。”

    老人毫不动弹,在身后主堡的黑暗衬托下,他提灯的身影越发诡异:

    “呵。”

    卫队众人面面相觑,疑惑满心。

    马略斯向队伍中的泰尔斯伸手,恭谨道:

    “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泰尔斯·璨星殿下,星湖堡的新主人。”

    泰尔斯闻言,不由得挺直腰板,露出微笑。

    老人提了提灯,他的目光扫过泰尔斯,却毫无神采,仿佛无聊的例行公事:

    “呵。”

    “对,我们是来接收城堡的,尊敬的……”面对老人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的回答,马略斯深深鞠了一躬,呼唤出老人的名字:

    “维塔诺·加图。”

第125章 接收

    星湖堡,夜。

    守卫的用餐室满布灰尘与蛛网,唯有两只蜡烛发出红光,照出诡影幽幽。

    但此时此刻,不少人正挤坐在此用餐,嘈杂而热闹。

    “那个老头,什么维塔诺,”d.d倚着墙,把腿搁在长凳上,大口咬着一块面包,“自打来了这儿,我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话,莫不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僵尸?”

    僵尸。

    在同一张餐桌上进食的大家你望望我,我看看你,下意识看向身后另一张餐桌。

    d.d意识到了什么,他尴尬一笑,回头向真正的“僵尸”——哥洛佛招招手:

    “抱歉啊。”

    哥洛佛正在喝汤,闻言扔下汤匙,目光一冷:

    “为什么抱歉?”

    多伊尔被僵尸满是凶光的眼神盯得一愣。

    “我……”

    d.d意识到不妙,自嘲嘿嘿两声,低下头去:

    “抱,抱歉。”

    “但那个老人,看守人,也许他的确是僵尸。”长桌另一端,怀亚突然发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用餐室为之一静。

    哥洛佛皱起眉头。

    “慎言,”马略斯的传令官,托莱多严肃提醒,“马略斯长官很尊重那位老先生。”

    怀亚摇了摇头,低头喝了一口后勤翼不晓得从哪里搞来的怪味“饮料”,表情痛苦:

    “不,我的意思是,他不简单。”

    d.d凑上来:“什么意思,真怀亚?”

    “星湖堡经年无主,都快变成动物老巢了,”怀亚凝重道,“而动物对于领地是非常敏感的,我们哈口气,都能从角落里惊出一群乌鸦,但是……”

    他抬起头,望向大家:

    “那个老看守人就住在这里,却没惊扰到哪怕一只老鼠。”

    用餐的大家顿时凛然。

    暗处的角落里,跟众人格格不入的特等掌旗官,雨果·富比面无表情地拿起一个本子,沙沙记录:

    怀亚·卡索。

    敏于观察。

    失于圆滑。

    “是他住这儿太久,动物们不怕他了?”d.d先弹飞落到面包的一只蜘蛛,再撕掉面包上带着灰尘的外皮,一口咬下。

    怀亚摇摇头:“这只是最好的猜测。”

    后勤官皮洛加从窗边回过头:

    “那最坏的呢?”

    哥洛佛的对面,罗尔夫不爽地看着自己的汤碗,里头有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蜘蛛,正奋力挣扎。

    d.d叹了口气:

    “僵尸。”

    说到这里,d.d又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地向哥洛佛招了招手:

    “那个,抱歉啊!”

    哥洛佛怒哼一声,把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

    “摩根,库斯塔,该你们的班了。”用餐室走进两个疲惫的身影,同室内的两人交错换班。

    多伊尔眼前一亮:

    “嘿,巴斯提亚,涅希!怎么样,胡狼塔有什么好东西吗?”

    “你是说除了蛛网、炉灰、猫粪、鸟屎、鬼影、烂掉的木头和锈蚀的铁器之外。d.d?”

    年轻的先锋官涅希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上一杯饮料,讽刺道:

    “让我想想,哦,对,有块烂抹布,屎味儿的——噗,该死,这是什么味道?”

    “马黛茶,”窗边的皮洛加惬意地喝着茶,“别多问,问就是后勤翼的友情赞助。”

    “东南角有一个修道院,里头有不少墓园,”巴斯提亚见状,果断地倒掉自己那杯饮料,扯掉头顶的一片蛛网,“倒是出奇地干净,显然有人定期打扫——没准是那个老头。”

    “没准他就住墓地里,你知道——僵尸!”

    d.d哈哈一笑,习惯性回头招手:

    “抱——”

    “再说一句抱歉,我就把你从窗口丢出去。”哥洛佛死死地盯着他。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旁边的罗尔夫倒掉手里的蜘蛛汤,冷哼一声,刮起轻微的阴风。

    室内为之一静。

    多伊尔只得讪讪回头。

    角落里,富比的记录本上多了几行字:

    嘉伦·哥洛佛。

    气氛毁灭者。

    却有一锤定音的威信。

    “不必多心,”半途加入,一直默不作声的保罗·博兹多夫突然道,“马略斯勋爵信任那个老头,是有理由的。”

    怀亚眼神一动:

    “你认识他?”

    保罗摇摇头:

    “不,但我知道那个姓氏。”

    “加图。”

    保罗面色沉稳,淡淡道:

    “这是当朝王后的娘家姓,也是王国的巨商之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博兹多夫的继承人。

    “柯雅王后?”怀亚顿时一惊。

    “殿下的继母?”d.d面露疑惑。

    “我们还有王后?”北境的威罗一阵迷惑。

    保罗没有理会大家的反应,继续道:

    “加图家族从转卖战利品,发战争财起家,他们行事低调,但与复兴宫关系密切,是一众王室特许商人里的佼佼者,替历代璨星们开拓了很多财源。虽爵位低微,却位置关键,能量不小。”

    保罗抬起头:

    “所以当年,身为先王幼子的凯瑟尔陛下,才会娶加图家的女儿为妻。”

    掌旗官富比表情不动,笔耕不辍:

    保罗·博兹多夫。

    阴沉内敛,语中要害,底蕴不浅。

    “噢,这解释了那老头为何会在这里,”d.d恍然大悟,“因为他的任务,就是看守王家财产。”

    怀亚眯起眼睛:

    “但那些动物……为什么我觉得不止如此?”

    “与其担心这个,不如考虑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涅希舀起一匙几乎没有实质的麦粥,咬牙道:

    “我说,这些东西还要吃多久?老皮,你是后勤官,怎么说?”

    内特·涅希。

    年轻气盛,不知收敛。

    富比继续写道。

    “相信我,殿下和长官已经开始着手处理这事儿了。”

    皮洛加叹了口气,举了举杯子:

    “看开点,马黛茶也是茶嘛。”

    涅希给他比了个星湖卫队专用手势——一根中指。

    中指,作为挑衅手势。

    富比掌旗官皱眉记录:

    泰尔斯公爵尤喜借助罕见奇特的北地风俗,培养卫队文化,增强部下的凝聚力与归属感。

    “你知道。”

    巴斯提亚突然发声:

    “我前些天回了趟家,大家都指指点点,欲言又止,连五岁的侄子都在躲着我,好像我突然变成了麻风病人。”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寂下来。

    “为什么,”巴斯提亚叹息道,“为什么殿下就要非要和陛下作对呢?你们还跟着他闯宫……”

    角落的富比掌旗官撇撇嘴:

    阿德·巴斯提亚。

    一如既往,保守胆小,忧心忡忡。

    咚。

    传令官托莱多冷冷放下碗。

    “马略斯长官已经召开会议,申诫过这个问题了。”

    托莱多淡淡回答,语气里却有股寒意:

    “我们自有誓言。”

    大家面面相觑,用餐室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怀亚和哥洛佛、d.d等人尤其沉默。

    “我当然知道这个,但是,实话说,”涅希闷闷不乐,“我父亲想找关系让我调岗,回到复兴宫。”

    “我叔叔倒有不同的看法,”刑罚翼的佩扎罗西一口喝掉杯里的马黛茶,被气味冲得脸庞扭曲,“他认为国王只有一个儿子,再不喜欢他,也迟早要……”

    “慎言!”托莱多厉声道。

    “得了吧,托莱多!”

    涅希摊手抱怨道:“我们已经被流放出无人问津的荒郊野外,连粮食都要省着吃了,还慎言?怎么,掌旗翼还能躲在蜘蛛网里监视我们?你说呢,雨果大叔?你记笔记都记了几个月了!”

    “滚。”雨果·富比头也不抬,唯有UU小说不停:

    涅希,喜欢自找麻烦。

    “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开呢?”

    d.d突然开口,语气不似平常轻松:

    “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去你们习惯的地方?”

    涅希和佩扎罗西,包括巴斯提亚在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哥洛佛搅动着汤匙,头也不抬,轻哼一声接过话头:

    “是啊,回去舔大吊哥?”

    这个外号让大家愣了一下,随即引起一阵哄笑。

    “我知道为什么。”

    多伊尔出神地望着手里只剩一半的面包,再次弹走上面的一只飞蛾:

    “因为在复兴宫里,没有哪位大人,甘愿在王室宴会上自缚手脚惹祸上身,只为救下一个吊儿郎当的护卫。”

    他叹息道:

    “没有人。”

    用餐室再次沉默下来。

    富比扔掉本子上的死飞蛾,默默地观察着周围的气氛,多写了几个字:

    丹尼·多伊尔。

    说话看似没心没肺,随心所欲。

    但搞笑,痛苦,感慨,感激,却每每能贴合氛围,击中他人的情绪。

    “那么,谢谢你的自我介绍,多伊尔护卫官。”涅希轻哼一声。

    “我知道,殿下还年轻,待人真诚,”坐在角落里的护卫官孔穆托轻声叹息,“但我们得提醒他,真诚并不能换来一切。”

    “是的,殿下从北方回来,习惯了北方佬那一套,”皮洛加摇摇头,“还没吃过星辰的苦头——但愿他能平安渡过这遭。”

    吉安卢卡·孔穆托。

    雷奥·皮洛加。

    处事消极,明哲保身,却

    富比皱起眉头,他的笔停在那个转折词上,没有往下写。

    他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你们操心太多了。”

    最终,开口的人是怀亚。

    “我想,我们所看到的,跟殿下所看到的,毕竟是不一样的。”

    “而殿下跟我说过,”王子侍从官坚定道,“若见到了太阳,就回不去岩洞了。”

    涅希轻哼道:

    “谢谢你,侍从官大人,又是听不懂的话。”

    可怀亚摇摇头。

    “你们只在那场宴会上才真正认识他,”怀亚出神道,“但我是从六年……七年多前就跟着殿下了,没有人比我更早。”

    他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喉音:

    “哼。”

    “抱歉,”怀亚翻了个白眼,向身后的面具人挥挥手,“罗尔夫比我早……早一丁点。”

    罗尔夫这才扭过头。

    “我跟着他,见过他闯进北地人的军阵,见过他走回英灵宫的陷阱,见过他打破弑亲之王的阴谋,更见过他与查曼·伦巴携手合作,与狼共舞。”

    室内的大家听着怀亚的话,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是的,泰尔斯公爵平时看着宽容随和,甚至有些软弱可欺,”侍从官目光闪烁,“但只有在关键时刻,比如王室宴会,你才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d.d耸了耸肩。

    没有人说话。

    唯有富比的本子不断翻页:

    怀亚·卡索。

    最久远,最靠近,以及最了解泰尔斯公爵的人。

    “总之我是不太想回去,但反正城堡大门还没修好,若有人想走,请便。”

    哥洛佛冷冷道:

    “修好之后也一样。”

    这话让大家齐齐一凛。

    “是啊,”多伊尔向着身后的杂物堆一躺,望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发呆,“说得好像我们有钱修大门似的。”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

    富比眯起眼睛:

    丹尼·多伊尔。

    团队气氛的调和人,操控者。

    用餐室里的大家渐渐吃完晚饭,三三两两抱怨着离开。

    雨果·富比抬起阴恻恻的眼神,翻开下一页。

    泰尔斯·璨星。

    犹豫。

    软弱。

    妥协。

    温和。

    幼稚。

    任性。

    冲动。

    小市侩。

    感情充沛。

    睚眦必报。

    偷懒耍滑。

    兴趣奇特。

    喜欢独处。

    大惊小怪。

    不曾恩庇侍从。

    不会俯身作态。

    不擅树立威严。

    不问礼节尊卑。

    不喜人情往来。

    不用贿赂拉拢。

    不在乎传承荣耀。

    不拿集体口号洗脑。

    几乎不通贵族统治笼络人心的任何一项手段。

    富比写到这里,笔锋一转:

    但是。

    其部属非但忠诚不减,更越见牢固,谣言难撼。

    令人……惊讶。

    富比眼神一厉,写下最后一句话:

    隐患何在?

    下一秒,他的手指在本子书脊处一滑,上面的文字便齐齐消失,像是渗进了纸张中。

    只留下一片空白。

    马略斯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把破败的星湖堡收拾出一部分区域,好歹勉强能住人了。

    出乎意料的是,星湖城堡占地不小且功能齐全,有主厅、胡狼塔、迅影楼、苦思室、登高厅、至耀区、餐饮室等等几个不同的分区,分别用来待客、居住、阅读、静思、休闲、办宴,还有早已无人苦修却仍然保留着的湖畔修道院,用来屯兵和操练的星辉庭院(俗称伐木场)等等,所有房间加起来恐怕不下三四百间,更别提那些可能隐藏的通行暗道和密室。

    泰尔斯到现在都没记清楚从主厅到书房和卧室有几种走法,马略斯只能吩咐后勤翼和护卫翼把通向不明或破败不堪的通道封起来,再对着不同版本的老旧城堡地图加班加点,校正标注,不断记录、解封新整理好的房间和地段。

    但好消息是,宫廷总管昆廷男爵很好说话,他提前给周围的田庄市镇打了招呼,让他们给名义上的领主——星湖公爵补上了吃穿用度,让泰尔斯不至于饿死在城堡里,而后勤翼也在宫廷总管的帮助下,到田庄里持续招收仆役厨子和园丁,条件是免除部分的租税。

    “您的封地大概有小半个男爵领那么大——当然不是北境或崖地的男爵,他们麾下全是无人的荒地,面积都快赶上一个南岸领的伯爵了……”

    这天上午,泰尔斯行走在田垄上,陪伴他的是从王都赶来的昆廷男爵,后者正对着眼前的田地滔滔不绝。

    “六个田庄,除了其中一个隶属落日修道院,要侍奉神灵之外,其他五个都要向您汇报,里头有自营地也有租赁田,还有历史悠久的公田——但现在都错综复杂,交织在一起……”

    昆廷男爵的身后跟着五个毕恭毕敬的管家,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厚厚一沓账本和记录,更多的侍从、护卫、仆人们跟在身后,战战兢兢。

    “各块田地农场的产途不一,光是农户们远远不够,我们为此雇佣了不少工人,按季节和天时分别出产葡萄、羊毛等原始作物,当然,再过一个月,地里的麦子也要收割了,那时会很忙,许多更多人手……”

    泰尔斯听得皱起眉头。

    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从属星湖堡的一个田庄,一路走来,四处可见扛着农具牵着牛马走向田地的农夫,或者抱着毛皮篮子赶去工坊里干活的农妇,他们或许不认识泰尔斯,却都在见到昆廷男爵和几个管家后面色微变,齐齐退后,在低头俯首之间窃窃私语。

    “还有三个历史悠久的村庄或小镇,连战争也没法抹去,定期给王室上税,就是最近不太景气,大家更喜欢去永星城或者其他大城镇里找工作,讨生活……”

    宫廷总管兴致勃勃边走边说,对星湖堡封地的情况如数家珍:

    “另外,您的封地紧挨着王家狩猎林,要是村民们想要去里头打点野味,砍点柴火啥的,只要交够了份子,不做得太明目张胆,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也算是一份产出,毕竟血色之年后大家都不容易……”

    “也要记得,每个田庄和小镇里有自带的工匠们,他们的工艺产品,比如织物,家具,蜂蜜,蜡烛,香皂,包括某些稀罕物事,这些是最容易被漏过的……”

    泰尔斯的眉头越来越紧。

    “这些名册上面记录了您的田庄概况,包括每一家农户的名字与土地农具,各色雇工与匠人,还有每年的参考产出产量,应交租税,以后就由您来……”

    “哇哦,男爵大人,”听得头大的泰尔斯不得不打断他,“这些事务,我都需要,额,全部记住?”

    昆廷男爵只望了他一眼,便马上了解公爵此刻的心情,他轻叹一声。

    “每个体面的家族都会有自己信任的管家,替主人管账收租,聘理人手,监督劳作,看顾主人的衣食住行。事实上,越大的家族,越需要一个好管家————该死,科德罗,别再叫我见到你手下的人偷懒!”

    宫廷总管只用一秒钟就从苦口婆心无缝切换到怒发冲冠——他训斥着本地田庄的管家,后者满头冷汗,回头去怒吼几个躲在树荫下唠嗑,对泰尔斯一行指指点点的雇工。

    昆廷总管气呼呼地回过头来:

    “相信我,这些田庄里从农户到工人,从管家到监工,他们懒惰,狡猾,粗糙,干活毛躁,却贪婪,市侩,傲慢,惯会好吃懒做,欺上瞒下,挖空心思就想少干活多拿钱……”

    “您须得有狐狸的精明睿智和狮子的强壮威严,才能管住这帮白眼狼。”

    “看来,您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不可或缺的人。”泰尔斯颇多感慨,真心实意地道。

    昆廷男爵咳嗽一声,诚惶诚恐话语谦虚,面上却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喜色。

    “哎哟哟殿下,话可不敢这么讲,蒙先王信重罢了。”

    “所以,管家?”泰尔斯满怀希冀地看向总管阁下。

    昆廷回过神来:

    “哦对,而我们,您可以说,就是璨星王室的管家……之一,为此我需要晓得王室所有土地田庄,每一寸每一分的产出收获,人口劳力……”

    泰尔斯马上就坡下驴:

    “既然如此,我认为,我初来乍到不应喧宾夺主,这些事情……”

    昆廷男爵反应极快:

    “我十分理解,毕竟您贵人事忙……”

    “那么一切照旧,而我会把属于您的租税单独划出,让每个田庄的管家和村镇的镇长们定期送来星湖堡,包括每月的粮食、木柴、织物……当然,吃穿用度的种类和精巧,可就无法与永星城里相比……”

    泰尔斯大度挥手,表示星湖公爵应与属下子民同甘共苦。

    看着王子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昆廷也不由得叹息:

    “在以后,也许会有女主人为您打理这些,但不巧,您是王座的继承人,未来的女主人注定是王后,复兴宫和王都乃至全国的贵族家眷们就够她忙的了,大概也没时间顾及这些细枝末节……您还是得找合适的人选……”

    说是这么说,但事实上根本没有太多事让泰尔斯操心,因为昆廷男爵来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星湖堡附近属地的公私税金——田亩税,人头税,狩猎税,包括交易税,旅行税等等,过去均由财税厅的税吏征收入库,今年开始将全数转予星湖堡。

    只是封地有限,一夜暴富是不用想了。

    “我并无此等奢望,混个温饱罢了。”

    泰尔斯头疼地合上一册最薄的账册记录:

    “别出什么大乱子就好。”

    面对如此不上进的王室继承人,昆廷总管不由叹息:

    “我想,只要您不下令恢复初夜权,应该不会的。”

    “谢谢你,总管大人。”

    泰尔斯望着这位侍奉过他祖父的宫廷总管:

    “我知道,是您有意相助,加速移交事宜,才让我如此顺畅地接收了这片土地。”

    昆廷男爵顿了一下。

    他合上账册递给其他管家,让后者们统统远离。

    “您还真以为,我才是这些土地不可或缺的人,可以决定它们的归属?”

    昆廷男爵目光复杂地望着泰尔斯:

    “我想,他还是在乎你的。”

    泰尔斯的笑容一僵。

    “也许。”

    泰尔斯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枚“廓尔塔克萨”。

    触感冰凉,尖刺扎手。

    “也许吧。”

    他轻声笑道,果断地把手抽出。

第126章 等待

    一周的时间,泰尔斯公爵在星湖堡安顿下来,然而王国继承人的课程却不能落下(泰尔斯深深叹息)。

    “语言本身,就是一位称职的史官,它记述了过去的历史。”

    博纳大学士尽职尽责,尽管年事已高,但仍然坚持每周来星湖堡一次,为泰尔斯教授文法课,这让公爵殿下非常过意不去——尤其他知道,此时此刻,从永星城到星湖堡,最大的阻力和障碍,可远远不止是城乡的距离。

    “远古帝国语盛行的时代,帝国盛世太平,五谷丰登,农业生产在语言的构成里占了极大的篇幅,您看,光是这个小小的纺织屋,从织机到绕线,里头就衍生出许多后世常用的词汇,其中若干,我们初看之下,根本不会想到与农牧纺织有关……”

    幸好,老学士走出城市,反倒精神许多,经常一时兴起带着泰尔斯走进附近的田间或庄户,随手一指就是现成的教材。

    “追寻,公爵殿下,追寻言语和文字背后的源流与历史,能让你更快地掌握使用它们的诀窍,”博纳学士感慨道,“相信我,这会很有趣,让您看透所谓表达的真相。”

    在博纳学士首先作出了学术不为政治动摇的榜样之后,其他的老师们也深受鼓舞,逐步恢复正常,赶来城堡上课,其中不少人为能参访星湖堡而兴致勃勃,甚至还有人主动留下来过夜的。

    “生产与生活是数学的来源!到了星湖堡,我们更能一心一意,心无旁骛地研究数学的奥妙!”

    数学课上,胡里奥学士望着窗外碧蓝澄澈的星湖,眼里简直要笑出花来。

    但泰尔斯知道,学士真正不适应的是闵迪思厅那种正式森严的氛围,反倒在乡野郊外的星湖堡,他更加自在自得。

    只是却苦了泰尔斯。

    “正好,我们上回讲到,在航海业中,船长们往往需要大量繁复的乘除计算来确定方向方位与时间的关系,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我们要如何把繁杂不尽的乘除运算,简化成方便易懂的加减运算呢?古代有一位智者留下了天才的主意,如果我们可以把乘幂的幂次单独导出,作为运算的对象……”

    王子再也耐受不住,一巴掌拍上桌面:

    “正好,胡里奥学士!我有很大很大很大的数学疑问!”

    胡里奥面色一变,他收起炭笔,正襟危坐:

    “是?”

    泰尔斯勾了勾手,罗尔夫立刻抱着一沓册子走来。

    “这些账册是昆廷男爵给我的,记载了星湖堡目前的人口、土地、产出和租税概况,数字繁杂,在这些日子里让我焦头烂额,寝食难安,”泰尔斯执起(愣住了的)胡里奥的手,真诚地把其中一册田庄地图交到他手里,“而我迫切需要一位贤才,来为我检查、归纳、汇总和解答……”

    胡里奥瞪大眼睛:“不,殿下,我是您的老师,我是来给您上课的……”

    但泰尔斯无比真挚:

    “不,胡里奥,你不仅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此时此刻,我城堡里最懂数字和计算,距离数字的奥妙与诀窍最近的人——我相信,你能帮助星湖堡的人民。”

    胡里奥有些感动:“额,谢谢您的赏识。我也许可以帮忙一二,但是不能压缩给您上课的时间,毕竟这事关王国继承人的课程学习,能力培养……”

    “这些账册记录事关我属下子民的幸福安康,同样是我的正业,”泰尔斯叹息道,“看看这片绝美的土地,你舍得让这上面的人们忍饥挨饿吗?您觉得,作为星湖公爵,我是该首先考量自己的能力素质,还是王国百姓的幸福安康?”

    “您说得有道理,我也很佩服殿下您的无私抱负,但还是不行……”

    “我给你额外涨薪,两倍。”

    “殿下您真是爱民如子,我们这就开始?”

    “但是要赊账。”

    “什么?殿下,诶,等等,您不会是为了减少数学课的时间,甚至逃课吧……”

    “怎么会呢。对了,这是您之前推荐的那本《异星记》,里面关于海曼王子被献祭的故事很有趣……”

    “不是,我什么时候推荐您……不对,这可是**!您是从哪找到的?”

    “落日神殿的**库藏。对了,我还找到了这个,圣利雪主教的《拱海城悟道集》全本。”

    “什么?圣利雪的《悟道集》全本?殿下,能让我看——等等,**库藏?不,你是怎么借出来的?”

    “确切地说,我没借。那您帮我看看这些田地账册?”

    “我不能,现在是上课时间!没借?那您是怎么拿到的?”

    “可惜了,看守**的小修女每年都要清点一次库藏,算算时间,我下个月就要把《悟道集》还回去了。啧啧,可惜啊。我们接着上课吧,学士。学士?胡里奥学士?您怎么了?”

    “呜呜,殿下,呜呜,我懂了,您把账册给我吧,我这就看……”

    相比之下,同样搬到乡野田间的神学课,也展现出了另外一面。

    “没关系,这没什么,落日不会为此惩罚你的,相反,落日宽容慈爱,她会怜悯你的不幸……只是不要再笃信那个名字了,与其寄望外物,不如相信自己的双手,也能丰衣足食。”

    梅根祭祀温声安慰着一位被五花大绑,正瑟瑟发抖的农民——后者被田庄里的管家举报,说他大半夜挥舞着一根火把跪伏在田间,一边割开一头羊的脖子,一边念叨某个不认识的神秘名字,祈祷着风调雨顺,田地多产。

    这倒是让怀亚颇为不忿。

    “您就这么让他走了?即便他迷信异端,不敬落日?”

    侍从官愤愤不平地望着向那位吓得魂不附体,在妻儿搀扶下回家的农夫。

    “神殿已经调查清楚了,”梅根做着祈祷式,头也不回,“那不是异端,只是某种存在许久的民间信仰,在崖地尤受欢迎,而那个可怜的农夫,恰恰是小时候从崖地搬来的。”

    怀亚看了泰尔斯一眼:

    “所以?”

    梅根祭祀做完了祈祷,回过头来,语气里既有教诲也有责备。

    “我们的历史不是断裂的,亲爱的卡索侍从官。”

    “便是落日女神,也得在明神与圣日的光辉之后闪耀,也许曦日还要分走一部分。”

    梅根看向田庄里来来往往忙碌不休的农人匠工:

    “看看他们,他们祖祖辈辈都被束缚在这片大地上,农牧耕织,从明神时代就是如此。”

    “所以在田野乡间,古神与旧信,甚至迷信与异端崇拜自然代代相传,难以离开。但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并非不敬,只是习惯,只是无知,只是懵懂,但绝非犯罪。”

    梅根展露笑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秉慈善之心,宽容之量,不懈讲道,坚持教化。”

    她身后的修女妮娅满脸认同与崇拜。

    “好吧,我不是为难那个农夫,只是……”

    怀亚看向泰尔斯:

    “前几天,殿下因为怀疑了一句经典,就被您一通训斥,罚抄罚背,毫不宽容,而他们在田间作法信异,却被您温言抚慰,网开一面。”

    “这似乎不太公平?”

    梅根抬起头,望向西垂的落日。

    “公平。”

    “什么是公平,卡索侍从官?”

    “是王子与你犯法,我却施予你们一模一样的态度、惩罚与代价吗?”

    “即使你与他能承受的代价,体量完全不同?”

    怀亚一愣。

    老祭祀看向泰尔斯和怀亚,表情严厉:

    “记得,我的怀亚·卡索,以神之名,永远记得。”

    “你应对强者严厉,对弱者宽悯。”

    “你应待富人吝啬,待穷人慷慨。”

    “你应对商人冷酷,对农夫仁慈。”

    “待权贵不假辞色,予平民温声细语。”

    “警惕披甲执剑者,宽待掌锄推犁人。”

    怀亚闻言,不由得把袒露在外的宝剑重新塞回衣摆下。

    “要让天平稳固持衡,便需把游码移向更轻一端。”

    梅根盯着怀亚:

    “这是落日女神借先知莫哈萨的临终之口,赠予复兴王的至高诲言。”

    泰尔斯听完这段话,正色行礼:

    “谢谢您,我会记得这段教诲。”

    怀亚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公爵行礼。

    梅根祭祀严厉的眼神从怀亚身上离开,转向泰尔斯:

    “很好,但我更希望,你不仅仅只是记住它。”

    王子一顿:“那,对信徒和真正的异端呢?”

    梅根笑了:

    “我是有答案。但我不觉得你会喜欢。”

    两周的时间过去,星湖堡越来越干净整洁(相对而言),解决了温饱,大家的生活也逐渐步入正轨。

    泰尔斯有条不紊地学习他的课业:

    他开始掌握通用精灵语的阅读、书写、念颂、吟唱;他能熟练记诵《落日教经》(也许还有些其他**里)的段落和典故;清晰了解(多亏了胡里奥学士)这片封地上不同的土地、人口、产出;他能在地图上准确地找到龙吻地的长吟城,荆棘地的古典三都,钢之城的列王厅,迷海三国的八大主城,康玛斯的四大势力与十六城邦,以及西陆七海的位置;他能从源远流长,支脉众多的璨星家谱里找到他们与王国各段历史的交汇点……

    而新官上任的星湖公爵,也因为施政温和(甩手不管),不加赋税(胸无大志),自由放任(存在感零)的态度,很快在封地和乡间迎来了不错的名声。

    但这却让某些人颇有微词。

    “这就完了?”

    某天的武艺课上,马略斯临时有事被召往王都,负责陪练的d.d就松懈下来,在“伐木场”里向王子抱怨道:“我还以为,以您的魄力,智慧和知识,您会在星湖堡做点……不一样的事?”

    泰尔斯举着木剑,一边与怀亚过招,一边回答:

    “很好,怀亚,我喜欢这招——不一样的事,比如?”

    d.d弹了弹自己的衣甲,百无聊赖:

    “我不知道,改革,改良,创新,进步?就像一些骑士诗里说的那样,一个眼界高远的骑士得到了自己的封地,轰轰烈烈地颁布新政一扫沉疴,积累土地军队粮食,最终成就一方发达与先进的国度,横扫天下,创造历史?”

    泰尔斯笑了。

    “改革,改良,创新,进步。”

    他翻手一剑,格开怀亚的进攻。

    “很好,殿下,”侍从官难言惊讶,“比起在龙霄城,您进步多了,连终结之力都练出来了。”

    “熟能生巧。”泰尔斯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左手腕,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

    他把木剑抛给怀亚,准备休息,同时回答多伊尔的问题:

    “并非是我不想带来改变,d.d,只是……”

    泰尔斯沉默一阵。

    “你们知道,这片田地里有多少种农民与工人,他们的性质分类何以区分,来源如何家乡何在,家中人口若干,牲畜几口农具几何,分属多少片不同的土地田庄,每天的生活作息如何,几点上工几点放工,一年的劳作任务若干,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工作有何分别,他们又是如何相互配合,各自分工却井井有条地产出多少种作物和产品,其中又有几样物事自给自足,哪些产品拿去集市交换,又该对谁负责向谁汇报,以怎样的比例和规则上缴金钱或实物,与什么样的朋友接触最多,劳作之外又以什么作为娱乐休闲,进餐果腹又用什么作为主食,休息之时有什么喜好和话题,假日节庆是如何打发渡过,何以处理家中的信仰、婚姻、社交、病痛、葬礼?”

    这话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捧着衣物和毛巾上来的哥洛佛和一旁练剑的保罗同时顿住了。

    d.d听完了这一长串,傻傻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泰尔斯露出笑容:

    “很好,因为我也不知道。”

    王子回头叹息:

    “但这些人,他们生在这里,活在这里,死在这里,几百上千年,比谁都要了解这片土地,我凭什么以为,一个初来乍到从天而降,十指不沾泥的所谓星湖公爵,就能拥有比他们更多更深更专业,更适应本地生态的智慧与知识,去指导他们该如何更好地过活?”

    “我不是莫哈萨弟兄,d.d,不是从天而降的先知——那职业只在落日教经里有,而我还没那么傲慢,傲慢到能看透历史,从而给浑浊世间指清‘未来’的方向。”

    泰尔斯回过神来,拍了拍多伊尔的肩膀:

    “走吧,我们回家——我记得,今天库斯塔在狩林里的陷阱猎到了两头野猪,后勤翼也新雇了厨子,晚餐应该不会太单调。”

    d.d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但您也说了,从来如此,也不一定对。”

    怀亚的话让泰尔斯停下了脚步。

    “就像您在龙霄城所做的,”怀亚沉声道,“您惊世骇俗的壮举,打破了北地的千年镣铐,带去新生,这才扭转局势,见证历史。”

    “也许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因时间和历史沉淀出习惯与智慧,但若一成不变,不免因循守旧,”侍从官看着泰尔斯的背影,“也许有时候,正需要睿智果敢如您的统治者,带去改变与创新,就像王国历史上的无数次改革一样?”

    泰尔斯背对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他呼出一口气。

    “是的,谢谢提醒,怀亚。”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训练场里的大家。

    “但是,如果说在龙血之夜后的六七年里,我学到了什么,”泰尔斯露出笑容,“也许,就是谦卑。”

    怀亚一愣。

    泰尔斯接过哥洛佛手里的毛巾,擦了把脸,一件件脱下护具。

    “单翼乌鸦的家主,翼堡领主德勒·克洛玛,曾经告诉过我一个小故事。”

    “你们知道,信鸦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吗?”

    训练场上的大家面面相觑。

    “远古帝国。”

    回答的人是哥洛佛,他认真地道:

    “科莫拉大帝大规模采用信鸦传递军情,它们在战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让他以不可思议的效率指挥军队,掌控全局,远超同时代的对手们,赢得制胜先机。”

    “甚至征服完成之后,信鸦也起了大作用,”保罗接过话头,“领地相距再远,传讯亦朝发夕至,坐镇皇领的大帝才得以稳固地统治各大行省,令出一门,这提升了治理的成效,加强了帝国的凝聚力,削弱了分裂的可能,是帝国在史诗征服后还能维持统治的重要因素。”

    听着他们的回答,泰尔斯先后点头。

    “不错。”

    “但那却不是信鸦第一次出现,不是它们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泰尔斯寻找着回忆:

    “大约在诸王纪七百年,也就是大帝出生的两百年前,一位法……一位智者发现,某些特殊的鸟类会对特定的磁石作出不同的反应,这可能是它们能穿越万里不致迷路的原因,信鸦技术从此发源。”

    “很快,西涛崖的一位国王决定,要把一批精心培育、训练的信鸦投入使用,代替城邦间的传讯渠道,代替一切信使、传邮、烽燧,‘我抓住了文明与未来’,他魄力十足,满怀希望地说。”

    泰尔斯停顿了一下。

    “可情况没有这么简单。”

    “信鸦是很新奇,很迅捷,很方便,但它们的技术还远未成熟,培育和训练成本居高不下,饲养一年所需的花费,足以让一户普通人家吃饱穿暖,训练的周期和效果也无法令人满意。”

    泰尔斯的语气越来越沉:

    “但国王依旧坚信:信鸦就是未来。为此他不惜成本,不计代价,对所有与此相悖的谏言置若恍闻,坚持应用信鸦,王国的税赋由此加重。”

    “很快,信鸦成了新的潮流,一时王国上下,无不争相搜罗鸟种,建造鸟舍,种植鸟食,挖取磁矿。有个故事记载,一户贫苦人家艰难度日,他们保住鸦粮,养活信鸦,却饿死了儿女。”

    听到这里,怀亚轻声叹息。

    罗尔夫的手臂越抱越紧。

    “其次,信鸦的出现,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领主,贵族,祭祀,信使,邮差,看守,甚至传令兵和哨兵,这些是直接的,间接影响的还有执笔的学士、抄写员、惯作长篇的诗人,收租的管家,有人失业,有人改行,有人抗议,有人坚持过去的传讯方式……”

    保罗若有所思。

    “还不止如此,因为信鸦的存在,许多信息一小时前刚出,领主们一小时后就能知晓,所以农民交租的时间,赋税核算的期限,匠人工作的节奏,市场价格的波动,一切的节奏都被一提再提,所有人的生活都翻天覆地,他们都在茫然失措中竭尽全力,想要努力赶上信鸦的步伐——或者说,国王的步伐而不得,遭受折磨,苦不堪言。”

    哥洛佛眉目紧锁。

    泰尔斯脱下最后一片护具,一身轻松地面对西山的落日。

    “但国王是如此迷信进步与文明,他相信眼前的挫折只是阵痛,一时的牺牲必得补偿,而信鸦技术最终会让他的产出加速,令沟通高效,最终使得国家强盛富足,从而解决一切问题。”

    泰尔斯渐渐出神。

    “但他是对的,”哥洛佛忍不住开口,“在大帝的征服和统治里,信鸦必不可少。”

    泰尔斯只是微笑。

    d.d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满心疑惑。

    “最终,在许许多多的因素作用下,信鸦被捕杀,鸦舍被捣毁,驯鸦人被吊死,那位‘抓住了未来’的国王,则被无穷无尽的暴动起义赶下了台。”

    泰尔斯抬起头:

    “临死时,他流着泪质问苍天上的明神:‘为什么?我许给此世的,明明是改变一切的技术,是注定流传万世的功绩,是最美好的文明与未来!’”

    泰尔斯以低沉的语调结束这个故事:

    “信鸦在世上的第一次应用,就此失败。”

    “待到大帝起兵,帝国征服,信鸦被更多的人所熟知所接受,已经是两百年后的事情了。”

    话音落下,远处的山林里传来飞鸟还巢的轻鸣。

    保罗闭上眼睛:

    “可惜了。”

    训练场上的众人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怀亚试探着问道:

    “您是想说,那位国王过于傲慢,不够谦卑?”

    泰尔斯点点头,又摇摇头:

    “史料记载,这位被称为‘鸦主’的西涛国王‘所图甚伟,迷于高远,宠禽虐民,失却眼前’。”

    “的确。”

    保罗感叹道:

    “如果这位国王循序渐进,先小规模地应用,而不是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如果他关心百姓,知晓民情,通达政事,徐徐缓图,如果他等待技术成熟再……”

    “如果。”

    泰尔斯打断了保罗,他恍惚地望着天边:

    “如果?”

    “是啊,我们总能如此自信地为历史找到理由,简单地为过去找到说法。”

    保罗一时不解。

    泰尔斯继续出神道:“但从鸦主到大帝,信鸦荒废的两百年,究竟是这个世界对信鸦的态度与反应,是历史本身‘循序渐进’的必然,还是人类自己‘急功近利’的后果?”

    星湖卫队彼此交换着眼神,表达了对议题和公爵的双重不解。

    但泰尔斯却兀自出神,自言自语:

    “鸦主的悲剧是可叹的,却是否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呢,是否是我们站在后世,再怎么大放‘如果怎样怎样就好了’的厥词也解决不了的呢?”

    “那两百年,究竟是必要的牺牲与代价,还是不必要的浪费和盲目?”

    “而我们,我们又该怎样保持谦卑,又不失热情?”

    这话让许多人反应不一,有的低头深思,有的一头雾水。

    “殿下?”

    怀亚忧心地靠上来。

    “我不知道,怀亚,”泰尔斯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我们土地上的这些人,领主,农夫,商人,工匠,他们与我们处在同一个时代,同一段历史,同一个世界里。”

    “我凭什么以为我有资格傲慢,凭什么以为我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凭什么以为他们的历史与土地里,没有宿世相传的智慧与渴望,未尝蕴含变革与改良的种子,不曾埋藏着未来与希望的芽尖,只待有朝一日,破土而出?”

    几秒后,泰尔斯醒过神来,抱歉地向大家笑了笑,示意武艺课结束,让心情复杂的大家各自收拾,准备回返城堡。

    唯有怀亚沉默了好一阵。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凑上跟前。。

    “殿下,”怀亚压低声音,“烦扰您的不是星湖堡,也不是信鸦,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对么?”

    泰尔斯动作一顿,看向怀亚。

    “尼曼子爵说过,”侍从官满面担忧,“当您心烦意乱的时候,就喜欢说话——说很多话,且往往充满了感慨和叹息。”

    普提莱·尼曼。

    那个老烟鬼的形象闪过泰尔斯的心头,让他不自觉勾起嘴角。

    “您知道,您不必一个人背负一切,您可以相信我——或者一切您认为值得信任的人。”怀亚真诚地道。

    泰尔斯凝望着怀亚,很久很久。

    他不禁想起与对方的第一次见面,这个浑身古板僵硬的小伙子,对自己煞有介事宣誓效忠的样子。

    王子把手伸进口袋,再次握紧了“盟约”。

    “饭点到了,回去吧。”

    几秒后,泰尔斯把手伸出口袋,对着怀亚露出温暖的微笑:

    “无论饿不饿,总得要吃饭的。”

    怀亚的表情黯淡下来。

    泰尔斯拍拍他的肩膀,自顾自向着城堡走去。

    “但鸦主也是可敬的,不是么?”

    怀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泰尔斯的脚步慢了下来。

    “关于信鸦,他失败了,但世界最终成功了——在两百年的阵痛之后,在大帝身上成功了。”

    怀亚的声音颇有些急切:

    “无论是必然还是多余,不管外界如何评价,鸦主都作出了他所相信的选择。”

    “对于他而言,可能这就够了。”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之后,他迈开步伐,走进城堡。

    当天晚上,泰尔斯用餐完毕,像往常一样来到胡狼塔的书房里。

    但这一次,当他向门外站岗的哥洛佛与罗尔夫打完招呼,让他们关上房门之后,泰尔斯就神情一变。

    他转过身来,看向站在书桌后,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里的身影。

    “从上封信到现在,你也让我等得太久了吧。”

    王子冷冷道。

    “太久?相信我,泰尔斯,对我们这样,生则永恒,眠于转瞬的存在而言……”

    书桌之后,他最另类的老师,气之魔能师,艾希达·萨克恩似笑非笑,捻动着修长的手指,优雅淡定地放下一封蓝色请柬:

    “没有什么等待,可以谓‘久’。”

第127章 左手王冠,右手魔能

    “这就是你能找到最好的地方?”

    艾希达缓缓转身,踱着步子,打量整个书房。

    “当然,欢迎来到星湖堡。”

    泰尔斯走到窗前,望着月色下的星湖,豪迈大气展开双臂,俨然一副霸主之姿:

    “独属于我的堡垒,隐秘,宁静,偏僻,安全——”

    不等泰尔斯说完,天花板上就传来一阵怪响,窸窣吱呀,叮铃咚隆,从这头传到那头。

    艾希达看了一眼天花板,面无表情。

    这让星湖公爵的脸色有些挂不住。

    “——完美符合你上封信里的要求,是我们绝佳的会面地点,”泰尔斯回复了镇定和从容,嗓音盖过天花板的怪响,“不但远离复兴宫,还附送天然景观……”

    话音未落,就听见头顶哗啦一声。

    沙——

    一片灰尘自天花板的缝隙洒落,盖了作自信状的泰尔斯一头一脸。

    艾希达倒是依旧自在,背手而立,片尘不染——灰尘沙砾在落到他身上之前就被一层透明屏障隔开。

    “好吧,一点小小的美中不足,”泰尔斯的从容消失了,灰头土脸的他一边咳嗽,一边狼狈地拍掉灰尘,“但是别担心,我们已经派人去附近的村庄市镇买猫和老鼠药了,方案b则是去永星城请专业捕鼠人,在不拆掉房顶的前提下……”

    气之魔能师没有理会他,扭头打量周围:

    书房里的家具陈设老旧褪色,角落里偶有未除净的蛛网飞蛾,一扇外开的木窗在风中浅浅呻吟,摇摇欲坠。

    泰尔斯把头顶拍回原本的发色,走到书桌前坦然坐下,向后仰靠。

    “一切有条不紊,尽在掌握——”

    喀嚓!

    话没说完,他坐着的椅子就发出清脆响声。

    泰尔斯整个人矮下一截,向一侧倾斜,少年不得不狼狈又熟练地攀住桌面,才不至于滑落。

    “该死,田庄里的木匠前天才来修过……”

    公爵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艾希达眯眼望着他,不言不语。

    “好吧,好吧,我知道。”

    泰尔斯放弃辩解,重重叹气。

    “星湖堡刚刚起步,条件有限,但是别担心……”

    他伸手抓起桌上的天蓝色请柬,熟练地来回折叠,再俯下身去,塞到一角崩毁的椅腿下垫稳,讽刺道:

    “我们上升势头良好,发展空间巨大。”

    泰尔斯扭了扭屁股,确认椅子稳了,这才起身坐好,却愕然发现气之魔能师已经凌空“坐”在了书桌前,眼神幽幽,无波无澜。

    “我就不请你坐下了,反正……”

    星湖公爵酸溜溜地扁扁嘴,无奈又羡慕:

    “你自己带了椅子。”

    但艾希达没有回应他的玩笑。

    魔能师轻轻一指,把窗户吹得哐哐响的山风顿时止歇。

    艾希达语气温和,嗓音动听:“你不一样了。”

    “什么?”

    艾希达语气冷清,眼中的神秘蓝光似有某种力量:

    “我说,你,不一样了。”

    泰尔斯嗤笑一声。

    “是啊,我长大了。”

    泰尔斯弯了弯嘴角,后仰抱臂:

    “顺便一句,回国之后,你大概是第二十个跟我说这话的人——可惜了,前十九名才有奖品。”

    艾希达一动不动,唯有一双眸子直射泰尔斯的眼底。

    “不。”

    气之魔能师的声音机械而空洞。

    “孩子,你远非表面上这样释然坦荡,轻松写意。”

    “相反,此时此刻,你浮躁,混乱,不安。”

    “被一团我也看不清的迷雾所困扰。”

    泰尔斯不知不觉收敛了笑容。

    浮躁,混乱,不安。

    他装着盟约戒指的口袋突然变得沉甸甸的。

    “你变得不一样的地方,在深处。”

    魔能师依旧盯着泰尔斯,诡异蓝光从他的瞳孔漫溢而出,充斥整个眼眶。

    “更深处。”

    “最深处。”

    那一刻,泰尔斯不自觉一紧,竟有种灵魂被窥视的错觉。

    狱河之罪不安地涌动起来。

    “神灵。”

    “什么?”泰尔斯一愣。

    “当你听见这个词时,”魔能师冷冷道,“你会想起什么?”

    泰尔斯反应过来,这是他们在龙霄城里所做的“训练”。

    “但是……”

    “回答我,现在!”

    艾希达一反常态,态度严厉,几如命令:

    “神灵?”

    该死。

    许久不见,好歹寒暄两句啊,这就来课堂测验?

    眼见对方坚持,泰尔斯只得叹了口气,回答问题。

    “缥缈,迷幻,”少年懒洋洋地念叨着神灵,开动脑筋,有啥说啥,“模糊,遥远……”

    但是随着话语开口,泰尔斯便觉得有些奇怪。

    “似在非在,如来未来,实有莫有,可道难道,将临已临……”

    泰尔斯皱起眉头:奇怪,这些形容,我以前都……

    但艾希达不容他多想。

    “世界。”

    气之魔能师语速之快、咬字之重前所未有,似乎在催促泰尔斯:

    “世界,你首先会想起什么?快!”

    泰尔斯的表情凝重起来。

    “一切,所有,容纳,包涵,充斥,”一个个单词从泰尔斯的心底里蹦出来,让他越发疑惑,“延伸,再制,持续,各式各样,无处不在……”

    该死,为什么短时间里,他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为什么,脑子里出现的都是这样断断续续的词汇?

    泰尔斯还想继续,但艾希达轻轻举起手指:

    “停。”

    “萨克恩先生,”泰尔斯讶异地问,“发生什么了,我觉得……”

    魔能师抬起头来,双目蓝光如电:

    “你确实不一样了。”

    泰尔斯内心一沉。

    艾希达则严肃地望着他。

    “几个月前,有一位魔能师试图叩门,”气之魔能师沉声道,“但跟你在龙霄城那次不一样。”

    “这一次……它很谨慎。”

    几个月前,叩门……

    泰尔斯心中一紧:

    “谨慎?”

    魔能师点点头:

    “就像站到了门前,手指触到门上,还未叩响第一下,便收回了手势。”

    “更像一次试探。”

    白骨之牢里的场景显现在眼前,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艾希达望着窗外,眼神缥缈:

    “甚至让我一度以为,那是错觉。”

    但他随即转过头来,看向正兀自忐忑的泰尔斯:

    “起初我不觉得是你,因为只有完全的魔能师才有那样的控制力,但是现在,在我再次见到你之后……”

    艾希达严肃地重复结论:

    “你不一样了,对么?”

    带着做坏事被戳穿的心情,泰尔斯只得深深叹息:

    “是。”

    艾希达面无表情:

    “我告诫过你,在人前显现魔能是非常危险的。”

    泰尔斯无奈地点点头。

    “我遇到了麻烦,万不得已,于是试了试,但是我就发现自己不断升阈,停不下来……”

    “鲁莽。”

    泰尔斯有些不快,但他坚持说下去:

    “本来我一度接近叩门,但是多亏了……”

    他话语一滞,想起在临界的那位魔能师。

    【我是你们最早的前辈。】

    【最糟的榜样。】

    【最坏的未来。】

    艾希达的话仿佛从远处传来:

    “多亏了什么?”

    泰尔斯回到眼前,可他脑海里冒出的,却是另一个魔能师的提醒:

    【小心艾希达。】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扯出笑容:

    “多亏了你,萨克恩先生。”

    艾希达目中蓝光一闪。

    “你的那些问题——神灵啊,世界的,它们突然出现,”泰尔斯慎重地道,“每问一个问题,我就清醒一分,最终……回来了。”

    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

    “就这样?没有其他?”

    “也许有,”泰尔斯回想起面对黑先知的技巧,尽量不说假话,“但是,就像做梦,一切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醒来之后,就不记得了。”

    艾希达沉默了很久。

    “物,观,沌,粹,”魔能师幽幽道,“你的进境,比我预想要快得多。”

    “物,观……介意说多一些吗?”

    但艾希达只是轻轻举起手指。

    周围的空气变得清新寒冷,直入胸肺,激得泰尔斯一阵哆嗦,清醒不少。

    搞什么?

    “摒除杂念。”

    只见艾希达严肃道:

    “现在,我每说出一个词,你要回答另一个词——你最先想到的那个,不要犹豫,不要迟疑,用你的本能回答。”

    哆嗦着的泰尔斯只得点头。

    “太阳?”艾希达问道。

    “破碎。”泰尔斯迅速回答。

    等等,毁灭?

    泰尔斯反应过来,皱起眉头:

    怎么会是这个?

    要是给他多几秒,他一定会回答别的,比如炙热、无尽、光明、永恒等等。

    可是……破碎?

    “星空?”

    “触碰。”

    “时间?”

    “毁灭。”

    “迷雾。”

    “呼唤。”

    “终结?”

    “停顿。”

    “死亡?”

    “遗忘。”

    “天空?”

    “囚禁。”

    “力量?”

    那一瞬间,泰尔斯张口欲言,却大脑空白。

    力量?力量该接什么?

    怎么想不到?

    他死命咬了咬牙,从记忆里翻出一个相关的词:“终结之力。”

    艾希达放下了手指。

    周围的空气恢复温暖。

    “最后一个不算,”气之魔能师淡淡道,“你犹豫了。”

    泰尔斯则沉默了。

    他不用问,都知道这些答案不太对劲。

    “这是什么?”

    “原始叩问——这是托罗斯后来取的名字,也是他最先设计的测验。”

    艾希达没有藏私,爽快回答:“人们最早发现魔能师的异常,并非通过他们的能力,而在思想与见识。”

    听见熟悉的名字,泰尔斯转了转眼珠:“谁是托罗斯?”

    “一位前辈。”艾希达不欲多言。

    “因为魔能初约,我不能深究你的魔能,只能通过一系列最原始的意象,探寻你对外物的理解,从侧面辨别魔能进境的阶段——就像用一根针扎破皮肤,带出血液,用最小的创伤和代价获得诊断。”

    原始叩问。

    泰尔斯试探着道:

    “所以你的诊断呢?我继续活蹦乱跳,吃好喝好?还是病入晚期,准备后事?”

    气之魔能师摇摇头。

    “我不知道。显然,你已经在‘失控’中接触到魔能了,所以你的回答才会变得——这是到达‘物’阶段的证明,我们一般称之为‘接触者’。”

    但问题是,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叩完门之后,才接触魔能的例子。

    艾希达默默地想。

    就像一个没有基础的初学者,做完了一连串复杂的高等计算式之后,才学会了“一加一等于二”。

    接触者。

    泰尔斯咀嚼着这个字眼,同时拿来与自己在叩门时——确切地说,是从那个名为托罗斯,看不清面孔的好心前辈身上——听来的知识作对比。

    艾希达继续道:

    “但你很幸运,在‘物’的阶段就失控升阈,却能从叩门的临界及时回返……历史上,有意或无意这么做过的接触者们,有一半都变成了白痴或疯子,乃至怪物。”

    泰尔斯皱起眉头:

    白痴,疯子,怪物?

    “那另一半呢?”

    艾希达摇摇头:

    “不知道,他们消失了。”

    消失了。

    泰尔斯一阵心寒。

    “那么,什么情况下我才需要担心?当有一天,我面对每个原始叩问,都回答‘操你’的时候?”

    艾希达回头看了泰尔斯一眼。

    他的这一眼很奇怪,甚至……很陌生。

    “当我彻底无法理解,甚至听不见你的回答时。”魔能师淡淡道。

    无法理解,听不见。

    泰尔斯疑惑道:

    “我不明白?”

    艾希达点了点头:

    “就是这样。”

    泰尔斯越发迷惑:“什么?”

    但下一秒,魔能师就话锋一转,语气冷冽:

    “还有,没错,如果某人真敢用脏话来回答我,你就确实该担心了——担心我的脾气。”

    泰尔斯缩了缩头。

    “那么,我已经是所谓的‘接触者’了,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

    “噢,你不知——什么?”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根据我所知晓的例子,从这一步开始,”艾希达摇摇头,“魔能的接触者要在精心准备的魔能失控之中,一步步学会观察,抵挡住盲目升阈的幻惑与冲动,才算到达‘观’的程度,成为领悟者。”

    等等等等,陌生名词太多,他得找个笔记本……

    但泰尔斯刚刚伸手够到笔,一阵微风袭来,把笔和纸刮出桌面。

    泰尔斯郁闷抬头,看着一脸淡然的艾希达。

    好吧,不能留下记录。

    “而领悟者,则须谨慎而克制地尝试升阈中,他们将看清自我,找寻特定的阈,进入‘沌’的状态,我们称为融合者。”

    “融合者将走出危险的最后一步,第一次伸手叩门,冲破临界踏出门槛,完全融入本态,也即‘粹’的级别,”气之魔能师轻声道,“若能成功,便能找到并定义自己的阈名,是为魔能师。”

    艾希达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但是……”

    泰尔斯反应过来,怔怔道:“但是我已经失过控,升过阈,甚至叩过门了——所以算什么?”

    “正是如此。”

    艾希达点头:“所以一般的标准无法界定你的阶段与程度,并不适用。”

    “那怎么办?”

    “无妨,”魔能师淡淡道,“不走寻常路的魔能师虽然稀少,但也有那么几个。”

    嗯,一个,还是两个?

    一听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泰尔斯精神大振:

    “是么,所以我们能参考他们吗?”

    “不能。”

    “什么?为什么?”

    “魔能初约是什么?”

    “额,相互学习?”

    “再说一遍?”周围的空气凝固起来,难以呼吸。

    “互,互不深究!”

    “很好。”空气流动恢复正常。

    “所以你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那我要你何用啊?”

    “再说一遍?”

    “我是说,尊敬的萨克恩先生,请问您打算怎么开拓未知的领域,按部就班地引导我?”

    艾希达沉默了。

    他望向窗外的月色。

    “我不知道——但我们可以探索,一起。”

    “所以,泰尔斯,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放下世俗的束缚,跟我走吗?”

    魔能师幽幽道,“魔能之途无比艰险,我们需要更自由、更高效地探索未知的路途。”

    操。

    又来了。

    泰尔斯顿时警惕起来,严防自己再次飞出城堡之外——就像在龙霄城一样。

    但幸好,艾希达跟他的沟通不再那么暴力,不再一言不合就把他拉出去放人肉风筝。

    “但我们七年前就谈过这问题,而你也同意了,”泰尔斯正色道,“如果魔能师不想被举世憎恨人人喊打,不想再被称为‘灾祸’,那就要用另一种方法……”

    “左手王冠,右手魔能。”

    艾希达用词简洁,一句话总结他的解释。

    “我勉强理解你那可圈可点却难脱幼稚的理想,也多少明白你想要两全其美的天真,或者还有身居高位时的依依不舍,贪权恋栈。”

    泰尔斯不由挑眉。

    “但你有此一想,孩子,是因为你还不了解魔能。”

    “那也是因为你从来都遮遮掩掩,不肯和盘托出。”泰尔斯当即反驳。

    艾希达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

    “那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趟归途,你既有叩门之举,可曾被人发现不妥,乃至怀疑你的身份?”

    被人发现不妥,怀疑我的身份,

    泰尔斯一个激灵。

    几副面孔飘过他的脑海。

    快绳。

    以小巴尼为首的前王室卫队囚徒。

    还有……萨克埃尔。

    泰尔斯望着艾希达的双眼,勉强笑笑,实话实说:

    “是的。”

    气之魔能师幽幽地望着他,在泰尔斯看来,对方偶现蓝光的眼里写满了“我就知道”。

    “给我他们的名字和情报。”

    “我去帮你收尾。”

    收尾。

    泰尔斯心中咯噔一下,脑海里浮现出快绳被做成人肉圆球的模样。

    “谢谢,但我已经处理好了。”

    王子强装镇定。

    “很遗憾,但也很不幸,那些知晓了我秘密的人……”

    泰尔斯不得不想象着诡影之盾的钎子的表情,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他们再也没法说出去了。”

    这一次,艾希达没有立即答话,而是看了他很久,很久。

    久得泰尔斯心里发毛。

    还好,魔能师终于开口,语气却是一变:

    “很好,这次你逃过去了,然而下次呢?”

    泰尔斯神经一紧。

    艾希达冷冷道:“你以为,我这些年来销声匿迹,直到第六年才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懒?怂?拖?忘了?死线觉醒?

    泰尔斯把以上猜测深埋心底,摆出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艾希达那好听的嗓音倏然收紧:

    “七年前,一个陌生的新手魔能师在深夜盲目叩门,而同样是七年前,吉萨在龙霄城出现,大战从天而降的巨龙。你真觉得,没有人会把它们联系起来?”

    泰尔斯皱起眉头:

    “比如——双皇?”

    “她们只是其中之一,”艾希达的语气令人担忧,“而这七年里,他们已经光临过龙霄城无数次了。”

    泰尔斯呼吸一滞。

    “七年里,我得费上老大劲儿,用尽手段掩人耳目,才把他们的目光从你身上撵走——幸好你很特殊,幸好所有魔能师都以为,叩门者必然已经有了阈名,而一个小屁孩肯定没这份能耐。”

    泰尔斯心情一沉。

    “也幸好。”

    气之魔能师的态度缓和下来:

    “那天晚上,世上发生的事情远不止这一件。”

    泰尔斯抬起眼神:

    “什么意思?”

    魔能师摇摇头:“泽地,终结海,大荒漠,深暮林,莱尔登,麒麟城……那一夜里,许多地方都不平静,龙霄城和吉萨只是受怀疑的目标之一。”

    泰尔斯疑惑道:“什么?”

    艾希达点点头:

    “没错,所以有时候我甚至在怀疑——那天现世的魔能师,也许不止你一个。”

    不止你一个……

    泰尔斯若有所思。

    艾希达冷哼一声:

    “当然,如果真有,但愿他不会像你一样,顽固又鲁莽。”

    泰尔斯只能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可你现在已经回到了永星城,”艾希达的话语越来越快,令人心跳加速,“这里乃举世瞩目的政治中心,而你更是王国继承人,一举一动无不引人侧目,在这里,你若再次发生意外,升阈也好,叩门也罢,若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不必要的注意。

    泰尔斯想起王室宴会上的那一幕,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艾希达警告道:

    “为安全着想,重新考虑我的提议吧——真到了那时,你再想跟我走,也已经迟了。”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为安全着想。

    安全……

    可是。

    可是……

    泰尔斯想起巴拉德室里与国王的盟约,不由咬紧牙关。

    艾希达默默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几秒好,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他的引导者。

    “谢谢提醒。我承认,对一个魔能初学者而言,跟你走也许会更安全,也更方便,”泰尔斯顿了一下,“但我还是有一个问题。”

    艾希达点点头:“很好,至少我们有了不错的共识——”

    “谁是芙莱兰?”

    气之魔能师的话生生一顿。

    芙莱兰。

    泰尔斯紧紧盯着对方。

    但艾希达没有反应。

    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可泰尔斯早知道,魔能师的反应不能以常理测度。

    “或者我该换个问题,”泰尔斯靠上书桌,眯起眼睛,“你和感官魔能师,或者说曾经的菲奥莎王后,你们是为什么,又是怎么合作的?”

    沉默持续了很久。

    艾希达眼中的蓝光来回闪烁。

    泰尔斯不为所动,渐次加码:

    “而曾经的三灾同盟,又是如何渗透星辰宫廷,蛊惑先王的?”

    艾希达依旧不言不语。

    直到下一个问题:

    “就为了一件,能威胁双皇的——传奇反魔武装?”

    那一瞬间,艾希达双眸蓝光大放,无比刺眼!

    泰尔斯不得不抬手遮挡。

    几秒后,蓝光方才黯淡下去。

    “你。”

    仿佛雕像般的艾希达这才恢复生机:

    “你是从哪儿,听见那个名字的?”

    该死。

    泰尔斯放下手臂,呼出一口气。

    “别忘了,我不只是你的学生,我还姓璨星——左手王冠,右手魔能,”王子耸肩摊手:“我身居此高位,可远不止是依依不舍,贪权恋栈。”

    泰尔斯笑容一凝:

    “萨克恩先生?”

    艾希达目中的蓝光快速流转:

    “许久不见,你学到了不少新东西。”

    泰尔斯勾起嘴角:

    “远不及你向我隐瞒的多,萨克恩先生。”

    胡狼塔的书房里,气氛倏然紧张起来。

    星湖公爵与魔能师默默相对。

    但泰尔斯怡然不惧。

    巴拉德室里,经历了与铁腕王的艰苦博弈之后,泰尔斯感觉:自己成长了。

    至少,他越发擅长把握主动,主导局势。

    哪怕面对魔能师。

    这才是真正的左手王冠,右手魔能。

    狱河之罪赞同地汹涌着,流淌全身。

    但少年的欣慰只持续了三秒。

    “不。”

    艾希达冷冷哼声:

    “如果你真从‘身居高位’的渠道获知这个名字,泰尔斯,那你又何必问我?”

    “正因你一无所知,才会在这里试探我的口风,试图了解更多。”

    泰尔斯表情一僵。

    气之魔能师勾起嘴唇,嘲讽道:

    “由此可见,你左手碰不到王冠,右手也用不了魔能……”

    “两手都没混出头。”

    他毫不客气地道:

    “不通魔能的失势王子。”

    陈旧失修的书房里,泰尔斯坐在缺了一角的破椅子上,沉默无言。

    其实,倒也不必这么刻薄。

    几秒后,泰尔斯叹息道:

    “好吧,你是对的。”

    可少年表情一变:

    “但是至少,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跟你走了吧?”

    魔能师再次沉默了。

    “反了。”

    “我不告诉你,正是因为你不愿意跟我走。”

    “如果,”艾希达重新开口,话语里带着几丝艰难,“这些陈年往事,我都能教给你。”

    泰尔斯笑了,他摇头后仰(摇摇欲坠的椅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所以,你不会告诉我答案了,对么?”

    “不。”

    “我能问问为什——”

    “不。”

    “但是——”

    “不。”

    “至少——”

    “不。”

    艾希达连续否决泰尔斯的问题,他抬起头,毫不动摇:

    “无论什么理由,你不愿舍弃世俗的牵绊束缚,我就不会告诉你更多魔能师的消息。”

    泰尔斯顿感索然无味。

    但是至少,他达成目的了。

    芙莱兰的消息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魔能师不再坚持要带他走。

    “但你知道,孩子,你永远有那个选择。”

    魔能师向前倾身,他语带蛊惑:

    “我永远在这里,随时敞开怀抱。”

    “永远。”

    听着这熟悉的腔调,泰尔斯噗嗤一声笑了。

    他突然想到,快绳和艾希达,他们是否能做一对金牌推销搭档:前者花言巧语递萝卜,后者面目狰狞挥大棒?

    “好吧,那我们各退一步,”泰尔斯提出解决方案,为这场走向本来不愉快的谈话定调,“我不问你谁是芙莱兰,你也别逼我跟你走。”

    艾希达没有说话。

    但以泰尔斯对他的理解,某人显然不太满意。

    泰尔斯轻哼一声,站了起来。

    “对了,说到这个,我还有件事儿要请教你……”

    泰尔斯径直走到窗前,这才回过头,望向魔能师。

    艾希达轻哼一声。

    月色之下,王子微微一笑,轻轻抬手。

    咚!

    书桌后的椅子突然一颤,矮下去一角。

    但艾希达没有去注意椅子。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了起来。

    魔能师那双泛着蓝光的眼眸,此刻死死盯着泰尔斯的手——少年的手指间,正捏着一个折叠起来的天蓝色硬纸团。

    泰尔斯面露微笑,向对方摇了摇手。

    下一秒,艾希达眼中的蓝光倏然增强!

    泰尔斯只觉得轻风袭来,纸团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天蓝色的纸块如有生命般飞来,堪堪停在艾希达眼前。

    它于空中展开、铺平,重新恢复成一张请柬的样子,露出上面的优美字迹:

    【转身】

    “这是……”

    艾希达的眼眶被蓝光遮蔽,仿佛穿透眼前的请柬,望向虚空:

    “没有变化,没有轨迹,没有动量,甚至没有……”

    他的话语没有感情,却充满了奇特的回声。

    泰尔斯露出神秘的笑容。

    他欠身展臂,就像演出后的致谢。

    皱巴巴的请柬飘落地面。

    魔能师转过头,死死盯着泰尔斯的右手。

    “再来。”

    艾希达的话语带着不常有的波动:

    “无论那是什么,再做一次,现在。”

    他眼中的蓝光不再流转,恒定常亮。

    “当然,当然,我会的,”面对罕见急切的艾希达,少年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在那之前……”

    星湖公爵抱起双臂,笑容一冷:

    “谁是芙莱兰?”

第128章 呼名

    烛光明亮,书房里的沉默持续了好几秒。

    艾希达面无表情地望着泰尔斯:

    “这问题就这么重要,以致你如此急切地想知道?”

    泰尔斯笑了笑:

    “不一定,取决于你有多想看我的‘戏法’。”

    艾希达低下头,看向地上那张皱巴巴的天蓝色请柬。

    “这不是交易,”他的语气冷淡下来,“遑论以你的魔能做筹码。”

    “那这就不是交易,”泰尔斯笑容不改,反应极快从善如流,“而是师生互助,教学相长。”

    话音落下,泰尔斯马上感觉不对:周围的空气慢慢凝滞。

    “而这也不是玩笑。”

    魔能师面无表情而语速极慢:

    “你的魔能诡异莫测,后果未知,一步不慎,则可能危及性命——”

    泰尔斯轻轻地举起左手。

    艾希达的话戛然而止。

    地上的那张天蓝请柬,已经消失了。

    此时此刻,它正夹在泰尔斯的手指间。

    “不错,”艾希达的眼眸连连闪烁蓝光,“印象深刻。”

    “几个月前,当我被迫叩门,从而学会这项戏法时,”泰尔斯放下手上的请柬,笑容渐渐消失,“我正在地牢里,被某个强得不讲道理的精神病人提刀追砍,玩了整整一夜的捉迷藏。”

    魔能师不言不语,泰尔斯则轻声继续:

    “就因为他固执地相信,我是你们当年那个‘三灾同盟’搞出来的阴谋产物,即便我出生在血色之年的五年之后。”

    艾希达双眸一动!

    他缓缓开口,语气生寒:

    “他,发现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

    泰尔斯幽幽地望着艾希达。

    该死的秘密。

    “别担心,他死了。”泰尔斯甩掉脑里那个沧桑却孤独的背影,毫不在意地道。

    很久以前,就死了。

    少年语气一变:

    “但在那之前,他不是‘可能’,而是确确实实地,危及我的性命。”

    “我之所以还能坐在这儿听你居高临下地说教,而非变成王子牌切糕……”

    泰尔斯掀起一侧的额发,露出头皮上一块光秃的伤疤。

    “全因我低头够快。”

    艾希达默默地望着他,沉默如故,不知何想。

    “所以这确实不是交易,不是筹码,”泰尔斯冷哼一声,举起请柬晃了晃,“而是我为你的‘光辉过去’所坑害,被你曾经造下的孽所连累,被一无所知的陈年旧怨一路逼上绝境还差点丢了小命的证明!”

    泰尔斯的似乎惊动了天花板上的住客,老鼠窜动的杂音零星传来,但两人都没有理会。

    “这倒霉事儿让我认识到:魔能不仅仅关于它自身,更关于魔能师。”

    艾希达没有说话,但他脸上的线条越发锋利严肃。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相比起所谓‘诡异莫测,后果未知’的魔能,也许,那些你对我隐瞒不报的事情,对我的威胁更大?”

    “因此,为了我的小命,我需要知道,我必须知道,我要求知道。”

    泰尔斯高举请柬,用一个潇洒的动作将它飞到房间的另一端:

    “现在,谁是芙莱兰?”

    话音落下,书房里安静下来,两人默默相对。

    公爵站在窗前,任月光覆盖双肩,独在脸上留下阴影。

    魔能师立在房中,烛火明亮,唯盖不过他眸中幽蓝。

    只有天花板上的零星响声证明:这里不是一片死寂。

    好几分钟之后,艾希达微微一动,开口道:

    “你确实不一样了。”

    泰尔斯轻哼一声。

    “无论重复多少遍,你依然是第二十个,”公爵摇摇头,“没有奖品。”

    窸窸窣窣……

    越发紧张的气氛有些窒人,天花板上的响动也越发不安。

    “如果我拒绝?”

    魔能师淡淡道,嗓音依旧优雅动听。

    泰尔斯摆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无奈地耸耸肩。

    “那我也是没有办法。”

    “毕竟你才是那个强大无匹的魔能师,我又不能强迫你。”

    下一秒,星湖公爵撤下笑容,双目聚焦:

    “但是为了小命着想,为了不被你的旧债坑害,我只能设法自救,用各种手段,从各种渠道去刺探那段历史。”

    艾希达不言不语,回应公爵的只有头顶越发焦躁的响动。

    泰尔斯勾起嘴角:

    “而你知道吗,王都的落日神殿里有个古书库,复兴宫的王室卫队留有各色各样的记录,当然,别忘了王国秘——”

    泰尔斯话未说完,气之魔能师双眸一动,蓝光大放!

    “啊!该死!”

    刺目的光芒逼得泰尔斯扭头避让,在咒骂声中抬手遮挡。

    幸好,艾希达眼中的强光只持续了一瞬,就立刻减弱。

    泰尔斯狼狈地抬起头来,不断眨眼,等待着视线上的残影消失。

    “你到底在干——”

    泰尔斯话刚出口,自己就愣住了。

    艾希达只是一如既往,优雅淡定地站在原地,幽幽地望着他。

    但是……

    泰尔斯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抬头。

    安静。

    不,是死寂。

    不知从何时起,书房里没有了多余的杂音,只剩下一片瘆人的死寂。

    泰尔斯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清理掉了,”艾希达的双眼慢慢恢复正常,语气飘忽,“包括窝里的和过路的,总共十四只老鼠。”

    “不用谢。”

    清,清理掉了?

    泰尔斯用了几秒钟理解完这句话,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该死。

    这,这要怎么跟大家解释?

    星湖堡里新来了只野猫?抓老鼠那种?

    “如果你想彻底一点,那城堡周边,包括田野里的鼠窝,我可以……”善解人意的艾希达继续道。

    “哇哦,额,谢了,谢了,”泰尔斯连忙阻止,“那个,也不用这么彻底,总得让我的手下有点事儿做……”

    艾希达欣然点头:

    “请原谅,我为此事分神了,而你刚才在说的是?”

    泰尔斯一拍手掌。

    “哦刚刚那个,总之,我的意思是,尊敬的萨克恩先生,”位高权重的公爵殿下笑容满面,态度可亲,“我们是师生,是引导者和学徒,在魔能的漫漫长路上彼此为伴,因此有必要加强沟通,相互信任……”

    泰尔斯望着自己打从心底里尊重和敬佩的引导者,眼里是满满的期待:

    “你说呢?”

    房间里再度陷入死寂。

    直到几分钟后,魔能师轻声开口:

    “尊敬的王子殿下,你是说,你刚刚想拿自己来要挟我,以换取我的妥协让步?”

    泰尔斯咳嗽一声,撤掉笑容。

    “抱歉,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尽量真诚地道:

    “拿自己做筹码,还蛮有效的。”

    泰尔斯掂量了一下衣袋里的“盟约”,讽刺地想。

    毕竟,人人都爱泰尔斯嘛。

    艾希达目光一动,紧紧盯着泰尔斯。

    但几秒后,他却突然笑了。

    “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此刻的自己。”

    魔能师的笑容——感觉就像一个在嘴上被刻出弧度的木偶——让泰尔斯瘆得慌。

    “卧室的镜子坏了,不晓得啥时候换新。”泰尔斯勉强笑笑,以配合魔能师的笑容。

    取决于胡里奥学士的账本。

    “等等,除了灭鼠,你不会碰巧还懂得修镜子吧?”

    下一秒,泰尔斯的笑容还未散去,艾希达目中蓝芒再闪!

    泰尔斯只觉一股大力涌来,猝不及防的他被掀上半空,又重重下坠!

    妈的!

    看着极速接近的地面,泰尔斯气急败坏地伸手护住头脸:我就知道这孙子小肚鸡肠——

    咚。

    一声闷响,泰尔斯睁开眼睛,回过神来:

    他双腿落地,仰面悬空,整个人狼狈地“坐”在虚空中。

    而艾希达早就跟他并排“坐”了下来,正悠闲地欣赏着窗外的夜色。

    “那么,我们谈谈。”魔能师平静地道。

    “老规矩,不留笔记。”

    谈谈?

    泰尔斯反应过来,皱眉摸着屁股下的“空气椅子”。

    他安抚着怦怦跳的小心脏,难以置信地望向突然变得好说话的艾希达。

    好吧,看来他也不是那么,恩,小肚鸡肠?

    “很好。”

    想到这里,少年歪歪嘴角:

    “但在请我坐下之前,也许你该先问一声——”

    扑通!

    泰尔斯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他摸着自己的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啊啊啊——痛痛痛——草!

    “那么,请问,”艾希达平静地望着他,他的左侧出现蓝光,描绘出一张椅子的轮廓,“尊敬的王子殿下,您要坐吗?”

    泰尔斯捂着屁股,咬牙切齿地爬起来。

    坐你个几把!

    但一个“不”字刚到嘴边,他的余光就瞥见书桌后,属于公爵大人的,那把斑驳掉色的老歪椅子。

    尊贵而威严的星湖公爵最终只能不爽地砸砸嘴,带着闷气,一屁股坐上艾希达为他准备的“椅子”。

    玛德。

    小肚鸡肠。

    “芙莱兰·桑切特。”

    房间里,艾希达望着被窗户锁住的一小片夜空,目光缥缈。

    “这是她的名字,至少是我知道的部分。”

    芙莱兰·桑切特。

    泰尔斯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出生的年代极早,据说见证过极盛期的帝国。我猜哪怕是魔能师同行之中,能在资历上超过她的,也寥寥无几。”

    艾希达话语一紧:

    “成为魔能师之前,她曾是炼金之塔的魔法学徒,成为魔能师后,她的阈名为‘感官’。”

    “炼金之塔,我知道,”泰尔斯兴奋举手,“‘通向全知’,对吗?”

    但艾希达没有给他积极的回答:

    “你说,什么?”

    “炼金塔,他们的格言啊,”泰尔斯回忆着重复道,“‘通向全知’,就在那个怪眼的标志下面。”

    艾希达眯起眼睛,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啊,”泰尔斯见状不得不伸出手,在空中划拉出一句古帝国文,“通,向,全知?”

    魔能师沉默了很久。

    “他们有教你帝国文吧?”

    “当然,怎么?”

    “那么,就是你没及格?”

    泰尔斯小脸一黑。

    一周上八天课,你试试?

    什么,你问多出的那天是哪来的?

    当然是从睡眠时间里挤出来的啊!

    泰尔斯疑惑道:

    “哪里错了吗?还是说,‘全知’译成‘全能’更好?”

    “这世上的语言并非一一对应,”艾希达冷冷开口,“若果是那样,那我们为何不只学一个个名词,到使用的时候,只需要说‘你,学习,语法,课,笨蛋’就够了?”

    泰尔斯缩回椅子上,木然地抱起双臂。

    你,其实,真的不用这么刻薄。

    “而如果你能稍稍慷慨和大度一点,尊贵而好学还博识更上进的王子殿下。”

    艾希达幽幽道:

    “略略释出一些你勤于政务心忧家国天下胸怀百姓福祉的感人情怀,稍微挤出一点你站在窗前感慨王国恢弘江山壮丽的零碎时间,或微微分出一些你壮怀激烈视死如归地跟我讨价还价的英雄胆魄,再宽容大度大发慈悲地把它们施舍到某些在您看来无关紧要的无聊文法课上,那您也许就能幸运地、巧合地、出人意料地、令人感动地、如天降奇迹般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注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点:这句话里你所谓的‘通向’,在古帝国文中是个名词加动词的简省组合。”

    泰尔斯听得头晕脑胀,好不容易才消化完这一长段,这才抽搐着嘴角道:

    “那个,你,你只说最后一句话,就够了。”

    艾希达没有理他。

    所以,炼金塔的古帝国文格言,不是字面上的“通向全知”。

    为了自己的课业尊严,泰尔斯不得不打起精神,重新在空中开始划拉:

    “那么‘通向’是名词,那它就不是“通向”,而是‘通路’,或者更简单的‘路’。”

    “再加上动词,‘路通向全知’?”

    泰尔斯满怀期待地看着引导者。

    艾希达看也不看他,漠然开口:

    “看看‘全知’的词格。”

    泰尔斯挠挠脑袋,继续划拉:

    “好吧我看看——哦!”

    泰尔斯反应过来:“所以‘通向全知’是单独修饰‘路’的!嗯,‘通向全知的路’?”

    艾希达冷哼一声。

    “再看看‘路’的词格。”

    泰尔斯皱起眉头。

    “再看看?可是它就这么几个——噢,”少年脸色再变,“我懂了,‘路’是个被动承受的宾语,它有对应的主谓语!”

    可是泰尔斯随即迷惑起来:

    “但这句话里没有能做主谓语的啊……”

    艾希达再度轻哼一声。

    这一次,泰尔斯不必提醒就灵机一动:

    “我想起来了,在古帝国文的诗歌和箴言里,根据语境和逻辑,某些成分会被省略,比如——‘吾’‘吾在’。”

    泰尔斯一拍大腿,兴奋道:

    “所以炼金之塔说的是‘吾在路,而路通全知’?”

    艾希达面无表情:

    “你平时都这么说话的吗?”

    泰尔斯咳嗽一声,调整一下语言:

    “‘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而非简单的‘通向全知’,对么?”

    这一次,艾希达没有再作声。

    通向全知。

    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

    泰尔斯默默念着这两句话,想起炼金之塔的那个怪眼睛标志,心有所感:“它们有差别。”

    “很大的差别。”艾希达突然出声。

    泰尔斯默念片刻,点点头。

    “我懂了。”

    “通向全知——这好比一扇门上的门牌。”

    “你只要打开它,门后,就是全知。”

    艾希达不置可否。

    “但是,‘我在通向全知的路上’——这更像漫漫长路上,半道中的路标,”泰尔斯眼前一亮,“你走过了它,你知道自己还没到,但你知道方向没错,然后,然后你继续向前。”

    前者是志得意满的主人,谨守门关。

    后者是负重前行的旅人,征途漫漫。

    它们不一样。

    泰尔斯有些出神。

    “肌肉佬们也许死板固执,”艾希达看着窗外的月色,幽幽道,“但他们同样是法师。”

    泰尔斯回过神来。

    “肌肉佬?”

    魔能师偏过头。

    “灵魂塔用来嘲笑他们的贬称。”

    “懂了,那他们叫你们什么?”

    “思想者。”

    “思想者?”泰尔斯挑起眉毛,“为什么不是书呆子?”

    “因为这是反讽。”

    泰尔斯眯起眼睛。

    艾希达冷哼道:

    “我们用的是最直接最浅显,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混淆误解的贬称。”

    “而他们用来侮辱我们的,是必须联系语境、历史和现实,隔开一层涵义才能理解的反讽。”

    泰尔斯兴致高涨:

    “有趣,即便是对彼此的蔑称,灵魂塔和炼金塔,他们所用的逻辑也截然不同!对么,思想者?”

    话音落下,艾希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周围的空气沉重起来。

    泰尔斯反应过来,不得不大力咳嗽。

    “咳咳,回到正题,”公爵板起脸色,“所以,萨克恩先生,芙莱兰,她是资历极深的魔能师——感官?”

    “别。”

    “别什么?”

    魔能师的语气瞬间冷酷起来:

    “别那么称呼她。”

    “你要么称呼她的凡名,要么用上完整的全称‘感官魔能师’,你甚至可以在一段话里不经意地提起‘感官’。”

    艾希达目中蓝光锋利无比:

    “但唯独,唯独不要在自知所唤何人的情况下,用如此纯粹、简单、粗暴的方式,单独直呼一个魔能师的阈名。”

    不要直呼……阈名?

    泰尔斯一阵疑惑:

    “为什么?”

    气之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量什么。

    但他终究还是开口了。

    “因为我们不晓得芙莱兰的现况:她是否被封印,是否完整,状态如何,是否依旧自由行走,存于世间,皆不得而知。”

    “若你在知晓自己的言语所指何者的情况下,一心一意地呼唤某个魔能师的阈名——若对方一切正常,便将心有所感。”

    泰尔斯神色一凛。

    认真,单独,有意地呼唤阈名,对方就心有所感?

    那就是说……

    “一两次,也许没什么,但是次数多了……相信我,再小声也罢,没人愿意被莫名其妙地敲窗户。”艾希达用警告的口吻结束这句话。

    泰尔斯灵机一动:

    “这么神奇?那我试试你的,气——”

    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如排山倒海般压缩而来!

    “不,不,不——”泰尔斯呼吸困难涨红了脸,胡乱挥手,“哈——哈——”

    下一秒,艾希达放下手指,泰尔斯这才恢复呼吸,大口大口痛苦喘息!

    草!

    他绝对是故意的!

    “首先,这举动并不友好。”

    艾希达冷哼道:

    “其次,记住,魔法女皇们站在魔能一道的顶点与巅峰,我深刻怀疑,她们能用某种超乎想象的方式,感知并监控已知的阈名,一旦有哪个魔能师被过度呼唤而作出反应,婊子们就能发现异常。”

    魔法女皇。

    监控着阈名?

    泰尔斯扯开领子,不爽地道:

    “这么邪门?”

    魔能师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泰尔斯只得继续问道:

    “所以,阈名就像一个网址——我是说,地址?你一旦呼唤了,就像是去扔石头砸他家的窗户?”

    “而双皇住在最高的大别墅里,是拿着狙击枪——拿着十字弩立在制高点的猎人,谁家窗户响了,就扣动扳机,一发带走?”

    听见这句话,艾希达深深地长叹一口气,似乎不太满意。

    “比喻,类比,类推,总是这样。”

    但他只停顿了几秒,眼中就泛起蓝光:

    “不。”

    “某种意义上,阈名更像一道挂着牌子的大门,用标识来区分我们的领地与界限,警示他人,”气之魔能师双眸光亮刺目,不知所望何处,“以防我们彼此冲突、倾轧、厮杀。”

    区分领地与界限。

    大门。

    泰尔斯皱眉追问:

    “但是,如果直呼阈名就会让对方感知到的话,那这倒像是一道故意立起来,引人去敲似的大门?”

    艾希达转过头:

    “这岂不正是‘门’之所以强于‘墙’的意义?”

    “既警示区隔,严防入侵,”魔能师的嗓音如在万里之外,缥缈不清,“也留余缺空,以待来访。”

    泰尔斯痛苦地眨眨眼:“有些复杂?”

    “你会明白的。”

    艾希达眼中的蓝光慢慢消失:“当你明白的时候。”

    泰尔斯点点,扯出一个假笑。

    谢谢你的废话呢。

    但他突然发现,在他展示了那一手魔能,而且噼里啪啦地坚决表达了“我不想被你的旧债连累”的意见之后,这一次,艾希达愿意教给他的东西,似乎更多,更深,也更难以理解了?

    烛光照亮的书房里,一大一小的两人并排悬在半空中,一者安静沉思,一者咬牙抱臂,显得无比诡异。

    “那么七百年前的净世计划,旨在把魔法的记录与历史消灭的它,跟这个有关吗?”泰尔斯想起什么,随即发问。

    魔能师扭过头。

    “当记得你们的人越来越少,呼唤你们的人越发有限,”少年慢慢梳理着逻辑,渐觉有理,“那当你们的阈名响起的时候,就无比显眼,方便双皇搜捕猎杀?”

    艾希达沉默了一小会儿。

    “也许吧,”魔能师幽幽道,“但也不止于此。”

    泰尔斯正待发问,而艾希达已经开口:

    “无论是恶魔蛊惑人心时,要受害者大声呼唤它们的名讳,还是宗教传播信仰时,让信徒重复祈念神灵的训诫,乃至皇帝统治四方时,令千万百姓国民,一遍遍山呼帝国万岁。”

    魔能师似乎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呼唤符号永远是最直接的做法,以加强联结,建立习惯,构筑权威。”

    “魔能亦复如是,乃至犹有过之。”

    泰尔斯听得云里雾里。

    “我其实,嗯,不太明白。”

    艾希达抬起头,无比肯定:

    “你会明白的。”

    “迟早。”

    泰尔斯只得抱紧手臂,嘿嘿发笑。

    谢谢你啊。

    又一句废话。

    “而这就是为什么,萨克恩先生,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双皇、包括还未封印的魔能师阈名的原因?”

    “这算原因之一。”

    艾希达严肃地道:“而你要小心,尤其你已经初步接触魔能,甚至叩门了——一介凡人呼出阈名,跟一个魔能师唤响阈名,这是完全不同的级别。”

    泰尔斯轻哼一声,在空气椅上翻了个身,转向引导者。

    “你知道,你本可以早些告诉我的——你就说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就完了,”王子撇撇嘴,“这又与魔能本身无关。”

    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

    “相信我,泰尔斯。”

    艾希达幽幽开口,却令泰尔斯有些神经紧张:

    “这世上发生的一切,一切,一切……”

    “无不与魔能有关。”

    奇怪,他今天一直这么神叨叨的。

    泰尔斯皱起眉头,还是决定重新翻回身去,看向天花板——不,一想到那顶上有十四只老鼠的尸体,泰尔斯不得不再翻向另一侧,面向门口。

    “所以,就算是魔能师自己,通常也不直呼彼此的阈名?”

    “一个。”

    泰尔斯皱眉:“什么?”

    魔能师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他的语气机械而漠然:

    “据我所知,自魔能问世以来,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魔能师,他从始至终都毫不顾忌,习以为常甚至笃信不疑地,直呼同行们的阈名。”

    “仿佛那就是我们唯一的名字。”

    “仿佛那就是他存世的信条。”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泰尔斯浑身一凛。

    他下意识地转过身来,看向艾希达。

    “而每一次,被他呼唤阈名的感觉……”

    只见气之魔能师躺坐在虚空之中,蓝光闪烁不定的双眸,正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但却又不像是盯着天花板。

    而是在那之上、在那之外的……别的东西。

    泰尔斯很少见到艾希达这个样子。

    “他是谁?”少年忍不住问道。

    艾希达没有任何动作。

    但下一刻,只见蓝光一闪,气之魔能师满布蓝光的视线已经锁死了他。

    这让泰尔斯吓了一跳。

    仿佛是在书本上翻动的连环画,眨眼的瞬间变幻到下一页。

    “万幸,他和他的兄弟,已经确认被封印了。”

    魔能师眼中的蓝光溢出眼眶,如裂纹般爬上脸庞。

    “在他们毁灭世界之前。”

    那两道蓝光让泰尔斯极度不适,他下意识转头避让。

    下一刻,气之魔能师瞬间转向天空,冷漠而木然地,唤出一个词:

    “存在。”

    存在。

    存在……

    存在,存在,存在……

    这个词仿佛有某种力量,在艾希达的呼唤之下,荡出似有若无的回音。

    下一瞬,泰尔斯仿佛有种错觉——世上的所有声音和颜色齐齐消失!

    就连他的思想也停顿了。

    一切终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哪里一动。

    很快,天花、地面、墙,门……眼前和耳边的一切,方才渐渐地,缓缓地回归。

    下一秒,少年深吸一口气,翻身坐起!

    泰尔斯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冷汗淋漓。

    而艾希达坐在他旁边,正如过往一样,平静,优雅,淡然地望着他。

    泰尔斯急急喘着气,死命地眨了眨眼睛。

    一切正常。

    正常?

    唯一多出来的,或者说,遗留下来的……

    是一阵从内到外,无处不在的……

    深深心悸。

第129章 各有所图

    “看来,你感觉到那个阈名的分量了。”

    艾希达看着大口喘息的泰尔斯,若有所思:

    “尤其当呼唤它的人是魔能师,而且近在咫尺的时候。”

    泰尔斯抹开额头上的汗水,咬紧牙齿。

    刚刚的感觉……是什么?

    艾希达轻哼一声,回复了往常的优雅:

    “别担心,他被封印了,无法体面地回应。”

    否则他们也不会安全地坐在这里。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紧紧盯着窗外。

    月光被乌云遮挡,城堡外一片漆黑,唯远处传来零星的鸟叫与兽鸣。

    气氛变得有些冷清,少年的情绪也被拉低。

    “那是什么感觉?”

    泰尔斯的语气里有股自己也感受不到的空灵:

    “当你身为魔能师,被传奇反魔武装——封印?”

    艾希达沉默下来。

    但他的眼底隐现星星点点的蓝光,如夜空的星辰。

    “我最好别告诉你。”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为什么?”

    艾希达停顿了几秒,这才开口道:

    “七年前,当我被那把短剑封印的时候,你看到了什么?”

    泰尔斯一愣,不得不回忆起他和气之魔能师那不太愉快的第一次见面。

    当他被约德尔封印的时候。

    我看到了什么……

    “你,你变成了许多束不辨颜色的光芒,散射开来,”泰尔斯努力回忆着,语气不太确定,“能量,巨响,冲击,爆炸……然后,然后我就不记得了。”

    “那吉萨呢?”

    吉萨?

    泰尔斯神经一紧,想起血之魔能师的最后时刻。

    【小心艾希达。】

    “她枯萎,硬化,变黑,变脆,然后裂开,粉碎,变成漫天的飞灰,”泰尔斯讲述着过去,想起自己用净世之锋封印吉萨的瞬间,不知为何,心底里有股难以言喻的悲哀,“就像大火燃起的余烬,随风飘散。”

    魔能师点了点头,他看着窗外的黑暗:

    “这是你看到的,但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

    艾希达的语气猛然收紧:

    “七百年前,作为魔能师里的第一个目标,班恩被封印得很干脆很迅捷,他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就算叩门进入本态,用最粗暴的方式呼唤阈名,都得不到一点回应和反馈,仿佛他就这么睡去了,永不醒来。”

    “阿瑞克被围剿时目击者众多,于本态里的不甘怒吼惊动了几乎所有魔能师,以至于我们总有种错觉,仿佛他还存在着,但只剩一片死寂,无知,无觉,无念,无感。随着时间流逝,我们才渐渐认识到:他回不来了。”

    “我们不知道索洛夫斯基遇到了几次猎杀,但他在一次突兀而生硬的叩门后,状态便永久异常,对我们的回应语无伦次,混乱倒错,先后矛盾,根本不成信息,传达出的唯有冰冷、绝望、静止,最终变成无数无意义的碎片。”

    班恩,阿瑞克,索洛夫斯基……

    这些似曾相识的名字出现在艾希达的口中,让泰尔斯微微色变。

    “勒卜拉,他遭遇了三件传奇反魔武装的猎杀,每次都被限制、削弱了一点,最终倒在第四件上。但他被封印之后并非立刻消失,而是在我们的感知中萦绕了三个月,才渐渐减弱、沉寂,归于静止。多亏了他,我们知道了封印不是死亡和毁灭,而是另一种无法理解的状态,也知道了黑兰和血棘已经是另一层次的存在,是‘一切魔法的至上女皇’。”

    “l的封印最为诡异神秘。作为b之外最可怕的魔能师,我们虽然没有他的消息,但都知道且感觉到他还存在于世,但就在某个时刻,你方才回头惊觉并无比肯定: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消失了,你只是,只是莫名其妙地……忘了。”

    “而汲徕,像他那样强悍铁血,骄傲锐利得敢以一敌二,硬撼真理兄弟的魔能师,最后一次叩门,传达出的却是深不见底的痛楚、愤怒、厌恶乃至绝望悲哀。”

    “至于吉萨,七百年的时间里,她曾与不下两位数的灾祸猎手、不少于六件的传奇反魔武装先后相遇,来回厮杀,虽然不免狼狈,但大多幸免于难——直到被你放上最后的稻草,化作无数死物与灰烬。”

    说到这里,艾希达语调一转:

    “最后,b。”

    泰尔斯面色一紧。

    “他被封印的时候,即便隔着数千里远,”艾希达语气缥缈,“但那种撕裂一切、毁灭所有的震撼与波动,简直让我以为世界都要从此终结。”

    “因此,每一位魔能师被封印的表现和效果都不尽相同,而我们疑,这是因为每一个魔能师的……”

    “魔能?”泰尔斯接过话头。

    少年神情严肃:“所以你不能告诉我,因为魔能初约。”

    艾希达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每位魔能师的魔能都独一无二,这可能决定了他们是怎么被封印的,以及被封印的状态和感觉。”

    泰尔斯沉默了许久,表情严肃。

    “那么,作为有经验的人,你有什么建议吗?”

    少年望着引导者:

    “当我们,面对传奇反魔武装的时候?”

    气之魔能师同样沉默了很久。

    “没有。”

    “每一件传奇反魔武装,都能让魔能削弱乃至彻底失效,我们连接近都困难,遑论触碰。”

    “就算同一件武装,在不同的时代,握在不同的人手中,面对不同的敌人,也可能有截然不同的效果与作用,你甚至无法提前准备。”

    这个回答让气氛变得沉重。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么,我为何还要成为魔能师?至少我现在还能触碰它们,但在踏出那一步之后,我就多了一个致命弱点,随便一把传奇反魔武装就能干掉我?”

    “若你不踏出那一步,那便处处都是致命弱点,”艾希达摇摇头,略带不屑,“不用传奇反魔武装,任何武器,甚至一枚小钉子都能干掉你。”

    泰尔斯一噎。

    “好吧,让我们回到正题。”

    公爵大人摆摆手:

    “所以感——芙莱兰近况不明?她属于哪个阵营?你们是怎么混到一块儿的?”

    芙莱兰。

    这个名字让艾希达眼底的蓝光一闪,化出分支,渗入脸庞。

    但他没有回答,而是冷冷望向泰尔斯:

    “今晚,我已经告诉了你很多东西。”

    “你的回报呢?”

    回报。

    泰尔斯顿了一下,然后才醒悟过来对方在说什么。

    “但你刚刚说了,这不是交易!”

    “没错,”艾希达好整似暇地理了理(其实根本没乱的)衣饰,“所以,我把这叫作——师生互助,教学相长。”

    泰尔斯顿时一噎。

    几秒之后,少年郁闷地比出一个中指:

    “草你。”

    “这是什么意思?中指?”

    “北地人的骂街新风尚。”

    “那么,”艾希达一脸淡然,“我只能下次再讲芙莱兰的故事了。”

    “好吧,好吧!”

    泰尔斯不得不举手投降。

    他不爽地站起身来,指了指地上的蓝色请柬:

    “那么,千万别眨眼!”

    下一秒,请柬重新出现在泰尔斯的手里。

    少年则眯起眼睛,冷笑着对魔能师甩了甩请柬。

    但艾希达根本没空注意泰尔斯的表情。

    “真漂亮,”引导者望着泰尔斯的手指,话语深邃,“迷人,美丽,难以言喻。”

    听着这一连串形容词,泰尔斯有些不好意思,他咳嗽一声。

    “好吧,这能力,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尴尬。”

    艾希达的注意力回到泰尔斯的话上;

    “尴尬?”

    泰尔斯叹了口气,将请柬塞进口袋。

    “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个变戏法的江湖术士,那我的表演一定场场爆满,彩声一片。”

    “如果我是个混迹街头的小贼,那我的生意也必手到擒来,从不走空。”

    “就算我是个刀口舔血的佣兵,在战斗中出其不意地来这么一下,也效用不浅。”

    少年语气一沉:

    “但偏偏……”

    “偏偏你是个王子,”艾希达淡定接过他的话,“尊贵的星湖公爵。”

    泰尔斯的笑容瞬间消失。

    “正是。”少年有些沮丧。

    “如果想看戏法表演,我能请来全西陆最好的马戏团,他们没有魔能也比我耍得好看。”

    “如果想拿远处的某样东西,比起魔能,我何不吩咐卫队仆人直接取来,省心省力?”

    泰尔斯讽刺道:

    “而如果我真遇到了敌人,与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使用魔能,我还不如挥挥手,自有如狼似虎的大块头们一拥而上,替我揍人。”

    艾希达默默地听着他的话,不置可否。

    “还有,对一个优秀的街头乞儿来说,要想神不知鬼不觉从别人兜里摸东西,”泰尔斯打了个响指,口袋里的请柬神奇出现在他另一只手上,“还真用不着什么魔能。”

    “所以目前为止,它最大的效用,就是去落日神殿参观请教和祈祷的时候,随手顺两本**。”

    泰尔斯一声叹息,结束他的感慨。

    “幸好。”

    “幸好你是王子,”艾希达幽幽地望着他,“你的身份注定了,你不能拿这些小道技法出去丢人现眼,自找麻烦。”

    泰尔斯挑挑眉毛:

    “很好。”

    艾希达点点头:

    “保持它。”

    “保持低调,保持这个习惯,”魔能师冷冷道,“绝不轻易使用它,绝不主动暴露它——有时宁愿多麻烦一些,走多两步取个杯子,也不能让人看出蛛丝马迹。”

    “否则,你早晚大难临头。”

    想起地牢里的守望人萨克埃尔,泰尔斯郁闷道:

    “多谢提醒,深有体会。”

    就在此时,艾希达眼中蓝光一转:

    “你流血了。”

    泰尔斯一惊,伸手一抹。

    糟糕。

    “噢,你知道,最近天气热。”

    泰尔斯很自然地搓了搓鼻子,嘿嘿一笑,把满是鼻血的左手放到背后,右手重新举起请柬:

    “所以,你还想要吗?”

    他熟练地抽出一条手帕,坐回“椅子”上,露出邪恶与蛊惑的微笑:

    “还想要更多吗?”

    艾希达饶有兴趣地盯着他,让泰尔斯有些不安。

    几秒之后,魔能师才轻哼一声,说回泰尔斯最关心的话题。

    “芙莱兰不曾参加终结之战,是以被激进者们划归为温和者。”

    “但这样划分没有说服力,因为芙莱兰与大多数同行都关系疏离。”

    说到这里,气之魔能师话锋突转:

    “然而,即便如b这样无所不能的存在,也对她颇为尊重,或者说,忌惮。”

    连b也忌惮的魔能师。

    泰尔斯一边用手帕按着鼻子,一边把这些默默记在心里:

    “她很强大?”

    艾希达摇摇头。

    “‘强大’不能算一个贴切的形容——这个词太笼统苍白,意义有限。”

    “那换一个词,她很特别?”

    “每个魔能师都很特别,”魔能师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但芙莱兰,根据一位前辈所言,她所看到的东西,更奇妙一些。”

    感官魔能师,更奇妙一些……

    泰尔斯不由想起白骨之牢里的见闻,想起萨克埃尔颤抖的陈述:

    【事实上,她活过的岁月比我们王室卫队的所有人加起来还长……】

    艾希达的话还在继续:

    “终结之战,双皇崛起,激进者一败涂地,剩余的魔能师们则被灾祸猎手们逐个猎杀。”

    泰尔斯目光一动:“灾祸猎手?”

    “传奇反魔武装的第一批主人们,”艾希达轻声解释,语气里隐含着淡淡的不悦,“不像现在,那时,被授予武装的战士专注又纯粹,目标唯有一个。”

    “但相比之下,芙莱兰得到的是特殊待遇。”

    “什么特殊待遇?”

    艾希达顿了一秒,眼里流露出谨慎与忌惮:

    “黑兰和血棘,两位魔法女皇亲自下场,前往猎杀芙莱兰。”

    “什么?”泰尔斯一惊,放下手帕。

    双皇亲自去猎杀……感官魔能师?

    “那么,芙莱兰,她从双皇的手底幸存了?”

    艾希达点点头,眼神深邃。

    “那之后的七百年间,我隐踪匿迹,一度以为芙莱兰凶多吉少。”

    魔能师抬起眼神,直视泰尔斯:

    “直到她主动联络了我们。”

    “或者说,她试着联络了不少人,但真正给她回应的,只有我和吉萨。”

    泰尔斯眼皮一跳:

    “联络你们?为了什么?”

    艾希达轻哼一声。

    “她有个计划,一个反抗双皇的计划。”

    反抗……魔法双皇。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什么计划?”

    艾希达望着远方,眼神锐利:

    “芙莱兰相信,这世上最古老的王室——即便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贪婪短视的凡人,蠢笨如猪——藏着某个重要的秘密。”

    某个重要的秘密。

    泰尔斯想起白骨之牢里,佣兵瑞奇所说的“最伟大的君王”,兀自捏紧拳头。

    “谢谢您对我们家族的评价,”泰尔斯面色严肃,“什么秘密?”

    艾希达微笑道:

    “你真的想知道?”

    泰尔斯警觉起来:

    “等等,你,你不会想要‘下课’吧?”

    魔能师轻轻一笑:

    “芙莱兰没有说,我也不知道。”

    泰尔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什么?你们不是合作者吗?”

    艾希达摇摇头:

    “那只是芙莱兰的计划,但我和吉萨皆另有所图,我们三方合作,不过各取所需。”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奈。

    “所以,你们三人的小团伙,互不通气又各怀鬼胎?”

    还真是团队合作的典范啊。

    但艾希达不以为意:

    “这是魔能师们相处的常态,而你应该为之庆幸。”

    “为什么?”

    “因为上一次,有两个以上的魔能师们抱团扎堆的结果,”艾希达瞥了他一眼,调侃里带着些许警告,“是终结之战。”

    泰尔斯抿嘴举手。

    当我没说。

    “但芙莱兰说了,一旦她解开那个秘密,”艾希达目中蓝光乍现,“魔法女皇们便不足为惧。”

    解开那个秘密……

    双皇不足为惧。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呼吸轻轻一滞。

    【一件没有丝毫双皇痕迹,没有丝毫限制或禁忌的传奇反魔武装……】

    【一件能够完全封印血棘与黑兰的秘密武器……】

    泰尔斯努力甩掉瑞奇的话语,以及那把红色小剑的样子,试探道:

    “所以,就为芙莱兰一个不知真假的‘秘密’,你们就对我祖父下手,最终带来了血色之年?”

    艾希达冷哼一声。

    “首先,那场灾难不是我们带来的。”

    “其次,我说了,我们各取所需。”

    “而包括国王在内的宫廷事宜都由芙莱兰全权负责,我和吉萨无权也无意插手。”

    泰尔斯眯起眼睛:

    “无意插手……听着不像是你的作风?”

    魔能师摇摇头:

    “永星城不是什么好玩儿的地方。作为西方大陆的政治中心,不止一件传奇反魔武装存放在这里,非但魔能无法在它周围生效……”

    说到这里,艾希达顿了一下。

    “你也见到了,我上一次进入永星城是什么结果。”

    泰尔斯扁了扁嘴:

    “别担心,约德尔不在。”

    艾希达瞥了他一眼:

    “我知道,我试探过,否则我不会现身。”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瞥了他一眼。

    “那么,既然复兴宫如此危险,又有传奇反魔武装,芙莱兰又是怎么成功的?”

    气之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在缅怀过去。

    “凡人的方法。”

    艾希达幽幽道:

    “她潜伏世俗之中,在好几代人的岁月里,小心翼翼,坚持不懈地观察、等待、试探,以寻找渗透星辰宫廷的方法——而这并不容易。”

    泰尔斯点点头,随即一惊:

    “好几代人——等等,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

    艾希达沉默了一阵,缓缓道:

    “当芙莱兰来找我们的时候,红王约翰,刚刚把他的亲姐姐赶下台。”

    红王约翰。

    “约翰二世,和他姐姐,征北者艾丽嘉女王,”泰尔斯脸色一变,“那是两百年前?”

    魔能师冷哼道:

    “如我所言,对于我们而言,没有什么等待,可以谓长。”

    两百年的计划……

    惊讶过后,泰尔斯叹息道:

    “所以她到底还是成功了,耐心的芙莱兰,或者说,菲奥莎王后。”

    说到这里,泰尔斯不由想起守望人的话:

    【陛下……他已经被迷惑,被挟制,被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存在操控了。】

    “她无法战胜传奇反魔武装,”泰尔斯出神地道,“但她战胜了,那些有权掌控它们的人。”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芙莱兰的阈名是感官,”艾希达似乎也有所感慨,“若论蛊惑人心,瞒天过海,没有同行能出其右。”

    泰尔斯没有说话,萨克埃尔的话还萦绕在脑海里:

    【早在千年前,在帝国还未坍塌的岁月里,她就以擅长操弄人心,制造幻景而著称于世。】

    “芙莱兰渗透宫廷,那你们呢?”

    泰尔斯从回忆里走出,追问道:“你和吉萨,你们做了什么?”

    艾希达缥缈的眼神一动,蓝光重新汇聚。

    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道:

    “芙莱兰知道,她不是来潜伏的,而是来行动的。”

    “无论是宫廷里的传奇反魔武装,各大家族世代流传的灾祸故事,还是无孔不入的王国秘科,抑或璨星王室不为人知的绝密手段,随着计划深入,目标渐明,她每向魔能的秘密靠近一分,露出的破绽和引起的怀疑也就多上一分,这不可避免。”

    “是啊。”泰尔斯深表同意。

    比如白骨之牢里,某个喜欢拿刀砍王子的前任卫队守望人。

    “更糟的是,终结之战后,魔能师的历史因净世计划而消失于世,这让我们无所遁形:在一潭死水的世俗中,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都无比显眼。”

    “按照经验,一旦某地有诸如‘有个疑似的魔能师出没’这样的谣言流出,黑兰和血棘的爪牙们,甚至她们自己,就会循声而来,赶尽杀绝。”

    艾希达眼神一厉:

    “为此,她需要掩护,转移注意。”

    “而我们也不能只有王宫里的渠道一途。”

    泰尔斯沉思了一会儿,发声道:

    “血瓶帮?”

    魔能师点点头。

    “它本是王国边境,几个走投无路的酿酒工人结成的走私团伙。”

    “但随着血瓶帮的扩张,关于它幕后有两位魔能师的传说,开始在街头传扬,再加上吉萨的几次露面捣乱,这足以激起王国和教会高层的警惕,乃至引起潜伏幕后的魔法女皇的注意。”艾希达淡淡道。

    泰尔斯思索了一会儿,反应过来:

    “你们拿自己作诱饵,引开注意?”

    他惊讶道:“这可是很大的风险。”

    艾希达看了他一眼。

    “如果血瓶帮是要密谋造反或政变,乃至道出灾祸的真相,掀起第二次终结之战的话,是的。”

    而魔能师话锋一转:

    “但如果这个所谓的‘魔能师’帮派,最大的目的,不过是控制某地下黑市里的走私酒?”

    “有心人会怀疑、试探、追查,但他们只能发现:这个在街头巷尾发源,由贩夫走卒组成的帮派,最大的目标是欺行霸市,抢占地盘,走私禁品,争名逐利。”

    “而他们拿来威胁和蛊惑外界的,所谓幕后魔能师的故事,则更是荒腔走板错漏百出,与灭世的灾祸毫无关联,也许是某个运私酒的伙计从古籍上看来的,也说不定?”

    艾希达冷冷道:

    “于是,一百多年的时间,我们通过一代代的代理人,一边不断重复着帮派团伙间小打小闹过家家般的无聊把戏,一边把虚假失实的‘魔能师’之说传遍底层,直到它变成街头巷口的传奇怪谈。”

    听到这里,泰尔斯有些明白过来,他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成功了,我小时候听里克——一个乞儿头子——说过,等他有钱了,要雇两个魔能师给他看门当保镖。”

    “那么,”艾希达的话里带着难得一见的戏谑,“他可得‘非常’有钱。”

    下一秒,魔能师的语气变得冰冷:

    “就这样,我们虽无法道出灾祸的真相,以挫败净世计划,唤醒人们对双皇的恐惧和反对……”

    “但从王国的边境开始,在远离权贵的底层泥潭里,我们在整个西陆播撒下一层迷雾:当魔能师一次次被人用戏谑或夸张的语气提起,变得稀松平常真假难辨,我们就隐入了由无数底层人组成的大海中,成功松懈掉可能的警惕与注意。”

    “这样,等芙莱兰真真正正渗透宫廷上层,乃至控制王国之后,类似‘魔能师密谋窃国’的质疑,才会淹没在民间‘魔能师野心勃勃一统红坊街’‘血之灾祸扬威黑金赌场’‘灭世灾祸雄霸三大商业街’这样的谣言里,黯然失色。”

    泰尔斯听明白了过程,皱起眉头。

    好吧,不得不说,这主意还挺有趣。

    而他甚至能想象以下的场景:

    探子来报魔法女皇:据可靠消息,曾经撕裂大陆的可怕灾祸卷土重来,秘密组建了一支地下力量,一个私人帮派。

    双皇杀气腾腾,拔出武器严阵以待:他们在做什么?

    答曰:在街上打群架。

    双皇:……

    少年抹了抹自己的鼻血:

    什么样的灭世反派,会做这样的事情?

    魔能师满街走,灾祸不如狗——写在小说里都没人信好吗,力量体系崩坏啊!

    “所以你们用了一百多年,就为了打个掩护?”

    艾希达闻言冷哼:

    “你该说:我们只用一百多年,就打好了掩护。”

    泰尔斯叹了口气:

    “那么?芙莱兰和你们,得偿所愿了吗?”

    艾希达摇了摇头。

    “发生什么了?”

    魔能师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深邃:“我不知道。”

    “但我猜,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

    泰尔斯目光一动。

    “一夜之间,吉萨在钢之城遭到了传奇反魔武装的突袭,奄奄一息,失去联络。”

    “星辰王国则超乎意料,它脱出掌控。王室流血,王冠落地。”

    王室流血,王冠落地。

    【当然,它也是血色之年里,璨星王室集体去往狱河的……摆渡铃。】

    泰尔斯想起白骨之牢里的卫队囚犯们,一时心情复杂。

    “芙莱兰则被迫离开永星城甚至王国——在所有传奇反魔武装转而对准她之前。”

    艾希达眼神锋利:

    “而当我赶到复兴宫的时候,只看见一地尸体。”

    一地尸体。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就这样?”

    王子深吸一口气,想起几个月前在下城区的见闻,谨慎地追问:“那为何当年黑剑说,你曾在宫门口大开杀戒?”

    宫门口。

    大开杀戒。

    魔能师闻言瞥了一眼泰尔斯,若有所思。

    这一眼,却让王子无端紧张起来。

    【十八年前,就在这座城市里……气之魔能师,那个不死的怪物,在复兴宫前……】

    【杀了康斯坦丝。】

    兄弟会的莫里斯,他说过的话在泰尔斯耳边若隐若现。

    “他们视我如仇寇,悍然动手,”艾希达毫不在意,“我自然报之以直率,还以颜色。”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报之以直率。

    好吧。

    那么……

    “你们是怎么暴露的?”

    泰尔斯压下那个敏感的问题,问出另一个疑点:“芙莱兰究竟做了什么?”

    “璨星王室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脱出你们的掌控?”

    “不清楚。”

    艾希达摇摇头,看上去兴致缺缺:

    “我说过了,宫廷事宜,全由芙莱兰一手负责。”

    “我们所知道的就是,计划失败了。”

    魔能师幽幽地望着窗外:

    “劳碌百年,一无所有。”

    “双皇依旧在。”

    “威能更胜昔。”

    双皇。

    泰尔斯咀嚼着这两个词,略感压抑。

    但他很快再度抬头。

    “你说三灾同盟各有所图,那么你和吉萨呢,你们又是为了什么加入的?”

    少年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

    “总不能是为了——统一红坊街?”

    艾希达轻笑一声。

    “我不晓得吉萨的目的,但以我对她的理解……”

    魔能师顿了一下,眸中蓝光流转:

    “她想要的,绝对比我们,比我和芙莱兰想象得到的,要多得多。”

    他幽幽道:

    “贪婪得多,疯狂得多,可怕得多。”

    “难以置信得多。”

    书房里重新陷入沉默。

    “那你呢。”

    几秒后,泰尔斯重新开口,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引导者:

    “气之魔能师,你跟他们合作,把手伸向星辰王国,又是为了什么?”

第130章 老鼠

    泰尔斯站在书房中央,一脸生无可恋地指着地上的请柬:“准备好了?”

    “等等。”

    艾希达阻止了他。

    魔能师幽幽地望着他,缓缓举起一根手指:

    “这一次,试试这个。”

    泰尔斯一愣:

    “试哪个——”

    话音未落,风声突起。

    只见那把缺了一角的破椅子从书桌后腾空而起,向泰尔斯飞来!

    泰尔斯顿时大惊失色,他下意识地举起手。

    “卧槽你搞什——”

    咚!

    椅子落地,发出巨响。

    下一秒,急切的拍门声响起:

    “殿下,公爵大人!发生什么了?请回答我!”

    “我们得进去——你让开。”

    “不,我们一起,数到三,一二三——”

    砰!

    又一声巨响,轮班值守的两人——二等先锋官里奥·摩根,二等护卫官何塞·库斯塔——合力撞开房门,急冲冲地扑进房间,又齐齐止步,瞪大眼睛。

    “殿下?”

    只见泰尔斯背对着两位卫士,以一个奇怪的姿势趴在椅子上。

    “里奥,何塞,哇哦,今夜是你们啊。”

    泰尔斯艰难地回过头来,强颜欢笑:

    “没事的,就是我锻炼的时候,嘿嘿,有只臭老鼠捣乱……”

    摩根和库斯塔扭头检查:整个书房空空荡荡,除了两盏烛台灭了之外,一切正常。

    “但是,殿下,您的鼻子……”库斯塔护卫官操着浓重的荆棘地口音,望着翘屁股趴在椅上的泰尔斯,欲言又止。

    泰尔斯淡定地掏出手帕,抹了抹鼻子下的血迹。

    “没事,没事,你知道,青春期嘛。”

    他挥挥手:

    “出去吧。”

    摩根点点头,他走到烛台前,重新为蜡烛点上火。

    “可是——”库斯塔还想说点什么。

    “出,去。”星湖公爵咬牙切齿。

    摩根拉住库斯塔,向泰尔斯鞠了一躬:

    “如您需要帮助,殿下,我们在门口。”

    于是泰尔斯目送着他们离去,带上房门。

    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看向不知何时重新出现的艾希达,气急败坏:“我以为你封锁了声音!”

    “我确实封锁了。”魔能师若有所思。

    “但是不同阈、不同魔能师的魔能之间,干扰和相斥皆不可忽视,仅次于传奇反魔武装对魔能的影响。”

    泰尔斯被这一串名词绕得有点晕,再加上眼前的狼狈,他拍了拍身下的椅子,不爽道:

    “好吧,那拜托你,下次再要这么搞的时候能不能提前……发个请柬?”

    艾希达盯着那把椅子,不言不语。

    “这椅子本来还能再用上一周,但是现在……”

    泰尔斯气呼呼地松开手:

    可怜的椅子马上裂成整齐的两半,向两边倒去。

    “真是谢谢您了诶!”

    好吧,这该怎么跟大伙儿说?

    公爵大人从缺了一角的破椅子上摔下,磕出鼻血,一气之下剑出无情,让可怜的椅子死无全尸?

    但气之魔能师只是缓缓踱步到泰尔斯身侧,示意他噤声。

    “现在开始,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须得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说话,”艾希达轻声开口,却无比严肃,“放慢语速,逐字开口,若我让你停下,你就要立刻闭嘴,一个字也不准多言。”

    可泰尔斯气还没消:

    “如果‘多言’了呢?又要怎样?”

    艾希达瞥了他一眼,目光冷酷,杀机四溢。

    泰尔斯一噎。

    他吸了吸鼻子,感受着满满的血腥味,闷闷不乐:

    “好吧。”

    艾希达观察着那把对称分离的椅子:

    “这种能力,是什么?”

    “鬼知——我不晓得这是啥,也不知道是怎么学会的,看上去像是罗尔夫的异能,或者某个街头术士的戏法。”泰尔斯没好气地道。

    但异能和戏法可不会让我人人喊打,天天逃命。

    “不。”

    艾希达痴迷地盯着椅子,却摇头否认。

    “异能是生命演变的自然,戏法是徒有其表的欺骗,但是这个,”椅子在魔能师的眼前浮起,伴随着他缥缈动听的嗓音,“这超出我们理解的范畴,完全不一样。”

    泰尔斯擦干鼻血,毫无兴趣:

    “随便吧。”

    “它……你能影响什么?”

    “小型物件,”泰尔斯无精打采,“目标越小越好,越轻越好,越近越好,越简单越好,比如说,纸,叶子,头发?”

    “而如果目标太大太重太远,甚至结构太复杂,我就会流鼻血,头晕目眩,如果还频繁使用……”

    艾希达眯起眼睛:“会疼?”

    泰尔斯回忆了一下在白骨之牢里的惊险逃命。

    “不,比那好一点……”

    泰尔斯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

    “会死。”

    艾希达思索了一会儿,悠悠点头:

    “有趣。”

    “大部分时候,就像伸出手去够远处的东西,”泰尔斯无奈地捡起地上的那一半椅子,再很不给面子地走到魔能师面前,把浮在空中的那一半揪下来,把它们推到角落,“但是偶尔有那么几次,我伸手的时候,感觉到,感觉到不止是伸手,而更像是,像是……”

    话到这里,艾希达倏然回头:

    “停下!”

    被突兀打断的泰尔斯吓了一跳。

    只见艾希达闭上眼睛,几秒后方才开口:

    “多久了?”

    “这玩意儿?”

    泰尔斯一边在心底咒骂着小笨笨,一边调整好自己:“我练习了得有半年了。每次都被折腾得腰酸背痛,下不来床,现在才算摸到点门路——”

    艾希达突然睁眼:

    “停!”

    泰尔斯又是一噎,如鲠在喉,无比难受。

    日,又来?

    “记得我的话,小心你的用词,”魔能师小心地道,“你说摸到门路,什么门路?”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这么说吧,有一次我厌倦了拿纸张练习,想换条车辔试试,结果那么粗那么硬的绳子,到手里就变成了——”

    “停!”魔能师的警告适时响起。

    操。

    泰尔斯扁了扁嘴,转移话题:

    “总之我只好把它扔进下水道——当然,在通常情况下,光是锁定目标就不容易了。”

    艾希达敏锐地抓住重点:

    “通常情况?”

    泰尔斯耸耸肩:

    “是啊,明明叩门的时候一切都很容易,就像呼吸喝水一样自然——”

    艾希达再次举起手:

    “停!”

    泰尔斯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艾希达沉默下来,自顾自地思索。

    “我知道了,这感觉很奇怪,对么?”

    因多次被打断而一脸不爽的王子冷笑道:

    “你很好奇,想要了解探索,却因为魔能初约,不得不拼命地克制自己的冲动,抵挡诱惑,不断告诉自己不能深入,不能继续,必须要停下……”

    他看着目放蓝光的艾希达,露出阴险狡诈的笑容:

    “那你想知道更多,想要更多吗?嘿嘿,我可以全部都给你……”

    艾希达眼中蓝光一闪。

    “啊啊啊——空,空气……我错了老师!”

    蓝光再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星湖公爵恢复了自由呼吸的权力,趴在书桌上可怜兮兮地喘气。

    “所以,魔能初约,”泰尔斯奄奄一息地回头,“它的存在初衷是为了什么?”

    艾希达没有说话,他盯着角落里的椅子,幽幽道:

    “为了我们自己。”

    又是废话。

    泰尔斯叹了口气,失去椅子的他只能翻身坐上书桌。

    “好了,你要的东西我也给了,问的问题也回答了。我们能回正题了吗?在我因失血过多而死之前?”

    少年敲着桌面,不耐烦道:

    “现在,三位魔能师里,你想要什么?”

    魔能师眼中的蓝光渐渐熄灭,他背手转身,在书房里的剪影显得清冷空灵。

    “你真的想知道?”

    “我说了,你对我隐瞒得越多,”泰尔斯百无聊赖地抖着沾满的鼻血手帕,“我就越可能在不知道的事情上栽跟头。”

    “更何况,我们不是学生和引导者吗?是如此亲近且相互信任,堪称模范师生……”

    艾希达突然开口:

    “回答我:谁赢得了终结之战?”

    无聊的课堂气氛突然严肃正式起来,泰尔斯有些措手不及,他忙不迭地收起手帕。

    谁赢了……

    “额,世界,凡人,所有智慧种族?”

    但艾希达没有说话,魔能师依然冷冷地望着他。

    “好吧。”

    泰尔斯抱起手臂,思索了一会儿:

    “魔法女皇。”

    “她们制造出的传奇反魔武装,能够封印魔能师,”他想起白骨之牢最底层的见闻,不由蹙眉,“却无法对她们自己生效。”

    只需女皇放火,不许灾祸点灯。

    艾希达目光一闪。

    “看来自从上次一别,你又自学了不少。”

    泰尔斯轻哼一声。

    “别忘了,我左手王冠,右手魔能。”

    泰尔斯豪迈地张开双手,随即尴尬地把满是血印子的左手藏到背后。

    少年继续道:“就这样,双皇将其他的魔能师驱赶成过街老鼠,自己垄断了魔能的使用权,按你所说还加深了对魔能的理解,是最大的赢家。”

    艾希达点了点头。

    但下一秒,他的语气变得神秘:

    “那么,作为最大的赢家,魔法双皇为什么要在七百年里销声匿迹,隐于幕后,只在少数人的敬畏中流传,连所在何处都无人晓得?”

    泰尔斯顿时一愣。

    魔法双皇,为什么销声匿迹?

    这个问题嘛……

    魔能师缓步踱来,问题层层递进,气势越发迫人:

    “为什么她们要将传奇反魔武装发放给凡人,依赖这世上的国王领主总督主教,来行使代她们监察世界的职责?”

    “为什么不干脆亮明身份,统治亿万生灵,号令世间一切,顺之者昌逆之则亡?”

    “就像激进者所做的一样?”

    艾希达紧紧地盯着他,等待学生的回应。

    额,老乌鸦说的,统治的界限?不,那只是对凡人而言。

    泰尔斯把第一个答案压下去,发现这确实是一个好问题。

    他开始思考其中的逻辑。

    “因为勇士打倒了恶龙,不是为了变成恶龙?好吧,一个玩笑。”

    “因为,因为方便?因为懒惰?因为效率?因为她们,额,没空?你知道,不是每个魔能师都有闲情帮黑社会打群架抢地盘。”

    气之魔能师依旧幽幽地盯着他,不言不语,不为泰尔斯的讽刺作出任何反应。

    泰尔斯只得收敛了调侃,认真道:

    “好吧,说真的,我能想到的就是,既然她们用净世计划抹煞了魔能师的存在,那双皇自己也不便出现在世人面前,以防有损封锁消息和遮掩历史的效果?”

    艾希达盯着他,很久很久。

    仿佛要用目光接通他的内心。

    这让泰尔斯有些忐忑。

    等等,他是不是跑题了,我刚刚问的是啥来着?

    终于,气之魔能师冷冷一笑。

    “长久以来,我也在好奇这个问题,而为了解开它,”艾希达目光灼灼,“我需要更多的情报。”

    “而芙莱兰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引导者缓缓道:

    “自终结之战起,璨星王室传承日久,又参与众多,必然藏有许许多多的、魔能师无法得知的秘密。”

    泰尔斯一拍脑门。

    哦,对,艾希达加入三灾同盟的目的,就是这个。

    “所以,你冒着被人肉出住址的风险,实名注册了‘芙莱兰互助小组’的会员,是为了看到在别地儿没有的参考文献,以研究‘双皇为何这么宅’?”

    泰尔斯试探着问道。

    艾希达默默地看着他,纹丝不动。

    好吧,看来他没理解笑点。

    泰尔斯只得叹了口气:

    “那么你的研究结论是?”

    艾希达移开眼神,转身看向窗外。

    “她们隐藏。”

    魔能师的眼底重新泛出湛蓝幽光,他语气空洞,却让人莫名心悸:

    “是因为她们恐惧,忌惮,警惕。”

    双皇恐惧、忌惮、警惕?

    泰尔斯一怔,不解道:

    “恐惧什么?她们已经是最强大的魔能师了啊,无人能制……”

    无人能制。

    泰尔斯一顿,醒悟道:

    “哦,你是说,托罗斯?他有能盖过双皇的力量?”

    托罗斯。

    艾希达突兀回头,眼中蓝芒锋利!

    惊得泰尔斯一个踉跄。

    魔能师缓声开口,无比温和:“我从刚刚就注意到,即便我极少提及,但你似乎已经对这位前辈有所了解了。”

    他眼神一厉:

    “问题是,你是从何得知?”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咙。

    承受着艾希达的侵略性目光,他想起叩门前的临界里那位前辈的话:

    【引导你是艾希达的责任,我不便插手。】

    【魔能师的群体中,引导者与被引导者之间有一层神圣不可侵犯的关系。比如你和艾希达,你们有着特殊而密切的联结,对彼此而言,是特别而重要的存在。】

    念及此处,泰尔斯下意识地道:

    “书本。从书上读来的。”

    但艾希达随即追问:

    “什么书?”

    泰尔斯脱口而出:

    “**,落日神殿的馆藏里……”

    魔能师穷追不舍:

    “哪一本?”

    泰尔斯一噎。

    他不得不露出抱歉的笑容:

    “好吧,我说实话,其实是卫队记录——王室卫队的掌旗翼,他们会记录历代人物的言行举止。”

    艾希达眯起眼睛:

    “谁的记录?”

    “复兴王的。”泰尔斯的眼睛眨也不眨:

    “托蒙德一世,他提到过终结之战里的,额,见闻,其中包括托罗斯。”

    “噢,记录存放在复兴宫里,你想去看看?”

    艾希达沉默了几秒。

    “不了,”魔能师幽幽望着他,“里头有传奇反魔武装,不安全。”

    泰尔斯一脸醒悟过来的样子:

    “噢,可惜了。”

    “你想让我偷出来给你吗?”

    “不必。”艾希达轻声道,转过身去。

    “但是不,”魔能师继续话题,“她们恐惧的不是托罗斯。”

    他的话语带着深深的忌惮:

    “你无法想象,自从制造出传奇反魔武装,魔法女皇已经站在了什么样的层级与高度。”

    “我想,就算资历深厚如托罗斯,也无法与无人能制的双皇抗衡。”

    托罗斯,也无法与双皇抗衡?

    泰尔斯先是微惊,继而疑惑道:

    “那她们还能害怕什么?”

    艾希达没有直接回答。

    “思考,泰尔斯,思考,”魔能师注目着倒影漫天星辰的星湖,“别养成等待答案的坏习惯。”

    泰尔斯皱起眉头。

    无人能制的双皇。

    无人……

    不。

    泰尔斯目光一动。

    并不是‘无人’。

    不全是。

    “彼此。”

    泰尔斯盯着角落裂成两半的椅子,认真地道。

    “血棘和黑兰,作为终结之战的胜利者,作为超越绝大多数同行的魔能师,”他抬头看着魔能师,“真正能抗衡双皇的人,只有她们彼此。”

    少年肃色道:

    “她们忌惮提防的,是对方。”

    艾希达轻哼了一声:

    “看来你还不算钝。”

    得到认可,泰尔斯眼前一亮:

    “所以,没有了共同的敌人,两位女皇便成了对方的最大威胁,在战后决裂,反目成仇。”

    “而她们躲到幕后,是为提防对方的偷袭——这是一个‘谁先找到谁’就赢了的吃鸡游戏?”

    面对学生带着希冀的追问,魔能师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如我先前所言,你越发接近世界的真相了。”

    这大概是艾希达版的“你说得真棒了”——泰尔斯腹诽道。

    “好吧,知道了这一点,所以呢?”

    泰尔斯重新回到主题,严防艾希达带开话题:

    “你参与三灾同盟的目的,该不会是要借力拉拢双皇的其中一位,打击另一位吧?”

    艾希达沉默了好一会儿。

    但他再度开口时,语气却不一样了。

    “泰尔斯,你确定,你要继续听下去吗?”魔能师幽幽道。

    泰尔斯一愣:

    “什么?”

    只见魔能师回过身来,他的身影遮住月光,第一次给泰尔斯以压迫感。

    “须知,真相与秘密,往往带着沉重的负担。”

    艾希达轻声开口,意味深长:“你真的,准备好了?”

    看着对方的样子,泰尔斯皱眉疑惑:“你,为什么突然一副讲鬼故事的口吻?”

    他的老师冷冷一笑:

    “因为一旦知晓,你就无法回头了。”

    无法回头?

    泰尔斯毫不在意地撇撇嘴:

    “就算不知道,我也没有回头路能走,对吧?”

    开什么玩笑。

    你真以为我,埃罗尔世界逢凶化吉第一人,泰尔斯·璨星,是从小吓大的?

    说到这里,泰尔斯突然警觉到了什么,他举起手指凶狠道:

    “而你休想现在‘下课’!”

    艾希达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不辨情绪。

    但他一反常态,相当痛快地开口:

    “在与芙莱兰合作的时光里,通过璨星王室、王国秘科,甚至血瓶帮,我得到了一些珍贵的历史记录。”

    泰尔斯眯起眼睛:

    “关于?”

    艾希达罕见地绽放出一个笑容。

    意味诡异难明。

    “你已经知道,所有传奇反魔武装都由双皇所造,都无法对双皇生效,对吧?”

    泰尔斯不由忐忑地看着他,心中狐疑:

    “所以?”

    魔能师压低声音:

    “如果,有例外呢?”

    “如果这世上,存在着并非由双皇所造的武装呢?”

    泰尔斯先是一怔,随即明悟。

    该死。

    【十八年前,史上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并非出自魔法女皇之手的传奇反魔武装……】

    白骨之牢里,灾祸之剑的首领那神秘的嗓音仿佛在耳边响起:

    【在星辰王国,在这件断龙者的坯基之上,堪堪铸就。】

    所以,他说的是这个……也对。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这么说,你要告诉我,你发现了一件能对魔法女皇生效的、不在册的传奇反魔武装?”

    这一次,艾希达盯了他很久,这才严肃开口:

    “以防你听完之后后悔,我再问一遍,你真的确定自己要听……”

    泰尔斯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

    “少废话!”

    公爵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说!”

    故弄什么玄虚。

    还真以为我不知道?

    断龙者,净世之锋——最伟大的君王的成果,也是可能的、唯一能封印双皇的武器——早就被他捏在手里,还实打实地用过了。

    还真以为摆出这副样子,搞搞气氛,就能吓到他?

    艾希达露出神秘的笑容。

    等等。

    想到这里,泰尔斯有些头疼:

    在身经百战的淡然之外,要怎么拿捏好恰如其分的惊愕,既表现自己见过世面,又不引起他的怀疑呢……

    “终结之战中,每一件传奇反魔武装都是被双皇造出,再下发到被选定的灾祸猎手们手中,以借众人之力,猎杀魔能师。”

    在泰尔斯思索间,气之魔能师已然开口。

    但艾希达所言之事,却并不是泰尔斯所想的那样:

    “但在综合比对星辰王国所有的相关记录之后,我确定了一件有趣的事:有些武装被发放的时间,必然是在终结之战以后。”

    期待着听见“净世之锋”的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

    “所以呢,这很正常啊。”

    少年掏了掏耳朵,顺着思路理下去:

    “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对灾祸的猎杀还在继续——双皇的目标不只是激进者们,也包括其他魔能师,比如你,更何况像吉萨这样的麻烦鬼还活蹦乱……”

    说到这里,泰尔斯狠狠一颤!

    等等。

    刚刚,艾希达所说的东西,不对劲。

    ————

    书房门外,摩根先锋官和库斯塔护卫官面对面站着,一者表情冷厉,一者聚精会神。

    “我们的殿下,”库斯塔认真地盯着房门,却再没从里头听见任何声音,“他有时候会做点出乎意料的事儿,对么?”

    摩根没有回应。

    库斯塔轻哼一声:

    “你有听孔穆托说了么,他们在红坊……”

    “别费心套近乎了,荆棘蛮,”摩根先锋官粗暴地打断他,看也不看对方一眼:“我没兴趣。”

    库斯塔面色一滞。

    荆棘蛮。

    有着古铜色皮肤,又长着一张异域脸的库斯塔深吸一口气:

    “不错,我父亲确实是来自荆棘地,但他也是艾伦比亚王国的贵族,而我外祖母是再正统不过的星辰人……”

    “谁在乎你是被谁操出来的杂种?”

    生人勿近的摩根护卫官提高音量,不屑冷哼:

    “守好你的门就是了,荆棘蛮。”

    荆棘人——库斯塔呼吸加速,捏紧了拳头。

    “他们说你是老兵,”库斯塔的语气冷了下来,“却被军队赶出来了——因为畏战潜逃?”

    这句话生效了,摩根第一次移动眼神,盯向库斯塔。

    但库斯塔的语气越发嘲讽:

    “那一定很有趣,对吧?”

    荆棘人冷笑道:

    “你的长官,他就没把你打出屎来?”

    话音落下,摩根的眼神变了。

    冰寒彻骨。

    老兵的手移向武器。

    “记住,我们在执勤,”库斯塔手按腰间的刀柄,冷冷道,“所以别打什么愚蠢的主意。”

    “除非……在军队之外,你想再被卫队驱逐?”

    摩根的手停了下来。

    他眼神阴冷: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驱逐我吗?”

    库斯塔不屑冷笑:

    “谁在乎——”

    “你们在做什么?”

    那一瞬间,突兀出现的陌生身影让库斯塔和摩根齐齐一震。

    库斯塔本能地拔刀!

    铛!

    一声锐响,库斯塔的刀锋及时收势,狠狠戳在墙上,离陌生身影的脖颈只有一尺之距。

    “操!操操操!”

    库斯塔狠狠咒骂着,惊魂未定地收回刀锋:

    “我他妈差点就把你——维,维塔诺大师?”

    库斯塔和摩根紧紧盯着出现在身侧的佝偻身影——星湖堡的看守人,老人维塔诺正提着一盏灯,颤巍巍地站在门前。

    想起马略斯长官对眼前人的礼貌,库斯塔连忙收起刀锋,改换语气:

    “你,您吓着我了。”

    “喂,老头儿,”一边的摩根则没这么好脾气,他死死瞪着维塔诺,同样收起腰间的两柄短剑,“你在这儿做什么?”

    灯影摇晃,人影发颤,维塔诺缓缓地回过头来,浑浊的眼珠瞥向两人:

    “你们,没感觉到?”

    “哇哦,你,你会说话?”

    库斯塔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抱歉,感觉什么?”

    “老鼠。”

    维塔诺盯着书房的门。

    “城堡里,”老头提起灯,肯定地道:

    “有老鼠。”

    饶是再不对付,库斯塔与摩根还是在此时交换了个眼神。

    尽管交流不怎么高效。

    “是,我们知道。”

    摩根打量着老头,冷冷道:

    “一只‘老’鼠。”

    库斯塔则笑了笑:

    “当然,这鬼城堡里唯一没老鼠的地儿应该只有迅影楼——那儿是野猫窝。”

    但维塔诺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不离房门。

    “不。”

    “是外来的老鼠。”

    维塔诺望着房门,缓缓地,却也是坚定地道:

    “很,很大一只。”

    “很大。”

    库斯塔和摩根再次交换了个眼神。

    荆棘人眯起眼睛,指了指脑子,压低声音:“喂,他是不是,这里有点……”

    摩根撇了撇嘴,并不回话。

    但下一秒,维塔诺身影颤抖,举步向前。

    “嘿!”

    一左一右,两只手臂坚决地拦在他面前。

    也拦在房门之前。

    “请止步,维塔诺大师,”看见老人要去的方向,库斯塔坚决而严肃,“如果您真想觐见公爵,我可以先行通传。”

    “此路不通。”摩根则更加简洁。

    维塔诺颤巍巍地回过神来,重新开始打量两人。

    “你们,是王室卫队?”

    老人轻声问道。

    库斯塔放下手臂,笑了笑:

    “是的,我们是王室在星湖堡……”

    “你们该跳。”老人冷冷地道,冒出的一句话没头没尾。

    库斯塔皱眉:“什么?”

    “你们,”维塔诺语句悠长,连呼带喘,仿佛垂死之人,“都该从城堡上,跳下去。”

    跳下去?

    摩根眼神一厉,把手按上剑柄。

    “跳下去?为,为什么?”库斯塔疑惑道。

    维塔诺转过头,先瞥了一样库斯塔,又瞪了一眼摩根,最后的目光定格在公爵大人的房门上。

    “因为你们屁用没有。”

    “连老鼠都抓不到。”

    话音落下,老人不理会不解的两人,兀自转过身。

    在摇晃的灯影中,他一步接一步,艰难地离开这里,消失在走廊深处。

    库斯塔和摩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其妙。

    “d.d是对的,”看他走远了,库斯塔才摇摇头,“那老家伙,就算不是僵尸,脑子也绝对有问题。”

    “杀了他。”摩根阴冷地道。

    “是啊——什么?”库斯塔一愣。

    摩根望着清冷的走廊,磨着牙齿,语气让人不寒而栗:

    “下次,他再这么出现,我们就一起杀了他。”

    库斯塔眨了眨眼:

    “你疯了吗?”

    摩根龇了龇牙,杀机四溢:“不,我认真的。”

    库斯塔深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不是——丰收女士和落日女神在上,为什么?”

    摩根冷哼了一声。

    “因为,就我们发现他时的距离,”老兵眼神犀利,“足够他干掉我们。”

    干掉我们?

    “哈,哈哈,看在索恩兰份上,我真他妈没法相信,”库斯塔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啼笑皆非,“好吧,我们杀了那老头儿,然后怎么解释?因为他说我们,嗯,抓不住老鼠?”

    摩根点了点头,他依旧死死盯着走廊,仿佛那里有什么威胁:

    “对。”

    “而他就是那只老鼠——该死的老鼠。”

    库斯塔一脸迷惑。

    “疯了,疯了,”荆棘人努力再三,最后放弃了思考,叹息道,“你和他,你们都疯了。”

    丰收女士在上,再有下次,他宁愿和那个残疾的哑巴搭档值守。

    该死的老鼠。

第131章 假设

    书房里,泰尔斯呆怔地望着魔能师。

    “战后。”

    少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艾希达似笑非笑地回望着他,仿佛看见猎物入彀。

    战后。

    战后?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

    他的大脑里,仿佛有一根弦被打通了。

    “萨克恩先生,双皇关系破裂,彼此敌对,是在什么时候?”

    魔能师好整似暇,不轻不重回答:

    “你已经说了。”

    下一刻,艾希达双目里的蓝光重新亮起:

    “战后。”

    战后。

    泰尔斯屏住了呼吸。

    “那,那就是说……”

    少年慢慢捋清思路,表情越发惊愕。

    两位魔法女皇,在战后反目决裂,分道扬镳。

    她们隐居幕后的原因。

    她们封杀魔能的原因。

    她们彼此为敌的原因。

    她们如此默契的原因。

    想清楚了其中关窍,泰尔斯呼吸加速。

    不,不是净世之锋。

    气之魔能师所发现的,不是他祖父“最伟大的君王”的成果,不是所谓的完美反魔武装。

    “索伦和至尊魔戒。”泰尔斯喃喃道,不知不觉冷汗淋漓。

    艾希达冒出疑惑:

    “什么?”

    泰尔斯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不重要,只是北地的某个民间故事。”

    但他随即瞪大眼睛:

    “但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推论是成立的,这两个时间点是重合的,那就是说,这些在终结之战后,才配发给灾祸猎手们的传奇反魔武装……”

    这些传奇反魔武装……

    泰尔斯恍惚道:

    “它们很有可能,是在两位女皇关系破裂,分道扬镳之后……”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引导者。

    在泰尔斯难以置信的表情下,艾希达勾起了嘴角,缓缓点头,接过剩下的话:

    “由其中一位女皇,在没有对方甚至背着对方的情况下……”

    “秘密打造,单独铸就。”

    书房安静下来。

    唯有烛火长明,驱散黑暗。

    秘密打造,单独铸就——这些字眼回荡在泰尔斯的脑海里,让他惊呆在原地。

    “正因如此。”

    魔能师瞳中光芒若隐若现:“这些仅由其中一方暗中铸造的武装,其秘密不为另一方所知。”

    “它们极有可能,足以伤害甚至封印——”

    下一刻,艾希达眼中的蓝芒无比锋利:

    “另一位女皇。”

    听到这里,泰尔斯彻底愣住了。

    他只能来来回回,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

    由一位女皇秘密打造,单独铸就的武装。

    在战后下发给灾祸猎手。

    却可以封印另一位……

    “而这就意味着——”

    “喔喔喔等一下!”

    泰尔斯惊醒过来,他连忙举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

    少年呼唤狱河之罪,努力调整着呼吸,以消化这个惊人的消息。

    他竭力不去想它背后的震撼性意义。

    “我明白,萨克恩先生,这消息非同小可,但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必须谨慎。”

    泰尔斯压低音量,并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首先,我们得搞清楚‘传奇反魔武装为什么无法封印双皇’——是因为身为制造者,双皇了解了反魔武装的作用机制?还是她们在武装里留下了什么手脚?”

    “甚至说,如果‘传奇反魔武装无法封印双皇’,并不是因为‘双皇制造了它们’,而是因为力量层次或者别的什么呢?如果,如果双皇的等级或特性就决定了她们不能被封印呢?”

    泰尔斯认真地望着魔能师,手舞足蹈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艾希达也幽幽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这一刻,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师生,在对某个问题做着最纯粹的讨论。

    “你的反驳不无道理。”

    不多时,引导者重新发话,理智而清晰:

    “但这至少说明:双皇的其中一人,拥有了独自打造传奇反魔武装的能力。”

    泰尔斯捏紧了拳头。

    “不,这也不一定。”

    少年摇头质疑:“为什么战后下发的武装一定是某位女皇单独打造的,而不能是双皇在反目之前,就联手造好的呢?”

    “这没法证明双皇能被——没法证明你的结论。”

    艾希达闻言轻笑一声。

    他没有直接回答泰尔斯的问题,而是转向另一个话题。

    “你知道吗,以星辰王国为例,各国的传奇反魔武装的来源以及制造信息,最早只能追溯到终结历14年。”

    终结历14年?

    泰尔斯眯起眼睛:那就是星辰立国的第四年……

    “也即净世计划开始的那一年。”魔能师轻描淡写。

    净世计划。

    这个名词重新回到泰尔斯的脑海里,唤醒了他的许多回忆。

    魔能师微微前倾,语句充满了怀疑与警惕:“问题是,为什么?净世计划为什么要隐藏这些信息?”

    为什么?

    泰尔斯没有回答。

    但一个小小的声音在他的心底里响起:

    因为这些信息很关键,很敏感。

    很要命。

    它们必须被隐藏,不为世人所知。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抬头道:“但这也不能说明……”

    艾希达没有理会他的质疑,兀自说下去:

    “而为什么,泰尔斯?为什么千百年来,人们都默认,所有传奇反魔武装都无法影响、封印魔法女皇?”

    为什么。

    泰尔斯顿住了。

    “是双皇自己告诉他们的吗?”魔能师无比严肃:“而如果不是……”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

    【战后的人类英雄们用惨烈的事实证明:所有现存的传奇反魔武装,都无法封印血棘和黑兰。】

    白骨之牢里,瑞奇那诡异的笑容浮现在脑海里。

    “有人,一定有人,”少年深吸一口气,顺着回忆和思路往下讲,“确切地说,一定是有某些灾祸猎手试过了,他们手执传奇反魔武装向魔法双皇——动手了。”

    真是疯狂。

    艾希达点点头,语气里带着难言的波动:

    “而他们失败了,且不止一次,才能给世人留下如此笃定的结论。”

    下一秒,魔能师的话锋突兀一转:

    “问题是,动手的是哪些猎手?哪几件武装?哪一位女皇?”

    这个问题同样勾起了泰尔斯的好奇心,他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没有答案。”

    艾希达缓缓摇头:

    “即便有了芙莱兰和吉萨的帮助,在整个星辰王国的海量情报支持下,我也没有找到任何‘双皇曾被传奇反魔武装刺杀’的记载。”

    “只有‘双皇无惧传奇反魔武装’这个如常识般毋庸置疑的结论,流传在有权接触和使用传奇反魔武装的圈子里,仿佛那是不言自明的真理。”

    听完这段话,泰尔斯的表情变了。

    没有足够稳健的证据,却有无比笃定的结论。

    那只能证明一件事。

    也即,这结论是,是被人……

    魔能师冷哼一声:

    “没错,在你刚刚提出‘传奇反魔武装为什么无法封印双皇’时,如果我们顺藤摸瓜,就能很轻易地发现:从一开始,这概念就出现得很蹊跷。”

    泰尔斯心情一紧。

    艾希达继续道:“现在,我们假设,那些尝试着拿传奇反魔武装刺杀双皇的猎手……”

    “停!”

    泰尔斯大力打断他,双手不断在空中挥舞:

    “不,太多假设了,过于冒险,不确定因素太多……”

    艾希达冷淡回应:

    “假设,正是推动知识进步的重要手段之一。”

    “只要我们得以求证。”

    求证。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认真道:

    “但如果你连假设的基础都不成立呢?如果根本没人去刺杀过双皇呢?如果连‘有人拿传奇反魔武装刺杀双皇,验证她们不可封印’的事情都是假的,不存在的,是被人杜撰出来的……”

    说到这里,泰尔斯愣住了。

    被人杜撰出来的……

    看着少年发怔的表情,魔能师冷哼一声。

    “没错,泰尔斯。”

    “如果刺杀是假的,如果很久以前‘有人刺杀双皇’和‘发现反魔武装对双皇无效’等说法,是被杜撰出来告诉世人的,而双皇却在千百年放任其流传……”

    艾希达没有说下去,但他的眼神无比锐利。

    泰尔斯点了点头,出神地接过对方的话:

    “那就更能说明:这些流传的说法,以及有心人炮制这个概念的背后,大有问题。”

    看着他的样子,艾希达笑了。

    “现在,让我们回到上一步:如果那些刺杀是真的。”

    “如果真有人不怕死,真有猎手尝试过用传奇反魔武装刺杀双皇这样的疯狂之举……”

    魔能师的话让泰尔斯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他仿佛回到七百年前,看见那些疯狂的勇士。

    “那它们只能发生在双皇还未隐居幕后之时——至少那时,猎手们还能找到她们,以实施不止一次的刺杀。”

    艾希达的语气变得很轻很柔,但在泰尔斯听来却重若万钧:

    “而问题就来了:先是人类刺杀,而后双皇隐居,这其中有什么逻辑关系吗?”

    魔能师轻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巧合?”

    “如果那些刺杀完全失败了,传奇反魔武装也被证明对制造者无效,那双皇为何还要隐居?难道真的如你所说,因为她们很‘宅’?”

    末尾,艾希达罕见地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但泰尔斯却没有心情听他的玩笑。

    少年甩了甩头,整理思路:

    不行,有点乱,有点乱。

    为什么双皇遭遇了世人眼中‘无效的’刺杀之后,就隐居了……

    “不。”

    泰尔斯死命揉了揉额头:“不,你不能由果推因,这太草率了……”

    “你玩过数独游戏吗?”

    泰尔斯一愣抬头:

    “什么?”

    艾希达看着虚空,手指轻轻划动:

    “有时候,我们须在依据不足的情况下,于空格中填入某个猜测的数字,再去一步步地审核,检验,比较,以验证这数字是否符合游戏规则。”

    魔能师回过头:“验证它是否是——唯一的答案。”

    “现在,打破你的定见,放开你的束缚,徜徉你的想象,泰尔斯。”

    “试想一下,如果我们的猜测是真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蛊惑:

    “如果由一位女皇单独铸造的传奇反魔武装,真的能封印另一位女皇……”

    “如果它们在战后,被蹊跷地下发到世俗,装备给凡间的灾祸猎手们……”

    听着对方的话,泰尔斯的眉毛越来越紧。

    “操。”

    好吧,先不管其他,假设这是真的,顺着这个逻辑,填入数字……

    少年咽了咽喉咙:

    “行,如果,如果这才是两位女皇遭遇刺杀的真相,那就是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对方的思维:

    “很久以前,魔法女皇不是被疯狂的凡人刺杀的。”

    “而是被另一位女皇——她曾经的合作者,现在的竞争对手,未来的死敌,被对方单独打造的传奇反魔武装,刺杀的。”

    艾希达默默地看着他,嘴角微勾,目中蓝光匀速流转。

    “是谁?”

    泰尔斯抬起头,眼神锋利:

    “瞒着对方单独铸造武装,借助凡人密谋行刺,这究竟是黑兰,还是血棘干的?”

    “我的猜测?”

    魔能师淡淡道:“两者皆是。”

    他不屑轻哼:

    “两个婊子做了一样的事。”

    泰尔斯皱起眉头。

    只听艾希达的话在继续:

    “她们双双背叛彼此,都在暗中造出了能封印对方的秘密利器,并同时计划着要借助凡人之手,给对方——致命一击。”

    “以在终结之战后,独享魔能的至高皇位。”

    “但是……”

    艾希达盯着窗外星空,没有说下去。

    “但是她们幸存了。”泰尔斯喃喃道。

    “双皇棋逢对手,她们识破了对方的阴谋算计,从足够威胁自己的武装下逃脱——而这才是她们远避世俗、隐藏幕后,不能被任何人找到的真正原因。”

    泰尔斯越说越觉心惊:

    “因为从那一刻起,她们就不再能肆无忌惮地行走世间了——双皇都掌握了封印魔能师的秘密,都带着对彼此最大的恶意,各自铸造出能封印彼此的武装,且将它们下发给猎手,随着时间散落在各国各地……”

    “就隐藏在那些,所谓‘无法封印魔法女皇’的传奇反魔武装里。”

    泰尔斯呆怔在原地。

    所有武装都能封印魔能师。

    但却有少数几件,能封印魔法女皇。

    艾希达抬起头,极不寻常地发出快意的笑声:

    “因此,她们恐惧,她们忌惮,她们警惕:在各国各地,世俗凡人们所拥有的那些传奇反魔武装里,恰恰有着那么几件她们不认识的特殊武装,仅出自死敌之手,却能够危及自己。”

    魔能师笑声一收,目中杀意顿起。:

    “那么,留给我们的问题就是——”

    “哪一件?”泰尔斯猛地抬头。

    “哪几件?”

    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慌,他追问道:

    “究竟哪些传奇反魔武装是被单独铸造的,又能封印哪一位魔法女皇?”

    但艾希达的情绪冷淡下来,他摇了摇头。

    “如我所言,所有传奇反魔武装的制作记录都被销毁了,我们不得而知。”

    泰尔斯咬了咬牙。

    那一瞬间,无数武器闪过他的心头:

    无上剑,星辰之杖,冥夜黑棺,无上之盾,不动弓,旭日军刀,断魂之刃,戮魂之枪,时光之弩……

    哪些是,哪些不是,哪些可能是……

    “等等。”

    泰尔斯想到了什么,他叹出一口气,面露失望:

    “我们虽然不知道,但女皇们却未必:她们清楚哪些武装是自己制造的,哪些则肯定不是。”

    “而且,七百年了,如果真有这样的武装,也肯定早被她们找到了,必然已被彻底封存乃至销毁,以清除威胁。”

    可魔能师却有不同意见:

    “她们做不到。”

    泰尔斯蹙眉:

    “为什么?”

    艾希达好整似暇,惬意地欣赏着星湖堡的夜色:

    “其一,对她们而言,彼此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其中一方,若想找到某件能克制自己的武装……”

    泰尔斯明白过来,醒悟道:

    “那另一方,就必然倾尽全力,保护或藏匿它。”

    艾希达点点头:

    “其二,她们跟我们一样。”

    跟我们一样。

    泰尔斯思维一转。

    “我懂了。”

    少年拍了拍手掌,恍然道:

    “那些特殊的传奇反魔武装,如果真对她们有效,那双皇就无法触碰乃至接近它们——正如你不能接近永星城和复兴宫。”

    “所以,她们若要处理这些武装,就必须依赖于其他人——在世俗里,那些非魔能师的人——以代其劳。”

    魔能师点点头。

    “所以,她们永远不会也不能出现在世人眼前,”艾希达目光聚焦,“却会在背地里,运用她们那无法可想的力量,伸出触手与爪牙,搅动世界的风云。”

    在世俗里……搅动风云。

    泰尔斯的思路越发清晰。

    “其三,”艾希达继续道,“假设已经完成了,现在,是我们寻找依据,验证它的时候了。”

    下一秒,他看向泰尔斯,吐出一个词:

    “大陆战争。”

    泰尔斯目光一动:

    “什么?”

    艾希达恢复了那副优雅的样子:

    “东陆与西陆,从终结历二世纪初到五世纪末,经历了整整四次大陆战争。”

    “但是,为什么?”

    大陆战争。

    泰尔斯陷入沉思。

    “两个大陆相隔遥远音讯难闻,除了少数国家,战争的利润只能堪堪抵过远征的成本。那么各国的君主与臣属,他们为何要跨洋开战?真的是为了霸权与利益?立场与政治?”

    魔能师话锋一变,令人紧张:

    “还是为了,某些不方便,或许更不能出手的,更可怕的存在?”

    泰尔斯目光一动。

    他想起了一段回忆。

    那是七年前,在他出使埃克斯特,到达断龙要塞之前,在白雪皑皑的桦树林里。

    血,血族,死亡,背叛……

    某位女王的话回响在耳边:

    【至于冥夜黑棺,也许很多势力都希望得到一件传奇反魔武装,但请放心,了解它价值与来历的人里,除了可怕的魔能师,绝对没人有胆量打冥夜黑棺的主意。】

    念及此处,少年顿时一惊:该死。

    “草了。”

    泰尔斯深呼吸:

    “你,你让我缓缓,这,这也太……”

    艾希达冷哼一声,没有再说话。

    泰尔斯冷静下来,摇了摇头:

    “不,证据还是不够,假设还是假设……”

    “却值得豁出一切去验证。”魔能师淡淡道。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两人的眼神在烛光中相遇,一方深沉凝重,一方轻快淡然。

    这一瞬间,仿佛泰尔斯才是循循善诱的老师,而艾希达是某个大胆冒进的学生。

    几秒后。

    “好吧,如果这是真的。”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

    “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由一位女皇打造,能封印另一位女皇的传奇反魔武装,但世人怎么一直不知道……”

    说到这里,泰尔斯话语一顿。

    艾希达的笑声传来:

    “世人当然不知道。”

    “因为她们不允许。”

    泰尔斯死死盯着他。

    “这就是最有趣的部分,两位女皇,矛与盾,二元对立,平衡制约……”

    艾希达带着淡淡笑意:

    “在识破对方的诡计之后,翻脸成仇的双皇虽然怒不可遏,对彼此恨之入骨,小心提防。”

    “但为了各自的安全……”

    魔能师的话语斩钉截铁,仿佛最锋利的刀刃,劈开一切侥幸:

    “她们又必须维持最基本的默契:联手合作,将这个秘密彻底压下,永世封锁,不让世上的任何人,任何凡人,尤其是了解魔能师历史的凡人,以及掌控传奇反魔武装的猎手们,知晓那最可怕的真相……”

    艾希达的语气变轻变淡,就像磨利的刀锋,越发锋利轻薄“”

    “亦即,封印双皇的秘密武器,其实从终结之战后,就掌握在了他们手里。”

    “人们要做的,只是知晓与相信,搜寻与验证。”

    “从而打破自己心中,那不可质疑的信条。”

    周围的烛火温暖如故。

    天花板上却一片死寂。

    唯有窗外,一片星光自黑暗中透出:有的在天上闪烁,有的在湖面荡漾。

    几秒后,艾希达轻声道:

    “泰尔斯,你问过我:是我们带来了血色之年吗?”

    泰尔斯没有回答。

    但他的脸色越发凝重。

    “没错。”

    艾希达冷笑道:

    “你能想象,对双皇而言,这个秘密有多震撼,多疯狂,多可怕吗?”

    以及……多振奋吗?

    “我不知道谁带来了血色之年。”

    魔能师盯着泰尔斯:

    “但我敢肯定的是,这世上一旦有任何谣言或迹象出现,哪怕仅仅是略微暗示了这个可怕的秘密——少数传奇反魔武装是双皇的克星……”

    泰尔斯下意识捏紧了拳头。

    “出于对安全的考量,对彼此的忌惮,站在顶峰的双皇也许不会直接现身出手……”

    魔能师的话越发可怕:

    “但她们会暂时放下刻骨铭心的仇怨,豁出自己的一切,用尽所有的疯狂,发动在世俗的一切力量,不惜代价地追溯源头、封锁消息、斩断传播,并确保任何已经知道秘密的人……”

    艾希达眼神一厉:

    “不复存在。”

    泰尔斯微微一颤。

    “即便白骨成堆,血流成河……”

    “生灵涂炭。”

    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

    【它也是血色之年里,璨星王室集体去往狱河的……】

    白骨之牢里,瑞奇的嗓音重新响起:

    【摆渡铃。】

    “你能想象吗?”

    魔能师目中的蓝光越发清澈,语气却越发狂热。

    就像他第一次在棋牌室中见到泰尔斯。

    “魔法女皇,她们是那样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他轻声一笑,仿佛看透了什么。

    “但因为彼此的敌意,她们落入了泥潭堕入了世俗,必须像我们一样,依赖于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我们在街头上拉开架势,她们在大陆间呼唤战争。”

    艾希达语气一冷,恢复了淡然:

    “两者,没有区别。”

    听完了这些,泰尔斯呆呆地坐在书桌上。

    失魂落魄。

    “你知道吗,艾希达·萨克恩。”他缓缓开口,嗓音嘶哑。

    仿佛打完了一场最艰难的战斗。

    “你他娘的真是个天才。”

    魔能师看向他。

    “所谓的三灾同盟里,在吉萨和芙莱兰,在其他人绞尽脑汁,或提升力量,或寻求外物而不得的时候……”

    泰尔斯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却通过收集信息,整理情报,拼凑碎片,细究逻辑,还原历史,寻找破绽,发现了双皇可能的弱点——或者至少是蹊跷的疑点。”

    艾希达面无表情,却微微点头。

    “我们有过这方面的谈话。”

    “魔法可不仅仅是窒息或者捏人球,乃至朝你扔椅子。”

    “收集信息,过滤情报,对比真伪,寻找关键,联结节点,以到达最终的发现……”

    气之魔能师望着另一面墙上陈旧破败的书柜,话语机械,情绪不明:

    “这也是魔法。”

    “我们都在通往全知的路上,辨别前进的方向。”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知晓了这个,姑且说是疑点吧,”泰尔斯谨慎地道,“你要怎么做?”

    艾希达摇了摇头。

    “不是我。”

    “而是你:你该怎么办?”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

    艾希达转过身。

    这一刻的他,锋利得有如一把武器。

    “欢迎来到反皇俱乐部,泰尔斯。”

    魔能师淡淡道:

    “因为从知晓秘密的这一刻起,你就正式成为了血棘与黑兰的死敌。”

    泰尔斯一惊。

    “因为它,传说中的魔法双皇不会再放过你,其间不存在任何缓冲与和解的可能。”

    艾希达眯起眼睛:

    “想想血色之年,孩子。”

    “她们将与你……”

    “不死不休。”

    泰尔斯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

    “操了。”少年喃喃道。

    “如我所言,真相与秘密的负担……”

    艾希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出这世上最优美动听的嗓音:

    “是很沉重的。”

第132章 卡玛是个婊

    泰尔斯公爵最近心情不好。

    根据某位来自璨星七侍家族的、不愿意透露姓名(为保护当事人,在此化名为b.b)的星湖堡内部消息灵通人士所说,王子在进餐时食不知味,课堂上无精打采,武艺课用力过度,沉思时心事重重,时不时自闭独处,走神发呆,偶尔还唉声叹气,感慨人生。

    至于原因,星湖堡内众说纷纭,有人说这是被流放后的愤懑伤怀,有人说是公爵又跟马略斯长官吵架了,也有人猜测是后勤翼这几个月的账单数字不好看,但我们在泰尔斯王子身边的可靠线人b.b(化名)给出了最直接的原因:

    在库斯塔和摩根值守的那天晚上,泰尔斯公爵于自己的房间里刻苦“锻炼”,挥汗如雨,**迭起,沉浸迷醉,欲仙欲死之际,却被几只老鼠闯入惊扰。

    坏了兴致的王子殿下怒不可遏,拔剑便砍,据事后收拾残局的人说,连可怜的座椅都被劈成了两半。当然,确切消息还有待b.b(化名)的进一步爆料——

    “丹尼·多伊尔!”

    新来到城堡的巴伦西亚嬷嬷发出咆哮,声贯城堡,把正跟女仆们谈笑风生的d.d赶得抱头鼠窜逃出房间:“你的职责是握剑,不是闲聊!”

    “再让我抓到,老娘骟了你!”

    时日渐长,星湖堡从建筑修缮到人员配置都越发完善,比如新来的管事嬷嬷阿什莉·巴伦西亚,她作风严厉,手腕严格,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骟了你”——据消息灵通人士b.b(化名)所说,有一次他甚至听见嬷嬷这么威胁过马略斯长官。

    “没关系的,嬷嬷,”餐桌上,围着围巾的泰尔斯无精打采,“是我鼓励d.d去跟大家多聊聊天的——免得城堡里太安静了,死气沉沉的。”

    巴伦西亚嬷嬷怒气未消:“他拿您的事情当谈资,聊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谣言,有的传出去会败坏您的名声。”

    “每个人都对星湖公爵的生活秘辛充满好奇,”但泰尔斯只是摆了摆手,毫不在意,“谣言也好,真相也罢,总得有个出口,与其让别人来凿开这个出口,妄加揣测……”

    泰尔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巴伦西亚嬷嬷回头看着他,和蔼亲切,就像看着自己的孙子。

    “噢,亲爱的,殿下,您什么都好,就是心肠太软了……”

    嬷嬷曾在不止一家高门大户里管过事,她口碑极好,颇受尊敬,虽年过六十但依旧精力充沛,本打算退休的她被昆廷男爵专程请来星湖堡,负责照顾公爵大人的饮食起居,也负责管理堡内新雇的仆人们。

    “现在,亲爱的,您一定饿坏了。”

    只见巴伦西亚嬷嬷熟练地布好餐点:

    “快用餐吧,记得,数量要足够,种类要均衡。”

    “谢谢,嬷嬷,”泰尔斯点点头,为难地指向一盘烤蔬菜,“只是,我并不像传言里那么喜欢莴苣,所以能不能换成其他——”

    巴伦西亚嬷嬷笑容不减,却手腕一扬,瞬间抽出一根教鞭!

    卧槽——泰尔斯生生一抖,下意识地抬手护脸!

    “啪!”

    一声爆响。

    下一秒,某只从窗外翻进来,正偷偷向公爵餐桌探头的黑猫狼狈一跃,在千钧一发间躲开了嬷嬷的教鞭。

    “喵——”

    黑猫跳下餐桌,蹿到墙角,炸着毛怒瞪嬷嬷。

    “那不是你该吃的东西,”巴伦西亚嬷嬷收回教鞭,面无表情地与炸毛的黑猫对视,“没教养的小畜生。”

    泰尔斯正尴尬地放下手臂,闻言生生一抖。

    “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黑猫放了几句狠话,心有不甘地望了望公爵的餐桌,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

    它头也不回地蹿出门外,顺便带回d.d的惨叫(“不,不!那是我的午餐!啊又是你这只死猫!”)。

    “这小畜生一看就没骟过,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乱吃东西,”巴伦西亚回过头来,重新变得亲切温和,“抱歉,亲爱的,你刚刚说什么?”

    在嬷嬷善解人意的笑容下,泰尔斯胃口大开,他兴致勃勃地端起那盘烤莴苣,吃得津津有味,无怨无悔。

    几个月里,在雇佣仆役工人之外,遵照(被老鼠得罪了的)泰尔斯公爵莫名其妙又不容置疑的命令,后勤翼还从集市和田庄带回了不同品种的捕鼠猫,再加上城堡里原有的几窝野猫,星湖堡恼人的鼠患终于大大减轻,新购的木具得以幸存,仓库里的存粮也不再时不时缺斤短两,连带着飞虱小虫也少了许多,甚至公爵房间的天花板夹缝里都发现了成堆的老鼠尸体,效果好得不可思议。

    然而多起来的猫咪带来了新的烦恼:首先是挂毯和布艺家具开始遭殃,其次是猫毛遍地的环境让马略斯勋爵连着一周喷嚏连连,仆人们不得不提高了打扫的频率,再有是一到晚上,城堡内外就响起此起彼伏的猫叫,扰人安眠,对此,靠着力量与智慧称霸星湖堡马厩,却对房顶上灵活乱窜的猫咪束手无策的珍妮小姐意见颇大。

    更糟的是,星湖堡周围的野猫们也开始向这里聚集,巴伦西亚嬷嬷手中的教导鞭很快就不再局限于d.d,而变成了正式的赶猫棒——某只狡猾的黑猫甚至敢三番五次闯进后厨乃至公爵的书房餐室,看似无辜好奇地打量周围,观察人类,实则满腹坏水,稍不注意就挠坏东西,顺走餐点。

    星湖卫队的二等护卫官,何塞·库斯塔出身艾伦比亚王国,据深谙猫性(荆棘地的养猫文化盛行已久)的他所说,照这样下去,恐怕再过几个月,星湖堡就要满地小猫了,而一旦猫属泛滥,从城堡里的桌布挂毯,仓库后厨,到堡顶的信鸦重地,乃至星湖周边的鸟巢湖鲜,可都要遭殃。

    情势危急,行事果断的马略斯勋爵打算辣手摧猫,却被泰尔斯公爵阻止,遵照殿下出人意表的思路,后勤翼又在下一周带回了新的答案:

    狗。

    从威风凛凛颇通人性的鲁铎犬,到凶狠好斗专用于追猎的怒狼犬,从个性纯良尽忠职守的看门犬,到狗仗人势色厉内荏的宠物犬,星湖堡摇身一变犬只培训场,并重新塑造了生态链,成功阻止了野猫的进一步聚集。

    (“鼠多了就买猫,猫多了就买狗,狗多了就……嗬,照这个道理,我们是不是总有一天得买个国王回来?”——见习先锋官涅希的抱怨,在他被刑罚官抽鞭子的一个小时之前)

    这让珍妮小姐十分开心,因为她仅仅花了一天时间,就降服了最威风的鲁铎犬“佩特里克”和最凶狠的怒狼犬“阿奇博格”,再加上原本就在她(字面意义上的)铁蹄下臣服的马厩群骏,珍妮成功地在星湖堡一层建立了她的绝对统治,成为堡里名副其实的“陆上女王”。

    再加上踪迹鬼魅,领地遍布堡内各处,日日觊觎公爵餐桌的“野猫帝国”、盘踞房檐塔顶树干与信鸦重地的“飞鸟同盟”、以及元气大伤被迫退守野外和地下的“邪恶鼠群”,星湖堡内的四大族群遥相对峙,分庭抗礼,仅次于光辉伟大的泰尔斯公爵以及严厉肃穆的巴伦西亚嬷嬷,它们的领头者被称为“星湖堡暗黑四天王”——尽管除了“陆上女王”珍妮之外,其他族群的三大天王还有待确认,但这跌宕起伏又血腥残酷的星湖堡争霸故事,已经足够证明把它们编造出来还逐个取上绰号的d.d该有多无聊。

    幸好,正当(在满地狗尿狗屎中焦头烂额的)泰尔斯公爵准备再让后勤翼去集市和乡村里进货,调整生态环境,以维护城堡整洁的时候,马略斯队长与巴伦西亚嬷嬷果断介入,剥夺了公爵大人对城堡治理的主导权,仅仅保留了他形式上的建议权。

    于是,在星湖堡公爵与他忠心耿耿的部属的齐心协力之下,这座年久失修、阴森灰败的古堡重新迎来了生机:堡门重新修缮,哨岗整备完毕,门洞、城壕、阶梯、外墙等地也一再打扫,修葺一新(前提是得忽略背面),庭院和花园摆脱了杂草和尘灰,马厩和马场尤其整洁亮丽(珍妮小姐的催命蹬踏式督工对此贡献良多),乍看之下气派堂皇。

    城堡内,越来越多的的厅堂、房间、走廊、仓库、地窖被清理完毕,泰尔斯也终于认清了从主厅到胡狼塔的五种走法,包括隐藏的、被那只时不时来偷食物的黑猫发现的“空中走法”(“只要您不怕从外墙上摔下来变成肉饼。”——马略斯的好心提醒),后厨、盥洗间和下水道也重新通畅(d.d对此自豪不已)。

    而在公爵殿下某次从永星城回来,脸色难看地捂着屁股下了马车之后,就连堡外湖边的杂草乱石都被清理干净,重新铺上细沙软土,梳理出一条清晰可见、平稳扎实的道路,让往返永星城和星湖堡的人们不再受颠簸之苦,难言之痛。

    在泰尔斯公爵名下,附近的田庄与封地也渐渐理顺了从属关系(感谢胡里奥老师的大力帮助),管事和村长们定时按规地向星湖堡汇报近况,输送税赋,提供劳役,供应后勤。仆人,厨子,园丁,马夫,卫兵,星湖堡的人气也渐渐多了起来,看上去颇有一副贵族居所的样子了(虽然哥洛佛还是觉得这跟王室气派比起来显得寒酸,d.d连忙提醒他这叫简朴)。在巴伦西亚嬷嬷的指示下,他们甚至在堡内外的荒废空地上开垦出几片田地,正在商议种植作物,等季节到了就能派上用场。

    眼看一切都渐渐步入正轨,唯独城堡的主人开心不起来。

    那夜之后,天蓝色的请柬没有再出现,仿佛艾希达已经把泰尔斯忘记了。

    但那次夜谈却让泰尔斯郁闷了近一个月,尤其是那句“魔法女皇与你不死不休”,其打击力道之重,更令星湖公爵心情压抑,寝食难安。

    灾祸之身的秘密,星湖公爵的重担,与国王的危险约誓,这些事情已经够让他喘不过气了,现在还要再加上“完美反魔武装”和魔法女皇——有那么几个瞬间,快把头挠秃了的泰尔斯甚至都想把挑子一撂,跟着艾希达远走高飞算了。

    不,不行,就算铁了心跟小笨笨私奔,看后者那热切坚持的样子,魔法女皇的事情他还是逃不掉。

    想到这里,生无可恋的泰尔斯就无比怀念在龙霄城的日子:

    那些天天想着把他大卸八块的北方佬们,真是越想越可爱。

    直到某个下午,星湖公爵迎来了入驻星湖堡后的第一批客人。

    不同寻常的客人。

    星湖堡的大门前,星湖卫队和一众仆人们站得笔直端正,看着马略斯接待来访的王室卫队总指挥官——法比奥·艾德里安勋爵。

    “你看着很惊讶?”

    迈下马镫的艾德里安端正温和,谈吐亲切,丝毫不为王子逼宫那夜的阴霾所扰。

    “是有一点,”马略斯熟练地拉过马缰,转身递给身后的托莱多,同时示意其他人接待陪同而来的几位王室卫士,“鉴于我们一刻钟前才接到信鸦。”

    艾德里安看着对方的表情,泛起笑容。

    “我知道,这趟旅途确实有些冒昧,而我们护送的贵宾也是一时兴起。”

    贵宾。

    马略斯闻言蹙眉。

    卫队长见状,笑着拍拍马略斯的肩膀。

    艾德里安了解马略斯,这位他曾经的传令官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得清楚明晰,有条不紊,更习惯了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与此相应的是,马略斯不喜欢意外,也讨厌冒险,他的字典里没有随机应变或即兴发挥,任何不在计划和预案里的事况都会让他皱眉。

    这么说来,让他侍奉泰尔斯王子,还真是难为他了。

    可惜啊,王室卫队的守望人,这职位的设立初衷,便是应对意外与不测。

    托莱多、哥洛佛、唐辛、皮洛加、崔法诺夫……星湖卫士们板着脸迎接他们在复兴宫的昔日同僚们,后者们同样表情肃穆,有几位王室卫士甚至不愿意让他们碰自己的坐骑,甲盔未卸,兵刃不解,连话也不肯多说。

    分离不过数月,他们已经出现了隔阂。

    唯有d.d眉飞色舞,毫无顾忌地跟每一个他熟或不熟的人挥打招呼(“哟哥们儿你看着很眼熟啊,哪个翼调来的?哇,你真壮实,头盔也好帅!噫,我们都是帝之禁卫,不要这么冷淡嘛!”),不少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万分尴尬。

    艾德里安队长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他不动声色,只是跟马略斯一起举步向前,打量起焕然一新的星湖堡。

    “看得出来,你把这里经营得很好,我已多年不见星湖堡如此……”

    唰!

    喵!

    话音未落,一只黄斑猫追着一只信鸦,从他们身前双双掠过,扬起的尘灰扑了艾德里安一靴子,队长不由话语一噎。

    马略斯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如此……”

    嗷!

    追着方才的一猫一鸟,一只小奶狗笨拙地扑腾过来,中途还被自己绊倒了一次,踉踉跄跄地追着猫鸟而去。

    “如此……热情。”

    艾德里安队长好不容易找到形容词,低低地咳嗽一声:

    “就是,小动物多了些。”

    小动物多了些。

    马略斯看着远去的那幕鸡飞狗跳,想起某位公爵大人“以猫制鼠”和“以狗限猫”的天(ruo)才(zhi)主意,不由得搓了搓隐隐发痒的鼻子,淡定回应:

    “请原谅,星湖堡经年空旷,是以野趣盎然。”

    “这么说,你是在暗讽复兴宫和王室卫队没给你们足够的财政支持?”

    “我可没这么说。”

    “你平素对泰尔斯公爵也是这副口气吗?”

    “不敢,”马略斯毫无愧色,“落日可鉴,我对泰尔斯殿下历来礼节周到,恭敬有加。”

    艾德里安尚未来得及回话,星湖公爵本人已经在侍从官的陪同下到来。

    “我何以有此荣幸,能得复兴宫的守护者大驾光临?”泰尔斯满面笑容。

    艾德里安行了一礼,正要回话,泰尔斯就兴高采烈地打断了他:

    “所以,艾德里安勋爵,是我家老头终于忍不住,要派你来除掉我,以绝后患?”

    此言一出,所有人尽皆侧目,身后的怀亚更是大惊失色。

    艾德里安面色微僵,他看向马略斯。

    守望人礼貌地回给他一个微笑:

    “抱歉,公爵最近大便秘结,心情不好。”

    啥?

    这下轮到泰尔斯狠狠皱眉:

    “这你也知道?莫不是每次都守在厕门外,闻味而动,观屎察情?”

    “那倒不必,”马略斯不为所动,“只需统计您每次如厕所用的净绸数量就行了——很明显,您去得多,蹲得久,却用得少,而我不愿猜估您不爱洁净,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

    泰尔斯浑身一僵。

    好吧,他最近几天,把自己自闭在厕所里苦思的时间确实有些长。

    但是……

    他狠狠回剜马略斯一眼:便秘?

    真的?

    艾德里安队长眯起眼,向马略斯投去靠两人的默契才能理解的目光:

    恭敬有加?

    马略斯回他一个淡然的眼神:

    无以复加。

    “我好歹是个王子,连大便的**都没有吗?”泰尔斯愤愤不平。

    “但在秋收之前,您连多请一个洗衣女仆的工钱都给不起了。”马略斯毫不留情,施以致命重击。

    王子一时气短,无话可说。

    艾德里安脑筋一转,好吧,他们确实在对复兴宫的财政支持表达不满。

    就在泰尔斯绞尽脑汁想出回击马略斯的词句之前,艾德里安队长咳嗽一声。

    “总之,殿下,我确实身负使命而来,”卫队长笑眯眯道,“但却不是您想的那样,你家老——咳咳,陛下命我护送王国的功勋英雄,回乡休憩。”

    “功勋英雄?”

    泰尔斯眯起眼睛:“哈,这年头还有人能成为——”

    但他还未说完,一道特别的嗓音就从身后传来:

    “哇哦,你长大了嘛,孩子。”

    泰尔斯闻言一惊。

    随着话音落下,另一队人马缀在王室卫队之后,步入城堡的闸门。

    他们身姿挺拔,气势凛然,举手投足利落干脆,明显是行伍之人。

    而泰尔斯的目光死死定在领头者身上。

    一身便装的客人迈下马镫,大笑着走出队伍,走向泰尔斯:

    “看起来像是个大人了。”

    王子身后的怀亚一脸惊喜,罗尔夫只得不耐烦地提醒他保持仪态。

    泰尔斯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望着眼前多年不见的旧识,露出笑容。

    来客身量不高,姿态却潇洒从容,她淡定地迈过星湖卫队与王室卫队的众人,来到泰尔斯面前。

    “像是个大人……事实上,您是第二十一个这么说我的人了,但我依旧很高兴,感谢您的认可。”

    几秒后,星湖公爵跨出一步,虽不合礼数,却是真心诚意地向眼前来客——这位在一众汉子中无比显眼的女人——鞠躬行礼:

    “许久不见,甚是挂念,欢迎来到我的城堡,尊敬的女勋爵。”

    “索尼娅·萨瑟雷。”

    索尼娅……

    队列中的d.d闻言一惊,低声道:

    “什么?所以,那就是要塞之——”

    他身边的哥洛佛狠狠撞了他一把:

    “闭嘴。”

    但就连僵尸自己,也死死地盯着那个女人。

    在星湖堡众人的惊讶中,老兵杰纳德从后方走来,不无激动地接过索尼娅坐骑的缰绳,与其他星湖军团的老同僚们开怀拥抱。

    “你说,你的城堡,”索尼娅伸了伸懒腰,无视着周围来头不小的卫队众人,大步向前走去,“你的城堡?”

    泰尔斯欣然点头,举步跟上。

    被忽略的马略斯与艾德里安队长对视一眼,齐齐跟上,毫无被冷落的不快,而大部分人也都毫无怨言,只是默默跟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尼娅的背影。

    那个以一己之力镇压要塞十九年,令敌虏踌躇不敢前,巨龙息翼不得飞的传奇背影。

    除了泰尔斯。

    泰尔斯望着眼前熟悉的女战士,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挥舞大刀举重若轻,在漫天的血雨中潇洒从容,一路斩开血之魔能师的血肉重围,将一个七岁孩子护在身后,旋身扬盾,斩妖除魔的飒爽英姿。

    而此时此刻,索尼娅的笑声依旧爽朗快活,驱散阴霾,给人以无穷的信心和希望。

    “来的路上我观察了好一阵。”

    索尼娅轻车熟路地走向外围,随手在垂下的树枝上摘下一颗坎特果,却带得一大群人跟她拐了个莫名其妙的大弯。

    她指了指星湖堡周围的布防:“城堡岗哨的位置和间距,包括堡外游哨的巡逻频次与动线,是护卫翼负责的吧——日,酸死我了,没熟——哪个护卫官设计的?”

    护卫官。

    d.d闻言眼前一亮,他整了整制服的衣领,换上一副居功不自傲的孤高神情,正要上前时……

    “是我,女勋爵阁下。”

    先锋官哥洛佛在身后沉稳开口。

    索尼娅回过头来。

    很奇怪,相比起“僵尸”名声在外的孤僻冷漠,此刻的哥洛佛却显得恭敬有礼,甚至可说礼貌得有些过分:“承蒙某位护卫翼同僚的信任和请托,我主持了城堡布防的准备工作。”

    某位护卫翼同僚……

    众人的目光齐齐一转,瞪向级别最高的护卫官。

    “那个,”星湖卫队的一等护卫官,丹尼·多伊尔低声尴尬道,“身为护卫翼的代表,我事务繁忙……”

    比如下水道,还有公爵的八卦。

    “你,大块头,”索尼娅穿过人群,忽视了满心期待的d.d,饶有兴趣地走到哥洛佛面前:“你?”

    哥洛佛严肃地点点头,接着补充道:

    “除此以外,指挥翼的许尔勒·托莱多特等官与弗雷迪·唐辛一等官,先锋翼的里奥·摩根二等官与内特·涅希见习官,护卫翼的阿德·巴斯提亚二等官和米歇勒·费里见习官,以及后勤翼的雷奥·皮洛加二等官和文森佐·伊塔里亚诺二等官皆有助力。”

    事务繁忙……

    听完这么多名字,众人的眼神再次投向d.d。

    “怎么说,”d.d僵硬着脸,低声道:“这叫博采众长,嘿嘿。”

    多伊尔说着话,手臂突然撞了哥洛佛一下。

    僵尸愣了好几秒,没反应过来。

    直到d.d撞了他第二下

    “当,当然,”哥洛佛一惊,突然变得口吃起来,中途d.d还在不断地肘击他,“某些关键的,不,整体的,额,哦!那个全部所有的布防计划,最后都是……额,是从一开始就得到了马略斯长……哦,是得到了泰尔斯公爵与马略斯长官的大力支……噢,是在他们的正确领导……额,是全程的有力指导之下……最后,那个取得了积极的进展,成功出炉,审核通过的。”

    指导——没错,如果在纸上打个对勾也算指导,泰尔斯无奈地想。

    哥洛佛艰难地扭了扭脖子,感觉像是有一条蛇盘在他的喉咙里:

    “我,我们,我们不辱使命,获,获益良多。”

    d.d又撞了一下他。

    哥洛佛一脸悲愤,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加上最后一句:“并,有待您的检阅与指正,要,要塞之花阁下。”

    众人一脸无奈地看着哥洛佛,最后齐齐把鄙夷的目光转向了d.d。

    “怎么了,”多伊尔一脸清白无辜,像是被冤构了杀人罪,“我用我父亲的财产发誓,他说的是实话!”

    索尼娅哼了一声,把果核吐掉,随意朝着两个方向一指:

    “那儿,还有那儿,那两面幕墙的平台上,为什么不安排人手?”

    哪儿,哪儿?

    泰尔斯一头雾水地抬起头,顺着索尼娅手指的方向瞎晃了一圈,只看到一堆石……嗯,他的城堡。

    “因为没有意义。”

    哥洛佛沉声回答,他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专注而认真。

    “它们的位置不好,高度也不够,只会成为长弓抛射的靶子,而掩护工事不足,也无法作为有力的射击点,若是为增加视野,更高的塔楼也足以覆盖。”

    “嗬!”索尼娅又摘了一颗果子,咬了一口,就嫌弃地丢掉。

    “那不设防的话,如果战争时期,敌人的攻城塔把那里当作跳板,试图攻入外城呢?”

    哥洛佛胸有成竹,不慌不忙:

    “那就更好了。那里将成为我们的诱敌陷阱,调动敌人聚集其上,减轻其他城墙的压力,而我在更高的地势上做了安排,冲上幕墙的敌人等若进了口袋,将被我们最大限度杀伤。”

    艾德里安和马略斯闻言点头。

    原来如此,有道理——泰尔斯同样颔首,点头赞许。

    尽管作为“正确领导”与“有力指导”的他,在那堆呈复杂几何状的城墙周围,屁都没看出来半个。

    d.d手臂一动。

    哥洛佛闷哼一声,不自然地道:“当,当然了,这只是鄙,鄙人的些许愚见,难,难入行家之眼,而您是守城战的大师,还请您给,给出专业意见。”

    他回头怒目,但多伊尔眉开眼笑,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拇指。

    “有毛线意见,”索尼娅擦了擦手上的果汁,摇了摇头,“我既不是工程师也不是建筑家,在断龙要塞那么多年,不过是靠直觉瞎几把守罢了,啥时候觉得守不住了,就出去反打一波。”

    这番颇接地气的话,让一众期待着要塞之花高见的人顿时哑然。

    对嘛——倒是泰尔斯点头赞许:说点通俗的,大家都听得懂的嘛,别老整什么几何算术。

    但出乎意料,哥洛佛却眼神一动:

    “说没错,我祖父也说过:凭攻可以代守,唯攻得以挫围。自闭死守的城堡只是困兽之斗,求援待救,乞怜期悯,战遂敌愿,命操他人,不会有更多出路,唯有皆借城堡地利削弱敌人,留反击之力威胁敌军,才是以守城防御获取胜利的意义——您的说法很见经验。”

    这番话说得许多人皱眉。

    多伊尔又惊又喜,他亮出两个大拇指,一副教子多年终得报的欣慰样:开窍!上道!

    却迎回僵尸的又一次怒目。

    “文绉绉的,听不懂。”

    索尼娅摆了摆手:

    “但我知道,那两面幕墙并非星湖堡的原设计,而是两三百年前,‘胡狼’还是公爵的时候加修的,修建的初衷,就是作为屏障与陷阱,诱敌来攻,分担正面的压力。”

    泰尔斯再一次看向索尼娅指的方向,还是没看出哪面墙有不一样。

    “原来如此。”

    哥洛佛说出了泰尔斯准备说的话,但明显他是真的听懂了。

    “难怪我觉得,它们矗在那儿时,有股说不出来的蹊跷。”

    “不愧是只需运筹帷幄,便轻易战胜夜翼君王,击退东陆联军的‘胡狼’苏美三世。”哥洛佛心悦诚服地道。

    索尼娅轻哼一声,丢开第三个坎特果,放弃了吃水果的打算:

    “士兵,你叫什么?”

    “嘉伦——”

    但哥洛佛话未说完,索尼娅就一掌拍上他的胸膛!

    啪!

    卧槽,泰尔斯感受着狱河之罪的回馈,估算出这一掌的力道,心里庆幸还好这一掌拍的不是我。

    遭此重击,僵尸面色大变,身躯一晃,但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索尼娅这下才刮目相看。

    “哟,身板不错,够壮。”

    她围着哥洛佛走了一圈,打量他的身材:“够硬?”

    “哈——谢谢您的教诲。”好几秒后,哥洛佛才顺过气来,喘息着回答。

    “很好,嘉伦,真棒,”索尼娅挑挑眉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今天晚上,你到我房间来一趟,我们私底下,嗯,聊聊?”

    此言一出,整个星湖堡都安静了。

    哥洛佛起初点头,随即大惊失色。

    啥,什么?

    d.d更是瞪大了眼睛,望望哥洛佛,又望望要塞之花。

    不是吧?

    索尼娅看着周围的反应,明白了什么,连忙对幕墙的方向摆了摆手:

    “放心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但下一刻,要塞之花一把扯住哥洛佛的领子,把他扯得狼狈弯腰,与索尼娅平行:

    只见索尼娅眨了眨眼,咬咬嘴唇,笑容越发变态:

    “别担心,我们聊些,嘿嘿,更有趣的。”

    言毕,索尼娅哈哈一笑,大步向前跨去。泰尔斯回头看了一眼哥洛佛,连忙跟上索尼娅的背影。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但大家看哥洛佛的眼神更古怪了。

    唯有马略斯和艾德里安在另一侧,不管不顾,低头商议着什么。

    至于哥洛佛本人,他则木木地站在原地,揉着胸口,试图搞懂刚刚发生了什么。

    “啧啧啧,僵尸,你要发达了。”

    d.d叉着腰,一脸惊异地打量起自己的搭档:

    “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就在今晚啊!那啥,苟富贵……”

    “你说刚刚那些场面话会派上用场,让长官们高兴,”哥洛佛想起什么,不爽地对多伊尔道:“但说的时候,我感觉,我感觉我自己像个傻子。”

    “诶——”多伊尔摇摇手指,一脸“你这就不懂了”的神情:

    “相信我,没错的,就算没让他们高兴,但他们也肯定不会不高兴!”

    哥洛佛一脸狐疑:

    “是吗?”

    “放心吧,”d.d一拍胸膛:“准没错!”

    僵尸摇了摇头:“操了。”

    倒是兴奋劲过了的d.d抱起手臂,放下笑容,远远地望着被人群簇拥的索尼娅:

    “所以,那就是要塞之花?”

    “你不信?”

    “不,不是那个意思。”多伊尔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就是,就是有种感觉。”

    “感觉?”哥洛佛信口回答,但他苦恼着今晚在索尼娅房间的“私底下聊聊”,根本没听搭档说了什么。

    “嗯,感觉。索尼娅·萨瑟雷,她明明身量不高,声音也不大,但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

    d.d若有所思:

    “我好像就,就看不到其他人了。”

    “包括马略斯,包括艾德里安队长,甚至包括……殿下。”

    哥洛佛也没听懂这句话,他只是呸了一声,感叹今天的霉运。

    “你们要在这儿过夜吗,长官?”

    另一边,马略斯与艾德里安两人缓步向前,低声交谈。

    “我们?不了,王室卫队只是护送萨瑟雷女勋爵回乡,以示陛下的荣宠信任。”

    艾德里安勋爵看了看几位随自己而来的王室卫士,他们正在照料马匹:

    “使命既达,我们当立刻回返王都,以报陛下。”

    “那好。”马略斯没说什么。

    但艾德里安沉吟一会儿:

    “对了,你手下的人,他们似乎和复兴宫……疏远了不少?”

    马略斯目光一闪:“显然如此。”

    “对此,托蒙德,你就没什么话想说?”

    马略斯停下了脚步。

    “您知道,长官,”守望人淡淡道,“我没资格说话,而您也没有。”

    艾德里安背着手,沉默了很久。

    “那好。”

    艾德里安点点头,举步向前,但却跨到一半却止住了步伐。

    他回过头,话锋一转。

    “虽然我们行程紧张。”

    艾德里安笑眯眯地看着马略斯,指了指随他一起来的王室卫士们:

    “可是,稍作休息,吃个晚餐再回城嘛,还是可以的。”

    马略斯目光凝固。

    就在此时,王子的惊呼从前方传来!

    “诶诶诶诶,那个,索尼娅,不行,不,不,不可以!”

    马略斯和艾德里安双双一惊,纷纷赶上前头。

    “所有人冷静!”

    “索尼娅?”

    “长官?”

    马略斯皱起眉头:只见满面尴尬的泰尔斯被要塞之花托着腰部高举过头,在空中死命扑腾着四肢。

    搞什么?

    另一边,怀亚死死拖住正要拔剑上前的哥洛佛:

    “冷静,哥洛佛,冷静,我知道的,她没有恶意,只要习惯,习惯就好……”

    “索尼娅!”

    “女勋爵!”

    众人惊惶不已,七嘴八舌。

    倒是成为星湖堡焦点的索尼娅不觉有异,还举着泰尔斯,开心地转了个圈圈。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女剑士越众而出:

    “索尼娅长官!”

    女剑士冷冷道:

    “大家奔波了这么久,都饿了——管饭吗?”

    正在转圈的索尼娅生生一顿!

    在众人的惊呼与阻止声中,女勋爵不爽地哼了一声,双臂卸力,泰尔斯这才双脚踏实,安全落地。

    以怀亚为首的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两眼发晕的泰尔斯还没来得及把气顺过来,就觉得肩膀一重——索尼娅的臂弯从后方压上他的脖子,把他结结实实地搂住。

    “可惜啊。”

    要塞之花长叹一声,她像好战友一样搂着暗自挣扎的泰尔斯,另一只手熟练地薅着少年的头发,语气惋惜不已:

    “看来没法儿像以前那样,把你架上脖子转圈玩儿了。”

    谁要跟你玩儿啊!

    “是啊,是有些可惜,”在内心里咆哮的泰尔斯只觉索尼娅的臂膀硬如钢铁,重若巨岩,让他辛苦喘气欲抬头而不得,偏偏还要在属下面前维持笑脸和体面,“不,不,我是说,人总是要长大……”

    泰尔斯瞥见了那个戴着黑手套的女剑士,眼前一亮。

    “噢,是米兰达啊!”泰尔斯一边惊喜地打招呼转移注意力,一边扭动挣扎着想从索尼娅的臂锁里挤出来,可惜收效甚微,“啊,好久不见了啊,你最近怎么样——”

    “是亚伦德女士。”

    米兰达冷冷道,从他身边走过,毫无援手搭救的意图:“您贵为王子,位兼公爵,称呼要得体。”

    “我们还没那么熟,泰尔斯殿下。”

    泰尔斯生生一噎。

    “当,当然。”王子委屈地道。

    不知为何,明明他地位更尊,在米兰达面前却下意识地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但不等他说第二句话,索尼娅的手臂就再次锁紧了他,把他硬生生从地面“拔”了起来,换了个方向,朝着厅堂走(拖)去,让一大帮子人不得不胆战心惊地跟随,生怕要塞之花又要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但此刻,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湖公爵被索尼娅“挟持”在有力的臂弯里。

    “你和米兰达,我以为你们是朋友,在龙霄城并肩作战?”索尼娅背着所有人,朝泰尔斯挤眉弄眼。

    “我们当然是朋友,”泰尔斯不堪重负,苦涩难言,“有时候是。”

    索尼娅嗯了一声。

    “那就好,”要塞之花突然严肃起来,“听我的,孩子,米兰达不适合。”

    “哦,”泰尔斯痛苦地点头,随即一愣:“什么?”

    索尼娅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

    “等你长大一些,毛多一些,再想那些破事。”

    啊?

    泰尔斯一惊。

    哪些事?

    那个,不对,不是——

    “但你要多锻炼啊,孩子!你还是瘦瘦的。”

    索尼娅终于收回手臂,让泰尔斯解脱出来。

    “一看就是摔打不够!”

    下一秒,哈哈大笑的她一掌拍上泰尔斯的后背:

    “不好生养的咧!”

    泰尔斯身形一晃,一个没刹住,他翻着白眼向前扑倒,迎接星湖堡坚实可靠的地面,以及怀亚等人的呼天抢地。

    ————

    主堡内,泰尔斯奄奄一息地趴在他的公爵休息室里,努力恢复元气。

    妈呀……

    “来,给老娘搞点肉,再搞点酒,敲个锣,打个鼓!”

    耳边,索尼娅毫不遮掩的大笑声从宴会厅传来,穿透墙壁,萦绕石柱,回荡在整个主堡内。

    泰尔斯痛苦地捂住耳朵。

    她怎么这么有活力啊!

    一想到星湖公爵只是“暂时离席”,待会还要回去接受摧残,泰尔斯就万念俱灰。

    时常光顾公爵餐桌的那只黑猫从餐厅的方向奔来,尖叫着蹿过窗外,看样子也不堪忍受。

    “哟吼吼吼!燥起来!硬起来!烧起来!把宴会给老娘搞起来!”索尼娅的声音再度传来,比之前更大声了。

    又一波声浪传来,这是她麾下,星辉卫队的士兵们在开心地呼应。

    妈蛋,不愧是断龙要塞来的北境兵。

    泰尔斯腹诽道。

    就差没说吃喝打操了。

    但愿马略斯和d.d他们给力点,把那个怪物之花的精力再消耗一点,省得……

    “殿下?”

    泰尔斯迷离地睁开眼睛,发现是马略斯。

    好吧,看来他最喜欢的亲卫队长也撑不住了,宁愿自己跑来跟哥洛佛和怀亚换班了。

    “不克!”

    泰尔斯闭上眼睛,索性破罐破摔,“告诉那婆娘……”

    “我正便秘呢!”

    但另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

    “事实上,殿下。”

    泰尔斯睁开眼睛,发现说话的人是王室卫队的指挥官,艾德里安勋爵。

    “陛下托我,给你带来了旨意。”卫队长轻声道。

    旨意……

    下一秒,泰尔斯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起身来。

    操了。

    那个瞬间,泰尔斯头脑一清,索尼娅的大笑,士兵们的欢呼,似乎都被隔开了。

    马略斯朝着艾德里安点点头,走出门外。

    留下泰尔斯一人,皱眉看着微笑的艾德里安:

    “我就知道,”王子叹了口气,“他不会让我好过的。”

    他把手伸向前襟口袋,不出意外,摸到了那枚骨戒。

    廓尔塔克萨。

    这枚骨戒的形制狰狞多刺,但不知为何,摸上去的触感却温暖平滑。

    及其欺骗性。

    差点教人忘了……它的本质。

    “来吧,艾德里安勋爵。”

    星湖公爵正襟危坐,冷哼一声:

    “陛下的旨意是?”

    艾德里安微微一笑,他招来一名王室卫士走进休息室,后者捧着一份卷轴。

    “我亦无从知晓。”艾德里安鞠了一躬,退出门外。

    “搞得这么正式,”泰尔斯看着那个卷轴,不屑摇头,“这次他又要做什么?”

    “我要来看看你。”那名卫士轻声道。

    泰尔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下一秒,星辰至高国王,凯瑟尔·璨星五世,在他面前除下王室卫队的制式头盔,语气淡然:

    “以确保这把新剑,足够锋利。”

    泰尔斯的思维停滞了。

    索尼娅的大笑声远远传来,却越来越小。

    直到休息室的大门轰然关闭。

    搞什么?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向穿着卫队制服的国王。

    这一刻,他有如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彻底清醒。

    一秒,两秒,三秒……

    凯瑟尔王不急着说话,他缓缓踱步到窗前,迎接洒落的夕阳。

    等等等等……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把自己调整回来。

    “我以前把这话说过一次,但是,”他强迫自己开口,倒出首先想到的话,“你知道上一个微服出访,深入险地的国王,是什么下场吗?”

    国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

    就在泰尔斯忍不住要再问一遍的时候,王者之声幽幽传来:“当然。”

    “他走进龙霄城,利用敌国王子纵横捭阖,最终将整个埃克斯特捏在手中,震惊世人。”

    啊?泰尔斯一怔。

    将整个埃克斯特捏在手中……

    “不不不,不是查曼·伦巴,不是他,我是说另一个,”回过神来的泰尔斯大力摇头,“另一个国王,他之前那个,有印象吗?小提示,名字以n开——”

    “我们过去常到狩猎林里纵马打猎,”国王打断了他,语句明明平凡普通,语气却似不容置疑,“如果天色太晚,就干脆不回城,直接来星湖堡,来约翰王叔这儿过夜。”

    凯瑟尔王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星湖。

    “但那个时候,我从没意识到,星湖上的夕阳如此迷人。”

    夕阳洒落湖水,泛出无数金色波光,熠熠生辉。

    “而约翰也总是亲切热情,慷慨好客,他常和我们一起在餐桌上谈天说地,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约翰。

    泰尔斯想起这位星湖堡的前主人,点点头:“听上去像是个妙人。”

    国王轻哼一声,不辨褒贬:

    “他啊,他总能让人忘记狩猎里的血腥残忍——或者其他事情里的。”

    说话间,门外隐约传来索尼娅酒酣之时的歌声。

    但奇怪的是,此歌其声悲凉,其曲阴翳,其调悠长。

    一反要塞之花今日的表现。

    泰尔斯沉默着。

    “葬歌。”

    国王听了一会儿,突然道,“这是星辉军团的版本。那些年,约翰他们还不够强大,与叛军作战需要快速转移,不能在一处停留太久,因此有许多士兵的遗体都无法装殓。”

    “悼念战友时,约翰不得不改掉葬歌里‘棺椁’、‘墓碑’等词句,以免兵士伤情。”

    夕阳渐黯,休息室里的色调也慢慢变冷。

    泰尔斯深呼吸一口,终究忍不住开口:

    “你到底——”

    “翡翠城。”

    不等他说完话,凯瑟尔王就吐出了这个词。

    泰尔斯皱起眉头。

    翡翠城。

    “你是说,南岸领的首府,沥晶之城,财富之都,梦幻之邦,有星辰‘城中王后’美誉的——翡翠城?”

    国王望着幽幽星湖:

    “那是你的下一个目的地。”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为了什么?”

    “毁灭。”

    毁灭。

    泰尔斯抬起眼眸。

    那一瞬,他感觉到,衣襟口袋里的骨戒沉甸甸的。

    那是“盟约”,它似乎在催促,在提醒。

    在警告。

    窗前,凯瑟尔王缓缓转身,一双寒眸射向室内,驱走夕阳的温暖。

    “吾儿,”至高国王的语气很平淡,很普通,毫无波动,仿佛在讲述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你要实践你的诺言,挥出你的第一剑。”

    泰尔斯一动不动。

    “去往翡翠城。”

    远方的葬歌依旧,孤冷凄清。

    “废黜南岸守护公爵。”

    公爵的休息室越发黑暗。

    “毁灭——詹恩·凯文迪尔。”

    泰尔斯恍惚了一瞬。

    废黜公爵。

    毁灭詹恩。

    王室宴会上的针锋相对,重新浮现在他眼前。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这是个警告……我想要你知道,泰尔斯,我想教你知晓:这就是我的回应,作为你六年后冒犯我、拒绝我,乃至威胁我的回应。】

    “哈哈……”

    【如果你选择战争,泰尔斯,铁了心要与我为敌,那么这步棋就只是个开始。】

    泰尔斯按住桌面,双肩不住抖动,

    【真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我纵然牺牲一切,也能让你,也一定会让你付出最惨烈的代价。】

    下一秒,星湖公爵再也抑制不住,他放肆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

    泰尔斯笑得很用力,很大声。

    却唯独缺少了笑意。

    国王瞥向他:

    “怎么?”

    詹恩。

    凯文迪尔。

    鸢尾花公爵?

    废黜。

    毁灭?

    泰尔斯收束起笑声,他深吸一口气,来到窗边。

    “没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想起了一句话——哦,北地人的话。”

    他与国王交错而过:铁腕王望着室内的黑暗,而他感受窗外的凄冷。

    凯瑟尔王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望着他。

    “风水轮流转。”

    泰尔斯收敛起笑容,面无表情:

    “卡玛是个婊。”

    不知从何时起,太阳已经落山了。

    他没有看见夕照星湖的奇景,取而代之的,是星湖里映照出的无数星辰。

    每一颗,都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寒光。

第133章 自由裁量

    月光清冷,耳边的葬歌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要塞之花的又一次大笑和她麾下士兵的呼喝。

    “废黜公爵,毁灭詹恩?”

    休息室里,泰尔斯复述一遍国王的话,深吸一口气:

    “让我猜,陛下,您将会集全国之力,给我拉起一支三万人以上,兵强马壮锐不可当的王室常备军,配上最好的装备,供上最足的后勤,再给我左手发一个王国之怒,右手放一个传说之翼,然后,他们在我的正确领导下,一左一右,简单粗暴却势不可挡地冲进翡翠城,打破空明宫,然后把詹恩·凯文迪尔从他的公爵宝座上揪起来,头朝下塞进马桶里冲入护城河?”

    凯瑟尔王沉默了一阵。

    “不。”

    泰尔斯发出“果然如此”的冷笑,语含讽刺:

    “那么,你一定计划好了一个既能安全低调地搞掉詹恩,又不会逼反四方诸侯,教星辰在内战中灭国的完美预案,才有底气来使唤我跑腿?毕竟,我们都该从上回的‘沙王’事件——也许还有我的小小抗议——里学到点什么吧?”

    铁腕王望了他一眼,转身望向书桌。

    “打开它。”

    泰尔斯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示意的是国王带来的那个卷轴。

    王子抿起嘴巴以表达对凯瑟尔吊胃口的不满,但他还是来到书桌前捞起卷轴,发现上面印着鸢尾花家族的专属纹章。

    “热忱欢迎……泰尔斯公爵贤名远播……相谈甚欢……分别日久,颇为想念……”

    泰尔斯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信上的内容,大多是文绉绉的礼貌性废话。

    “翡翠城虽小,空明宫虽陋……两大家族渊源长久……吾与南岸诸贤……躬逢盛会……翘首以盼……”

    泰尔斯把卷轴看完了,正一头雾水时,他看到了书桌上,垫在卷轴之下的东西。

    他拿起那个——最初还以为是装卷轴的盘子——方框,顿时神情一变。

    “这是什么?”泰尔斯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国王陛下。

    “如你所见,是凯文迪尔公爵的回复函,”凯瑟尔五世依旧望着波光粼粼的星湖,“他欢迎他的挚友,也就是星湖公爵前往翡翠城下榻空明宫,参加‘翡翠庆典’,与南岸领臣民同乐,以志九芒星与鸢尾花的深厚情谊,复兴宫与空明宫的忠诚纽带。”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

    泰尔斯放下卷轴,把那个方框——其实是一幅小型画像面对着国王举起来,提高嗓门,言语不雅:

    “这,他妈的,是什么?”

    凯瑟尔王回过头。

    在泰尔斯又惊又怒的表情下,他胸前的画框中,一位十几岁的圆脸少女在花丛里回过头,朝着国王微笑,笑容甜美,天真烂漫。

    而她那身剪裁合身的裙子上,鸢尾花的纹章若隐若现。

    “应该是换了画师,还不如上次那幅。”

    国王只望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轻哼一声。

    “别担心,按照惯例,你的画像也寄过去了,这很公平。”

    公平……

    泰尔斯只觉得自己的额头积满了血液,很快就要从血管中爆出,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平生的力气,才保证音量不至于吼破窗户:

    “我重复最后一遍:他妈的,这,他妈的,是,他妈的,什么?”

    王子每爆一次粗口,画框就随着他的手指抖动一次。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

    “没什么,”凯瑟尔王轻描淡写,“此去翡翠城,你需要一个理由。比如,你将去问候并相看你的未婚妻人选之一,詹恩公爵的妹妹——尊贵高洁的希莱·凯文迪尔小姐。”

    国王瞥向他,像是望着一个大傻子:

    “有问题吗?”

    有。

    很大的问题!

    没人告诉我啊!

    泰尔斯翻过画像,目瞪口呆地望着上面的圆脸少女。

    希莱·凯文迪尔。

    詹恩的亲妹妹。

    想起鸢尾花公爵那阴冷而锋利的威胁,泰尔斯只觉扶着画框的手心一凉。

    搞什么……

    “好,如果我错了请纠正我。所以,我,我此行的目的或者说名义,是要去翡翠城……相亲的?”

    泰尔斯努力调整好情绪,忘记那种被愚弄的愤怒感。

    “信上不会说得太直白。但是,对,重要家族的青年男女到了婚龄,在订约婚配之前彼此相看,相识了解,最好能培养情谊,这是王国多年的惯例。”

    国王语气平常,就好像根本不该有人对此感到意外。

    泰尔斯愣愣地望着画里的女孩,好半晌才把希莱小姐放下,回到与国王的交谈里。

    “好吧,我知道以你的脾性这可能性很小,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泰尔斯用力咽了咽喉咙,突然想起他此行的终极目标,“你该不会是要我跟那位小姐定下婚约,然后让詹恩突然暴毙,我们借着那位小姐的继承权,坐享其成,把南岸领收入囊中?”

    凯瑟尔王哼了一声,意味不明,让泰尔斯心中一梗。

    “早个两三百年,这不失为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是很可惜,至少在星辰王国,简单的家族联姻,已经不再是攫取权力的最好途径。”

    “哦,真令人遗憾,”泰尔斯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毫无遗憾之意,“看来,我同那位高贵纯洁的希莱小姐,只能缘尽于此了。”

    国王并不说话,只是眯起眼睛,远远地望着他。

    “你知道,经过上次王室宴会那一出,我和詹恩算是新仇加旧怨,水火不容。”

    泰尔斯冷笑一声:

    “而我现在居然还要去翡翠城,去求娶,好吧,至少是以联姻为前提拜访他妹妹……这下好了,他肯定会认为我是故意的,是通过他妹妹挑衅他,嘿,以小花花的小肚鸡肠,不发了疯地搞我才怪——”

    泰尔斯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他表情一凝,话语一滞。

    诶?

    通过他妹妹挑衅……

    发了疯地搞我……

    “等等。”

    泰尔斯面色微变,他重新拿起卷轴。

    “这封,这封只是凯文迪尔的回复函,所以……”

    星湖公爵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神色淡然的国王:

    “陛下,订婚也好,相亲也罢,你是在多久以前,把我和他妹妹这摊子事儿,告诉詹恩的?”

    “在确定你从北地脱险,即将返回王都时,”凯瑟尔王不再看向他,语气也漫不经心,“贵族事务院就遴选出了一份名单,包括数十位适合的名门贵女,一一考察,并将联姻的意向传达给她们所在的家族,其中自然包括鸢尾花。”

    “什么?”

    从北地脱险,返回王都时……

    泰尔斯心里咯噔一下。

    那就是说,那就是说……

    “据我所知,凯文迪尔家的姑娘深居简出,性格举止都有待观察,是以在那份名单上的原顺位不高,但现在嘛,恰好用得上——”

    “等等!”泰尔斯交叉双手,表情惊恐地阻止了国王。

    “等等,所以,在王室宴会之前,甚至在我回国之前,你就告诉了詹恩:复兴宫有意他的妹妹?”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凯瑟尔王。

    国王回望他,眸子里幽蓝深邃。

    “不是我,而是你‘告诉’他的。别忘了,泰尔斯王子才是婚姻的正主,如此方显诚意。”

    诚意……

    泰尔斯越听越恍惚。

    他望着书桌上的希莱小姐。

    国王似乎还嫌泰尔斯不够烦:“而且不是简单的‘告知’,这是大家族之间的正式照会,尤其璨星与凯文迪尔家的联姻由来已久,这是相当严肃而神圣的事情,不容丝毫戏谑与不敬。”

    不,不,不。

    “操,见,见鬼了。”

    少年想通了什么,转过身来,无力地靠上书桌。

    “我,我明白了……”

    国王似乎毫不意外,他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泰尔斯呼吸加速。

    他带着恍然大悟后,一时难以置信的表情道:

    “我懂了,王室宴会上,詹恩之所以要为安克·拜拉尔的绑架和刺杀提供方便……”

    王室宴会上,詹恩最后与他私下对峙时的话,重新在泰尔斯耳边响起:

    【这是个警告,我是故意来找你的,泰尔斯,更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机会。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泰尔斯捏起拳头,咬紧牙关:

    “那天晚上,詹恩之所以要当那个搅局的棋手,之所以要推波助澜,之所以急不可耐地找我麻烦,拖我下水,看我出丑,坏我名声……”

    【我想要你知道,泰尔斯,我想教你知晓:这就是我的回应。】

    泰尔斯痛苦地揉着自己的额头:

    “而他之所以在我回国后还这么恨我,他之所以一反常态像疯狗也似地可劲儿咬我……”

    【作为对你六年后冒犯我、拒绝我,乃至威胁我的回应。】

    “所有这些,这些在我看来毫无道理的攻击和陷害,并非因为他脑子抽风了,也并非因为他是什么霸道总栽,甚至并非因为他瞧我不顺眼……”

    泰尔斯懊悔地拍动大腿:

    “而是因为,因为在詹恩看来,我才是那个一回国就急不可耐地发联姻函给他,报复他威胁他,挑衅他冒犯他,觊觎他妹妹的人啊!”

    【管好你的手,殿下。】

    啊啊啊啊啊!

    想透真相的泰尔斯气急败坏地捶响桌面:

    “操!”

    星湖公爵的不忿嗓音,终于在休息室里散去。

    国王的身影依旧伫立在窗边,一动不动。

    “等等,这些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对么?”

    泰尔斯想起什么,瞪眼看向凯瑟尔王:

    “詹恩在王室宴会上一见面就咬着我不放,最终让我倒足血霉的起因,是你给我找的,这个该死的联姻对象?”王子的质问声飘荡在休息室里。

    “父母替儿女操办婚事,”凯瑟尔王平静开口,毫无歉意,“此事天经地义。”

    对,就像儿女替父母操办丧事。

    听着对方如此轻飘飘的回应,泰尔斯气上心头:

    “那我还真是,谢谢您八辈儿祖宗诶!”

    不爽的少年没有顾忌地爆着粗口,毫无公爵应有的气度和礼仪。

    国王幽幽地望着他:

    “你就这么感谢父亲的好意?”

    泰尔斯用了好几秒,竭尽全力,把不忿的怒火排遣出胸膛。

    他用力挤出一副笑容:

    “当然不是,是我太激动了,对,我应该有另外的方法感谢您。让我想想,对,有了:正巧,我盥洗室里的马桶刷子坏了,父亲。”

    少年的笑容越来越夸张刺眼:“贴心周到,头颅坚硬如您,有意向来顶替一下它的工作吗?很简单的,你只需要头朝下钻进马桶然后上下左右旋动就可以了哦!”

    国王发出一道如哼似笑的嗓音,也不知道是表达对公爵态度的不满,还是真在给他的幽默捧场。

    想通了前因后果,愤懑不已的泰尔斯叹出一口气,挥舞双手:

    “但为什么,为什么婚姻这么大的事,就没人告诉我呢?”

    “基尔伯特理应在你回国的第一天就告知你,并把最后入围的名单交给你,”国王淡定道,“他没有吗?”

    泰尔斯冷笑一声,想也不想就一挥手:

    “废话,他要是说了我还能这么——”

    【十四岁,若按帝国时代的标准,你已是个真正的大人,可以执剑作战,娶妻生子了……】

    【基尔伯特,关于这个,随着时代变迁,社会进步,我相信我们有待商榷,】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话语一顿。

    【所以说,殿下,您今年的年纪也到了……须知,您有义务为伟大的王国血脉延续……】

    【咳!咳咳咳——】

    “该死,我想起来了,他是想说来着。”

    泰尔斯呆呆地道:

    “从第一天开始,到宴会那天,至少三次,只是每次说出口都被我打断,拒绝,转移了话题……”

    国王不言不语。

    “甚至在我和你翻脸的那天,他拿来缓颊的理由也是婚事,”泰尔斯痛苦地扯着头发,“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的!他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

    基尔伯特,为什么你就那么恭谨有礼呢,为什么每次我一咳嗽你就放弃了呢,为什么你就不能坚持一下烦人一点唠叨一些,至少把事情唠叨完呢!

    国王轻哼一声,语气耐人寻味:

    “那我猜,你无可怨尤,只能自己顶上马桶刷的空缺了?”

    泰尔斯放开头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不忿地想起另一个人:

    “该死的詹恩·凯文迪尔,什么‘警告’什么‘回应’的,七拐八绕,他好歹是个公爵,怎么就不能把话说明白点呢?”

    泰尔斯咬牙切齿。

    嘿泰尔斯,你为什么写信想娶我妹妹?是威胁吗?

    不詹恩,我没有,我不是,你表乱说!

    哦,那没事了,你吃着吧,我去把那个拿剑闯宴的兄弟打发了。

    ——这不就完了吗???皆大欢喜啊!

    休息室里的郁闷和沉默持续了一阵子。

    最终,泰尔斯王子无力地呼出一口气。

    “那么,陛下,你确定吗?”

    他无精打采地对国王道:

    “你要废黜的,可是王国的六位守护公爵之一,还是最富庶最年轻最有人气的那位。如果中途出了差错,看在落日的份上,就连向埃克斯特和康玛斯联盟同时宣战,都显得比这理智。”

    凯瑟尔王头也不回:

    “我以为你恨他,乐见詹恩·凯文迪尔的倒台。”

    恨他。

    泰尔斯讽刺哼声:

    “相信我,换个场合,我会很乐意拿小花花来替换我城堡里的马桶刷。但是,要毁灭他?詹恩不是软柿子,而且他本就对我们警惕万分,更别提他还恨我,这一步稍有不慎,我就陷在翡翠城——”

    “泰尔斯·璨星。”

    国王喊起他的全名,语气冰冷,让少年神经一紧。

    “我是否需要提醒你,我们的盟约?”

    那一瞬间,泰尔斯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泰尔斯站直了身体,只觉得浑身的关节都无比僵硬。

    他的前襟处,某枚骨戒越发沉重。

    廓尔塔克萨。

    “我将助你推动王国,滚滚向前,剔除障碍,打破枷锁,”泰尔斯苦涩地道,“为此,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

    “很好,那就像我们谈好的那样,孩子,成为我的剑,去披荆斩棘,直到王国宴清。”

    国王从窗户前的月光下显露脸庞:

    “除非你反悔了。”

    反悔。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只觉得前襟更重了几分。

    “所以,陛下,你要我以对待未婚妻人选的方式,拜访一位身份显赫的贵族小姐,背地里却绞尽脑汁,谋算着要废黜乃至杀害她的哥哥。太棒了,没有比这更狗血的爱情剧本了。”

    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

    “泰尔斯。”

    但国王陛下的语气却让他努力装出的轻松尽付东流:

    “从你回国的那一刻起,此事便已注定,势在必行。”

    “这无可避免。”

    泰尔斯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能扭过头,望向书桌上的画像。

    画中的圆脸女孩被花丛包围,纯真而快乐,似乎她的世界里没有危险。

    直到城堡里传来一声猫叫,勾起猫咪们此起彼伏的合奏曲,也带来一众犬只的狂吠,泰尔斯的思绪才被拉回到现实。

    “具体的计划呢?”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语气凝重起来,少了之前的几分戏谑。

    “王国秘科是怎么打算的?威逼,利诱,刺杀,下毒,还是直接见了面抡起斧头开砍?我跟谁接头合作,要怎么做?有言在先,即便是演戏,我也绝不亲詹恩的屁股。”

    但国王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到那儿之后,你会看见的。”

    铁腕王的回答让泰尔斯皱起眉头。

    “这回答可行不通。我们的盟约有言在先:你会尊重我的意愿,听取我的意见,诚心以待,毫无保留,没有任何欺瞒。”

    少年重复强调:

    “任何。”

    国王沉默了几秒,继而冷笑一声。

    “孩子,你以为,我为何要穿上王室卫队的制服,私下来见你?”

    “因为头盔比较帅?”

    凯瑟尔王没有理会泰尔斯的讽刺,他来到泰尔斯的面前,盯着少年的双眼:

    “我们的盟约,注定是不能为外人道的绝密,即便对王国秘科。”

    即便对王国秘科。

    泰尔斯眼神一动:

    “也就是说,陛下,在他们眼里,我们仍然是一对意见有别,关系失和的父子?但这也不是你对我隐瞒计划,三缄其口的理由。”

    但国王摇了摇头:

    “我们盟誓的计划,是逐步反目成仇,并依此制胜。你我该彼此疏远,而非知根知底。如果你知道了全部行动的细节,那你在翡翠城里的表现就会不一样,难保不会被人发现端倪,如你所说,詹恩本就对我们万分警惕。”

    泰尔斯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我跟以前一样,使唤不来也配合不了秘科,更不晓得他们的行动?那我要怎么完成任务?”

    凯瑟尔王转过身。

    “放心,这次的行动,不需要你成为主角。你需要做的,就只是作为翡翠城里的第三方,作为天平中央不偏不倚的砝码,倾听,旁观,见证,顺势而为,就可以了。”

    他只需要倾听,旁观,见证,顺势而为?

    泰尔斯蹙起眉头:而这就意味着很多。

    须知,詹恩身为守护公爵,在南岸领扎根多年,势力深不可测,而泰尔斯,他居然什么都不用做?

    国王微撇嘴角,沉下语气:

    “其余的,自有旁人代劳。”

    旁人。

    他指的是王国秘科,还是别的什么……

    泰尔斯神情不变:

    “但如果我跟以前一样,帮了倒忙,碍了他们的事,反而搅了你的局呢?”

    国王表情一动,望了他一眼。

    “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来告知你最终的目标为何:只要完成它,我不在乎你做什么,不在乎你是否令秘科满意或者他们令你满意。”

    什么?

    泰尔斯有些懵。

    不在乎我做什么,不在乎我是否令秘科满意……

    “但这样的话——”

    “而这岂不正是你所想要的,更是你上回违禁闯宫所争取的吗?”

    铁腕王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他俯下身来,手掌按住泰尔斯的肩膀,话语里带着奇特的意味:“我没有给你具体的计划和规则,也就给了你在框架之外,自由裁量与临机决断的权力。”

    自由裁量。

    临机决断。

    泰尔斯怔住了。

    真的?

    向来被指责“坏我好事”“破坏计划”的麻烦王子,一时竟有些不太习惯。

    门外走廊传来的宴会声渐渐小了,泰尔斯猜估,大概是要塞之花把大家都喝倒了。

    国王显然不愿意再迁延时间,他捧起王室卫队的头盔,一丝不苟地扣上头颅。

    就像一个真正的卫士。

    “你大可依照你的喜好和尺度去做这件事,就像你不喜欢‘沙王行动’的粗暴,那就去影响它,扭转它,不必考虑遂了谁的意和坏了谁事,只要……”

    说到这里,凯瑟尔五世顿了一下。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接过他的话头:

    “只要完成你的目标:废黜詹恩?”

    国王松开头盔,点点头:

    “而且别暴露了自己。”

    他让我去翡翠城,告诉我最终目标,却不告诉我秘科的计划和细节,只是让我随机应变,顺势而为?

    那……

    “那就把约德尔借给我。”

    “这么大的事,我会有用到他的地方,”泰尔斯望着国王头盔后的双眸,沉稳道,“反正埃达已经回来了,她能保护你。”

    约德尔。

    凯瑟尔王沉默了几秒,摇头轻笑。

    “这只是第一次,孩子,是我们盟约成立后的初次试水,而我尚未见到它的成效。”

    泰尔斯咬紧牙齿。

    “合作需要信任,而信任,则需要争取。”

    凯瑟尔王干脆地拒绝掉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从步态到身姿,一瞬之间,他完成了从王者到卫士的转变。

    就是最亲近的人,恐怕也认不出来。

    泰尔斯捋了捋混乱如麻的思绪,下意识地喊住凯瑟尔:

    “就这样?没别的了?”

    国王的步伐顿了一下。

    “让我想想,哦,是的。”

    凯瑟尔回过头来,面孔隐藏在头盔之后:

    “记得,跟那姑娘相处时,记得表现出你的温和,礼貌,尊重,真诚,周到——像个真正的男人。”

    下一秒,国王的话语温度陡降:

    “以抚慰她的……”

    “丧兄之痛。”

    凯瑟尔王推开房门,步入走廊。

    只留下泰尔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

    马略斯从门外进来,对刚刚走出房间的陌生卫士视若无睹。

    “殿下,若您身体不适,”守望人淡然道:“我们可以提早结束宴会。”

    泰尔斯回过神来。

    他摸了摸前襟的口袋,又看了一眼画上的女孩。

    “不,不必,”王子的话平静无波,眉宇间却似有忧愁,“这不,才刚开始呢。”

    时已入夜,走廊外再度响起索尼娅的爽朗大笑,与城堡内外的无尽猫叫混在一处。

    前者心满意足。

    后者诡异凄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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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血脉介绍:
低贱卑微的乞儿,神圣尊贵的王子,举世皆敌的怪物——如果你眼前有三条道路,选择何者会比较幸福?
泰尔斯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来到的是波澜壮阔的异世,面对的是噩梦难度的未来:荣耀的帝国灭亡千年,腐朽的王室积重难返,传说的圣战黑幕重重,分裂的世界动荡不安。
而泰尔斯一无所有。
他仅剩的,唯有坚毅不摇的自我,绝地求生的勇气,和永不妥协的信条。
“王者不以血脉为尊,血脉却因王者而荣。”
黑暗洗涤光明,烈火锻造真钢,禁忌王子的故事由此开始。
PS本书有奖竞猜:女主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活在ed里吗?
书友Q群:
炸了四次,懒得建了。王国血脉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王国血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王国血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