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暗藏杀机
泽地伯爵,艾奇森·拉西亚和他的长子风尘仆仆地坐在书房里,他们穿着朴素简单却结实耐用的猎装,连腿上的缠带都未及解开。
“殿下来信时,我们正在城外打猎,路途遥远,不及回宅换正装觐见,”艾奇森伯爵咳嗽道,“如此失礼,实在罪过。”
伯爵长子轻轻点头。
书桌后的第二王子挥了挥手。
“拉西亚家族信奉落日神殿的裘兰兹分支,简朴耐劳,素净苦行,我岂能不知,何来怪罪?”
泰尔斯没有抬头,他正津津有味地翻动一本厚厚的《南岸诸侯大事记》,书页停在一张绘着四翼巨蜥的家族系谱上。
“也是我请柬发得仓促,催得太急……啊,以前我还没注意,原来拉西亚家族历史辉煌、功绩彪炳,能一路追溯到星辰立国?”
拉西亚父子对视一眼。
泰尔斯津津有味地翻开下一页,展开拉西亚家族的历史:
六百年前,终结海初成未久,翡翠城以南的沼泽林地位处偏僻,地势复杂,更有以蜥蜴为图腾的泽地各部族负嵎顽抗,是以王化不畅,政令难通。
其时,尚武善战的‘黑目’约翰一世正率军北伐埃克斯特,收到泽地不臣的消息后,他拒绝了部下们愤怒请战的要求,相反,黑目出人意料,向不服管教的泽地派遣了一位名不见经传,更手无缚鸡之力的监粮小吏。
在几无后援的情形下,那个小吏带着王命,与他的四个儿子一同深入泽地。
第一年,他一去不回,泽地杳无音信。
两年过去,泽地方有书信送出:各部族开始遣使王都,陆续称臣。
五年之内,小吏获封爵位,于泽地中心建堡开荒,辟村设镇。
十年以往,泽地势力最大的四大部族,皆因彼此仇杀而先后衰落。
三十年后,泽地人口大增,民众皆服领主之帜,知国王之威,唾弃过往之野蛮血腥。
至此,泽地方才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成为星辰领土。
于是自负苛刻如约翰一世,亦在王座上对情妇先大笑后感叹:“泽地巨蜥,虽无牙无爪,却暗藏杀机!”
就这样,曾经的监粮小吏,新封的泽地伯爵,“巨蜥”博德曼·拉西亚便以四翼巨蜥作家徽,以国王的金口御言(“泽地巨蜥,暗藏杀机”)作族语,在泽地创下基业与家族。
虽然几百年来经历不少风风雨雨——在双星对峙的内战中损失惨重,险些于大陆战争中举族覆灭,一度同刀锋领诸侯彼此攻伐,差点在红王时期失位夺爵,还曾被贤君在著名的《王国选吏通则》中作为任人唯亲的例子点名训斥——但贵为十三望族,敕封实权伯爵的拉西亚家族总算传承至今,列席群星厅十九石座。
“啧啧,真厉害,在多个蜥氏部族间转圜如意,纵横捭阖,不费一兵一卒就收服了泽地,”泰尔斯感慨道,“如果我是黑目,就干脆把‘巨蜥’派往埃克斯特算了,那兴许今天龙霄城头飘的就是十字双星旗了……”
“多谢殿下教导我们家族自己的发迹史,”艾奇森伯爵不耐烦地打断,“但我猜,您这次邀我们来大概是为了凯文迪……”
“虽然殿下宽宥,但我却不能不说,”伯爵长子突然发声,按住艾奇森,“父亲,都怪你非要追那头野猪,害我们连准备换装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失礼。”
“额,我那是……好吧,好吧,好儿子,你是继承人,你说得对。”艾奇森伯爵讪讪退让。
伯爵长子这才点了点头。
泰尔斯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看,殿下,他就这臭硬脾气,”艾奇森伯爵无奈道,“打骂都没用,油盐不进,光会叫人生气。”
好个油盐不进。
说不定还无牙无爪呢。
泰尔斯只得自己开启话题:
“很好,那知道我请你们前来,所为何事吗?”
“请殿下明示。”伯爵长子恭谨道。
好吧。
看来他得来做那个废话的人了。
泰尔斯叹息道:
“前些日子,詹恩在选将会上被指控,艾奇森伯爵您越众而出力挺公爵,还大声谴责费德里科……”
艾奇森伯爵先是皱起眉头,闻言却挺起了胸膛。
“之后的议事厅,您又先是坚持让詹恩还政空明宫,其后还支持希莱代为执政……”
伯爵长子表情不动。
“听说您最近,还在联络一些念着詹恩旧情的大人们,要聚集声浪,夺回‘南岸人的南岸’?”
泰尔斯放下书本,皱眉摇头:
“这一连串行动,真的是,唉,很不给我面子啊。”
拉西亚父子对视一眼,面色一沉。
但身为十三望族,他们却没有那么容易屈服。
“我知道您要做什么了,殿下。”
艾奇森伯爵憋了一脸的红晕,哼声道:
“哼,我晓得,现在整座翡翠城都在传,说您和詹恩公爵还有他妹妹彻底闹翻了,甚至还被兄妹俩合伙揍了一顿……可想而知,现在您要么置他们于死地,要么就得灰溜溜——”
“但拉西亚家族也有我们的尊严立场。”伯爵长子沉声开口,打断他父亲的口无遮拦。
艾奇森伯爵哼声点头:
“对,若您要逼我们改换门庭,背叛詹恩公爵,那是绝无可……”
泰尔斯忍着没有去摸脸上的伤口,发声打断:
“鸢尾花遭劫,落魄如此,伯爵大人却忠诚如故,当真令人感动。”
艾奇森伯爵噘嘴道:
“那是,四翼巨蜥与鸢尾花数百年来交情深厚,共同进退……”
“我没有要你们改换门庭,”泰尔斯不慌不忙地合上《南岸诸侯大事记》,“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伯爵父子齐齐一怔。
“亲爱的艾奇森伯爵,你在选将会场上义愤填膺,失态怒吼,”泰尔斯轻声道,“但我回想一下,若没你以敕封伯爵的身份大呼小叫吼那么一嗓子,那可能费德里科还找不到话头往下接,而观众们的反应也远没有那么起劲。”
艾奇森伯爵只觉眼皮一跳。
“后来,你在议立城主的议事厅里做出头鸟,率先大声疾呼支持詹恩,反对我执政,”泰尔斯继续道,“却因为跟王室对抗的态度过于鲜明激进,以至于让同情者们犹豫不决不敢发声,反倒还激起了不少反对者的抗议……”
坐在下首的伯爵长子闻言,表情越发严肃。
“至于你在这时节——我刚刚被詹恩兄妹整了一顿,正在气头上——联结南岸领各大忠于詹恩的势力,宣称要拿回‘南岸人的南岸’……”泰尔斯的话越发咄咄逼人,“这岂不是适得其反,把他们拉出来,凑成靶子给我打?”
王子抬起头来,双目如有剑光。
“这样一看,艾奇森大人,”他啧声道,“您还真是净帮詹恩的倒忙呢。”
“你——”
艾奇森伯爵面色一变,怒上心头,却被长子一把按住。
“泽地位处偏僻,少沐文明恩泽,父亲又木讷鲁钝,行事冲动,常常好心坏事,弄巧成拙,”伯爵长子沉声解释,“事实上,我们家族内部商量过——父亲你闭嘴——是否要剥夺他的对外发言权。”
艾奇森伯爵又惊又怒,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长子,说出来的话却在气势上矮了一截:
“诶你怎么……这事儿怎么能往外说……”
“但父亲感念老公爵恩典,一言一行皆因忠于翡翠城,相信殿下能够理解。”伯爵长子结束了他的解释。
泰尔斯转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平素沉默寡言,但似乎是家族真正掌权人的拉西亚长子。
“抱歉我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伯爵长子微微蹙眉。
“艾迪,艾迪·拉西亚,”说话的人是艾奇森伯爵,他悻悻道,“这是他祖父在世时起的名字,当然是出于尊敬,但之后由于某些原因……”
“血色之年后,大家就很少再直呼我的名字了。”伯爵长子解释道。
泰尔斯了然挑眉。
“很好——艾迪。”
艾奇森和艾迪双双蹙眉。
“确实,你们最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表明立场,为詹恩发声,谴责费德里科,还是拉帮结派反对我大权独揽——都显得天衣无缝,符合你们南岸本地重臣的身份,理所应当,率直忠正,不似作伪。”
泰尔斯微微一笑。
“至于说每次,你们每次的举动,都在结果上火上浇油,让局势往不利詹恩的方向偏移……可能也只是凑巧罢了,”说到这里,泰尔斯话锋一转,“但若果不是凑巧,那就很有趣了。”
伯爵长子眉头一皱,正欲回话,但泰尔斯不给他这个机会,继续开口:
“比如说,我刚到翡翠城的时候,审判厅来了一件案子,事关一位本地男爵和其属地农户的粮税争端。多亏了詹恩亲临现场,巧舌如簧,也多亏了已故布伦南审判官处事得当,不偏不倚,才平息了更多的争议,没有让事态扩大。”
此言一出,艾奇森伯爵表情微变。
“但事情却没有结束。我的人锲而不舍往下追查,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暗中做了个局,自己不露面,却让贪婪的粮商公会出面,雇佣血瓶帮的街头混混,挑拨那位男爵与他的农户,激化他们的冲突,直到事态愈演愈烈,闹上空明宫,把南岸领土地上,新制度与旧贵族的矛盾血淋淋地撕开。”
泰尔斯冷笑道:
“无论做局设套的人是谁,他们一定很了解本地领主和农户之间的财税粮钱是怎么运作的,甚至亲身经历感同身受,才能精准地激化矛盾。但最厉害的是,他们藏身幕后,干系全让当事人,甚至唯利是图的粮商公会担了——连詹恩和布伦南审判官都没觉察出不妥。”
要不是哥洛佛和罗尔夫撞进血瓶帮的集会,碰巧听到了些许内部消息,而亲爱的王子侍从官又是个喜欢追着人一字一句做笔记再细细梳理追查的强迫症细节怪,恐怕泰尔斯也未必查得到。
想到这里,泰尔斯啧声摇头:
“真是颇有‘无牙无爪,暗藏杀机’的风范呢。”
听到这里,艾奇森伯爵再也按耐不住,他咬牙切齿:
“殿下您再如此阴阳怪气——”
“父亲!”艾迪适时地打断了伯爵。
他缓缓抬起头,直视泰尔斯。
“殿下的指控,很危险。”
“还不止如此呢。”
泰尔斯轻轻摇头。
“为了给詹恩和费德里科做仲裁,我不得不去翻阅旧案:当年鸢尾花内斗时,泽地的拉西亚家族左右为难,只能保持中立。直到伦斯特老公爵不幸遇刺亡故,拉西亚家族才选边站队,向归来执政的詹恩投诚,咬死了索纳·凯文迪尔就是幕后凶手……”
那一瞬间,拉西亚伯爵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
泰尔斯摇头晃脑,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小事。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身处政争又是千夫所指,嫌疑最大的索纳·凯文迪尔被送上被告席,被指控犯下弑兄大罪,可未及案子审结,索纳本人就于狱中留书,畏罪自杀。”
“当时实情如此,证据确凿。”
相比父亲,艾迪沉声回话,巧妙地避开泰尔斯话中的陷阱:
“拉西亚家族,只是做了最现实、最明智,也最有利南岸局面稳定、有益王国一方平安的选择。”
泰尔斯点点头。
“所以后来,年轻的费德里科为父伸冤,试图在拱海城夺权起义,反抗新公爵时,也是你们率先得知,通报空明宫,让詹恩派出军团进驻拱海城,剿灭索纳子爵的残党,俘虏费德里科……于是事情至此结束,翡翠城和南岸领渡过了统治更迭的混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平。”
泰尔斯犀利地看向父子两人:
“啧啧,拉西亚家族每每在关键时刻站对方向,发挥作用,力挽狂澜,当真是王国股肱,南岸柱石啊。”
面对越发明显的阴阳怪气,艾奇森伯爵气得紧握双拳,但却被他的长子牢牢按住手腕,是以一语不发。
“只是你可能没想到,这些年里,除了逃亡在外的费德里科之外,翡翠城里还有一人,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不能释疑。”
泰尔斯面色一黯:
“没错,老公爵遇害一案的审理者,前些日子不幸亡故的布伦南大审判官。”
此言一出,伯爵父子齐齐变色!
泰尔斯拉开抽屉,不紧不慢地拿出一封又一封书信,一本又一本笔记,有条理地铺在桌上。
“那件没审完的案子,变成了布伦南多年来放不下的心病,写在他的书信和日记里——即便受害人是与他知交甚深的老公爵,即便自杀的被告是他最讨厌的政敌索纳,即便就此结案才是最现实最明智、‘最有利南岸局面稳定’的选择。”
“布伦南?那个老家伙,哼,”艾奇森伯爵望着满桌的书信,冷哼一声,“正常人谁tm写日记啊。”
泰尔斯摇摇头:
“于是布伦南多年以来不懈追查:当年的鸢尾花内乱,事涉多方,牵扯不同势力,唯独某个家族声称中立,却只是故作姿态。”
艾奇森伯爵又要说话,但他的长子缓缓摇头。
于是泰尔斯轻笑一声,继续道:
“事实上,他们其实早早就跟索纳子爵缔结同盟,助他与伦斯特老公爵分庭抗礼:怂恿旧贵族排挤新贵族,压迫商人和手工业者,反对新的制度和生意,煽动农户不满反抗上官,乃至暗中造谣说老公爵昏聩失智,迷信巫蛊,无法执政……”
“殿下——”
这一次不用长子安抚,泰尔斯本人也不容伯爵插话,铁了心要把话一次说完,:
“但老公爵的身亡出乎意料,那个家族自觉不妙,生怕沾染嫌疑,才立刻公开站队,倒向詹恩。
“当年的审判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正是那个家族的家主第一个站出来,指控索纳子爵谋杀亲兄,逼得暴脾气的索纳怒火中烧,失态打掉了对方两颗牙齿,既让审判无以为继,又让人觉得索纳气急败坏坐实嫌疑,而那位伯爵大义凛然清白无辜。
“布伦南事后猜测,那只是一场戏,那位伯爵大概和索纳子爵做了交易:后者大闹公堂拖延审判,争取时间揽罪自杀,前者则履行承诺处理索纳的身后事——后来费德里科于公海上侥幸偷得性命,往夜之国避难,大概源出于此。”
说到这里,泰尔斯没有去看面前两人的脸色,只是闭目叹息。
“没错,这些日子里,我一直猜在想:费德里科胆敢在多年后归来复仇,在被詹恩经营得滴水不漏的翡翠城里颠覆夺权,绝非孤立无援,本地一定有他的内应。”
泰尔斯睁开眼睛,看向眼前咬牙颤抖的伯爵,以及表情冰冷的伯爵长子。
“但我一直猜错了人选。”
不是希莱。
也不是王国秘科。
“因为他的盟友在这里头藏得太深,太紧,太无辜,太事不关己,太人畜无害,偏偏做的事情还丝毫不引人注目。”
泰尔斯捧起厚厚的《南岸诸侯大事记》,小心翼翼擦了擦陈旧的封面:
“就跟历史上收服泽地一样,四翼巨蜥的功能作用、态度立场,绝不能只看表面。”
他饶有兴味地望着眼前两人:
“无爪无牙,却暗藏杀机。”
四翼巨蜥的传人,拉西亚伯爵和艾迪都没有说话,后者紧紧按住父亲的肩膀。
“等等。”
泰尔斯似乎想到了什么,玩笑般脱口而出:
“你们不会恰好,就是当年杀死老公爵的凶手吧?”
他还嫌不够,笑着连续追问:
“不会吧不会吧?”
书房很安静。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一刻,相比起艾奇森伯爵的怒火中烧和险些失态,艾迪本人却是沉寂安静。
唯有盯着泰尔斯的一双眼神。
深邃复杂。
“嘿嘿,别生气嘛。”
好几秒后,试探够了的泰尔斯这才扑哧一声,讪讪收回书本:
“我开玩笑的。”
“沃拉领的卡莎·卡拉比扬。”
“双塔长剑家的琪娜·卡拉比扬。”
盘起头发,点好妆容,身着肃穆正装的两位少女一左一右,一紫一黄,来到泰尔斯——确切地说,是詹恩——的书房里。
“觐见新任翡翠城代城主……”
“兼南岸首席摄政官……”
卡莎和琪娜表情严肃,深深屈膝,动作整齐划一,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尊贵睿智的泰尔斯殿下!”
她们如此正式的礼节和姿态,让泰尔斯颇为不惯。
看来,身份地位的转变,能让哪怕恶魔双胞胎都一反常态。
念及此处,少年轻轻皱眉,挥手让侍从们离开。
“行了,不必多礼,坐吧。”
两位伯爵千金这才恭谨起身,端庄就座。
但不止如此,只见她们齐齐打开两把华贵精美的折扇,扇面上是工整庄严的古帝国文,一书“王子执政,名传千古”,一写“储君治世,恩泽万民”。
泰尔斯表情一黑。
好吧,有些事是不会变的。
“那个,其实今天要你们来……”
卡莎神色一肃:
“当然,翡翠城此刻深陷泥淖,事关南岸全境,牵动王国大政,我们岂能不知?”
琪娜点点头,目光锐利:
“殿下为此忧思终日,寝食难安,心急如焚,我们身为臣属,焉能不晓?”
泰尔斯愣了一下。
奇怪……
卡拉比扬姐妹对视一眼,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用力点头。
“虽然卡拉比扬位卑族弱,杯水车薪……”
“哪怕我俩岁齿尚幼,浅薄无能……”
两姐妹语气坚定,毅然决然:
“却也义不容辞……”
“奋不顾身……”
“不管前方是刀山火海……”
“还是千军万马……”
“无边狱河……”
“婚礼殿堂……”
两位小姐齐齐翻转折扇,一书“扭转乾坤”,一书“力挽狂澜”,异口同声道:
“愿为泰尔斯殿下赴汤蹈火!”
书房里安静下来。
不对。
泰尔斯看着卡莎和琪娜激情澎湃又毅然决然的姿势,狠皱眉头。
奇怪。
他死死盯着这两位连瓦伦西亚嬷嬷来了都挑不出毛病的大家闺秀。
虽然两人还是一样默契十足,一句话各说一半……
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然而两位卡拉比扬小姐妆容得体,姿态端庄,目不斜视,平静又坦然地承受着王子狐疑的打量。
嗯?
泰尔斯突然灵机一动。
“别紧张,米拉不在这儿,”泰尔斯咳嗽一声,“她另有要务。”
话音落下,姐妹俩双眼一亮!
她们对视一眼,齐齐吐出一口气,啪地一声收起折扇。
“嗐,早说嘛,省得塞那么多防护垫……”
“害得人家连餐点都不敢多吃的说……”
“这姿势真是勒死我了……”
“应该换双好走的靴子……”
“嗨呀,小皮鞭没带总感觉不对……”
“还有我那可爱的铁钉靴……”
沃拉领的恶魔双胞胎一人揉着腰部,一人捶着小腿,表情夸张,动作随性,不再有方才惺惺作态的感觉。
泰尔斯再度咳嗽一声:
“那个……”
但不等他说完,卡莎立刻抬头,笑靥如花:
“哦,我心爱的殿下!”
琪娜眉毛一挑,连连啧声:
“啊,我可人的王子!”
泰尔斯眯眼颔首,屈肘支起脑袋等待。
我就说嘛……
少了点什么。
“风雨飘摇的时代里,他孤独地坐在领导者的宝座上……”
“废寝忘食殚精竭虑,护佑着所有人的福祉……”
卡莎和琪娜一来一回,声情并茂:
“唯独忘了他自己的终身大事,个人幸福……”
“既令人心折,又惹人怜爱……”
“叫我们日思夜想,何以忘怀?”
两位少女眼神悲苦,声色凄凉:
“唯有默默相伴!”
“誓死追随!”
“纵有阴阳分隔……”
“我也此生不忘!”
见此情状,泰尔斯搓了搓下巴,长声叹息:
对嘛,这才对味儿。
这才是他认识的恶魔双胞胎嘛。
在两姐妹的悠长和声中,泰尔斯咳嗽一声,强行打断:
“很好,我猜你们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嗯,不用奇怪我脸上的伤……”
毫不意外,他又被打断了。
“噢哟,我可怜的小乖乖,这世界太难太坏……”
“前有怪人恶女让他威风不再。”
“后有谣言纷纷令他深受其害。”
“呕心沥血只换得遍体鳞伤。”
“昔日名城也变得萧条破败。”
卡莎原地起舞,作摇摇欲坠心碎状,琪娜适时地掏出血红色的花瓣,漫天抛洒:
“可他依然一心向上,奋力挣扎……”
“若这就是贤明统治要付出的代价……”
“那就愿落日赐下他冰雪聪明的贤内助……”
“让愁苦终日的努力少年笑颜再开!”
两姐妹嗖地收起旧折扇,抖开不知从何而来的新折扇,上面同样写着漂亮的花体帝国文,左书“此身许国”,右写“亦可许卿”,展现在泰尔斯面前。
泰尔斯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
“因此,现在的翡翠城,有那么一小撮人——以詹恩的妹妹为首——反对我的统治,给我找麻烦拖后腿……”
但卡莎和琪娜似乎还沉浸在双人小剧场里,泪眼茫茫地争辩:
“等等,姐妹,你刚刚说的,是哪个贤内助?”
“你说是哪个?”
“真的让我说?”
“好吧姐妹,那就两个?”
“两个!”
“哼!”
“切!”
咚咚咚!
“而我受够了!”
卡莎和琪娜齐齐色变。
泰尔斯不耐烦地敲响桌面,提高音量,以打断她们恐怖的叠加吟唱:
“是时候果断出击,解决问题,让翡翠城回归常态了——你们支不支持我?”
两位少女嗖地凑到一块,扇子翻到反面(【身随王子去】、【心予殿下知】)遮住嘴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啧啧啧,姐妹,他居然问我们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
“封臣怎么能不支持王子呢?”
“情妇怎么能不支持情夫呢?”
“姐妹,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
“咳咳,用法不对,但内容没错……”
“呀,姐妹,他还在偷偷看我们……好羞羞啊……”
“信我,姐妹,勿羞,这事儿就看谁更不要脸……”
泰尔斯不得不再度大声咳嗽,把她们从双人剧场的空气小隔间里拉出来。
于是两位少女正色回头,一人目光霸道,一人羞涩难当:
“天啊,殿下,这问题您竟然还需要问……”
“可见我们平时亲近得太少……”
“好教你知晓……”
只见卡莎和琪娜一左一右,甩开舞袖,声声泣血:
“我们为爱无悔,至死不渝!”
“哼,让希莱那个怪物丑八怪去死吧!”
“璨星必胜!”
“殿下最帅!”
啪!啪!啪!
泰尔斯忍着尴尬,全力捧场,狠狠鼓掌:
“好!很好很好!”
王子殿下摆着不止是严肃认真还是作态敷衍的表情,亦假亦真地道:
“那不如,就先从你们卡拉比扬下手吧?”
书房安静了一刹那。
但是很快,卡莎面色大变,她花容失色,夸张地捂住自己的脸蛋:
“什么?”
琪娜无比默契,同样抽身拢手,颤抖发声:
“什么?”
“您要先从我们下手?”
“他要对我们下手!”
两姐妹对视一眼,惊讶中带着一丝激动:
“您终于要对我们姐妹下手了?”
“他终于要对我们姐妹下手了!”
“哎呀……”
“哎呦……”
她俩点了点头,同步地左右摇摆,兴奋出声:
“好期待啊啊啊!”
砰!!!
“好了!够了!”
泰尔斯一拳捶响桌面,捶得自己生疼的同时嘶声怒吼:
“别再给我整这套了!”
“对对对,别整套了……”
“少点前戏,直接开始……”
“一定让您又爽又够……”
“从谁开始?上还是下?里还是外?温柔还是粗暴?”
泰尔斯的眉头肉眼可见地拧出一个深沟。
但狱河之罪涌起,帮助他堆积起厚实的脸皮,拼死抵挡住对手既恐怖又不要脸的歌舞偏题攻势:
“是因为科恩,对吧?”
泰尔斯揉着自己的额侧,咬牙道:
“因为他,你们才不得不这么做。”
卡拉比扬姐妹一惊,连忙委屈捂嘴:
“当然不是!”
“我们是自愿的!”
可是话题再次越走越偏:
“才不是为了哥哥的仕途前程,被迫迎合上官,献身殿下!”
“为了家族,把自己输给霸道王子,签下羞人亲密又蠢蠢欲动的不平等合约!”
卡莎眨眨眼:
“娇承恩泽,无力反抗……”
琪娜满目期待:
“却最终熔化了冰山王子的心……”
“再接过他不幸身亡后的王国……”
“成就一代铁血女王!”
“嘘!这个他不需要知道……”
“咳咳,对……诶,姐妹,可是现在的剧院不流行这种剧情了……”
“我知道,可是听上去更兴奋了不是么?”
“是霸道王子还是铁血女王的部分?”
“都是!”
“噫,你的想法好肮脏……”
“可架不住人人都喜欢!”
泰尔斯缓缓叹出一口气,开始习惯她们说话风格的他,自动无视了其中无意义的插科打诨,直奔主题。
“其实我可以理解。”
在两人止不住的叽喳声中,泰尔斯沉声道:
“科恩那个傻瓜,他出于义气或者愚蠢,被蒙在鼓里,跟我闯进了复兴宫,以至于触怒陛下。”
或者说,陛下需要被这件事触怒。
姐妹俩的叽喳声瞬间消失。
泰尔斯在地狱感官中清楚地看见,卡莎和琪娜的呼吸齐齐一滞。
但下一秒,两姐妹就再度变脸。
“天啊,他真的拿傻哥哥来威胁我们!”卡莎一脸讶异和慌张。
“来了来了,凄苦女主被父兄出卖,不得不卖身救家,同邪魅狷狂的王子扯上关系……”琪娜一脸期待和惊喜。
其情感充沛,流变自然,可谓天衣无缝。
但泰尔斯早已不吃这一套:
“科恩毕竟是双塔长剑的继承人,这让卡拉比扬家处境危险,而以我父亲的性格,他不会放过这一点。”
更不会放过利用这一点的机会。
泰尔斯支起双手:
“因此,作为道歉和赔偿,国王要求你们在这次翡翠城政变里全力配合——例如在詹恩失势的时候束手旁观,乃至点头默许,推波助澜。”
泰尔斯眼神如刀,瞥了两姐妹一眼
“所以你们,你们两人就取代图拉米·卡拉比扬伯爵,前来翡翠城,见证这场夺权政变。”
卡莎和琪娜齐齐愣了一秒。
两人收起夸张的动作,迅速凑到一起,作寒冬取暖瑟瑟发抖状:
“哎呀呀!”
“他突然变得好口怕。”
“又可口……”
“又怕怕?”
泰尔斯冷笑一声:
“但说实话,翡翠城在王权压迫下易主,你们不喜欢这样,这也不符合双塔长剑的利益,所以你们无精打采,消极办事,这本无可厚非。”
下一秒,泰尔斯倏然抬头,眼神直逼两姐妹:
“直到我发现,你们,卡拉比扬这些日子里做的,其实远远不止于此!”
卡拉比扬姐妹双双一颤:
“噫呀呀!”
“他的样子,突然就精明强干了!”
“又精明……”
“又强干?”
“什么强干?”
“强干什么?”
砰!
泰尔斯冷着脸拍响桌子(“疼死我了。”——脑海中面无表情的小泰尔斯),拦下她们毫无内容却别用有心的对话:
“你们两个,从来到翡翠城的第一天开始,看似跟希莱·凯文迪尔水火不容……”
两姐妹的叽喳辩解适时响起:
“因为确实不容!”
“有她没我……”
“有我没她!”
“除非您先发话?”
泰尔斯不受干扰,只是一心一意直面主题:
“你们看似关注吃喝玩乐,对政务漠不关心……”
“因为翡翠城真的好吃又好玩嘛!”
“不然我们来干嘛?”
“你以为我们是钢铁男人婆吗?”
“男人的事情有什么好关心的嘛!”
泰尔斯咬紧牙关,脑子里不断回想这些天里混乱不堪的翡翠城:
“你们也看似对我眼馋倾慕,百般讨好……”
“因为是真的好倾慕呀……”
“也因为确实很眼馋……”
“恨不得讨好之后,一口吃掉!”
“吃掉吃掉,吃干抹净!”
咚!
泰尔斯又是一拳,捶响属于詹恩的桌子:
“还在选将会事变后站出来声援我,支持我代理城主,摄政空明宫……”
“我们当然支持你啦!”
“难道要支持希莱那个贱人丑八怪嘛?”
“少年终将成王!”
“我们必是王后!”
“再继承王的遗产——糟糕,又说漏嘴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甚至在方才觐见时,表现得忠心耿耿,唯命是从……”
“我也不想这样啊!谁愿意在心爱的人面前这么卑微……”
“虽然是姑娘家,可是也有尊严,也要矜持的嘛!”
“可是若不这样,那要怎么追到你嘛……呜呜……”
“如果不这样……你连正眼看我们一眼都不愿意,那怎么办嘛,呜呜……”
泰尔斯慢慢抓住了诀窍,在对方两人引人注目的夸张表演中清理思维,冷静开口。
“但在背地里,你们一直在暗示、默许、纵容旗下的封臣和合作的伙伴们,对我接手空明宫后的各项统治事务暗中抵抗,阳奉阴违。”
泰尔斯眼神一冷:
“与詹恩结成同盟,反向而行,违抗王命。”
那一刻,原本还莺莺燕燕叽叽喳喳的两位少女齐齐一静。
但她们对视一眼,又一先一后配合出声,乖巧可怜:
“怕怕!殿下说的东西太复杂了啦……”
“我们只是两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我们啥也不懂,啥都不知道……”
“一心只想嫁个好郎君好夫婿好男人……”
“以便继承他的遗产……呸呸!”
“我们是说,照顾他的生活!”
“让他专心干大事,立功业,成就男子汉大丈夫!”
两人语毕,一脸倾慕地望着泰尔斯。
但泰尔斯已经找到了要点,他发现,两姐妹插科打诨的主题开始向自己的方向倾斜。
“你们的父亲,图拉米伯爵是沃拉领的统治者,这没错。”
泰尔斯向后一靠。
“但事实上,很久以前,他就把许多事务——税收、法务、工商、生产……特别是各种能来钱,能增收,跟旧式城堡田庄格格不入,却跟新的商业贸易息息相关的生意业务,都交给你们两个,卡莎和琪娜·卡拉比扬,来一手操办。”
泰尔斯眯起眼睛:
“没错,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们——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才是沃拉领许多事务真正的主事者、掌权人。”
卡莎和琪娜,她们望着书桌后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泰尔斯,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而作为南岸的三大支柱之一,卡拉比扬家又是翡翠城扩张发展所必不可少的一份子。你们的门生故吏,资金生意,遍及全城乃至全领:粮食、纺织、建材……这些涉及根本民生乃至战略资源的行业生意,有相当一部分,在卡拉比扬家族的旗下,或者跟双塔长剑合作。”
像科恩这样离家出走的家族逆子,都能分到至少两百五十金币的零花钱……
泰尔斯摇摇头:
“别的不提,本次翡翠城政变后的全城恐慌里,响应得最欢的商号店家们,都跟你们,或至少跟你们旗下的生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卡莎收起折扇,重新恢复了端庄严肃的坐姿。
琪娜冷笑一声,左右活动着自己的颈骨。
正如预计一般。
“争锋晚宴上,你们旗下的商会,给我的卫队免费订做的礼服不是偶然,更不是为了宣传,”泰尔斯慢条斯理,“而是你们通过这些吃穿用度的业务,以‘资助’的方式,早早接近了我的人马,摸清了我的底细——包括我家底多少,人脉多广,部下如何,资源几何,遇到危机和问题何以应对,究竟能从永星城得到什么样的支持和援助。”
泰尔斯抬起冰冷的目光:
“所以詹恩被迫下台后,他的反制手段才显得那么顺利高效又漂亮:财政、税务、市场、治安、商贸、官吏、军队……似乎有人清楚地知道我的弱点和不足在哪里,是以每一击落都在我捉襟见肘的痛点上。”
卡莎和琪娜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因为从选将会开始,那个坐在棋局对面,双手死死握紧翡翠城,不让我染指半分的棋手,就从詹恩,换成了你们。”
泰尔斯缓缓举起手指,指向一人,再指向另一人:
“卡莎·卡拉比扬,琪娜·卡拉比扬。”
被指着的两人没有回答。
她们只是凝神静气,悄然平视着泰尔斯。
仿佛在等待画师为她们作画。
“告诉我,自空明宫易主之后,海贸为何逐日下跌?市场因何紊乱不休?各资源产业为何信心受挫?各大权贵为何人心惶惶?官署缘何无精打采?市井为何谣言纷纷?甚至……前几日那场让无数部门焦头烂额,让我颜面尽失的蹊跷大火,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王子向前倾身,眯起眼睛:
“沃拉领,卡拉比扬家的——恶魔双胞胎?”
书房里极度安静,落针可闻。
直到卡莎和琪娜缓缓扭头,对视一眼。
琪娜微微一笑:
“讨厌,姐妹,他又拿那个外号来说我们!”
卡莎捂嘴摇头:
“虽然倒是没有说错……”
“啊姐妹你怎么这么说……”
泰尔斯叹出一口气,等着她们把这一幕演完。
铛!
卡莎冷冷一扇子敲响椅臂,惊得刚刚闭上眼睛的泰尔斯连忙抬头。
“因为他已经走到我们面前来了。”
听了这话,琪娜的脸色也变了。
只见卡莎缓缓扭头,恶狠狠地盯着书桌后的泰尔斯:
“这个有了个好爸爸,就总觉得自己很帅……”
琪娜极快地接过姐妹的话头,冷笑连连:
“对我们的倾慕追求,觉得天生如此,理所应当……”
“看似很烦,很痛苦,很不耐,恨不得赶紧逃离……”
“实则很得意很享受很快活,还恨不得跟所有人炫耀“有妹子要倒贴我”的小崽子。”
只见卡莎和琪娜眯起眼睛,双双啧声摇头,粗言秽语:
“他tmd终于开窍了。”
“等得jb老娘的笔都要干了。”
泰尔斯眉头一跳。
嗯?
这一刻,两位卡拉比扬小姐笑颜如故。
可泰尔斯,却在那两对弯如月牙的眉眼里看到了几丝冰冷和死寂。
令人不寒而栗。
在不祥的寂静中,两位姑娘挥臂动腰,冷冷地抽出两把深黑色的新折扇。
扇骨硬朗,清脆作响。
展开的扇面上,正面朝向泰尔斯的,是卡莎和琪娜恶狠狠(还带着小小的獠牙)的简绘头像,以及一前一后充满南岸俚语风味的短句:
【叼你老尾。】
【吔屎啦!】
第238章 无爪无牙
“小兔崽子你开nd玩笑——”
面对阴阳怪气的泰尔斯,艾奇森·拉西亚伯爵忍耐不住,失控起立。
“父亲,坐下!”
伯爵长子在最后一刻拉住失态的父亲,他用眼神和声调,不容置疑地把后者按回坐位:
“您是伯爵。失礼的事,让我来。”
艾奇森伯爵鼻翼翕张,呼吸急促。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长子,再愤然看向泰尔斯,怒哼着甩开袖子,撇头转向一边。
艾迪面色严峻,对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
这一前一后子孝父慈,长子建言得体,伯爵则从善如流。
看得泰尔斯好生羡慕。
这该作为父子模范,大力宣传,推广全国啊。
然而某个小小的声音再度在他心里响起:
别被迷惑了,泰尔斯。
首先,也许,他们是在你面前才会这样?
王子面色一变。
其次,如果他们所在的不是偏乡僻壤的泽地,所属的不是积贫积弱的拉西亚家族。
而是另一个更富有更强大,有权为子孙后代留下更多,而不必忧心自保生存的家族或团体?
比如……璨星家族?
思忖间,伯爵长子看向他,眼神锐利,轻声发问:
“为什么,殿下?”
为什么?
“因为你们习惯了间接挑拨与欲擒故纵。”
泰尔斯回过神来:
“反而做不出这种风格粗暴,直接刺杀老公爵的低级举动——这不符合四翼巨蜥的处世哲学,且后患无穷。”
但艾迪依旧盯着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您误会了,殿下,我问的是:无论昔年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理由要跟凯文迪尔家作对,对翡翠城不利?”
泰尔斯微蹙眉头。
伯爵长子严肃道:
“拉西亚也在南岸,世世代代耕织劳作,衣食生计依托本地,藉凯文迪尔庇佑,与翡翠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为什么要在自家餐盘上拉屎,陷南岸于混乱?
“况且你我都心知肚明,在这个时代,以陛下的脾性,即便凯文迪尔失势,偏居泽地的拉西亚家族也不可能染指空明宫,遑论插足翡翠城和南岸领。
“而无论当年还是如今,四翼巨蜥最想避免的,就是自不量力地争权夺利,卷进危险的政治斗争,落得凄凉下场——远有寒堡亚伦德,近有璨星七侍,均乃前车之鉴。”
泰尔斯严肃地回望艾迪,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也有过同样的困惑,”王子开口道,“无意冒犯,但凭拉西亚家族的体量和野心,偏安一隅就就该满足了,何必再多此一举,自招祸事?”
艾奇森伯爵不爽地哼了一声。
艾迪不言不语,等待泰尔斯的下一句话。
“所以我起初以为,你们这么做是因为当初国是会议的旧债:拉西亚家族参与了‘新星’,也是在群星厅集体下跪、逼迫国王选储的一份子。”
泰尔斯话锋一转,观察着父子二人的表情:
“也许是我父亲拿此事要挟你们,威胁你们作内应,替他掀翻詹恩夺权翡翠城?”
艾奇森伯爵闻言一急,又要开口,但艾迪比他更快。
“那也许您该去问陛下。”
伯爵长子冷冷道。
“毕竟,除了天上星辰,并非人人都想在世界顶端与龙共舞,”虽然艾迪平素沉默寡言,可他此刻却词锋锐利,“遑论同诸神争锋。”
泰尔斯闻言紧皱眉头。
他观察了对方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我也算见过不少王国各地的达官贵人了,他们各怀鬼胎个个难缠,纵然被统治者拿强权相逼,被迫成为棋子,也顶多是虚应故事,阳奉阴违。”
那一秒里,他的脑海里闪过不少人的身影。
“可是你们,拉西亚,在这场斗争里,你们的手段却如此漂亮巧妙:每一步棋的初衷立场,都看似忠于公爵,可若论结果成效,却都不利詹恩……若非布伦南审判官的笔记,旁人毫无痕迹可循,毫无证据可指……”
“殿下既无证据,单凭几本陈年旧案的私人笔记主观臆测,未免令人心寒。”艾迪轻声道。
艾奇森伯爵不爽地帮腔:
“就是!”
“但或许这还有另一个解释,”但泰尔斯思路清晰,丝毫不受干扰,“在这场旨在掀翻詹恩的政治风暴里,你们投注其间的精力和成本,远比那些被我父亲逼迫、不情不愿、阳奉阴违的人们更多、更大、更完备。”
艾迪目光一动。
“你们并不是被迫的,而是自发的、主动的、积极的,处心积虑且全力以赴,因此才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奸猾如詹恩都发现不了端倪,就连我全力追查也拿不住把柄。”
泰尔斯斩钉截铁。
艾奇森伯爵之前气势汹汹,闻言却面色一变,他端起茶,把表情埋在杯子里,连泰尔斯都来不及提醒他别忘了加糖。
艾迪则不屑冷哼:
“殿下既认定我们是幕后黑手,自是不愁借口。”
泰尔斯沉默下来,跟目光危险的伯爵长子静静对视。
直到艾奇森伯爵把杯里的茶喝完,才想起自己忘了加糖的时候,泰尔斯微微一笑。
他从抽屉里抽出几页文件,推到两位贵客面前:
“这是一份土地测量证明,由翡翠城公证厅出具。”
拉西亚父子顿时一怔,双双前倾。
待看清纸上文字的那一刻,他们微微色变。
泰尔斯手指叩动,点在这份证明上,也点在这块差点因翡翠城财政危机而被贱卖换钱的土地上。
“南岸领的这片荒地,位于烁日镇西南。它的前领主投资失败,债台高筑,不幸破产。幸好,星辰王国律法宽厚,文明开化,没有按照残酷落后的帝国古法,逼他全家卖身为奴,世代还钱。”
也没有回到野蛮古老的原始惯例,要他剁手剁脚去充债。
说到这里,泰尔斯不由得想起自己还在北地,差点被“分期还债”的时候。
“而先进的翡翠城城律则更进一步:有关部门收到申请,提供服务,帮这位领主卖掉这块地还债,当然,是卖给出价最公道的大商团、大财主,也许还有大贵族。”
泰尔斯的话头不无讽刺,拉西亚父子则表情玩味。
特权抵债,勾销欠款,余数不论,完美处理烂账问题,既人道又先进。
至于进账怎么分配嘛……
“可若我的人没弄错,这块荒地曾经——当它还不是荒地的时候——是你们泽地旗下的封地,”泰尔斯歪着头颅,“至于破产的这个小领主,也许往上数几代,还跟你们沾亲带故?”
拉西亚父子都怔住了。
而泰尔斯不紧不慢地举起茶杯,很是淡定地观察着他们。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伯爵本人率先按捺不住,为难道:
“其实这块土地很久以前就……”
可泰尔斯咚地一声放下茶杯,打断了他:
“王后日和翡翠庆典,这是南岸领一年中的盛大场合,各路达官贵人皆无比重视,在庆典期间往来社交,好不快活——除了拉西亚家族。”
拉西亚父子不言不语,只是表情僵硬。
“信奉落日裘兰兹分支的你们是出了名的简约素朴,行踪神秘,不善交际也不喜出风头。”
泰尔斯各看了他们一眼。
“十年来的每次庆典,你们到了翡翠城,除了在争锋宴觐见公爵露个面,上神殿做个祷告,走的时候再告个别,其他时候均是闭门谢客,深入简出几如神殿修士——直到今年。”
泰尔斯微微一笑,笑完之后正色肃言:
“但这并不是因为你们家族性格寡淡,不善交际,更不是什么信仰吃苦耐劳——那只是有意营造出来的借口。至于真正的原因……”
王子看着桌上的公证书,略一停顿:
“是穷啊。”
王子轻声叹息,感同身受,真情实意。
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两位客人均撇开了视线。
艾奇森伯爵双拳抵膝,紧握颤抖。
艾迪低着头,表情莫测,一声不吭。
“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天高地远但是自给自足的泽地开始没落:岁入不丰,财政不支,土地抛荒,劳力外流,各层封臣领主入不敷出无以为继,拆东补西借债成山。”泰尔斯冷冷道。
艾奇森伯爵的拳头颤抖得越发厉害。
“至于某伯爵家族,就连一套过得去的宴会礼服,都不得不短时租赁。为了家族体面,还要偷偷摸摸,不敢令人知晓。”
艾迪依旧没有说话。
“而他们刚刚迟到,不是因为出城打猎,”泰尔斯不由唏嘘,“而是因为我的请柬来得太仓促,催得又太急切,时限太短暂,他们必须找借口,着急忙慌地去凑齐进宫觐见所需的队伍规制,服装饰品……”
见他们毫无反应,泰尔斯不得不刻意瞥向他们身上简朴粗糙的旅行猎装:
“我猜,到底是没凑齐嘛。”
哗啦!
这一秒,艾奇森伯爵愤而起立,怒发冲冠!
“纵然您是殿下,也不能如此侮辱我们!”
艾迪紧跟着起立,面色严肃:
“正是!”
但他帮完父亲的腔,随即按住对方的肩膀:
“没关系的,父亲,坐下。”
艾奇森伯爵胸膛起伏,他面色难看,瞥了一眼长子后摇晃着坐下,颇有些失魂落魄。
泰尔斯没有回应,只是眯起眼睛继续观察。
伯爵长子回过头来,言辞得体,语气却冷酷:
“裘兰兹先知有言:节俭是美德,不应以此为耻。”
“我同意,”泰尔斯点点头,“但节俭是主动的选择,可困窘却是被逼无奈。”
眼看艾奇森伯爵又有要发作的趋势,泰尔斯连忙退让:
“请原谅,我不是刻意揭短,也无意看轻贵家族,更没有以贫富贵贱量人高低的恶习。”
他轻叹一声:
“但我猜这些年来——也许不止这些年——南岸领作为王国全境最火热的一隅,在数代统治者的看护下,因时应势急剧转变:工商发展,移民汇聚,平民跃升,新贵丛生,土地流转,资源开发,海贸火热,财税翻番,作为主城的翡翠城则更是飞速前进,富庶宽裕百倍于过往。”
泰尔斯停顿一下,看向两位客人:
“然而位居翡翠城西南,却地势复杂丛林密布,偏乡僻壤资源贫瘠,天然封闭保守的泽地,相较之下却原地踏步,乃至步步衰落,风光不再。”
此言一出,拉西亚父子都沉默不语。
“没错,审判厅之前审的那件案子里,那位基业没落家徒四壁,沦落到因几个同铜板同自家属地的农户们打官司,却只落得两败俱伤的的特伦特男爵……”
泰尔斯把公证书塞回抽屉:
“只不过是你们拉西亚家族投射在底层贵族们身上的,最浅显也是最典型的缩影罢了。”
咚!
泰尔斯重重地合上抽屉。
仿佛也合上了这一回合的话题。
话已至此,艾奇森伯爵怆然闭眼。
伯爵长子则紧咬下唇,一语不发。
“但你们毕竟是十三望族之一:沼泽中的四翼巨蜥可以蛰伏爪牙,但绝不殁于窒息。”
泰尔斯见火候已足,立刻话锋一转:
“于是十一年前,当索纳子爵代表着他身后的老贵族、旧势力,向他的公爵长兄悍然开战的时候,你们也蠢蠢欲动。”
拉西亚伯爵父子齐齐抬头,一个眼神警惕,一个表情复杂。
“我想,伦斯特老公爵和他兄弟索纳的斗争,放在鸢尾花家族里是悲凉的兄弟阋墙,可放在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却是不同团体不同阶层之间,一场血淋淋的权力对决。”
泰尔斯肯定地道。
更是南岸领极速前进的背景下,渐行渐远的不同掌权者之间,为了各自利益的一次残酷淘汰。
“但相比起在当年那场斗争中没落的家族,四翼巨蜥谨慎小心。你们从不正面出击,只在暗中使力,途中更是左右权衡反复思量,甚至在老公爵亡故之后及时摇身一变,改换门庭,总归是站对了位置。虽然未曾全胜,但总算没跟最后的赢家结仇,不至于被新公爵事后清算。”
泰尔斯缓缓摇头,摇掉方才的插科打诨,也摇掉拉西亚家族最后的尊严:
“可惜的是,不知是詹恩看穿了你们的摇摆不定首鼠两端,还是泽地领主们落后的统治与生活方式确实跟不上时代前进的步伐,抑或是拉西亚家族对新公爵执政的预测有误——你们没喝到詹恩上台的庆功酒。”
或者说,喝下之后,才发现消化不良。
药不对症。
“连沃拉领都在逐渐转变,卡拉比扬家在年轻掌权人的坚持下,慢慢乘着翡翠城的便利富庶起来。可泽地却依然如故:也许外人不知,但每况愈下的你们,早就成了王国最富庶的南岸领里,最穷困也是最刺眼的那一部分,其贫富高下之差,更胜北境、崖地、刀锋等出了名的穷旮沓或边境地。”
话到此处,艾迪突然轻哼一声,不知意味。
“所以,当费德里科带着目标归来,特别是得知他背后还站着我父亲时,”王子沉声道,“日暮途穷的你们别无选择,只能抓住这最后的稻草。”
泰尔斯话音落下。
艾奇森伯爵终于松开拳头,颓然靠倒在椅背上。
“当然,你们继承家风,依旧不亲自下场,主动对敌,只是欲擒故纵,反其道而行,”泰尔斯收敛语气,尽量表达出理解与同情,“是以转圜自如,纵然输了,也能及时止损,受伤有限。”
泰尔斯话音一转,目光灼灼:
“当然,以上都只是我的猜测,若所言有错,还请你们不吝勘误。”
拉西亚父子神情僵硬,目光出神,沉默了很久很久。
泰尔斯也不说话,更不催促,只是专心致志地批复剩余的公文。
仿佛刚刚的对话没发生,而对面的客人也不存在。
剩下的事情,让时间来解决。
终于,好几分钟后,拉西亚伯爵长叹一声:
“殿下,您究竟要我们做什么?”
泰尔斯笑了。
终究是成功了。
他正待提出要求,可一旁的伯爵长子却冷哼一声:
“我记得,殿下行使贵族仲裁权,锁拿詹恩公爵,追查凯文迪尔旧案,不知如今可有进展?”
泰尔斯神情一紧。
“却又定在何时结案宣判?”
艾迪冷眼盯着泰尔斯:
“究竟是詹恩公爵有愧家族王国,有负落日教诲,还是费德里科少爷痴心妄想,颠倒黑白?”
此番问话咄咄逼人,话题敏感,令泰尔斯眉头紧皱。
“儿子?”艾奇森伯爵似乎也颇为惊讶,小声提醒。
但他的儿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看来没有那么容易。
面对不友善的提问,泰尔斯不得不迂回作答:
“这案件时隔甚久,比预想中复杂,我们需要更多时间……”
可伯爵长子丝毫不给他面子:
“那殿下最好抓紧,因为这才是真正事关王国大政的正事。”
艾迪目光灼灼:
“而庆典结束在即,您没有更多时间了。”
正事?
事关王国大政?
泰尔斯凝重地回望着他。
看来对方知道他的弱点所在。
只是……
“事到如今了,艾迪,你以为你们所面对的,还只是选詹恩或选费德里科的问题吗?”
他笑容消失:
“以为你们还跟以前一样,只要暗中使力,改天换地,等着赢家上位,输诚获益?”
两位拉西亚齐齐蹙眉。
“您刚刚说‘事到如今’,”伯爵本人小心翼翼道,“那是什么意思?”
泰尔斯禁不住笑了。
“你们既然看到,就别装熟视无睹了,”他侧过脸,展示自己的淤伤,“猜猜看,是翡翠城里的谁打的?谁有这样的胆子?”
拉西亚父子对视一眼。
“殿下既与詹恩公爵一方再无和解可能,那为何不下定决心,公事公办,速战速决?”
艾迪回过头来,毫不顾忌地盯着泰尔斯脸上的伤:
“若再耽于美色,恐有负复兴宫重托。”
耽于美色……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发誓,这对父子绝对没见过那位大小姐变成“无面科克”时的“美色”。
“不,打我巴掌的不是希……”
顶着对面两双好奇的眼神,泰尔斯灵机一动,他干脆话锋一转,不再解释:
“迟了,复兴宫已经知道了:第二王子在翡翠城被个女子给耍了,威严尽失,名誉扫地。”
他面色一寒:
“而他很不高兴,不仅对翡翠城,也是对我,更对我的统治能力,乃至继承王位的资格。”
拉西亚父子齐齐一凛,表情凝重。
泰尔斯语气冷酷:
“因此,对我而言,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超乎争权夺利的范畴,开始影响王国安定、王室尊严了。”
他肃颜正色:
“所以我决定了:翡翠城必须尽快——当然是在我的统治,也只能在我的统治下——恢复正常秩序,”王子殿下的话让两位客人如坐针毡,“在这个目标面前,无论是詹恩费德里科乃至复兴宫都不重要,至少不再重要。”
“可是陛下他……”
“没有可是!”
泰尔斯的语气斩钉截铁:“只要翡翠城一日不复旧观,那两位凯文迪尔就继续关在空明宫里吧,关到翡翠庆典结束,关到复兴节降临,关到绝日严寒降临,关到他们活活老死,尸骨成灰。”
拉西亚父子表情骤变。
“而无论什么人,不管立场如何,但凡敢阻碍这个目标,就是王国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星湖公爵冷冷瞥着两位客人:
“你们,明白了吗?”
王子的强势让两位客人沉默了很久,他们神情复杂,频频交换眼神。
心有不甘的艾迪深吸一口气,准备回话,可这一次,却是他的父亲率先开口。
“您与陛下不是一伙儿的吧,殿下?”
泰尔斯眼皮一跳。
只见拉西亚伯爵本人叹息道:
“他真的知道,且允许你这样胡闹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陛下是我的父亲,我当然和他一伙儿,”泰尔斯的回答无比标准,中途却话锋一变,“但陛下要的,绝非一个破烂不堪的翡翠城,至少不能在我的治下。”
说到这里,泰尔斯严正地扫视两位拉西亚:
“否则我就不用见你们了,只需任你们暗中作梗,把局势逼到极限,把忠于詹恩的人都逼到我的对立面,彻底断绝詹恩回归的可能——现在,你们帮不帮我?”
王子的话咄咄逼人,书房里再度安静下来。
拉西亚父子来回交换着眼神。
最终,伯爵犹豫道:
“殿下天潢贵胄,恐怕很难理解我们的立场处境……”
但泰尔斯不给他讨价还价的机会:
“但我至少知道一点:在你们这场长达十几年、上百年的南岸领拉锯战里,关键并不在某任掌权者。”
艾奇森伯爵眉头一动。
“你们哪怕再换一个保守固执的新公爵,试图逼着所有人回到以前的旧时代,也无法解决问题。”
下一秒,第二王子的语气柔和下来。
“但我承诺你们,此间事了,南岸领无论谁上位,都会给你们一个机会,”泰尔斯尽力让自己听上去诚恳一些,“一个跟上新时代,不被淘汰的机会。”
伯爵长子目光一动。
“新时代,”艾迪咀嚼着这话的分量,眼神紧盯泰尔斯,“殿下是说,新王的时代?”
泰尔斯拳头一紧。
他上钩了。
王子心底的声音轻声道:
那就给他吧,他最想要的饵料。
就像其他人想要的一样。
不。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抑制住那个轻飘飘的“是”字脱口而出。
不。
“我说了,关键不在某任掌权者,”他温声道,“哪怕那是国王。”
艾迪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甚满意。
“您说,给我们一个机会。”
伯爵长子追问道:
“什么样的机会?像您给予多伊尔家的那样,一次免罪的庇护?还是您给予卡拉比扬的?给亚伦德的?给黑狮家族的?给四目头骨的?”
对方的每个问句都让泰尔斯皱起眉头,他正待解释,可伯爵本人却按住儿子的肩膀,打断了对话。
“儿子,殿下,够了。”
艾奇森·拉西亚颓然长叹。
一直以来喜怒皆形于色的他,此刻的面貌表情像是老了十岁:
“殿下,您既知拉西亚家族发迹的过去,又可知其后真相?”
“真相?”
艾奇森点点头,言语幽幽:
“敝家先祖博德曼,乃是昔年王国智相——哈尔瓦·卡拉比扬的学生与下属。六个世纪前,黑目北伐埃克斯特,带走国中大半青壮,以至于泽地生乱南岸不稳之时,星辰竟无可用之兵。”
泰尔斯微微蹙眉。
“监国执政的智相迫不得已,点名让博德曼先祖出使泽地,怀柔笼络,以图安稳。先祖也感念老师恩情,遂携全家以往,视死如归。”
拉西亚伯爵轻轻叹息:
“所幸,从智相到翡翠城,从王国秘科到王室卫队,从情报到资源,从权力到头衔,复兴宫给了他最大的支持和便利,先祖总算不负使命,稳住局面。”
泰尔斯不清楚对方用意,只能适时捧场:
“‘巨蜥’才干过人,放到如今,想必也是基尔伯特·卡索那样的名臣。”
可艾奇森一声冷笑:
“但好景不长,在外攻伐的约翰一世,还朝了。”
约翰一世。
“黑目?”
艾奇森点点头,表情凝重:“更糟的是,他的仗打输了。”
当然。
泰尔斯知道这段历史。
信心百倍,野心勃勃,要从北地开始,“重现帝国征服”的星辰铁骑在寒堡下死伤无数,灰头土脸无以为继,只能黯然撤兵。
而看似分裂的埃克斯特王国不但安然无恙,十位大公还重归如一,团结亲密更胜以往。
然而……
“强大骄傲的黑目国王岂能容忍失败?不计代价的穷兵黩武岂能无功而返?”
艾奇森伯爵讽刺道:
“北伐留下的名声,又岂能只有一句‘为什么国王不听首相的话’?”
泰尔斯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回答他的是伯爵长子:
“黑目北伐,在外人眼中,不能寸功不立。”
艾奇森点点头,目光复杂:
“而此时此刻,博德曼先祖恰恰立了功。”
“黑目,”泰尔斯反应过来,“他把收服泽地的功劳上归王座,据为己有?这就是真相?”
艾迪在旁冷笑摇头:
“要是只有这样就好了。”
看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智相?”
伯爵点了点头:
“北伐失败,罪责必须有人来担。”
只听越发苍老的艾奇森幽幽道:
“据说,黑目有个蛇蝎心肠的异族情妇,她进谗国王:让出使立功、备受称赞的博德曼先祖割席断义,上书举告,把战争失败的罪过全都推给首相,辩称北伐功败垂成,皆因哈尔瓦主和厌战,监国不尽用心,后方支援不力,以致贻误军机……”
泰尔斯怔住了。
“可是……”王子下意识开口道。
“先祖不想这么做。”伯爵长子摇摇头。
“当然,谁天生想做叛徒?”艾奇森伯爵讽刺道,“何况智相对他有知遇之恩,情同父子!而且当时的哈尔瓦早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
“但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伯爵长子摇摇头。
面对泰尔斯的皱眉,艾奇森缓声解释:
“那时先祖刚刚在泽地站稳脚跟,勉强逃过追杀,家仆散尽,四个儿子只活下来一个……而他面对强敌环伺,无论是勉力自保还是使策用计,乃至尽力说服各大部族归顺王国,博德曼都需要朝中的资源,需要复兴宫的资金,需要国王的授权,需要王国秘科的支持,需要军队的后盾,更需要那面十字双星旗帜所代表的铁血威严……”
“他没有选择。”艾迪冷冷道。
没有选择。
泰尔斯皱起眉头。
“若我没有记错,”王子忍不住道,“约翰一世本人,也是自小由哈尔瓦教导长大,算是智相的学生?”
“正是。”伯爵长子不屑道,“但师生情比不过枕边风,真相总比常理更荒谬。”
泰尔斯闻言沉默。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不无感伤:
“就这样,史书上,博德曼先祖最终收服泽地,创下基业,成就一代名臣。
“只是他的功绩被悄然改写,仿佛从一开始就是约翰一世定计英明,特地遣他瓦解泽地部族,开疆拓土。
“然而智相哈尔瓦却被指控为臣不坚,辅弼不力,投降主和,是北伐失败的根源。
“只是黑目大发慈悲,念在师生旧情,念在他为先王服务多年,免了哈尔瓦的刑罚,也不夺他的爵位,只罢了他的相职,让他回乡养老。”
大发慈悲……
泰尔斯表情严肃。
“就这样,见证终结之战,服务两代君王的’智相‘哈尔瓦,孤身一人,昏沉虚弱地躺在老仆催赶的破旧马车里,在万千国民的夹道唾骂和烂臭鸡蛋中,病死在回乡的半途上。”
伯爵幽幽感慨:
“卡拉比扬至此而衰,直到太平王继位平反旧臣,方才恢复元气,重振家声。”
伯爵长子冷笑一声。
伯爵摇摇头:
“虽然先祖说,哈尔瓦首相在最后的书信里并未怪罪他,但博德曼依旧为此愧疚一生。他病榻临终时泪流满面,悔不当初,方才立下遗嘱写明真相,以求在黑目驾崩之后还恩师清白,也为自己赎罪。”
虽然黑目性格冷酷,薄情寡义已是历史公论……
虽然哈尔瓦晚年被君王罢相,引人唏嘘也不是秘密……
但是这个真相,哪怕只是从拉西亚家族的角度讲出的真相,也听得泰尔斯微微出神。
更感慨万千。
可惜啊。
泰尔斯默默想道。
可惜数百年之后……
有人只记得黑目选贤举能巧夺泽地,记得黑目提军北伐重现征服,记得黑目勇武善战力压北地群英,记得黑目潇洒风流情人无数……
也有人只崇拜黑目明察秋毫智计过人,有人迷恋黑目男儿气概英伟不凡,有人夸耀他身负帝室金血不负昔日辉煌,还有人称赞他比其父更进一步,铸就九星冠冕,镇压星辰威慑群雄,展现了‘帝国最后的威严’……
泰尔斯轻声叹息。
但却没有人再记得,在那个难以想象的疯狂时代,为了掩盖黑目的穷兵黩武与独断专行,为了满足君王的刚愎自用与好大喜功,为了矫饰约翰一世的宫廷名誉与王位尊严……
更多不幸的人,其实无从选择。
泰尔斯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他心底里的声音悄悄开口:但那才是最复杂,也最有趣的部分,不是么?
在那个位置上,错与对不再是关键。
大与小,胜与负,强与弱,成为了最终的主宰。
泰尔斯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
书房里,艾奇森伯爵摇头感叹:
“无论是数百年前,先祖面对黑目,面对智相,面对复兴宫,面对野蛮的泽地各部族……”
“还是现在,面对翡翠城,面对陛下,面对……您。”伯爵长子冷冷道。
艾奇森点点头:
“拉西亚家族早就习惯了在那些能捏死我们的人之间来回转圜,求得生机,也懂得在那些我们要捏死的人之间纵横捭阖,寻找胜机。”
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因为这就是我们家族的祖训,与宿命。”
泰尔斯一时语塞,不知何以作答。
但伯爵显然也不需要他回答。
“人们常说,东海的库伦家族在历史上长袖善舞,在各大强权间腾挪自如……”
艾奇森伯爵的语气越发讽刺:
“但要是我占据王国沃地,要是我坐拥东海七港,要是我统率纵横七海的极日舰队……那我自然也能长袖善舞,腾挪自如,保证舞得比安伦佐的舞姬更好看,挪得比北地的良马更迅疾!哪怕在两个国王间来回效忠,四叛三归,都还有人客客气气地奉为座上宾!让史官们把背叛说成精明,把言而无信说成审时度势,把反复无常都改成‘灵活处世’!”
“但我们没有。”伯爵长子突然发声,就像兜头浇下一盆冰水。
艾奇森伯爵缓缓颔首,笑容苦涩地望向泰尔斯。
“而殿下您刚刚说,这场拉锯战的关键,并不在由谁掌权?”
泰尔斯欲言又止,只能挤出微笑。
只见伯爵啧声摇头:
“像您这般有帝血在身,王冠盖顶的贵人,那自然是高屋建瓴,不在乎这里由谁掌权。”
“但我们不是。”伯爵长子再度发声。
拉西亚伯爵点点头:
“我们只是栖息在偏远泽地的蜥,无爪无牙;我们只能在风吹草动时深潜沼下高藏树杈,避开危险;我们只能坐视猎食者彼此争斗,偷安食腐;我们只能忐忑地张开四翼佯装体巨,强充门面。”
泰尔斯的笑容渐渐消失。
“当筹码不足时,你便无从选择,更无法在意挣扎的姿势,好看与否。”
伯爵长叹一声:
“就像六百年前,当博德曼先祖被智相指名道姓,前往凶险未知的泽地时,他也不能不去。”
听着对方深意满满的解释,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那您的意思是,此番翡翠城事变……”
不等他说完,艾奇森伯爵就冷哼着打断他,看向自己的儿子。
艾迪板着脸色,同样沉默顷刻,才在父亲的眼神下冷冷开口:
“拉西亚家族会如您所言的,殿下,我们会忠实地执行您的命令,保卫您的威严,以求得翡翠城的平稳。”
泰尔斯呼吸一滞,但未等他开始雀跃振奋,伯爵就补充道:
“只希望您能遵守诺言,给我们一个机会。”
泰尔斯连忙收敛情绪,正襟危坐:
“定当如此。”
但拉西亚伯爵却笑了。
他笑得很凄凉,却也很豁达。
“没关系,您就算不遵守,也没有关系。”
泰尔斯不禁愕然。
“因为我们早就习惯了,”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补充,“当权执政的人,说话就像放屁——权位越高,越是如此。”
泰尔斯不由发怔,咀嚼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艾奇森伯爵已然起立行礼,恭谨告别。
“伯爵阁下,”王子心情复杂地还礼,不忘问出最后一句,“詹恩的父亲,伦斯特·凯文迪尔公爵,究竟死于谁手?”
艾奇森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泰尔斯得不到答案,只能换个问题:
“那么,公认的幕后凶手,索纳·凯文迪尔子爵,他的死又有何蹊跷?”
伯爵沉默了。
“我不知道,殿下,”好一会儿之后,他才沉声开口,“唯有一件事确凿无疑。”
泰尔斯连忙聚精会神。
只见艾奇森·拉西亚缓缓抬头。
“跟许多人一样,他们都死在翡翠城。”
泰尔斯心中一动。
“这座王后之城,财富之城,梦幻之城,”四翼巨蜥的家主面色渐冷,“更是诅咒之城。”
这个答案看似废话,但泰尔斯听了却若有所思。
下一秒,艾奇森伯爵毫不留恋地走出书房。
他的长子原本随之而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下了脚步。
“我们的家族族语是‘泽地巨蜥,暗藏杀机’,殿下。”
艾迪回过头,冷冷道:
“至于‘无爪无牙’,不过是黑目的酒后戏言。”
泰尔斯挑起眉毛,严肃点头:
“当然。”
“因为蜥蜴并非无爪无牙,只是它的爪子太细,着力太少,只能用来攀援抓握,在悬崖峭壁上维系脆弱的身体。”
伯爵长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书桌后的王子。
“而它的牙齿又太小,藏得太深,唯有在确定猎物到嘴时,才能尽情展露,撕扯肉食。”
未及思索这句话的含义,泰尔斯先正襟危坐,肃穆以对:
“当然,我记得了。”
“您就算记不得也没关系。”
艾迪·拉西亚转向门口。
“因为我们会记得。”
泰尔斯不由一凛。
“恕我失礼,但我该去订双新靴子了,”艾迪跨出房门,“愿落日照见您的前路。”
房门关闭。
泰尔斯望着拉西亚父子离去的方向,久久出神。
很好,泰尔斯——心底里的一个声音悄然结论——就这样,你赢了。
只需再接再厉,目标近在眼前。
泰尔斯怅然低头。
没错。
理智告诉他,在这一回合的较量里,他赢了。
他得偿所愿。
但是感性,或者说,一股别样的本能在冥冥中告诉他:
他没赢。
远远没有。
第239章 大鱼吃小鱼(上)
“很好,把话说开,事情就简单多了。”
书桌后,泰尔斯轻轻鼓掌:
“两位卡拉比扬小姐,让我们来谈笔生意吧。”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在黑色的折扇后不屑轻哼:
“您要我们就此住手?”
“放弃对抗,帮您驯服翡翠城?”
“好让您罢黜詹恩大人?”
“体面地政变夺权?”
恶魔双胞胎来回挥动折扇,神色残酷煞有介事:
“再把鸢尾花大卸八块。”
“将空明宫搓扁揉圆。”
“南岸富庶归御帑。”
“翡翠繁华云烟散?”
“一人一句,把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泰尔斯张开双臂,温柔一笑,“我就喜欢你们这一点。”
姐妹俩齐齐冷笑一声,手上一抖,黑扇再翻!
扇面上描画的是更加晦涩难懂的粗秽方言:
【靠背靠木靠懒觉。】
【驾崩驾塞驾鸡麦。】
两把扇子放在一处,相邻处还组出一小句话:
【夭寿囡仔】
泰尔斯看了半天也没明白。
“这是什么意思?”
卡莎笑容满面:
“方言。意思是殿下您说得真好。”
琪娜双眼闪光:
“简直让我们受宠若惊。”
“噢,谢谢,”泰尔斯不禁皱眉,却也不愿深究,“那你们的答复是?”
“不可能。”卡莎拒绝道。
“不现实。”琪娜冷笑道。
泰尔斯挑起眉毛。
“要知道,我们花了这么多心血和小钱钱……”卡莎眯起眼睛。
“就为了把这堆叫翡翠城的积木拆得七零八落,摇摇欲坠……”琪娜专心地挑着指甲。
“现在又要我们把它完完整整地拼回去?”
“内心该留下多少阴影和空洞,遗憾和失意?”
泰尔斯叹了口气,靠上椅背。
“关于你们阳奉阴违,居中作梗祸乱翡翠城的事情,我还没来得及上报复兴宫,”他沉声道,“须知,你们的哥哥在王都,正因为违禁闯宫,停职反省。”
两姐妹没有如泰尔斯料想般面色大变,只是眼神微冷。
“哦,那还多亏了您呢!”
“天底下最孝顺父亲的王子!”
泰尔斯抬起眼神:
“那我再问一遍:你们的答复是?”
双胞胎对视一眼,斩钉截铁:
“不!”
泰尔斯皱起眉头。
“您就尽管去找陛下告御状吧。”
“然后告诉我们结果?”
“最好给蠢哥哥留个全尸。”
“至少可以拿线缝起来那种!”
面对两位笑得越发灿烂的少女,泰尔斯不禁皱起眉头。
“你们,你们真的是科恩的妹妹,亲生妹妹?”
两位少女交换眼神,捂嘴一笑:
“当然是啦!”
“只不过在家族面前……”
卡莎笑容一收,语气一冷:
“个人根本无足轻重。”
琪娜冷哼道:
“哪怕是家族继承人。”
“况且,卡拉比扬舍得让继承人待在王都,待在复兴宫眼皮底下,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就像您待在龙霄城。”
无论是最后一句话的内容,还是话语中的冷酷意味,都让泰尔斯心情一沉。
“看来,之前是我猜错了。”
泰尔斯回过神来,长叹一声:
“你们前来翡翠城,不是为了科恩闯宫一事擦屁股的。”
他认真地看向两位笑容渐冷的少女。
“你们,或者卡拉比扬家真正在意的,只是这场复兴宫与空明宫、永星城与翡翠城之间,事关王国未来的政治博弈本身。”
卡莎和琪娜没有说话。
泰尔斯继续道:
“卡拉比扬家真正担心的是:如果你们这趟不来,不参与这场席卷南岸、影响星辰格局的政变,那不管结果如何,双塔长剑以后在南岸领,都可能寸步难行。”
泰尔斯不屑道:
“在这个目标前,科恩·卡拉比扬顶多算是个添头,对吧?”
两姐妹冷笑一声。
“他是添头……”
“您却不是。”
泰尔斯表情一变:
“什么意思?”
两位卡拉比扬小姐交换眼神。
“事已至此,小泰泰,翡翠城失控脱节,每况愈下,一环接一环。”
“可你却一意孤行,要力排众议降罪詹恩,以撤换公爵。”
“事态惟有更糟更坏。”
“更加不可挽回。”
“不满你的人绝不止是丑八怪希莱,暗中使力的也绝不止卡拉比扬。”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反抗你,至少阳奉阴违恶心你。”
“时局日下,支持你的人也不免开始质疑。”
“更多的人们就此逃离。”
“至少也是貌合神离。”
“而你却无能为力。”
“只能坐看繁华沉寂。”
“民生凋敝。”
“遑论拿下南岸,充盈国库,赢回陛下信任。”
“扩张王权,提高声望,为自己的王座坚实夯基?”
泰尔斯沉默着,越听越是皱眉。
卡莎和琪娜双双一笑,语气一转:
“而事到如今,您非但不思万全之策,反而揪着细枝末节,想着推脱卸责?”
“把自己执政不力的过错,全数怪在下级封臣的身上?”
“甚至还要上告御状,拿我们的蠢哥哥,拿他人的软肋威胁出气?”
“打输了架就找家长?拼不过人就拼爹妈?”
卡拉比扬姐妹冷笑着:
“咱哥哥死不死的,无关紧要……”
“卡拉比扬遭罪也没啥大不了……”
“但这却会打击凯瑟尔陛下对您本就所剩无几的信任。”
“更令整个王国知晓:他们的王位继承人软弱无能,才不配位。”
“是个推诿卸责,欺软怕硬,离开复兴宫和裙带关系就一无是处的小纨绔。”
“还是个刚愎自用,刮地三尺,富庶之乡都能治成废墟一片的小废物。”
两位小姐甜美温柔的嗓音就此落下。
该死。
听完这段有恃无恐的剖析,泰尔斯不得不闭上眼睛,轻轻地揉搓自己的额头。
威胁她们并没有用。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冷静地分析:
她们知道你自身难保。
你让她们倒霉的前提,是自己先倒霉。
那么……他该怎么办?
“不错,很敏锐,也很现实,”泰尔斯叹出一口长气,“抱歉,但我是真的想再问一句:你俩真是科恩的妹妹?”
卡莎和琪娜相视一笑,温柔地看向泰尔斯。
“那小泰泰你,真是位高权重的星湖公爵?”
“不可动摇的王位继承人?”
“英勇的璨星血裔?”
“铁腕王之子?”
卡莎笑道:
“真的血液鎏金?”
琪娜好奇地舔舔嘴:
“日照之下,闪闪发光?”
泰尔斯不禁嗤声失笑。
两位小姐同样捂嘴而笑。
仿佛这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闲话家常。
哪来什么刀光剑影,人心险恶?
“那为什么是詹恩?”
两位少女笑靥如花:“对不起?”
“我是说,我很好奇,”泰尔斯支起下巴,表情凝重,“这场政治风暴里,你们为什么要效忠詹恩,站在鸢尾花那一边,甚至不惜亲自下场,冒险又费事?”
卡莎和琪娜齐齐一怔。
但她们反应极快,滴水不漏:
“您问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两人眼前一亮,手舞足蹈:
“詹恩大人乃是南岸公爵,翡翠城主。”
“空明宫执政,鸢尾花家主,王国的股肱重臣!”
“我们的家族世交。”
“忠实的政治血盟!”
“宁因友故。”
“不以敌亡!”
“自然要站在一起。”
“抵御外侮!”
“若要我们背叛他……”卡莎拖长尾音,看向琪娜。
“得加钱?”泰尔斯突然开口。
原本一唱一和的双胞胎经此打断,顿时愣住。
“加什么?”
“什么钱?”
“抱歉,”泰尔斯摆手忍笑,“西荒的某个笑话,不用在意。”
两位卡拉比扬对视一眼,齐齐皱眉。
“不妙,姐妹。”
琪娜扭过头,把脸藏在折扇后,低声开口。
“他学会打乱我们的节奏了。”
卡莎举起折扇遮住下巴,点点头。
“这可如何是好?”
“只好拿出声乐课上的全部本事……”
“你们知道,”泰尔斯轻笑着提高音量,“我能听见你们……”
卡莎琪娜猛地抬头,气急败坏:
“我们知道!!!”
泰尔斯毫无愠色,轻声开口:“但是他不行。”
“谁不行?”
“什么不行?”
“詹恩·凯文迪尔,如果他求你们合作的条件,就是跟卡拉比扬联姻的话……”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相信我,他不行。”
原本气势汹汹的的双胞胎闻言一愣:
“他不行什么?”
“他什么不行?”
卡莎和琪娜面色微变,但却应变极快,她们一个惊喜拢手,一个羞涩捂脸:
“噫!哎呀,您说这个干什么……”
“怎么好当着姑娘家说这事儿……”
“不要把人家的真心愿望说出来嘛!”
“说出来不灵了怎么办……”
“姑娘家要矜持自制,羞涩秀美……”
“尤其是在婚姻大事面前……”
泰尔斯叹息道:
“相信我,他不会是个好丈夫的。”
书房里再度安静下去。
卡莎和琪娜对望一眼,摆出轻蔑与不屑。
“他说什么?”
“他说詹恩大人不是个好老公?”
两姐妹爆发讽刺的大笑:
“怎么可能!”
“公爵大人明明年少多金!”
“年富力强!”
“位高权重!”
“富甲天下!”
“他还有个好爸爸……”
“特别是有个好爸爸……”
“最好的爸爸……”
“他的父亲死了,”泰尔斯面无表情,“詹恩就是因此失势的。”
“所以才是个好爸爸啊!”
“有时候,死掉的爸爸才是最好的爸爸!”
泰尔斯狠狠蹙眉。
“但我敢肯定,詹恩绝对不会婚后早死,从而让你们变成有钱有权有头衔,还不用受丈夫钳制的公爵遗孀,巨富寡妇。”
卡莎和琪娜的娇笑声遽然一收。
“没错,我听见了你们这几天的闲话,”泰尔斯耸耸肩,“尤其是关于丈夫早死、你们好做寡妇的部分……”
泰尔斯话语一顿,目光闪烁。
“但如我所说,我听见了,也听进去了,可詹恩不行。他不会听见,也不会听懂。”
那一刻,两姐妹看向泰尔斯的眼神不一样了。
只见她们对望一眼,扑哧一笑。
“哎呀,丈夫早死……那只是随口说说的气话啦!”
“客气话!”
“您啊可千万别当真……”
“别当太真!”
泰尔斯冷冷打断她们:
“但以我对詹恩的了解,他若跟你们结婚,非但不会早早死去让你们捡便宜……”
两位卡拉比扬小姐笑容微滞。
泰尔斯的严肃起来:
“大概还会把你们从嫁妆名望到娘家势力再到阵营立场,乃至生育后代的所有价值全数榨干,若你们有任何觊觎之心非分之想,就狠心送你们两张公海旅游单程票,完事了还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化身完美好鳏夫,再潜移默化地操纵风评,让人觉得一切过错都在死掉的妻子身上,而他只是个深情的好男人,负责的好家长,永远的好丈夫。”
姐妹俩的笑容渐渐消失。
泰尔斯轻声加码:
“欺瞒、利用、防备、制约、毁灭……就像他对下属,对臣仆,对想除之而后快的对手们,甚至对某些盟友们所做的一样——比如卡拉比扬?”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看向面无表情的姐妹俩:
“当然咯,想必这些……你们事前都知道?”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钟。
只见卡莎·卡拉比扬冷哼一声,她向后仰坐,拉起裙子,姿势不雅地搭起二郎腿。
琪娜·卡拉比扬同样松松垮垮地歪着身子倚上扶手。
无论卡莎还是琪娜,她们脸上的笑容早已不见踪影。
“看来,您还真是了解他啊。”卡莎冷冷道。
“也许你才更适合嫁给他?”琪娜讽刺道。
跟之前相比,她们的声音变得深沉冷酷,不再甜美可爱。
插科打诨和搞怪幽默,都在这一刻消失无迹。
“既然如此,”倒是泰尔斯微微一笑,“你们还想找他做丈夫吗?”
那一刻,书房里的三人六目相对,沉默不语。
“事实上,”卡莎冷笑摇头,“我们根本不需要丈夫。”
跟之前相比,她们的声音变得深沉冷酷,不再甜美可爱。
“只是这个世界,需要我们有个丈夫。”琪娜面无表情。
插科打诨和搞怪幽默,都在这一刻消失无迹。
“至少表现得像需要一个丈夫。”
“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早死的丈夫。”
“来让世界觉得我们有个丈夫。”
“至少‘有过’丈夫。”
双胞胎齐齐哼声:
“满意了吧?”
“是么,”面对她们严肃的样子,泰尔斯反倒轻松了许多,不再促狭拘谨,“但历史上,同在南岸的凯文迪尔和卡拉比扬门当户对,屡屡联姻,家谱可是连得很紧……”
“放心,殿下,”卡莎轻声开口,却不容置疑,“这次,我们和翡翠城的合作里,可没有联姻一说。”
“别吃醋,小泰泰,你还是有机会横刀夺爱的。”琪娜冷冷道。
双胞胎死死盯着泰尔斯,像是要把他吃掉。
泰尔斯听罢颔首,沉吟片刻。
“哦,那就好,但你们真不考虑一下?若要与詹恩合作,联姻也许是保证双方……”
“够了,殿下,不必再费心刺探了。”
卡莎冷冷出声,打断了话题:“关于卡拉比扬家为何会与公爵大人合作……”
“殿下既然查到了我们这儿,”琪娜哼声道,“难道不该心知肚明吗?”
“哦?烦请为我开解?”
泰尔斯友好地托了托双手,示意他洗耳恭听。
卡莎冷笑道:
“我们与凯文迪尔,可不仅仅是地理上离得近。”
琪娜啧声开口:
“也不只是家谱连得紧。”
这对双胞胎仿佛心有灵犀,即便在严肃谈正事的时候,也能一前一后地彼此接话,几如一人:
“这么多年来,翡翠城兴盛繁华,南岸领富庶发达。”
“而沃拉领乘其东风,扶摇直上。”
“均有赖于空明宫代代巩固,广布南岸的变革新政。”
“日趋完善的治理制度,日见稳定的商市根基。”
“是,我有所耳闻,”泰尔斯凝重点头,“自‘鹦鹉公’费德里科奠基而始,南岸领便一以贯之,百年来稳步发展,少有反复,直至如今。”
堪为星辰楷模。
卡拉比扬姐妹冷哼继续:
“那您就该晓得,我们所倚重的衣食生意,行业生计……”
“支持和依赖我们的门生故吏,伙伴盟友……”
“早已在翡翠城所开垦的土壤里生根发芽。”
“借鸢尾花所延展的根茎支撑身体。”
“农工匠作,商团贸易,均仰赖其间。”
“法政治理,领地经营,皆相通相连。”
“乃至我们自己封地的百姓人家……”
“甚至您身上的这套手工常服……”
泰尔斯表情一僵,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卡莎衣袖一挥:
“如今局势,我们当然可以倒向您这一边。”
琪娜打了个响指:
“助您撤换凯文迪尔,拿下翡翠城。”
“甚至于取而代之,入主空明宫,双塔长剑也非不能一试。”
“可要从此引来王室外力,王都势力,令空明宫大政更迭……”
“南岸领一夕剧变,撼动治理根基,那便是唇亡齿寒……”
她们话锋一转,警醒忌惮:
“搬石砸脚!”
泰尔斯皱起眉头。
“王室外力,王都势力,”他想起王室宴会里形形色色的人等,不禁沉吟道,“他们有这么可怕?”
“可怕?”卡莎讽刺一笑,“殿下,您觉得,翡翠城究竟有什么让王都眼红?仅仅只是人傻钱多吗?”
“换句话说,翡翠城究竟在什么事上,做得比王都要好?要聪明?要引人嫉妒?”
泰尔斯眉毛一动。
只听琪娜冷笑道:
“您从没跟您家族底下,乃至是王都周边的公私人物、官商胥吏们打过正经交道吧?”
“或者说,全是您挑挑眉毛,他们就点头哈腰端茶送水的‘交道’?”
泰尔斯眼神一动:“怎么说?”
卡莎冷笑道:
“这么说吧,很长一段时间里,如果我们手底下的商人要通过中央领,生意要借助永星城……”
琪娜冷哼道:
“那就意味着多出两倍的成本支出,大部分消耗在沿途打点,上下孝敬。”
“打通门路,层层递进,疏通关系——前提是你还得有关系。”
“尤其是油水多的生意,几条法规,几个市场官,几次官商勾结,就能让我们血本无归。”
“一来一回,一出一进,东西走牧河卖到永星城,比漂洋过海到远东圣麟城还费力!”
“既管天管地,又胡搞瞎搞,还大捞特捞!”
“这还算好的,前提是遇到的都是收钱办事的官,签字给钱的商……”
“但若有收了钱也不办事,想办事就要再交钱,一路空手套白狼,套到你顶不住破产的……”
“这还不止,要是遇到后台硬,心里狠,手下黑,光收孝敬都还不满足的……”
“非逼着你接受他们的‘技术入股’,任命他们的人‘入驻指导’,给他们‘渠道分红’,乃至狗屁的‘合作经营’……”
“或者更糟,变成带‘王家’和‘国有’甚至‘星辰’前缀的商团生意之后,嗯,门路是通了,也没有竞争对手敢抬头看你了……”
“可是经营本身就烂了!孝敬费比净利润还多,小老板比伙计工还多,占坑收钱的比打工干事的还多,指手画脚的比辛苦跑活儿的还多……”
“勉强经营,资不抵债,不出几年,这生意就得败落,同行全被挤走,盈利无从下手,商团苦不堪言,最后一拍两散,也许还倒欠各方分红!”
“投资人,经营者,上下游,买卖方,乃至行业环境,公帑国库,一个也捞不着好……”
泰尔斯听得心情沉重。
两姐妹说得咬牙切齿。
“只肥了无数王都贵人的亲戚子女们,吃得盆满钵满,脑满肠肥,还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国家栋梁,为了国计民生找路子,立基业,呕心沥血,贡献良多,政绩彪炳……”
“行业寥落,他们再像蝗虫一样飞走,飞去别地别行吃别人……”
“等到再有人辛辛苦苦从零开始,再把生意捡回来……”
“他们——或者他们换了一波人的亲戚子女们,就又再飞回来,再重复一遍……”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你们想必不无夸大的嫌疑。事实上,我听过类似的抱怨,但那是,”泰尔斯顿了一下,“那是康玛斯人,包括埃克斯特内部的有识之士们,对埃克斯特王国的抱怨,他们对星辰王国反倒没有这么……”
“那是自然!”卡莎打断他。
“康玛斯人自己就是这么起家的,他们可太懂门道了,和王都权贵们的关系可好了!”
“外国资本,本国权贵,绝对权力,三者简直是绝配啊!”
“星辰想不国富民强都难啊!”琪娜讽刺道。
泰尔斯叹了口气:
“此情此状,国王,还有御前会议的诸公不知道嘛?”
“国王?御前?”
“你以为钱都进了谁的口袋?”
“谁家的亲戚子女,谁家的子孙后代?”
“上到王室特许,下到蝇头胥吏!”
“人人都收钱,处处皆亲戚,谁敢谁想谁愿意冒头把这种事捅上去?”
“驴马共一槽,上下同一路,谁能谁行谁可以不沾屎尿不受牵挂地把这事处理掉?”
“有的人想,但他能吗?”
“有的人能,但他想吗?”
泰尔斯听得唏嘘不已。
“在翡翠城,几代规则传承,这样的事能找布伦南审判官,就算是公爵本人也要乖乖守法,吃了什么都得吐出来!”
“在王都能找谁?找审判官?谁不知道他们自家近亲提拔盘根错节,事事都要看‘亲戚们’脸色?找库伦首相?他除了在朝政上左摇右摆和稀泥‘皮死安得捞无’之外还会干什么?找国王陛下?人家可要操心国家大事星辰复兴,就连儿子找他撒娇要钱都差点被一刀喀嚓掉!”
也许……也许因为鸢尾花公爵们知道。
泰尔斯沉默不语,唯独心里的声音在低声开口:
他们知道,自己要是恣意妄为,要是随心所欲,要是不乖乖守法,那终有一日,自毁长城的他们就会被来自王都的、胃口更大的大鱼们吃掉。
可是那些大鱼——历代的星辰至高国王们,他们要是恣意妄为……
在星辰王国,哪里还有更大的鱼,能吃得下复兴宫,从而让国王们忌惮?
更大的鱼。
但泰尔斯又紧接着想起了血色之年,不由得捏紧拳头。
“我明白了。”
泰尔斯长叹一声:
“一个多世纪前,贤君新政,不计出身,提拔干吏,除弊革新……”
“弊是除了,”卡莎讽刺道,“可吃饭的嘴,能伸的手也多了……”
“这些一路考上来,又一路爬上来的文官干吏们吃起人来,可比贵族家的蠢笨亲戚们聪明多了!”琪娜不爽道。
“再新再好的家具,也终究会积灰变旧,”泰尔斯沉声道,“现在看来,闵迪思三世的继任者们,未能如他预想般一以贯之,让他留下的制度持续健康地运行……”
却令王国各处发展不均,从上到下矛盾重重……
反倒是王国一隅,被嘲讽为“鹦鹉学舌”,地位体量都不如永星城的翡翠城,是权力威能都难比复兴宫的空明宫,是名望家世都不及璨星王室的凯文迪尔家族……
“现在您明白了吗?”
只听双胞胎冷冷道:
“帮了您,我们也许能得一时的王子宠信,陛下青眼。”
“却要让南岸领变成这样,毁了几代的统治根基,聚财底蕴?”
“您的王冠稳了。”
“我们的凳脚却塌了!”
“然后您再给我们发张嘉许状?”
“上书‘泰尔斯王子衷心感谢’?”
“还是施舍来一纸情书,让我们做您的女官、情人、红颜知己……”
“左拥右抱,夜夜笙歌?”
两姐妹讽刺刻薄,令泰尔斯皱眉不已。
“正因如此……”
“王室虽然大权在握,威势难敌。”
“霸道强横,不容反对。”
“可为了家门口的田地,家里人的生计,便是孤儿寡母……”
琪娜的尾音慷慨激昂,卡莎配合地一甩折扇:
“也必竭尽全力……”
“奋起反击!”
两姐妹的话音落下,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王子幽幽道,“跟詹恩合作,力保翡翠城,是卡拉比扬家出于利益和立场的选择。”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缓缓颔首:
“这是事实。”
“也是现实。”
“时局如此。”
“大势所趋。”
“理所当然。”
“天经地义。”
“嗯,听上去,似乎是个无解的难题,南岸诸贵无论如何不会妥协。”
面对面有得色,仿佛胜券在握的两姐妹,泰尔斯若有所思,轻轻点头:
“但又为什么这么迟呢?”
“什么?”
“迟什么?”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
“我是问,既然利益一致,又是立场相同,还坚定决心要抵御王室,那你们为什么不早些出手相助?”
姐妹俩脸色微变。
“为什么不赶在选将会之前,就配合凯文迪尔动手,嫁祸栽赃泼脏水什么的,把我早早赶回王都,防患于未然?”
泰尔斯耸肩摊手:
“就非要等到费德里科现身,满城哗然,公爵下狱,空明宫易主,你们再姗姗来迟,搞风搞雨,把翡翠城搅成一团乱麻,逼我妥协,逼退复兴宫,以还政公爵?”
卡拉比扬双胞胎齐齐沉默下来,收敛笑容。
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钟。
泰尔斯看看卡莎,又看看琪娜,表情深邃。
“是我们的错,我们低估了事态的发展。”卡莎突然开口,惋惜不已。
“谁能料得,陛下如此雷霆手段……”琪娜点头补充,神情悲怆。
“等我们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只能亡羊补牢,聊作补偿……”
“或者是有意为之,”泰尔斯冷冷道,“刻意拖延到事态不可挽回的时候,才好待价而沽?”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动。
(“他是真的学会插话了!”——暗中咬牙切齿的两姐妹)
“如此一来,才好让我、让詹恩乃至让陛下等人看见……”
泰尔斯伸出两根手指,毫不客气指向两位客人。
“这场风暴里,你们卡拉比扬才是手握钥匙,平定局势的关键人物?”
至于翡翠城为此所受到的损害嘛……
泰尔斯心中不屑。
一来,只要不是全然毁灭,就还有得救。
二来,南岸领要是没了翡翠城……
这不是还有沃拉领吗?
“如果我所猜是真的,那至少证明了你们对詹恩的忌惮与憎恶,并不亚于对复兴宫的恐惧和排斥,”王子喝了口茶,沉声道:“那就是说,比起你们之前所说的‘规则不容,势不两立’……我们还有得谈,对吧?”
双胞胎的笑容消失了。
“殿下为了挑拨离间……”卡莎冷着脸。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琪娜不屑道。
泰尔斯笑了。
“按你们的说法,要是王都权贵们的手伸进翡翠城,就像一头野蛮的史前巨鳄冲进了小鱼潭——所以你们才要支持詹恩,以保护南岸领所有人均因之受益的规则。”
王子话音一转:
“但别忘了,詹恩之所以保护、遵守这套规则,乃是因为这规则对他最有利,是他的规则。”
泰尔斯眯起眼睛:
“比如说,我接手空明宫后才发现,原来南岸领最赚钱的产业,超过九成都落位在翡翠城周边,或与翡翠城密切相关。”
这一刻,双胞胎交换了眼神。
“而翡翠城里,又有九成往上的生意行业,各个位置都是凯文迪尔家的亲戚伙伴、门生故吏或手套代言人,掌事的话语权、利润的分配权,均由詹恩牢牢把控,说一不二,其余势力无论贵族商团——哪怕是贵为沃拉领领主的卡拉比扬家——都要仰其鼻息,顶多也就是比别人多吃一点边角料罢了。”
泰尔斯话音一转:
“怎么,除了位置不同,程度不一,是不是跟你们方才抱怨的‘王都权贵’们,嗯,有点像?”
双胞胎双双皱起眉头。
“所以我猜,在这套规则下,凯文迪尔家族自己就是一条可怕的大鲨鱼,当然,想必没有复兴宫的史前巨鳄那么大,那么凶。”
泰尔斯目光一厉:
“但都是大鱼吃小鱼,被鲨鱼吃还是被巨鳄吃,并无本质的区别——就像你们对詹恩的忌惮,与你们对我父亲的恐惧,只是程度不一,内里别无二致。”
泰尔斯眯起眼睛:
“尤其是,相比起远在王都的国王,你们跟詹恩离得太近,打了太多年的交道。”
双胞胎对视一眼,面色严肃,不言不语。
“你们太了解他了:除了从出生起就坐在居高临下、对臣属操纵支配的位子之外,詹恩这个人精明、狡猾、狠辣、周密,年富力强,八面玲珑,懂得因势利导,善于分化弄权,尤其擅长怀柔笼络,可关键时刻又绝对冷酷无情……”
泰尔斯继续道:
“他把手底下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棋子和筹码,最大限度地算计价值、压榨精力,偏偏还形象完美无可指摘,无论下属有什么怨言都没法出口,总让人们心生共情地觉得‘有这么好的老板,下属就该心甘情愿忍受加班和欠薪才对’……”
话音落下,两位小姐齐齐陷入沉寂。
“你们之所以要把他拖到下台失势,让他先被巨鳄啃一口再脱困,并不是因为他不是个‘好丈夫’,”泰尔斯放下茶杯,明明说着别人,却心有所感,感同身受,“而是因为,他本就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上司。”
泰尔斯眯起眼睛:
“尤其对那些不安分的同僚下属而言。”
这一刻,卡莎和琪娜面无表情,却目光冰冷。
“但你们知道这一点。”
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反应,泰尔斯最终确认:
“早在你们跟他合作,试图为他夺回翡翠城之前,就知道。”
这一回,两姐妹沉默了很久。
但泰尔斯也耐心十足,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当然,我们知道。”卡莎轻声道。
“就像妻子了解她的丈夫。”琪娜冷冷道。
“就像下属了解她的上司。”
双胞胎有意无意地道:
“就像儿子了解父亲。”
“就像臣子了解君王。”
“哪怕后者自私得毫无察觉。”
泰尔斯想起哈沙特使对詹恩的评价和忌惮,又想起自己在复兴宫的遭遇,一时也沉默下来。
“但那又如何?”卡莎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
“这不会改变事实。”琪娜冷冷道。
“我们依旧不会帮你。”
“反倒是您,被凯文迪尔兄妹羞辱之后,名声扫地,退无可退。”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陛下就算了,”他叹出一口气,“詹恩,他知道你们这样两面三刀,趁火打劫,想方设法也要摆他一道吗?”
出乎意料,双胞胎毫无惧色,齐齐冷笑。
“我还以为你很了解公爵大人呢。”
“看来也不过如此。”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以为,当詹恩大人向我们求援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你以为,他要被巨鳄狠咬一口才能得到援手,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吗?”
泰尔斯面色微变。
他看着表情坦然,毫无愧色的两姐妹,突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詹恩知道。
她们也知道。
在棋局里,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承担怎样的代价,面对怎样的后果。
但他们依旧义无反顾。
朝着既定的线路踏步向前。
因为王国之内,滚滚熔炉已经开启。
炙热滚烫,燃烧一切。
不容他们稍作犹豫。
他再次意识到,眼前的姐妹俩,不是坦甘加那样会在恐惧和威胁面前就范的人。
但是……
“你们不觉得厌烦吗?”泰尔斯幽幽道。
“厌烦?”双胞胎奇道。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
“对,厌烦,这是米拉……米兰达小姐对我说过的话。”
卡拉比扬姐妹对视一眼,似有不屑:
“米拉?”
“米兰达?”
“北境大疯批?”
“钢铁狠婆娘?”
泰尔斯点点头。
“对你们而言,这趟翡翠城之旅,这场夺权风暴,这场不寻常的政治博弈,你们做得再好再棒也罢,哪怕把我、把复兴宫赶出局……”
王子目光缥缈,回忆起米拉在星湖堡向他效忠的举动:
“南岸领却依旧是凯文迪尔家,是詹恩,是这个表里不一的上司在掌权。”
泰尔斯看向两位少女:
“翡翠城还在以之前的方式运转,一成不变。”
卡拉比扬姐妹一顿,似有不忿,也有不解:
“这样不好吗?”
“这不就是目的吗?”
泰尔斯摇摇头。
“至于你们两个,卡莎和琪娜,卡拉比扬家事实上的经营者……”
他幽幽望着两人,语气不无可惜:
“哪怕在这个位置上做到顶,做到极限,做到最好——我认为你们已经做到了——也依旧承受着世界要你们‘嫁个丈夫’的期待。”
卡莎和琪娜眼神一凝。
“依旧要一边全力经营争取空间,以维护自己的价值和自由,一边又被迫伪装装疯卖傻,去寻找那个理想中‘早死的丈夫’……”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越说越是感慨:
“依旧只能花费远超收获的成本,去在另一个层面上‘打点上下,疏通关系’,去做那些你们不喜欢的事情,去扮成你们并不习惯的模样,只为了……”
泰尔斯长叹一声:
“你们真的,不会觉得厌烦吗?”
这一次,两姐妹先是疑惑,随后垂下头,沉默了很久。
直到她们猛地抬头,再度出声,话语里带了几丝难以察觉的怒意:
“殿下质问我们时,居高临下,理直气壮。”
“却忘了自己的立场和处境!”
泰尔斯眉头一动。
只见卡莎和琪娜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直刺王子的过往软肋:
“您生而为杂种私生子,可是自愿的?”
“您往埃克斯特为质,可是自愿的?”
“您于刃牙营地遇险,可是自愿的?”
“您在王室宴会决斗,可是自愿的?”
“您远走破旧的星湖堡,可是自愿的?”
“您此番出使翡翠城,可是自愿的?”
两姐妹齐齐怒哼:
“而您真的……”
“不觉得厌烦吗?”
泰尔斯张口欲言,却无言以对,只能继续沉默。
于是恶魔双胞胎夹枪带棒,乘胜追击:
“在星辰王国,你看似地位崇高。”
“实则多余又尴尬!”
“您与陛下关系复杂,彼此生疑,难得信任,遑论重用。”
“偏偏您又不甘委屈,不愿苟且,每每横冲直撞,惹是生非。”
“王子殿下在翡翠城摄政,看似人人尊敬。”
“实则根本无人在意!”
“你坐在空明宫里,看似位高权重,颐指气使。”
“却只是一个提线木偶!”
“因为聪明人都明白,提线的两端,只有凯瑟尔王和詹恩公爵,来回拉扯。”
“所有人等待的,不过是王室中央和鸢尾花家族孰胜孰负!”
“谁管你屁股朝哪边,放出来什么味儿,挤出去的玩意儿是啥形状?”
“在这场复兴宫和空明宫的博弈里,你充其量就是个添头罢了。”
卡莎冷笑着:
“所以您此刻才需要死命扑腾,争取存在感。”
琪娜报复般啧声道:
“避免淹没在权贵打架的浪花里。”
两姐妹对视一眼:
“而您真的……”
“不觉得厌烦吗?”
第240章 大鱼吃小鱼(下)
这一次,轮到泰尔斯沉默良久了。
“好吧,你们说得也没错,这一点上,我确实没什么立场劝说你们。”
王子想起什么,无奈叹息,感慨不已:
“就像我,我把陛下的算盘完成得再好也好,抑或是向你们服软也罢……翡翠城无论谁输谁赢,我依然在同一个笼子里——偏偏我还需要这个笼子才能生存下去。”
泰尔斯出神道:
“毕竟,作为一个人,是很难分得清什么是自己选择的,什么是被选择的……包括什么是因为事先被选择了,方才有权自己去选择的……”
看着这样的王子,卡拉比扬两姐妹不无疑惑地对视一眼。
“有点绕。”琪娜皱眉道。
“但大体能懂。”卡莎眯起眼。
泰尔斯回过神来,露出苦笑。
“所以,是的,我厌烦了,”他坐得太久,伸了个懒腰,“我是真的想换个活法。”
“可是你们呢?”
卡莎和琪娜双双一怔。
下一秒,她们彼此对视,点了点头。
“我们是卡拉比扬。”
卡莎咬牙道。
“就像你是璨星。”琪娜死命点头。
“生于此。”
“死于兹!”
两人年岁尚小,却像奔临沙场,准备赴死的战士。
听了这话,泰尔斯略有些出神。
仿佛听见另一句话。
【为星辰而战,为星辰而死,为星辰而生……】
“因此……”
只听双胞胎一前一后发声:
“我们不会,也没空厌烦!”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吗?”
“等你加冕,就给我们万贯家财?”
“把我们拔擢成王国首相?”
“还是御封为你的王后?”
“不然更进一步,加冕星辰女王?”
“拥有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权利?”
泰尔斯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着,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若有所思地看向两姐妹:
“科恩·卡拉比扬,他是你们的亲哥哥吧?”
双塔长剑的两位小姐齐齐皱眉。
“打亲情牌可没有用。”
“尤其是我们的蠢哥哥。”
“而且,您能跟他成为朋友?”
“不禁让我们为您感到悲哀。”
“深深的悲哀!”
“悲乎哀哉!”
泰尔斯笑了,他举起手指止住对方的话头:
“但你们知道,科恩比你们强在什么地方吗?”
这话没头没尾还没逻辑,卡莎和琪娜先是一愣,旋即双双失声而笑:
“科恩?比我们强?”
“那个巨婴大猩猩?”
两姐妹既有不满,也有不屑:
“强在哪里?比我们壮?”
“五个银币,我能雇到比他壮两倍的!”
“比我们能打?”
“五个金币,我能雇到比他还能打的!”
“比我们蠢?”
“五个铜币,我能雇到比他——抱歉,这个真雇不到。”
“比我们更不负责任、更脑壳空空吗?”
“就因为跟爸爸吵了一架,一拍屁股,离家出走!”
“气得爸爸伤心卧病,妈妈卧病伤心!”
“害得我们还没车轮高,就要负担起全家生计!”
“还担心傻哥哥的安危,省吃俭用给他凑了两百五十生活费!”
“还要千方百计瞒着爸爸!”
“还要绞尽脑汁瞒着大猩猩!”
“不然大猩猩就装模作样不肯收!”
“到了王都还连连闯祸!”
“连铁腕国王都敢得罪!”
“连麻烦王子都敢跟随!”
“害得我们这趟来给他擦屁股!”
“被一个霸道王子欺负得惨兮兮!”
“任由他占尽我们的便宜!”
“呜呜,我们的命啊苦兮兮……”
“究竟何日,能得梦中的郎君怜惜!”
咚!
泰尔斯重重顿响茶杯,打断她们不自觉再度开始的对唱。
“的确,科恩,他也许做了很多蠢事、傻事,不被人认可的事,没有前景也没有结果,”泰尔斯表情严肃,“但至少,每一件事,每一件事都是出自科恩自己的意愿与选择。”
他想起那个那个治安因工作中的无数挫折而灰心丧气的科恩,那个因为听见废屋解散而哭得不能自已的科恩。
以及那个无论在龙霄城还是永星城都傻傻愣愣,但却在代价沉重的抉择前从不犹豫的科恩。
“跟我们不同,他能自己承担责任,”泰尔斯幽幽道,话语里潜藏着自己也觉察不到的嫉妒,“也只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出乎泰尔斯的意料,此话一出,双胞胎面色骤变。
“放屁!放屁!放屁!”卡莎气急败坏。
“他若能承担责任……”琪娜眼神冷厉。
她们像是被激怒了。
“我们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他若能承担责任……”
“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
“为了给王子白嫖吗!”
泰尔斯冷笑一声。
两姐妹还在继续,愠怒更甚:
“他若能承担责任……”
“就不会跟你违禁闯宫……”
“在陛下那里挂上了号……”
“如果我们不来这一遭……”
听到这里,泰尔斯突然高声打断:
“是么!”
他冷冷道:
“我还以为对你们而言,亲哥哥死不死的无关紧要,顶多只算个添头呢。”
卡拉比扬姐妹双双一窒。
泰尔斯讽刺道:
“如你们所说,在家族面前,个人根本无足轻重——哪怕是家族继承人。”
“姐妹,他……”琪娜咬牙切齿。
“他又学我们说话!”卡莎眼中冒火。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现在,卡莎,琪娜,你们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来给科恩擦屁股,来承担本该属于他的那份责任吗?”
卡莎和琪娜都咬牙不语。
王子死死盯着科恩的两位妹妹:
“还是说,是为了替他承担那份——被强加给他,却被他所厌烦,所拒绝的责任?”
他更进一步,目光直逼对手们,像是要看穿她们的伪装:
“或者说,强加给你们,可你们无从拒绝的责任?”
沃拉领的恶魔双胞胎愣住了。
她们疑惑又犹豫地望着泰尔斯,像是从来不认识他。
“想清楚这个,也许你们就明白,科恩比你们——甚至比我——强在哪里了。”泰尔斯幽幽道。
两位卡拉比扬没有立刻回答。
她们一人神思不定,一人满面不忿。
“哼!殿下牙尖嘴利,尤擅诡辩。”卡莎反应过来,咬牙反驳。
“我们可是早有耳闻了!”琪娜不忿道。
言罢,她们怒哼一声,再度齐刷刷展开黑色折扇,亮出上面的污言秽语,正对第二王子:
【夭寿囡仔。】
泰尔斯隐约知晓她们那异乎寻常的怒火来源何处。
但他也不反驳,只是淡然一笑:
“是么?”
下一秒,在双胞胎怒火更甚之前,泰尔斯就抢先一步转移话题:
“那你们知道,米兰达·亚伦德,又比你们强在何处吗?”
卡莎和琪娜又是一愣。
“米兰达?”
“亚伦德?”
两姐妹对视一眼,好像看到最荒谬的事情,哈哈大笑了好几声。
“铁甲女战士?”
“北境大疯批?”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她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话语也一句比一句刻薄:
“被架空了继承权的寒堡继承人?”
“因父亲叛国而蒙羞的要塞排头兵?”
“在北境说话都没汉子听的寒冬利剑?”
“给小屁孩儿打零工的白鹰贵胄?”
“只剩蛮力的肌肉男人婆?”
“只懂挥剑的暴力女剑士?”
“她独木难支,连一支十人的部队都拉不起来!”
“真拉起来了,怕是陛下就要她人头落地!”
“她深陷漩涡,在哪里栖身都会让宾主尴尬为难!”
“不为难的只有比寒堡还穷,比长青岛还远,比我家客厅还小的星湖堡!”
“她比我们强?”
“吃干饭肯定比我们强!”
卡莎强忍怒气:
“她一无所有!”
琪娜眼神凶狠:
“我们应有尽有!”
啪!啪!啪!
泰尔斯狠狠拍响巴掌,以表赞同。
“没错,米兰达,她如今一无所有。”
他想起米拉在星湖堡时的斩钉截铁,毅然决然:
“顶多算是在我身边跑腿的部下——嗯,还是非正式的,连侍从官任命状都还没从复兴宫批下来。”
他目光一转。
“而你们,你们应有尽有,”泰尔斯看向两位卡拉比扬,叹息道,“比如说,你们生来就是王国南岸,地位显要又声名赫赫的卡拉比扬家……”
卡莎面带得色,琪娜一脸骄傲。
直到泰尔斯的下一句话:
“……的联姻筹码。”
双胞胎遽然色变。
“姐妹……”卡莎咬牙切齿。
“姐妹!”琪娜眼神冒火。
她们握紧彼此的手,意图不善地盯着面色淡然的泰尔斯。
“又或者说,你们注定将是王国某地,地位显要又声名赫赫的某高官显贵之家……”
泰尔斯略一停顿:
“……的门面装饰?”
“姐妹!”卡莎握住妹妹,胸膛起伏。
“姐妹。”琪娜紧紧回握她的手,字句艰难。
但泰尔斯还未结束。
“即便你们称心如意,找到了个清贵富有,还能定时早死的夫婿,人们还是会称呼你们为……”
泰尔斯不屑道:
“……某某遗孀,未亡人。”
他表情玩味:
“而你们知道吗,我祖上的某一任国王专好娶富有的寡妇?靠此敛财?”
此时此刻,卡莎和琪娜眼中的怒火无以复加。
但泰尔斯却笑了。
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的蓝天。
“但是相比起这些,相比起你们,米兰达·亚伦德女士,”泰尔斯的态度随着话语渐渐增强,“米拉,她是我的……”
泰尔斯话语一顿,回过头来,微笑纠正:
“不,她选择了成为我的……”
那一刻,王子眼神灼灼,信心百倍:
“骑士。”
书房安静了下来。
骑士。
一个单词。
发音简单,不加形容,毫无修饰。
但这个词说出口的刹那,卡莎和琪娜咬牙切齿。
“这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区别?”
她们依旧神色倔犟,强自不屑。
但泰尔斯发现,她们都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打工就是打工!”
“失势就是失势!”
“说得再好听也是一样!”
“骑士又怎么样?”
“顶个屁用啊!”
“主子焦头烂额的时候……”
“她放了什么有用的屁吗?”
但泰尔斯不急不慌,只是轻轻摇头:
“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这其中的区别——更别说,她可能是王国北境的第一任女公爵。”
两姐妹表情一变,卡莎不服地咬住嘴唇,琪娜紧紧抓住姐姐的手。
“殿下如此慷慨,未曾加冕便擅许期诺……”
姐妹俩不怀好意:
“可曾报予陛下知晓?”
“没有,”泰尔斯大大方方,坦率真诚,“因为跟你们不一样——我厌烦了!”
卡拉比扬姐妹对视一眼,难以置信。
“甚至于,你们最讨厌的那位凯文迪尔,那位把我害到如今田地,走投无路的塞西莉亚小姐……”
双胞胎听见这个名字,像是被踩到了脚一样。
“啊!那个大变态,神经病!”
“死女人,怪物小姐!”
“大灾星!”
“装神弄鬼!”
“害我们一起进神殿受罚!”
“失去了最美好的童年!”
“是的,希莱她体……体弱多病,长期不在翡翠城,又与哥哥关系恶劣,比不得你们在沃拉领治政掌事,决策定计。”
泰尔斯犹豫了片刻,最终叹息一声:
“但在那一刻,在她虎口夺食羞辱我的那一刻,她主动选择了成为我的对手,我的敌人。”
泰尔斯看向两位表情激愤的女客。
“而你们,卡莎,琪娜,如你们所言,”泰尔斯轻轻摇头,不无惋惜,“卡拉比扬注定是凯文迪尔的盟友,注定只能同鸢尾花家族纠缠不清,挣脱不开。”
随着泰尔斯的话,两姐妹的呼吸渐渐紊乱。
“因为你们不是不会,也不是没空,而是‘没资格’厌烦,遑论挣扎和解脱。”
卡莎和琪娜的愤怒眼神渐渐凝固。
“因为你们从出生到现在,兴许以后到死亡……”
泰尔斯眼神一黯:
“都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卡莎和琪娜微微一晃,脸色苍白。
书房里安静了很久。
直到表情难看的卡莎收拾心情,勉力回应:
“我知道,殿下想说服我们,背离家族的立场,自己选择?”
“不可能!”琪娜愤而抬头,眼角依稀可见晶莹。
“而您再滔滔不绝也罢,”卡莎努力保持着理智,“终究,终究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深吸一口气:
“无论是不是我们的意愿,我们与卡拉比扬……”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像您与璨星家族。”
“得其庇佑,也受其制约!”
“离开家族势力,就像鱼离开水。”
“失去的只会比获得的更多!”
“没了卡拉比扬,我们就是想帮你的忙都做不到。”
“更不可能倒戈相助,自取其害!”
双胞胎死死盯着他,发着抖说完这段话。
泰尔斯则平静地回望她们。
“是你们不可能,还是卡拉比扬不可能?”
“都不可能!”琪娜抢白道。
“您不能,也无法把我们同卡拉比扬分开。”卡莎缓声补充。
泰尔斯笑了,他摇摇头:
“放心,我并无此奢望。”
卡莎深吸一口气,点点头:
“您既知道,那是最好。”
琪娜把眼泪逼回眼角:
“你最好是知道!”
说服失败。
但泰尔斯却毫无挫败感。
面对呼吸紊乱,情绪起伏的两姐妹,他感觉抓到了什么东西。
能触及灵魂的东西。
“哪怕你们不厌烦现状,”泰尔斯轻声道,“但卡拉比扬家也不厌烦吗?”
“厌烦什么?”
“你又要狡辩什么!”
两姐妹严阵以待。
泰尔斯向后一靠,看向天花板。
“我这么问吧:你们站队詹恩,成功抵御住了这一波的王室侵袭,复兴宫魔掌,”他轻叹道,“可是下一波呢?下下波呢?下下下波呢?”
“您是说您还要卷土重来?”卡莎冷脸道。
“未免也想得太远了!”琪娜不服道。
“先管好您回永星城之后的事情吧。”
“某人要被爸爸痛痛打屁屁咯!”
泰尔斯笑了。
“不,我是说,无论是为保护切身利益也好,代言相关阶层也罢,还是为维护体系制度,保卫统治根基,抑或是更虚无缥缈的捍卫生活方式和价值观……”
他坐正身子,直视两位少女:
“且不论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正当与否,可这么多年来,南岸领和翡翠城似乎总是在……被动防御?”
兴许是答案出乎意料,卡莎和琪娜双双一怔。
“而卡拉比扬就更辛苦更艰难了,因为既要千方百计帮助翡翠城,防御王室中央对南岸领的外部进攻,又要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削弱凯文迪尔对你们的内部压制,抢夺更多的内部话语权,似乎总是在两面对敌……”
泰尔斯对两位小姐叹息道:
“就像你们,为了自由,既要找丈夫,又要找个早死的丈夫,似乎总是在……找丈夫?”
书房瞬间安静下来。
两位卡拉比扬小姐紧皱眉头,惊疑不定。
“我不懂。”卡莎冷冷道。
“什么意思?”琪娜狐疑道。
她们收敛怒色,神情冷酷,加上两人脸上各有两道因妆容弄花而拉下的深色沟壑,当她们齐齐抬头,向泰尔斯冷冷望来时,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鬼气森森的恐怖感。
“我的意思是,时代在改变,王国在前进,嗯,也许南岸领还要领先那么一小步,所以才积累了那么多让复兴宫眼馋的财富……”
泰尔斯搓了搓鼻子,感觉自己找到了关键。
“可是无论卡拉比扬还是凯文迪尔,目光却依旧只停留在南岸领一隅,”他啧舌道,“就像护食的猫咪,总想着‘我的猫粮更好,可得好好保护,别让其他猫抢走了’。”
泰尔斯看向两位少女:
“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
卡莎陷入沉思,一语不发。
“护食?可惜?”琪娜慢慢咀嚼着这些字眼。
泰尔斯微笑点头。
“因为你们手里真正更好的,其实不是猫粮,不止是猫粮,至少不是这些会被抢走的东西,”泰尔斯缓缓道,“而是那些抢不走的东西——比如搜寻猫粮的经验技艺?”
卡莎眼神一亮:
“你是说……”
泰尔斯摊开双手:
“既然南岸领已经在全国领先一步了,那为什么不能一直领先下去?”
他用能想到的最蛊惑的语气,缓声道:
“既然领先一步,为什么要因为畏惧落后而拒绝面对?
“既然领先一步,那为何要采取守势,故步自封?
“为什么不张开护食的双臂,去采取攻势,迎向更广阔的天地?
“为什么不用此刻的损失,去换取未来的进步?”
卡拉比扬姐妹都愣住了。
“科恩告诉过我,在战斗中不抢攻,总是被动防御,就会被对手反击。”
泰尔斯眼神灼灼:
“而浪费机会,是会被惩罚的。”
卡莎紧皱眉头,陷入沉思,此时却突然开口:
“既然不想找丈夫,那为什么不能不找丈夫?”
琪娜一惊回神:
“姐妹!”
泰尔斯笑了。
“我看得出来,图拉米·卡拉比扬伯爵是个好爸爸,他宠爱你们,信任你们,才会把这么多事务产业交由你们打理经营,决断决策。”
卡莎眼神一黯:
“是为了给我们留下嫁妆。”
琪娜翘起嘴:
“让我们以后在夫家腰杆硬点儿。”
泰尔斯晃晃脑袋:
“但是像你们所说,再好的爸爸,也不是最好的爸爸——除非他死掉。”
卡莎眼神一动:
“当心了,殿下,以您的身份……”
琪娜无比默契,接过话头:
“可不兴说这话呢。”
那你们去告国王啊?
泰尔斯把这句话凝练在眼神里,无所谓地瞥了她们一眼。
卡拉比扬姐妹双双蹙眉,面面相觑。
“但比起这个,真正可惜的是:你们哪怕在沃拉领做得再好,赚再多的钱,谈再多的生意,交再多的人脉,赢再多的政治斗争,挡住再多的王室入侵,保下再多个翡翠城主,哪怕你们在这个位置上玩儿出花来,影响和效果也终究有限,也只能局限在南岸领,只能以一领之地,抵御王室中央的——掠夺,或者入侵?”
泰尔斯继续道:
“而在南岸领,你们终此一生,能做个富家寡妇,管自己那几十箱嫁妆和夫家那几百上千亩田地就是极限了,顶多,嗯,一个卡拉比扬女伯爵?前提还得是科恩早死或者弃位,然后你们还得去嫁个丈夫,生个娃,留下后代。”
恶魔双胞胎没有发声。
“但是试想一下,如果有朝一日,你们能把这份孤儿寡母保卫家园奋起反击的决心和智慧,把卡拉比扬家能调用的能量和名望,把你们不愿意苟且妥协的怒火和力量……”
泰尔斯降低音量,放缓语速:
“用在御前会议上呢?”
那一刻,卡拉比扬姐妹双双一惊,齐齐抬头:
“乜嘢话?”
“公虾米?”
泰尔斯眨眨眼。
“我知道,卡拉比扬家担忧王权的入侵,担忧南岸根基的动摇……”
他摊开手掌:
“但是猜猜看,星辰王国里,谁最能影响——不是抵御——王权的入侵?谁又能真正撼动南岸,甚至整个星辰王国的统治根基?”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难掩惊讶。
“是坐在空明宫里,坐在这个书房的人,”泰尔斯示意了一下,“还是坐在复兴宫里,坐在巴拉德室——抱歉,御前会议室的人?”
姐妹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想,那时候你们能保护的,能争取的,能获得的,能改变的……可就远远不止是‘空明宫大政’,不止是‘南岸领的治理根基’了。”
泰尔斯沉声道:
“一旦宫廷里有人打起了南岸领乃至卡拉比扬的主意,你们就能抢先一步,从源头上,从复兴宫里就把火星摁灭。
“一旦类似翡翠城的危机再度袭来,你们只要信手落子,就能在全国连起一片棋盘,让南岸领不再孤军奋战,孤立无援……
“甚至更进一步……若整个王国都继承、发扬了南岸领的规则和制度……”
但他还没说完,卡莎就抢先一步打断了他:
“您这是要干什么,殿下?”
琪娜死死瞪着他:
“您此话何意?”
泰尔斯看看姐姐,再看看妹妹,微微一笑:
“很简单,我要——加钱。”
姐妹俩一头雾水。
“殿下此言,”卡莎半信半疑,小心翼翼,“是承诺我们在御前会议的一席之地吗?”
“金口玉言?”琪娜眯起眼睛。
寂静的书房里,泰尔斯跟两位卡拉比扬静静对视。
几秒后。
“哈,怎么可能!”
泰尔斯大笑着挥手,像是被开水烫到般缩回椅子里:“当心了,以我的身份……”
他眨眨眼:
“可不兴说这话。”
两姐妹却没有笑,而是双双眯起眼睛,细细观察。
“须知,御前会议上的每一个位子都无比重要,事关国家大政。”
“而我又不是国王,”泰尔斯带着深意望向两位女士,“哪儿来的资格,任免重臣?”
话音落下。
两姐妹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天啊,姐妹。”琪娜呼吸加速。
“我知道。”卡莎艰难开口。
“他在诱惑我们?”
“我知道!”
“诱惑我们变节出轨?”
“我知道!!”
“因此他搔首弄姿?”
“我知道!!!”
“使劲浑身解数!”
“我知道啊啊啊啊!”
泰尔斯听得面色古怪。
“行吧,”他一甩手,“反正就这么个意思,随你们比喻吧。”
下一秒,两姐妹的表情变了。
不再有之前的愤怒焦躁。
也不再有之前的高傲自若。
而是变得……
“噫,真是不守男德。”卡莎啧声冷笑。
“却让人刮目相看呢。”琪娜邪恶微笑。
“啊,搞了半天,我也是才发现,”泰尔斯无奈挠头道,“原来你俩好这口。”
两姐妹凑到粗言秽语的折扇后,叽叽喳喳地商量了一阵,这才重新露出头来。
“你知道吗,帅气的殿下,这是您这些天来最有魅力的时刻。”
“虽然第一次嘛,不免生涩紧张……”
卡莎眯起眼睛:
“但远比无脑小屁孩硬装阳刚男子汉来得成熟。”
琪娜淡定点头:
“也远比虚伪老油条硬充浊世佳公子来得清新。”
“事实证明,您只要想……”
“也能搔首弄姿,勾人犯罪!”
泰尔斯扶额叹息,自动无视她们的暗示。
“行了,所以你们怎么说?”
恶魔双胞胎勾起微笑,对望一眼。
下一秒,她们齐齐摇头,异口同声:
“不!”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失望地一脸砸倒在书桌上。
他前面这么多都白说了吗?
“一旦我们应允殿下,就此让步,那就意味着翡翠城失守,王权大举入侵……”
“一旦卡拉比扬利益受损,风光不再,乃至就此衰落……”
双胞胎轻笑一声:
“我们就失去了家族倚仗。”
“还拿什么去走出南岸领,去赢得……所谓您‘更广阔的天地’里的一席之地?”
泰尔斯把头从桌子上拽起来,长叹一声。
“首先,相信我,以我对御前会议扯皮效率的了解,翡翠城被‘征服’的进程不会那么快。裘可·曼总管手下的会计官,光是点账都需要至少一年半载……”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一脸自信的两姐妹,语气急促,就差没抓着她们的肩膀摇了:
“其次,你们就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
卡拉比扬姐妹眨眨眼睛。
“你们认为,自己能有今天,能坐在我面前侃侃而谈,全是倚仗卡拉比扬既定的权势和地位?依靠图拉米伯爵的信任和积威?”
双胞胎微笑对视,意味不明。
“拜托,你们俩能把我打得顾此失彼落花流水,把翡翠城整得七零八落快散架了,把我父亲气得在王座上咬牙跳脚却无可奈何,”泰尔斯不无焦急,“能把卡拉比扬带到如今动辄影响翡翠城局势,影响王国大政方针的地步,你们能量不小,功不可没,可别小看了自己。”
“殿下,您这么说只是为了蛊惑煽动。”
“别人在我们的位置上,也能做得来。”
泰尔斯皱了皱眉头:
“别人也能做得来……嗯,科恩?”
两姐妹齐齐一愣,旋即语塞。
“说起这个,你们知道吗……”
泰尔斯想起了什么,怀念道:
“你们给科恩送去的那两百五十个金币,他一个子儿没动,全部存在了一个边境酒馆里。”
两姐妹一愣,反应过来后一个咬牙切齿,一个义愤填膺:
“我就知道!”
“傲娇大猩猩!”
“活该他挨饿!”
“亏我当时省吃俭用,连最新款的王都梳妆盒都不舍得买!”
“我还变卖了好多首饰鞋子,连礼服都只剩十二套了!”
“以后休想老娘接济他!”
泰尔斯及时伸手,转移话头:
“别担心,这笔钱也算有去处,它们全部都被用来偿还、资助那些在荒漠里出意外的老兵们了……”
“呸!假好心!”
“花妹妹的钱……”
“当然不心疼啦!”
“我要他还钱!还要算利息!”
“但正因如此,”泰尔斯打断她们,不无感慨,“今时今日的刃牙沙丘营地,你提起‘科恩·傻大个·卡拉比扬’的名字,可远远比提贵族老爷们的名字要管用得多,身为‘科恩的朋友’也比‘卡拉比扬的朋友’受欢迎得多。”
两姐妹沉默了。
“那两百五十个金币是你们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卡拉比扬家的,是沃拉领的,”泰尔斯叹息道,“但是它们跨越千山万水,所做到的这件事,这个选择,这种意义,我相信……”
他看向卡莎和琪娜,正色道:
“则永永远远,只能是科恩的。”
卡莎和姐妹若有所思。
“因为这是仅凭卡拉比扬的姓氏,所做不到的事。”
话音落下,三人沉默了很久。
“殿下跟我们说了这么久,可曾问过我们父亲的意思?”卡莎沉声道。
“要是他不同意呢?”琪娜皱眉道。
“真的吗,”泰尔斯耸耸肩,“我还需要问他吗?”
三人齐齐抬头,在空中对视,又齐齐一笑。
“刚刚这些话,这些‘此刻的让步’、‘与其被动防御,不如主动出击’、‘采取攻势,广阔天地’之类的话……”卡莎沉思着。
“您跟詹恩大人说过吗?”琪娜问道。
“拿这话劝解过他吗?”
“可曾全力诱惑过他出轨吗?”
泰尔斯不屑地笑了。
“哈!别说什么‘此刻的让步’了……”
想起脸上的伤,他恨恨道:
“凯文迪尔家的字典里就没有‘让步’这一说——他们家的人,就没有一个肯主动让步的。”
“那是因为您全是空口白话!”卡莎同样不屑。
“包括对我们的诱惑!”琪娜似有不忿。
“我知道,但有舍方有得,有时候为了某个目的,”泰尔斯叹息道,“我们总得冒点险,在某项利益上让步退后。”
“比如翡翠城的归属?”
“比如讨厌的王都潜规则?”
泰尔斯挑起眉头,耐人寻味地看向两姐妹。
“干嘛?”
“为什么这样看我们!”
“噫!我们可是正经姑娘家!”
“你若用强,我们是誓死不从的!”
“除非……”
“没有除非!”
泰尔斯咳嗽一声,打断她们:
“我之前以为,卡拉比扬家总是被动防御,是因为不愿冒险。”
他目光一动:
“但现在我明白了,因果正好相反:你们是习惯了被动防御,所以才不愿冒险。”
姐妹俩一愣。
卡莎冷笑一声,反诘道:
“说得好听,那您怎么不主动让步?放开翡翠城?”
琪娜恨恨点头:
“就非得逼着我们这些弱势者让步?给你翡翠城?”
泰尔斯长长叹息。
“相信我,我从一个躺在城堡里撸猫遛狗混吃等死的闲散公爵,沦落成如今地步:头顶君王重任,身背百万巨债,缉凶不力,理政不彰,御下不严,把翡翠城治理得一团糟,还被个小丫头耍得灰头土脸,颜面扫地,遭一城人的耻笑……”
他倒在椅背上,双眼无神:
“我已经让步、退后得足够多了。”
琪娜噗嗤一声笑了:“恕我直言,您现在可是大势已去,跌落到谷底了,也没啥余地可让步……”
但就在此时,她却被一把按住!
“姐妹!”琪娜一惊回头。
只见卡莎死死地盯着神游天外的泰尔斯:
“殿下,你说你颜面扫地,遭人耻笑?”
“嗯哼。”
“而您已经让步、退后得足够多了?”
“嗯哼。”
卡莎静默了一会儿,沉思良久。
“不得不说,殿下,您方才的提议虽然有趣,但却只是空口白话。”
琪娜点点头:
“不足采信,更不足交易。”
泰尔斯舒出一口长气,振作起身:
“好吧,我知道我现在只是个小屁孩,没什么筹码能拿来诱惑你们,以作交换……”
琪娜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泰尔斯:
“那倒不一定……”
卡莎一把拽回妹妹,皱眉摇头,轻声道:
“不行,他还未成年……”
可泰尔斯没注意她们的悄悄话。
“但我至少相信一点。”
泰尔斯坐正身姿,正色道:
“无论是鲨鱼还是巨鳄,如果结果不可更改,你们都更愿意站在赢家的一方,对吧?”
卡莎眼神一动:
“什么意思?”
泰尔斯算计了一下手上的筹码,咬牙道:
“如果这局我赢了……至少赢了八成,不,七成,也许六成……你们就可以站队了吧?”
琪娜轻哼道:
“没有我们的帮助,您确定您能赢?保住翡翠城?”
泰尔斯笑了。
“不确定啊,但你们比科恩还要固执死硬,不肯松口,”他不爽道,“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卡莎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他一会儿。
“殿下,”她突然开口,“您真的不考虑,在近期订婚吗?”
泰尔斯一惊。
琪娜也微微一怔,但她反应极快,配合姐姐:“如果考虑的话,我们姐妹都很……”
“多谢垂青,”泰尔斯冷笑摆手,“但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卡莎微微一笑:
“其实,如果丈夫是您的话,可以不早死的!”
“真的?”泰尔斯满脸怀疑。
琪娜两眼晶莹地点点头:
“对对对,到时候瘫痪失智也行,我们会雇最好的仆从照顾您大小便……”
“不必了。”
泰尔斯小手一挥,果断拒绝。
卡莎眯起眼睛:
“哦,可惜了。”
“是啊是啊。”
但下一秒,卡莎·卡拉比扬就话锋一转:
“但看在您今天这番掏心掏肺的话的份上,殿下,我们可以给点提示。”
琪娜一惊回头:
“姐妹?”
但她被姐姐一把按住,在耳边耳语了几句,旋即面色惊疑。
泰尔斯眼神一动:
“哦?”
“市场也好,治安也罢,舆论也好,物价也罢,”卡莎按住琪娜,沉声开口,“我们经营了这些手段来拖翡翠城下水,逼您放手,其实都只是细枝末节。”
琪娜将信将疑,接口道:
“也许有碍观瞻,但其实难撼大局。”
“您若想救翡翠城起死回生……”
“便要直击决定局势的根本。”
泰尔斯眼神一动:
“根本?”
卡莎点点头,表情深邃。
“您说得不错,哪怕我们和凯文迪尔合作,他也只让我们负责最边角料的活儿。”
琪娜恨恨道:
“还美其名曰‘各有所长’。”
“翡翠城里最核心、最重要、最能逼迫您就范的筹码,全部捏在詹恩公爵自己的手里。”
“不容他人染指。”
泰尔斯皱起眉头:
“你是说……”
“债务。”卡莎冷冷道。
“巨额债务!”琪娜狠狠点头。
“短期内近一百三十万托蒙德金币。”
“长期约一千二百九十万的债务。”
“足以拖垮财政的债务。”
“让翡翠城破产,令南岸领崩塌的债务。”
泰尔斯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
“长期……一千二百九……一千三百万?”
搞什么?
这么多?
稳住,稳住,泰尔斯,振作一点……
他死命深呼吸了几口。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卡拉比扬姐妹神秘一笑:
“我们猜的。”
操!
泰尔斯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找回理智,震惊道:
“一千多万……他怎么借来的这么多钱?都是向谁借的?”
两人齐齐摇头:
“我们不知道。”
卡莎旋即寒声道:
“但钱的事情不解决。”
“您就休想在没有詹恩配合的前提下……”
“保住翡翠城。”
“没有钱,别说璨星王室,就连落日女神也没法拯救你。”
泰尔斯回过神来,连忙追问:
“这件事,你们就不能帮上点忙?卡拉比扬家也小有资财对吧,比如先垫上……”
但卡莎举起一根手指,微笑着贴上嘴唇:
“搞定它,殿下。”
琪娜有样学样,眨眨眼睛:
“否则我们帮你也没用。”
“我们今天已经透露得够多了。”
“接下来就看您,是鲨鱼还是巨鳄了。”
话音落下,双胞胎齐齐起身,行礼告别。
“等等!”
泰尔斯一怔,也连忙起身。
“如果我解决了这事,嗯,债务,那你们是不是就……”
下一秒,卡莎和琪娜双双一笑。
她们齐齐旋身,不知从哪里再掏出两柄全新的亮银色折扇,上面的九芒星标志闪闪发光。
啪!
折扇在空中打开:
【王子殿下放心飞,卡莎琪娜永相随】
【少年成王加冕日,姐妹以身相许时】
额……
好吧。
泰尔斯露出无奈又释然的神色。
只见两把折扇相交,在交界处组出另一句话:
【明神创世纪,换来一个你!】
两姐妹停在一个夸张的飞翔舞姿上,向泰尔斯眨了眨眼。
“谢谢……”
泰尔斯尴尬地笑笑,摆了摆手:
“谢谢啊……”
“顺便一句,如果真有那一天,”卡莎目光灼灼,极富侵略性,“我要做王国的首相。”
泰尔斯眼皮一跳。
“还有我!是我们,我们,要做首相们!”琪娜有力地补充道。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一上来就要最大的位子,真有你们的,”他无奈一笑,“但我说了,我加冕以前,没法保证或承诺……”
卡莎目光一寒:
“是哦,你没法承诺?”
琪娜啧舌道:
“那就只能自己争取了啊,姐妹。”
“是啊,要争取看到那一天……”
“让你求着我们做你的首相。”
泰尔斯眼皮一跳:
“如果我不求呢?”
卡莎和琪娜对视一眼,双双一笑。
“那也只能自己争取了啊,姐妹。”
“要争取看到另一天……”
泰尔斯不禁皱眉:
“哪一天?”
少女们看向泰尔斯,笑靥如花:
“当然是你求着我们……”
“让你重登王位的那天咯!”
泰尔斯微微一颤,忍住背脊处传来的一阵阵寒意。
“为什么是……重登王位?”
回应他的,是恶魔双胞胎那越发灿烂,却令人不安的诡异微笑。
第241章 利生
“所以,你就是丛众城派来的使者,代表笃苏安城主?”
泰尔斯坐在书房里,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自异国而来的男使者:他衣锦缠头,华领贵袖,脸上贴满了翰布尔人独有的纹饰,把脸型衬得夸张特殊,连眼睛的形状都被拉变形了。
“正是。曦日福佑,尊敬高贵的狄叶巴泰尔斯,下仆名唤那乌素德,乃是塔拉尔笃苏安麾下的仆使。”
话音落下,那乌素德遵循翰布尔礼节按腹鞠躬,左手点额,口赞曦日,对泰尔斯大礼参拜。
泰尔斯微笑着让他坐下。
“曦日永照,狄叶巴泰尔斯……我是说,泰尔斯殿下摄政空明宫,若我主笃苏安在丛众城得知,想必也是欢欣喜悦,必奉厚礼以贺。”
那乌素德的西陆通用语有不浅的口音,但贵在语法准确,用词地道,旁人听来毫不费力。
但相比之下,他佝身恭立不敢坐下,姿态谨小慎微,乃至有些畏畏缩缩:
“可惜下仆卑微,不敢妄代我主发言奉礼,只愿曦日大君光耀您的耳目,明目达聪,也望落日女神洁净您的信仰,虔心诚敬,更希您得赐终极正神的信诲,终闻真理!”
这特殊的祝词连结三神,让泰尔斯颇不习惯,回忆了一下基尔伯特教给他的,翰布尔王朝的民俗民风。
与星辰国内的落日信仰在经典中强调落日是明神、圣日之后的第三代主神(与匹配上远古帝国、最终帝国、星辰王国三代政权的正统性)不同,自第三代卡迪勒——史称“至圣卡迪勒”——伊拉奥拉“光正信仰”后,翰布尔王朝便驱除异教,单奉曦日大君为唯一正信,而曦日圣寺对《曦日圣义》的解读,是正神正信,从古到今俱是唯一:
明神从未消亡,只为开化凡人,方才化成了圣日。圣日亦不曾消失,只为拯救俗世,于是化为了曦日。
而曦日大君终有一日,也将在最耀眼最光辉最伟大的“至上启始”中回归正信,完足神性,成就凡人无法可想的终极主神形态,伟大又完美。
在“至上启始”之后,神性所至,神力所发,神威所慑,人人皆圣贤,遍地是天国。
换言之,从明神创世开化凡人,圣日济世拯救凡俗,再到曦日启世成就天国,每一个阶段都是人间凡世的必经路途,是命运所定下的关卡,是正神所赐予的考验,是绝对不可避免,但却终将到达的终点。
作为曦日信徒,如果你觉得生活艰难,觉得世间皆苦,觉得人生无望,那一定是因为“至上启始”还未到来,世界还处在不完满的中间阶段,因为曦日大君尚未启世,因为天国还未成就,因为终极神性还未达成。
若想超脱这些苦难,那你唯一能做的也必须要做的,就是坚定曦日信仰,一心一意等待并推动“至上启始”,为了成就哪怕只有你孙子能看见能享用的天国功业,也值得牺牲一切。待到至上启始之日,曦日大君成就终极,那你也功业完满,自成圣贤。
当然咯,至于《曦日圣义》里的“至上启始”究竟指什么,是一场驱除异教的战争,还是一次刻骨铭心的革命,还是一场影响深远的传教,抑或是终结之战那样天崩地裂的灭世事件,各时代的不同神学家、经学家都有不同的解释和争论,甚至不乏因意见立场相异而引发的宗教战争——这也是第二次大陆战争的起因之一:
终结历二世纪,曦日圣寺中的一个极端教派突然崛起,此派相信,在大海对岸同样(自称)源于圣日的落日信仰,以及他们所信奉的落日女神,就是曦日大君回归正信所缺的那部分神性——既然同出圣日一源,那有什么理由不同归一处,以成就更完满、更伟大、足堪救苦救难、带来无边天国的至上大功业?
如此一来,“至上启始”指的是什么,就显而易见了。
(至于曦日大君和落日女神,谁主谁辅,谁上谁下,谁补足谁,谁融合谁,嗨,既然都合为一体,完足神性,成就终极功业了,那还有什么必要区分彼此吗?)
糟糕的是,这个名为“曙光之门”的教派步步壮大,竟然成功说服了当时的卡迪勒邓克巴,后者在后世被称为“不慎迷途的卡迪勒”,当时刚刚从励精图治的伯父手里接过王朝,正雄心勃发摩拳擦掌。
在日复一日的鼓动下,翰布尔的第六代卡迪勒,邓克巴·阿玛·顿省·翰布尔开始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开启并见证“至上启始”,并将最终助曦日大君成就终极神性,在祂的身侧获取功业,随神性永恒的命定之君。
结果我们都知道了:
翰布尔王朝遣使西陆,想要传教众国,却遭到星辰王国和埃克斯特的婉拒。
(“贵卡迪勒有此宏愿,自然是极好的……这样吧,只要您能说服落日神殿和落日教会的大主祭和大主祭意见统一……什么,他们在哪?哦,刚刚在宫门口掐架的就是……”——星辰王国首相,“好心”德雷克斯·南垂斯特)
(“好啊!好!好!只要你们证明曦日比落日强,能做到落日做不到的事情——这样,让曦日大君晚上下凡,来吸我的吊!吸足三天三夜!老子tm就相信它是个正神!随便你们传教!传tm给冰杂种都成!看,就在这儿!看见了吗?来啊?啊?曦日神呢?吸啊?怎么?对它来说太大了?”——埃克斯特共举国王,“傻汉”雅各布·伦巴)
于是卡迪勒邓克巴一怒之下,纠集联合夙夜等盟友,挥师“百万”,渡海侵攻。
然而在东陆联军成功登陆,攻城略地,散播信仰,与星辰和埃克斯特等国的西陆联军激战数月之后,翰布尔体量庞大的晨风舰队载着满满的东陆伤兵们回国补给,替换人手,却在行驶到博拉斯科大海沟附近时,与“远帆”凯瑟尔二世从辉港出发的海军舰队不期而遇。
从接触战到遭遇战,从主力战到大决战,从追击战到歼灭战……惨烈的海战持续了足足半个月,最后,晨风舰队血染海面,十不存一。
海帆既沉,后路尽没,东陆人的陆上兵马人心惶惶。为了稳住军心,更为了抢回海上优势,他们武断地离开守地,盲目向辉港进军,却在大雾中,一头撞到了匆匆自北方赶来支援,军容壮盛、求战心切的埃克斯特国王亲军的行军路线上……
结果可想而知。
(“日尼玛这群星辰人,狗逼帝国佬,老子可是带齐人马来助阵,来帮他们打架哒!要个几万磅粮食加几百个败火的姑娘怎么了?很多吗?又没要他们国王的亲娘……日尼玛,吝啬鬼,这都不肯给,老子就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怕什么,防咱们跟防贼似的……
md信不信把老子惹急了,咱回头先打永星城!把姑娘和粮食都分了!让那个帝国佬国王的亲娘给老子吸——什么?前面浓雾里有人?没打旗号?乌泱泱一大群,可能是逃难的本地百姓?
操tm,反正是狗逼帝国佬,管他是兵是贼,是花姑娘就更好……不管了,兄弟们,砍过去!先把星辰人抢个够本再说!”
————埃克斯特共举国王,“傻汉”雅各布·伦巴,于胜利前一刻的阵前动员演讲,是役北地勇士大义当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悍不畏死,终破敌阵)
至于邓克巴·翰布尔,这位梦想着见证“大启始”,为曦日大君完成终极功业的虔诚卡迪勒,他在收到前线兵败的消息后即吐血昏厥,醒来后又哭又笑,精神失常,不能视事,最终被曦日圣寺的大牧首和七大姓重臣们强行送入圣寺治疗,在数年后不幸离世。
回到当下,书房里,泰尔斯细细观察了那乌素德一会儿,发现他垂首低眉,说话时甚至不敢抬头,可谓恭顺到了极点。
仿佛是从小一板一眼训练出来的。
泰尔斯眼珠一转:
“若如你所言,你连代他发言都做不到,我今天所说的话,能传达到你主人耳朵里吗?”
那乌素德——来自翰布尔的使者一惊,颤巍巍开口:
“曦日在上,殿下您是终结海西岸最尊贵的狄叶巴,是星国下一位‘鎏金古血’的卡迪勒!”
鎏金古血。
泰尔斯皱起眉头。
翰布尔人就是这样称呼帝室血脉,称呼卡洛瑟古姓的?
那乌素德本人双手贴腹,幅度夸张地躬身:
“因此无论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曦日见证,下仆都将一字不差原原本本地带回大海对岸,带回翰布尔,带回丛众城,带给慷慨睿智、深受曦日眷顾的我主笃苏安,如同他亲眼看见,亲耳闻听,必不教您充满智慧的金口玉言有所缺失纰漏。”
尽管并非母语,但这番话说得文质典雅,让泰尔斯暗暗点头,不禁对他高看一眼。
若这人不是从小就说西陆通用语,那显然是后天在语言上下了不少功夫,而且不仅是西陆通用语一门,极有可能同时精通东西双语。
只可惜,泰尔斯今天不是来欣赏语言艺术的。
“确实,你的主人,他会亲眼看见,亲耳闻听,”泰尔斯沉声道,“但却不是通过旁人转述,乃至翻译。”
王子看向眼前的使者,眼神凌厉。
“因为你,那乌素德,你不是下仆,甚至不是使者。”
那乌素德眉头一皱。
下一秒,只见泰尔斯果断地举起食指,直指使者:
“因为你就是丛众城的塔拉尔,也即城主本人——笃苏安·利生·果达阑。”
话音落下,那乌素德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等他反应过来,马上吓得双腿跪伏,语气紧张,语调颤抖:
“尊贵的、鎏金古血的狄叶巴泰尔斯,请恕下仆耳拙脑钝,不能尽解古国通用语的精髓,但我主笃苏安此刻正在……”
“你可以费口舌抵赖,笃苏安,”泰尔斯冷冷道,“或者替我俩都省些时间。”
那乌素德惊得浑身发抖,但他眼前一亮,谄媚又悲哀地辩解:
“下仆明白了!尊贵的狄叶巴,您方才定是用精妙而特殊的修辞,把下仆比作睿智的我主笃苏安的耳目感官,如他高洁身体的一部分,但下仆身份卑微,若这番话被我主听见……”
“那你就留下,让你的使团回国去。”
那乌素德一惊抬头!
“顺便带个口信给塔拉尔笃苏安,”泰尔斯目不转睛,只是死死盯着面色悲戚的使者,“就说我很喜欢他的这位仆使,为此,我愿意出二百金币作补偿,把你留下来,终身为我服务。”
那乌素德面色煞白。
“殿,泰尔斯殿下……”他颤抖着嘴唇。
“怎么,你不愿意?”
泰尔斯冷笑道:“还是笃苏安本人不愿意?”
那乌素德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书房里安静下来。
一秒,两秒,三秒……
终于,那乌素德缓缓低头,脸上的紧张惶恐渐渐消失。
“呀哈哈,被你发现了。”
“使者”——确切地说,是丛众城主,笃苏安·果达阑取下头巾,揭下面饰,露出神秘的微笑:
“鎏金古血的小狄叶巴。”
泰尔斯看着他的眼神,暗自松了一口气。
要是对方抵死不认……
第二王子靠向椅背,重新打量起这位微服出访的翰布尔贵人:
“我知道,在翰布尔王朝,要么家世显赫要么功绩过人,才能蒙曦日圣寺高看一眼,得赐神圣的曦名。而大多数曦名反映的都是性格品德,体貌特征,或才华特长……”
笃苏安眯起眼睛。
摘除伪装后,他面容清秀,目光有神,举止自若,与方才的佝偻畏缩恰成对比。
“比如你,塔拉尔笃苏安,城主笃苏安,你的曦名就是‘利生’。”
泰尔斯放松不久,就重新警惕起来,不断提醒自己,眼前的对手不容小觑:
“足见你治理丛众城的功绩——活人无数,生民万千。”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直视对手,喊出对方在翰布尔国内广为人知的称谓:
“利生塔拉尔。”
笃苏安眼前一亮,微微一笑,露出纯白的牙齿。
“过誉了,可爱的小狄叶巴,”他随性地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抛,四肢大张,毫无客套拘谨之意,“一切功绩,皆归曦日大君。”
狄叶巴……
虽然知道这个陌生又奇怪的词汇是翰布尔礼制里对亲王或王子的称谓,就像塔拉尔是对城主和行政长官的称谓,泰尔斯依然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前面加上“可爱的”前缀),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位利生塔拉尔的西陆通用语流利又顺畅,更无半点方才“那乌素德”的轻微口音。
“您的西陆通用语说得真好。”
“那是,”笃苏安面有得色,“跟詹恩同窗时,他的东陆语学得比我的西陆语快,虽然有环境的缘故,但我就是不服气……于是我每日混在西陆人的商栈里,天天找人说话,才练出来这口外语——嗯,不免带些西陆各地的综合口音。”
嗯,在詹恩游学东陆时,与他同窗求学——这符合情报。
但是……
泰尔斯皱起眉头:这么说,这位翰布尔贵人,方才连口音都是装出来的。
“是詹恩邀请你来的?”
“事实上,是我自发要来的,”笃苏安细细观察了他一会儿,方才啧舌出声,“来亲眼见见山与海之外,帝国之后的那位‘失而复得的狄叶巴’,以及下一位‘鎏金古血的卡迪勒’。”
笃苏安语气轻松,姿态自然,仿佛家常闲聊。
可无论他表现如何,哪怕看上去是个傻子,泰尔斯都不敢松懈。
更何况……这可是“利生”塔拉尔。
“微服出访,当真大胆。”
有了之前的经验,泰尔斯不敢怠慢,奋起全副精力,思考着对面是个怎样的对手,该怎样打开话题,以达成所愿:
“詹恩就没说什么?”
“当然咯,我刚到翡翠城的时候,也把他吓得够呛,”笃苏安微笑道,“直到詹恩请我帮忙:曦日保佑,若事有万一,我要救他妹妹出城离境。”
泰尔斯皱起眉头:
“救希莱离城……这么严重?”
所以,这位异国权贵,是詹恩留下的逃亡后手。
而且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手。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嘛,”笃苏安大叹一口气,看着泰尔斯脸上的伤口,“她妹妹剽悍又厉害,大概用不着人照顾啊!”
“能够托付妹妹,”泰尔斯懒得解释脸上的伤,“可见你们交情深厚。”
“那是——相当深厚,!”
笃苏安哈哈大笑,仰靠上沙发:
“曦日怜见,我们在曦望城求学时常开玩笑,说以我和詹恩的交情之深,相知之厚,我们之中但凡有一人是姑娘,那都非成婚不可!”
不太妙。
他如果跟詹恩的关系真的这么好,是从前的发小……
那自己要用什么筹码来打动他?
泰尔斯挑了挑眉毛,眯起眼睛:
“以夫妻来形容你和詹恩的交情,妥当吗?”
“哪里不妥当了?”
笃苏安一挑眉毛,狠拍大腿:
“要知道,远东夙夜的臣仆们,常常自比于君王的妃妾,写诗渴求恩宠,打滚撒娇,还以此为荣,到处传播咧!”
泰尔斯细细思考着对方可能的利益和要害所在,心不在焉:
“真的?”
“哦呀,”笃苏安歪身斜坐,姿态惬意,“那句子念出来,婉转承欢声声享受,只求君王垂眸临幸的样子,才真叫风骚诱惑呢——嗨呀,阉人看了都得面红耳赤,欲火焚身!”
所以你就拿夫妻来比对你和詹恩的友谊?
泰尔斯回过神来,面色古怪:
“额,好吧,所以除了近似夫妻之外,你和詹恩就没有什么……”
但下一秒,满脸堆笑,轻松自在的笃苏安突然表情一冷。
“除了谈论友情和爱情的相似性,”他正色道,“不知狄叶巴泰尔斯邀我前来,叫破身份,是需要我做什么?”
那一秒,利生塔拉尔面色清冷,眼神锋利。
转换过于突兀,泰尔斯不由一顿。
不妙。
泰尔斯皱起眉头,心底里的声音拉响警报:
警惕,泰尔斯。
这位胆敢隐姓埋名,亲至翡翠城的对手,正在试图掌控对话的进程。
别让他得逞。
于是泰尔斯再不拖沓,开门见山:
“很好!既然你提起了……事实上,翡翠城背负着总额数百万之巨的借债……”
“哦。”笃苏安恍然点头。
“……而我的手下们追根溯源,拐了七八十道弯之后才堪堪发现:其中好几笔成分复杂的大额债务,都跟东陆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泰尔斯话语一顿,观察着对方:
“粗略地说,它们都是经由各种名义,自丛众城一方贷出,借予翡翠城的债务。”
巨债。
那一刻,笃苏安目光一动。
但他反应极快,一拍脑门,面色尴尬:
“哎呀,看来不止是我的身份,连这也被你发现了呢……”
泰尔斯不打算让他蒙混过去:
“对此,利生塔拉尔您作何解释?”
笃苏安眨了眨眼睛。
“哎呀,这还能怎么解释!”
他哈哈大笑:
“你看,这是我和詹恩之间正常的资金合作和贸易往来,你知道,我有大把现钱但缺少路子,他有各门生意而亟需资金,合作就是双赢。但千金之子岂能沾染铜臭,与民争利?传出去名声也不好,所以我需要通过代理人……”
泰尔斯冷笑着打断他:
“所以,翡翠城的大头巨额债务蹊跷重组,碰巧改期,又同时集中到期,还催缴得如此急切,带动其他中小债主们一齐逼还,差点让翡翠城一应官署商团破产空摆——是你授意的?”
笃苏安笑容一滞。
“我大概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小狄叶巴。我很理解,也很同情,真的,”丛众城的利生塔拉尔目光有神,语气严肃,“但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很好。
只要他承认就好。
“法理不外乎人情,”泰尔斯态度放软,“真就没有一点商量?”
利生塔拉尔笑了。
“泰尔斯,你有钱吗?”
泰尔斯内心一沉。
哪壶不开提哪壶。
“噢,我说的可不是‘这顿饭多少钱’的钱……”笃苏安随意地搓了搓手指。
下一瞬,他面色一紧,摊开手掌,缓缓握拳:
“我说的可是……钱。”
感受着笃苏安越发严肃的眼神,以及他逐渐收紧,仿佛在扣紧钢铁的手指,泰尔斯明白了什么。
“如果你有,那你就会明白下面这句话的意思……”
利生塔拉尔冷冷道:
“那可是我的——钱。”
泰尔斯紧皱眉头。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紧张又阴沉。
但下一秒,笃苏安就变脸一笑!
“不对!确切地说,那也不是我的钱,只是丛众城万民蒙曦日大君之恩,辛勤劳作而产生的一众财富,暂托我保管而已!”
泰尔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笃苏安无奈地摊摊手:
“因此,小狄叶巴,你若要变动这些债务,只找我可是没用……”
“首先,我是王子,是狄叶巴,”泰尔斯冷冷地打断他,“却不是什么‘小狄叶巴’。”
笃苏安不由一怔。
只见泰尔斯态度强硬,不见先前温和:
“因为我的头衔只关乎性质,无关大小,高低,褒贬,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他眯起眼睛:
“就像我尊敬地称呼你为塔拉尔笃苏安,而非‘小塔拉尔’,或者‘靠老婆成为城主的赘婿塔拉尔’。”
笃苏安的表情遽然一变!
书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好几秒。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对手,咄咄逼人,毫不退让。
终于,笃苏安深吸一口气,坐正身体。
“我的错,”他正色道,颔首弯腰,“我道歉,尊敬的狄叶巴泰尔斯。”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
但他还没结束。
“其次,利生塔拉尔,你看重自己的债权,珍惜借出去的本金,坚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很理解,也很同情。”
说到这里,泰尔斯话音一转:
“可你的债务,又怎么办呢?”
那一刻,笃苏安再度一怔!
他缓缓抬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泰尔斯:
“我的……什么?”
很好。
情报正确。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二王子手肘撑桌,冷笑一声。
“对,我说的,就是那十几笔由詹恩找了不少代理人,转了七八十道弯之后,跨海借予丛众城,借给大名鼎鼎的利生塔拉尔……”
泰尔斯眯起眼睛:
“……也是在一定年限后到期,总数差不多,嗯,也是几百万上下的巨额债务?”
笃苏安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我不明白……”
砰!
泰尔斯拍响桌面:
“事实是,你欠着翡翠城至少几百万的巨债,就像詹恩也欠着丛众城——你和詹恩,你们向彼此借钱。”
笃苏安看向别处,啧声道:
“谁都有周转不良,手头紧缺的时候嘛……”
“是么?只是临时周转?”
泰尔斯冷哼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份份文件:
“恰好,我这里有几份好不容易抽调来的,翡翠城的工程安排和预算表,包括对外谈判记录、大额交易公证书、财产证明、债务契约……”
笃苏安皱眉上前。
“‘此项目的担保现金由丛众城的一笔外债冲抵’、‘这笔生意由丛众城的某某商团以债务抵押的方式入股分红’、‘这项交易的中止、撤资等变动需要报知远在海外的巨额债权人’、‘海狼船团的契约效力由丛众城香料行会出资作保,资产包括不限于现金、房产、债权等等’、‘本商团的公证资产包括一笔投资在东陆某大城建材行业的对公款项,回报丰厚,切实可靠’、‘此城建款项专款专用,不作他途,若有亏损,以如下外借债权作抵’……”
不等泰尔斯一一读完内容,只在看清这些文件名头的刹那,笃苏安就叹了口气,以手扶额。
泰尔斯笑了,笑得很欣慰。
“我猜虽然国度不同,体制有异,但丛众城大概也有类似的生意和项目,靠着神奇的‘海外债权人’、‘翡翠城巨商’、‘日落古国的合作者’、‘可在西陆兑换的巨额债权’来给自己充门面,作担保,给抵押,乃至充大款……”
笃苏安死死揉搓着自己的假眉毛,不发一语。
“从而让翡翠城和丛众城互为保障,各充底牌,掩盖财政,分担风险,把时间差、利息、信用成本这一系列乱七八糟的复杂操作玩得滑溜,把跟两座城池打交道的一众权贵和合作者们,竞争者和生意对手们,甚至把自家客户和股东等冤大头们都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不管对方的脸色,泰尔斯轻笑着继续:
“同时,你们刻意相互腾挪,交叉持股,把真金白银换成账面上的数字,一笔钱滚来滚去就滚成了两份,拿出去做建城池、雇官吏、作担保、谈生意、定期限、糊弄人、开拓渠道、捆绑更多利益方,乃至做抵押借入更多的外债,以新还旧,凭旧借新,做一切只凭活钱和现金做不到的事情……”
笃苏安头疼道:
“这个,你知道,有时候理财需要头脑灵活,胆大心细……”
“还相互狐假虎威,虚报财富,夸大数额,创造出实际上不存在也无法冲抵的债权和资产,让旁人迷惑不已,或投鼠忌器无处下手或盲信盲从跟风投注,真真正正做到了一枚铜板掰成两半花——也许不止两半。”
泰尔斯啧舌道:
“我大概晓得你是怎么‘利生’的了——明明背着巨债,守着事实上空空如也的钱库,却运转着巨款,借别人的钱做自己的事,这一套左手倒右手,倒出三只手的戏法,啧啧啧,连康玛斯人都要叹为观止啊。”
话音落下。
书房里落针可闻。
直到利生塔拉尔耷拉着表情,无奈又无聊地叹出一口气:
“事实上,这一套正是从康玛斯,东南诸邦的信贷行业里借鉴学来的,创新的理财腾挪手段……”
只不过康玛斯人只是跨商团、跨行业、跨城邦。
而他们也就……跨了个国而已。
“你看,这个时代,你不理财,财就不理你,不流动的钱等于没有……”
“或者是你不理财,”泰尔斯打断他,“财不离你?”
笃苏安尴尬一笑。
“换言之,抛开这些正负加减的弯弯绕绕,其实翡翠城根本不欠你什么钱。”泰尔斯结论道。
“不不不,严谨地说,翡翠城依然欠我的钱,”笃苏安连忙摆手否认,“只是与此同时,丛众城也依然欠詹恩的钱。”
泰尔斯皱眉道:
“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笃苏安一拍大腿。
“无论什么算法,只要不画出等号,”年轻的利生塔拉尔露出狡黠又精明,还带着几分清新可爱的微笑,“数式,便永远停留在运算前的那一刻。”
大部分人,只需要知道这么多就够了。
至于把等号画上之后,会出现什么结果嘛……
笃苏安看着表情复杂的泰尔斯,微微一笑:
怎么,难道区区庶民,还想自己定算法,写数式不成?
第242章 天慧
泰尔斯听完笃苏安的话,陷入沉默。
“关于此事,我咨询过迈拉霍维奇总管:你和詹恩,你们不欠彼此的钱,却欠着其他人——很多很多人——的钱。”
泰尔斯抬起头,眼神凝重:
“靠一座城的底子,捣两座城的钱袋,充十座城的信用,吸纳二十座城的钱,做遍及上百座城的生意,可真正能拿来周转抵债的却还是只有一座城的体量……”
笃苏安眼里的光芒渐渐收紧。
“靠着不断扩张的债务和人们对你们的统治信心,来延展债务期限,以达到永不还钱还能永远赚钱的目的……”
泰尔斯眯起眼睛:
“这样早晚要出事的。”
笃苏安沉默了一会儿。
但他很快就抬起头,信心如故。
“第一,普通人会出事,”丛众城的塔拉尔轻笑道,“因为他们会运气不好,会碰到意外,会投资失败,会生意亏损,会就此破产。”
泰尔斯内心一沉。
“但我们,无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詹恩,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是城主,是贵族,”笃苏安目现精光,“我们,或者我们的子孙后代,会永久统治,永恒进项,永世如斯。”
“你确定?”
泰尔斯面无表情。
“须知,就连帝国也不是永恒的。”
“这只是个形容嘛!”
笃苏安摆摆手,毫不顾忌:
“第二,我们一直很小心。”
泰尔斯讽刺一笑:
“小心,小心还会让我知道这事?”
“谁让您的王国秘科如此神通广大呢?”
话到此处,笃苏安却眼神一抬,似笑非笑:
“还是说,其实是您严刑逼供,把詹恩治得服服帖帖,连他姘头的名字都告诉你了?”
泰尔斯表情一动:
“詹恩还有姘头?”
“谁知道呢,”笃苏安耸耸肩,“第三,只要这两座城还在运转,还有人居住生活——那就总会有人还钱的。”
泰尔斯冷笑一声。
“而那绝对不会是你或詹恩,”王子沉声道,“不会是轻飘飘签字盖印的权贵们。”
“那往好处想,就更不会是殿下您了,”笃苏安向泰尔斯伸手示意,“您永远都是‘赚钱的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成为那些‘还钱的人’。”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所以,这就是翰布尔王朝内部,人人称赞,号称治理有方的“利生塔拉尔”。
利生。
泰尔斯不由得暗暗冷笑。
别忘了,泰尔斯——就在此时,他心底的声音悄悄提醒:
别忘了你这趟的目的。
别忘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回到现实。
没错。
他还有事要做。
当务之急,是挽回翡翠城的狂澜。
为此,他要全力以赴,智计尽出,找到眼前此人的弱点。
解决足以摧毁翡翠城的巨债。
“你说得不错,利生塔拉尔,只要算式的等号不被画出来,那你尽可高枕无忧。”
王子严肃地看向笃苏安:
“但现在詹恩却率先画出了等号:他利用欠在你那里的债务,催逼还款,制造财政危机,想把我逼出棋局——你就是执行人。”
笃苏安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嗯哼。”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开始这场艰难的战役:
“所以我希望你能……”
“我答应。”
“我理解你说不的理由,也明白这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请您——什么?”
泰尔斯严阵以待,自顾自说着话,却旋即反应过来,一惊抬头:
“你说什么?”
只见眼前松松垮垮坐着的丛众城塔拉尔,笃苏安·利生·果达阑露出微笑。
“我说,我答应。”
他身体前倾,认真道:
“延期,免息,重组,靠着大债主的体量,说服无数的中小债主们不那么急着挤兑……一切能帮你渡过财政危机,留在翡翠城的事,我都帮。”
这下,倒轮到泰尔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什么?
他……就这么答应了?
这么简单?
没其他条件?
那自己先前参照卡拉比扬家和拉西亚家,准备的那么多论据和筹码……
“为,为什么?”
泰尔斯傻乎乎地问道。
“哦,我不是欠着翡翠——嗯,现在是欠着你钱嘛,”笃苏安无所谓地摆手,好像他说的不是百万巨债,而是一顿饭钱,“债主最大,省得你再反过来,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说我。”
“噢,欠债还钱,天……”
“再者!”
笃苏安及时伸手,止住泰尔斯的话头。
“如你所说,一城充两城,两城换十城,十城再去经营二十城,早晚要出事的,”这一刻,利生塔拉尔的表情凝重起来,“而这很有可能,就先从其中一个钱袋的坍塌开始。”
他认真地看向泰尔斯,眼神里少了方才的轻松幽默,多了谨慎与警惕。
这倒让泰尔斯略有改观。
笃苏安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詹恩了——不知她妹妹可还需要逃难服务?”
说到这个名字,泰尔斯眼珠一转,心中疑惑朝着另一个方向汇聚:
“你这么容易就答应我了——我还以为詹恩和你交情深厚,堪比恩爱夫妻?”
笃苏安眼前一亮:
“那当然。”
笃苏安话锋一变。
“但是你知道,别说是知交好友了,纵是经年夫妻,感情也会经历考验。”
只见丛众城城主眼神一转,侵略性的目光直逼泰尔斯:
“尤其是……外面诱惑太多的时候。”
泰尔斯被他盯得极不自然,连忙咳嗽:
“但你知道,其实两个人,也不一定非要谈情说爱做夫妻的嘛……”
“说得好,”笃苏安一拍巴掌,也不管泰尔斯的意图是什么,自顾自地说下去,“所以,既然你连詹恩都搞定了……”
只见他表情严肃:
“那我又何必继续固执不化,损人不利己,枉做坏人?”
那一瞬间,泰尔斯看着对方的眼神,明白了什么。
“我懂了,这才是你答应我的原因。”
笃苏安笑了。
“是的,虽然他身处囹圉,音讯不通,但我现在能确定了:你确实搞定了詹恩。”
利生塔拉尔望着泰尔斯的双眼,笃定道:
“这些机密——尤其关乎钱的事情——只能也只会是他亲口告诉你的。”
泰尔斯叹了口气。
好吧。
也罢,自己也没指望着能瞒他多久。
不知为何,他明明说服了笃苏安,还——但愿能——解决了巨债的难题,可泰尔斯此刻却欢喜有限。
至少……
翡翠城能渡过这一关了吧?
“笃苏安,你这么好说话,这趟还千里迢迢两肋插刀来帮兄弟——也许是上一世的夫妻——的忙,”泰尔斯皱眉道,“你们的卡迪勒阿萨夫会允许吗?”
笃苏安眼神一亮,兴高采烈:
“我们的卡迪勒胸怀宽广。”
泰尔斯皱起眉头。
“那么,在曦日圣寺里深居简出的‘白祭司’,”泰尔斯语气一变,“他,或者他的昆塔那,会允许吗?”
白祭司。
听见这个名字,笃苏安脸色微变。
看见对方的反应,泰尔斯心知问对了问题。
“或者再换个问法:‘天慧’塔拉尔会允许吗?”
出乎泰尔斯的意料,话音落下,笃苏安猛地抬头,反应比方才听见白祭司还大!
“小心,泰尔斯狄叶巴,”这一刻,利生塔拉尔语气危险,“勿对海外远国的事务妄发议论。”
他着重强调道:
“尤其事关那一位。”
泰尔斯眼皮一跳:
“哪一位?”
“每一位!”
笃苏安突然变得语气生冷,拒人千里,不再友好。
这倒让泰尔斯提起了兴趣。
他回想起在基尔伯特的课上所做过的外交作业。
“自北地回国之后,我听了不少有关翰布尔王朝‘天慧塔拉尔’的传闻,”泰尔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据说,自王位继承战争以来,翰布尔王朝的大统万之位空悬多年,是因为你们的卡迪勒阿萨夫不愿妥协,不肯任命别人做宰相?”
笃苏安沉默了很久。
“传闻嘛,”他轻声道,“听听就好。”
笃苏安的语气很正常。
但泰尔斯却明白了什么。
泰尔斯沉默了几秒,凝重严肃地抬起目光:
“他……真的有那么可怕?”
他。
下一秒,笃苏安的眼神立刻向泰尔斯扫来!
紧张警惕,杀气腾腾。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连忙举手:
“好吧,当我没问!”
笃苏安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泰尔斯的书桌。
就在气氛略显尴尬,泰尔斯在寻思该拿什么话来结尾道别的时候,利生塔拉尔凝重开口。
“我的岳父是果达阑家的家主,他年轻时,长子继承人——也即我的妻兄——被阿札德家族剥皮示众。”
剥皮示众。
泰尔斯小吃了一惊。
你们翰布尔人……
确切地说,是翰布尔贵人……
“作为报复,果达阑家逮住并处死了阿札德家主的亲弟弟,慢刀分尸。”
泰尔斯又是眼皮一跳。
听过快刀斩麻,也听过乱刀分尸,但是慢刀……
你们翰布尔人……
直到笃苏安话锋一转: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我和持剑之家的继承人谈笑风生,互约要做对方儿子的监理人,我岳父更是跟老阿札德相见恨晚,坚持要把心爱的小女儿嫁给他。”
谈笑风生……
相见恨晚……
泰尔斯花了几秒钟厘清这前后的逻辑,不禁皱眉:
“什么?”
笃苏安笑了,却笑得很瘆人。
“事实上,不止是果达阑和阿札德,数百年历史上,掌控王朝格局,瓜分君主大权的七大贵姓彼此仇深似海,怨恨难解。”
他看向缥缈的远方:
“可事到如今,无论是有血脉深仇的果达阑和阿札德,信条逆悖的图巴迩跟迈里耶,利益互斥的乌赫剌雅与塔喀姆布,还是死板固执的尼珐特,七大姓却放下过往恩仇,变得团结如一,亲若兄弟。”
放下恩仇。
亲若兄弟?
泰尔斯疑惑不已:
“为什么?”
笃苏安冷笑着看向他:
“你说为什么?”
他一字一句,缓慢开口,颇有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说,狄叶巴泰尔斯,我们为什么要放下这种不共戴天,不死不休的深仇,重新站在一起?”
看着对方无比肃穆的表情,泰尔斯愣住了。
“因为……他?”
泰尔斯试探着问道。
笃苏安盯了他好一会儿,似乎非要从泰尔斯的身上看出点什么门道不可。
“对,他,因为他,就因为这个出身寒微,有幸被卡迪勒提拔任用,方有今日的平头百姓……”
利生塔拉尔幽幽开口:
“翰布尔宫廷七大姓……连大牧首都摇头放弃,笃定他们要彼此死斗厮杀,直到‘至上启始’方止的翰布尔七大姓……”
“合而为一。”
看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只觉背脊生寒。
只见笃苏安转过头,目光缥缈:
“你说,天慧塔拉尔,他该有多可怕?”
笃苏安表情平静,语气平常。
但那一刻,泰尔斯却从他的语言里,从这个一直显得精明自信的翰布尔权贵的话里,读出了无以言喻的戒惧和惶恐。
书房里安静下来。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把话题变得轻松点。
“据我所知,你,利生塔拉尔也出身普通,直到治理有功,娶得贵女,方被接纳进七大姓的秉灯之家果达阑。”
笃苏安笑了,语气不屑。
“相信我,跟‘天慧’相较,我这点本事,就如尘埃般卑微。”
天慧……
泰尔斯咀嚼着这个曦名。
“这么可怕?”
笃苏安冷笑摇头:
“相信我,他绝不仅仅如曦名所示,只是生来早慧那么简单。
“从发迹开始,无论自保、聚财、受擢、升官、掌权,再到现在的君王弼佐,王朝假相,天慧历经嫉恨算计,生死危机,却一招一式应对得宜,一举一动料事如神,从未行差踏错过哪怕一步。
“许多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的不智决策,都在后来得到了巨大的收益和回报,仿佛未卜先知,倒显得像是他提前布局,落子收获。
“前后不过区区数十年,天慧塔拉尔就令得卡迪勒对他言听计从,大统万之职非他不任,平民百姓对他笃信拥戴,曦日神殿对他宽容忍让,就连昆塔那和大名鼎鼎的‘白祭司’,面对他诸多离经叛道之举,也是网开一面,任其作为。”
笃苏安深吸一口气,带着莫名的感情,咬牙重复:
“你说,天慧塔拉尔,该有多可怕?”
生来早慧……
料事如神……
未卜先知……
言听计从……
离经叛道……
泰尔斯听得震惊讶异,却尽量表现得云淡风轻:
“我记得,上一个有类似声望的人,名唤‘天生之王’。”
笃苏安又笑了,笑声很是古怪。
“我刚刚说了,我是主动要来翡翠城的——不仅仅是为了詹恩。”
“所以?”
翰布尔贵人看向泰尔斯:
“此时此刻,城中的另一个翰布尔使团来自莱尔登城,由狄叶巴多罗——或者用你们的说法,多罗王子——派遣。不巧,他是现任卡迪勒的第六子……”
笃苏安略一停顿:
“以及天慧塔拉尔的学生。”
泰尔斯一怔。
“顺便一句,今年选将会里,有个翰布尔选手就是他从国内资助来的,”笃苏安挠着头,“好像叫什么……”
翰布尔的王子,天慧塔拉尔的学生,也派了使团前来?
泰尔斯连忙追问:
“什么意思?天慧塔拉尔派他来做什么?搞乱翡翠城?”
笃苏安冷笑摇头。
“没什么,但也有什么。”
泰尔斯一头雾水。
直到笃苏安眯起眼睛:
“真相是:天慧相当关注你,泰尔斯·璨星,远在你还是北国人质时就开始了,还不是一般的关注……从衣食住行到性情爱好,从外貌举止到往事经历,他关注你,更甚于关注都瑟里草原上的野心部落,关注夙夜人在边境的属国政策,关注曦日圣寺和七大姓乃至卡迪勒的恩恩怨怨——就好像他笃定了,在这么多事情里,你才是最特别最重要的那个。”
天慧塔拉尔。
关注……我?
泰尔斯不由愣住了。
笃苏安仔仔细细地看着泰尔斯:
“所以我才要来,要亲自来星辰,我要看看能令天慧塔拉尔都警惕忌惮,以至于要提前遣使接触的人物,到底是何方神圣。”
泰尔斯大脑空白,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回到现实。
“我,我不明白。”
王子艰难摇头:
“我和天慧塔拉尔……素不相识,从无交集。”
“我也不明白。”
笃苏安冷哼一声:
“但常有人说,天慧塔拉尔其实不是凡人,而是曦日大君派来拯救信徒的神使,或者诞生于人世启迪愚昧的先知,是以一举一动皆有深意。”
丛众城的塔拉尔看向泰尔斯,语含深意:
“也许,你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某个大海彼岸的异国政要?”
笃苏安话头一转:
“而是注定要面对的生死大敌?”
泰尔斯眉毛一跳。
什么?
什么意思?
天慧塔拉尔……
和我?
下一秒,笃苏安突然哈哈大笑。
“好了,不吓唬你了,”他连连摆手以示歉意,“放心,在他彻底掌控整个翰布尔,把魔爪伸过终结海之前,还有我们挡着呢。”
“那,那还真是谢谢了呢。”
泰尔斯还处在惊诧中,他心事重重,随口应答。
“但我倒是很好奇一件事,”笃苏安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说服詹恩服软的?”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到当下。
“如你所言,严刑逼供。”
笃苏安好像看不出他在敷衍似的,认真摇摇头:
“不,我了解詹恩,那只会适得其反,这家伙看似文质彬彬,实则……若要让他就范的话……”
说到这里,翰布尔人眼神一动
“等等,你该不会是,用他的妹妹来威胁他吧?”
泰尔斯心中一震,脸上表情慢了一拍。
笃苏安准确捕捉到这一刹那的不妥。
但他却没有发觉真相的得意与快意,而是慢慢睁大眼睛,讶异又震惊:
“曦日啊,大君啊,你……真的?他妹妹?所以他才妥协了?”
泰尔斯一怔,连忙调整心情追问:
“不,我当然没有,拿人的亲情软肋来威胁这种事……你为什么这么问?”
笃苏安表情不变,依旧难以置信地望着泰尔斯。
“跑。”
“什么?”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
“跑,泰尔斯,我可爱的小狄叶巴。”
下一秒,翰布尔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顾不上称谓上的瑕:
“快跑。”
“我不明白——”
“有多远跑多远!”
这一刻,笃苏安少见地无比严肃,让泰尔斯目瞪口呆:
“哪怕跑上叹息山,跑进都瑟里,跑过焰海古地,跑到夙夜,跑到榑桑,跑到七海之外的无定汪洋!”
利生塔拉尔咬紧牙关:
“在詹恩最终动手……彻底置你于死地之前。”
【资料补充】
关于翰布尔王朝联合夙夜国,发动第二次大陆战争的部分历史文献(节选):
今远海彼岸,有泰西胡贼,一曰星胡,一曰雪虏……
暴君之后,伪帝遗毒,茹毛饮血,撷草为衣,地处寒微,兵无什伍……充号星辰,自比王国,用制僭越,屡犯天威……暴戾恣睢,君非臣范,藏污纳垢,民无羞耻,卑陋龌龊,国尽牲畜,弃礼无道,天不假时……
昔终结一役,大厦倾颓,我辰氏锋祖,合天地正道,会神器之选,一呼百应,将群雄以挽狂澜,一己克功,伐伪帝而诛暴国……中流砥柱,救万民于水火,领袖群英,免百国于奴隶……
天下既定,锋祖至德,恩恕伪帝孽子托氏蒙德,夙夜怀仁,义释北虏首恶耐氏卡茹……并许建国,以厚生民,代王牧守,位列诸侯……托耐二君念王恩浩荡,莫不感怀涕零,叩首相谢,指天立誓,铭续命不杀之宥,报恩荫传代之赏,弘锋祖天子之德,至斯二百年余……
惜其子嗣冥顽,不尽心守国革心悔改以赎前罪……狼豺成性,作恶一方,邪僻生害,为祸深远……我朝有闻,无不叹息痛恨,念彼旧谊,希其自重……然则变本加厉,不鉴伪帝旧恶;自甘堕落,未思反躬内省;寡廉鲜义,无念锋祖旧恩;骄矜狂妄,拒纳夙夜国贡……暴虐无道,怙恶不悛,遂成今日星胡之恶,雪虏之害……其恶之大,虽关山万里不相隔,其害之深,纵天高海阔不能容……
夙夜正统,天下共主,神器当位,四夷咸服,威加海外,万国来庭……雄中原以牧天下,居太玄而令群邦……
兹有大翰国君卡汗迪勒,其先人名曰阿玛,义从锋祖伐暴帝,仆事左右,忠贞不二,鞍马前后,功在不小……锋祖遂许立国,恩免臣贡,不列藩属,已传百年……
今阿玛汗五世孙在位,地居穷僻,身当蛮夷,不识王威,屡有小犯……我朝恢廓豁达,不拘小过……若则王师一怒,虽遐必诛,百万雄征,贼尽齑粉!彼朝彼民,焉有幸理……唯孤御极以来,性情宽和,国策怀柔,温养天下……念翰国犯边实因困窘,惜斯民无辜不忍涂炭,谅卡汗迪勒稚子无知,遂韬光养晦隐而不发,特厚予钱帛以救彼困,舍究其过,奉德报怨,感怀其心……
翰国上下沐恩受赐,忆锋祖旧事,遂幡然醒悟,罢兵求和,悔罪思过,痛改前非……又礼执甚恭,仪制殊敬,服我王化,慕我文明,心实向我,忠直率正……孤岂悭吝,年赐万金,慨施疆土,并帛匹粮马无算,以君父舐犊哺幼之情,应翰国孺慕仰止之意,约江山永固盟好之邦,彰天下共主治世之德……
今翰国使节受辱于星胡雪虏,遭侮于远海泰西……卡汗怒恨,卧病旦夕,子民忿惶,生息无日,国耻家羞,岂共戴天……孤与相闻,犹手足受斫,身当其痛,十指连心,泪涕沾襟……翰国内外交困,求兵马于太玄,彼朝卡汗垂危,乞王师出圣都……
孤虽不肖,无忘锋祖遗教:维公护道,大任不辞,扶危救困,岂有踌躇?惩奸除暴,舍我其孰……既为弟兄讨义,岂惜命身所执……遂发义士,会忠良,聚王师,执大道,援手足……
为天下张目,何坚不摧?以王道伐贼,何功不克?聚万众讨虏,何事不成…………越山渡海,平灭星胡极恶雪虏至蛮,披荆斩棘,尽除伪帝秽血蛮戎遗毒……肃天地以正道,还乾坤以太平……天命在我,无道必诛!
檄发夙夜十四州并四夷藩属,咸使周知,各州节度,悉从王命,止戈收兵,同赴国战。
如有不从者,锋祖灵鉴,天下共击之!
景闰十三年秋
【“稽州从事孙·手录御檄”】(小字)
【“对月斋主赏鉴”】(印)
【“孙氏省勤”】(印)
————节选自《王命讨泰西胡虏檄》,终结历237年。
景闰乃骁王辰朴(终结历205-238年)的年号,檄文原件原藏夙夜宫廷,亡佚于战乱。
现存最早、保存最好、错漏最少的版本,即夙夜王朝稽州节度使行营从事孙濂(字清泉,终结历191-244年)手抄副本。
现藏于圣麟市宫城区五宫人民博物院太玄馆,出土于稽州省北怀县金亭乡孙氏家族墓葬群12号墓坑,墓主孙诲(号对月斋主,字省勤,启始历21年-89年)。
(请勿在馆内饮食或大声喧闹,请勿倚靠展柜,拍照请关闪光灯)
第243章 人中渣滓
从大早上开始,空明宫就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除了照常上工点卯的各部官署之外,从城里城外、远近各处赶来的客人还包括了本地贵族和异国商人、有产业主与工坊老板、商团代理人及各级官吏,乃至车夫行会和码头工人代表等等,涵盖翡翠城里能接触到的绝大部分生计圈子。
宫门口为此水泄不通,喧闹不已,空地上挤满了马车步轿和侍从仆役,还不时有人为车位和顺序争吵乃至大打出手。
当然,其中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居民群众们,闻讯赶来他们连城里各处的庆典活动都不去了,只是黑鸦鸦地站在军士和侍卫们拉出的警戒线外,饶有兴味地向宫门热闹非凡的奇景指指点点,对出入宫廷的客人们评头论足,就翡翠军团为何态度严肃猜测连连,对(不知何时传开的)希莱小姐戏耍王子的轶事津津乐道,对波诡云谲的城中大势议论纷纷,为天塌下来之后翡翠城何去何从扼腕叹息,更为星辰王国堕落到如今地步痛惜不已……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按捺不住,拦住客人一问才知,原来他们都是接到了泰尔斯殿下的临时请柬,才匆匆赶来,进宫觐见。
至于为了什么,连受邀者在内,没有人知道,请柬上也未写明,只留有“星湖公爵诚邀一晤”的字眼。
但这就更让人紧张好奇了。
怎么,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治理失败之后,这位处处吃瘪的王子终于是别无他法,忍不住要露出北地蛮子的真面目,磨刀霍霍大开杀戒,以鲜血铸就他的摄政之位,洗雪他所遭的妇人之辱了?
哼,当真可笑!
那就是时候教这黄口小儿知晓,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咱南岸人也是矢志不屈的铮铮男儿,可不是吃素的,更不像王都那些畏惧权势的软蛋——老婆啊,你不是常说婚后生活不浪漫吗,这样,我把银行兑票换一下,你把家里细软收一收,咱们带上孩子和猫,去外面旅游三个月咋样?哎呀不为别的,就是你带孩子做饭这么多年,这么贤良淑德,我良心发现了想补偿你一下嘛……
相比起宫门外的热火朝天,主宫里的景象也不遑多让。
入宫等候接见的客人们源源不断,从起先的三三两两到后来的熙熙攘攘,从逐渐坐满休息室到站满三大间厅堂,最后王室卫队和空明宫守卫们不得不重整秩序,让客人们排起长长的S型队伍,一路七拐八绕地挤上走廊。
无论出身高贵抑或家财万贯,队伍里的每位客人都忐忑不安,或聚精会神盯死门口,或面容呆滞一言不发,或紧张地整理仪容等礼仪官唱名,或故作轻松地与相熟者攀谈沟通,议论着刚刚谁又进去了,谁又出来了,谁一来就能进去,谁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谁出来时哭丧着脸,谁离宫时满面笑容,你说那个一脸凶恶的好像是海盗坦甘加,我说那边那个前后簇拥的应该是泰伦邦的特使,你公然强调泰尔斯殿下英明神武魄力非凡,我就大声赞叹星湖公爵天纵奇才名不虚传……
但只有泰尔斯本人知道,今天翡翠城里最累的人是谁。
整整一天,从高门贵胄到阔商巨富,从外国使节到本地官僚,他都在马不停蹄地接见各色人等,对待不同人的态度还不能相同,或温言安慰,或疾言厉色,或谈笑风生,或冷酷肃穆,有的人要跟他盘上足足一小时,有的人则两句话就打发出去,有的人需单独接见以表重视,有的人则侍卫陪同刀斧相伴……
这些各行各业的客人们对他或不卑不亢,不假辞色,或虚伪客套,废话连连,或战战兢兢,卑微恐惧,但人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对泰尔斯脸上的淤伤视而不见,习以为常,好像人人生来就该脸上肿一块乌青。
只有一位年轻些的药材商,在觐见的最后忍不住提及他家秘制的遮瑕膏很有效,却被闻言色变的同行前辈们悄悄踩了脚尖,话没说完就被半推半拉地架走了,在千恩万谢和千般告罪声过后,泰尔斯隔着房门都能听见他父辈的训斥声:
“孽子!那哪里是伤啊,是翡翠城对他的羞辱,对一国王子的轻蔑,是打在脸上的一巴掌啊!”
“贤侄,你居然敢当着他面提这事儿,不要命了啊!”
“这巴掌凯文迪尔打得,可是他受不得,旁人更提不得啊,提了就要见血的!”
“他也许拿鸢尾花没办法,可拿我们的脑袋可是易如反掌!”
“回头再备几份厚礼,每天都送,千万别让他记恨了……”
“晚了,我听说这位殿下很小气的,非常记仇的……”
“他在凯文迪尔那儿受了气吃了瘪,正愁没处发火呢……”
“但他态度还不错,还跟我们保证行业的体例规矩一切照旧……”
“蠢啊你!哪个屠夫把猪牵到屠宰栏之前先亮屠刀的?不都是好吃好喝骗过去?”
“别看他现在笑眯眯,这位殿下可是从埃克斯特回来的,据传回国路上杀得人头滚滚……”
“听说天生之王当初逼他喝不喜欢的酒,哎,后来怎么样你们都看到了……”
“现在可算得罪了他了,哎哟这可如何是好……”
“詹恩公爵不过不愿把妹妹嫁给他,啧啧,瞧瞧公爵现在在哪儿?”
“别太幼稚了,他在翡翠城一败涂地,无论有没有这事,他都要找人开刀拿回场子的……”
“我听说他正缺钱呢,大钱……”
早已习惯的泰尔斯听得一脸麻木,波澜不惊。
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客人在觐见时或态度卑微或慷慨陈词,却都在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地指出:
詹恩公爵的妹妹自小体弱多病,养于深闺,少见世面,加之老公爵夫妇怜惜溺爱,略有宽宥,稍疏教导,新公爵继位后更是如此,宠爱放任,变本加厉,才养成了希莱小姐如今的性格……
当然咯,泰尔斯殿下是谁啊,那是天潢贵胄,心胸广阔的英明王子,又素有宽容仁厚,爱民如子的好名声,是再世贤君!
他是绝对不会因小失大,迁怒旁人的……哎您瞧瞧我这人,就是啰嗦,这些事情殿下哪能不知道呢……
更何况翡翠城如今事务千头万绪,还需要殿下把关操持,悉心治理,兹事体大……
所以那个,那个,远国有句话说得好啊,大统万的肚子里能撑船,对不?
好像他们不这么说,泰尔斯下一刻就要雷霆震怒,一巴掌拍死翡翠城似的。
大部分时候,泰尔斯都微笑以应。
但对于某些人,他就不是这样了。
“昨夜北门桥,抓捕洛桑二世的行动是秘密展开的,很多参与者是直到最后一刻才知道的消息,”面对这批新客人,泰尔斯轻声开口,“因为事关詹恩和费德里科的案情,牵连甚广,我不得以绕开了空明宫的人手,连具体的操作都是血瓶帮那个女老大负责的……”
他抬起头,看向站满房间,刚刚从各自的官署里匆匆赶来的翡翠城上下官吏们。
“但你们说,希莱·凯文迪尔,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我的行动的?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官员们闻言屏息,惊讶紧张。
“不,她不止是知道,还精确地找到了地址,掐准了时间,半路杀出,分毫不差地劫走人犯,”泰尔斯想起昨夜,出神道,“就好像……好像她是专门守在那里,就等着我上门,好在最关键的时刻虎口夺食,再朝我的脸狠狠呼上一巴掌。”
说到这里,泰尔斯轻轻拍打自己那半边没有受伤的脸:
“让我抓捕不成,还成为全城的笑柄,威信扫地。”
官吏们面面相觑,听得冷汗淋漓。
尤其是前后左右都站满了王室卫士,正表情不善地盯着他们的时候。
一个高级政务官咽了咽口水,在同僚们催促的眼神中硬着头皮出列发声:“殿下是说……”
“殿下是说!”
政务官的话被打断了。
“有人背叛了我们,”只见侍从官怀亚·卡索站在王子左近,冷冷补充道,“就在空明宫,在有可能知晓内情的各部官署里,甚至就是此刻站在这个房间的诸君里,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给希莱小姐,通风报信。”
此言一出,官员们面色齐变。
他们反应过来,无不连声否认,句句喊冤,恐惧又委屈。
一片嘈杂中,泰尔斯闭目养神,一语不发。
“虽然全程低调行事,但我们出宫的事情却瞒不过宫廷守卫,乃至各处的警戒厅耳目,你们极有可能在半途上就得到了消息,”发声的人依旧是怀亚,只见侍从官转向一批官吏,严厉质问,“对吧?”
守城官和几位警戒厅长面色大变,极力否认。
“殿下明鉴,我们这几天尽心尽力,忙得精疲力竭,哪还有空管北门桥那个垃圾堆——额,我是说,那地方的治安事件一般都是按照正常流程处理,我们绝对没有特意关注,更不会通风报信……”
“殿下出宫巡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们怎么好多问……”
“我们全心全意拥戴殿下,怎么会做出这样……”
“我这就回去查查那几个临时工,我就说他们一定有问题……”
“是属下看护不力,这就下去大力开展整肃运动,在部门里严查严办,在翡翠城的各个角落加强防范,严防别有用心的奸险小人,尤其是藏在群众中的……”
怀亚看着他们可怜又可笑的自辩,并不多话,只是转向另一边。
“为了昨夜的行动,殿下特批了一笔预算,”王子侍从官目光冷酷,言语犀利,“这笔大额支出,财政司应该知晓吧?虽然嘴上不说,想必也早就发觉了端倪,知道我们在北门桥有场大行动?”
房间另一边,以迈拉霍维奇总管为首,一众事不关己装死躺起的财税官员,从眼观鼻鼻观心的石化状态中惊醒过来,
他们纷纷色变,争先恐后地辩解:
“侍从官大人此言差矣……”
“是,但所有公文都是保密加封的!我们绝不可能泄密……”
“哪里哪里,老朽老眼昏花,根本看不懂殿下批的是什么钱,拿去干什么……”
“咱们核账哪有那么勤快,都是大半年报一次……最近更是放任自流,怎么可能发现……啊那个我们回去之后绝对大力整治,努力提高部门工作能力和核查频率……”
“其实各部门都有各自的小金库,我们负责审批的也不一定能发觉……当然小金库是不对滴!”
“王子要用钱,那就批个条子的事儿,我们怎么敢多问,官帽不要了吗——我是说,上级领导部门的预算支出,以何种名目立项,用于什么用途,我们都无权审核,就像不能越级汇报和监督一样……”
“我们这周的治安支出是多了一点,但是我们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用途,何况是北门桥……”
怀亚面色冰冷,听了一会儿他们的申辩,也不多言,只是转向另一群戎装在身,气质刚强的官员。
“塞舌尔上尉,”怀亚对着静立一旁的极境骑士道,语含怀疑,“昨夜,王子殿下也请了您去北门桥,出手助阵?”
塞舌尔缓缓抬头。
房里的王室卫士们齐齐紧张起来。
虽然进门时就下了武器,手无寸铁,但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带有极境高手的压迫感。
唯独怀亚面色不改,居高临下地瞪着塞舌尔骑士。
只听后者缓缓道:“我应邀出手,是为了抓住人犯,证明公爵大人的清白,早日了结这桩闹剧……”
可怀亚不客气地打断他:
“但当希莱小姐带走洛桑二世的时候,你没有阻止她。”
塞舌尔微微蹙眉,他看了泰尔斯一眼:
“是。”
“而希莱小姐是詹恩公爵,也就是你主人的妹妹。”
“对,但当时情况特殊,王子殿下也不敢轻举……”
这一次,怀亚比之前还要快地打断他,语气冷厉,声含斥责:
“你说什么?王子殿下不敢什么?”
塞舌尔表情微动,他看向泰尔斯,可后者依旧靠着椅背,闭目不语。
像是根本没听见。
面对满屋子的目光,塞舌尔犹豫片刻。
“我,我一开始出手了,也试着阻止了,”塞舌尔辩解道,“但希莱小姐身边有还卡西恩,他也是堂堂极境骑士,一身技艺是终结塔习来的,我没有十足把握拿下他……”
“所以你就任由恰巧出现的希莱小姐——詹恩公爵的妹妹——带走了可能在公爵一案中有关键作用的案犯。”怀亚轻声道。
塞舌尔抿了抿嘴唇:“在场的不止我一人,还有……”
但怀亚一反常态,根本容不得他辩解:
“据我所知,你和卡西恩勋爵——真巧,他也是翡翠城官方的受封骑士——是故交好友?”
面对不怀好意的怀疑,塞舌尔面色见愠,话里多了几分刚硬:
“曾经是。但请殿下相信,我不会让私人感情影响……”
“可是跟他不同,塞舌尔,在被册封为骑士之前,你在东陆是雇佣兵,俗称‘贩剑的’?”
怀亚和塞舌尔的一来一回敌意十足,听得房间里的其他人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数次被打断的塞舌尔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
“是。但从那时起,我就遵守每一份工作契约,尽力履职……”
怀亚冷哼一声:
“既是契约,是市场行为,那是否无论立场,价高者得?”
塞舌尔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开口,对着怀亚怒目圆睁:
“你tm——”
砰!
一声闷响,打断了房里的争吵。
“够了!”
众人齐齐一惊,这才发觉发声的是一直假寐的泰尔斯王子,后者长身起立,面色冷厉:
“你们全部。”
怀亚严肃转身,恭谨行礼:
“殿下。”
官员们反应过来,纷纷跟着王子侍从官鞠躬,包括面色愠怒,一脸不服的塞舌尔。
“请放心,我在这里,并不是要问责各位。”
泰尔斯环视一圈,深吸一口气,放松表情,语气平稳:
“更不是要逼你们为我犯下的错误买单受过。”
官员们面面相觑,早有聪明的人接过话头:
“哪里哪里,殿下为了治理翡翠城尽心竭力……”
“些许小挫,不过治国理政常有之事,何来犯错一说……”
“宝石越磨才能越光亮……”
“殿下果然心胸开阔,是做大事的人……”
泰尔斯举起手,语气温和,示意大家稍安勿躁。
“今天请你们来,是为了这封信,”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封信,递给怀亚,后者恭敬地将它传给下首的官员们,“我需要诸位一同联署,再秘密送往王都。”
第一排的高官要员们凑到一块读信,越读越是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更有其他人等不及,听见“联署”之后一脸警惕:
“联署?”
“为了什么?”
“什么信?”
“放弃欠薪的声明?”
“可别啊……”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
“是我的一封给陛下的信,请求他驳回一则动议。”
众人齐齐一怔。
“什么动议?”
泰尔斯缓缓坐下,面色凝重:
“翡翠城紧急管制令。”
什么?
所有人又是一愣,不明所以。
咚。
众人齐齐转身,只见审判官的队伍中,已故布伦南审判官的学生,翡翠城代理大审判官伊博宁面色煞白,手中的公务卷轴散落一地。
“紧急……管制?”他喃喃道,身后的审判官同僚们相通了什么,俯身捡拾卷轴的同时表情震惊。
信件在一双双手中传递,泰尔斯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们知道,鸢尾花公爵涉嫌弑父夺位,买凶杀人,掩盖真相……无论是不是真的,现在凯文迪尔家族内乱,南岸领政局动荡,翡翠城……则日见萧条,民怨丛生。”
在场众人听得眼皮一跳。
泰尔斯缓缓开口:
“因此御前诸君认为:此刻的翡翠城需要紧急管制,稳定秩序,免生祸患。”
此言一出,书房里顿时炸开了锅。
“什么?”
“怎么个紧急法?”
“怎么管制?”
泰尔斯闭上眼睛,语气低落:
“作为保障,有人提议,荐请阿拉卡·穆男爵提率一千王室常备军,赴翡翠城临时驻防,稳定大局。”
官员们越发惊诧:
“王,王国之怒?”
“为什么是军队?常备军?”
“驻防费用谁出?”
“那翡翠军团呢?置他们于何地?”
“什么时候来?”
“我们这儿又没有土匪,要稳定什么?”
“不只是驻防吧,”年富力强的伊博宁审判官想到了什么,表情严肃,“就像当年西荒一样,这是要在紧急时期,以王国中央的临时管制权,暂代地方领主的统治权。”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泰尔斯也沉默不言。
财政总管,迈拉霍维奇大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不,不会吧?”
“这怎么可能?”
“让那些大兵哥来统治?”
“还是中央领来的……”
“翡翠城会毁掉的!”
泰尔斯轻叹一口气,书房里的嘈杂因他开口而渐渐消失:
“不久以前,刃牙营地前车之鉴,御前会议对地方领主失去了信心,遂有此动议——当然,他们也知晓此事争议极大,因此在没有正式发布成文之前,官方是不会承认的。”
“不!”
迈拉霍维奇总管一惊开口:
“您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其他大人们惊讶过后,纷纷点头:
“我们这儿好好的,没有生乱,无需驻防!”
塞舌尔上尉也皱起眉头:
“翡翠军团世代守卫翡翠城,每个人的合约都是白纸黑字……”
“这在法理上站不住脚,”伊博宁审判官咬紧牙关,“这么大的事,至少需要国是会议,至少是高等贵族议会提出动议,御前会议不能……”
泰尔斯点点头:
“确实。但不管流程如何,我相信,在我们说话的这会儿,穆男爵已经接到调令,开始动员人手了。”
书房里又是一静。
“但,但即便他带人来了,”一位政务官想起了什么,话里带着些许的期冀,“您,泰尔斯殿下您还会是摄政官的,对吧?暂摄空明宫?”
泰尔斯笑了笑,接见了一上午客人的他一脸疲惫:
“我希望是。”
“您一定是,”伊博宁审判官肯定到,“除了陛下本人,整个王国都没有比您更高贵更有资格的人了,而若是在这时让您卸任,那就等于告诉世人您摄政翡翠城失败了,而复兴宫也不再信任您……”
他说到这里想起了什么,话语一滞,不无震惊地看向泰尔斯。
周围再度鸦雀无声。
这话题太敏感,也太危险。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插话多嘴。
泰尔斯轻声苦笑。
“阿拉卡·穆救过我的性命,而且他性格刚硬固执,又身份特殊,功绩彪炳,”他对刚刚的话题避而不谈,“我未必使唤得动他。”
书房里依旧寂静。
没有人敢说话。
泰尔斯环顾一圈,不得不自己接下去:
“所以一旦他来了……”
“不,王国之怒不能来。”伊博宁面色铁青,打断了王子。
他的话很快得到声援。
“对!”
“我们好好的,一点问题没有!”
“不需要管制!”
“御前会议需要三思,翡翠城目前的问题,不是军事管制能解决的……”
“翡翠城在商旅过往中繁荣富庶,可要来了军队就未必了……”
“需要有人提醒陛下……”
“我也是这么说的,”泰尔斯温和地赞同道,“因此才有这封信。”
众人齐齐扭头:信件刚好被传到塞舌尔上尉的手里,在满场目光前,他紧皱眉头,把信交还给面色清冷的怀亚。
“我要赶在御前会议提出正式动议之前,上书陛下,全力驳回,”泰尔斯面色凝重,“当然不能明说,那只会适得其反。我只能在关心陛下身体健康之外,从字里行间着重强调:翡翠城大局已定,秩序稳如叹息山,无需多耗气力,劳军伤财。”
房内诸君如梦初醒,纷纷发声:
“正是!”
“速速发信!”
“拖延不得,勿让朝中诸公烦忧……”
“泰尔斯殿下素有贤名,定能劝服陛下……”
“咱这偏乡僻壤,可不兴惊扰复兴宫,还劳烦大名鼎鼎的王国之怒……”
“星辰王国正是复兴崛起,哪一处不需用钱用兵,怎好在这里耗时费力?”
“王国中央的国家大事更重要……再苦一苦咱们翡翠城百姓,没啥大不了……”
“就是就是……”
直到泰尔斯重重叹出一口气,让大家的心再度悬起。
“只可惜,我的经历和这些天的‘政绩’,大家都看到了,”泰尔斯表情沉重,连连自嘲嗤声,“更别说昨夜,我连一个案犯都抓不住,还被凯文迪尔小姐……威望扫地,为人笑柄,丢尽了王室的脸面。”
官员们按捺不住,纷纷发声鼓励:
“但那不是您的错!”
“殿下那是不得已而为之……”
“尤其昨日,错不在殿下啊!”
“是因为我们出了……内鬼?”有官员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您非但没有丢脸,反而为王室争辉,彰显您的宽容大度,不与小人女子计较!”
“唉,是希莱小姐过于任性了,救兄心切,上诉抗议,也要找对方式方法嘛……”
但泰尔斯对这些言论不理不睬,他只是一脸灰败,出神摇头:
“等消息传到王都,御前会议就会知道,詹恩下台之后,我德才不配,治理翡翠城终归失败……”
这话说得众人颇为不忍:
“殿下……”
“您甫初上任,不免有所疏漏……”
“对,您一直以来都在努力解决问题,我们都看在眼里……”
“这些日子我们都明白,谁敢说您没有呕心沥血,尽心竭力?”
泰尔斯苦笑一声,挥手打断了众人的七嘴八舌:
“总之,这封信,只凭我一个人的签名,说服力不够。”
说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向每一位官员:
“我需要你们,需要更多的翡翠城官员,空明宫栋梁们,一齐联署。”
官员们面色一肃。
“以向我父亲证明,翡翠城安稳如昔。”
泰尔斯目光坚定,斩钉截铁:
“驳回动议。”
话音落下,官员们面面相觑。
“我明白了。”
伊博宁审判官最先反应过来,他长叹一声,上前一步,向怀亚伸手:
“签在哪里?”
泰尔斯松出一口气,他看着这位代理大审判官,露出笑容。
“这座城市,是布伦南老师的心血和骄傲,他不会愿意看到它沦落兵灾,”伊博宁果断地伸手执笔,在信件下方签上名字,“还请殿下顾念万千百姓,据理力争。”
泰尔斯认真地望着他,重重点头。
一众官员们回过神来,纷纷点头,齐齐上前,表态同意联署。
怀亚不得不站出来主持秩序,让他们一个个有序签名。
“当然,为了向陛下证明这里无需军管,”伊博宁审判官严肃道,“审判厅会努力,把这几日积压下来的案子赶一赶,尽快审完。”
他的表态也带动起其他部门的官员们。
“是啊是啊,我们这几日也不妨加点班……”
“老朽这就去找希莱小姐,如果能找到,就力争说服……”
“那我们财政司就再回去,研究研究,怎么节约一点开支……”
“无须如此。”
泰尔斯突然开口,打断了财政总管。
只见王子拉开抽屉,向财税官员们递出一张兑票:
“这里是三万多金币,把从各部吏员到翡翠军团的欠薪补上吧,能补多少就多少,有剩的话,按照制度,当作加班奖金。”
此言一出,兴许是钱财颇巨,兴许是事关工薪,房间里的一众官员齐刷刷扭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泰尔斯手里的兑票。
看着这一笔钱,迈拉霍维奇总管不免惊讶,但见惯巨款的他还是紧了紧衣领,装作云淡风轻地接过兑票:
“其实我等薪水只是其次,不如先拿去解燃眉之急,还翡翠城的债务……”
众官员们眼神一黯。
“先自己吃饱,才有力气还别人钱。”泰尔斯笑道。
众官员们目光再亮。
迈拉霍维奇眼皮一跳,受宠若惊:
“是,殿下,您……您如此破费,实在是让我们……”
“不必谢我。这是波蓬家族欠着空明宫的款项,”泰尔斯摇了摇手指,“多出的部分,是他们热心参与城市事务的证明,也是他们盼望翡翠城回归秩序的真心,更是他们愿意支持我摄政的恩情。”
此言一出,众人们心思一动,彼此对视。
“年终表彰的时候,记得颁好市民奖给妥丽儿老夫人。”
泰尔斯坐回座位,但他想起什么,又举起手指。
“还有,泰伦邦的哈沙特使答应我,要牵头对接几个国外商团,免除——至少延期——几笔翡翠城的债务,好像数目还不少,”他随手一指,“就在最近,总管大人,你差人去落实。”
如果说方才的三万金币只是奇怪,这次迈拉霍维奇则是结结实实地一惊,旋即喜上眉梢:
“是,是,殿下!”
泰尔斯轻哼一声,认真地看向空明宫的财政总管:
“记得,要精细到每一个铜板——这钱不是我的,也不是在座诸位的,而是翡翠城居民创造的,不过由落日女神托我们暂管而已。”
一众官员们听了这话,更是动力满满,望着泰尔斯的眼神越发钦佩热切,言语更加谄媚讨喜。
“殿下说得是……”
“至理名言啊……”
“合该立碑刻字,以教万民啊……”
“若人人有此觉悟,何愁王国不兴?”
“星辰这艘大船,掌握在这样英明的舵手手里,势必乘风破浪!”
但泰尔斯充耳不闻,不管不顾。
“我知道翡翠城有很多产业都跟地方贵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没有他们的配合,你们就是想做事,也事倍功半,”泰尔斯挥挥手,“放心,我跟他们聊过了,谈了点条件,他们不会成为阻碍,反而会帮你们扫清障碍。”
“部分囤积货物,影响市场的商团应该会很快恢复正常营业,当然市场信心的恢复还需要一些时间……”
泰尔斯继续一项一项说下去,有条不紊,成竹在胸:
“顺便一句,海疆上的抢劫事件已经证明是误会,南岸领没有海盗,航运货道很快会通畅——相关部门跟进一下。”
“还有,我和许多本地贵族的误会已经解开了,他们抗议我执政的活动应该会消停一些,连带着他们土地庄园上的物产和税收也会正常……”
“街头的秩序这几天会慢慢恢复,血瓶帮和兄弟会都答应给我几分薄面——当然,抓捕洛桑二世时,前者办砸了差事,后者围漏了陷阱,他们现在不敢不给我面子。”
“以及那场火灾的善后处理……”
泰尔斯每说完一句话,就解决一件事情,相关部门的官员们反应过来,有惊有喜,时赞时叹。
房间里的王室卫士,包括怀亚在内,则听得一愣一愣,看向泰尔斯的眼神越发惊叹
等泰尔斯说完时,排队联署的官员们也终于签完最后一个名字。
王子呼出一口气,只觉肩膀上重量卸去,轻松许多。
作为回应,因各种原因而突然变得忠心耿耿、士气高涨的翡翠城一众官员们则纷纷拍着胸脯表示,他们定当尽心竭力,奋身以报,必不辜负王子殿下的苦心和期望。
“在这儿耽搁得太久了,我们这就回去处理公务,加快效率……”
“市场失火的维修善后正在加速进行,我们决定再参详一下,拿出更好的方案……”
“警戒厅的巡逻将恢复一天三巡,必让市民们安居乐业,旅人们宾至如归……”
“审判厅在布伦南大人去世后效率下降了,积压了不少争端案子,我们回去争取赶上进度……”
“监狱内部商讨过了,优化一下流程和制度,可以清理出三分之一的牢房,关押那些待羁押的犯人,就不用再姑息那些轻罪罪犯了……”
“风纪署反思了一下,我们还是要脚踏实地,立碑刻句这种事过于荒谬,不现实……对了,我们要转换重点,抓一下欺行霸市和财务诈骗,急民所急……”
“这几天鸢尾区的娱乐活动都比较单一,我们可以活跃一下,搞一搞气氛,把大家的信心都争取回来……”
“我们再研究一下市场的优惠措施,看看能不能再刺激一下经济,挽回信心……”
“关于近来人们担忧的海上犯罪行为,我们会派出警用船舶巡逻,做到时时警醒,步步安心,人人放心……”
泰尔斯听着这许多立目标、表忠心、定决心的壮志豪言,渐渐笑了,但随着诸位大人们的话越发热切为公,他的笑容又慢慢消失。
“诸位。”
泰尔斯轻声开口,书房里很快安静下来:
“空明宫遭逢大变之后,不管你们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何倾颓自弃自甘堕落,是因利益、理想、职责、薪水、立场、传统、习惯,抑或别的什么……”
泰尔斯想起詹恩下台后的一系列事情:
“又是因何一扫沉疴转性改变,变得像现在这样热心上进,大公无私,勤政用事,也不管现在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生效多久,更不管你们对我是何种看法,有什么意见……”
王子深吸一口气。
“请谨记,此地的兴亡,万千市民的生计,包括你们自己的人生命运,都在你们手中。”
他无比认真地扫过每一位官员:
“你们不是为翡翠城,更不是为詹恩,为鸢尾花做事。”
泰尔斯目光锋利,轻点胸口:
“是为自己。”
“更是救自己。”
“因为如果你们不这么做,”泰尔斯真心诚意地道,“相信我,这世上,还有远远比王国之怒更可怕得多的事。”
此言一出,人人凛然。
就在此时,队伍里一语不发的塞舌尔骑士突然大步上前,越众而出!
吓得王室卫士们纷纷上前,直到被怀亚阻止。
“请殿下放心。”
只见塞舌尔骑士咬牙切齿,一脸怒气:
“属下这就发动人手,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吸血鬼杀手,包括希莱小姐给找……”
泰尔斯先是一愣,旋即笑了。
“然后呢?”
他打断塞舌尔的话:
“再在挖地三尺的时候,让人多笑话一次,说希莱大小姐把王子的俘虏抓走了,而我还要大索全城兴师动众把他找回来吗?”
塞舌尔闻言一顿,略有尴尬。
“忘了那个煞笔杀手吧,也不必去找希莱了,”泰尔斯站起身来,唏嘘感慨,“这些日子以来,翡翠城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走到窗边,出神地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翡翠城街景。
“治理一方,是走不了捷径的。”
泰尔斯幽幽开口,毫无顾忌。
“我能不能坐稳城主的位子,我和凯文迪尔有什么私人恩怨,希莱打了我几巴掌,乃至詹恩多年前究竟杀没杀他父亲,抑或王国中央有多想要空明宫的财富,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他说出的话一句更比一句敏感,让旁人连连色变,只能面面相觑,屏息凝神,装作没听见。
唯有怀亚拿着小本子速记,听得若有所思。
只见泰尔斯望着翡翠城,恍惚出神:
“最重要的,是把翡翠城治理好,让人人有饭吃——不,让人人眼里都有希望。”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泰尔斯则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
“这远比我靠纵横捭阖,拉拢打压,转移矛盾,搞立场斗争,给政敌泼脏水定罪名,用各式各样看似精明厉害惹人赞叹的手段来保住自己的位子,维护自己的权威,端稳自己的饭碗,都要更有用得多,也实际得多。”
他轻声道:
“事实上,这才是我,才是詹恩,才是那些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上贵胄和人中渣滓们,真正该做的事。”
第244章 金口玉言
也许是先前那十几次引人遐想的接见终于起到了效果,也许是积欠的薪水终于补齐到位,又或许是泰尔斯殿下的演说感人肺腑发人深醒,下午之后,前来汇报工作的各部官员的态度,以及他们汇报的消息都不一样了。
“难以置信,殿下,”港口官员们汇报时一脸喜色,“但是如您所说,港口的情况都在好转……”
“以著名的海狼船团为首,不少船团重新开业,甚至免费护航,严打海盗,说是要维护职业操守,哪怕翡翠城沉没,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在他们看护之下,至少有七艘货船要在今日入港卸货,船长和货主们都发表了声明,他们认为翡翠周边海域很安全,很适合做生意,以后还要来,而且不敢不来……额,我是说,不好意思不来……”
“说起这个,前段时间发生那些过往商船遇劫、海上勒索的案子,嗯,这个,本城的治安力量迅速介入,现均已及时查清,看来全是误会,误会,而非什么海盗行为……”
“那些跟官方合作的护航船团……哦,不,应该只是单个船团的单艘船只,它招募的临时水手业务不精,搞错了应收费率,多收了若干款项,所以显得像是打劫勒索,留下了错误的印象,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但是请放心,有关部门迅速行动,已经补偿了相关受损商家明年的停泊位优惠券……”
“海政部门已经勒令出岔子的船团们大力整改了,至于那艘涉嫌搜刮民财的‘南岸鲇鱼号’,只要等这阵风头过去……嗯,咳咳,我是说,官方后续会及时通报调查结果……”
“当然,治安部门细细调查了那艘船上失职的临时水手,发现其中不少人有航行海外,居留外邦,乃至收受外币的背景经历,感觉贪了……嗯,对,居留外邦,对外通告的时候,这点要尤其强调……”
“坏事肯定是间谍做的,我们的人做了坏事,那他就肯定是间谍……尤其要向淳朴的老百姓们解释清楚这一点……殿下懂我的意思吗……”
港口之后是商贸市场和财税部门,乃至民政部门和贵族事务,各种消息如雪片般飞来,泰尔斯连批复回应都来不及,涉及翡翠城一度沉寂的各行各业。
“殿下,我看得出来,市场物价正在恢复正常,虽然很慢,但是确实在恢复,陆续有商家重新出来做生意了,稳中向好……”
“至少有三笔债务的债权人来函,声称为顾全大局,他们要延展债务期限,乃至部分免息……”
“甚至还有要继续借钱给我们渡过难关的,但是被我当众严词拒绝!开什么玩笑,须知翡翠城乃是一方首付,底蕴雄厚,体量庞大,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难关……”
“咳咳,当然,如果殿下还想见见他们,当面驳斥他们关于借债的谬论的话……嘿,我让他们悄悄到后门等待了,放心,没人看见,绝对保密……”
“几笔数额巨大的海外债务,债权人们音讯未到,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的本地代理人好像约好了似的,不再挤在财政司的会客室门口求见催款了……”
“我收到情报,本地的五个家族领头召开了翡翠城中小贵族的集会,但是关于上书陛下以声援鸢尾花家族,会上各家发生了不小的分歧,最终不欢而散也不了了之……换言之,殿下,现在没人反对你……再欢换言之,殿下,现在人人都支持你……”
“矿业、冶金、纺织、粮农等行业商团联名发声,全力支持泰尔斯殿下执政……”
随着这些消息传来,各部门的人手都勤快起来,态度良好,热情上进,斗志昂扬,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股蒸蒸日上的积极风气。
“财政好转之后,我们就可以重新按照年度预算推进各项事务了,事实上,第一笔用于治安和城建的资金已经下发,积极补足之前拆东补西留下的公务赊欠……”
“翡翠城官署各部,在展开了一番深刻的思想品德教育之后,人人无不精神振奋,大部分政务正在恢复之前的运转效率……”
“之前闹市斗殴引发火灾的案子,经各大警戒厅加班加点,现已水落石出,嫌犯们俱已落网,据说有不少人是听闻殿下您宽宏大度,幡然醒悟主动投案……”
“庆典的游人们开始增多,拖家带口逃难的本地业主也少了……”
“不少手工加工业的商铺已经重新开单,开门做生意了……”
你知道的,泰尔斯。
泰尔斯皱眉等着眼前的一位位官员汇报,不时点头回应,但他心底里的声音却在默默哂笑。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前倨后恭。
因为你,原本两眼一抹黑的你找到了门路,从凯文迪尔开始,撬动了几个要点,然后,然后翡翠城这艘船就运转起来了。
政治就是这么有趣的事情。
可不比什么你拿来震慑吓唬他们的“治理一方没有捷径”有趣多了?
因为政治和权力不是其他,正是如何走捷径的学问。
如果人人脚踏实地,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各安天命,全不需要走捷径……
那又何来政治斗争,何须争权夺利,何有高下之分?
但也正因如此……
政治,它能完成许多人,许多普通人,许多分散断裂的个体们,无法完成的伟业。
只要你能利用好它。
泰尔斯闭上眼睛,把多余的想法驱除出脑海。
但跟这些见风使舵的官员、见缝插针的商人、机关算尽的权贵、战战兢兢的百业平民们相比,今日来访的客人中,给泰尔斯留下深刻印象的,还要数一位粗衣简衫,白发苍苍的剃头铺老板。
“这是血瓶帮那边,弗格和涅克拉两位老大对您的赔罪,”书房里,这位竭力打扮得整洁精神,但跟空明宫的内饰相比仍不免寒酸的老板小心翼翼却姿态平稳地递上两份礼单,“这是血瓶帮另一边,凯萨琳老大对您的赔罪。”
弗格和涅克拉,凯萨琳……
怀亚接过礼单,知晓内情的泰尔斯却皱起眉头。
“若我没记错,凯萨琳和涅克拉,他们两方彼此内斗,该是不死不休才对?”
剃头铺子老板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点头,掏出另一份礼单:
“正是,您明察秋毫。还有这儿,这是北门桥,黑街兄弟会那头,拉赞奇·费梭老大给您的见礼。”
拉赞奇·费梭,黑街兄弟会?
这下泰尔斯眉心一动,不由对眼前人刮目相看。
“为什么?”
“哦,在……之后,他们自知过失,都畏惧您的雷霆之怒,因此托我……”
“不,我问的是,”泰尔斯打断他,“无论是血瓶帮里的敌对派系,还是兄弟会的大毒贩头目,当他们想要向我输诚示好的时候,居然不约而同地找到了你。”
泰尔斯打量着眼前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剃头铺老板,眯起眼睛:
“你谁啊?”
“老朽名唤巴尔塔,是个剃头匠,”巴尔塔不慌不忙,也不卑不亢地鞠躬行礼,“多年以前搬来翡翠城,开了家小小的剃头铺子,有幸蒙几位街面上的老大宽容,让我经营至今……”
“顺便贩卖消息,做做中间人?”泰尔斯不怀好意地道。
“殿下明察。”
泰尔斯打量了巴尔塔好一会儿,发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只是一个做小本生意的老板,表情呆滞,目光麻木,袖子上还带着几块洗不掉的发黄油渍。
普普通通平平常常。
而巴尔塔扯着笑容,安心任由泰尔斯上下打量。
“做情报生意的,往往也会做中介,”泰尔斯想起在埃克斯特和西荒的经历,“好像到哪里都是这样?”
“想要做好中介,就不得不消息灵通,”巴尔塔平静地回答,就好像坐在他眼前的人不是位高权重的一国王子,而是隔壁的小吃摊短工,“而当一个人把消息工作做熟,上了台阶,就不用再亲自跑中介了——那些尤其重大的生意除外。”
他的这番话让泰尔斯若有所思,可巴尔塔旋即又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厚本子,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擦上面的污渍,递给怀亚。
王子侍从官翻开本子,做安全检查的同时不由一怔:
“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
巴尔塔露出憨厚的笑容,对泰尔斯行礼:
“无论是殿下被希莱小姐公然羞辱,还是詹恩公爵下狱内情,抑或几场骇人听闻的连环凶杀案真相……翡翠城坊间的一切消息,所有流言,无论离谱还是靠谱,我们铺子都细细记录梳理,尽量追到了源头和成因,请识字的书记书写成文,方便您阅看。”
什么?
泰尔斯不由从椅背上离开,身体前倾,从怀亚手中接过本子。
“另外,我们将持续追踪翡翠城的舆论风向,向您反映实情,供您掌握底层的动向。”
巴尔塔保持微笑,对应的是翻阅着本子,紧皱眉头的泰尔斯。
果然,本子上记载的全是各色消息,从民间如何议论翡翠城连环凶杀案,到王子与公爵的矛盾如何被人越传越离谱,以及选将会当日的惊天事变有哪几个流传版本,乃至泰尔斯与翡翠城一众名媛的风流韵事……
当然,更有用的当属翡翠城上上下下,在翡翠城政变前后表现出的不同反应:
各大商家都在经受打击丧失信心,然而不同商团各自的伙计雇员,有的表现得惊慌失措抢买船票,有的却显得有条不紊稳如老狗。
达官贵人们大多闻风观望,可为他们看家护院的园丁和下人却也有着微妙的不同反应,或节衣缩食深入简出,或赌钱大手大脚更胜往昔。
庆典之前,无论北门桥还是血瓶帮的混混们,都在传水尸鬼正在各处杀人的谣言,有人哭诉他们的朋友由此失踪,消息却被各地盘的老大们蹊跷压下。
前些日子的客栈里,某船团的水手在酩酊大醉时透漏,他们的坦甘加船主最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三番五次跟他的大副确认船只是否能随时启航。
空明宫后门管理垃圾堆运的下人,抱怨最近宫里的垃圾少了许多能卖钱的旧货,却多了巨量的碎纸条,好像是作废处理的新旧契约文件,依稀能看见写满不少数字。
广场上的摊贩唠嗑,说王子的卫队里总有个有钱的公子哥儿喜欢来买吃的,途中跟他们打听翡翠城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儿,尤其对老公爵怎么死的特别感兴趣。
泰尔斯把目光从“选将会前夕,泰伦邦特使的马车夫向前雇主耀武扬威,扬言翡翠城迟早要完,却吹嘘他自己即将跟着新主人大赚一笔,发达富贵”的条目上移走,把本子递给怀亚,轻叹一口气。
要是他早点看到这份东西就好了。
许多事情,也许就不会这么后知后觉,被动应对?
只见巴尔塔继续道:
“……还有,我们将不遗余力地扭转舆论,对冲这些日子里对您不利的风言风语,从底层开始重塑您的形象。”
泰尔斯先是一怔,旋即失笑:
“我来翡翠城整倒了一位公爵,拖累了一座城市,顺便毁了无数人的生计饭碗,还有形象可言?”
“当然有,只要把发型打理好,一个人的形象就能改变——一个恶贯满盈的大盗可以变成快意恩仇的游侠,一个德高望重的骑士也可以说成虚伪狡诈的地主,端看人们怎么剪头发,额不,怎么听故事。”
巴尔塔眼前一亮,似乎在谈起专业时就变得自信十足:
“且放宽心,殿下,我们是专业的,深知堵不如疏的原理,也晓得潜移默化胜过刻意宣传,更明白正反结合推拉共进……”
听着他的话,泰尔斯不由放下本子。
他收敛笑容,心生警惕:
“现在我知道詹恩那么好的风评是哪儿来的了。”
巴尔塔意识到了什么,卑微鞠躬:
“但再好的风评,也比不上您位高权重的轻轻一指。”
泰尔斯哼笑一声,也不知是讽刺还是肯定。
这家伙有意思,泰尔斯。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悄然开口:
他能感知到最微妙的情绪和局势,从而做出反应,时而示好示弱,时而亮出肌肉。
他能嗅到萦绕在你身上的厚重权势,因势而动。
一位天生的生存者。
要么,好好利用他……
要么,干脆……
泰尔斯思索间,巴尔塔还在继续:
“老朽还能帮您找到挟持凶犯遁逃的希莱小姐。据我所查,她幼年时被送往落日神殿进修,跟一位祭司关系甚好。而那位祭司又对血瓶帮的罗杰有恩。罗杰虽死,但他在翡翠城的秘密据点也不是无迹可……”
王子眉头一紧。
“不必了,”泰尔斯一口回绝,“我有更重要的事,对希莱藏在哪里并不感兴趣。”
巴尔塔皱眉抬头。
泰尔斯向他看去,目光锋利:
“若我真要找她,也自有办法,无需帮助。”
巴尔塔沉默了一阵,眉头深锁。
“既是如此,我明白了,”片刻之后,巴尔塔舒展表情,憨厚一笑,“殿下果然运筹帷幄,技高一筹。”
不知为何,面对这个怎么看怎么泯然众人的小小剃头匠,泰尔斯略感不自在,竟有一种被看穿看透的赤裸感。
他明白什么了?
“那么我们另外能做的,还有提升人们对翡翠城未来的信心,以助您执政,”巴尔塔继续娓娓道来,“您有治理星湖堡的经验,听闻从您主政之后,那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生机盎然,鸡犬相闻,这些事迹都能成为提升您形象……”
一旁的怀亚听得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但这些都不是实情。”
泰尔斯有些烦躁。
路不拾遗……
确实,穷得啥都没有,有什么遗可拾?
夜不闭户……
星湖堡大门都没修好,怎么闭户?
生机盎然,鸡犬相闻……
这倒是真的,就是各种屎尿也相闻来着。
“但实情又是什么呢?”
巴尔塔自问自答,耐心笑道:“实情就是人们所愿意相信的、符合他们期待的事。”
泰尔斯眼神一动。
“如果不满足这样的条件,”巴尔塔目光一闪,“真相也就不足以成为真相。”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向在旁边翻着情报小本子,越发震惊的怀亚瞥了一眼。
侍从官立刻知情会意,冷冷开口:
“直说吧,巴尔塔,你向殿下许了这么些好处——究竟想要什么?投诚报效?”
“什么都不要,向殿下您效忠本是国民的义务……”
泰尔斯轻哼一声:
“巴尔塔。”
剃头铺老板顿了一秒,他深鞠一躬,有条不紊地开口:
“若说我做这些真是为了什么的话,那该说,是为了您的宽宏大量,不记庶民小过……”
“什么意思?”
只见巴尔塔抬起头来,一扫憨厚老实,变得严肃认真:
“这是赔罪,殿下。为了我不在的那天,您和希莱小姐在鄙人的铺子所受的委屈。”
泰尔斯闻言眉心一跳!
他想起那天和希莱为了追踪辩护师斯里曼尼,在街头上所经历的冒险,但他随即又想到希莱在大街上掉落的那只手套。
不妙。
“什么委屈?”怀亚满脸狐疑。
巴尔塔看了看侍从官,又看了看沉寂的王子殿下,微微一笑:
“什么都没有,殿下那天把我铺子里的伙计们教训了一顿,仅此而已。”
怀亚不由惊讶,他转向泰尔斯,但还是遏制住了心里的疑问。
泰尔斯下意识地想矢口否认,但看着巴尔塔沉稳自若的表情,以及怀亚手上的那个小本子,他最终只是抿了抿嘴。
“你知道那是我们。”
巴尔塔点点头。
“那天我不在铺子里。但小的们因为弄丢了一大笔营业额,隐瞒不住,只能跟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刨除夸张和虚假的部分,我猜到了实情和当事人的身份。”
泰尔斯想起那天在大街上的遭遇,尤其是那些剃头铺伙计们做的好事,不由冷笑一声。
“那我猜你想说,那天都是你手下的临时工们不长眼,得罪了贵人?”
出乎意料,巴尔塔挺起腰杆,直视泰尔斯,眼神坚定,毫无躲闪之意。
“不,他们不是临时工,而就是我店里的伙计,每一个都是经我之手收纳收留的。”
泰尔斯不由挑眉。
“其次,他们会做这样的事,不因为别的,正因为长了眼,”巴尔塔轻叹一声,颇为痛惜,“他们一方面见钱眼开,对衣冠华丽的辩护师高看一眼,谄媚讨好,一方面又狗眼看人低,对衣着穷酸的外来人尽情欺凌,毫不收敛。”
有趣。
泰尔斯眯起眼睛。
“这才有了那天对您——不,是对一双以变戏法为生的异乡兄妹的逼迫欺凌,”巴尔塔痛心疾首,“所以综上所述,那天真正犯错的人,其实是我。”
“你?”泰尔斯饶有兴趣。
这倒是新奇。
“是。无论表象如何,归根结底,是我作为老板,对铺子的管理出问题了。”巴尔塔沉声回答,他表情凝重,语气严厉。
“哦?”
“是。翡翠城多年安逸,躺着都能挣钱,是以我疏于教导,让手下人都变成了刻薄自私的酒囊饭袋,懒惰怠慢,私下索贿,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巴尔塔再行一礼,“还得多谢殿下莅临鄙人的铺子,这才让我及时惊醒,意识到这可能致命的缺陷。”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
在这个翡翠城官僚人人表忠心、个个争先进的日子里,居然遇到了个不推脱卸责,还主动揽责的领导上司。
也算一股清流。
或者其实是他,是这个消息灵通的生存者,彻彻底底摸透了你的脾性。
泰尔斯心底里的声音不屑开口:
因此他知道,在你面前,主动揽责,就是最好的推脱卸责?
想到这里,泰尔斯面色一紧。
你该好奇的是——但他心里的声音依旧在悄悄提醒——如果他得罪的不是你,而只是个无力反抗的平头百姓,他还会这么殷勤地上门道歉……
“但幸好他们碰到的是殿下。”
泰尔斯的思索还未结束,巴尔塔就再度开口:
“若他们得罪的是某个无权无势任人欺凌的普通人,自然也就后果寥寥,没有惩罚,那我也无从得知更无法纠正,那等于是变相鼓励、助长他们的嚣张气焰,败坏他们的性格,让他们下次做出一样乃至更糟的坏事。”
他看向略显讶异的泰尔斯,缓缓点头:
“更幸好是殿下。否则等将来某日,他们惹上某个严厉冷酷,不肯宽宥的大人物,又或者某位身手高超,快意恩仇的大盗游侠,那就是时候大祸临头了,远远不是我来一趟空明宫就能免祸消灾的。”
面对这样的态度,泰尔斯夸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得顺着往下说:
“所以你来空明宫,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也许还能借着认错,博取好感,跟你这位新上台的“大人物”搭上线。
他心底里的声音冷酷地提醒泰尔斯:
这样,无论谁上位谁执政,他都能吃得开。
“我保证,殿下,我将严格管教铺子里的人,”巴尔塔认真地道,说得旁边的怀亚不由点头,“越是苦哈哈出身的人,越要有自尊和自爱,而非去仗势欺凌曾经的自己,或者向上位者和有钱人卑躬屈膝。”
剃头铺老板肃起面孔:
“平等待人,明码交易,不干脏活,不染血腥,这才该是我铺子的信条。”
泰尔斯没有说话。
“至于您和那位小姐的事,请殿下放心,没人还会记得当天铺子里和街道上发生了什么,包括我也不记得了,”巴尔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果日后有一丝一毫的传言流出,请您随时来找我,我将为您堵住源头——无论是用手段,还是用我的头颅。”
听完他的话,泰尔斯沉默良久。
好一个剃头铺老板。
“你当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玲珑啊,巴尔塔,”他幽幽开口,“这么一通话说下来,我就是想找你的错处发个火,也无从下手呢。”
“那是因为我没有更多的错处了。”
泰尔斯微微蹙眉,冷笑道:
“哦?你确信?”
巴尔塔恭谨点头。
“若我真的还有错处,殿下却‘无从下手’,那就是殿下才能不足,执政不力,”剃头铺子老板淡定开口,“若我没有错处,殿下却硬要找我的错处,借题发火,那就是殿下德不配位,任性妄为。”
泰尔斯还未反应,一旁的怀亚便已勃然色变:
“你说什么?”
但赶在泰尔斯回应之前,巴尔塔就迅速鞠躬,先向王子,再向侍从官:
“显然,殿下德才兼备。”
怀亚轻哼一声,面色稍霁。
倒是泰尔斯不见愠怒,还觉得挺有意思:
“有趣,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一怒之下……”
巴尔塔笑了。
“若殿下是那种‘一怒之下’的人,那我就会换个说法了。比如说,把那个伙计的头拎过来,把罪孽都推到他身上,又比如说,把您夸得天花乱坠,吹成盛世明君,用眼泪和厚礼让您放过我……”
巴尔塔话锋一转:
“所幸,殿下不是那样的人。”
怀亚冷哼一声。
泰尔斯没有立刻回应,他打量了剃头匠很久很久,脑海里转过威胁恐吓、怀柔拉拢、逮捕下狱等等无数对策,最后还是心情微妙复杂地点点头。
“血瓶帮和兄弟会的财货我不收。我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我收了,就等于承认了这套权力寻租的体系,鼓励他们继续层层向下掠夺普通人,当作租金上贡给大人物,换取胡作非为的特权,”泰尔斯冷冷道,“你告诉他们,掠之于民已是罪过,是该适时收手,寻思寻思怎么用之于民了——别等到大祸临头的那一天。”
“殿下旨意,我必当传达。”
泰尔斯顿了一下。
“至于你,这个本子我就收下了,我不想隐瞒,因为它确实有用,”泰尔斯眯起眼睛,“至于你赔罪的事情……既然没有发生,那谈何赔罪?”
巴尔塔笑了,他心安理得地从怀亚手中收回两份礼单,塞进口袋。
“法无禁止则不罚,权有所逾则严究,”剃头匠老板微笑点头,“这才是殿下英明之处。”
他言罢又叹息一声:
“这也是从前,这座城市之所以兴盛起来的原因,以及它原本该有的样子。”
泰尔斯听得若有所思,巴尔塔却行礼告别,准备离开。
“事实上,殿下,我来此还有一个理由。”
泰尔斯抬起头,只见巴尔塔长叹一声。
“布伦南是我铺子里的老顾客,嗯,也算老朋友了,”剃头匠轻声道,眼里充满缅怀,“他的头发和胡须,多少年了,都是我亲自打理的。”
泰尔斯目光一动。
“布伦南,已故大审判官,”他望着眼前的巴尔塔,“所以你认识他。”
剃头匠点了点头:
“他刚到翡翠城时,生活拮据,处处寒酸,唯独上庭时一定要把仪容仪表打理得工整威严,而他的妻子知书达理却偏偏不善家务,遑论……哈哈,恰好,那时我的铺子也才开没多久,为了招徕顾客,价格优惠。”
“生活拮据?若我没记错,布伦南是老公爵不远万里聘请来的,应当不会薄待他。”
“确实如此,但殿下您知道,那家伙退还伦斯特公爵每月送他的大笔‘生活礼金’时,是怎么说的吗?”
只见巴尔塔呼出一口气,眼神飘渺:
“‘我不远万里来此,更不能薄待翡翠城。’”
怀亚怔了一下,泰尔斯却想通了什么,不禁动容。
“我知道老公爵为什么要请他来了。”
巴尔塔点点头,眼里没有悲伤,只有淡淡的怀念。
“老公爵遇刺后,那件案子背后的许多情报,也是布伦南托我找的。”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他这人有股死硬的执念,为了某个细节,乃至某个理念,总喜欢跟自己较劲,多少年了都不肯放弃,”剃头匠感慨道。
“年轻时,我会笑他,成熟些,我会劝他,老了,我会冷眼旁观他,”巴尔塔渐渐出神,“但那天,我远远看着他的子女把他,把布伦南和他夫人的骨灰洒下大海时,方才明白……”
他看向泰尔斯和怀亚,长叹一声。
“翡翠城兴旺发达,靠的是他这种人,”巴尔塔幽幽道,“而不是我这种人。”
泰尔斯没有说话。
“我只是个凡人,趋吉避祸,明哲保身,胸无大志,也许永远做不到像他那样,”巴尔塔轻笑一声,略有嘲讽,也有忧伤,“但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每当遇到像他那样的人……”
老剃头匠看向泰尔斯,低头取下帽子,眼神复杂:
“我绝不再冷嘲热讽。”
“甚至,我愿意全力帮上一把。”
泰尔斯听得沉默良久。
巴尔塔也陷入沉思。
怀亚最先反应过来,本想礼貌送客,可泰尔斯却阻止了他。
“翡翠城正在沉沦。”
剃头匠缓缓抬头,目光微变。
只见王子认真地看着他:
“对此,剃头匠巴尔塔,你有什么看法,或者建议吗?”
“我不敢……”
“巴尔塔,我平等待你,”泰尔斯目不转睛,“明码交易。”
巴尔塔顿了一会儿。
他望着泰尔斯的眼神,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帽子,明白了什么。
老剃头匠笑了,旋即又收起笑容。
“放任。”
“什么?”泰尔斯一怔。
只见巴尔塔深吸一口气,感慨万千。
“这座城里的人,尤其是那些身处高位,脑满肠肥,颐指气使的人,在过去数十年里过得太好了,”他摇摇头,“好到他们以为一切都本应如此,理所当然,好到他们以为翡翠城那从天而降的财富,真是他们奋斗创造出来的。”
泰尔斯若有所思。
巴尔塔则缓缓开口,语重心长:
“好到他们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这泼天的富贵底下藏着多少污垢腐败,看看全领有多少越来越富越做越大的巨富老板和高门望族……
“看看边境角落有多少破产失地的地主业主和贫苦家族,看看田地农庄上的农户猎户们究竟要卖多少粮食才能换来城里片瓦遮身……
“看看热火朝天的冶金区工坊学徒那多少年没有涨过的薪水,看看翡翠城永远比居民薪水增长更快的财税和各大官署越修越气派的各色设施……
“看看外地旅人在翡翠城是什么眼神,看看本地工人忙活四季后又是什么表情,看看光是血瓶帮里不同片区的混混们就有怎样的天差地别等级矛盾,看看城里城外一墙之隔是怎样不同的岁月静好和愁苦焦虑……
“看看码头区每年都会传一遍的水尸鬼谣言和失踪人口,看看法治先进律法森严的背后,有多少只能站在审判厅门口,望着看似严肃公平的法条吃暗亏甚至吃大亏的可怜人……
“再看看北门桥,看看里头有一天算一天吃上顿没下顿的行尸走肉,拉赞奇·费梭贩卖的真的只是毒品吗?不,他真正兜售的其实是麻木和逃避,是狂欢和亢奋,这让人哪怕知道终将被毒死却也要趋之若鹜的诛心剧毒……”
这一长段话里包含了许多只有身居此地多年的巴尔塔能看见的事,泰尔斯和怀亚听得心情沉重,面面相觑。
只见巴尔塔叹息道:
“殿下,那些人,他们过得太好了,好到他们再也不肯,或者说,不愿更不敢承认一个事实。”
泰尔斯回望着他,认真倾听。
“就跟南岸领的富贵与发达不是偶然的一样……”
巴尔塔严肃道:
“翡翠城今日的祸患,内祸也好,外患也罢,都是自然而然的,是早晚都要发生的。”
剃头匠轻哼一声,透露出几分不屑和鄙夷,与他方才在王子面前表现的谨慎和憨厚不甚相符。
“所以,市场、资产、债务、土地、秩序,他们把这些攥在手里想逼走您的时候,才会如此理直气壮——好像没有您,没有费德里克,没有眼红他们财富的坏人们,没有王国中央的大人们,这些东西就合该是他们的一样。”
巴尔塔看向泰尔斯,眼神凝重:
“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事情能发生在殿下您手里,能仅仅发生在空明宫里,能只限定在鸢尾花家族的可笑内斗里,自己已经是太太太幸运了。
“唯有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清醒过来,对世界有正确的认知,做出真正适合的应对……而非把头埋进被子里,掖紧四角,好像这就能守住自己床底下的那一堆金子……”
他轻哼道:
“否则再多的避祸手段也只是一时权宜,取巧而已,时机到来,坏事还会一遍遍发生。”
泰尔斯没有回应,只是细细沉思。
可剃头匠话音一转,肃穆沉重:
“但他们没法从已有的富足中学到什么,就像强者没法从不反抗的弱者身上学到什么。”
“因为强者不用‘后退’。”泰尔斯想起什么,喃喃道。
巴尔塔轻轻颔首:
“因此只有等祸患真正到达,破坏,毁灭,重塑,逼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些随着翡翠城崛起而受益最大的人重新改变,重新达成平衡。”
他冷冷道:
“到那时,翡翠城的问题才能算是真正解决了。”
巴尔塔的眼里藏着可怕的火焰:
“在那之前,所有的挽救手段,都不过是抱薪救火,不仅徒劳无功,还自以为是。”
抱薪救火……
徒劳无功……
自以为是……
话音落下,书房里沉默良久
直到消化完毕的泰尔斯呼出一口气,重新靠上椅背。
“抱歉,是我话太多了,”巴尔塔回过神来,他微微一笑,瞬间恢复成方才那个看似憨厚老实,实则八面玲珑的剃头匠,“也许殿下您,您确有一种魅力,让人忍不住说出心里话。”
怀亚还没从方才的一长段话里回过神来,只在一边默默点头。
“巴尔塔。”
泰尔斯望着桌子上的小本子,头也不抬:
“像你这样的人,却跑去开个剃头铺子,窝在街头黑帮里买卖情报,当真是屈才了。”
巴尔塔笑了。
“殿下有所不知,像我这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人,才最适合这个地方了,”剃头匠嘿嘿一笑,下意识地在身上擦了擦手,仿佛身上穿着工作围裙,“若再往上爬,以我的能力手段,或者遇到更强更聪明的对手,死无全尸,或者必将遭人嫉恨树敌无数,杀头殒命。”
巴尔塔眯起眼睛:
“迟早而已。”
“但你就甘心这样吗?我在星湖堡……”
可巴尔塔却微微一笑,温和却也是果断地打断王子:
“老朽很知足,殿下,也没有太大的追求,更不想玩儿什么赢家通吃,败者全输的风险游戏,无论利益有多高。所以当王国秘科来找我的时候……”
“秘科也来找过你?”泰尔斯表情一动,怀亚也吃了一惊。
巴尔塔耸耸肩:
“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
“那你怎么回应?”
“当然是客客气气,有什么需求都全力配合,”剃头匠憨厚一笑,“至于他们正式招募我的好意,在下只能心领。”
泰尔斯表情复杂地望着这个看似普通,却拒绝了王国秘科的剃头老师傅,久久不言。
“巴尔塔,”泰尔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也许,你会长命百岁的。”
老剃头匠露出笑容,憨厚老实。
“那老朽势必努力生存,益寿延年。”
只见他深深鞠躬:
“以证殿下金口玉言,所诺不虚。”
第245章 波澜不惊
随着泰尔斯接见的人越来越多,不过短短一个下午,海贸、市场、债务、治安、贵族事务……各种好消息接连传来。
一度看着垂死濒危的翡翠城各部各业,竟然开始显现出渐渐复活的迹象,令(偷偷从后厨)推着餐车来犒劳大家的啧啧称奇。
“翡翠城本来就没死,确切地说,是为自保而假死。”
傍晚时分,王子送走最后一批粮商公会的客人,回到卧室小憩之后,在房门口站岗护卫的小傻狮——确切地说,是保罗·博兹多夫——努力不去看餐车上蒸腾的热气,冷冷解释道:
“谈何复活?”
“他们要假死太久,就得变成真死了,”另一边,守着詹恩房间大门的摩根冷冷道,目不转睛地盯着餐车,摸了摸空空的肚子,“一有机会,可不得早点板起来复活?”
“殿下想要抓捕凶手结案,却在希莱小姐那里遭遇小挫,”守在费德里克门口的孔穆托护卫官用词比前两者客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人们——尤其是翡翠城的各级官吏,权贵商人们,觉得殿下一定很生气,害怕他一怒之下,直接掀桌子砸锅……因此当然要努力表现得好一点……”
“但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
靠在泰尔斯房间门口的怀亚拿着笔记,咬着笔头,百思不得其解:
“殿下召见的这些人,从贵族到官吏,从商人到船主,其中一些甚至连话都没说上几句,翡翠城就迎来转机了?无论是航路、市场、治安、债务、行政,尤其是那些大势力……”
“转机不是凭空而来的。”
熟悉的声音响起——送完客人回来的马略斯出现在卫队面前。
“它的出现,总有理由。”
站岗的所有人不由一紧,从百无聊赖变得威严肃穆。
惟有不动声色地转移脚步,把身后的餐车挡住。
“重点不是殿下召见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马略斯扫了一眼各人,目光所到之处,人人精神抖擞,“而在殿下先见了谁,后见了谁,又见了谁,并从中得到了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依旧听得云里雾里,莫名其妙,只能发自内心,诚心诚意地赞叹:
“原来如此,还是勋爵您了解殿下啊!”
“不愧是卫队守望人啊……”
“不愧是殿下最喜欢的亲卫队长……”
“这里头果然大有门道……”
“降敌之策,果然攻心为上……”
“恐怖利刃名不虚传……”
努力向后拱了拱屁股,把餐车藏进窗帘后面:
“既是如此,那小屁孩儿,我是说,殿下为什么不早点召见这些人?该敲的敲,该骂的骂,该夸的夸,该杀的杀,那不就防患未然,皆大欢喜了吗——嘶,好烫——翡翠城也不至于沦落到……”
马略斯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就听见房门一响。
“如果你手里没有趁手的武器,小。”
星湖公爵本人打着呵欠走出房间,很是自然地绕开,在众目睽睽下扒开窗帘,拖出后面的餐车(马略斯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餐车,笑容消失,对一脸麻木的投去死亡凝视),揭开其中一个盖子,毫不留情地抢走一块糕点。
“那就最好谨慎挑时机,迟些再面对你的对手——嗯,味道不错,妈呀,一天的会,腰都快坐断了。”
马略斯看着泰尔斯不经试毒就对糕点大快朵颐的样子,不禁皱起眉头。
“愣着干什么?你们也站了一天了,还要装得凶神恶煞油盐不进,怪可怜的。赶紧吃吧,别等其他人了,也别去餐室更别等饭点了——哦,让詹恩再等等,他嘛,还没到饭点。”泰尔斯满嘴食物,口齿不清。
显然,面对王子殿下理所当然且毫无愧疚的表情,守望人虽有不满,却也只能遵令行事。
一边的更是反应敏捷,正大光明地把餐车拖到走廊中央,嗖嗖嗖地为泰尔斯打开三个餐盘,动作之快,令人眼花缭乱。
于是饿了好久的一群人面面相觑,自动自觉,呼啦啦地围上餐车,不顾仪态开始进食。
唯有怀亚拒绝了递来的食物,拿着他的小本子,依旧若有所思。
“先见谁,后见谁……这么说来,殿下,您所言的‘趁手武器’,就是之前单独会见时,从两位凯文迪尔那里收缴来的?”
此言一出,满嘴食物的众人齐齐转头。
泰尔斯推拒了多伊尔殷勤送来的用餐围巾,讶然回头,不禁对侍从官刮目相看。
“不差嘛,怀亚。”
他惊叹着拍了拍怀亚的胸膛,把半块面包拍进后者手里当作奖励。
怀亚一惊,拿着王子咬剩下的面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一脸尴尬。
“但是不止,”可泰尔斯表情一变,他吞下一口牛肉,端起一碗舀来的燕麦粥,话锋一转,“这武器是我在见他们之前自己打造,不,是自己抢来的。”
怀亚眨了眨眼,一头雾水。
就跟其他人一样。
唯有马略斯眯起眼睛。
“那个,殿下您忙活了一天,召见了这么多人,肯定累坏了吧?这可是我专门吩咐后厨提前做好……”见状赶紧插入话题,一脸殷勤地把另外两盘肉端上餐车顶部。
“是啊,挺累的。”
泰尔斯叹了一口气,用汤匙搅动着热粥,看着碗里的风起云涌,哦,不对,是汤起粥涌。
“但是相比起身体上的劳累……”
忙活一天,又累又饿,人人都在围着餐车努力进食,大力咀嚼,没有人王子的搭话。
只有马略斯不容置疑地抽走手里的清泉饮:
“殿下?”
“为了与我博弈,每个人,每个人都不惜表现得不在乎自己的利益,顾全大局,但在言谈举止中,却又只看见了自己的利益,”泰尔斯看着碗里的麦粥散开又聚拢,“就像棋盘上无数散落四方、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棋子。”
泰尔斯晃了晃手里的粥,眼神凝固:
“而我,我手握着整个棋盘,要以晃动、倾斜、敲打、抖落等各种各样的方式,把他们往一个方向筛。”
餐车另一头,涅希费力地吞下一口食物:
“那您就不能……不能伸出手,一个个精准地提溜各个棋子?”
“我当然想,”泰尔斯摇摇头,“但相比起精致微妙的棋盘,我的手指过于粗糙了。”
众人在进食时偷偷抬眼,面面相觑。
只见泰尔斯小心翼翼地勺起一匙粥,送进嘴里,久久方才吞咽。
嗯,有点烫。
但是厨子很厉害,粥的调味恰到好处,鲜美可口。
“起先,我要抓住这个棋子,就必然会碰倒那个棋子,要把一个棋子摆到新位置,就不得不先移动上面的旧棋子……到最后,我发现我没法仅仅精准地移动我看中的几个棋子,只能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晃动整个棋盘,让棋子们自然滑动。”
泰尔斯越说越出神:
“但很快我又发现,那不只是自然滑动——事实上,我的手指每抖动一下,整个棋盘都会地动山摇,上面的所有棋子都会受到牵连,以各种复杂的轨迹,摇晃跳动。”
他叹息道:
“只有一小部分靠近我手掌的棋子,会随着我的晃动,滑向我想要的地方,但也不多。”
这下,除了某几个不开窍的还在死命低头吃,所有人都意识到了王子在倾诉烦恼,感慨人生,不由肃颜听训。
泰尔斯停顿了一会儿,又喝了一口粥,继续感慨道:
“至于棋盘上其他角落的、以各种姿态摆放的棋子……无论我多么有心,多么谨慎地晃动棋盘,它们受到的震动都是不均匀的,会朝着不同的方向滑去。可我若反向晃动棋盘,试图把那些远处的棋子抖回来,那原本靠近我的棋子们,又会开始向不可控的地方滑去……”
众人沉默了一小会儿,见殿下没有更多教导训斥,这才小心翼翼地恢复进食。
“手握整块棋盘,晃动无数棋子,您道出了为政一途的艰难。”
保罗姿态自若地咬着一块糕点,展现出贵族之子的风度——如果你忽略他嘴边的碎粒的话。
“啥棋盘啊?下个棋还得用晃的?”从他的汤碗里回过神来,一脸疑惑。
孔穆托眼珠一转,把餐盘分享给其他人:
“但您并不只有一双手,殿下:棋子们都在同一张棋盘上,它们之间也会彼此碰撞,改变方向,若能利用棋子之间的碰撞达成目的……”
“所以选定棋子尤为重要——这是我的,吃你自己的去,”保罗冷冷道,一把打掉想要帮他捋掉嘴边碎粒的手,“正因为您无法精准控制每一颗棋子,因此必须看准那些关键
的、方便移动的棋子,以用最小的力气,滑动最大的距离,以裹挟最多的棋子,遗漏最少的棋子,达到最高的效率。”
“太麻烦了,要我说,把棋盘砸凹下去——不,干脆拿去回炉,熔了重铸,造一口大锅,”摩根冷哼一声,把碗里的粥一饮而尽,再在嘴边粗犷地一抹,“所有棋子往里一放,不就都齐齐往底部滑,乖乖聚拢了吗?”
泰尔斯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另一边,有着古铜肤色的护卫官库斯塔不屑一笑:
“熔了重铸?拜托,文明礼貌的摩根,你知道重造一个棋盘要多久吗,有多贵吗?”
“但回炉之前,也总得把棋子先拿出来吧,总不能一起回炉熔了?”孔穆托若有所思
此时,一直记着笔记的怀亚突然开口,加入对话:
“那样的话,我们必须拿哪几个棋子出来?哪些又不必拿出来?还有,哪些拿出来了还能放回去,哪些拿出来就要扔掉?”
他抬起目光,让所有人不由低头:
“把锅造好,再把棋子放回去的时候,还能剩下多少?”
泰尔斯听了这话,喝粥的动作顿住了。
另一边,一直一言不发的老兵杰纳德突然开口:
“一个棋子都不剩的棋盘,还是棋盘,还能下棋么?”
“为什么要下棋?”摩根不屑道,“棋盘换大锅,不就是为了让棋子拢一堆,不晃不吵吗?谁tm稀罕下棋?”
众人齐齐一愣,有的人沉思,有的人疑惑。
怀亚挠了挠头,思考道:
“好吧,先不管下不下棋的……我们假设这口锅造好了,棋子也安然无恙,但万一,万一这个重铸的锅用久了,风化腐蚀,又被无数棋子的重压碾平,变回一个平平整整,不好晃动的棋盘,那怎么办?”
涅希皱起眉头:
“再熔它一次?”
“或许,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因四方平整而受力不均的棋盘……”
保罗叹了口气,抱起手臂,手撑下巴——他终于发现嘴边的碎粒,努力以一种不影响形象的方式,不动声色、自然而然地把它们抹干净:
“在它刚刚出炉的时候,也曾是一口质量上佳的大锅?”
“不是,你们怎么就这么喜欢锅呢,”库斯塔莫名其妙,“棋盘不就是拿来下棋的吗?如果不想下棋也不想听棋子响,干脆整个棋盘全扔了完事,还费那个事儿铸锅?”
“你们好奇怪哦。”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回头,发现正在跟一块硬实的老肉排较劲:
“为,为什么,为什么硬要让所有棋子往一个方向——滑动呢?”
什么?
包括泰尔斯在内,大家齐齐一愣。
终于咬下一口肉排,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棋盘上,之所以有那么多格子,那么多路线,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棋子、不同的棋子,都有立足之处,都有可去之处吗?”
多伊尔享受肉排,一脸没心没肺的表情:
“只要没有棋子掉下或者压坏棋盘,那就任由他们自由地往各个方向滑去,响去啊,难道是很糟糕的事情吗?”
众人面面相觑,怔了一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齐齐挥手,纷纷鄙视。
“没点棋理常识……”
“什么乱七八糟的……”
“所以说你没见识嘛……”
“棋子能自己走,那要下棋的人干嘛?”
“对啊,那棋手还有什么用?岂不是毫无价值,还不如一个棋子?”
“没有下棋的人,那棋子掉出棋盘不是早晚的事儿吗?”
“棋盘都会被毁掉的!”
“棋子都各有想法,往各个方向去了,那还怎么团结起来,吃掉对手的棋子,去赢得棋局?”
不解道:
“可是,什么对手?我们为什么要吃掉对手的棋子?”
“下棋嘛,肯定不止一方,不止一个棋手,肯定有对手啊!”
不服气:
“等等,像刚刚说的,如果棋手都没用,没价值了,那当然也就没有所谓对手了嘛,那还说什么吃掉对方——”
“因为必须如此,”摩根摇摇头:“因为我们不先吃掉对手的棋子,那对手就会吃掉我们的棋子。”
可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对手又为什么会吃我们的棋子呢?”
孔穆托一愣,硬着头皮回答:
“因为……因为他们想要占领我们的棋盘?”
“难道我们的棋盘不是同一个,不是连在一起的吗?”
涅希灵机一动:
“同一个棋盘没错,但有分界啊,这边是我们的,那边是他们的啊!”
“那为什么不让他们过来呢?”
“你疯了!让他们的棋子过来占了我们的地方,那我们的棋子去哪儿?”
“去他们的地方啊!每个棋子就自由地到想到的地方……”
库斯塔听得烦躁,一锤定音:
“哎呀,你管那么多为什么呢?下棋嘛,有棋手,有对手,这就是规则!你瞪我干嘛,规则又不是我定的!”
满嘴食物,口齿不清:
“那你干嘛要遵守?”
库斯塔一怔:
“我干嘛要……我干嘛不遵守啊?”
“好吧,谁定的规则?”
这一问让大家都愣住了。
“谁?”
“约定俗成……”
“一向如此……”
“自古以来……”
“额,发明棋局的人?”
“下棋下得最厉害的人?”
“额……第一个下棋的人?”
“还是第一个听话的棋子?”
“第一个刻好格线的棋盘?”
泰尔斯默默地听着他们茶余饭后的闲聊,不言不语。
“那,不管是谁定的,”怀亚突然出神地道,“我们能改变规则吗?”
“我们?”
保罗终于抹净嘴边碎粒,他又抱了一会儿手臂,让擦嘴的动作显得不太突兀,这才放手冷哼道:
“反正我改不了。”
讪讪挠头。
然而怀亚还有疑问:
“可是,如果殿下成功了,无数棋子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聚在了一个地方,那棋盘不就不平衡了吗?会翻倒的吧?”
孔穆托哼笑一声:
“怎么可能?那可是能承托每一个棋子的棋盘啊!根基肯定是最牢固的,比如说,是牢牢钉死在石桌上的,不会翻倒的!”
“等等,如果牢牢钉死了,那殿下又要怎么晃动棋盘,聚拢棋子?”
“所以殿下力气很大嘛……”
“不,殿下能晃动棋盘,正因为它的根基并非是牢牢固定的……”
摩根眼神一动:
“或者说,只要有足够的力量,就能抬起石桌,晃动棋盘——甚至重铸一口锅。”
“必须,”保罗斩钉截铁,“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才能抬起石桌,晃动棋盘。”
“那我们就小心选定一个最完美的中心,”怀亚若有所思,“当棋子们都往它聚拢时,四面应力都是平均的,如此一来,棋盘就不会翻了。”
“那不就是我说的,重铸个锅嘛……”
“等等,那哪里才是棋盘的完美中心,或者说,由谁来定棋盘的中心?”
孔穆托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只觉得脑子里塞满了问号:
“我怎么知道——喂喂,这话题你们烦不烦啊?”
“也许没有答案。”
泰尔斯的声音突然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棋盘也好,棋子也罢,晃动也好,滑动也罢,聚拢也好,分散也罢,固定也好,松脱也罢,规则也好,混乱也罢,其实并没有必然的终点和永恒的答案,只有不断前行的棋子和时动时静的棋盘,只有在它们的互动中形成的过程与历史,”王子叹息道,“或许这才是棋局的本质。”
啥本质?
尽管依旧有人不懂或不服,但没有人敢追问,遑论反驳王子殿下。
唯有久久不言的马略斯冷哼一声,扭头看向窗外:
“听上去又回到了原点,什么也没有解决,毫无意义。”
“在棋手,乃至超脱棋盘之上的众神看来,这可能确实毫无意义,”泰尔斯点点头,略略出神,“可一旦感受、觉察、醒悟这些的,是闷头行棋的棋子本身……”
他深吸一口气:
“其意义便超越一切。”
马略斯皱起眉头:
“那又有什么用?纵然觉察到了,棋子又能做什么?”
泰尔斯看向守望人,微微一笑:
“那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餐车旁,捅了捅身边的库斯塔:
“奇怪,我们是怎么聊到这个无聊的话题,还能一路聊下去的?”
“你还问我?”
“殿下毕竟是文化人……”
“也许,”一直努力记笔记,都没空吃饭的怀亚作沉思状,“也许因为这个话题并不无聊,甚至事关每一个人。”
和库斯塔对视一眼,双双翻白眼。
怀亚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一惊抬头:
“殿下您去哪?”
众人同样抬头,这才发现泰尔斯已经在十步开外。
“坐了一天了,头都大了,出去散散步。”王子朝后方挥了挥手上的肉肠,留给他们一个潇洒的背影。
怀亚呆住了,他看看笔记,又看看餐车上的半块面包,喃喃道:
“当,当然,殿下……”
面色严肃的马略斯长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汤。
“愣着干嘛?”
他冷冷下令:
“跟上啊!”
他在哪儿?
洛桑二世悠悠醒转,眼前一片漆黑,鼻子里充斥着腐烂和尿骚的恶臭味儿。
昏暗。
肮脏。
湿润。
寂静。
不见天日。
这几个念头一闪而过,疼痛如约而至。
“呃……”
洛桑二世疼得闷哼出声。
他的断臂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麻痒和剧痛,胸腹各处的伤口也不甘示弱。
重伤。
濒死。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身上各处伤口的肌肉和血管立刻“活了过来”,伸出细微的肉芽,如蚯蚓般奋力挣扎,想要发挥血族的能力,缝补复原,可无奈……
【血!!!】
一阵灵魂深处的颤栗传开来,令他生生一晃!
【闭嘴!】
洛桑二世先在心底里怒吼,旋即吃吃冷笑。
果然,体内的怪物从不缺席,也如约而来。
而他,重伤过后,他无论体力还是恢复力,都近乎枯竭。
确实需要——血。
大量的血。
优质的血。
下一秒,洛桑二世忍住反胃和不适,剧痛和血渴,深吸一口气,想要从地上挣扎起来,却发现躺在地上的自己浑身沉重,纹丝不动。
奇怪。
洛桑二世目光血红,浑身肌肉收紧,再全力发动!
当啷!
血族全力挣扎,却仅仅带动了一片难听的金属摩擦声。
杀手立刻明白了身上有什么。
铁链。
镣铐。
枷锁。
陪伴他大半生的,最熟悉的朋友。
“哈哈哈哈哈……”
带着悲凉的自嘲,洛桑二世烫了回去,吃吃冷笑。
他不再大力挣扎,而是用力扭头,在狭窄的视野里观察四周。
他的血族感官慢慢发挥功效:
这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地牢,四面上下都是厚厚的石层,只有身后一个半人高的小洞作为出入口。
地上满是污水,空气里飘满恶臭,蟑螂在不远处爬动。
只有角落处的一盏小小烛火,连周围几尺都很难照亮。
至于他,他的身体四肢——也许只剩三肢——被一块无比沉重、花纹繁复的黑色机械石锁扣紧,锁上延申出四根粗壮的锁链,固定在地牢的四个角落。
动弹不得。
“他醒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源自四根铁链其中一根的方向:
“提高警戒。”
洛桑二世竭力扭过头,可惜视野狭窄加灯光昏暗,他看不清对方的样貌,只能感受到那人血气充盈,连轮廓都发着红光。
但是……
洛桑二世认真地接收其他感官的反馈:
此人呼吸均匀。
心跳平稳。
膝盖上放着一把剑。
举手投足淡然优雅。
要么是个高手。
要么是个装出来的高手。
等等,这人的声音,他好像听过。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是那天围猎自己的人之一。
“要我说,就该再给他头上来一下,省事儿——或者至少换银质锁具。”
另一根锁链的方向,一个粗犷的声音传来,语气不屑。
第二个守卫,武器在身,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儿。
最近受过伤。
“希莱小姐说了,一会儿还要审问,”第一个人的声音传来,“他已经身受重伤,虽然不知道吸血鬼体质好到什么地步,但也不能毫无顾忌……”
第三个声音插了进来,慌里慌张:
“所以我说,究竟要守到什么时候?虽然报酬很高但是这里很臭啊……我说,你们不会是搞绑架的吧……别误会,我我我,我没有任何意见,我很支持的……”
第三个守卫,气短喘息,手足酸软,是个普通人,不,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更弱。
洛桑二世默默计算着人数。
“闭嘴,不想死就给我坐好了。”另一个声音传来,打断了第三个人,后者立刻噤声。
第四个,女人。
声音清冷,语气谨慎,身上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儿。
一,二,三,四……
洛桑二世结束观察,深吸一口气。
四个人。
看守着他。
其中还有一个女人,一个话都说不清的胆小鬼。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仅剩的左手开始探索能活动的范围,慢慢摸向身上的黑色枷锁。
这也小觑他了。
哪怕是重伤垂死的他。
当初那帮吸血鬼,可是把他关在守卫森严的禁血之牢里,由各种恐怖的老僵尸和闻所未闻的魔法诅咒守着呢。
【血!血!血!】
洛桑二世对体内的渴望充耳不闻,暗暗冷哼一声。
他们会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的。
“我伤得很重,”洛桑二世嘶哑开口,不得已顺从身体里的渴望,“没有血,会死的。”
先逃出去……
守卫们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我死了,你们的女主人就连最后的筹码都没了,”洛桑二世感受着疼痛和疲惫,“她拿什么去要挟北极星?”
地牢里一片沉默。
直到几秒后,清冷的女声开口了:
“等着。”
咚!
一声闷响,一样软物被丢到洛桑二世的嘴边。
看清目标,洛桑二世瞪大眼睛。
那是一只死老鼠。
臭。
腥。
僵硬。
还带着恶心腐烂的奇特味道。
什么?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就这?”
“怎么,老鼠的血就不是血了吗?”女守卫冷冷道,“不能支撑你恢复伤势?”
洛桑二世胸中涌起一股怒火。
当然能。
除非日夜不休,不动不耗,连续吃上几百、几千只……
“至少给我只新鲜的吧。”
为了脱困,他忍气吞声。
“别了,这儿的老鼠很厉害的,”另一边的男守卫讽刺道,“你这个样子,怕是打不过它。”
洛桑二世捏紧拳头。
【血,血!要血!】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好吧。
该死的。
这是为了逃走。
至少,至少那不是人血。
不是……无辜者的鲜血。
感受着那只死老鼠身上的血腥味儿,洛桑二世强迫自己忍住恶心和厌恶,颤巍巍地张口,亮齿,咬穿老鼠的尸体。
噗嗤。
多毛和僵硬的口感中,渐渐凝固,更稍显腐烂还带着恶臭的冷血从老鼠的血管里溅出,进入他的口腔。
让他倍感恶心和苦涩。
【血……真……臭……】
【闭嘴!】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痛苦地把这股难喝的血吞咽下去。
虽然很缓慢,但是确实,他体内奄奄一息的
血气开始鼓动。
重新恢复。
“看,不也照吃嘛,”男守卫不屑道,“哪来那么多讲究……”
下一秒,恢复了一些体力的洛桑二世突然睁眼,目中血红!
他的左手一转,化出利爪。
刷!
火光四射,他的利爪直扑身上的锁扣,磨出刺耳难听的摩擦声!
陡生变故,那个普通人吓得尖叫起来,其余三人立刻起身,武器在手,严阵以待!
“武器!”
“他在拆锁!”
“我就说了他是个不安分的祸害,”第一个粗犷浑厚的声音恶狠狠地道,“就该把他——”
“冷静,”显然是领头的卡西恩淡定开口,让紧张的同伴们放松下来,“看,他挣脱不了。”
众人的目光焦点处,洛桑二世呆住了。
躺在地上的他,挣扎着仰起头:
只见利爪下的黑色石锁纹丝不动,连一丝一毫的划痕都没有留下。
倒是他的血族利爪,此刻正因方才的剧烈摩擦,冒出淡淡青烟。
这锁……打不开?
“但他试过了,”女守卫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剑尖始终朝着对手,“而他会再试的。”
洛桑二世仍旧呆怔着,想不通自己最锋利也最痛恨的血族利爪为何毫无效果。
卡西恩皱起眉头。
他执起烛火,缓步靠近洛桑二世。
“别徒劳了,”卡西恩细细观察着洛桑二世的动作,看着后者手上的利爪渐渐萎缩,“我知道你是极境高手,但你挣不脱这锁的。”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跟死人有什么好废话?
“当然挣不脱,”第一个声音浑厚的男守卫抽出长剑,向他靠近,咬牙切齿,“要是两只手都没了,我看他拿什么挣脱……”
但卡西恩却果断伸手,按住了男守卫。
他看向后者,摇了摇头:
“他是俘虏,在不影响安全的前提下,该有应得的待遇。”
男守卫怒哼一声,甩脱卡西恩的手:
“迂腐。”
卡西恩不愠不恼,只是默默看着俘虏。
“你知道,我结业离开终结塔的前一天,‘蔷薇’一脉的库拉德尔跟我讲了一个故事。”
卡西恩骑士幽幽道。
洛桑二世寻思着如何用另一个方法挣脱锁链,闻言蹙眉。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传说中的法师们做过很多很多坏事,”卡西恩眼里泛起思念,“其中之一就是为了测量人体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反应、力量、柔韧、耐久、承伤,乃至终结之力,那时还叫超凡之力——而做了大量的活体实验,从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士兵,工匠到……”
其他守卫们齐齐皱眉,卡西恩似乎也意识到什么,微微一笑。
“他们做过什么就不说了,但通过复杂的实验和公式演算,法师们确实测量出了人体的极限,并归纳出一整套理论——你恐怕不会相信这个极限有多夸张,以及区区一个凡人,只靠着血肉之躯和终结之力,能做到多么了不得的事。”
洛桑二世不屑冷哼。
“所以当时的人们一致认为,这就是凡人的极限了,并把它叫做……”
卡西恩看了看自己的剑,摇摇头:
“极限境界。”
卡西恩轻声叹息。
“一个人再强大再厉害也好,他们说,这就是人所能达到的最高临界点了,再往上,就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处。而为了突破这个临界点,就必须要超越人体,突破血肉之躯的桎梏。为此,法师们做了更多更糟的事情……”
洛桑二世不为所动,仍在努力摸索身上的枷锁。
“但是另一边,跟法师们素来关系不睦的另一群人们——骑士,并不服气。”
卡西恩抬起头,眼神清澈:
“经年挥剑,他们知道身体有极限,明白血肉有终点,但他们绝不相信人力,或者说,不相信骑士的意志和精神有其极限。”
刷!
火光闪起,其他人一阵紧张。
“呸,去你他妈的精神!”
又一次开锁失败的洛桑二世破口大骂,他的利爪甚至被磨出了血。
“对法师那套人类最高也就是‘极限境界’的理论,他们嗤之以鼻,”卡西恩淡定地看着杀手的挣扎,“称之为‘虚假的境界’。”
“他们坚信,坚信只要达成某项条件——努力、汗水、坚毅、意志、决心、方法,或者别的什么,区区凡人,也能超越极限。”
“以臻至‘真正的境界’。”
“这就是超凡之上,‘极境’和‘真界’的说法由来——至少是说法之一。”
地牢里的其他守卫们都没有说话。
卡西恩回过神来。
“而你身上的这把锁,是凯文迪尔从科里昂家得到的古老魔锁,据说就是很久以前,他们托法师们按照‘极限境界’理论所铸造的,确保哪怕被锁住的俘虏是个把各项能力都推到巅峰的高手,也无法挣脱。”
骑士看着俘虏身上的黑色石锁,目光悲哀。
“没错,这把锁的意义,就是锁住极境高手。”
也锁住人类的极限。
标志自身的弱小。
洛桑二世闻言蹙眉。
“那也得看是怎样的高手,”重伤之下的杀手喘息越发剧烈,但兀自嘴硬,“万一是个专会开锁的?”
卡西恩摇摇头:
“终此一生,我从未见过它被打破过。”
事实上,他见过一次。
但对方不需要知道,不是么?
“因此行行好,”卡西恩叹息道,“别再打它的主意了,让我们两边都省事儿?”
洛桑二世沉默了。
他没有回话,但也不再试图撬锁。
“你之前说,你年轻时看过我在选将会的比武,”杀手突然转移话题,“你看见什么了?”
卡西恩骑士目光一动。
他看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杀手,想起曾经的选将会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骑士学徒。
“我看见你剑术精妙,其中一场是跟‘蔷薇’一脉的高手对敌,面对他的后手迎击,你却每每能在……”
洛桑二世不屑哼声: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你和贺拉斯王子最终对决,杀得难分难解,一度甚至占据上风。”
卡西恩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
“却在最后一刻,被他抓住破绽……”
“如果我说,我本有机会杀他,你信吗?”洛桑二世冷冷打断他。
卡西恩骑士闻言一笑,略显讶异,正要开口,却突然面色一变!
“你,不……”
他猛地站起身来,却身躯一晃,眼神迷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扑通!
三道闷响传来,卡西恩和守卫们齐齐倒下。
中招。
完事儿。
洛桑二世冷冷看着他们,专心开始解锁。
烦死人了。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非得逼逼赖赖让他放弃挣扎。
很好,现在来看看这破锁——
嗯?
洛桑二世突然想起了什么。
刚刚倒地的声音,只有三道?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啊啊!”
震耳欲聋的呼救传来,杀手不由吃了一惊!
他努力扭头,却发现那个说话颤颤巍巍,举止畏畏缩缩,还有些臃肿笨拙的普通人守卫非但没有倒下,还在惊慌失措地大叫。
怎么会……
洛桑二世还来不及吃惊自己的异能为何无效,就见到那个笨守卫扑向倒地的卡西恩,死命摇晃: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骑士!骑士大人!醒醒,快醒醒,醒醒啊啊啊!”
糟糕!
但他的咒骂还未出口,被“邪祟呢喃”撂倒的卡西恩就悠悠醒转过来,痛苦地摁着额头。
一男一女的另外两名守卫也慢慢苏醒,一个咬牙切齿,一个沉默不语。
“你以为,我们把你关在这里,没有提前做好准备吗?尤其是为你的异能?”
卡西恩骑士面色不快地站起身,谢过把他摇醒的胖守卫。
洛桑二世不解地看着那个因为骑士的道谢,瞬间从哭唧唧变得笑嘻嘻的守卫:
“怎,怎么会……”
“这家伙叫斯里曼尼,从前是个辩护师,”男守卫冷冷开口,为他解惑,“直到他疯了。”
什么?
洛桑二世定睛看去。
他这才发现,除了衣着寒酸不复以往,表情痴呆举止奇怪,那个大呼小叫的胖守卫,居然真有些眼熟。
“不能算是疯……应该说,他的脑子被搞乱了,分不清过去和当下,记忆和现实,”女守卫叹息一声,“没错,跟你的异能刚好重合,换言之,这异能对他无效。”
什么?
洛桑二世努力抬起脖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斯里曼尼。
只见他,曾经的大辩护师一下子变得温柔和蔼,毫无顾忌地坐在满是污水的地上,心满意足地数着手指:
“一、二、三……波波跟我说了,干完这一票就能赚点小钱,能给老婆做套新衣服……”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斯里曼尼——他曾经的目标,现在却成了令他一筹莫展的枷锁。
“我劝你别打他的主意。”卡西恩骑士看他一直死盯着斯里曼尼,忍不住发声警告。
兴许是刚刚中招,他对杀手的态度不再温和。
“忘了跟你说,我们四个人,每个人手里都连着一道机关,”女守卫冷冷开口,她举起手里一个简单的木柄,上面连着一道绷紧的绳索,“一旦四个人都失去意识松了手,触发机关……”
机关?
洛桑二世表情微变。
只听女守卫轻声道:
“你正上方是天窗,直通地面排水渠。”
洛桑二世深深蹙眉。
什么?
另一边的男守卫突然发声:“现在是几点?一点?两点?午后了吗?”
女守卫耸了耸肩:
“打开看看?”
打开?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下一秒,杀手头顶传来一道木头的闷响!
哗啦!
那一刻,地牢里突然光芒大作!
光。
光?
光!
洛桑二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从上方泄下的明光射进漆黑的地牢,刺破黑暗,充盈视野!
不,不,不!
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照亮周遭,更照亮他全身上下。
不!
洛桑二世眼神惊恐,体内的怪物跟他一同发出绝望的呼号。
【不!】
暴露在日光之下,血脉的本能让他忍不住地颤栗震悚,死命挣扎!
不!!
镣铐被拉得疯狂抖动,一刻不停。
不!!!
但是血族杀手足足挣扎了好几秒,这才发觉,料想中的疼痛和灼烧感并未出现。
他既没有被烧成飞灰,也没有被烫得血肉起泡。
嗯?
洛桑二世疑惑地看着身上的银光,挣扎瞬间消失。
这是……
是月光。
杀手泄出一口气。
温和,冷清,安全的……
月华。
洛桑二世呆怔地望着天窗外的皓月。
下一秒,他整个人虚脱似的一松,后脑勺咚地一声磕上地面。
“晚上八点左右,哼,算你运气好,”男守卫寒声道,似乎很是可惜,“拉上吧。”
女守卫哼了一声,三人重新捡拾起被丢掉的手柄,同时把另一个手柄塞回斯里曼尼的手里。
天窗关闭,月光消失。
但洛桑二世依旧以头拄地,面容呆滞。
光。
月光。
不过是月光……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
他还是这么……
洛桑二世只觉眼睛酸涩,胸口沉闷。
他躺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为什么?
难受,耻辱,痛苦,麻木,悲哀,绝望……
无数的情绪瞬间袭来,令他难以承受。
淹没血族那本就情绪波动极大的头脑。
“这就哭鼻子了?哼,之前不是挺威风?”男守卫不屑道。
女守卫眯起眼睛:
“这光……就那么可怕?”
洛桑二世不言不语,只是呆滞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不,他不是怕,而是恨。”
在一旁观察许久的卡西恩将木柄收回,一圈圈缠好上面的绳索。
“而且他恨的不是光。”
卡西恩悲哀地望着躺在地上的剑术高手,极境大敌,想起他躲避日光时的惊慌失措和恐惧眼神,明白了什么:
“是他自己。”
男女守卫若有所思。
“操你。”洛桑二世回过神来,痛苦地拧过头,用力眨眼夹掉眼泪,兀自嘴硬。
就在此时,地牢的门打开了。
“发生什么了?”
脚步声中,另一个年轻的女声传来,颇不耐烦:
“大老远就听见曼尼在大叫。”
卡西恩骑士转身行礼:
“女士。”
“没什么,”女守卫平稳回应,“我们的客人不安分,给他一点小小的招待罢了。”
斯里曼尼看见新来的姑娘,眼前一亮:
“小姐,好心的小姐,你说的我都做到了,他们一睡过去我就大叫……报酬是不是……”
“嗯嗯,我知道了,干得好,曼尼。对了,波波在找你。”
斯里曼尼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男女守卫推着打发出地牢。
新来的人拒绝了卡西恩骑士的陪同,缓缓踱步,走向洛桑二世。
正主来了。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忘掉方才的痛苦和绝望,硬起心肠面对新来的姑娘。
“恭喜啊,凯文迪尔家的小姑娘,”杀手冷冷开口,毫不示弱,“你抓住了翡翠城最可怕的凶手。”
“可怕?哼,在翡翠城的大风大浪里,你不过是一朵小浪花罢了。”
年轻的女声来到他身前,轻飘飘回应:
“无论是血瓶帮的凯萨琳还是兄弟会的费梭,想必他们都会很乐意接收你。”
“但是你不会这么做。”
洛桑二世在不多的角度里奋力扭头,好让自己面对对方。
“你还要捏着我当筹码,去要挟北极星,去谈条件,去拯救你哥哥脱困,”杀手冷笑道,“你需要我的存在,更需要我的配合,才能跟此时此刻翡翠城里权势最大的人,较量博弈。”
地牢的主人——塞西莉亚·凯文迪尔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有个屁的权势,”鸢尾花小姐不屑开口,“自己无权无势、穷不拉叽先不说,这座城里,压根儿就没人把他当根葱。”
“也许是的,”洛桑二世沉声道,“但正因如此,小姑娘,你才是那个不智的人。”
希莱目光一动。
“本来事情就要结束了:泰尔斯王子捉住凶手,再准备一次庭审、一份口供,给全世界一个交代……那时候翡翠城归属谁,公爵是费德里科还是詹恩,都由他说了算,丢个硬币二选一的事。”
洛桑二世轻笑出声:
“但你却横插一脚,虎口夺食,在全城人面前扇他巴掌,让他显得懦弱无能,颜面无存,更无从结案……”
希莱想起了什么,她抱起手臂,同样冷笑。
“我知道,但那还挺爽的,对吧?”
“你为了救哥哥,把自己变成了翡翠城反抗王子的标杆,”洛桑二世不理会她的冷幽默,“也把北极星逼上了绝路。”
洛桑二世奋力挣扎了一下,让地牢里的锁链一阵乱响。
卡西恩眉头一皱正要上前,却被希莱伸手阻止。
“现在,他若选詹恩,那就是被迫向妥协,是屈尊降贵,有辱身份,让王室颜面扫地……”
只觉洛桑二世咬牙切齿,字里行间带着莫名的淡淡快意:
“他若选了费德里科,那就是死硬到底,强行夺权,顶着全城的嘲笑和反对自掘坟墓……”
洛桑二世冷笑出声:
“他剩下的选择,只有跟你彻底对立,不死不休。”
希莱沉默不语。
“现在,他必须先找到你,夺回人犯,制裁你,惩罚你,让全世界看见他找回了从你这里丢掉的权力和尊严,挽回影响,才能了结翡翠城这一切。”
希莱的眼里闪过一丝倔强。
“很好,我就等着他来找我呢。”
“他会的,”洛桑二世大笑道,“他来过这个下水道,他知道这里!他会发动全城的
力量来找我,或者说,找你!”
希莱闻言皱眉,转向卡西恩。
“你们告诉他这是哪儿了?”
卡西恩犹豫片刻,尴尬开口:
“我们给他看了天窗。”
希莱面色不快:
“多此一举。”
卡西恩低头告罪。
“而他下次来的时候,既不会单枪匹马,也不会手无寸铁,”洛桑二世的笑容越发夸张,“更不会像上次一样,因为顾忌众目睽睽,从而轻易受你要挟,放你离开。”
希莱没有回应。
“因为你,写好的剧本陡然失控,一切都乱套了,”洛桑二世目光锋利,“除非你们决出胜负,否则翡翠城不得善终,更没人能独善其身。”
杀手不怀好意地瞥向凯文迪尔小姐:
“你……准备好了吗?”
希莱微微蹙眉,却也毫不示弱:
“先担心你自己吧,俘虏——今天的血喝了吗?”
洛桑二世笑了,毫不在意对方的讽刺。
“你很自信,你觉得他不会杀你,甚至不会对你不利,”他摇头啧声,“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姑娘啊。”
希莱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下次再要给他看天窗,卡西恩,”凯文迪尔小姐淡淡道,“选白天。”
卡西恩挑眉颔首。
但洛桑二世似乎早就看穿了自己的下场,夷然不惧。
“相信我,我跟像他那样的人打过交道——那样位高权重的所谓‘好人’。”
血族杀手眼神飘渺,里头既有怀念,也藏痛苦。
“相比起杀人,他们有的是法子,用最高尚怜悯的方式,让人——生不如死。”
面对他们,你只有满心的委屈和愤懑。
却找不到可以快意发泄的仇恨和怒火。
但这里面,这让人“心甘情愿”为之赴死的魅力背后,总有什么不对。
不对。
洛桑二世捏紧拳头。
“所以你这就投降了?”希莱突然道。
洛桑二世一愣。
“什么?”
“我知道,老把戏了。它用你的过去,以及你的执着蛊惑你:生活是绝望的,人生是无解的,终点是悲惨的,而唯一有意义的,就是诉诸本能,用尽怒火,发泄恨意,来证明自己存在过。”
希莱抱着手臂,搓着手套,满眼不屑。
什么?
洛桑二世想起什么,表情慢慢变了。
“而你就投降了,俯首称臣,任由它在你的心智里肆虐,予取予求,”希莱啧声摇头,“啧啧,真可怜。”
诉诸本能,用尽怒火,发泄恨意……
投降,俯首称臣,予取予求……
“谁,你说的是谁?”
杀手发现自己在微微颤抖。
“你知道是谁,”希莱面色清冷,“那个恶趣味十足,最喜欢看人在数十年间累积起来的信念一夕崩塌,步入疯狂的怪物。”
卡西恩在背后闭眼扭头,似乎不忍再看。
一夕崩塌,步入疯狂?
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你和那个,那个……它是怎么,怎么变成……又是怎么知道我过去是……”
“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也变不出任何真人,”希莱冷冷打断他,“但你知道,不是么?你的过往,只有你自己知道。”
你知道。
只有你知道。
洛桑二世呆住了。
“瞧,人往往不是被对手打败的,”希莱不禁长叹道,“是被自己。”
“可是……”
砰。
地牢的门又一次打开了。
“他招了吗?”
洛桑二世从方才的震撼里回过神来,收拾心绪。
这个新的声音很特殊,不同于之前的几个守卫。
是新客人。
为了在空明宫眼皮底下躲藏,想必她也是煞费苦心,联络了不少帮手。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心情灰暗。
“他正要招呢。”
希莱叹出一口气,回过头去,语气不佳,似乎很烦自己被打扰:“如果不是被你打断的话。”
“那敢情好,”新来的客人慢慢踱步,靠近俘虏,“免得你背着我私审犯人,独吞好处。”
嗯?
奇怪。
洛桑二世觉察到不对,猛地睁眼!
怎么会……
“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杀手难以置信地看着新客人。
新客人皱起眉头:
“这话说得真奇怪,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洛桑二世呆住了。
等等。
那这就是说……
他下意识地望向希莱,想要一个答案。
“你也看到了,我遵守了诺言,”新客人站到凯文迪尔小姐身边,一脸淡然地伸出手,“现在,可以把抵押物还给我了吗?”
希莱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似有不屑。
一秒之后,凯文迪尔家的姑娘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腰间抽出一样东西。
那一刻,洛桑二世瞪大了眼睛!
匕首。
那是一把匕首。
一把寒光熠熠,削铁如泥的锋利匕首
而他认得那把匕首。
他见过。
不止一次。
最近一次,是自己落网的那天,眼前的这位小姐用它抵上脖颈,安然离开……
而上一次,再上一次则是,则是在……
洛桑二世愣住了。
不可能。
“你们,你们是从什么时候……”
不可能……
洛桑二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突然想通了什么,眼皮大张!
“不,难道说,早在我被围猎、被俘虏的那夜,你们,你们两个……”
血族杀手望着站在希莱身边的新客人,恍惚开口:
“就是一伙儿的了?”
没有人回答。
只见地牢里,北极星,第二王子,星湖公爵,空明宫暂任摄政官,泰尔斯·璨星很是自然地接过希莱·凯文迪尔递还的JC匕首。
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第246章 无可救药
“僵尸!你怎么在这里?”
恶臭又潮湿的下水道里,提着不灭灯,正捏着鼻子无处下脚的D.D一脸震惊,对着坐在破木桌旁边的大块头大呼小叫。
哥洛佛瞥了D.D一眼,不吭不响地解下武器,兀自从D.D带来的食物袋里拽走一个鸭腿。
下水道的各个角落里,星湖卫队被抽调来随扈王子的成员们,一边提着不灭灯做安全检查(“这破地方除了蟑螂、蜘蛛、老鼠、黑、脏、臭和屎尿,到底有什么不安全的?”——满脸嫌弃地蹲在水池边,捏着鼻子搅动污水的涅希),一边无不震惊地打量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感叹殿下平时唯唯诺诺其貌不扬,关键时刻居然还藏了这一手。
通道另一侧,一个人从干草铺盖上坐起,发出不满的哼声。
“哇哦,还有你,哑——我是说,帅气的罗尔夫大兄弟!”
多伊尔高兴地挥手打招呼,灯影晃动,照得整个通道里影影绰绰。
罗尔夫皱眉盯了他好一会儿,发出警告的怒哼,这才躺回铺盖上,顺便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他刚轮完班。”哥洛佛咬下一口肉,言简意赅。
“所以,从北门桥开始,你们几个就不见人影……”怀亚守在王子消失的小木门处,拿着小本子皱眉道。
“殿下的命令。”
木桌的另一头,米兰达喝了口刚刚泡好的马黛茶,淡淡道。
“还有我最最最最亲爱的米拉!”
D.D转过身来,张开双臂一脸惊喜:
“天啊,这是什么地儿?你们仨为什么躲在这儿?”
是办砸了差使,没脸回去见殿下吗?
“小心,”角落里,一个不那么熟悉的声音传出,让准备检查地牢门的库斯塔脚下一顿,“别太接近那道门——我们测算过,那是犯人异能生效的最大距离。”
众人纷纷蹙眉。
“啊,我认得你,你是那个拽拽的塞舌尔的老相好……”多伊尔一拍脑袋,对着角落里的发声者,抱着一把剑的邋遢男人道。
“卡西恩骑士?”怀亚认出此人,一脸震惊,“你怎么……您也在这里?”
卡西恩头也不抬:
“你们队长没来?”
怀亚一脸疑惑:
“他,马略斯勋爵说这活儿过于简单,我们自己就能……可您刚刚说犯人?异能?那就是说,那个杀手就关在这后头……”
众人闻言一凛,纷纷看向那道木门,有的疑惑,有的惊讶,还有的警惕。
涅希回过头,一头雾水:
“什么?哪个杀手?”
怀亚没有理会他,只是急急翻着自己的小本子,恍然明悟:
“殿下说过,他的武器是夺来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心情复杂地看向闭目养神的卡西恩骑士。
“那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殿下和希莱小姐布下的圈套?”保罗的手掌略过墙体,蹙眉道。
大多数人眉毛一挑,各自惊疑。
“错误引导,”卡西恩轻轻抚摸着自己的长剑,“至少小姐是这么说的。”
“等等,你是说,”听到这里,D.D反应过来,“小两口其实没有闹翻?”
卡西恩并不理他,怀亚也专注于自己的记录。
“所以那天晚上,那只老鼠没有逃掉,”摩根冷哼道,“只是换了个笼子。”
“他从来都逃不掉,那个杀手,那个剑士,”米兰达幽幽出声,陷入深思,“无论有没有笼子。”
“笼不笼子的不晓得,但我晓得他死定了,”哥洛佛呸地吐掉骨头,狠声道,“呸,玩弄人心的小丑。”
“是啊,身手再高又如何,极境又如何,”保罗眼神闪动,“权势面前,只是跳梁小丑,徒作困兽之斗。”
卡西恩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
“殿下进去这么久,应该是劝降失败了吧?咱就是说啊,什么时候开始严刑逼供?”涅希不忿地磨拳擦掌,寻思着要怎么报前仇旧怨。
唯有D.D凝望着地牢的小门,表情复杂,怅然若失,任由哥洛佛毫不客气地把他的食物袋掠夺一空。
星湖卫队照流程做完安全检查,安排好岗位轮班,各找地方歇脚。
“可是,”怀亚忍不住开口,“泰尔斯王子和……和你家小姐在里头,跟俘虏独处一室,真的安全吗?”
众人齐齐移转目光,盯向那个小门。
“我不知道你们的殿下如何,”卡西恩道,“至于希莱小姐,放心,她安全得很。”
有安全之虞的,是那个俘虏才对。
“那杀手毕竟是极境高手,还是个邪恶的吸血鬼,”保罗冷静地道,紧了紧身上的武器,“是什么让你这么有信心?”
卡西恩沉默了一会儿:
“经验。”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
“咳咳……”
D.D正经地咳嗽几声,吸引大家的注意:
“这么说,僵尸,米拉,还有哑巴,你们是奉殿下的命令,身当重任?还一直瞒着我们?”
哥洛佛和米兰达对视一眼。
“是的,因为这事儿最好越少人知道……”
“如此重任,他……殿下他为什么不让我去做呢?”D.D可怜巴巴地道,一副梦想破碎的样子。
明明他才是卫队里最有钱途的护卫官啊!
哥洛佛露出为难的表情,求助似地看向其他人,但后者们纷纷不讲义气地撇开视线。
“好吧,”僵尸求助无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其实是你这人……”
“事实上,殿下是打算把一件重任交给你,由你去承担的。”米兰达突然开口,打断了哥洛佛。
D.D眼前一亮,竖起耳朵。
“什么?何等重任?”
可米兰达表情一黯。
“但是那重任代价太高,”她幽幽道,“为了完成任务,你必须得死。”
话音落下,下水道一片静默。
“死,死?”
D.D顿时脸色煞白。
他感受着周围人投来的目光,尴尬地咳嗽一声:
“死啊,死……我,我……我那个不怕……不怕……怕……怕……”
多伊尔唯唯诺诺,语气转柔:
“怕是……怕是力有未逮……毕竟如此重任,而我还太,太……”
“但殿下不忍你丧命,于是放弃了,”米兰达喝了口星湖堡带来的马黛茶,苦涩入喉而神色不改,“他又怕你内疚,才特意让我们瞒着你。”
“太可惜了!”
D.D突然怒吼出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只见出身高门的多伊尔护卫官神色坚毅,视死如归,在恶臭扑鼻的下水道里,果敢地叉腰挥手:
“在下还欠着殿下一条命呢!若王子有令,别说区区一死,就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我也绝不犹豫半分!”
米兰达和哥洛佛对视一眼,目光复杂。
D.D盯着那个关俘虏的小木门,眉飞色舞,特意提高音量,震彻下水道:
“殿下英明又仁慈,还顾恤下属,我等无以为报!唯有——”
砰!
一条义肢从干草铺盖里旋转着飞出,把D.D连人带他的豪言壮语,一同砸进通道中间的水沟里。
早有准备的米兰达眼疾手快,推出剑鞘,精准地勾住多伊尔脱手而出的不灭灯。
“告诉过你的。”
晃荡不定的光影中,僵尸叹了口气,扔掉手里的骨头,一把抄住飞上半空的义肢。
“他刚轮完班。”
“我改主意了。”
地牢里,希莱的手指灵活一转,从泰尔斯手里一把抽回缠满丝带的匕首。
“这匕首挺好用的,”她大咧咧开口,浑然不顾泰尔斯瞪圆的眼睛,“再借我玩儿两天。”
玩儿两天?
泰尔斯难以置信。
“我不明白,”泰尔斯不满道,“你为什么非要拿它做抵押?”
她知道这柄匕首对他的意义吗?
还是说,其实她知道?
才特意选中的JC匕首?
“谁知道你会不会中途反悔,过河拆桥,”希莱在半空中来回划动匕首,口中还不忘拟声,就像在挥舞玩具,“总得留个信物?”
“我之前都说了,我可以写字据,写保证书,承诺书,签字盖印,一切……”
“字据管个屁用。但如果那夜你中途反悔,而我真的自杀了,至少人们会知道,我是死于王子的匕首。”
“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会逼你自杀——”
就在此时,锁着人犯的锁链一阵响动,打断两人。
“你们,那一夜,你们在整个翡翠城面前……”
满脸脏污的洛桑二世艰难拧起头颅,咬牙切齿,又难以置信:
“演了一场戏?”
泰尔斯和希莱都沉默下来,他们对视一眼。
“你可以这么说吧。”
泰尔斯叹了口气:
“本来为了更加可信,还想整点大场面的,比如希莱为了抢走你,不惜杀害我的卫士,乃至直接威胁我本人……”
就连给D.D装死用的红色颜料都准备好了……
希莱把玩着匕首,眯起眼睛,似乎很享受洛桑二世震惊又悔恨的表情:
“错误引导。”
泰尔斯叹了口气:
“但是一来么,我的手下们可能不是那么擅长装死,二来,现场有你,有血族,可能还有不少暗中观察的高手,一个人死没死嘛怕是瞒不过去……”
三来么,那时候手里的预算,嗯,恐怕还支撑不起“大场面”。
得到答案,洛桑二世恍惚了片刻,后脑重新落回冰冷的石地上。
“好了,说正事儿,”希莱把匕首插进一个新做的皮革鞘里,“你那边进展怎么样?”
泰尔斯眯眼打量了洛桑二世一会儿。
“很顺利,”他缓缓道,同时观察着俘虏的反应,“事实上,大部分事情都超乎预计地顺利,上上下下的人也如预想般合作,尤其是……”
“尤其是我兄弟?”
泰尔斯话语一顿,他转过头,发现希莱说这话时表情冷漠,语气平静。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点头:
“是的……以及费德里科。”
希莱毫不动容。
泰尔斯继续道:“在得知我被你逼到绝境之后,出于各种目的,他们都吐了不少东西出来,其中不乏关键的情报和筹——”
“你脸上的伤,”希莱突然打断他,“詹恩打的?”
泰尔斯一顿,下意识地撇过头:
“没关系,是我特意不躲的,小伤罢了——”
“打得好,”希莱冷冷道,看也不看他,“活该。”
泰尔斯顿时一怔,旋即满面无奈。
还真是谢谢你的关心和安慰呢。
“为什么。”
被束缚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洛桑二世艰难开口:“为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泰尔斯知道他要问什么。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
“因为我不得不。”
泰尔斯也不管这地牢凹凸不平,又冷又潮,在俘虏面前就地岔腿一坐。
“从我进翡翠城以来,人人尊称殿下,处处礼遇甚隆,”王子想起这些日子的遭遇,不禁感慨,“选将会后犹有过之,如今我摄政空明宫,在此城一手遮天,废立公爵也一言可决。”
听到这里,希莱不屑哼笑,轻轻拨弄腰间的匕首。
泰尔斯并不恼怒,倒是同样笑了,无奈又可惜:
“但翡翠城里,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明白:泰尔斯王子,根本无关紧要。”
洛桑二世向他看去。
“只看表面的话,这场风暴的主角是詹恩和费德里科。这两个凯文迪尔,一个底蕴深厚手段老辣,一个以退为进暗藏机锋,他们死死捏住了风暴两端,翡翠城内外几乎所有的资源势力,权力筹码。”
泰尔斯认真地道:
“没错,这些日子里,翡翠城风风雨雨潮起潮落,无论是财政危机,治安事件,政治斗争,贸易困局,积年旧案,还是你按名单索命杀人造出来的‘大新闻’,说穿了,都不过是他们两个人围绕着南岸守护公爵的宝座,在隔空对弈,彼此攻讦而已。”
王子轻哼一声:
“相较之下,我既手无寸铁又根基薄弱,只能坐看他们你来我往,顶多算是个传话的——哪怕我把他俩都关在我的监狱里。”
不,应该说,自从把他俩关起来之后,我在詹恩和费德之间来来回回,就更像是个传话的了。
想到这里,泰尔斯无奈叹息。
“哟,还挺有自知之明。”希莱哼声道,也不知是赞许还是讽刺。
大小姐走到泰尔斯身边,习惯性地踢了他一脚。
后者抿抿嘴,不情愿地挪动屁股,让出(被他用屁股和裤子擦干净的)位置,看着希莱提起裙子,施施然坐下。
洛桑二世望着头顶遮蔽月光的盖板,双目无神。
但泰尔斯也不管俘虏如何,只是兀自继续:
“但如果往深了挖,就会发现,我有这样的处境不足为奇。”
“因为这场风暴,实质上是复兴宫和空明宫,是永星城和翡翠城,乃至南岸领本地甚至终结海两端不同势力的博弈,”星湖公爵幽幽叹息,“而我,我最多是个牵线木偶,毫无自主权和话语权,唯一的作用,或者说,被赋予的唯一自由,就是在大戏落幕的时刻,走上搭好的舞台说几句场面话,在詹恩和费德里科两人里二选一。”
临机决断。
自由裁量。
泰尔斯想起国王对他的这两句承诺,不由摇了摇头,更觉讽刺。
“如果照这样的棋路走下去,无论最后我选谁作公爵,无论是谁赢得棋局,都与我无关,”泰尔斯凝重道,“我发挥不了半分影响,遑论主导局势,得到我想要的结果。”
“这才是我地位崇高,却在翡翠城步履维艰的根本原因——由始至终,权力都不站在我这一边。更糟的是,无论詹恩,费德里科,翡翠城,空明宫,各大势力,乃至我手下都有人看穿了这一点,这让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对我视而不见。”
泰尔斯想起这些日子在翡翠城的种种遭遇,从热情到冷遇,从一呼百应到阳奉阴违,不由感慨万分。
“因此,为了扭转局势,我不能再按部就班,得要创造主动,抢夺筹码,拿到可用的武器,”他的眼神坚定起来,“用一种更离经叛道但也更行之有效的方式,来提醒整个翡翠城:我,北极星,在某个节点上,比凯文迪尔的两位候选者更加重要,更能主宰他们的利益和命运。”
【泰尔斯,你虽立足大地,可抬头就是星辰,待到日落入夜,伸手以探,未必不能及。】
【为此,你要抓紧手中的权势,在必要时使用它,以期扩张它……】
泰尔斯摇摇头,甩掉科特琳娜·科里昂信件里的字句。
“为此,我不得不先退让一步,牺牲一点小小的形象,营造出跌了一大跤的狼狈样子,以让所有人都看见我的存在——一个被翡翠城逼上绝路,因此既有理由,也有决心,置翡翠城于万劫不复的未来国王。”
泰尔斯幽幽道:
“而非一个听爸爸话出游的乖儿子,循规蹈矩,为了万全之计而处处掣肘,强龙难压地头蛇的过渡花瓶。”
希莱坐在他旁边摩挲手套,闻言头也不抬:
“错误引导,又一次。”
躺在地上的洛桑二世眼神一凝,微微颤抖。
“对希莱而言也是一样。”
泰尔斯看了一眼希莱:
“之前,希莱只是公爵的妹妹,大家尊重她,同情她,可怜她……”
凯文迪尔小姐不屑轻哼:
“哦,真的?”
泰尔斯咳嗽一声:
“可即便提议她暂摄城主之位,他们也只是把她当作傀儡和花瓶,打着的其实是自己的算盘。”
泰尔斯转过头,看向洛桑二世:
“直到那一夜,劫走你,击败我之后,她便不再是鸢尾花家族的富贵小姐,而是整座翡翠城里,唯一胆敢公然反抗王子——或者说,反抗王权——的标杆,是风暴的参与者,是詹恩公爵的拯救者,且很有可能是翡翠城的救世主。”
“或者毁灭者。”希莱面无表情地补充。
泰尔斯挑挑眉毛:
“以及一面旗帜,一面能让心存不满又无胆反抗的南岸人,躲在下面的替罪旗帜。”
“你说替死鬼,”希莱冷笑道,“以及箭靶。”
你就这么喜欢拆我的台?
泰尔斯把这句话藏在心里,转移话题:
“话说回来,希莱,我猜应该也有不少人想方设法去找你吧?无论是劝阻的,还是投诚的……”
“你想知道?”
“可以吗?”
“不可以。”
吃了瘪的泰尔斯讪讪回头。
“你们欺骗了整座城……让他们害怕,然后呢?”洛桑二世挣扎着开口,“你打算拿沉沦的翡翠城,怎么办?”
“不怎么办。”
泰尔斯果断开口。
“风向已经变了,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我,就以希莱横插一脚、局势失控为由,从詹恩和费德里科开始,威逼利诱挑拨拉拢,从他们那里夺来不止一把趁手的武器——财税,外交,军事,治安……讽刺的是,这本就是他们用来掣肘我,威胁彼此的筹码。”
泰尔斯讥讽一笑:
“然后,我找到搅弄风雨的各大势力:浑水摸鱼的政治野心家,封闭保守的本地权贵,乃至见风使舵的翡翠城官僚,投机倒把的商团公会,随波逐流的街头帮派,亮出我抢来的武器和筹码,故技重施,辨明他们的立场,抠出他们的底牌……”
他回想着在空明宫接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于是一个接一个,我从高到低,层层向下,来回重复,根据对象的不同,或顾全大局展现宽容,或恼羞成怒鱼死网破,把从上一层那里得到的新筹码——大部分是模棱两可的秘密和承诺——利用信息差和权力差,放到下一层,转化为真正可用的资源和实在的权柄。”
泰尔斯眯起眼睛:
“以在最大程度上凝聚共识,消弭冲突和反对,换取妥协和配合。”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双手向后撑地,姿态不雅地散坐在地:
“于是最后,看似沉沦不起,实则只是以假死威胁我的翡翠城,就在我既不选詹恩也不选费德里科,既不站鸢尾花也不求王室中央出手的前提下,就此复活,重新运转起来了。”
泰尔斯的眼里光芒闪烁。
如此,他才算真正入局。
真正拥有了——下棋的资格。
啪,啪,啪,啪……
沉闷又死板的掌声响起,打断了泰尔斯的思绪。
“呀,”只见希莱面色冷漠,语气僵硬,两只手掌机械地相碰,“好棒棒啊。”
呃……
回过神来的泰尔斯尴尬地低咳:
“那个,其实不用鼓掌的……”
“没人捧场的话,”希莱继续鼓掌,面无表情,“一个人多尴尬。”
其实嘛,现在也很尴尬。
泰尔斯连忙高升咳嗽,打断掌声。
“总之,我和希莱,一明一暗,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他转向怔怔出神的洛桑二世,“让本已经脱缰失控的翡翠城,在同样的——对手们用以反对我、钳制我的——惊疑和焦虑中,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
话音落下,没有回应,地牢里无比安静。
杀手本人只是双目无神,不言不语,宛如一具死透了的尸体。
“啧,瞧把你得意的,泰尔斯大殿下,”半晌后,希莱这才不屑开口,“事情就那么顺利?没出什么意外?”
泰尔斯挑挑眉毛。
那是……
但他心中一顿。
“事实上……”
泰尔斯犹豫着开口:
“跟其中一些人谈判的时候,我总感觉不太对……”
希莱扭过头:
“嗯?”
泰尔斯越想越不对,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与几个不同势力的代表谈判,来回拉锯的过程。
“她们看穿了。”听完之后,希莱笃定道。
泰尔斯一愣:
“什么?谁?看穿?”
“还能有谁?卡拉比扬的那对恶魔双胞胎!”
泰尔斯蹙起眉头。
只听希莱不屑地道:
“我可太了解那一对贱人了,你以为她们会在毫无利益,只有一堆未兑现的空口白话的情况下,给你泄露情报,还对你投诚示好,许下承诺?”
泰尔斯眼皮一跳:
“呃……”
“就因为你舌灿莲花,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她们……她们也没有投诚,顶多只是待价而……”
“还突然发了疯似地说要嫁给你?就在你戳穿她们是幕后黑手的时刻?你,泰尔斯王子究竟是哪一点被她们看上了?是有钱还是有权,还是注定要早死啊?”
泰尔斯不说话了。
希莱包住膝盖,冷哼道:
“她们人虽恶毒,可从不迟钝,在你说出‘我让步得够多了’的那句话时,她们就看穿,或者至少开始怀疑:你在我手上吃瘪,是刻意安排的。她们可能猜到你已经渐渐从花瓶跳出,开始掌握棋局的主动了。”
泰尔斯不禁皱眉:
“她们……这么厉害?”
“是你太嫩了!”
“那,她们为什么不拆穿我?反而要配合我演戏……”
“拆穿你有什么好处?让你真的恼羞成怒,跟她们掀桌子?”
“那为什么不把话说开,直接跟我合作?”
“求着你合作有什么好处?相反,她们只有装聋作哑,拿捏起架子,一副不情不愿勉勉强强的样子,”希莱冷口冷面,语气鄙夷,“这样,跟你这个大傻子讲条件时才能占便宜——就好像你欠了她们人情一样!”
泰尔斯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还有那个剃头的老头也是,”希莱脸色凝重,“在你留下他的情报本子,却拒绝他的帮助,甚至不让他来尸鬼坑道里找我时,他大概就发觉了些许端倪。”
她轻瞥而来,眼神如刀,割开泰尔斯的防御:
“否则你还真以为,在翡翠城混了几十年,精明老辣如他,敢在你这样的权势人物面前掏心掏肺,真情流露说实话?”
泰尔斯木然无语。
好吧。
也许……
“你说,之前那些人,”王子想通了什么,艰难地道,“哈沙,笃苏安,乃至迈拉霍维奇和塞舌尔这些本地官吏们……有多少人看出来了?”
希莱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个塞舌尔骑士,按照你的说法,他搞砸了那场逮捕,责任不小,应该着急要找到我和卡西恩,扳回一城才对,”大小姐无奈道,“但是一样,你跟他说了什么‘不用找了’、‘政治没有捷径’,然后他就真的听话不找了?放弃了?没有再派翡翠军团去追查?在你,至少在整座翡翠城面前做做样子?”泰尔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下:
“没……没有,好像没有。”
塞舌尔骑士一反常态,还挺……听话的?
等等,那就是说……
“还有那位大审判官的接任者,伊博宁审判官,你说你谎称王国之怒要来的时候,每次都是他抢先一步,说出了你没说出口的话?”
泰尔斯木然扭头:
“啊……嗯啊。”
听到这里,希莱幽幽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方才长叹一口气。
“我懂了。你见过的人里,看穿‘错误引导’的,想必不少了。”
泰尔斯一惊:
“什么?那他们为什么还……”
“因为他们足够聪明,聪明到知道不能戳穿你。”
希莱捧着脸,无奈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样子: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只是利益和演戏,还看到了你这么做所显示的决心——不甘受制于人,不甘给两位鸢尾花当配角的决心。”
泰尔斯略显惊讶,眨了眨眼睛。
“若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人要跟你唱反调,”希莱不屑地轻哼:“那也许,就该是他们自己站出来,正面承受你的决心了。”
泰尔斯愣住了。
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知道。
所有人都故作不知。
所有人都……
“哼。”
想通了什么之后,他幽幽开口,话里多了几丝埋怨:
“南岸人。”
就在此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悲凉的笑声响起,两人齐齐转移目光,看向地上的俘虏。
“来来去去,颠三倒四……”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命运。”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很好。
终于。
讲了那么多话,剖析了这么久的局势。
终于,这个油盐不进的不世高手,主动开口了。
现在,要怎么让他习惯开口,合作沟通,并最终交待出我们想要的内容?
泰尔斯对凯文迪尔家的姑娘点点头,后者咳嗽一声:
“对了,这法子是谁教你的?你的谋士?”
“是啊,我的谋士教的,他叫佚名。”
这次,希莱真真切切地皱起眉头,疑惑不解:
“谁?”
“你没听过吗?”泰尔斯眉飞色舞,“南岸传说文学的瑰宝,《翡翠谜城录》的作者——佚名啊!”
希莱紧皱眉头。
“好了,不开玩笑了。”
泰尔斯咳嗽一声:
“但是我说的那本书是真存在的,还是外交大臣递给我的……”
历史上,‘八指’国王贺拉斯和时任鸢尾花公爵科克,双方关系恶劣,也曾剑拔弩张厉兵秣马,眼看永星城和翡翠城开战不可避免。
但国王和公爵,这对从十岁起就看彼此不顺眼,成年后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却在故事书里,因为海曼王子和雷吉娜小姐的机智计谋,见了一面就幡然醒悟,化敌为友重归于好,让动员起来的战争机械生生停下,让几十万人原路回家。
你信吗?
泰尔斯轻哼一声。
他心底里的声音则不屑地道:可能吗?
故事毕竟只是故事。
但是,但是如果《翡翠谜城录》的传奇故事乃有迹可循,而非空穴来风……
如果传说中的王子和公爵小姐真的在其中起到了作用,以致青史留名……
那最有可能的解释是……
泰尔斯目光锐利:
早在国王和公爵这对死敌互相体谅之前,海曼和雷吉娜就提前行动,来回奔走,纵横捭阖,搞定了翡翠城内外的各方势力和团体,达成一致,统一立场。
这样,才能在最后劝谏君主的时候一锤定音,阻止战祸。
至于贺拉斯一世和科克公爵,他们之所以同意退兵,化干戈为玉帛,也许不是因为后人美化矫饰的良心和亲情,睿智和英明,而仅仅是因为——迫不得已。
因为他们真正看到了:在这对儿女的行动背后所展现的,国内各方力量的态度和立场。
在敌我双方都没有人想打仗的情况下,如果他们身为主君还硬要下令,非要为了一己之私,以一己之力推动战争不可,那既不会得到支持,也不会赚到利益,只会陷进内外交困,失道寡助的泥潭。
同样,数百年后的如今,只要泰尔斯他们搞定了驱动翡翠城前进的各大势力,厘清他们的态度立场,为我所用……
那就算不和两位鸢尾花直接达成协议,不在空明宫和复兴宫之间选边站队,也能消弭风暴。
还避免惹上一身屎。
泰尔斯感慨着总结道:
“历史上,执政者解决危机的方式方法大抵如此:展示坏与更坏的未来,说服原本利益冲突、互不相让的各方势力和阶层团体接受提议,为避免更大的损失,分别作出妥协、退让和牺牲,再拿各方退让出来的这部分利益,去填补造成危机的漏洞。”
以重新达成平衡。
“翡翠谜城……那么现在,翡翠城不谜了,可算安稳了,我哥哥也没法再掣肘你了,”希莱眼神一厉,“那你答应我的事呢?”
原本笑容满面的泰尔斯表情一沉。
而希莱的目光无比锋利,虎视眈眈。
“我知道。”
他认真地回望希莱:
“我会做到的。”
希莱没有说话,只是同样盯了他很久,这才轻哼一声,移走视线。
“那就好。”
泰尔斯咬了咬牙齿。
地牢里安静下来。
希莱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杀手,突然开口:“他们喜欢彼此吗?”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希莱幽幽叹息:
“你说,‘南方人’海曼和雷吉娜小姐,当他们成婚的时候,是真的喜欢对方吗?”
她扭头看向泰尔斯,目光清澈:
“还是为了大局,不得不尔?”
这个问题把泰尔斯难倒了。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望着地牢里潮湿的地面。
希莱毫不意外地轻哼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拜托,他们是好几百年前的人了,”泰尔斯望着地牢里的一片黑暗,沉声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是么。”
希莱看向另一个方向。
“那我猜,他们自己在那个时候……”
希莱轻挽嘴角:
“也不知道吧。”
泰尔斯闻言,先是沉默,随后轻笑一声。
“也许吧。”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终于,希莱按耐不住,她深吸一口气。
“现在,杀手,”大小姐站起身来,叉起双手,伸了伸手臂,“我们在这儿给你絮絮叨叨了一大堆,你自己是什么处境也该清楚了,你就没点触动,没点表示?”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纹丝不动。
泰尔斯也不得不跟着站起身来,皱起眉头:
“我们只想知道:你对费德里科,对当年伦斯特公爵遇刺的旧案,了解多少?”
洛桑二世依旧不言不语,就像一尊石像。
希莱有些不耐烦:
“还是说,你想要以另一种方式打开心扉,说说心里话?”
听见“打开心扉”,泰尔斯突然感觉不妙。
只见希莱冷笑道:
“也许,见见你上次的老朋友?他叫什么?华金?”
唰啦!
这个名字的效果立竿见影,地上的石像突然活了过来,身上锁链在挣扎下不住抖动。
“你会下地狱的,”洛桑二世死命扭着头,咬牙切齿,恨意深重,“怪物!”
泰尔斯心中一沉。
“那也是在你之后了,”眼见威胁有效,希莱露出满意的微笑,活动着手指,“软的不吃,看来你是真想念老朋友了……”
洛桑二世瞪红了眼睛,下意识想要离眼前的姑娘远一点。
好像那不是个少女,而是什么洪水猛兽。
“放心,五分钟就好,我保证你会把你妈妈的情夫有几个这种事都一五一十地抖搂出来……”
就在此时,泰尔斯一把按住希莱的手腕:
“希莱。”
大小姐疑惑回头:
“怎么?”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拜托,别是它,”他认真又严肃,“别是魂骨。”
听见这个名字,希莱面色一沉。
“魂骨是它的代号,”大小姐不慌不忙,“我一般叫它雅克。”
泰尔斯松开她的手,缓慢,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别是雅克。”
希莱轻哼一声,转向浑身颤抖的俘虏:
“如果你不敢看,大可以先出去……”
“出去看看斯里曼尼怎么样了吗?”
希莱动作一顿。
她回过头,直视泰尔斯。
“好吧,我知道你这人迂腐又心软,”她神情无奈,语气稍软,“但这家伙,这收钱杀人的混蛋又不是什么好人,血债累累,死了都活该……”
“这跟他是什么人无关。”
泰尔斯摇了摇头:
“只跟我们是什么人有关。”
地上的洛桑二世睁着眼睛,原本死死盯着希莱,又在此时看向泰尔斯。
希莱的笑容消失了。
“泰尔斯先生,泰尔斯老师,泰尔斯大好人,”她讥讽道,“如果你这么喜欢诲人不倦,喜欢在我的地盘上教我做事,连怎么审问都要……”
“拜托,希莱,”这次轮到泰尔斯语气软化,近乎请求,“看在,看在我把匕首借给你的份上。”
希莱话语一滞。
她看着神情恳切的泰尔斯,不屑地轻哼一声。
“行啊,”希莱摸了摸腰间的匕首,眼珠一转,“那,匕首送我?”
泰尔斯眼神一动:
“什么?”
“匕首送我,我们就按照你的方法——不管那有多迂腐——来,怎么样?”
泰尔斯诧异地回望她。
他看着对方腰间的JC,嘴唇翕动,最终叹了口气:
“拜托,希莱。”
“噢,不舍得?”
“我可以给你其他的东西,只要是星湖堡有的……但这把匕首,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给我的,它救过我的命……”
但希莱举起了手指。
“不不不,这跟送你匕首的是什么人无关……”
她眯起眼睛:
“只跟你是什么人有关。”
泰尔斯顿时一噎。
“嗯?没话说了吧?”
希莱露出胜利又得意,还带着几丝鄙夷的微笑。
她转过身,拉了拉手套:
“那你先出去吧,我这一会儿就完事儿……”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希莱一步一步,接近不住颤抖和咒骂的杀手。
他看着对方腰间的匕首,闭上眼,咽了咽喉咙。
“匕首,那把匕首我不能送你。”
“哼。”
“但我可以长借给你,多久都行。”
“我就知——什么?”
希莱一惊回头。
泰尔斯吁出一口气,坚定点头:
“等你什么时候玩厌了,再还给我——只要你把它保管好。”
希莱愣住了。
她花了几秒钟理解这句话的意义,难以置信地摸上匕首,看了看泰尔斯,再看向地上的俘虏。
“你……就为这个人渣?”
泰尔斯摇摇头:
“我说了,这跟他是不是人渣无关,只跟我们是……”
“哦,得了吧!”
不知为何,希莱相当不满,甩手打断他:
“少教我做人了!”
“我没有……呃,对不起……”
但希莱似乎还是气呼呼的,她一把抽出带鞘的匕首,死死盯了好一会儿。
“我记得,这玩意儿你从不离身。”
“是的。”泰尔斯小心翼翼地回答。
“遇到危险,你第一时间去摸它。”
“是的。”
“那这就把它给我了?玩儿多久都行?”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呃,是的?”
希莱突然噗嗤一笑,晃动着匕首,毫不在意:
“哼,那我猜,送你匕首的那个朋友,也没那么重要嘛。”
这句话挑起了泰尔斯的回忆和心事。
他幽幽望着JC匕首,想起曾经的过去,长叹一声:
“恰恰相反,她很重要。”
希莱闻言,表情一变。
泰尔斯表情怅惘:
“但我想,她会理解的。”
想起过往那个人的样子,王子不知不觉勾起嘴角。
她能理解自己搏命抢救乞儿的举动,甚至不惜冒险,出手相助……
也就能理解自己现在的选择。
希莱看着手里的匕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去。
“那当然咯……”
下一秒,大小姐猛地转身挥臂,把匕首砸向泰尔斯!
“她当然理解啦!!!”
咻!
破空声响,泰尔斯大吃一惊!
幸好,狱河之罪感应到什么,适时发动,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伸手,精准地接住了飞来的JC匕首——幸好,是带鞘的。
但被吓了一大跳的泰尔斯还没回过神来,他举着好不容易接住的匕首,感受着被震麻的手臂,震惊抬头:
“为什——”
“拿走!”
只见希莱一脸愠怒,咬牙切齿:“拿回去。”
泰尔斯愣住了,他举起匕首:
“可你不是要借——”
可迎接他的是一通破口大骂:
“谁tm稀罕你的臭匕首了!”
泰尔斯下意识地抱头退后,颇有些委屈。
为什么啊?
希莱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依旧愠怒地盯着他。
泰尔斯小心地开口:“那……”
“还愣着干什么!”
大小姐双手一叉腰,暴躁地打断他,朝俘虏的方向一指:
“你不是要温柔又和蔼地审问他吗,去啊!少tm浪费老娘的时间!”
泰尔斯被吓得不明所以,双手捧着匕首,送也不是,藏也不是:
“我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想如果你不喜欢这匕首……”
就在此时,地上的俘虏长声叹息。
“行行好,殿下,住嘴吧,”洛桑二世闭上眼睛,一副无奈又痛苦的样子,“你每开一次口,只会让事情更糟。”
泰尔斯一愣。
关你什么事儿啊?
但他从善如流,连忙闭嘴。
倒是希莱柳眉倒竖:
“关你什么事儿啊,俘虏!”
洛桑二世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泰尔斯藏好匕首,帮腔道:
“对,对啊!这又关你什么——”
希莱猛地扭头,把泰尔斯的话瞪死在嘴里。
“那个……那我就去……”
泰尔斯讨好地笑笑,指了指俘虏,蹑手蹑脚地绕开怒火未熄的大小姐,靠向杀手。
“你会被吃掉的。”
但还未等他清嗓子开口,洛桑二世就先发声了。
泰尔斯一怔:
“什么?”
只见洛桑二世睁开死寂的双眼,幽幽望向他:
“无论是被她,还是被其他人。”
她……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侧了侧身子,偷偷瞥向莫名其妙变得气呼呼的希莱。
但这细微的动作被捕捉到了。
“怎么了?接着审问啊?老娘又不吃你!”
泰尔斯一惊之下重新回头,看向俘虏。
“除非……”
重伤的洛桑二世孤独地躺在地牢里,眼中情绪复杂:
“除非,殿下,除非你学会,让自己心里的仁慈和冷血,善良与残酷,和平共处。”
就像……曾经的那位殿下一样。
泰尔斯闻言沉思。
“而如果你尚存一丝仁慈,泰尔斯殿下,那就请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杀手缓缓闭眼,把痛苦和绝望关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痛快些,了结我吧。”
望着对方的表情,泰尔斯感觉到了什么。
“好吧,我直说了,洛桑二世,不管这是不是你的名字。”
在希莱不屑的目光下,他皱起眉头,在洛桑二世面前坐下来。
“我之所以现在来找你,而不是把你扔给我手下某些文明礼貌的家伙严刑拷打,是因为……”
泰尔斯顿了一下。
“尽管你罪孽深重,血债累累,但是很奇怪,某位我最喜欢的亲卫队长似乎认为……”
他眯起眼睛,靠近俘虏:
“你这人,还不是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
洛桑二世睁开眼睛,盯着一脸认真的泰尔斯。
下一秒,他发出他这辈子最大,最长,也是最为讽刺的笑声。
第247章 善意
“喂喂喂小屁孩儿,你莫不是被雅克搞坏了脑壳子?”
地牢里,对泰尔斯说这番话的人不是讽刺大笑的洛桑二世,而是在一旁叉腰皱眉的希莱大小姐。
她举起手,难以置信:
“迂腐也就罢了,你现在还想干什么?感化杀人犯?”
泰尔斯礼貌地抿抿嘴角,在洛桑二世那几乎要断气的笑声中呼出一口气。
“当然不是,”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笑声渐弱的血族杀手,“这世上没人能被感化,只有自己觉醒。”
“啧啧,”回应他的是希莱的不屑冷哼,“你不去教会做布道教士,当真可惜了。”
泰尔斯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头,对希莱微微一笑。
“你以为你是谁,小屁孩儿?”
俘虏的声音适时响起:
“救苦救难的先知莫哈萨吗?”
只见笑够了的洛桑二世竭力抬起头颅,面露狠色:
“老子是不是无可救药,能不能被感化,自己觉不觉醒,tmd干你屁事啊?”
被锁住的血族杀手像是受到了此生最大的侮辱,罕见地出言不逊:
“还是你觉得身为王子老爷,别说救苦救难了,就连每夜的便壶都合该有人抢着喝,还个个千恩万谢感恩戴德?”
话音落下,另一边的凯文迪尔大小姐挑了挑眉,露出嫌恶的表情,还刻意伸手在鼻子下扇了扇。
泰尔斯皱起眉头。
嗯,出师不太利。
泰尔斯叹了口气,拨了拨自己的头发。
他无视希莱的不屑表情和洛桑二世的冰冷目光,毫不嫌脏地席地而坐,若有所思地盯着杀手。
“作为老公爵遇刺一案的审理人,已故大审判官布伦南也在费德里科给你的复仇名单上,所以你闯入了他家。”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
泰尔斯目光复杂:
“但那一晚,你没有伤害其他任何人——园丁、厨娘、管家、仆人,甚至是邻居家的狗。”
“因为他们够聪明,知道不能挡我的路,”杀手冷冷道,“你猜他们的雇主下场如何?”
希莱扑哧一笑,她向着看不到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连连摇头。
但泰尔斯依旧严肃,他只是无比认真地盯着洛桑二世:
“布伦南大审判官,是自己服毒而死。”
洛桑二世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糟老头子本打算拿毒酒跟我‘喝一杯’,智取凶嫌,只是没想到我满杯下肚,屁事儿没有,”杀手表情狰狞,“轮到他那一杯了,你说,他是喝还是不喝呢?”
泰尔斯望着对方,面无表情。
洛桑二世收敛笑容,眼神冷酷:
“还好他喝了:落在我手上,我会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希莱挑起眉头,有意无意地搓了搓手套。
泰尔斯没有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
“根据群众线索举报,我们发现了这些天来,你和费德里科在古坟街的藏身处。”
洛桑二世面不改色:
“怎么,还要我夸夸你吗?”
“那是一间建材仓库,在隔离的密室里装着许多锁链,”泰尔斯没有理会他的讽刺,“据说,当你血渴瘾发,失去理智的时候,会把自己锁在那里,避免伤害他人。”
希莱微微蹙眉,她看向眼前不成人形的俘虏。
地牢里安静了一瞬。
“避免伤害?哈,”洛桑二世不屑开口,“那段时间,为了杀人,我可没少喝血。”
但泰尔斯摇摇头:
“无论是费德里科还是科里昂家,都主动提出要供应人血,以便你行动,但均被你拒绝。”
“怎么,不吸血的吸血鬼很奇怪吗?连不喝酒的北地人我都见过!”
“即便迫不得已要出去抓血食,”泰尔斯继续道,“你也专挑那些血瓶帮和兄弟会里落单的人渣,特别是穷凶极恶,无牵无挂的那种……”
落单的人渣……
听见这个词组,洛桑二世恍惚了一下。
“不一定无牵无挂,”他突然道,“就算阴沟里的人渣,也会有亲朋好友。”
会有愿意为他们矢志复仇,视死如归的人。
无论那场景看上去多滑稽,多愚蠢。
希莱表情微变,开始以不一样的目光打量眼前的俘虏。
泰尔斯眯起眼睛:
“那段时间,两大黑帮人心惶惶,紧张兮兮,每天宁愿少赚点也要提早收工,反倒让警戒官们轻松不少。”
杀手回过神来,冷笑反讽:
“那怎么没见你给我颁荣誉市民奖?”
希莱原本一直盯着洛桑二世观察,此刻也转过头,耸肩摇头。
但泰尔斯兀自不肯放弃:
“而且每次猎食,你都刻意避开了妇孺和贫苦人聚集的地点场合。”
希莱目光一动。
洛桑二世表情一顿。
泰尔斯试探着道:
“我猜——骑士精神?”
下一秒,杀手倏然变色,怒而呸声:
“狗屁的精神!”
只见他咬牙切齿,在枷锁的重压下竭力扭过脖颈,狰狞怒喝:
“妇孺……小刀子没告诉你吗?娘们儿的月事血又臭又脏,倒楣透顶,血奴都tm下不去口!”
希莱皱起眉头。
洛桑二世依旧激动,身上的锁链不住响动:
“至于穷鬼老帽们……怎么,北门桥下水沟里的腐臭和尿骚味儿,污泥和大粪味儿,你这金贵王子还没闻够吗?”
泰尔斯静静地等他倾泄完莫名其妙的怒火。
“但很久以前,你也是这里穷鬼老帽的一员,”王子话语平静,却让杀手浑身一颤,“据说那时候,翡翠城尚在发展,北门桥外还是大片大片的贫瘠田地,搭着数不清的帐篷和木屋,满布沟壑和土坑,下雨时泥泞不堪,污秽成河。”
希莱觉察到了什么,她看向洛桑二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洛桑二世恍惚地呼吸着,但他仅仅几秒就反应过来,把锁链拽得哐哐作响:
“所以我tm受够了!想要出人头地锦衣玉食,够了吗?”
泰尔斯默默地观察着他,微微一笑,也不争辩,继续转移话题。
“猎血食的时候,你突袭了血瓶帮的桑加雷在郊外的狗舍,宰了他所有的手下,”少年补充道,“他那些以前专做人贩拐子,现在转做猫狗贩子的属下们。”
洛桑二世的呼吸平稳下来。
“何止,”第一次,洛桑二世的表情畅快又残忍,露出些许杀手凶犯的本色,“我还把他们倒吊起来,放干了血——所有人,听着他们哀嚎到黎明前夜。”
泰尔斯略一蹙眉,点点头:
“然而他的狗,桑加雷那些锁在笼子里任人交易、留待宰割的猫猫狗狗,野味幼崽,乃至养着看门的凶犬……”
泰尔斯眼神一动:
“却全都被打开笼子,斩断绳索,放生了。”
王子沉声道:
“为什么?”
杀手俘虏沉默了一会儿。
“狗鼻子很灵,可能会闻出我的味道,”他扭头冷哼,“再说了,狗血哪有人血好喝。”
泰尔斯皱起眉头。
“瞧,洛桑二世,我在尽力理解你,”少年头疼地看着眼前的俘虏,寻思着要不直接让摩根他们进来“文明礼貌”算了,“但你似乎相当抗拒来自他人的善意。”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善意是毒药,”他毫不领情,“是让人坠入深渊的虚伪借口。”
希莱看着俘虏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叹息。
“告诉过你了。”
她对泰尔斯做了个“你看到了?”的表情:
“简直令人绝望。”
“是啊。”
泰尔斯抱紧手臂,严肃点头:
“正因他绝望,所以才刻意一味激怒我。”
只求速死。
洛桑二世不言不语。
“拜托。”
希莱翻了个白眼:
“我说的又不是他。”
泰尔斯表情一僵,但他很快咳嗽一声,把尴尬抹过去。
“好吧,既然你拒绝接纳善意和帮助,那也没关系,”泰尔斯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抽出一卷压皱了的文件,“只是你介意,往外给一点吗?”
希莱疑惑道:
“什么?”
泰尔斯捋开皱皱巴巴的文件,抽出其中几张,在杀手面前一一亮出:
那是一组素描画,画的似乎是一座宅邸的内景,文件下的警戒厅盖戳依稀可见。
洛桑二世一直皱着眉头,直到他看到最后一张:
“这是什么?”
“这是那个羊毛商迪奥普和他的情妇双双殒命的案发现场,”泰尔斯收回那张描着被绑在床上的两具尸体的素描画,“事实上,这是他租给情妇,方便他们幽会的私人宅邸。”
洛桑二世明白过来,不禁嗤声。
“跟同样遇害的酒商摩斯,辩护师斯里曼尼,还有你名单上的许多人一样:迪奥普也曾经身处寒微,却在老公爵遇刺案之后致富发家,成为空明宫的黑账管家。”
泰尔斯叠起文件,话音一转:
“然而从那之后,他就花天酒地纵情声色,比如说:包养一位舞台剧女演员做情妇。”
洛桑二世依旧不为所动。
“迪奥普的结发妻子对此心知肚明。但就跟许多成功人士的妻子们一样,为了孩子和体面,迪奥普太太不得不故作不知,在富商丈夫‘出差’时忍气吞声,还要在人前撑起女主人的体面,笑脸以对,假装幸福,一直以来备受煎熬和折磨,”泰尔斯唏嘘道,“反倒是在迪奥普出事之后,她轻松了许多。”
希莱挑了挑眉毛。
“我的一个手下,在追查途中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通过耐心攀谈和开导,他成功让迪奥普太太放下心防,道出真相,给出了情妇宅邸的地址——是的,她一直都知道丈夫是去哪里‘出差’,但自从被后者拿棍子‘教育’了一顿之后,便再未开口质问,遑论上门捉奸。”
洛桑二世仍然沉默着。
“就在那所宅邸,我的两位手下找到了被绑在床上,早已死去的迪奥普和他的情妇,”泰尔斯板起脸色,切入主题,“也第一次遇到了你。”
听到这里,杀手终于冷笑一声:
“我干的,你有意见?”
“是啊,你干的,”泰尔斯缓缓点头,“我的手下们,包括查案的警戒厅也是这么认为的——一个心狠手辣的杀手,不留活口和目击者。”
洛桑二世不屑冷哼。
泰尔斯观察着他的神色,略略一顿,轻声开口:
“直到布伦南审判官,他复核案件报告时拒不签字,勒令驳回。”
洛桑二世微微一怔。
“布伦南?”
“是的,就是那位跟你‘喝过一杯’的老审判官。”
泰尔斯叹了口气,抽出另一页纸,上面布伦南的签名清晰可见:
“事实上,这是他生前经手的最后一件案子——翡翠城律规定,辖区内所有非自然死亡的案件,都要经过审判厅的最终复核,确认没有问题才能结案,下葬遗体。”
旁听的希莱预感到了什么,目光一动。
“而正是一丝不苟的布伦南大审判官,在案子的最后一环注意到:迪奥普一案的结案报告,过于简单草率,不够完整。”
杀手僵住了。
泰尔斯轻叹一声,从文件里抽出另一份报告:
“直到今天早上,布伦南的学生和继任者,伊博宁代理大审判官,终于在紧催慢赶中,拿到了最新也是最完整的验尸报告。”
只见泰尔斯清了清嗓子:
“根据现场验尸官和警戒官的口述和回忆,并经三位验尸官的反复交叉核查后,警戒厅确认:一男一女两位死者,他们各自的死亡时间并不一致,女性更早,男性更晚,相差粗估可达十二小时。”
什么?
希莱闻言略显讶异,扭头看向洛桑二世。
但后者纹丝不动,只是死死盯着头顶的漆黑。
“就连死因也不尽相同:男性死者的腕部动脉被精准利落地割开,最终失血过多而死。”
“但另一位女死者,她乃头部遭受多次钝击而死,”泰尔斯读着报告,语气略显黯淡,“手上的绳痕,显示她生前有过激烈的挣扎。”
那一刻,杀手的目光无比复杂。
“甚至,两位死者被绑在床上,手脚处所打的绳结,手法也截然不同:绑住男死者的绳结简单紧实,显然绑缚者手法稳定,经验十足;女死者的绳结则凌乱复杂,还有许多无效重复的死结,可能是绑缚者慌乱紧张。”
泰尔斯放下报告,轻声叹息。
“我的两位手下,一来事出突然,时间不够,二来既非专业,相关经验也不足,三来么,他们只关注目标人物,对现场另一位死者的观察不够细致……”
想起哥洛佛和D.D,泰尔斯语气沉重,心情复杂:
“至于后来接管现场的警戒厅……首先,空明宫里的大人物发了话:降低影响,尽快结案,必要时不惜内定‘凶手’。其次,被指派到此案的警戒官们全是人精,尤其是这案子干系甚多,可以想见,没人想惹麻烦,只想草草结案早点收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或者说,大家更在意背后的权力斗争,反而没人关注案件本身的细节。
才会把完整的验尸报告压住不发。
为了大局的稳固,也为了多方的利益。
从而忽视活生生的人命。
他心底的声音冷静又冷酷:
这是一场上上下下,有意无意的共谋。
理由充分,动机合理。
代价,就是真相的消逝。
直到被垂垂老矣的布伦南审判官,用生前最后一口气的坚持,戳破了盖住一切的裹尸布。
洛桑二世依旧恍惚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希莱明白了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杀手:“这么说,你……你……”
泰尔斯冷酷严肃的声音适时响起:
“洛桑二世,你杀了迪奥普,放干了他的血,这毫无疑问,可能还诉诸非人异能,极尽折磨之能事。”
然而他语气一顿,话锋一转:
“但他的情妇却不是,至少不是为你所杀——一个连动手猎食都要避开妇孺的职业杀手。”
洛桑二世回过神来,恶狠狠呸声:
“呸。”
希莱狠皱眉头,但泰尔斯倒是毫不在意,他缓缓开口,认真询问:
“告诉我,杀手,发生什么了?”
“我杀人杀腻歪了,换个法子,”这一次,洛桑二世倒是干脆,只是依旧敌意满满,讥讽不停,“怎么了?很意外?”
泰尔斯摇摇头。
“你先前杀人都是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唯独在迪奥普情妇家,你逗留原地,似乎还在翻找什么东西,以至于撞上了我的手下,为什么?”
洛桑二世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屑冷笑。
“杀手都有癖好,”他咬牙道,“杀了两个人,总得留点纪念品。”
泰尔斯微蹙眉头。
“他在帮你,混蛋!”
希莱被对方的态度激怒,她终于按捺不住,指着严肃抱臂的泰尔斯,怒气冲冲:
“你就没看出来,这蠢笨迂腐到令人绝望的煞笔小屁孩,是你现在唯一的希望?”
听了这番不知是帮腔还是贬低的话,泰尔斯表情古怪。
其实……小屁孩这词儿就已经很过分了。
“我不需要帮助。”
洛桑二世面色冰冷,目光死寂。
更不需要希望。
那玩意儿,许多年前就不在了。
希莱被气笑了。
她柳眉倒竖,撸起袖子就要扯开手套:“是么,那你想必需要另一种帮助,我保证你不会后悔……”
洛桑二世眼神一寒。
泰尔斯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来安抚住大小姐,一边轻声开口:
“不是毒药。”
气头上的希莱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什么?”
泰尔斯示意她稍安勿躁,转而对洛桑二世道:
“布伦南审判官,你按名单去杀他的那夜,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名贵老酒,邀你共饮。”
洛桑二世面色不改。
“但他放在酒瓶里的,不是毒药。”
泰尔斯语气淡然,却让其他两人齐齐愣住。
“而是一种强力镇痛药,他妻子临终前常用的——布伦南没想杀你,也没打算毒死你,只想麻翻你而已。”
泰尔斯看向洛桑二世,叹息道:
“显然,他不知你的底细,错估了药效。”
那一刻,洛桑二世怔住了。
不是……毒药?
“但是,但是布伦南自己……”希莱明白过来,仍旧疑惑。
“布伦南真正的死因,是镇痛药过量导致的心脏异常,脏器衰竭,”泰尔斯翻出另一页纸,语气沉重,“或者说,他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如果这能安慰到你的话。”
【我之此去,不论情状如何……不必穷究追索,遑论报怨复仇,唯天命已至,命中当归。】
泰尔斯想起布伦南遗书中的话,不由神色黯然。
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
你安慰个屁。
他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无边黑暗。
屁。
“那为什么……”希莱皱起眉头。
泰尔斯知道她在疑惑什么,把手上那张后来增补的药物鉴定报告递给她:
“在舆情汹汹,着急破案的压力下,警戒厅有意或无意,错把镇痛药当作了毒药——毕竟不少致命毒药的原理也是引发神经麻痹,导致心肺衰竭。”
当然,你要说,作为一个清高又顽固,时常不给面子地质疑乃至驳回结案报告的老审判官,布伦南跟警戒厅乃至各大官署之间常年的恶劣关系,在其中有没有起一点作用,那也不好说。
而且……
泰尔斯心中微叹:布伦南死时,空明宫名义的主事人,翡翠城各大官署向之负责的对象,已经从詹恩·凯文迪尔,换成了王都来的星湖公爵。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轻轻一响,吸引了两人注意。
“我,我不明白。”
杀手终于开口。
他咬紧牙关,呼吸急促,目光凝固。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老头子要,要这么……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翻了翻手上皱巴巴的纸张,又拿出几张泛黄的旧纸。
“我这儿还有一份老文件,记录的是很久以前的翡翠庆典:先王艾迪领着家人们,御驾亲临翡翠城,抚慰盟友,与民同乐。”
泰尔斯注意着对方的神色:
“直到王室队伍中的随员,在商市上仗势欺民,打砸摊贩。”
果然,杀手表情微变。
“事发后民情不满,众意汹涌。幸好,璨星王室秉公处事,绝不包庇,主动向翡翠城当局交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出身南岸领,一穷二白,既无背景亦不合群的小侍从,只是临时加入王室的队伍。”
那个瞬间,洛桑二世目光一颤。
希莱的目光在泰尔斯和俘虏之间来回,其中意蕴复杂微妙。
“本来嘛,一起普普通通的特权案件,主犯在明面上认罪受罚,群众出了恶气拍手称快,翡翠城办事高效处理及时,王国政治清明平等公正,王室不偏不倚名声无损甚至更上一层楼,卫队则洗刷冤屈证明‘队伍总体还是很正派的’,这事儿嘛人人满意,皆大欢喜,也就这么过去了……”
没人看见的角度里,洛桑二世紧紧咬牙。
“然而布伦南助理审判官——当时他还不是大审判官——拒绝接受这样的结果,也拒绝稀里糊涂地惩罚那个可怜的小侍从。”
泰尔斯叹了口气,收起年轻的布伦南那封写给伦斯特公爵,措辞激烈严厉不肯妥协的信件:
“他不顾伦斯特公爵的规劝,冒着得罪王室的风险,顶住多方压力和上下阻挠……既找不到当事案犯,他就坚持要求艾迪二世国王亲自出席审判,作为第一责任人,为属下欺凌百姓的劣行担责,还判他亲自赔礼道歉,最后更以此城律法,数出七项罪责,当着整个翡翠城的面,罚了我祖父足足三千七百二十八个金币,方才结案。”
希莱听得皱起眉头,洛桑二世则一动不动。
“耳熟吗?”
泰尔斯看向俘虏,眼神锋利:
“尤其是那个被推出来担责的小侍从,小角色,临时工?”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抖动了一下。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他的眼前闪现出不久前那一晚,他单人只剑,找上那审判官糟老头子时,对方脸上的释然与理解,甚至是……同情。
【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就会明白的。】
至此,洛桑二世终于明白了什么。
但他不言不语,表情凝固,犹如一尊石像。
泰尔斯有些泄气,他挥了挥手上的文件:
“拜托,哪怕看在布伦南的份上……”
“不止如此。”
洛桑二世出声了。
“他们不止是欺凌百姓而已。”
他语气空洞,近乎默认,令泰尔斯颇觉意外。
只见杀手愣愣地望着头顶,望着那片无论当年还是如今,梦中还是现实,都看不到尽头的深邃黑暗。
当年,什么样的王室卫士会蠢到,或者说,贱到去欺压底层百姓?还是翡翠城的本地百姓?
偏偏在国王出巡南岸的时候?
“他们就是,就是想陷害那个无辜的侍从。”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不是因为那个平民侍从本身。
而是因为,那小侍从背后的骑士老师,是个桃李遍地,名声清高的剑术大家,更是与先王相识微薄交情深厚的昔日侍从官。
但他却偏偏恪守中立,不偏不倚,还拒任要职,更因此为国王看重,一言一语举足轻重,甚至能影响王室立储。
那个既给了侍从们改变命运的机会,予他们一身技艺,对他们恩情深重……
也给了他们束缚一生的政治枷锁,使他们苦难无穷,令他们自相残杀的……
华金大骑士。
洛桑二世眼神空洞,精神恍惚。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也许还不止如此。
也许那件欺凌百姓的案子,还事关国王出巡时,王室中央与南岸领的政治博弈——无论是名声,还是实利。
泰尔斯默默地想。
出身南岸的骑士侍从,在王室的队伍里,于翡翠城欺压百姓,激起本地人反感,损害国王声名,让各方头疼不已,进退两难……
从身份所属,到事件影响,无论哪个环节,从今天看来,都充满了纠结复杂的算计感和拉锯感。
泰尔斯默默想道:
就像现在,自己身为王室来使,在翡翠城所经历的一样。
“至于那个傻乎乎的侍从,他是路过,或者说,被人骗去路过,打抱不平出手阻止,”洛桑二世呆呆地道,“否则,他们就要把那个小贩活活打死了。”
当然,当年,他打抱不平所得到的回报……
是那个被欺压的小贩,在审判厅席上惊恐万状、畏畏缩缩,当着所有人的面,跟加害者们众口一词地指认:
那个小侍从,才是欺凌他的人。
希莱扭过头,长长叹息。
谈及往事,眼前俘虏终于开口,但不知为何,泰尔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感。
心里反倒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哀。
【每当我放下判槌,脱下官袍,仍旧忍不住反复思量:
每一次阅案,我是否穷究案情,不留疏漏?
每一次审判,我是否超然中立,无偏无倚?
每一次发言,我是否思虑清晰,阐述得体?
每一次落锤,我是否对得起誓言和初心,既保卫了弱者的利益,也约束了强者的妄为,既维护公平,也不负法律?
这么多年来,我是否曾错判过案子?冤枉过好人?助长过压迫和剥削?
我是否曾让友谊和忠诚,让憎恶和怒火,让利害与得失,蒙蔽过我的判断,而我兀自不知,又或故作不知?】
泰尔斯禁不住想起布伦南遗书里的自我怀疑,至此感慨更深。
“所以,布伦南的坚持是对的。”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强打精神,对神情恍惚的俘虏道,“无论因为什么——公正、真相、职责,抑或是良心,还是说他终究认出了故人……”
还是对当年公爵遇刺一案的歉疚。
“无论昔年,还是如今,在整个翡翠城都想要你命的时刻……”
少年闭上眼睛,抑制不住心底里的难过:
“他才是那个,真正想要帮忙的人,”
叮铃铃……
那一刻,俘虏身上的锁链开始不住响动。
【我明白,孩子,我见过你这样的人……】
那位审判官老人死前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温和又怅惘。
洛桑二世猛地张嘴!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少呼吸一口就要溺死在空气里。
他身上的伤口爆发出剧痛,却无法影响他半分,体内那个嗜血的怪物更是无影无踪。
【你想要放下什么,却痛苦难平,想要抓住什么,却茫然空洞……】
洛桑二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颤抖不止。
但他知道,这股颤抖,与他面对火焰和日光时的颤抖,截然不同。
那些是本能的颤抖,兽性的恐惧。
而现在……
现在的恐惧是……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该忠于何物,只能咬牙低头,麻木眼前,稍稍缓解痛苦和抑郁……】
洛桑二世狠狠咬紧下唇,甚至咬出了血。
那愚蠢的老头。
他捏紧了拳头,强迫自己这样重复。
做的全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帮忙?
愚蠢。
愚蠢……
愚不可及!
【没关系的,孩子,我也有过,没关系的,到最后你会明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那个老人的话音落下,捂着心脏缓缓倒下。
却仍对他露出微笑。
“啊啊啊啊!!!”
下一刻,再也忍受不住的洛桑二世对着黑暗嘶吼出声。
嘶哑又绝望。
“我不需要,”杀手情绪激动,“我根本不需要他的帮忙!”
不!需!要!
为什么?
为什么!
愚蠢!
愚蠢!!!
泰尔斯和希莱起初被杀手的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但回过神来后,王子理解了什么。
“你?不需要?”
只见泰尔斯冷哼一声。
“你以为你是谁啊,杀手?受尽苦难的先知裘兰兹吗?”
洛桑二世的嘶吼弱了下去。
“你以为你那点不幸遭遇和过往挫折,真的有那么重要,那么关键,那么独一无二,那么无可比拟?”
泰尔斯目光冰冷,声色俱厉,让旁边的希莱大感意外。
“就非得整个世界的人,无论高矮胖瘦贵贱贫富,都要深受触动、迫不及待地来同情你,可怜你,拯救你?以至于你还能故作清高自以为是地挑三拣四‘噢,我需要这个帮忙,我才不需要那个帮忙’?他们要帮谁,不帮谁,tmd干你屁事啊!”
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真有所触动,杀手呆呆地扭过头来,怔怔地盯着泰尔斯。
“而你又凭什么以为,作为整个翡翠城的首席大审判官,布伦南能帮的,要帮的,想帮的,必须帮的,就只是你一个人?”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快速翻动手上的文件。
“尤其是,那些没有你的身手和实力,顽固和倔强,但也想在这个世界获得一份公平,一份真相的……”
泰尔斯把迪奥普一案的文件丢到洛桑二世面前:
“普通人。”
洛桑二世目光转动:
纸张刚好停在迪奥普情妇的验尸报告上。
杀手呼吸一滞。
只听王子寒声道:
“比如说:当年的翡翠城里,被无辜陷害,又被推出来担责的,那个小侍从。”
杀手微微一颤。
洛桑二世呼吸加速,他变得表情凶狠,扭头咬牙:
“你知道个屁!”
泰尔斯毫不示弱,冷哼呸声。
“对,我知道个屁,但是你?”
泰尔斯看着手中文件里的一张信纸,想起于庭上肃穆威严,在信中反复自省,对亡妻满怀思念,为工作殚精竭虑的已故大审判官,再看看眼前纹丝不动油盐不进,自诩冷血又自以为是的血族杀手,不禁为前者觉得气愤又不值。
下一秒,泰尔斯狠狠一把,将手上的文件拍在洛桑二世眼前的地上:
“你就算知道了,也就是个屁!”
他犹不解气,还狠狠地对俘虏比了一根中指:
“你也许不在乎,洛桑二世,但事实是:即便在懦弱的你已经放弃,已经向现实投降,已经封闭自我毁弃良心,已经自诩看透世界晓知真理,单薄的人生从此只余故作高深和空洞讥讽时……”
泰尔斯愤然道: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仍然有人,有数之不尽的人,在黑暗中不遗余力,奋力向前!”
只为了黑暗的尽头,那道可能永不降临的光芒。
话音落下,地牢里一片安静。
洛桑二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纸张,依旧沉默。
泰尔斯则捏紧拳头,胸膛起伏,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另一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希莱·凯文迪尔,幽幽叹出一口长气。
她慢步上前,俯下身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
“好了,没事的,消消气。”
大小姐的声音出奇地温柔,仿佛在安抚小孩。
但似乎出奇地有用,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安定情绪。
她整理好文件,抬头问道:
“接下来呢?”
泰尔斯闭上眼睛,旋复睁开,咬牙道:
“没了。我们可以走了。”
希莱一怔,看了看手上的文件,又看了看仿佛失去灵魂,一动不动的洛桑二世。
“什么?就这样?”
泰尔斯撇头不看俘虏,用尽全身气力点了点头:
“就这样。”
希莱皱起眉头,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套,又看了一眼泰尔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叹了口气:
“好吧,听你一回。”
她站起身来,率先向地牢的小门走去。
锁链响动。
“她死了。”
嘶哑的声音响起,气若游丝。
两人的脚步齐齐一顿。
希莱回头疑惑道:
“什么?”
只见洛桑二世依旧盯着头顶的一片漆黑,沉闷开口:
“我到场的时候,那个羊毛商的情妇,已经死了。”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两人重新转过身来。
“怎么死的?”
泰尔斯追问道。
洛桑二世缓缓地扭过头,焦点从黑暗中离开的目光一片平静:
“我,我把那羊毛商绑在她的遗体旁边,逼问他——甚至用上了异能。”
按照费德里科的计划,他本该干脆地下手杀人,但是……
“酒商被我干掉之后,那个羊毛商开始担忧,担忧有人重翻公爵遇刺案,更担心有人——无论是谁——要杀他灭口或找他作证,因此打算潜逃出城避祸。”
洛桑二世缓缓道来:
“但他手头的现金不够,又不敢回家拿钱,这时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以前在情妇那儿花销不少,想要回点本来当跑路费……”
泰尔斯眼皮一跳。
希莱皱眉问道:
“所以,他的情妇不愿意给钱,迪奥普就痛下杀手?”
洛桑二世双眼无神地摇摇头,带动锁链窸窣作响。
“恰恰相反,她很乐意,而且只多不少——从她当演员开始的所有积蓄。”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冷哼一声,讽刺道:
“为了这个男人,这个她千辛万苦找到的‘真爱’。”
希莱不禁疑惑:
“什么?那为什么迪奥普还……”
“因为她手上没有现金,只有银行的兑票,需要她出门去签字取钱,”洛桑二世冷冷道,“显然,迪奥普不信她,觉得这是她想摆脱自己的借口。”
真爱。
“他还疑神疑鬼,觉得自己牵连这么大的案子,她可能回头就会去出卖自己……”
真爱。
“甚至觉得,要是他就这么离开,那迟早会有人从她嘴里问出自己的下落……”
真爱。
“他又质疑,以对方的资质样貌,要不是图他有钱,怎么会看上又老又丑的自己?如今看他风光不再,她肯定是要弃他而去……”
真爱。
洛桑二世讽刺的表情越发明显:
“他越想越怕,又越想越恨,就破口大骂,说她以前是台上的戏子,又是出来卖的,惯会逢场作戏,背地里一定藏了不少现金……”
听着洛桑二世还原当时的情景,泰尔斯越发心情沉重,眉头紧锁。
“她委屈,生气,反驳,情绪激动,羊毛商就动了手,把她绑起来,折磨她,威胁她,逼问她……”
希莱狠狠呸声:
“懦夫。”
洛桑二世冷哼一声,继续道:
“到了那时,那女子似乎才醒悟过来,终于看透了‘真爱’,于是出乎意料地硬气……”
至少比她的情夫硬气。
“还说了些关于他床上健康的话,让羊毛商不开心了,他就拿起床头的雕塑……”
泰尔斯不忍再听,发言作结:
“于是她死了。”
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或者用那家伙求饶时的话来说,”杀手的眼底露出不屑和恨意,“‘只想教训教训,吓吓她,没想到她会死’。”
“懦夫。”希莱再度重复,语气冰冷。
话音落下,地牢里恢复安静。
唯独气氛压抑。
过了许久,泰尔斯终于舒出一口气。
“现在,”他不无悲哀地看着希莱手上的那份报告,“这件案子,才算完整了。”
至少,对那位为真爱而退出舞台的女演员而言。
也对尽职尽责的布伦南审判官而言。
但愿他们,得以瞑目安息。
“尽管这么说很奇怪,”泰尔斯重整思绪,努力回到正题,“但不管是迪奥普案还是……你似乎是个有原则的杀手。”
洛桑二世倏地睁眼!
“原则个屁。”
他似乎重新变回了那个冷血杀手:
“我讨厌懦夫,见到一个就想折磨死一个,仅此而已。”
况且,这么多年来,死在他手上的无辜者,一点都不少。
他早就……
抛弃原则了。
但泰尔斯只是平静地望着他。
“德丽莎。”
“嗯?”希莱扭过头。
“那女子,迪奥普的情妇,她的名字叫德丽莎,”泰尔斯幽幽道,“血色之年后,她被人贩子拐卖到哈维斯特镇,不到十四岁就生了两个孩子,过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逃出来,被翡翠城的剧团收留,从后台打杂开始,直到走上舞台。”
洛桑二世呼吸一顿。
“只可惜……”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如果……”
泰尔斯顿了一下,终究没能说下去,只是叹息道:
“她该有更好的人生。”
无论作为人。
还是女人。
“我本可以救她。”洛桑二世嘶哑出声。
泰尔斯疑惑抬头:
“什么?”
只见血族杀手望着眼前黑暗,就像望着过去,幽幽开口:
“她那时重伤濒死,但我,我依然有能力救她。”
泰尔斯和希莱交换了下眼神。
洛桑二世神情恍惚:
“可她说……”
在邪祟呢喃的幻梦里,那女子,垂死的德丽莎,绝望地对他说……
“她的人生,太苦了。”
洛桑二世呆呆地道。
无论被忽视,被拐卖,被奴役,被包养,被背叛,被杀害……
无论在老家,在桑加雷的人贩市场,在哈维斯特镇,还是在翡翠城……
无论咬牙苦忍,还是强颜欢笑,无论夜夜哭泣,还是倚门卖笑……
都太苦,太苦了。
而无论爱情还是亲情,未来还是希望……
无一是解药良方。
可她又陷得太深,挣扎不脱,几次试图自杀,都缺乏最后的勇气。
所以事到如今,她终于……
受够了。
在那时,他才突然明白……
“我救不了她。”洛桑二世眼神死寂。
从一开始,就注定救不了。
泰尔斯和希莱都没有说话,地牢里的气氛无比压抑。
“但她确实藏了一笔钱。”
洛桑二世突然开口,像从噩梦中惊醒一样,略显焦急:
“就在客房的夹层里,你的人来得太快,我没来得及找到。”
泰尔斯不由讶然:
“钱?客房?”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咬牙开口:
“有钱之后,她雇了佣兵去哈维斯特镇,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抢出来了,但不敢教人知晓,只能藏在剧团里打杂……”
泰尔斯和希莱对视一眼。
“我明白了,”王子反应过来,语气沉重,“我会差人去办,她的这笔钱,会被妥善分给他们的。”
洛桑二世吐出一口气,后脑重新靠上冰冷的地面。
“谢谢。”
他麻木地道。
又是一阵不短的沉默。
直到泰尔斯一声叹息。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
他不忍地看着眼前浑身伤痛,身残心灰的杀手,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乔·伯耶尔?”
洛桑二世微微一颤。
希莱看了看泰尔斯,眉目间疑问不少
“如果不打算杀我的话,”洛桑二世仍旧望着头顶的黑暗,咽了咽喉咙,麻木又机械,“你可以走了,殿下。”
泰尔斯没有说话,只是眼神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冷血杀手,从前的骑士侍从。
最终,他闭上眼睛:
“我们走吧,希莱。”
另一边的希莱叹了口气,收起手上的文件:
“我说了吧,没用。”
她眼神一厉:
“管用的还是只有雅克。”
但泰尔斯摇了摇头:
“管用的不是雅克。”
王子转过身,朝着地牢门口走去,把俘虏留在身后。
“而是雅克让他看到的东西,”泰尔斯沉声道,“或者说,他不想看到的东西。”
“哼,装模作样。”
希莱撇撇嘴,望了一眼地上麻木的俘虏,快步跟泰尔斯并排离开:
“我说,你到底还要浪费多少时间,才肯用我的办法?”
泰尔斯语气沉稳,一如他的脚步:
“拜托,希莱,再给我一个机会。”
大小姐冷哼一声,正要习惯性地拒绝和讥讽,但她望了一眼泰尔斯苍白的侧脸,话到嘴边,最终无奈一变:
“哎,好吧——最后一次。”
“谢谢。”
泰尔斯呼出一口气,握上门把手时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洛桑二世,但你恐怕不会喜欢,我接下来要对你做的事。”他低头道。
身后传来杀手那无所谓的幽幽冷笑:
“难道你做的还不够吗?”
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但我确实觉得,你还是需要它的。”
洛桑二世再次冷笑,伴随无礼的讽刺:
“怎么,难道你接下来要当我的面脱裤子了?”
开门声响起,泰尔斯和希莱齐齐消失在门外。
门外传来一片行礼和问候声。
以及大大小小,来来往往的嘈杂脚步声。
但对洛桑二世而言,那都无所谓了。
他体内那个看似恐怖,实则懦弱,总在关键时刻临阵脱逃的嗜血怪物偷偷地冒出来,渴求鲜血,却被他一一无视。
洛桑二世只是呆呆地望着头顶的那片黑暗。
什么时候……
才到日出呢?
地牢门外传来好大一阵响动,既有呵斥,也有哗然,以及王子那难以忽视的训斥声,大小姐那独特又讨厌的讥讽声。
但那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困锁在黑暗里,一心一意地……
等待日出。
等待着,那不知从何时起,再也照不到他身上的……
炽热光芒。
啪。
木门再次被打开。
这一次,一个陌生的脚步声闯进他的耳鼓里。
脚步不重,但却平稳有力,显然练过下盘。
以及……
洛桑二世鼻子一动。
是淡淡的香水味儿。
恰到好处,不浓不艳,甚至有种难言的清新感。
令人放松。
是谁?
新的守卫?
来人慢慢靠近,终于借着幽幽烛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是个女人。
但就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麻木多时的洛桑二世眼眶一颤!
“嗬,连手都没了?”
新来的女子捂住口鼻,转向别处,不知是讽刺还是释然地嗤声:
“我是真没想到,以你的能耐,会惨到这个地步。”
洛桑二世的呼吸停滞了。
那男孩是对的。
他不会喜欢这事的。
杀手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人,忍住无数复杂微妙的情绪。
但也许那男孩不知道的是,某种程度上……
他比那个拥有诡异术法,能唤回死者,制造幻景的凯文迪尔姑娘……
还要残忍。
残忍得多。
“嘿。”
下一秒,洛桑二世艰难开口,喊出那个久违多年的名字:
“贝利西亚。”
第248章 婊子和杀手
贝利西亚的脚步声在地牢里响起,离他越来越近。
上一次见到她,还是那个雨夜。
洛桑二世的视野有些模糊。
那是在多少年前?
在哪里?永星城?翡翠城?在自己那偏僻难寻的杀手小屋里,还是在特恩布尔那朴素如军队哨岗的首领屋内?
洛桑二世紧紧闭上眼睛。
脚步声停在他的身侧。
“怎么,看到我很意外?”
她的声音甜美却疏懒,令人想起冬日的暖阳。
“不,”血族杀手声音喑哑,“凯萨琳暗示过你会来。”
女人轻叹一声:
“不愧是刀婊子,这就把老娘给卖了——一点旧情也不念。”
洛桑二世没有睁眼,他竭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他们让你劝我投降?”
“差不多。”
“那是不——”
“那是不可能的,”贝利西亚抢先说完他的话,轻声叹息,“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洛桑二世睁开了眼睛。
他一寸寸转过视线,看向来人。
看向他曾经最熟悉不过的面容。
“但你还是来了。”
贝利西亚的样子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依然清丽妩媚,笑容动人,甚至比过往更动人。
但洛桑二世知道,她不再是过去那个在屋顶与他看落日时咯咯发笑的姑娘了。
或许,她从来都不是。
“你该看看外面那些大人物的阵仗,”贝利西亚长叹一声,就像对老朋友抱怨生活的烦恼,“我有得选择吗?”
洛桑二世沉默了几秒。
“你有的。”
杀手轻声道:
“你本该有选择的。”
每个人,都本该有的。
曾经陪他在屋顶看落日的姑娘怔了几秒,她勾起嘴角,露出微笑。
“你杀上那座塔了吗?”
“塔?”
洛桑二世眉头一动。
“对,塔,”贝利西亚的语气毫不在意,“北门桥外的那座废弃哨塔,又高又尖,又老又破,像不像一个人在弯腰招手:你来吗?”
哨塔……
杀手思绪一动。
他移动视线,重新看向女人。
那个微笑依旧,妩媚动人的女人。
杀手明白了什么。
“你,是你。”他肯定地道。
贝利西亚笑了。
“对,我。”
她挑了挑眉毛,弯起嘴角:
“先用刀婊子当诱饵,放出风声,把你引到北门桥来……”
贝利西亚缓缓踱步,来到他身后。
“引你追到那座哨塔面前,告诉你:没错,这就是个捕猎陷井,而刀婊子的后台,大概就在塔顶。”
洛桑二世的眼神凝固了。
“换了大部分普通人,也许就该知难而退了,但是……”
但是她了解我。
血族杀手默默道。
“但我了解你。”
贝利西亚的话语冷静而自信,她脚下不停,缓缓走近角落那盏微弱的灯火。
“而以你的骄傲和自负,或者说,极端和偏执……”
随着女人越发接近灯火,她落在身后的阴影越来越宽,越来越大。
直到彻底笼罩住洛桑二世。
“你至少得试试看。”
贝利西亚轻声道。
他会试着一路向前。
贝利西亚望着眼前飘忽阑珊,却仍在坚持燃烧的小小灯焰。
打破碍难。
挣脱陷阱。
即便穷途末路。
哪怕遍体鳞伤。
直到他冲破阻碍,乃至杀上高塔。
看看高不可攀的塔顶上,究竟是何样风景。
至于他为什么非这样做不可……
贝利西亚从怀里掏出一个卷烟盒子,优雅地夹出一支卷烟,在盒面上压了压烟头,碾平烟草。
“正如老特恩布尔所说:只有这样的你,才能靠伤痛和自毁作为支点,彻底突破自我,彻底杀死那个曾经一丝不苟,天真板正的骑士学徒,摇身一变……”
深沉的黑暗中,洛桑二世一言不发。
“……成为那个浑身鲜血,踏着无数尸骨,面不改色地冲上极境,令人闻风丧胆的——洛桑二世。”
贝利西亚叹了口气。
“曾经,那些被你盯上的目标即使预先得知早有准备,即便铜墙铁壁保镖遍地,哪怕隐姓埋名藏踪匿迹,也终究难逃一死,除了黑剑……”
叮铃铃。
俘虏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轻响,打断了女人。
当然,除了黑剑。
只有黑剑。
灯火前的贝利西亚回过头,望向被阴影覆盖的俘虏,露出笑容,继续说下去:
“当然了,刀婊子和哨塔只是开始。至于怎么在陷阱里拿下你,特别是防止你见势不妙扬长而去嘛……”
火光中的贝利西亚轻舒手腕,把卷烟一头送到灯焰上:
“‘头狼’费梭出钱招募人手,但在我的建议下,他挂出的悬赏分批分次,放出的消息也半真半假。”
投射在她身下的影子越发浓厚,几乎遮住整个地牢。
“第一批,是不明就里,为了发横财赶来送死的炮灰们,但胜在头脑发热,数量众多,权当给你热身。”
烟卷燃火发黑,腾起烟雾。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恍若不闻。
“接着是经验丰富的老油子们:雇佣兵,冒险者,兄弟会的亡命徒,也有比武的参赛者,他们既有实力,也晓得点子硬,因此必当准备万全,逼着你小心应对,不断消耗。”
烟雾中,烟卷中的烟草开始发红发亮。
杀手仍旧沉默不言。
“最后,只有那么极少数的一小撮人,出于各种或高尚或执拗,或理性或荒谬的理由,哪怕知道你的底细也坚持要来,为了杀你而奋不顾身,不惜以命换命。”
奋不顾身,以命换命……
【赢不了,那就什么都不做了吗?】
石雕般的洛桑二世想起了什么,冰封的表情终于动了一下。
灯焰微不可察,却势不可挡地穿透层层烟草。
“只有到最后的最后,才是那位王国大人物的手下们:那些豪华到无法可想的阵容,那些个个有名有姓,能与你正面对抗的极境高手们——还不能一次全押上,须知你只是自负,还不是傻瓜。”
万一他知难而退中途脱逃,又或者还没被消耗够,蓄力反击……
贝利西亚抽回手腕,轻轻吸了一口卷烟。
烟头一时火光大亮,迅速延烧。
“毕竟,极境高手这玩意儿嘛,杀起来容易,逮起来可难。”
要想在偌大的翡翠城乃至南岸领里逮到,唯有更难。
没错,生擒一个极境杀手,得要这么多准备。
或者,生擒一个极境杀手,只要这么多准备。
贝利西亚放下卷烟,呼出一口浓雾。
随着她的动作,烟头立刻黯淡下去,烧过的地方只余一片灰烬。
贝利西亚冷静陈述的时候,洛桑二世始终保持着沉默。
原来如此。
他冷静地想道。
所以他才会在陷阱里发现:他的敌手时强时弱,忽软忽硬,有的可敬有的可鄙,甚至还会彼此猜疑内讧,让他时而砍瓜切菜势如破竹,时而手忙脚乱狼狈不堪,逼得他在打发杂鱼和对决高手之间来回适应,消耗体力,牵扯精力,迷惑认知,就像,就像……
“泥潭,”杀手嘶哑开口,“那陷阱,就像个泥潭。”
他一脚踩了进去,陷入粘稠又烦人的挣扎,却始终觉得路上的阻碍弹指能破,眼前的陷阱并非无解,面前的高塔触手可及……
直到越陷越深。
动弹不得。
贝利西亚笑了,她闭眼抬头,轻轻吸了一口烟。
“刀婊子自以为知晓了你的弱点,觉得撒点鲜血就能制住你……费梭则吓得魂不附体,除了扔钱雇人之外,躲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连面都不敢露……坐在空明宫里的那位大人物对你东躲西窜毫无办法,据说连大名鼎鼎的王室卫队都抓不住你……”
血族杀手依旧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一动不动。
“但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你真正的底色是什么。”
贝利西亚呼出一口空洞又虚无的烟气。
“洛桑二世,你是个有脾气的杀手,也是最具个性和风格的杀手——这把你跟那些为钱为名、为上位卖命的同辈庸才们彻底区分开来:你更危险,更主动,更不可预测。”
贝利西亚不屑轻哼道。
“所以,亲爱的,记得:逮住你的人不是凯萨琳,不是费梭,不是那位十指不沾土的王国大人物,更不是他们的狗腿子,”贝利西亚言出淡然,“而是我。”
她。
那个总是眼神空洞,眉宇郁结,笑得孤单沉重,那个会跟他一起坐在屋顶上,静静看日落的姑娘。
“原来如此。”
洛桑二世平静地躺在漆黑的阴影里。
“历来如此。”
贝利西亚又抽了一口烟,冷冷补充道。
但也不过如此。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她走到他身旁,强迫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俘虏,目不转睛。
但她很快发现,但这一刻到来,自己没有料想中的如释重负和快意轻松。
相反,当洛桑二世缓缓看向她时,那双眼里没有愤怒,没有不平,没有痛苦。
而仅仅只有淡淡的……
悲哀。
贝利西亚心中一紧。
“我记得,你不常抽烟,”杀手轻声道,“除非有糟心事。”
很烦很烦的糟心事。
“见到你还不够糟吗?”
贝利西亚猛地扭过头,不再看他。
“再说了,这可不是寻常烟草,而是空明宫专供达官贵人的稀罕货——入肺丝滑,后韵十足。”
贝利西亚闭上眼睛,在烟雾缭绕中感慨:
“你知道,无论是特恩布尔、费梭还是刀婊子,我开始理解他们的选择了:毕竟,谁不想生来就有此享受?”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秒。
“但若你生来就如此……”
杀手沉声道:
“你又怎能理解他们的选择?”
地牢里一片寂静。
直到贝利西亚冷哼一声。
“告诉我,在失手被俘之前,你最终杀上那座高塔,看过那上面的风景了吗?”
女人一把扔掉烟头,转移话题:
“是不是真的,只要站在上面,底下的一切都会变得无比渺小,微不足道?”
迎接她的,依旧只有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后,洛桑二世的声音幽幽响起,充满深深疲惫:
“回去吧。”
贝利西亚皱起眉头。
“回去什么?”
“离开这儿,回去吧,”杀手的语气毫无波澜,“别再跟这里的任何人或任何事扯上关系。”
贝利西亚沉默了一会儿。
“就这样?没别的了?”
洛桑二世在阴影里闭上眼睛。
“对,走吧,出了这扇门,别再回头。”
贝利西亚没有马上回话。
她的呼吸慢慢加速。
几秒后,女人的脚步声响起,离杀手越来越近。
“害惨了你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贝利西亚冷冷开口,“而这就是你的反应?让我回去?”
她离灯火越来越远,投下的阴影也逐渐消逝。
地牢重新亮堂起来。
“至于门外的那群人,”洛桑二世对她的诘问恍若不闻,“无论他们要你做什么,许了什么好处,发了什么威胁……你都不该参与。”
“你就这么平静,这么冷淡,就没有半点不甘和怨恨?”
贝利西亚一脚踩灭地上的烟头,语气急促。
“即便当年,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我在你的日常饮食里下毒,害你和老特恩布尔帮主一起,不明不白地败亡在黑剑手里?”
洛桑二世手指一紧。
也许……不是那么不明不白。
但是……
“不重要了。”
杀手面无表情。
事到如今,都没有意义了。
“不重要?”
贝利西亚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即便早在那之前,你两次剿杀黑剑无果,也是因为我提前通风报信,好让他有所防备,逃脱追杀?”
洛桑二世纹丝不动。
“即便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是那个背叛陷害你,致你一败涂地,令你万劫不复,落得如斯田地的婊子?”
女人走到他身旁,不知不觉间咬牙切齿。
“你真的能放下这一切吗,亲爱的?”
“放下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你所遭受的一切不公不义和不幸?”
洛桑二世表情冷漠。
“你甘心就这样,烂死在这个臭粪坑里?”
贝利西亚深吸一口气,缓缓蹲伏,凑到杀手眼前。
“即便现在,你有个在门外的机会,去为曾经的一切——”
哗啦!
贝利西亚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金属急响,异变陡生!
砰!
“啊!你——”
在贝利西亚突兀的惊呼中,倏然睁眼的洛桑二世左臂一闪,扼住女人的脖颈!
“你的话太多了,亲爱的,”洛桑二世冷冷开口,手指越扼越紧,“也靠得太近了。”
他的眼前,跪在地上的贝利西亚呼吸困难,双手死命扒动颈间坚硬的血族指爪,却收效甚微。
洛桑二世收紧手臂,将无力反抗的贝利西亚拉到他眼前。
在血族特有的视野里,她的脖颈修长而白皙,皮下的血管在缓缓鼓动。
散发芳香的诱惑。
【血……】
洛桑二世努力压制着体内的渴望,却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贝利西亚无法大喊,呼吸也越发困难。
但在度过最初的惊诧后,她立刻冷静下来。
“但我,我若不,不靠近你……”
女人垂下双手,死死地盯着对方。
“又怎能了解你,击败你……”
洛桑二世咬紧了獠牙。
他锋利的指爪轻轻划过她咽喉处的肌肤。
指尖的感觉告诉他:她在颤抖。
贝利西亚轻轻抚上对方的脸庞,艰难地勾起嘴角,吐出最后几个字:
“……俘虏你?”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的瞳孔倏然睁大!
他指爪微松,贝利西亚得到空间,立刻大口呼吸起来。
但洛桑二世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
他突然发现,颤抖的不是贝利西亚。
而是自己的指尖。
为什么?
“动手吧,亲爱的,你还在等什么呢?”
贝利西亚终于缓和过来,但她没有反抗,而是看着扼住自己脖颈的手,凄然笑道:
“你不想要我的血吗?”
血。
看着对方的眼神,洛桑二世突然明白了什么。
下一秒,杀手彻底松开指爪,手臂颓然落地。
得脱束缚的贝利西亚趴在地上,咳嗽了好几下,放声大笑。
“我知道!”
她的笑声凄凉又释然,回荡在地牢里,引得角落的灯火急急晃动,墙壁上光影乱闪。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亲爱的,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
贝利西亚歪着腿侧坐在地上,缓缓抬头:
“我和你,婊子和杀手,我们都是被彻底打碎过的器具,只是拿胶水黏土勉强粘合起来,凑合着用。
“但内里的裂缝,是粘不起来的。
“破碎,复杂,别扭,自相矛盾,被过去诅咒着。”
洛桑二世呼吸一滞。
“所以我们才能吸引彼此。”
女人眼眶发红,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可怕:
“哪怕注定要彼此毁灭。”
洛桑二世愣住了。
【想要人爱你至深……】
不知为何,看着哈哈大笑,状若疯癫的贝利西亚,他突然想起那个会精神异能的肮脏种说过的话:
【……你先须寄付真心。】
他呆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知道对方仍然在自己手臂可及的范围之内。
只要想,他立刻就能划开对方的喉咙。
痛饮鲜血。
但是……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把血渴彻底压制下去。
“我知道。”
杀手疲惫地开口,打断女人那越发悲凉的笑声:
“我知道你是个婊子。”
废话。
“那可要恭喜你,”贝利西亚顿了一下,讽刺道,“这么多年了,我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
“但却不是我的婊子,更不是死掉的博特的婊子。”
洛桑二世缓缓开口,语气冷静而淡然:
“你是特恩布尔的‘婊子’。”
话音落下。
贝利西亚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你……知道?”
“对,我知道。”
洛桑二世重新闭上眼睛。
“从某些时候——也许是从我不再惧怕极境敌手,而他手下没几个人是我十合之敌的时候——开始,老特恩布尔就不再全心信任我了。他看我的眼神里,深藏着忌惮。”
但他不在乎。
无论是老特恩布尔的这些弯弯绕绕,还是他刻意让“洛桑二世”深藏幕后,远离血瓶帮的帮务和利益,只做特恩布尔一个人的杀手,他都不在乎。
他只要做他最擅长也最纯粹的事——挥剑,杀人,这就够了。
“直到你被派到我的身边,为他永无止境的利益服务:刺探,监控,警惕,下手,打击敌人和异己——就像曾经的‘狗牙’博特,也许还有更多。”
洛桑二世睁开眼睛,无所谓地一笑:
“你没有背不背叛我一说,跟我一样,你只是在……做你的工作。”
一桩任务,一个目标。
仅此而已。
地牢里安静了许久。
“你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还是……”
“从第一天看到你,我就知道。”
洛桑二世缓声回答。
“来到血瓶帮之前,我被人背叛过,也背叛过别人,”杀手毫无波澜,“因此我知道。”
坐在他身旁的贝利西亚怔了好几秒,这才深吸一口气。
“那你……”
“那些你下在我饮食里的毒品,阳光还是什么的,我从第一天就发现了,”洛桑二世露出一个不知是讽刺还是无奈的笑容,“我换掉了你的货——它们从未奏效。”
贝利西亚缓缓扭头,眼神复杂。
“没错,我从未中毒,对你更是小心提防,时时警惕。”
女人噗嗤一声笑了。
“少来!当博特老大发疯挂掉,老特恩布尔问你肯不肯收留我暂住的时候,”贝利西亚笑声冷酷,“你不也没反对?”
被困在枷锁里的杀手转动眼神,深邃地望着女人。
贝利西亚的笑声渐渐止歇。
“作为探子或间谍,你要害我,或者特恩布尔不放心我,或者说你甚至背叛了特恩布尔——这所有的可能,我都能理解。”
杀手淡然地看着女人:
“我只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贝利西亚的笑容消失了。
她平静地回望着杀手,说出答案:
“那滴血。”
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
“那滴令人作呕,却能疗愈一切伤势,能奇迹般起死回生的吸血鬼源血。”
那滴充满了耻辱与罪恶,傲慢与恶毒,黑暗与痛苦的源血。
那滴据说是疗伤圣药,实则只能加剧伤痛的毒药。
那滴足以令许多人疯狂的活命希望。
来自他的过去。
笼罩他的当下。
毁灭他的未来。
只听洛桑二世轻声道:
“我在很久以前,甚至早在遇到你之前,就把它扔了。”
鬼知道扔在哪个无名阴沟里。
等着被时间侵蚀,腐坏,破碎。
永远埋葬。
直到……
“直到那个永星城的雨夜,那个我和老特恩布尔一同,去废屋截杀黑剑的那一夜。”
那个决定一切的雨夜。
他和黑剑的最后一战。
“在我临行前,”杀手闭上眼睛,“你重新把那滴血,交还给了我。”
贝利西亚笑了。
“是啦,我还记得你的表情——能让冷血残酷的洛桑二世惊掉下巴的事,可不多。”
女人重新掏出一根烟,却只是幽幽地望着它。
“你坚持要我带上它,‘以防万一’,你说,”洛桑二世握紧了仅剩的左手,身上的锁链发出轻响,“你还说,等我回来,你会解释一切。”
杀手不知不觉咬紧了牙齿。
“为什么,贝利西亚?”
“你是从哪里知道,又是怎么找回那滴源血的?是处心积虑?还是早有预谋?”
还有……
“你又为什么要把它还给我!”
洛桑二世呼吸急促,看向对方的眼神无比复杂:
“你既然要下毒,又为何要给药?”
“既然要害我,又为何要帮我?”
既然要他死。
又为何要他活?
要他在黑夜中死去,又在更深的黑夜中醒来?
要他醒来之后,继续活在这犹如地狱的人间里?
为血液而疯狂?
为什么?
“为什么?”
杀手追问的回声飘荡在地牢里,久久不息。
贝利西亚沉默了很久。
“但你从未回来。”
她轻声开口,绕开了他那些激动的诘问:
“至少……活着回来。”
话音落下,地牢恢复了安静。
俘虏的锁链不再响动。
第249章 向死求生
地牢里安静了许久,直到贝利西亚重新发声:
“所以,你们和黑剑决战的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他们说你加入了黑街兄弟会,怎么,黑剑没告诉你?”
“黑剑对那一战守口如瓶,”贝利西亚轻哼道,“至于其他渠道,兰瑟的喽啰们都快把他吹上天了,就差没把‘阵斩血瓶帮主’吹成‘阵斩血瓶全帮’了。”
说到这里,女人心事重重。
更何况,那一战之后,黑剑就很少再露面了。
他仿佛一夜间悟透人生,飘然远去,化成了只活在传说中的隐世传奇。
任凭黑街兄弟会疯狂扩张,对他的事迹添油加醋,顶礼膜拜。
洛桑二世皱起眉头。
“所以,这是门外那位大人物要你问的,还是你自己想问的?”
贝利西亚摆弄着手上未点的烟卷,向木门处看了一眼。
“都不是,”她沉寂片刻,“事实上,这该是你想问的才对。”
洛桑二世眼神微动,凌厉却疑惑。
女人释放出神秘却无奈的微笑:“要我猜,那晚最大的变数,既不是黑剑也不是你,是么?”
洛桑二世的眼神变了。
“你不是猜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取决于你经历了什么。”
昏暗的灯火下,洛桑二世依旧身陷囹圄,动弹不得,贝利西亚则双手抱膝,侧坐在一旁,神思不属。
两人就这样,在无言又沉闷的气氛起,默默对峙着。
对峙持续了足足好几秒。
“那个雨夜……”
终于,洛桑二世轻声开口,让贝利西亚目光一亮。
“黑剑早有准备,以逸待劳,更兼实力大涨,远超预料,”杀手眯起眼,“特恩布尔率先中招,就此倒下。”
战局变成了他和黑剑的一对一。
贝利西亚勾了勾唇角:
“但胜算依然攥在你的手里。”
洛桑二世瞥了她一眼,意蕴深远。
当然。
“那时的我正值巅峰,还在全盛状态,心比任何时候都冷,手比任何时候都稳。”
剑,也比任何时候都狠。
哪怕从现在来看,也是如此。
甚至,面对孤注一掷以命相搏的黑剑,面对这样难得的对手,他在那一战里收获不小,更有进益,在剑道一途再做突破。
“虽然比以前多费些周折,但我还是赢了。”杀手幽幽道。
跟以前的几次一样,毫发无损。
不,是几乎毫发无损。
几乎。
想到这里,洛桑二世的声音黯淡下去:
“我杀了他。”
循着华金传授的那一招“凯旋击”,他一剑砍进了黑剑的头骨。
贝利西亚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上的卷烟,表情复杂。
洛桑二世轻轻闭上眼睛。
“然后,他就动手了。”
“他?”
“他,特恩布尔。”
是他。
血族杀手嘶哑开口,语句里蕴藏着难以觉察的悲哀和遗憾。
“本该倒下已久,人事不省的特恩布尔,重新站了起来。”
【瓶中非酒,民血而已。】
在他的背后,传奇的老帮主悄然拾起对手掉落的,那把黑色的怪剑。
挥向他曾经最好用的杀手。
“我猜,他之前只是假作不敌,只为等我和黑剑两败俱伤。”
洛桑二世冷笑道:
“或者按老特恩布尔的说法:我该和黑剑‘同归于尽’。”
贝利西亚低下头,发出果然如此的释然喟叹。
“以你的能耐,不会就这么着了道吧?”
当然不会。
“因为你暗中下毒的事,我知道他不信任我,也对他早有提防,”洛桑二世轻嗤道,“第一击,他没成功。”
洛桑二世身上的锁链轻轻响动。
“我试着告诉他,无论他是为什么这样做,他都老了,已经不是……至少不再是我的对手了。”
杀手表情悲哀。
哪怕极境之选,也会为年岁拖累,被衰老击倒。
或者更可怕的……
向命运屈伏。
贝利西亚没有说话。
“但他不听劝告,只是继续动手,于是我开始反击。”
血族杀手睁开眼睛,目光死寂。
“而我低估了……他杀我的决心。”
也低估了特恩布尔对他的了解。
低估了老帮主愿意付出的代价。
更低估了……对方手里的炼金球。
那颗不知道是从哪家大势力手里拿到的,珍贵炼金球。
“于是我输了。”
杀手目光涣散。
他护住了头部,但炼金球炸出的无数锋利破片,几乎将他的内脏统统击碎。
洛桑二世捏紧了拳头。
但他不甘心。
真不甘心。
贝利西亚轻声叹息:
“然后顺理成章,你用了那枚源血。”
出乎意料,洛桑二世矢口否认。
“不,那时我的半个身子都被炸烂了,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
他早已无力回天。
遑论饮下源血,逆转胜负。
他只能无助地躺在泥地里,感受着自己的生命和内脏,都随滂沱大雨一道流逝,永不复还。
杀手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投向贝利西亚。
“反倒是特恩布尔,作为胜利者,他从我的护腕里搜出了那枚源血——似乎他本来就知道它该在那里似的。”
血族杀手死死地盯着对方。
特恩布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我会让你知道的,孩子……老了可不是理由……我会让你知道,你的对手是谁……我会让你知道到底是谁能站到最后……】
贝利西亚则毫不意外地笑了。
“然后呢?你一挣而起,从他手里咬下了源血?”
洛桑二世一直盯着女人,盯了很久很久。
“特恩布尔认为,他吃定我了。”
杀手幽幽道:
“但他忘了另一个人。”
洛桑二世眯起眼睛,呼吸急促。
那一刻,杀手仿佛又听见那一夜的潺潺雨声。
【喂,大叔,那是我的剑。】
他仿佛又看见老特恩布尔握着不属于他的黑色怪剑,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刚好看到那一幕:
满脸鲜血,遍体鳞伤的黑剑,他虚弱艰难地从泥泞腐臭、堆满死尸的废屋壕沟里爬起。
他拄着洛桑二世的佩剑——那把本该嵌在他头骨里的剑,摇摇欲坠地,却仍然不可阻挡地,重新站了起来。
【这位洛桑二世的剑,不太趁手。】
就像黑剑在他的追杀下,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贝利西亚若有所思,流露出些许惊异。
“特恩布尔和黑剑,他们说了些我不明白的话。”
【小杂碎,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那些愚蠢的同伴们一样,早死早解脱呢?我告诉过你的,我跟那帮终结塔的叛徒们混过……狱河之罪的功效不是让你死不了,而是让你活不成……】
洛桑二世咬紧牙齿,抵御着伤口发出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或者回忆中的幻痛。
【因为他们不允许我死……至少不能这么早死……不能……就这么死……毫无意义地死……】
“看来他们是老相识了,当特恩布尔还在大荒漠当佣兵,在某个百人团里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就认识彼此。”
洛桑二世发出冷笑,试图用笑声麻木痛楚。
“但他们谈崩了。”
于是血战再起。
一老一壮。
兄弟会与血瓶帮。
昔日与明日的对决。
回忆起这一战,洛桑二世眼神闪烁。
作为成名已久的高手,特恩布尔很老辣。
但是他只剩老辣。
作为强弩之末的败者,黑剑则坚毅决绝。
因为他唯剩决绝。
“他们两败俱伤,”洛桑二世复述着过去,复述他亲眼见证过的奇迹,“但最终,黑剑完成了他的工作。”
在贝利西亚惊异的眼神下,杀手语气平静。
黑剑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一剑刺穿了特恩布尔的胸膛。
了结那场虎头蛇尾的对决。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突然嗤声而笑。
笑声幽幽,沉重悲凉,
“也许是黑剑的那一剑刺对了地方吧……特恩布尔倒下之后,有那么一刹好像清醒了些,醒悟了什么,他哈哈大笑。”
洛桑二世的笑容缓缓消失。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孩子,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在贝利西亚越发疑惑的表情中,杀手的眼神回归死寂。
“弥留之际的老特恩布尔爬到我身边,用掉了最后一分力。”
【活下去,孩子,看清这世界的丑陋嘴脸……活下去……】
“他把源血……塞进了我的伤口里。”
洛桑二世轻声说完。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血瓶帮那位曾经叱咤风云的昔日霸主,也在故事中无声陨落。
“他?”
好半晌之后,贝利西亚才从难以置信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大声追问。
“不可能,”女人满脸惊讶,“那个阴险又怕死的老杂碎,他?他把源血,把逃生的唯一机会给了你?你?”
洛桑二世没有回答对方的疑惑,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在无尽的矛盾和迷茫中艰难出声。
“就这样……”
洛桑二世目光冰冷。
“靠着你给的第二次机会……”
也是特恩布尔给的第二次机会。
他屈服了。
在冰冷的大雨中,向命运屈服。
“我作了弊,重新站了起来。”
源血遇血即融,它们在他的血管里蔓延,在他的组织中壮大,输送能量,补足匮缺。
从濒死之躯里,唤起旺盛气血,勃勃生机。
它们让他无视狱河摆渡人的召唤,彻底摆脱危险致命的巨创,再次回到全盛状态。
活死人,肉白骨。
洛桑二世咬牙道:
“我重新对上黑剑。”
重启战端。
他神思不属,仿佛黑剑那悲凉又无奈的语句,重新在耳边回荡:
【来,杀手,厮杀吧,在你的帮主面前,完成我们未完成的事情。】
【无论这些无谓的争斗和杀戮是为了什么,有何意义……】
【这都是我们这样的人,能为故去者们所做的,唯一的事了。】
“这次,他变得更强了,对么?”
贝利西亚抱起手臂,表情淡漠。
洛桑二世目光微茫。
“有小道消息说,他每死一次,那把远古魔剑都会奖励他,赐予他更多的力量,”贝利西亚扭过头,不屑轻哼,“真不公平。”
每死一次……
远古魔剑?
更多的力量?
“对,就是那柄让他有此绰号的怪剑……相信你一定印象深刻……这些年来不少人都打过它的主意,据说还有成功过的……但是下场嘛……”
洛桑二世顿住了。
他表情恍惚,重新回忆起第二段人生中,那个命定的宿敌。
回忆每一次对决,每一个细节。
黑剑。
平庸弱小的黑剑。
伤痕累累的黑剑。
摇摇欲坠的黑剑。
强弩之末的黑剑。
一往无前的黑剑。
视死如归的黑剑。
穷尽一切的黑剑。
独一无二的黑剑。
无可匹敌的黑剑。
黑剑。
和他的那把……剑?
“不!”
在急促的呼吸中,洛桑二世回到现实,目光重新聚焦,语气坚定确凿:
“不是那把剑。”
也不是他那独特的终结之力。
更不是什么骑士中,能脱胎换骨,逆天改命的宝物功法。
洛桑二世的态度越发肯定:
他知道。
因为他曾与那个人执剑相杀,豁命相拼,以死相抗。
所以他才知道,他才确信。
相比起外物外力外人……
“那就是他自己。”
极境杀手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道。
就只有他自己。
只有黑剑。
只是黑剑。
仅此而已。
“什么?什么自己?”贝利西亚不明所以。
但洛桑二世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旁人不会理解。
哪怕同为极境高手的人,也不会理解。
洛桑二世目光坚毅。
但他,能理解。
杀手突然笑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因此变强。”
洛桑二世继续道。
他的表情恢复平静,语气重归淡然,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见闻。
“但跟之前不一样的是,这次再战时,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剑在哀嚎。”
他的心,则又一次枯萎,破碎,混乱,迷茫。
并最终熄灭。
贝利西亚皱眉:“为什么?”
洛桑二世缓缓抬起眼神。
“不为什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向眼前的贝利西亚,看向她瞳孔里的倒影。
“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在一无所有之后,再次拾起剑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
极境杀手无比平静:
“那一夜里,我是注定要输的。”
“无论有没有你下毒,无论有没有小刀子和弗格在外围的背叛,有没有红蝮蛇的临阵脱逃,无论有没有特恩布尔的狠厉反水,有没有黑剑的临阵突破、超常发挥,无论有没有我刺出最后一剑时的颤抖,有没有那滴打在我脸上的雨,无论有多少所谓‘真正的实力’以外的借口……”
贝利西亚眉心一动。
“我都是要输的。”
洛桑二世闭上眼。
“仅仅在我心生犹豫,不再果断……”
“在我带上那滴血,想着要如何利用这第二次机会的那一刻……”
在一个剑手,开始考虑退路的那一刻……
但他拥有“作弊”这一特权的那一刻……
相比起他的对手……
洛桑二世勾起嘴角,露出释然又无奈的笑容:
“我就输了。”
他注定了,要从巅峰滑落,要败在一往无前的黑剑手上,成为对手踏足极境的垫脚石。
“于是我死了。”
洛桑二世幽幽道。
第二次。
或者……不止第二次?
那一晚,奔赴决战的三人里,特恩布尔想的是生。
而他,洛桑二世自己,则不甘于死。
唯有第三个人,他从始至终所朝向的,都是死。
唯死而已。
向死求生。
旁听着的贝利西亚一语不发,作为亲历者的杀手本人则面无表情。
于是黑剑赢了。
赢下那场三方都在以一敌二,全是来回对决,都是底牌尽出,既比较意志与技术,更考验精神和耐力的血腥鏖战。
哪怕赢得很险。
哪怕代价沉重。
他杀尽了竞争者,杀服了自己人。
成为了唯一一个,站到最后的幸存者。
见证雨夜的落幕。
见证废屋的黎明。
见证血瓶帮的衰落。
以及黑街兄弟会的崛起。
灯火摇曳,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贝利西亚幽幽一叹,打破了令人难受的寂静。
“我猜,困扰你的,是老特恩布尔那一晚令人费解的背叛?”
女人摩挲着手里的卷烟,看向地上的俘虏。
“换了我肯定也很好奇,伏杀黑剑,剿灭兄弟会,这本该是特恩布尔发起也是他领导,符合血瓶帮利益的行动,结果他身为帮主却率先反水……”
“那一晚。”
出神的洛桑二世突然发话,打断了她:
“那一晚,出发剿杀黑街兄弟会之前,他不是无缘无故才跟我们所有人讲那个‘瓶中非酒’的故事的。”
瓶中非酒。
国中无王。
每个故事,都有其寓意。
“我想,以特恩布尔的性格,他肯定早就计划好了,甚至,他早就看穿了。”
贝利西亚微微一怔。
洛桑二世目光犀利。
那晚的他,早就看穿了在场的人:小刀子,弗格,红蝮蛇,巴尔塔……包括很多现在已经死去的人……
他看穿了有多少部下已经背叛了他,多少人又准备背叛他,或者至少可能背叛他……
但是……
杀手幽幽开口:
“他料定了,那就是我们绝大多数人见他的最后一面。”
贝利西亚皱眉看着老朋友,试探道:
“那至于他这么做的原因是……”
洛桑二世顿了一下,沉声开口:
“空明宫。”
杀手目光幽深。
或者说,为空明宫所代表,又或者,以空明宫为代表的……
庞然大物们。
贝利西亚没有丝毫惊讶。
相反,她沉默了许久,方才叹息道: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了?”
洛桑二世出神了一会儿,在枷锁里艰难摇头。
“后来知道的——那一战……醒来之后。”
杀手很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会儿,仿佛要借这段空白略去某些不愉快的回忆。
“醒来之后,我一路逃向南岸领,逃到拱海城,找到那个叛乱的小凯文迪尔——那时候他已经快去公海喂鱼了。”
“费德里科?”
洛桑二世轻哼了一声。
“像大部分贵族一样,那小少爷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杀手表情阴森,“但他很早就学着在父亲手下做事了,因此知道很多内幕。”
也正因如此
他让他看清了某些真相。
某些一旦戳破,就无比荒唐可笑的真相。
贝利西亚醒悟过来,冷冷一笑。
“那你就不该奇怪老帮主的选择了。”
她轻轻扔掉那支被搓得变形破碎,烟草四散的卷烟。
“就跟你刚才说,你注定了那一晚要输给黑剑一样……”
贝利西亚望着目光冷酷的杀手。
“从卷入鸢尾花内斗开始,不,应该说,从向索纳·凯文迪尔效忠,乃至从发家发迹开始,老特恩布尔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第250章 恶人的选择
“费德里科说了差不多的话。”
地牢里,洛桑二世冷笑一声:
“特恩布尔带着血瓶帮,卷进了凯文迪尔家的内哄,受其牵连大祸临头——诸如此类。”
而他的选择,最终导致了那个雨夜的惨败。
贝利西亚轻皱眉头,旋即冷笑出声:
“那我猜,那位熟知‘真相’的流亡公子哥儿肯定还告诉你:老帮主原本是索纳子爵的部下,忠心耿耿鞍前马后,才会被老公爵反攻倒算,身败名裂?”
杀手轻哼一声,并不否认:
“那小少爷当然有私心。”
无论是扳倒自己的堂兄。
还是要为父亲正名雪冤。
至于说这两者哪个更多?
大概连费德里科自己也不知道。
从天潢贵胄到反贼逆犯,从锦衣玉食到颠沛流离,从意气风发到苟且偷生,那位小少爷在没有窗户的黑暗房间里关得太久,跟披着人皮的各色怪物们接触太多,在弥漫血腥和香气的地下监牢中浸染太深,连精神都不正常了。
他只能在日复一日的邪祟呢喃中,一遍遍地说服自己相信:
两者都是一体的,一样的。
握住权力,就能寻回正义。
寻回正义,就握住了权力。
“但你依然选择跟他合作。”
贝利西亚看着那根被她甩落地面的名贵卷烟浸入脏水,受潮变湿,软化发黑。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会儿。
“那些吸血鬼们,它们曾经劝他加入它们。”
软的硬的都试过。
给那少爷找的新‘爸爸’,据说地位还不低。
贝利西亚皱眉:
“加入?”
洛桑二世闭上眼睛。
“而在那样的黑暗和绝望里,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拒绝它们。”
拒绝永生、青春和自由的诱惑。
拒绝抛弃身为凡人的软弱之躯。
拒绝用麻木忘却痛苦的机会。
拒绝重新来过的第二段生命。
洛桑二世看向自己断掉的右臂,看清断口处无数来回抖动,微不可察的异形小肉芽,眼神茫然。
“那少爷,他是其中之一。”
杀手轻声道。
贝利西亚怔住了。
她深深望了杀手一眼,读懂了他眉宇间的意蕴,轻叹一口气。
“但你并不相信他的话,尤其是关于特恩布尔的部分?”
听完这句话,洛桑二世沉默了很久。
“你还记得老帮主,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陷入沉思的贝利西亚反应过来,旋即目放寒光。
“当然,”她冷冷开口,毫不掩饰她的恶意与不屑,“一个死人。”
洛桑二世无所谓地哼声,摇了摇头。
“不,他是个恶人。”
“恶人?”
贝利西亚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
“混到我们这行里的,从抗蒙拐骗到杀人放火,哪个不是恶人?费梭、莫里斯、琴察、安东、刀婊子、弗格、红蝮蛇,包括你和黑剑……”
“他们还不够格。”
洛桑二世冷冷打断她:
“顶多算是坏人。”
哪怕是黑剑,也就是个看淡生死的……凶人。
“唯有他。”
在女人疑惑的表情下,洛桑二世目光凝固。
【瓶中非酒,民血而已。】
特恩布尔。
血族杀手轻声开口:
“唯有特恩布尔,称得上‘恶人’。”
一个豪情和虚荣互为表里,自尊和自卑彼此映照,狠辣和精明共生共长的恶人。
恶劣的恶。
邪恶的恶。
恶魔的恶。
贝利西亚先是沉默,随即不屑哼声。
“但如果你知道这个‘恶人’是怎么像今天的凯萨琳一样,从一介街头无赖发家,攀上凯文迪尔家的高枝,对着他们摇尾乞怜,这才一步步在血瓶帮上位——”
“更糟。”
洛桑二世再度打断她。
“发家之前,他不是无赖。”
杀手表情严肃,似乎认为这一点无比重要:
“而是个罪犯。”
罪行比罪名更重。
罪责非罪罚能当。
洛桑二世默默道。
贝利西亚没有回话,但她眉间的不以为然溢于言表:所以呢?
整个血瓶帮乃至黑街兄弟会上下,数得上号的人里,有谁不是罪犯么?
区别只是有没有被抓到罢了。
“顺序也不对。”
“什么顺序?”
“曾经,血瓶帮背后的最大靠山不是翡翠城,”洛桑二世回想往昔,“而帮里说话算数的老大们,一多半都是东海人。”
贝利西亚一怔:东海人?
“那些最赚钱的生意,无论进出,走的也都是东海七港。”
洛桑二世沉声道:
“直到特恩布尔改变了一切。”
贝利西亚的表情变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老帮主不是因为靠上凯文迪尔家族,才得以在血瓶帮上位的……”
洛桑二世缓缓道:
“而是鸢尾花家族,是他们看到了,他们看到特恩布尔,看到这个无可救药的恶人……”
看到他在血色之年前后的失序混乱中,纵横捭阖,铲除异己……
看他在席卷王国上下的无边业火中拨弄权势,步步为营,越做越大……
“……看到他带着血瓶帮,不可思议地摆脱踏浪宫的掌控,戒除对辉港的依赖。”
杀手眯起眼睛:
“他们才下定决心,向特恩布尔和血瓶帮,投来了橄榄枝。”
才敢在多年之后,把地下世界的主导权,重新纳入南岸公爵手中。
从另一个不亚于他们的家族那里。
拿回这盘王国最大的非法生意。
令从贤君时代以来就步入沉寂,式微已久的三色鸢尾花,再度壮大枝芽。
地牢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经历过那些日子,我知道特恩布尔是什么样的人。”
洛桑二世声音平静:
“是的,为了生存,为了安全,为了达成目的,他从不吝于投向凯文迪尔这样的靠山,寻求权势的庇护和支持。”
必要时不惜摇尾乞怜,伏低做小。
甘受利用,甚至是弃用。
“但相信我。”
洛桑二世抬起眼神。
“整个血瓶帮,”杀手冷冷道,“没有谁比他,更蔑视那些天生贵胄的大人物们。”
不是眼红的嫉恨。
不是刻骨的憎恨。
不是现实的仇恨。
而是蔑视。
从灵魂最深处而发的——蔑视。
一个乞丐能痛恨国王,但他无法蔑视国王——无论他如何声称自己不在乎国王所拥有的一切。
唯有另一个国王,乃至更高的存在,才能真正发自灵魂地……
蔑视国王。
贝利西亚的表情变了,她陷入深深的沉思。
“因此我知道,他绝不会轻易卷入你所谓的贵族内斗,乃至选边站队沦为棋子,遑论为哪位大人物的利益冲锋陷阵而死。”
那不是他的……习惯。
洛桑二世想起了什么,捏紧仅剩的拳头:
“因为他实在太精明了,太老辣了。”
他太懂如何审时度势,如何驾驭局势,如何于各色强权间屈伸自如趋吉避凶,如何在致命的权力倾轧中周旋自保——无论面对太阳剑盾,还是三色鸢尾。
杀手冷笑一声:
“甚至局势越是混乱不堪一团乱麻,他就越能嗅出机会,押对赌注,以便从中得利,扶摇直上——”
说到这里,洛桑二世突然顿住了。
他发现,贝利西亚正在吃吃发笑。
“为什么笑?”
贝利西亚摇了摇手指,横了他一眼。
“我在想,作为收钱办事,一年都未必见他几次的杀人工具,你却意外地了解他嘛。”
洛桑二世沉默了。
是啊。
但正因如此。
正因为他是特恩布尔杀人的工具。
正因为他只在杀人时才用得上他。
所以他清楚明晰地知道,特恩布尔会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事而决定杀什么人,包括怎么杀人。
是当机立断还是待时而动。
为一口怒气还是一盘生意。
杀眼前大敌还是潜在威胁。
是干净利落还是大张旗鼓。
没有比这更能了解一个人,尤其是一个恶人的了。
但是……
“我在他发家前就认识他了,”血族杀手幽幽道,“比你想象的更早。”
但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贝利西亚没有在意这句话里的复杂情绪,只是冷哼一声。
“黑街兄弟会。”
洛桑二世眼神一动。
“像这样的帮派团伙,全国每年都会冒出无数个,最后要么死要么散,要么投降血瓶帮。”
贝利西亚冷冷道:
“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只有当年发家不久的兄弟会,只有他们在与血瓶帮别苗头时,不但活过了最危险的几年,逃过好几次覆灭的危机,还扎根永星城发展壮大,以至于到了要你亲自出手杀人的地步?”
洛桑二世微微蹙眉。
他从潮湿恶臭的地上抬起眼神,望向女人。
“你说过,我至少有两次机会杀黑剑,但都被你提前通风报信……”
“对啊,但是为什么呢?”
贝利西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那时血瓶帮财雄势大,特恩布尔聚集了大批身怀异能的战士,而反观兄弟会的那帮废物人渣,哪怕到现在,也是既不靠谱又不入流。”
她眯起眼睛:
“我那时是个只懂得傍男人的婊子,冒险向他们通气,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洛桑二世怔住了。
贝利西亚语气一转,带着不怀好意的引导:
“或者,我是收到了谁的命令?”
血族杀手没有反应,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位令人感情复杂的昔日旧识。
“真是的,”几秒后,贝利西亚貌似懊悔地低头叹息,“你还说你很了解他呢。”
他。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呼吸一滞。
望着对方貌似狡黠,实则残酷的目光,他明白了什么。
“特恩布尔。”
他轻声开口。
贝利西亚咯咯发笑,转身踱步。
“你也说了,没有人比他更精明,也没有人比他更老辣,”女人的声音依旧平稳,表情却微妙复杂,“那你就更该知道,为了达成目的,他都能做出什么难以置信的事。”
洛桑二世木然无言。
“显然,那自作聪明的老壁灯相信,在空明宫的大人物眼里,作为黑手套和猎犬的血瓶帮要活下去,还想活得滋润,想继续从他们手里抠出骨头来,那就不能一家独大,不能一帆风顺,更不能没有竞争者。”
可预料,更可控制的竞争者。
“但你知道的,干这一行的要么生活所迫,要么前科累累,全是各行各业最底层最倒霉的家伙,素质能高到哪儿去,有什么资格跟血瓶帮,跟凯文迪尔家的黑手套竞争?入大人物的法眼?”
贝利西亚挡住光芒,她重新掏出一根烟,送到灯火处。
“所以那些年里,那些经老帮主放任乃至是间接扶植起来的对手们,从香料帮到铁蝙会,从刀锋盗——你应该挺熟,有些人就是你宰的——到北佬匪帮,各色声称要挑战血瓶帮的江洋大盗不法团伙,大部分都是逐利求生目光短浅,聚了散,散了聚……”
烟卷点燃,贝利西亚眼神一厉。
“而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走得像黑剑,像兄弟会一样远。”
在血瓶帮一次次恰到好处的打击和损伤中支撑下来。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没错,特恩布尔,他造就了黑剑,造就了兄弟会,”贝利西亚转动手腕,优雅地吸了一口烟,“造就了你的宿命对手。”
以及他自己的坟墓。
洛桑二世久久不言。
贝利西亚也不着急,只是立在墙边,默默地抽着烟。
“我向他回报过。”
“嗯?”
洛桑二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无波无澜:
“第二次追杀失败,我向特恩布尔回报,承认是我执行不力,才让黑剑莫名警觉,侥幸逃脱。”
那可不,侥了大幸。
贝利西亚放声大笑。
“那我猜,那老壁灯一定先是难以置信,面色凝重,咬牙切齿地砸碎一个杯子,然后再深吸一口气,冷静息怒,最后豪情万丈地哈哈大笑?他是不是还大度地拍拍你的肩膀,告诉你他并不介意,毕竟谁干活儿还没个失手的时候?兴许,兴许还故作大方地把说好的酬金全数给你,说他相信只要你更用心更努力,拿下回就一定会成功的?哈哈哈哈,兴许还问你要不要留下来一块儿吃饭,顺便问问你跟我处得怎么样?兴许是心中有女人,拔剑不再神,要不要换个妞儿给你暖床?哈哈哈哈哈……”
说到最后,贝利西亚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洛桑二世没有出声。
尽管看不见,但在无尽的笑声中,血族那该死的感官让他清楚地感知到:
泪水正从女人的眼中渗出,顺着脸颊上的笑纹轻轻淌落。
“他该告知我的。”
杀手低声道。
那以你的性子,还会配合他尽心演戏,陪他玩这种“骗骗你”的游戏吗?
“别太伤感啊,”贝利西亚收起笑声,语气玩味却表情冷漠,“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一般不会对婊子说太多。”
“是公爵还是子爵?”
“什么?”
“你既然说,特恩布尔是因为卷入鸢尾花内斗,方才引火烧身,”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的情绪,“那么你,或者所有出卖了特恩布尔和我的人,你们究竟是被谁收买,得到了谁的授意?”
他紧皱眉头:
“是谁要特恩布尔死?要我死?要整个血瓶帮分崩离析?”
“是伦斯特公爵,还是索纳子爵?是哥哥,还是弟弟?抑或其他我们不知道的势力?”
脚步声响起。
贝利西亚轻轻踱步,进入他的视线。
烟卷在她手中缓缓燃烧。
“你这么了解特恩布尔,”眼前的美人轻启朱唇,自有风情万种,“你说呢?”
洛桑二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下来。
【国中无王,暴君而已。】
下一秒,洛桑二世竭力偏转视线,看向自己胸前的金属锁扣。
锁扣的接合处,鸢尾花的刻印隐约可见。
洛桑二世轻叹一声。
“我当年深居简出,但也还记得,伦斯特公爵和索纳子爵产生龃龉,一开始只是政见不合,偶有摩擦。”
杀手回忆着过往:
“后来,因为件件桩桩的祸事意外,他们一次次积怨愈深,以致渐行渐远,最终闹得满城风雨,剑拔弩张。”
他轻轻闭眼:
“那些不是意外,对么。”
就像现在的翡翠城。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
“我不知道。”
贝利西亚轻声道:
“我只知道,索纳·凯文迪尔率先打破了默契和惯例,他利用手下见不得光的资源——包括血瓶帮——干涉政斗,影响城治,激得怨声载道,在全国造谣抹黑他的哥哥,以质疑他的执政。
“作为回应,伦斯特公爵则无情反击,他不但冷酷打压子爵的支持者们,更一度试图架空拱海城,将一系列特权——包括监管血瓶帮——直接收归公爵宝座。”
就像现在的翡翠城。
一场不能掀桌拔剑,不能动武流血,却在无尽的暗流涌动中,牵扯多方势力,来回博弈的复杂内斗。
洛桑二世突然笑了。
“特恩布尔一定很高兴吧:公爵和子爵斗得你死我活,却又都在争夺他和血瓶帮的支持效忠,以增加筹码,”他木然道,“血色之年过去后,他已经很久没经历过如此激情澎湃,被如此看重的岁月了。”
贝利西亚也笑了。
“那当然,”女人不屑地吐出一口烟,“毕竟,他就站在那儿,站在舞台的最中心,手握影响天平的游码。”
血族杀手想起什么,突然看向地牢的出口。
手握影响天平的游码。
就像……现在的翡翠城。
“但游码,是用来达成平衡的。”
洛桑二世幽幽道:
“而非打破它。”
但如果天平的主人发现:
游码坏了,松了,往哪边滑都没法停稳在平衡的点上……
贝利西亚呵呵一笑,她抬起头来:
“你确实了解他。”
一理通,百理通,洛桑二世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老特恩布尔。
老大锅。
老帮主。
老朋友。
老对手。
老恩人。
你确实一如既往,没有选边站队。
然而……
“告诉我,贝利西亚。”
好几秒后,杀手平静开口,不再有之前的戾气和痛苦。
“当年鸢尾花家族内讧,公爵和子爵兄弟阋墙,整个翡翠城乃至南岸领,国计民生均受牵连。”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
“特恩布尔,血瓶帮的老帮主,他在这当中究竟是野心勃勃煽风点火,亲手挑起了战争……”
他目光黯然:
“还是机缘巧合适逢其会,这才顺势而为,推波助澜?”
地牢安静了很久。
“有区别吗?”
好久之后,贝利西亚方才开口。
“当你的船驶入风暴……”
女人一把扔掉烟蒂:
“你觉得牧海少女,她会在乎你是好人还是恶人,是船头掌舵的……”
贝利西亚目光冰冷:
“还是船底压舱的?”
第251章 枭雄末路
“我明白了。”
洛桑二世幽幽开口:
“所以他,特恩布尔他才会在死前说那样一番话。”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小子,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杀手目光死寂。
他仿佛再一次回到那个雨夜下的废屋,看着无尽血泊中的老帮主绝望又疯狂,悲哀又不甘地呼号着。
“就这样,在鸢尾花沸沸扬扬的家族内哄中,特恩布尔自作聪明,一面伏低做小,向强势的公爵宣誓效忠,一面又蠢蠢欲动,与不安分的子爵暗通款曲……”
贝利西亚讥笑道:
“据那老壁灯自己说,他的某一位祖上还是凯文迪尔在外头留下的种呢——都是自家亲戚,帮谁不是帮啊?”
洛桑二世没有笑。
但他懂了。
特恩布尔一边看着内讧的鸢尾花家族对自己的拉拢和依赖逐渐加深,让他拿到更多的资源和特权,从泥腿子上升为合作者。
他一边又在暗中观察和影响局势,时不时给翡翠城添一把火或浇一勺水,让这口大锅始终保持适宜血瓶帮壮大的温度。
女人抱起手臂:
“等到回了血瓶帮,除了平衡手下铲除异己之外,他还要装出一副家大业大首尾难顾,对新生的兄弟会头疼不已的样子,养敌自重,对外示弱。”
贝利西亚的笑容一闪即逝,她的表情渐渐凝固。
“显然,我们的老帮主游刃有余,几乎表现完美,瞒过了从上到下的所有人。”
几乎。
只是几乎。
洛桑二世面如死灰:
因为特恩布尔忘了。
即便真是凯文迪尔的亲戚。
他也不姓凯文迪尔。
即便家大业大,近乎地下国王。
他也依旧见不得光。
“我猜,直到某天,两位厮杀得鲜血淋漓,恨不得把对方身上的肉都咬下来的凯文迪尔兄弟,突然良心发现醒悟过来,”贝利西亚的情绪复杂微妙,“并下定决心,达成共识……”
洛桑二世轻声补完对方的话:
“弃用特恩布尔。”
弃用不再听话的游码。
哪怕代价是削弱血瓶帮。
“但跟我们不一样,那些可是天生高贵的大人物,是体面人,文明人,可不兴动不动提刀砍人,闹得血刺呼啦的,”贝利西亚冷笑一声,“他们需要体面、平稳、安全、悄无声息又不带后患地,完成血瓶帮的权力转移。”
体面。
洛桑二世面无表情。
当然了。
底下人血流成河,底层互害。
顶上人觥筹交错,欣欣向荣。
这又tm何尝不体面?
“首先就是架空特恩布尔,逐步切断他对血瓶帮的控制——就像当年特恩布尔对东海人做的那样。”
贝利西亚轻哼一声:
“而当空明宫这样的庞然大物压下来,绕过特恩布尔,带着利益和权威直接压到头顶时,你猜猜那些人渣们——鲁贝、索洛、红蝮蛇、宋、飞刀小丑、刀婊子、战狼乃至看上去性子最硬的弗格……”
那些特恩布尔靠着坑蒙拐骗和威逼利诱,靠着宰掉前一批老大而积攒起来,对他拍胸脯表忠心的狂热狗腿子们。
贝利西亚撩了撩头发,风情迷人,嘴带讥笑:
“又有几个能咬牙顶住,为了老帮主守身如玉?”
当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过。
只是没有了。
“而这还不够。”洛桑二世突然道。
贝利西亚点点头:
“不够。他们还要夺走他震慑敌人的武器,他最锋利的刀。”
“他们离间了特恩布尔老大和我,”洛桑二世想通了一切,“让他怀疑我,忌惮我。”
并最终动手除掉我。
“顺序错了。”
洛桑二皱起眉头。
“不是让他怀疑你。”
只听贝利西亚冷冷道:
“而是让你怀疑他。”
血族杀手眉头微蹙。
我,怀疑他?
杀手眉头微蹙。
“我既没有理由,也从未对特恩布尔起觊觎之……”
就在此时,他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变了。
几秒后,他重新看向贝利西亚,眼神死寂悲凉。
“对,亲爱的。”
贝利西亚重新来到他面前,轻声叹息。
“很久以前,我混在你食物里的那些小剂量毒品,它们不是用来削弱或控制你的。”
只见眼前的美人绽放一个凄清的笑容:
“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你发现。”
洛桑二世的思维空白了一瞬。
眼前美人的笑容,与当年那个姑娘嘴角边的弧度逐渐重合。
当年的姑娘缓缓摇头,语气缥缈:
“因为你,亲爱的,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特恩布尔的婊子。”
洛桑二世闭上了眼睛。
所以我开始怀疑特恩布尔。
警惕特恩布尔。
“你就不怕我发现你做的事之后,当场杀了你,”杀手紧闭双眼,嗓音微颤,“甚至更糟:带你去找特恩布尔对质?”
贝利西亚轻轻一笑,笑声回荡在漆黑的地牢中,清冷诡异。
“怕啊。”
既似讽刺,也似无奈。
“怕得要死,怕得做噩梦,怕得睡不着觉。”
贝利西亚毫不在意脏污的地面,自顾自地斜坐下来,轻轻挽住杀手的头颅,让他靠上自己的大腿。
“怕得只能每日每夜抱紧你,一语不发,麻木自我。”
她痴痴地道。
这一刻,洛桑二世突然发觉,自己止不住身上的颤抖。
“那为什……”
“但你觉得,我待在你们这些‘英雄好汉’们身边,发挥作用,绞尽脑汁活下去的日子里,”贝利西亚打断他,她搂住血族杀手,恍惚地望着眼前的黑暗,“有哪一天是能完全不怕,不做噩梦,能踏踏实实睡着觉的吗?”
洛桑二世睁开了眼睛。
“你当然不觉得了,血瓶帮的第一杀手,凶名赫赫的洛桑二世,”女人轻描淡写,“因为你习惯了执剑在手,永远没法想象我的处境,我的选择。”
“就像那些曾搂我入怀的好汉们,当他们看着我笑靥如花,就总觉得我也乐在其中,‘想必是自愿的吧’?”
贝利西亚咯咯直笑。
不知为何,听着她的笑声,洛桑二世只觉得心里发冷。
“但有那么一刻,当我害怕到某个极限后,我就会觉得,啊,就这样吧,”贝利西亚轻轻抚摸着他满是血污的脸庞,眼神黯淡下去,“哪怕被你发现真相后,一剑杀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杀手沉默了。
地牢里的死寂持续了好几秒,直到贝利西亚一声叹息,从过往的恍惚中回到当下。
“当然,你到底是没有揭穿我。”
美人眼波流转,噗嗤一笑:
“但说是你耳根子软,怜香惜玉吧,似乎又有些太小看你了。”
洛桑二世咬紧牙关。
“我想啊,那大概是因为你知道,无论是杀了我,还是领着我去找特恩布尔,无论结果如何……”
贝利西亚一缕缕打理着杀手那满是血污恶臭的头发,认真得像是打理自己的头发:
“你都无法再相信他了。”
洛桑二世目光黯淡。
“甚至,如果特恩布尔矢口否认,表现得一脸无辜,把我折磨到死,再补个‘她一定是间谍’的借口,”贝利西亚看向杀手,“那你是就此放开芥蒂,不再怀疑他呢……”
她狡黠地眨眨眼睛:
“还是越发警惕,小心翼翼,怀疑他只是把我当作替罪羊,随手灭口,死无对证呢?”
洛桑二世无言以对。
“可是你们,”他幽幽道,“你们又是怎么反过来,让特恩布尔老大怀疑我,甚至让他下决心除掉我的呢?”
贝利西亚又笑了。
“感受和感情啊,这些是很奇妙,也很公平的玩意儿。”
“当你开始怀疑其他人的时候,”她贴上洛桑二世的脸,不无感慨,“对方,是会感知到的。”
洛桑二世目光一凝。
【想要人深信不疑,你便要待人以诚。】
他又想起那个盛宴领肮脏种,关于精神异能的话。
“而那些被你怀疑的人,他们就会开始反过来,怀疑你。”贝利西亚轻声道。
【想要人爱你至深,你先须寄付真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气。
“当你第一次避开老帮主的耳目设置安全屋,当你接活儿时开始再三复核查验他给你的情报,当你刻意不按他给你的任务名单和建议做事,当你每次见面都全副武装地提防四周,当你总是选择对你很安全可对他有威胁的时间地点去见他……”
贝利西亚细数着桩桩件件的旧事,最终化出一声叹息:
“你说,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特恩布尔,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任你的?”
建立信任是很困难的,但若要毁掉信任……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也许你没有意识到,但是你的名声,偏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在黑帮里越传越凶的,”贝利西亚眼神迷蒙,语气深邃,就像在给小朋友讲故事,“神秘又残忍的刀锋,杀人无数的凶徒,血瓶帮的第一高手:洛桑二世。”
她轻笑一声:
“连名字都是老帮主赐予的,足见他对你的看重和信任……是不是以后,万一帮主不在了,你就要扛起血瓶帮的大旗?”
洛桑二世捏紧拳头。
不。
“到最后,所有听过那些传言的人都会有种错觉:特恩布尔,他是靠着你,靠着你的剑,才上了位,才撑起整个血瓶帮。”
只听贝利西亚轻声道:
“而你,亲爱的,你就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帮主。”
下一任帮主。
至少,也是下一任帮主不能得罪,要拉拢讨好的存在。
于是,特恩布尔开始怀疑他。
全身被锁,洛桑二世靠在女人的怀里,艰难地呼出一口气。
“他不该轻信这些风言风语,他该直接来找我澄清的。”
贝利西亚眼前一亮。
“他来了啊。”
可她冷笑一声,话锋一转:
“但别忘了,那老壁灯怀疑你、忌惮你、提防你,就跟你不去找他的理由一样:他甚至不知道你的话值不值得相信。”
所以他永远不会直接找你。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贝利西亚啧声道:“这时候,按照特恩布尔的性子,最让他放心的、判断你是否可信的法子,就只剩下一个……”
她没有说下去。
因为洛桑二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你。”
血族杀手怔怔道。
“对,我。”
贝利西亚勾起嘴角,笑靥如花:
“特恩布尔的婊子。”
洛桑二世重新闭上眼睛。
“在两方中挑拨离间,制造居中得利的空间,这曾经是特恩布尔最擅长的计谋,无论是他派我去对付博特,还是他对付鸢尾花兄弟……”
贝利西亚不无感慨:
“他大概没想到,多年以后,有人会以同样的方式,反过来对付他。”
又或者说,正因为他对此道浸淫太深,以至于事涉己身时,便更不可自拔?
此刻洛桑二世心情复杂。
他懂了。
问题不是那些毒品。
甚至不在贝利西亚。
怀疑的种子,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们丝毫不觉的时候,就在特恩布尔和他之间,在老帮主和第一杀手之间,牢牢种下。
甚至,早在他与特恩布尔相识之前,就已经发芽。
老帮主。
老朋友。
老大锅。
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所有这些,就足以让他怀疑,背叛,乃至动手杀我?”
贝利西亚轻笑一声。
“别忘了,特恩布尔也不是等闲货色。”
她想起故人,眼里涌出忌惮和厌恶,很难说哪个更多。
“从小混混到血瓶帮主,厮杀打拼了这么多年,他对身边的风吹草动尤其敏感。也许没有实据,但他感觉到了:不止是你,许多手下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翡翠城的鸢尾花内斗虽在继续,可自相残杀的剑刃已经悄然转向,指向他一人。
“他感应到危机,怀疑自己正失去对血瓶帮的控制,即将成为弃子,而手下不少人正被逐步策反,悄然合谋,要拥立新的帮主。”
眼前的蛇蝎美人轻抚杀手的脸庞,温柔而认真:
“这一次,他的怀疑终于对了。”
或者说,怀疑那么多次。
总会对上一次的。
洛桑二世预感到了什么,轻声叹息。
“特恩布尔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贝利西亚语气平稳,“于是他立刻反应,当即行动:暗中查探手下们的异动,测试他们的异心。”
她讽刺一笑:
“很可惜,他查探的结果,只是一遍遍证实他的忌惮和怀疑。
“而他的举动,又进一步加深了手下人对他的忌惮和怀疑。
“把他一步一步,推向更高更陡的悬崖。”
洛桑二世已然知晓结局,甚至就身在结局,但他听到这里,仍不免心中沉重。
特恩布尔。
这枭雄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起身迈步。
但在悬崖之上,起身迈步,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做了什么?”
杀手恍惚道。
贝利西亚挑起眉头。
“你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失去了老朋友时,他该怎么办呢?”
洛桑二世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看向贝利西亚,表情悲哀。
“答对了,亲爱的,”贝利西亚语气玩味,“结交新朋友。”
新朋友。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于是,当他感觉自己不再能掌控眼前的风暴,特恩布尔开始向外寻求新的力量,新的下家——或者上家?就像他当年,在满是东海人权力余荫的血瓶帮里,引入翡翠城的臂助一样。”
能让他得以自保,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不必再瞻前顾后,不必不再忌惮凯文迪尔的强大臂助。
“而他找到了。”杀手缓缓道。
贝利西亚点点头,目光复杂:
“看上去是的,而那让他无比自信,自信到可以下定决心,要以最雷厉风行的酷烈方式,先从帮内开始,清除那些胆敢和外人合谋,架空他的叛徒们。”
洛桑二世木然接口:
“那个雨夜,废屋,那场决战”
贝利西亚先是叹息,旋即轻笑。
“不知怎么地,特恩布尔想到了一石二鸟的主意:他假意定计,发动全帮,全面围剿好几年里都上蹿下跳,难以根除的黑街兄弟会。”
女人幽幽道:
“红蝮蛇刀婊子弗格他们在外围开战,剪除羽翼,老壁灯他自己和你则直奔关键,斩首黑剑——听上去阵势吓人,真是大手笔,对么。”
血族杀手没有回应。
只见贝利西亚凄然一笑:
“除了这其实是个诱饵,是个陷阱,用心险恶,目的是为了暴露弱点,以便引诱那些被策反的手下们动手造反,逼他们现身,以便特恩布尔一网打尽,清理门户,重夺权柄。”
再振声威。
听着她的话,洛桑二世似乎回到了那个雨夜。
在那里,他静静地看着特恩布尔一边擦拭甲胄,一边对身边看似阵势森然,实则各怀鬼胎的属下们,讲述血瓶帮起源的故事。
瓶中非酒。
国中无王。
那时候,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洛桑二世回到当下,语气清冷。
贝利西亚摇摇头:
“我可是他的婊子。”
只见美人叹了口气,她抚摸着洛桑二世的脸,目光却定死在地面的污水上。
“好消息是:特恩布尔的计划非常成功。无论外围还是中心,帮内的叛徒们,终究是按捺不住,有一个算一个,都现了身。”
贝利西亚目光飘忽:
“坏消息是:他的计划似乎过于成功。”
她抬起头,快意而舒心:
“所有人,几乎是帮内的所有人,从打手到谋士,从亲卫到婊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背叛了他。”
美人幽幽道:
“甚至包括——他所谓的新朋友。”
话音落下,语句完结。
正如那位枭雄的人生末路
洛桑二世深深地闭上眼睛。
“他失算了。”
他声音疲惫。
贝利西亚不屑地笑了:
“是啊,谁能想到那老奸巨猾、连卧室都要准备两个出口的老壁灯这么豁得出去,想一网打尽,冒险搞波大的?结果不但晃点了所有人,让血瓶帮损失惨重,还顺带了结了自己。”
“不。”
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恰恰相反。”
贝利西亚目光疑惑。
“不是因为他豁得出去。”
只见昔日的第一杀手眼神悲哀,其中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而是因为……因为他的新朋友。”
贝利西亚敏锐地感觉到不对:
“什么意思?”
因为有了新朋友?
所以,就要抛弃老朋友?
洛桑二世笑了。
他笑得凄凉而无奈。
原来如此。
特恩布尔。
你个狗娘养的。
老子不欠你什么了。
只见杀手缓缓道:
“因为这个一石二鸟,想要‘一网打尽’的计划,并不是别人,也不是特恩布尔自己想的,而是他那些‘新朋友’们要求的。”
贝利西亚蹙起眉头。
“对这帮新朋友而言,如果特恩布尔的血瓶帮已经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不再顺手,不再能发挥作用,不再能在翡翠城里挑拨是非,不再能为了他们的利益翻江倒海,分化且打击凯文迪尔家,令鸢尾花在愈演愈烈的内讧中逐步衰落……”
听到这里,贝利西亚微微变色。
“那就不如连特恩布尔带血瓶帮一道,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洛桑二世喘息道,“让翡翠城,让伦斯特和索纳兄弟即便除掉了特恩布尔,夺回的也只是一个分崩离析、一盘散沙的血瓶帮……”
就像今天一样……
“不能再为空明宫奔走效劳。”
更断绝鸢尾花的底层耳目。
“我想,这才是‘一网打尽’的目的。”洛桑二世无力地结束他的结论。
贝利西亚怔了好几秒,这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讽刺一笑。
“因为我终于想通,想明白为什么特恩布尔即便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偏偏不来找我,不跟我坦白,而是对我保持猜忌和距离的原因了。”
杀手目光凄清:
“不仅仅是他忌惮我。”
他幽幽道:
“更因为他了解我。”
就像我了解他。
“特恩布尔,他知晓我的过去。”
洛桑二世出神地道,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黄沙。
“因此他知道,一旦他对我坦白了真相,一旦我知晓他的新朋友是何方神圣……”
杀手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语气中却带着几丝不可觉知的恨意:
“那我就必将毫不犹豫地背弃他。”
他斩钉截铁:
“与他分道扬镳。”
甚至势不两立。
贝利西亚紧皱眉头。
她没有听懂。
“相应的,至于特恩布尔为什么要杀我……”
洛桑二世悲凉地笑出声来:
“他为什么铁了心,即便知晓这极其冒险,也一定要在那个雨夜里机关算尽,先佯装不敌,在我和黑剑两败俱伤时方才果断出手,只为杀死我……”
杀手深吸一口气,看向头顶的无尽漆黑:
“因为这就是条件。”
他恨意深重:
“是他和‘新朋友’交易,获取臂助的条件——特恩布尔要想活,我就必须死。”
贝利西亚彻底愣住了。
“为,为什么?”
她迷惑不解:
“他的新朋友,他们和你到底有什么……”
但洛桑二世不管不顾地打断她:
“讽刺的是,直到最后,特恩布尔才发现:他为求自保而结交的新朋友,拉来的新势力,其实根本不在乎他的投诚和价值。”
杀手笑容悲哀:
“即便他按照约定,除掉了我……”
“黑剑和兄弟会……”
这个特恩布尔为了养敌自重,可谓一手放任乃至扶植起来的街头帮派……
洛桑二世恍惚道:
“也没有对他手软。”
那一刻,地牢里的一切都变了。
他的耳边响起邪祟的呢喃,嗡嗡不绝。
一如周围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如黑剑的颤抖和喘息。
一如数个街区之外,血瓶帮和兄弟会的决战中,那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小子。】
而他无助的视线里,只剩半个身子的老帮主痛苦又绝望地大笑着,向他一寸寸爬来。
【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而他,他无能为力,只能震惊地看着弥留之际的特恩布尔伸出颤抖的手。
递出那枚固态的源血。
【活下去,小子,看清这世界的丑陋嘴脸……活下去!】
下一秒,洛桑二世浑身一颤,大口喘息!
异能消散,记忆里的一切土崩瓦解。
“这是什么……不,不,不,你这猪猡……女神在上……我会动手的,我发誓我会的……”
贝利西亚趴在他身旁,痛苦地捂着额头,努力分清虚幻和现实:
“不,这是哪里……我的头……”
那又如何呢?
洛桑二世没有理会受异能影响的贝利西亚,他呆怔地望着头顶厚重的漆黑。
老朋友,老大锅,老帮主。
多亏你的福——或者祸——我活下去了。
我看清这世界的嘴脸了。
比我想象更丑陋。
但那又如何呢?
到最后。
你也好,我也好。
我们依旧在囚笼里。
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漆黑地牢里。
无助无能。
动弹不得。
知道了,看清了,又能如何呢?
“贝利西亚,回去吧。”
洛桑二世幽幽道。
贝利西亚咬牙抬头,刚刚摆脱异能的影响。
“你问到了你想问的,”血族俘虏冷冷道,重新变回那个生人勿近的杀手,“我也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但是——”
“得到了这么多情报,无论有用没用,他们都该满意了,”洛桑二世闭上眼睛,“门外那大人物,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按照那王子的性子,应该不会。
但愿不会。
贝利西亚微微喘息着,迷茫抬头,看向地牢的出口。
“就这样?”她恍惚道。
“就这样。”他麻木道。
走吧,回去吧。
别再回来了。
反正,即便知晓了真相……
也改变不了什么。
贝利西亚捂着自己的额头,沉默了很久。
“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是么?”
洛桑二世紧闭双目,毫无反应。
贝利西亚幽幽看着他,话语里藏着难言的悲哀:
“关于……那滴血。”
洛桑二世眼皮一动。
“没错。”
贝利西亚看着对方黯红色的断臂处,叹息道:
“那滴曾经代表了你第一段失败的人生,因此让你无比厌恶,不屑一顾,很久以前就随手扔掉……”
她幽幽道:
“却在最后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回到你身上,既害你落败,也给你新生的……”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血族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