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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湘冬儿     11处特工皇妃txt下载     11处特工皇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76章

    黑暗之中,贺旗带着秀丽军的精锐战士匍匐前进,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楚乔带着几名亲卫等在密林里,她静静的坐着,反复在脑海里一遍遍的推敲全盘的计划,寻找破绽和漏洞。

    一遍,两遍,三遍。

    好了,没问题了。她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着回音。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东北方突然响起一阵震天的马蹄声,马蹄如雷,间中夹杂着战士的怒喝,被马尾上绑着的树枝所扬起的烟尘遮住了天上的月亮,乍一看去,好似有几十万的人马呼啸而来。白芷关的城头顿时一偏哗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东北方。

    很快,白芷关东北方城门开启,两队斥候军悄悄的冲了出来,可是还没等他们靠近,守在城门外的秀丽军就已经将他们迅速的结果掉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城内火光乍起,楚乔顿时站起身来,沉声说道:“时间到了,走!”

    赤水江畔,早已准备好的浮舟被推上水面,楚乔带着一众部下上了筏子,沿着水路往卞唐方向全速而去。

    燕北军全是由骑兵和重甲军组成,没有半个水军。仓促间接管白芷关,也定然无法完全防守如此浩瀚的水域,再加上内外皆有敌人来袭,此时此刻,这条赤水水路,就是通往卞唐的最佳通道。

    然而刚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忽听前方水声潺潺,楚乔一把挽起强弓,瞬间拉满,只听嗖的一声,一声惨叫顿时在黑暗中响起,紧随其后,数百只火把顿时亮起,大约五百多只战船于漆黑的夜色中现出真身来。

    一连串的急响,几十杆长枪从四面八方刺了过来,一名燕北军官站在船头,持刀高呼:“叛贼受死吧!”

    几十排利箭上弦,森然的箭头对准楚乔等人,军官猛的挥下战刀,士兵们就扣下弩机的扳机,一排排弓箭顿时****而来。

    “跳!”

    贺萧突然厉吼一声,下一秒,秀丽军集体跃入浩瀚的赤水之中,弩箭噼啪,密密麻麻的扎在那些小舟浮船之上,可是却没有留下一丝血腥。

    “统领,他们跳河了!”

    有人在大叫,可是很快,就有士兵狂呼道:“将军!船漏水啦!”

    紧随其后,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多船舱底被砸碎,江水呼啸着涌了进来,眨眼之间,就有三艘小型船只沉没,那些不会水的燕北战士抱着浮木在江中挣扎,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江面上,火把噼啪作响,四下里一片混乱。

    “他们在下面!”

    那名将军大怒,大声喝道:“用石机,用长矛,砸死他们!插死他们!”

    “将军,不行啊,河里还有我们的人。”

    “滚!”

    那名亲兵被怒斥,还想要大喊,却被同僚拉到一旁,那人愤愤不平的道:“可是陛下说过了要抓活的!”

    其他人忙说道:“活的?死的都不一定能抓到,还活的?”

    火把映天,巨石排空。

    将军怒喝一声,部下迅速装好石机,一排排长矛手也跑上前来。下一秒,只听隆隆声响彻耳际,一颗颗巨石砸入水中,长矛如同箭雨,犀利的插入赤水,江面顿时泛起一浪一浪的红雾,血腥翻滚,有若红云。

    攻击一轮接着一轮,渐渐的,江面平静下来,楚乔等人的木筏全部被砸碎,近千艘木筏的碎片形成了一座水上浮桥,涌到燕北战船的船下,层层堆积在一起。

    喊杀声渐止,仓促结成水军的燕北战士们疑惑的望着平静的江面,皱眉道:“都死了吗?为何还不飘上来?”

    “快看!”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众人顺着那声音看去,只见在自己的后方,极远处江面上,无数的人头密密麻麻的浮起。只见那些人一边浮在水上面,一边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几个人围拢在一起,片刻之后,竟然人人浮起,顺着水流,迅速而去。

    将军惊愕的瞪大了眼睛,怒声问道:“那是什么?”

    有见多识广的老兵疑惑道:“似乎是羊皮筏子。”

    “快追!”

    “将军,那些碎木头挡着路,暂时船走不了了。”

    将军呆愣在原地,他没想到自己占据着这样打的优势,船坚箭利,占着防守的地利,最后还是让这些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扬长而去。燕北军方面近六万水军站在巨大的战船上,看着那些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与贺旗等人会合之后,楚乔统计了一下人数,发现足足有三千多人死于刚刚的那场战斗之中,其中有两千人,都是死在了燕北的石机和长矛之下的。

    不过以这样代价,全员通过白芷关,已经是不可想象的胜利了。可是这还不算结束,虽然离开了白芷关,但是他们也成功引起了燕北军方面的注意,而白芷关后的大片领土,目前还是在燕北军的控制之下的。

    楚乔当机立断,带领军队进入山林,两天之后,遭遇了敌人的第一次阻击,三天之内两方交战二十余次,大多以秀丽军胜利结束,毕竟,比起擅长骑兵作战方式的燕北军来说,秀丽军更擅长的是野战和近身狙击,在楚乔的军事理论领导下,他们这支队伍一边打一边跑,迅速的逼近卞唐正统皇室管辖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马上就要出了山林,进入邯水境界的时候,燕北却突然放火烧山,大火一连烧了四天,蔓延整个秋唐山区,多处山区百姓的庄子被波及,死伤无数。

    楚乔无奈下,不得不带着军队提前出山,因为山林着火,他们迷失了路径,出来的时候偏离了路道三百多里。尽管有狼军这些熟悉地形的老兵,但是在第二天一早,他们还是再一次和燕北军狭路相逢。

    立康垣一战,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楚乔带着三千精兵冲击敌军大营,敌军的主帅在战斗中不幸被一只流箭击中,生死未卜。但是燕北军不愧是大陆一等铁军,在主帅受伤的情况下仍旧不乱阵脚,且战且退,抵抗的非常顽强。

    大部队机动性差,所幸他们在几次战斗中抢夺来了大量的战马,立康垣一战之后,楚乔将军队分编成十个小分队,每队四千人,每队相距不到两里地,以扇形方式,向邯水关而去。

    然而,刚刚走到南离郡,楚乔却突然病了下来,实际上早在五天前她就察觉到身体的不适,腹痛如刀绞不说,还浑身发烫,头晕干呕,手脚无力。只是因为战事紧急,她以顽强的毅力勉强坚持下来。可是如今,暂时摆脱了燕北军队的追捕,她的精神就越发不济。贺萧不顾她的反对,将部下安置在城外,带着她进入南离城。

    尽管卞唐发起内战,燕北也取道此地,但是国内的破坏程度远不如大夏来的惨烈。一些大型城市还保持着原有的繁荣,除了因为战事的影响,一些物价被抬得很高,其余的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贺萧派人出去找大夫,原本昏昏欲睡的楚乔此刻却睡不着了,她躺在干净的床上,静静的望着帷幔发呆,思绪如同天边的浮云,久久的飘荡。

    燕北军人在追杀他们的时候,口口声声叫着叛贼,那么就是说,他们是知道她的身份的。的确,以燕洵的智慧,应该猜得到这个时候,能冒死闯关的,只有她这个李策亲封的秀丽王了。

    那也就是说,燕洵对她,是下了杀心的。

    也对,如今燕洵和靖安王妃结成同盟,她却要带兵去帮助李修仪,作为白芷关的首领,他自然要帮盟友将她堵截在关口,沙场无父子,更何况是他们?

    这些,她是明白的。

    燕洵,他越发有霸主的威势了,杀伐决断凌厉果敢,胆大心细手段惊人,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十几年前那个龟缩在圣金宫里的孩子,不必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了。

    大夫很快就来了,贺萧站在大夫身后,紧张的看着大夫为她诊脉。

    白了胡子的老大夫沉吟半晌,突然笑着说道:“恭喜这位相公,您的夫人有喜了。”

    贺萧顿时一愣,随即满脸通红,连忙对那大夫说道:“休要胡说,这是我家夫人,我只是个护卫。”

    那大夫一听连忙道歉,笑着说看他如此紧张,将他误当成了孩子的父亲,还望见谅。

    贺萧和大夫在一旁你来我往的说话,楚乔却整个人愣住了,好似被人一刀劈中了骨髓,她微张着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说什么?有喜了?她怀孕了?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那名老大夫,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位夫人,你实在是太粗心了,你有了身孕已经快三个月了,怎么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而且你的体质非常差,脉象很乱,若是不能安心静养,你这一胎可危险的紧啊。”

    三个月?

    楚乔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怎么可能?她竟然怀孕了?在她等待出嫁的时候,在她转战南北的时候,在她浸泡河水,顶着枪林弹雨骑马作战的时候,她的肚子里竟然还有一个孩子?

第377章

    “我为你开一贴补血养气的安胎药,你要好好的服下,然后安心静养,切不可长途跋涉的辛苦劳累了。”

    老大夫安慰了她几句,就和贺萧出去了。楚乔坐在床上,仍旧是呆呆的,这些日子噩耗频频传来,战事跌宕而起,一切都如同巨浪,一波一波的向她袭来。可是没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竟然怀孕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的捂着小腹,依稀间,似乎能听到孩子那微弱的心跳。

    一行眼泪突然自眼角滑下,她轻咬住下唇,喉间含着一丝哽噎,就那么无声的落下泪来。

    诸葛玥,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我有孩子了。

    夜色渐渐降临,贺萧为房间里点燃一只烛火,他叫来了一些补气血的饭菜和汤水,走到楚乔的床边,静静问道:“大人,我们还去唐京吗?莫不如,直接转路回青海吧?”

    楚乔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发直,没有说话。

    “大人,你的身体,不适合继续领兵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四少爷,为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楚乔闻言一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继续沉默着。过了好久,她才抬起头来,轻声说道:“贺萧,我已经骗了他一次了。”

    贺萧一愣,不知道她在说谁,就问道:“大人你说什么?”

    “我已经骗过他一次了。”楚乔的目光宁静飘渺,静静的望着那只烛火:“我跟他说,会留在他身边保护他,不让别人再欺负他,可是我没能做到。他已经没有父母了,我为我的孩子着想,谁来为他着想呢?”

    贺萧恍然,知道她说的是唐皇李修仪,他皱眉说道:“大人,事到如今,局势已不是你一人之力能够扭转,就算你当初留在卞唐,也未必就能杜绝今日之事啊。你身体不好,切忌思虑过多,不要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楚乔抬起头来,深吸一口气。

    “贺萧,这世上有些责任,是逃不掉的。”

    她嘴角扯开,静静说道:“我受过李策大恩,受过卞唐大恩,现在到了偿还的时候了,我想,若是我放那个孩子于险境而不理,将来我的孩子也会瞧不起我的。”

    她坐起身来,下地穿鞋,走到桌子旁边开始吃饭,吃好了饭之后又老实的喝了药。

    灯火下,她看起来瘦弱不堪,哪里看得出是一个怀胎三月的母亲?

    “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贺萧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是她自己,还是她肚里的孩子,或是如今的唐皇。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动窗外的柳枝。

    卞唐山水依旧,战争的脚步却临近了。

    与此同时,白芷关大帐里,燕洵穿着一身玄色长袍歪坐在榻上,下面是十多名当地富商刚刚送来的年轻美人,个个身着轻纱,衣衫半裸,看起来娇嫩诱人。

    不时的,有胆大的少女抬起头来,偷偷的看一眼上面那个权倾天下的男子。只可惜,他的目光,却始终未向这边投注片刻。

    “陛下,我们已经布置好兵力,务必在邯水关将秀丽军一网打尽。”

    “来人!”

    燕洵突然抬起头,对外一招手,就有亲兵走了进来。

    “把他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部下的亲卫顿时架起那名参谋官,就要往外去,那人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连忙请罪,可是却不敢求饶,不一会,惨叫声就响了起来,那些跪在地上的少女被吓得脸孔发白,谁也不敢再抬头。

    “一网打尽……”

    燕洵淡淡的重复了这四个字,听不出什么喜怒,烛火照在他的脸上,好似笼了一层淡淡的金纸。

    他慵懒的躺在榻上,就那么侧卧而眠,任下面跪着这么多娇媚的佳丽,片刻之后,就沉入梦乡。

    这个夜里,他们之间相距数千里,可是他们却在同一时间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但愿,不要遇见他(她)。”

    依稀间,又是很多很多年前,破旧的屋檐下,女孩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夹袄,红着脸蛋搓着手,坐在灯火下缝衣裳,一边缝一边回头对少年说:“沙场无父子,一切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就是亲兄弟上了战场,也不能退缩。我现在不是在给你讲隋唐演义,我是在讲唐史,那是戏说,这才是正史,听仔细了你。”

    “什么正史?我怎么没听说过?”

    “反正你好好听着就对了,认真学着。”

    “换了你是李世民,你也杀你大哥吗?”

    “当然杀,难道留着他来杀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他们后来都没什么感情了。对了,那你呢,你难道不杀?”

    少年默想片刻,突然说道:“换了是我,在打刘武周的时候,就会杀了他。”

    女孩一愣,竖起大拇指:“你牛的很。”

    殡葬的夜笼罩天地,连带着记忆的水波,都被一同积压,发不出半丝声音。

    第二日,白芷关内有人秘密出关,一路策马奔赴邯水,那里现在屯兵十万,全是燕北的精锐部队,一来援助靖安王妃,二来也是把守着对方的命脉,守护着自己的后路。

    同一日,楚乔在南离郡等来了秀丽军和狼军的其他战士,四万人在荒外聚集,黑压压的战刀举起,如同一片张扬的林子。

    “邯水是唐京往西北方向的必经之路,不破邯水,就无法解唐京被困之危。”

    楚乔雪白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于汗水关口处画了一个圈,沉声说道:“决定生死的一战,就要到了。”

    灰蒙蒙的天空,暴雨不断。

    邯水附近的篙草长的足足有一人多高,雷声隆隆的滚过河面,由西向东,一个霹雳紧随其后,劈断了邯水关内的一株百年榆树,两个执勤的燕北军警卫受伤,城东的一户民居被劈断了横梁,家里的七口人全部在睡梦中被砸死,血肉模糊,脑浆迸溅。

    这,是邯水关之战中的第一次流血,纵然没有厮杀没有劈砍,但是却足以将本就凝固的气氛推向崩溃的边缘。邯水关内的百姓们整日躲在家中,即便是白天也没有人敢出门,大雨浇在空旷的长街上,看不到半个人烟,只有一些枯黄的草被风吹起,湿漉漉的飞也飞不远,刚刚探起头来,就被雨点狠狠的砸了下去。

    大雨已经一连下了十一天了,邯水的水位疯狂上涨,天气异常,群鸟北飞,每到夜里就能隐约听到荒原上孤狼的嚎叫声,像是催亡的丧钟。有见多识广的老人说,孝宗皇帝七年的那个夏天,也是同样的暴雨不断天雷阵阵,那一年卞唐大将军薛隶带着大军四十万攻打大夏,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渡过了邯水,一路往北,势如破竹,攻破了白芷关,一直打到了大夏腹地。然而就在整个卞唐翘首以待,以为大唐就要一雪前耻收回失地的时候,燕北狮子王却突然出兵,击溃唐军,并亲手斩杀了常胜将军薛隶,再一次粉碎了大唐的称霸雄心。

    那一年,鲜血染红了赤水,一路顺着赤水江流入了邯水之中,河面上浮起的尸首绵延几十里,野狗豺狼跃进河中,站在层层尸首上如履平地毫不下沉,吃红了眼睛。

    几十年过去了,但是那场惨烈的战役至今还回荡在老人们的脑海里。如今,燕北狮子王早已死去多年,薛隶将军的墓前也长满了青苔篙草,卞唐积弱,大夏内部也是纷争不休,物是人非之下,燕北的鹰旗却再一次飘荡在白芷关的上空,并且一路蜿蜒,插在了邯水的城头之上。

    五月初七,燕洵应大唐靖安王妃所请,亲自带兵坐镇邯水,抵抗万里来援的秀丽军,保护邯水关以东的优势战局。仅仅是一日之后,楚乔的秀丽军就出现在了邯水关西侧的魏廖郡,魏廖郡这个昔日无人关注的小城迅速声名鹊起,凝聚了整个卞唐乃至整个西蒙大地的目光,矮小的城楼上竖起了白底红云战旗,楚乔亲自披上铠甲阅军盟誓,邯水关以西被打散了的的各路唐军闻讯纷纷赶来,忠于皇室的各方诸侯也押送着粮草前来援军,不出三天,秀丽军的人马就被扩充至九万,并且还在不断的增长。

    这是自靖安王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谋反之后,卞唐国内正式竖起的第一面讨伐大旗,并且还是面对着靖安王妃如此强大的盟友——燕北军。

    一场规模空前强大的战争即在眼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候那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

    五月十四,暴雨骤停,邯水河的水位停在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尺度上,连续六日的对持,让双方的耐心都到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尽管双方的将领都知道这种对持的必要性,但是坐拥几十万大军于这样近的距离,却始终按兵不动,他们都知道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紧张的气氛回荡在双方军营的上空,稍不留意,就有哗变的可能。

    尽管楚乔和燕洵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双方的斥候探马穿梭如风,各种作战方案被改了又改,他们也最终不约而同的定下了作战的方向和行动地点。但是第一场战役的到来,还是令他们有着一瞬间的慌乱。

第378章

    十四日下午,武陵郡太守莫旭刚刚穿越了河源平原,他押送了五万旦粮草,翻山越岭,小心的穿越了层层风火线,正向着楚乔的魏廖大本营而来。

    他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先祖曾经跟随过第一代唐王征战,被授以高位,祖上也有过封侯拜相的大人物,可是一代代传下来,如今的莫家已不复往日的风光。然而此时此刻,面临着国之危难,年过七旬的莫太守还是亲自带兵押运粮草,想为楚乔率领的光复军尽上一份心力。

    然而,就在刚刚抵达铁线河附近的时候,他们却意外遭遇了燕北的一小路筑堤工人,铁线河是邯水的支流,堤坝不稳,是以燕洵曾派出三千名步兵抢修这一处的堤坝,以免冲毁下游的大营本部。没想到莫太守谨慎小心,却撞到了这伙人的枪口上,战争一触即发,喊杀声惊动的远近的几路斥候兵马,不出半个时辰,附近的双方军队相继而来,战局一片混乱。

    楚乔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参谋大营中筹划明日的战略路线,乍然接到这个讯息,就算冷静如她,也不由得有着一瞬间的微愣。

    一名唐军将领皱眉道:“殿下,还是马上派人接应他们撤下来吧,我们没有做任何准备,铁线河还接近燕北军大本营,不得不防。”

    楚乔闻言却摇了摇头,她沉声说道:“我们没有做准备,燕北就有准备吗?从情报上看,此战完全是突发事件,无论是我们还是燕北,都没有任何准备。”

    “可是……”

    “贺旗,你马上带两万名步兵赶往铁线河,我军的第一战,就靠你来打响了。”

    贺旗顿时一愣,问道:“两万名步兵?”

    楚乔点头:“是。”

    “可是大人,我们的部下大多都是骑兵和重甲兵,步兵人数不足八千。”

    “那就弃马,记住,每人要至少三柄以上的战刀,脱下重甲,只穿轻甲就可以了。”

    贺旗皱着眉,可是见楚乔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还是点头应是,胯上战刀就走了出去。

    那名唐军将领见贺旗去了,问道:“殿下,两万人够吗?为什么不多派人马,铁线河毕竟靠近燕北军大营,他们增兵比我们的速度要快的多。”

    楚乔缓缓摇了摇头,双目深邃犀利,静静道:“不用,两万就够了。”

    闷雷般的蹄声传来,大地都在轻微的颤动,一个个巨大的方阵顷刻间便集结完毕,还没待看清楚,就已经拔出战刀虎狼般的冲了上来。

    几日的暴雨将本就凹凸的土地浇的一片狼藉,淤泥极大的限制了战马的行动,双方人马冲在一处,前方战士的身体糅杂,战刀狂劈,砰的一声如同平地而起的惊雷。

    年过七旬须发皆白的莫太守坐在马背上,面孔通红,手握战刀,他的亲兵拉着他的马缰,大叫“太守快逃”,却被他一拳掀翻在地。年迈的老太守手举大刀,大呼“杀敌报国”,策马急冲,身先士卒,尚十余箭仍不退却,他的部下跟在他的身后,这其中还有他的儿子,他三十多岁的孙子,还有不到十六岁的重孙。

    贺旗带人赶来的时候,战事已经接近尾声,武陵郡的官兵们被他们将领的勇气所激励,以区区几千人抵抗对方几万骑兵,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贺旗二话不说,带人就杀了进去,经过之前的一翻作战,铁线河此地已经成为半块泥潭,战马深陷其中,燕北的重甲骑兵们无奈下只能跳下战马和贺旗率领的步兵拼战刀,然而重甲骑兵的优势是在平原上策马冲杀,这样在淤泥地上劈砍,身上的重甲极大的限制了他们的灵活性。

    人仰马翻,喊杀声和惨叫声混成一片,场面如同一锅被煮沸了的粥,刀光雪亮,杀气腾腾,乌云蔽日,鸟雀哀鸣,天地间一片血红的光。

    燕北军终于意识到自身的局限性,有聪明的士兵想要脱下身上的重甲,可是如此紧急关头哪能有丝毫分心,还没等他脱下斗篷,要命的刀锋就已经砍断了他的脖子。

    燕洵坐在中军大帐里,因为铁线河距离他的大营很近,他的部下最先得到了铁线河发生战役的消息。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在燕洵得到战报的时候,外面一些守卫大营的军队听到厮杀声,还以为是有人袭营,已经迅速的派兵支援去了。

    等他想要追回那些骑兵的时候,双方人马已经混战到了一处。

    开始的时候满营的将领还嘲讽着秀丽军的不自量力,可是很快,随着战报一条一条的传回,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人请战出兵,以轻甲步兵支援,燕洵却冷冷的摇了摇头。

    已经晚了,铁线河是一块狭小的河丘冲积垣,只有那么一块地方,如今却聚集了将近五万的人马,已经是人挤人,现在再增兵,也只是白白牺牲罢了。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此战为邯水对持的第一战,若是输了,对士气的影响极为严重,对以后的战局也会有直接的影响。

    燕洵当即下达命令,全军准备,发兵魏廖,准备正面进攻。

    深夜,一轮发红的月亮从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后面升上来,朦胧的水汽笼罩在邯水之上,一名年轻的燕北军参谋几次进谏,说己方是防守的一方,只要驻扎邯水关即可,不该主动出击,耗费军力。

    燕洵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理会他,后来实在不胜其扰,直接命令下属亲卫将他绑起来关在地窖里,没有了这恼人的声音,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来,静静的打量着这座不算雄伟的关口了。

    那名参谋不明白,很多人都不明白,就连很多跟随他走南闯北的坐下大将也许都不会明白他现在的意图。

    的确,秀丽军是打着保卫帝都的旗号而来,他们想要赶到唐京,击败围困京都的靖安王妃,就必须通过邯水关。那么也就说明,只要自己镇守着邯水关口,就势必会有与秀丽军一战的机会。而作为防守的一方,所付出的代价也远远小于攻击的一方。

    可是现在他却率领军队主动出击,成为了进攻的一方,这一点,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费解。

    然而却只有他自己明白自己目前的局势,邯水关乃是卞唐第一重城,更是西蒙大陆人口最多的城市,占地广阔,城内百姓多达百万,自己之所以能够轻易占领此地而没遭遇任何反抗,一是因为之前放马贼进大夏,残忍滥杀的声名传出,二是因为到目前为止,燕北军还未尝一败,再加上自己亲自坐镇,才将这些人震慑下去。他知道,以他和靖安王妃之力,根本不可能完全击溃卞唐的武装力量,当初眉山洛王十多年谋划,尚且输给了李策,如今自己孤军深入,怎能灭掉一千年古国。他清楚的明白,如今在邯水以西,还有几十路大军正在悄悄的观望,他们全都在等待着自己和秀丽军的这一场对决,一旦自己露出疲态,他们定会蜂拥而上。

    所以,铁线河一战就显得至关重要,尽管规模不大,但是却是一场无法狡辩的失败。这个时候,唯有以一场更大的战役来做掩饰,而自己率军出关主动迎战,也能显示出燕北军的实力。

    “阿楚,铁线河一战,尽管是无心插柳,但是到底是你技高一筹。”

    夜幕之下,燕洵坐在王辇战车之上,身前是八匹纯黑色的燕北战马,他一身墨色蟒袍,微微挑起下巴,眯着眼睛看着那座隐藏在黑暗中的城楼。一名肌肤如蜜媚眼如丝的舞姬半跪在车辇上,光洁的后背如同洁白的羊羔,她仰着头,手里端着一杯上好的葡萄酒,高高的举起,娇笑着说:“预祝大王旗开得胜,将那城里的贱人碎尸万段,扬我燕北威名。”

    燕洵垂目,静静的看她一眼,嘴角扬起一抹淡笑,漫不经心的说道:“你是我燕北的百姓?”

    那名舞姬一愣,随即说道:“奴家本是邯水人,但是敬仰大王威名已久,如今在大王身边,就是大王的人了,自然也就是燕北的人了。”

    燕洵笑意更深,说道:“你的国家被我攻占,同胞被我屠戮,你还说你是我的人,看来你对我真是很忠心。”

    舞姬见他开心,顿时大喜,连忙趁热打铁道:“奴家自然是大王的人,只要大王愿意,奴家愿意为大王做任何事。”

    “任何事?”燕洵微微挑起眉毛。

    “是。”舞姬眼眸似水,双唇饱满,好似能掐出蜜来,饱满的胸脯贴在燕洵的腿上,扭动着水蛇一般的腰肢,咬住下唇,轻轻的吐声:“任何事。”

    燕洵大笑,对两侧侍卫说道:“她说她能为我做任何事,那就成全她,待会攻打魏廖城,让她冲在最前面。”

    说罢,两旁的侍卫顿时将舞姬架起,那女子脸色登时惨白,慌忙大叫道:“大王!大王饶命!奴家是弱女子,怎能上阵杀敌啊!大王饶命!”

第379章

    舞姬挣扎着被人拉走,燕洵靠在椅背上,静静的摇晃着手中的葡萄美酒,自言自语道:“任何事?”

    他不由得冷笑出声。

    此时此刻,在魏廖城里,也有一名弱女子,穿着战甲,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着下面那连绵的军阵。地平线下亮起一条一条的光带,千万只火把将黑夜照的亮如白昼。

    她知道,燕洵就在那万千火把之中,一别经年,今日,竟是他们的第一次重逢。

    也许,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命运如同一个顽皮的孩子,喜欢设置各种狗血的碰撞。

    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缓缓仰起头来,夜风吹过她的身体,扬起她鬓角的发丝,火把将天空照的火红,一如很多年前,他们肩并着肩,手里的刀齐刷刷的挥出,敲碎了禁锢的牢笼,杀出一条血路来。

    如果早料到会有今日,当日的他们,还会携手吗?

    她缓缓的闭上眼睛,面容坚韧,眼角如霜,世事如翻滚的潮水,谁也料不到下一个浪什么时候打来。

    她握紧了战刀,那个有着狼一样的双眼的男人从记忆的归墟中走出来,隔着金戈刀枪站在她的面前,狂风肆虐,夜幕狰狞,依稀间,又是那场石榴如火箭矢如林的肃杀季节。

    轰隆一声巨响突然传来,火红的光线中,一名赤膊大汉站在高高的高台上,正在擂鼓。鼓点钻进人的腔子里,仿佛大地也随着那鼓声在一下下的震动。

    贺萧挽起劲弩,拉满了弓,撒手离弦,箭矢顿时如同流星一般急速而去,然而就在这时,对方军阵里也有一只利箭迎面而来,那箭矢来的更快,和贺萧的箭迅速撞在一处,随即摧枯拉朽般将贺萧的箭矢从中劈碎,仍旧不减来势的呼啸而来。

    楚乔见了,随手摸出一柄飞刀,撒手而去,飞刀撞在箭矢上,双双坠落。

    两军中同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燕洵放下弓弩,在万军之中,缓缓的抬起头来。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目光穿越层层森冷的兵甲,停驻在那个人的身上。岁月的洪流从她的耳边一忽而去,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旷野里的飓风,呼啸着,如同山巅的雄鹰。

    漆黑的战旗在燕洵的头顶迎风招展,漆黑的夜如同一团浓墨,苍穹低压,星月无光,成千上万的火把猎猎燃烧,恍在脸上,好似被蒙上一层血光。燕洵站在黄金打造的战车之上,手挽金弓,一身墨色蟒袍,双眉如剑,斜飞入鬓,微微仰起头,眼眸修长,静静的注视着那个记忆中熟悉的身影。

    整个战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那一声声战鼓,如同大地的心脏,一下一下的,敲打在人的脊梁上,让血脉中的血液,也一丝丝的沸腾起来。

    时间就那么凝固了,他们默默的看着对方,视线交错,在半空中凝结在一处。

    终于,潮水般的大军冲上去,一场生死戮战,终于展开。

    刹那间,骑兵齐刷刷的亮出了弓箭,嗖嗖的尖锐风声中,箭矢排空,如雨点般倾泻在士兵们的头顶。无数人冲上去了,战役在最初就显示出了可怕的残忍,令人脊背发凉。

    惨叫声、哀嚎声声、命令声混成一片,

    战马狂跩,滚石如雷,战刀雪亮,乌云遮住冷月,连天地都为这一场残酷的战役闭上了眼睛。

    经过了一日一夜的拼杀,东边城门突然大开,苦战了一夜的秀丽军趁着燕北军调换军阵的时机策马奔出城来。一路冲至铁线河江畔,此地道路狭窄,不堪大军冲击,燕北军不得不弃马冲过去,可是等他们追赶至河边的时候,却见秀丽军的士兵们撑起羊皮筏子,竟从这河流最湍急之处横渡大江。

    “大人小心!”

    “陛下小心!”

    几乎在同时,燕洵和楚乔各自端起弓弩,箭矢穿破虚空,向着对方而去,叮叮两声同时响起,箭矢并没有射空,引来了周围亲卫兵的一阵惊呼。

    大江之上,楚乔站在筏子上,远远的望着燕洵。

    她知道,这一战只是做个样子,燕洵不可能真的阻拦她。

    燕洵和靖安王妃是盟友,不得不替她把守邯水,可是一旦靖安王妃真的攻进唐京,让靖安王的后代登上皇位,那么他的后路就必会为人所断,是以这一仗他不能赢,但是也不能输的难看。

    他还需要自己来拖住这场卞唐内战,来为他留下唐户关的门户。

    一排排火把蔓延在江面上,黎明前的黑暗仿若是狰狞的魔鬼,将嗜人的利爪插入人的双眼,天地间都是血红的,风呼呼的吹过,扬起漫天的火苗。

    燕洵骑坐在马背上,战马不安的刨着蹄子,他的背脊仍旧挺拔,浑身上下充满了帝王的威仪,像是黑暗世界的天神。他的目光锐利而悠远,越过宽阔的江面,停驻对面那个纵然瘦弱却永远坚强的身影上。夜风吹来,扬起她鬓角的头发,染血的铠甲在火光下闪烁着熠熠的辉光,她骑在战马上,隔着滔滔江水、熊熊烈火,默默的望着他。

    那一刻,燕洵回忆的冰面突然裂开了一条缝,他甚至能够听到细微的声响,一些凌乱的画面,就那么咔嚓咔嚓的,从汹涌的水里冒出头来。

    多久之前?太久了,好像上辈子的事,久到他几乎记不清了。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厮杀之后的死寂,也是同样的一双眼睛,隔着脉脉江水,静静的望着他。真煌城的大火在施虐着,无止尽的喊杀声畅快的回荡在荒原上,年轻的他们各自决绝的回头,向着自己的方向,去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也许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切就已经注定,他们如两颗南北背驰的流星,纵然曾因为诸多原因有过短暂的交错,终究还是要走上分离的道路,沿着各自的轨道而行,越走越远。

    楚乔持刀站在河堤上,亲眼看着最后一支军队渡过邯水,浩瀚的江面如同天堑,将他们隔绝在东西两侧,千万个生命和灵魂沉入大江之中,天地为熔炉,万物为薪碳,火上煅烧着的,是无数黎民的鲜血和希望,还有他们截然相反的信念。她望着燕洵,一时间千百个念头尽皆归于尘土,十万铁甲军消泯于视线之中,只剩下了那个一身黑袍的男子孤傲的站在天地之间,眼神若狼,好似很多年前他从九幽台上一步一个血印的爬起来,纵然身后没有一个人,却有着足以毁弃天地的肃杀。

    “大人!”

    平安一身狼籍,眼眶通红的跑上来,仰着头说:“这一战,我们死了六千多名弟兄。”

    楚乔低下头去,只见年轻人的脸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多年来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经历了这鲜血的洗礼,他的眼睛已经不再纯净了。

    “平安,任何目的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秀丽军的将军坐在马背上,默默的看着点着火把的长龙,过了许久,才声音低沉的说:“真正的和平,始终要通过战争来获得。”

    平安似懂非懂的皱起眉,喃喃道:“真正的和平?”

    “是的,我看不到,也许你也看不到,但是,终究有人会看到的。”

    楚乔仰起头来,最后向邯水的那一侧望去,大火已经逐渐熄灭,河面上滚动着层层的青烟,在极远处的东方地平线下,隐隐有一丝金色的辉光,那个人穿着一身墨色战甲,身后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的飘着,尽管看不清眉目,可是她却可以清晰的想象出他的表情和轮廓,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坐在马上向她射出一箭,就此,他救了她一命,她陪了他十年。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右臂,那里,有一只玄铁打造的护臂,即便是弩箭也不能射穿。

    那是赵嵩送给她的礼物,共有一对,她分了一只给他。

    她毅然转过头去,没入滚滚大军之中,扬鞭策马,再也不向来路看上一眼。

    邯水以西,燕洵掉转马头,部下的将领跑上前来问道:“陛下,不追吗?”

    燕洵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他的身边,走了好远才淡淡说道:“退兵。”

    大军潮水般而去,地平线下旭日初升,一道霞光静静的播撒在大地上。那背驰而去的两路大军,终究渐行渐远。

    空旷的大帐中,一身铠甲的将军跪在地上,他已经这样跪在这里很久了,太阳渐渐的落下去,黑夜莅临,大帐内漆黑一片,唯有那张镶嵌着东珠的金黄裘皮上有着微弱的光亮,隐约的照亮那个人的轮廓,如同一座山峰。

    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从铁线河归来之后,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好似忘却了周遭的一切。帐外的青草轻轻的摇曳着,在夜风中招展着希望的味道,五月的卞唐已是盛夏,夜里有清脆悦耳的蝉鸣,荒原上的草长得有半人多高,不知名的虫子游曳在半空中,翅膀上有微弱的磷光,星星点点的闪亮着。

第380章

    大帐里太静,身穿铠甲的将军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敢去点灯。他并不是燕北军最初的元老,更不是燕皇的旧部,实际上当初跟随燕皇起兵的旧部如今已经不剩下几个了,如今军中的这批人,都是一刀一枪拼回来的。陛下虽然阴郁难测,但是赏罚分明,且极重军功,只要你敢打敢杀,就不怕没有出头的机会。

    将军姓穆,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虽然到他这一代没落里,可是也是识文断字,略通兵法。靠着这点见识,他一步步的高升,短短几年间,就已经成为了燕北军中首屈一指的将领。

    和其他人不同,将军觉得陛下并非是传闻中的那样暴戾。是的,他曾经杀了自己的老师,杀了自己的妹妹,杀了辅佐他多年的大同行会一群人,可是那又怎么样?也许身在其中的人会觉得陛下忘恩负义,会骂陛下狼子野心,可是他们这些普通人却看得清楚,大同行会不通军事不懂政务,内部盘根错节,彼此争权夺利,内斗派系极其严重,他们占据燕北多少年却毫无建树,北有犬戎侵扰,东有大夏管制,他们无力保护燕北臣民,却硬是要在朝政上指手画脚。对于这样的人,如果陛下不以雷霆手段震慑打压,只会在燕北大地上再次扶植出一个派系混乱的大同政权。

    成大事者,杀几个人算什么?

    自古以来的权势之争,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了?

    一个成功的帝王和普通人的差别就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是顾全大局,还是顾念私情?

    所以,对于曾经的那位秀丽将军,穆将军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按照他的想法就是,女人,实在难以成就大业。

    “穆阆,”低沉的嗓音突然响起,大帐内空旷,尾音隐约还带着一丝回声。穆阆闻言,连忙直起身子,就听上面的人继续说道:“传信给程远,让他分兵松原渡口,严密把守,秀丽军既然这么想进去,那就让他们进去,靖安王的军队还等在里面呢。”

    “是。”

    “另外,告诉他不要攻打赵飏的军队,全力进攻赵彻,务必要捣毁赵彻的粮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是。”

    穆阆连忙答道:“属下这就派人到白芷关传信。”

    燕洵摇了摇头,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面容:“不必了,明早再去就行,不着急。”

    穆阆微微一愣,军情如火,怎会不着急?不过燕洵这样说,他也不敢反驳,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不敢说话。

    “来,陪我喝一杯。”

    燕洵微弓着腰,低头倒酒,微弱的珠光下显得有几分颓然的落拓。穆阆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小步的走上前去,接过酒杯,也不敢坐。

    燕洵随手指着一旁的座位,说道:“坐吧,别杵在那。”

    穆阆小心翼翼的坐下,一饮而尽道:“多谢陛下赐酒。”

    燕洵也仰头饮下去,穆阆连忙为他倒酒,听他淡笑道:“好久没人陪我喝酒了,以前是环境所迫,不能饮酒,如今环境好了,能陪我喝酒的人却都不在了。”

    穆阆手挽轻轻一颤,他是个聪明人,从昨晚燕洵下令停止追杀秀丽军起,他就觉得有些不对,此刻听了燕洵的话,他越发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话了。

    “来。”

    燕洵很随意的说了一声,竟然还拿酒杯在穆阆的酒杯上轻轻的撞击了一下,醇红色的酒浆倾洒在手指上,他也不以为意,拳头大的酒樽容量很大,他却总是一饮而下,不一会,一壶酒就已经被喝了大半了。

    燕洵今晚的话很多,似乎比以往一个月的话还要多,他问穆阆军队的伙食,问他家里有几口人,父母是否还健在,身子好不好,有几个孩子,可曾读书,娶了几房妻子,甚至还笑着问他军妓营里的妓女漂不漂亮。

    穆阆心神剧震,以前没有机会见燕洵,知道的一切都是听来的,如今见他这样平易近人,他越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没有错,至于那个胆敢背叛陛下投靠卞唐的女人,就更是不知好歹了。

    这样一聊就到了深夜,更鼓响了三声,燕洵似乎已经有些醉了,半靠在坐榻上,懒散的说些闲话,渐渐的就不吱声了。穆阆以为他睡着了,拿起一旁的锦被为他盖上,就小心的退出大帐。

    大帐内又安静下来,静的能听到极远处军人们轻轻哼唱的燕北长调,就那么悠扬的回荡在夜空之中,带着凄冷的味道,一圈圈的环绕着。黑暗中的男人睁开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子清醒如水,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又只剩下自己了。

    四周都是空旷而冰冷的,没有一个人,外面的风呼呼的吹着,明明是醇暖的,可是吹进帐里,不知为何,却透着几丝清冷。他一个人躺在宽阔的软榻上,锦被华裘,玉臻帐,香炉里的团香一层层的盘旋上扬,清淡怡人的香气飘满帐内,吸进鼻腔,有着令人安神的效用。

    可是,这样华丽的高床软榻,这样静谧的暖春良夜,却终究只有他一个人。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她被人带走,乘坐着巨舟,一路南下,他站在北朔关城楼上,眺望着那条白练,莽原堆雪,江山似铁,她终究脱离了他的掌握,离他而去。

    其实,早在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了日后的局面。

    她从来都是正义而善良的,不管处在何等危局和困境之中,哪怕满身伤痛,也从不会放弃对未来的期待和希望。开始的时候,还是他在不停的鼓励她,可是渐渐的,就变成她在支持着他,她为他描绘他们的未来,她告诉他她的理想和抱负,她对他说她的政见和希望,不管遇到何等危难,她总是能坚强的找到解决的办法,教他刀法箭技,教他军法政略,乌道崖名义上是他的老师,可是他从她那里学到的,却远比从别处要多得多。

    她是他的良师益友,是他的亲人依靠,更是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

    可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不安,越发担忧害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意识到也姓有一日他们会分道扬镳,终有一日她会离自己而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也许是在她同情奴隶的时候,也许是在她和赵嵩关系日渐密切的时候,也许是在她为他讲解未来社会的安定繁荣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他记不清了。他只是隐隐的知道,也许在未来的某一日,他终究会让她失望,他终究会伤害她,他终究会打碎那一份珍贵的信任和依赖。

    于是,他想方设法的排挤她,想让她脱离军政,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满手的血腥,不想让她看到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狰狞和残忍。

    他并非是折断白鹰翅膀的猎人,而是一只注定要行走在暗夜里的夜枭,当漫长的永夜过去之后,天地开始有了黑白之分,他就开始害怕了。

    黑暗里响起一阵低沉的笑声,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的迷醉,他突然记起小时候,没有安全感的少年一遍遍的询问:

    “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女孩子笑容灿烂,仰着头问他:“你会欺负我吗?”

    你会欺负我吗?你会欺负我吗?你会吗……

    闭上眼睛,那清脆的声音仿若是滚滚的海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我想给你最好的。

    可是我认为最好的那些东西,却不是你想要的。

    黑暗中,一声清脆的声响突然响起,燕洵解开右臂的环扣,银色的玄铁护臂脱落下来,掉在地上,微弱的珠光照在上面,有着琉璃般的光华。

    那是赵嵩送给她的,共有一对,她分了一只给他,一带,就是十几年了。

    “当我决定启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一生注定不可能属于我。你是为光明而生的,而我却有太多血腥的理想,所以我想要你臣服于我,听命于我,一生追随于我。可惜,我最终仍旧失败了。”

    他于黑暗中无声的笑。

    任何目的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他,已然付出了。

    “没有人希望一生平庸,问题是,当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不是真的敢要。”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经历了几世轮回的老者,他躺在金黄的裘皮卧榻上,醇美的酒浆泼洒桌案,发出醉人的香气。他锦袍华服,于黑暗中无声的裂开嘴角,笑容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诸葛玥,你敢不敢要?”

    “我做不到。”

    诸葛玥看着面前的男人,目光坚韧,语调沉静的沉声说道。

    诸葛穆青满头花白,鹤发鸡皮,只是短短的几年,就已经耗费了这个老人的所有青春,他如同一潭死寂的水,再也没有半点生机,只是带着最后的疯狂,双目血红的盯着他的儿子。

    “赵彻已经兵败,赵飏也坚持不了多久,现在整个大夏境内,只有你一人能扭转局面。只要我诸葛家现在离弃赵飏,他定然兵败崩溃,到时候你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到时候你就是大夏第一人,十年之后,我诸葛氏就能击溃燕北,登上九鼎之尊!”

第381章

    诸葛穆青双眼通红,如同一只发狂的野兽,直直的盯着他的儿子,双手抓住诸葛玥的肩膀,大声叫道:“玥儿,大夏的前程和命数,我诸葛氏的未来,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诸葛玥静静的看着他的父亲,久久的没有说话。

    父亲老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高瞻远瞩虎视风行的家族领袖了,他变得虚荣,变得愚蠢,变得疯狂。

    这一生,他似乎从未与父亲如何亲近。从极小的时候起,他就失去了母亲,年幼的日子里,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偌大的诸葛大宅里,安静的好像树的影子。直到他渐渐长大,渐渐依靠自己的努力在同辈兄弟中出类拔萃,才让这个拥有太多女人太多儿子的父亲多看几眼。

    可是后来,他跌倒了,受伤了,九死一生的活下来,家族却毫不容情的将他遗弃了。

    直到他再次掌权,为家族从新带来荣耀,可是他们还是选择了他的兄长,欲至他于死地。这就是他的家族,他的亲人。

    然而,他却还是无法彻底的怨恨他们。

    正如魏舒烨所说,即便有多么的厌恶和排斥,他们终究是门阀子弟,自小享受着门阀带来的一切荣耀,同样的,他们也需要背负门阀的责任。

    他终究是他的父亲,是生养他,教导他,为他的成绩开心过,为他的进步高兴过的父亲。尽管他曾经绝情狠辣,却仍旧给了他安宁富裕的童年,在他还小的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他站在身前,保护着他,保护着整个家族。

    “父亲,我做不到。”

    诸葛玥退后一步,对他的父亲低下头,深深的施了一礼。

    “人的手只有这么大,握不住所有的东西。”

    烛火噼啪作响,火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金色的辉光,他平静的望着老父,静静的说:“感激父亲的养育之恩,但是这件事,我做不到。”

    “大夏没了我,还有其他将领,父亲没了我,还有其他儿子,而星儿若是没了我,就没有了希望。”

    他再次弯腰,对着生他养他放弃他杀害他的父亲,目光沉静,面色平和。

    “父亲,您保重。”

    诸葛玥转身而去,烛火照在他的背影上,显得那般挺拔和坚韧。诸葛穆青呆呆的望着自己的儿子,目光有若死灰,嘴唇半张着,双手仍旧保持着抓他肩膀的姿势。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也许从今天开始,他就要永远失去这个儿子了。

    失去这个被他看好,被他寄予厚望,却一再辜负他的期待,被他鞭打,被他抛弃,被他逐出家门,被他派人暗杀的儿子了。

    岁月的年轮在这对父子之间流淌而过,风从帐外吹来,扬起他花白的头发,吹过他佝偻的背脊,他突然间就那么老去了,只能徒劳的伸着手,却拉不回那无情逝去的光阴。

    诸葛玥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知道,当他转过僧后,他就再也回不去了。出了这扇门,一切都将陷入血肉白骨与烈火之中,骨肉离散,挚爱分离,家破人亡,霸业倾覆,但是他还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他要让这个天下苍生所有的鲜血来告诉她,他在乎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王图霸业,不是名留青史,不是登上那绝顶之巅孤家寡人的俯视苍生。

    他要的,只是她活着,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因为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所以一再的告诉自己要强大起来,可是如果想要守护的东西都不在了,那么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他这一生,绝不做令自己后悔之事。

    大帐的帘子被撩开,他的脚踏在被月光笼罩的军营里,冷风吹在脸上,让他突然间有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天下可以丢弃了再夺,军队可以溃散了重组,而人死,却无法复生。

    赵彻临行前的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认清你自己真正想要的,为自己活一次。”

    他的朋友,在被兄弟出卖之后,腹背受敌,一路溃败,却仍旧在这样的状况下万里迢迢的来见他这一面,为的,只是说这样一句无关大局的话。

    营外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所有人都已整装待发,诸葛玥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翻身跃上马背。

    “出发!”

    百草飞扬,马蹄声声,向着遥远的古老卞唐,迅速而去。

    万里江山、赫赫皇权,一切尽在眼前。

    他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北地最后的关卡,即便已是五月,这里仍旧被茫茫大雪所覆盖,凄厉的北风一忽一忽的刮着,吹在人的脸上,好似冷冽的刀子。

    “走吧。”

    赵彻对着魏舒烨微微一笑,即便是在这样的窘境之中,仍旧充满了自信的光辉。

    魏舒烨形容消瘦,他抬头看着仍旧信心满满的赵彻,不由得一阵疑惑。

    燕洵发疯的来劫掠粮草,以人海战术疯狂的消耗兵力。赵飏因为在抗击燕北一战上没有太大的兵力消耗,反而在这个时候被猪油蒙了心的来攻击赵彻的后军,并阻断诸葛玥的粮道,致使赵彻陷入危局,兵力大损,丢掉了中部十三个行省。

    等到他们筹集了兵力准备反扑的时候,已经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再也无力回天。

    那一天,赵彻站在残垣废墟上沉默许久,百战的皇子将军颓然的放下了战刀,回过头对他说:“我们输了。”

    那一天,所有跟随在他身后的将领都哭了,就连他,这个向来高高在上的门阀少主,也流下了愤恨的泪水。

    不是没有胜利的机会,不是没有光复的实力,他们一路拼杀,在一片颓废低迷的国土上转战,他们拥有随时随地慷慨赴死的决心和勇气。

    可是,他们还是败了。

    不是败在对敌的战场上,而是败在同室朝戈的暗算里。

    他们遭遇了史上最最强大的敌人,却也同样面对着百年来最最衰落的祖国。

    年轻的皇子仰起头来,战马不安的刨着蹄子,北地的关口一片银白,天地都被大雪覆盖,出了此关,就再也不是大夏的土地,就此风沙滚滚,关外茫茫,再也没有大夏的旗帜。

    他望着天空,静静的说道:“赵氏不会亡,只要有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赵氏的子孙。”

    他策马扬鞭,千军万马跟随在侧,关山万里,大雪如银。

    赵彻双拳如铁,眼神若刀,唇形微动,无声但却坚定的说:我还会回来的——

    “大人!”

    贺萧突然大吼一声,双目通红的说道:“属下不同意。”

    “贺统领,这是命令。”

    唐京雄关上,楚乔一身铠甲,看着这个自己最为信任的部下,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

    “大人,你去护送唐皇出城吧,让属下留下来。”

    喊杀声就在脚下,雷鸣般的马蹄声轰隆,靖安王妃率领的部下兵力十倍于他们,成千上万的骑兵狂冲而来,一次次的向唐京城发起冲锋。如同山洪海啸,让人无法阻挡。

    楚乔寒声说道:“你做得到吗?”

    贺萧眉头一皱,顿时朗声说道:“属下誓死……”

    “即便是你死了,你也办不到。”

    楚乔突然凌厉的说道,贺萧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正想要说话,却听楚乔说道:“如今唐京四面被困,外围还有燕洵的几十万大军第二层封锁,卞唐的军队已经被打怕了,没有人会援助我们。全国只有我这一支讨伐军队,敌军的所有目光必定都在我的身上,只要我还在这城楼上,他们就不敢分兵追击,而一旦我离去,他们就会放弃攻打唐京,全力追在后面。到时候,我们没有城池可守,前有燕北军,后有靖安军,将会死的更惨!”

    这一层贺萧怎会想不到,他眉头紧锁的听着,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贺萧,我求你,带着他们几个逃出去,我这一生深受李策大恩,无以为报,今天我无法保住他的国,可是至少,我可以保住他的血脉后人。”

    贺萧神色凄凉,双目紧紧的盯着楚乔,突然开口道:“大人,让别人去吧,让我留在你身边保护你。”

    楚乔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别人,我信不过。”

    贺萧着楚乔,目光炙热,如同火焰熔岩。

    多少年的生死与共,多少年的相伴并肩,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远比任何人都要多。而那份曾经萌动的感情,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质,好似亲人般。

    眼前的这个女子,她坚强,她勇敢,她善良,她真诚,当然她也会胆小,也会迷茫,也会脆弱的伏在他的怀里大哭。他们是战友,是朋友,是亲人,她既是他的主子,又是他的妹妹。

    熊熊的火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贺萧突然伸出手抱住她,声音低沉,仿若是嚼着血:“保重!”

    “你也保重!”

    战士翻身跳上战马,李修仪对着楚乔大呼:“姑姑!姑姑!”

    贺萧将孩子护在怀里,再也不看她一眼,带着一众精锐部队,顺着侧南方的城门就冲杀出去。与此同时,东西两门也大畅,各有一路军人冲出城门,和敌军混战在一处。

第382章

    “弓箭手准备!”

    贺旗大喝一声:“放!”

    宽阔的荒原如同一个绞肉机,无情的吸纳着战士们的生命,长矛和马刀闪烁着嗜血的光芒,成千上万的马蹄如同轰鸣的闷雷,在天地间滚滚而过。

    楚乔站在城楼上,看着这场死亡的戮战,所有的记忆一一闪烁在脑海之中。

    她两世为人,做过很多事,遇到过很多人,有的事做对了,有的做错了,有的人错过了,有的人辜负了,可是无论如何,不管在何种境况下,她从未背弃过自己的信念。

    生命在这一刻变得越发清晰,她闭上眼睛,那些走过的身影一一闪现,她爱过的,恨过的,辜负过的,伤害过的,最终,凝结成一个清俊的身影,站在船头,衣衫萧萧,被冷雨轻点,淡淡的回过头来,眼眸清寒,却带着深沉的眷恋。

    “我爱你。”

    她轻声的说,风那么大,吹过她的鬓发,天地间都是血红色的,那些纷涌如潮水般的兵甲呼啸而来,一次一次的冲击着古老的城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她手抚在自己的小腹上,那里已经微微的隆起,带着生命的希望,一直在支撑着她,让她有勇气站在这里,不害怕,不软弱,坚强的做一个母亲。

    路那么远,他一定听不到。

    她微笑着仰起脸,望着清澈的天空:“我爱你——”

    可是,我终究不能陪着你了。

    天那么蓝,恍的她的眼睛发酸,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没入她森冷的头盔,浸入她浓密的头发。

    她拔出战刀,所有的敌军都向她的方向冲来,贺萧的人马已经从侧翼杀出去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像是滚滚闷雷,白底红云战旗在头顶飞扬,那鲜红的颜色在滚滚黄沙中尤其醒目,像是一轮充满希望的红日。

    她回过头去,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年轻的战士们。

    这些,就是闻名天下的秀丽军,可是现在几乎已经很难看到那些最初的面孔了。这么多年来,这只铁血的军队跟随她转战南北,跨越了整个西蒙大陆,他们追随着她,从无退缩和胆怯。

    真煌之战、西北之战、赤渡之战、北朔之战、千丈湖之战、火雷原之战、龙吟关之战、唐京之战、白芷关之战、铁线河之战……

    七年来,这只军队以彪悍的战绩向整个西蒙大陆证明了他们的忠诚,不分国家,不分派系,他们不为任何人而战,只为她,为自己的良心。

    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去了,却还有更多人在奋力的向前奔走。哪怕,他们对于他们守护的国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哪怕,他的家乡在万里之外,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何种命运。可是,只要一个理由就足够了,只要一个人的命令就足够了,只要那个人站在前方,他们的忠诚就会如万丈冰湖下的寒铁,即便山河崩溃,血化成灰,也不会动摇。

    没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演说,也不必再鼓动什么士气,年轻的女子摘下头盔,青丝扬起,眼若晨星,她对着她的士兵们微微一笑,然后扬起手中的战刀。

    “为自由而战!”

    两千名秀丽军的将士们喊出他们的口号。

    “轰隆”一声钝响,好似惊雷敲击在大地上,紧随其后的,是无数人疯狂的欢呼。

    屹立千载不倒的唐京城门,终于倒下了。

    敌人如潮水般涌入。

    大风吹过,喊杀声近在咫尺,楚乔朗朗道:“诸位先行,我随后就来。”

    “大人!末将先走一步!”

    一名将领大笑着跃上马背,挥舞着战刀,大喝道:“为自由而战!”

    他高举马刀,挺身上前,秀丽军的战士们跟在他的身后向着敌人庞大的列阵冲杀而去,如同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在挑战一个伟岸的巨人。‘

    “杀!”

    刺耳的喊杀声充溢整个天地。

    夕阳,荒原,铁骑纵横,刀剑如山。苍凉的风吹过,不屈的战士们扬起马刀,前赴后继的向着滚滚洪流冲过去。

    整个唐京城都笼罩在无尽的战火之中,百年前,大唐的蔷薇战旗曾经覆盖了大陆上所有的土地,四海一统,领土广袤,大唐的意志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然而今日,楚乔望着那喧嚣的战场,破碎的铠甲,凋零的战旗,雄伟的宫殿上空笼罩着层层硝烟,死亡的气息吞没了华丽的长街,耳边充溢着战马的哀鸣,百姓的哭号……

    她抬头仰望,西边的尽头,一轮鲜红的落日,缓缓而下。

    那些慷慨赴死的战士,那些永不凝固的热血,那些即便是死,名字也不会见诸史册的男人们,就此长眠在这片浩瀚的土地上,尽管用尽了全力,却仍旧不能阻挡帝国衰败的脚步。

    历史上的辉煌与壮丽,千百年来的光荣与梦想,今天,就在这里,她将亲眼见证这个伟大帝国彻底的衰败,彻底的走向灭亡。

    夕阳映照着她苍白的脸孔,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闭上眼睛,眼前再一次闪过那双宛若狐狸般的眼睛。

    李策,我尽力了。

    这个世上,也许不是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绝对的正确,可是在当时,你却没有别的选择。

    诸葛玥,再见了。

    又一轮绳梯搭了起来,数不清的敌军如蝗虫般的爬上来,楚乔一把抛掉刀鞘,挥刀就冲上前去。

    “保护大人!”

    秀丽军的战士们冲过来,挡在楚乔身前。

    城下的秀丽军穿着黑色的战甲,平端着如云的战刀,排列成攻击的方阵,向着敌军无畏的冲击而去。天色一片昏暗,太阳渐渐的落下山去,血红色的光芒笼罩大地,照在战士们的脸上反射着妖异的光芒。鲜血浸泡大地,喊杀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奋力的挥刀劈砍。

    铁骑洪流布满整个城下,黑压压的军队如同山河绝崩,马蹄在轰隆,大地在颤抖,红了眼的战士们如同巍峨的高山,他们是一支长于创造奇迹的军队。曾经,在北朔城下,他们以少胜多,面对大夏的百万联军仍旧死守城门不退一步。在龙吟关下,他们更是肩并肩的站成一排,抵挡住了赵飏的铁骑雄兵。

    “杀!”

    震天的怒吼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战马的惨叫,兵器的铿锵,排山倒海的人们涌上来,和这群视死如归的战士们绞杀在一处。铁甲覆盖住大地,狼烟冲天燃起,战刀劈砍,飞溅的血肉和肢体漫天飞舞,如同台风滚过稻草。年轻的身体大片大片的倒下,坚硬的铁甲被战马践踏,千万只马蹄踩过去,好似一团烂泥。

    黑压压的箭雨将最后一丝光线覆盖,敌军前排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被整个人射穿,惨叫,鲜血,死亡,断肢,慌乱的人群互相践踏,战马在凄厉的哀鸣,可是却躲不过那无处不在的森冷长矛。死亡,到处都是死亡,嗜血的战刀晃着妖异的红,战士们杀红了眼睛,他们忘记了一切,只记得一个动作,就是劈砍,再劈砍,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人们在尖叫,在哀嚎,伤员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后面的战马踏碎了脑骨,鲜血飞溅,脑浆流淌。

    这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所有人都被网在其中,无人能够挣脱。

    城破了,敌军却迟迟没能冲进来,城门前展开了激烈的拼杀,尸体堆积,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城门。楚乔持刀站在人群中,鲜血染红了她的铠甲,她的呼吸沉重,刀法却越发凌厉。

    拖,多拖得一刻,贺萧就能跑的更远。

    天色越来越黑,夜幕完全笼罩下来,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楚乔突然间那么累了,她的动作不再灵活,就连攻击力都大打折扣。

    是的,她是个母亲了,就算明知今日十死无生,可是动手的时候,仍旧在极力的保护着自己的肚子。

    一名敌人看到她的疲弱,从侧面偷偷的靠近她,突然借着火光看到了她清秀的面孔和不一样的铠甲。那名士兵一愣,随即转瞬就知道了她的身份,他顿时张大了嘴,看样子似乎要高声唤人。

    “啊——”

    长长的一声惨叫突然响起,血花四溅,那人连躲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刀光就当头劈来,速度之快,力道之大,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尸体重重的倒下,由右肩起一分为二,为人造城门添砖加瓦。

    城门外的敌军被震慑了,他们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楚乔。

    楚乔站在那里,一手拎着战刀,这一刻,她的双耳突然那样灵敏,她听得到风吹过的声音,听得到鲜血流出的声音,听得到那些人害怕的呼吸声,听得到大地在一下一下的震动。

    “砰!砰!砰!”

    她是那么累,疲倦的想要闭上眼睛,铺天盖地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而来。

    倒下吧,不要再硬撑了。

    贺萧应该跑远了,他会带着唐皇找到外出搬救兵的孙棣,保护李策的血脉。

第383章

    没用的,不要再坚持了,睡一会吧,够了。

    脚步发软,脑袋开始昏沉。

    然而就在这时,敌军的攻势突然潮水般的退去,对面的军阵中传来了急促的锣声,传令兵在大声的吆喝着什么,可是太远了,他们听不清。明亮的火把在不停的挥舞,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慌乱!非常慌乱!

    “大人?”

    有幸存的小兵疑惑的看向楚乔,楚乔愣了片刻,突然间,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什么也不说,她转身拔腿就往城楼上跑去。

    “大人!有援军!”

    还没跑上城墙,一名传讯兵就踉跄着冲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楚乔的面前,激动的满脸通红,大叫道:“有援军!”

    楚乔也顾不上他,几步就冲上城楼,城楼上一片喧嚣,所有人都在击掌相庆,他们抱成一团,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地平线下,出现一片铁灰色的长龙,如同一条微弱的溪流,可是转瞬,溪流扩大,冲出地平线,汇成一片汪洋大海。无数的士兵手握狼刀,穿着青铠,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成千上万,势如风暴。

    “杀!”

    “是青海军!”

    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声,紧随其后的,所有人簇拥在一起,无数的士兵抱头痛哭,死里逃生的战士们冲着远处的援军大声欢呼。青海军应和着他们,也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冲锋声。

    “大人!我们有救了!大唐有救了!”

    狼军的统领满身鲜血的冲上来,兴奋的对着楚乔大声叫道:“青海王带人来了!”

    然而楚乔却没有回应他的话,火光中,一身风尘的女子静静而立,战刀垂在一旁,一动不动,只有眼泪,静静的落了下来。

    邯水江畔。

    即便是离得这样远,燕北的战士们还是能够听到那正东方不断传来的厮杀声。

    穆阆小跑上前,对坐在马背上的燕洵说道:“陛下,我们该出发了。”

    燕洵默默的点了点头,可是身形却并没有动。他长久的凝望着东方的冲天火光,神情有着莫测的难解。

    他终究还是来了。

    不知为何,心底的那根高悬的弦突然就崩裂了,有着静悄悄的回音,空荡荡的。

    也许,潜意识里,也是不希望她去死吧。

    可是,却终究不希望他会来。

    江山和美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难解的抉择。

    他放不下的东西,别人终究还是能放下的。

    “陛下,诸葛玥离开之后,我军对雁鸣关发起冲击,如今陆将军已经攻破关口了。”

    “陛下,赵彻带着残兵败将已经出了北关,程远将军乘胜追击,已经占领了东北十八个行省。”

    “陛下,大夏境内目前只剩下赵飏一只军队,目前正在方寸山附近。”

    “陛下……”

    突然间,燕洵什么也听不到了,耳边反复回响着很多年前清脆的声音,女孩儿笑颜如花的望着他,踮起脚来,伸出嫩白的手指轻点着他的胸膛,笑着问:“你会欺负我吗?”

    你会欺负我吗?

    你会吗?

    大风呼啸而起,两只战鹰盘旋在头上,发出尖锐的鸣叫。

    他回过头来,神智一凌。

    别人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也该按照他早就确定的路程前进了,不管前方是何种命运,终究,是他燕洵自己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人生百年,如白驹过隙,容不得儿女情长,容不得彷徨踟蹰,容不得徘徊犹豫,容不得后悔回望……

    他在心底一遍遍的重复燕氏的祖训,遥想着很多年前父母被逐出赵氏家谱,父兄被残忍杀于燕北高原上的情景。

    从此以后,大夏的八百万国土之上,将遍插燕北鹰旗,天下苍生将臣服在我的脚下,我的意志,将覆盖整片大地,我,将会是这片土地的新一代王者。如此赫赫之功,怎是一个女人怎能比拟,我不后悔,绝不后悔。

    燕洵策马上前,走在军队的最前方,千军万马跟随在他的身后,像是一片汹涌的海洋。

    穆阆遥遥的站在他的身后,看着渐渐远去的燕北之王,突然间,这名年轻的将军觉得他们的陛下是那么的孤单,黑暗吞噬了他周围的所有光亮,只剩下他坚挺的背脊,如同一杆凌厉的战枪。

    唐京城内,一片欢呼喧嚣。

    楚乔站在城门前,身后是无数的百姓和士兵。

    诸葛玥跳下马背,一身风尘,藏青色的披风染满鲜血,乌黑一片。

    “你来做什么?”

    “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楚乔的眼睛渐渐红肿,她抿起嘴角,强忍住眼底的酸涩,上前一步,伸出拳头轻锤了一下他的胸膛,轻轻的说:“傻子。”

    诸葛玥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笑着说道:“星儿,跟我回青海吧。”

    楚乔伏在他的怀里,眼泪一行行的落下,打湿了他衣衫。

    清晨的日头烘的人骨头发麻,他握着她的手,温暖坚定,仿佛一生都不会放开。

    她的眼泪潺潺而下,在他的怀抱里,用力的点头。

    她踮起脚尖,伏在他的耳边,声音那么小,却又带着那么多那么多的喜悦。

    “诸葛玥,我怀孕了。”

    天地那般广阔,时光那样急促,该结束的终究结束了,而未来,还在前方闪烁着无尽的光辉。纵然前路莫测,然而终究此刻相依,笑颜如三春暖,万物生。

    【全文完】

    帘外细雨绵绵,又是深秋时节,宫车的车幔被雨水打湿,辘辘的自深巷而来,轻蒙的细雨如同冰凉的泪,宫门巍峨,远远望去,好似一幅水墨,轻墨淡彩,落笔盈盈。

    马车的帘子被撩开,露出一只修长的手,指骨白皙柔腻,指甲豆蔻丹红,一只珐琅紫金镯戴在手腕上,越发衬得肌肤如玉。

    “王妃。”

    一名老宫人跪在路旁,对着微畅的车帘小声说道:“孙太医正在里面请脉。”

    车帘一动,一身浅蓝色宫装的女子缓步下了车,眉清目秀,面容平和。

    两名丫鬟由后面走上前来为她撑伞,三十岁出头的妇人牵着一名六七岁大的孩子,那孩子虽然还小,相貌却十分俊秀,见了她咧嘴一笑,说道:“母妃,我下学了。”

    玉树微微一笑,伸手轻抚孩子额前的碎发:“跟母妃去见皇后娘娘。”

    孩子微微一皱眉,似乎有些不情愿,嘟着嘴说道:“永儿在这里等母妃行吗?”

    “不行,”玉树正色,摇头道:“永儿是个仁孝的孩子,皇后娘娘身子不爽,你要听话。”

    孩子默想了片刻,终于无奈的点头道:“那好吧。”

    只是神情间,却仍旧透着几分不愿意。

    四年前,长公主以江山为嫁,在燕北八十万大军陈兵关外的时机,为多年内乱而孱弱的怀宋争得了一个诸侯的名分,就此离开了温暖的故国,一路乘船往北,沿着赤水北上,终于进入了这座真煌城。而她们这些皇室宗亲,也跟随着公主,远离故土,安居真煌。

    大夏国灭已有数载,如今的红川十八州已更名为“燕”,新任的燕皇修葺国府,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建圣金宫,更开辟东南之地为怀宋长公主建宫开府,称之为东南殿,并允许皇后参政,统领怀宋诸侯国的大小政务,怀宋官员有三品以下调动不需经过朝廷,外廷也因为称东南殿为故宋小朝廷。

    只是近两年,随着长公主身体的每况愈下,东南殿里,也越来越冷清了。

    玉树的父亲曾经是怀宋的旧部,归顺之初,他还是东南殿的柱石之臣,可是这几年下来,昔日的怀宋旧臣渐渐融入了朝堂,皇帝兼容并蓄的政策,也逐渐消泯了这些异国臣子的戒备。如今再来这东南殿,已经安静的能听到秋蝉的酣睡声了。

    “玄王妃来了。”

    云姑姑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这几年越发显老,满头银丝,鹤发鸡皮。她笑眯眯的走过来,弯下腰逗弄永王,笑着说道:“永王殿下越来越俊俏了,长大了也一定和玄王爷一样是个美男子。”

    云姑姑跟随皇后多年,在宫中极有地位,就算是玉树,也向来对她毕恭毕敬,当下笑着说道:“姑姑最近身体可好?”

    “好,好,拖王妃的福。”

    “皇后的病怎样了?”

    “哎,还不是老样子。”云姑姑叹了口气,人年纪大了,就是有些罗嗦,对着玉树说道:“饭进的极少,又不爱喝药,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永儿就不怕吃药!”

    一旁的永王闻言突然大声说道,云姑姑听的一乐,摸着永王的头笑道:“永王殿下是个男子汉,待会进去要好好劝劝皇后娘娘,知道了吗?”

    “皇后娘娘醒了,问谁在外头呢?”

    一名内侍突然走出来,玉树闻言连忙和云姑姑点了点头,就带着永王走进了昭阳殿。

    昭阳殿仍旧是老样子,纵然富丽堂皇,可是玉树总是觉得这里太空旷,走起路来,都能听到脚步的回声。

    皇后是个好静的人,身边的人总是极少,就连这寝宫里,也是只有几个奴才在一旁伺候。

第384章

    两名二等惠人为玉树撩开东珠雨帘,那些明晃晃的珠子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玉树带着永王走进去,跪在暖阁之外,轻声说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过了一阵,一个平和的声音缓缓响起,仔细听来还有几分未愈的气喘:“是玉树啊,进来吧。”

    大殿里有些凉,一面大理石屏风上雕刻着高山流水,为这本就空旷的寝殿里平添了几分清幽之气。皇后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鸾服,歪在睡榻上,头发梳的一丝不苟,朱钗倒是不多,只有一只翠绿色的蓝田簪子,眉心缀着一颗指甲大的鸡血石。

    “文媛,赐坐。”

    一名一等淑人女官走上前来,为玉树看座,玉树谢过坐下,就听皇后问道:“最近家里可还好?”

    玉树恭敬的答道:“一切都好。”

    “听说皇子们换了新先生,永儿的功课还跟不上吗?”

    “永儿年纪小,天资也赶不上诸位皇子,不过臣妾为他请了两名先生在府里,现在倒还勉强跟得上。”

    皇后突然微微咳嗽一声,面色有些病态的白,说道:“你是书香门第出身,自然懂得如何管教孩子,只是也不要太过于心急,永儿必经还小,小孩子嘛,不要迫的他太紧了。”

    随后两人就开始闲话家常,玉树和这位皇后的关系向来很奇怪,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皇后对他们王府亲厚有加,可是说起话来,却总是隔着几层,纵然她三不五时的就带孩子里请安,说来说去,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

    聊了有一盏茶的时间,突然外面打了三声鸣鞭,玉树一惊,连忙拉着儿子站起身来,珠帘被撩起,皇帝一身明黄色龙袍,色泽耀眼夺目,大步就走了进来。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儿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微微一抬手,语调低沉,静静道:“平身吧。”

    “谢皇上。”

    皇帝随意的坐在榻上,皇后在病中,只是在床上福了一礼,就淡笑着问道:“今天皇上怎么这么有空?”

    皇帝说道:“听孙太医说你近来身子不太好,就过来看看。”

    “皇上日理万机,还惦记着臣妾的身体,真让臣妾心中过意不去。”

    玉树低着头坐在椅子上,听着皇帝和皇后这生疏客套的场面话,心里不免觉得有几分别扭,当下也不开口说话,只是将孩子拉在身旁,就那么装出一副很愿意听的样子。

    皇帝和皇后说了几句话,就转过头来,对她说道:“最近家里怎么样?”

    “拖皇上的福,一切都好。”

    “皇子们新换了老师,永儿年纪小,功课还跟的上吗?”

    玉树微微一愣,心想果然是夫妻俩,忙点头道:“多谢皇上关心,还勉强跟得上。”

    皇帝点了点头,又问了些别的东西,突然对内侍官曹秋说道:“将那柄法朗进贡的弓箭拿来,永儿过年就八岁了,也该入兵学。玄墨在的时候就爱舞刀弄枪,弓箭尤其娴熟,虎父无犬子,相信永儿也不会让朕失望的。”

    曹秋连忙弯着腰就跑上前来,送上来一只盒子。玉树连忙起身谢恩,心里却微微有些担忧,皇帝说是来看皇后身体的,可是为何会带着弓箭?难道他知道我带着永儿进宫吗?

    这些年,皇帝对他们王府的确不错,各种赏赐从未将他们落下,丝毫不因王府没有男主人而对他们有半点怠慢。这一点,已经惹得朝野上很多人暗中思量了,而且皇帝每次说起玄王来都是一副很熟悉的口吻,而据玉树所知,皇帝和玄墨是从未见过面的。

    一时间,很多个念头闪过脑子,玉树接过盒子,旁边的永儿有些开心,也端端正正的磕了两个头,笑着说:“皇上对永儿真好。”

    皇帝少见的露出一丝笑容来,站起来说道:“朕还有些朝政需要处理,暂时先去了,你们在这陪皇后聊天吧。”

    说罢,就在众人的恭送声中离去了。

    皇帝一去,皇后就开始咳嗽了起来,精神也略有些不济。

    文媛小声的询问了一句,然后为皇后脱去了外面的深衣,换上了一身素淡的寝服。皇后和玉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见皇后明显有些累了,玉树就起身告退。皇后也没留他们,只是吩咐下人将准备好的赏赐给了他,就有侍女送他们出了宫。

    狭长的红巷里,玉树抱着永儿坐在马车上,马车缓缓而行,秋雨一丝丝的打在车帘上。玉树的思绪也有几分恍惚,她仔细的想了想,似乎最近几次进宫都遇见皇上了,每次皇帝都在他们进宫的时候去看望皇后,其实按理说,她这样的孀居王妃是不应该和皇帝相见的。

    她突然觉得有几分不安,想起今天皇帝说起夫君时的表情,不由得疑惑了起来。

    她突然打开车门,对着姜吴说道:“姜吴,殿下很擅长弓箭吗?”

    姜吴微微一愣,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事,连忙回道:“殿下自然是弓马娴熟,不过殿下的剑法使得才最好,当年在京中无人不晓。说到弓箭,皇后殿下也是很擅长的。”

    玉树皱着眉,有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可是却只是那么一闪,让她抓不到尾巴。

    她点了点头,就关上了车门。

    玉树刚走,纳兰就咳了起来,几名太医院的值班院正急急忙忙的跑进了昭阳殿,把脉熬药,忙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

    大殿里到处都是浓烈的汤药味,纳兰躺在床上,犹自气喘不停。这半日的折腾,越发让她的脸毫无血色了。

    “皇后娘娘,打听到了,皇上今晚宿在青露殿,没有主子服侍。”

    纳兰手捂着胸口,气息有些微弱,问道:“程妃不在青露殿吗?”

    “不在,程妃娘娘的月事来了,正在红坊避红呢。”

    纳兰点了点头,默想片刻,说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去吩咐曹秋,让他们那班奴才谨慎点,小心别让陛下着凉。”

    “是。”

    文媛刚要去,纳兰突然开口叫道:“算了,还是不用去了。”

    说罢,转身就躺到里面去,声音很轻很轻的传过来:“晚膳不必叫了,本宫要睡一下。”

    “是,娘娘。”

    燕洵立朝也已经有五年了,和历朝历代很多的皇帝一样,这个后宫里,也渐渐的热闹了起来。数不清的年轻漂亮的女子流水一般的涌进宫中,她们有的娇俏,有的冷艳,有的满腹诗书,有的娇憨可爱。好似这世间的花一夕间全都在这寂寞深宫中盛开,整日花团锦簇,一片向荣。

    只可惜,尽管已经入宫四年了,纳兰还是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反而是其他妃子一再有喜,程远大将军的妹妹程妃更是一举生了一双麟儿,在后宫的地位,已经直逼她这个因病避世的皇后了。

    而他,也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踏足昭阳殿了。

    今日,若不是玉树带着永儿前来,恐怕他也不会来吧。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月亮爬上树梢,一双红烛高高燃起,闪烁着明亮的光。纳兰如今很瘦,缩在锦被里,像是一只瘦弱的鸟,她不时的低声咳嗽着。

    或许,早就已经不想了。

    六年前关下会盟的那一天,青海那边小世子出生的消息传遍了西蒙大陆,小世子因为在母胎里受了风寒颠簸,身体不好,刚一出生就险些夭折,青海王妃产后虚弱,也是危在旦夕。青海王重视妻儿天下闻名,当年就能为了妻子放弃和燕洵一争天下的良机,更何况今日。

    青海顿时发出通告,悬赏万金,寻求当世名医,听闻茂陵青竹先生医术高明,只是年迈古板,视青海为蛮夷之地不肯移步。当年的青海王竟然敢在燕北和怀宋结盟这种全胜的时候,仅率三千精骑出翠微关,一路冲杀至茂陵,将青竹先生掳去,最终终于救了小世子和秀丽王的性命。

    消息传来的那一天,正是她和燕洵的文聘之日,舒和金帖,大红鸳鸯,一切都遂了她多年的心愿。

    她打开金帖,最上面是他亲笔所写的两人的名字。

    燕洵纳兰红叶

    就那么并排在一起,一笔一划,一横一折,好似勾勒了她这漫长的半生。她的手指滑过白头彩凤、双红金帖、烫金篆字,停在那八个透着喜气的字迹上:

    “守望相伴,永结同心。”

    明明是最简单的八个字,却令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那天傍晚他们两个坐在合欢殿上吃双喜宴,庭外一株杏树开的正艳,好似火烧云霞,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天都是红粉两色飞花,犹若艳雨。

    他坐在自己的面前,面色平静,满口外交辞令,言辞不多,却滴水不漏,既不显得失礼,又不过分亲近。

    纳兰几次想要开口道出一些她隐藏了许久的过往,却都被他淡漠的表情挡住了。眼看天色渐晚,他就要离去了,她不由得有些着急了,正要开口说,他的贴身侍卫突然说有紧急军情上报。

第385章

    青海王已经快要接近茂陵了,这些人才将这个重要的消息报上来。

    燕洵向来是冷静淡漠的,然而当时却变了脸色,他当场吩咐茂陵附近的军队集结,不惜任何代价,务必要将青海王挡在关内一日。

    可是侍卫还没走出去,他就出声叫住了侍卫,傍晚的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有着蒙昧的光,他的手半伸着,保持着一个姿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庭院里的杏花翻飞,扑朔朔的落下,洒了一地。

    “还是算了。”

    他垂下手,又恢复了一贯的淡定。

    “算了?”

    侍卫微微一愣,不自觉的反问了一声。燕洵闻言略略抬起眉梢,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那侍卫的脸上转了一圈,像是一汪寒彻彻的水。

    侍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退着就退了出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燕洵转过头,很自然的对纳兰一笑,为她夹了一片青笋,说道:“多吃笋,对身体好。”

    纳兰半生宦海沉浮,早已练出一身炉火纯青的养气之术。

    她也笑着点头:“多谢燕皇殿下。”

    这不过是一场极小极小的插曲,所有随侍的下人都转瞬忘却了这件无关痛痒的事,唯有她,生生的记了下来。

    那天傍晚,在夕阳的余光之中,她恍惚中似乎认清了一件事,只是,这么多年来,她却一直不肯去承认。

    寝殿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咳嗽声,随侍在外殿的文媛抓起一把苏和香放在香炉里,眉心轻轻的皱着。

    窗外月色绰约,树影蹁跹,真煌的冬天,又要来了。

    玉树白日睡了一觉,夜里反而走了困。

    她披着一件银狐边斗篷,打着一盏灯笼,去了永儿的房间。永儿很乖的没有踢被子,睡得很熟,嘟着小嘴,好像在做梦吃什么东西一样。

    玉树在他的床边坐下,夜里的风那么静,墙角的安神香盘旋直上,一圈一圈,像是乡下的袅袅炊烟。玉树伸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却又怕身上带了外面的凉气,只是在他的额头虚虚比划了一下,就漾开嘴角,微微的笑了起来。

    不知不觉,三更的更鼓远远的传来,更夫的声音也是悠长的,玉树此刻满心安宁,就连那小心火烛的声音听起来,都觉得格外的平和。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为孩子关上房门,正想要转身回房,却在回头间望见了那一室的烛火。

    一忽间,她就那么愣住了。

    和这些年的千百次一样,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凝望着。

    已经五年了,东海的石像落满了灰尘,朝野的清流言官也忘记了那个名讳,就连曾经日夜为他祈福的沿海百姓,恐怕也已经将他的安魂牌位撤下,换上了自家的父母亲人。

    所有人都渐渐忘记了那个人,忘记了他的功绩,忘记了他的付出,忘记了他的音容笑貌,更忘记了他曾经为这个国家,为这片土地,付出了怎样高昂的代价。

    然而,唯有她,这个傻傻的妇人,每日不忘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在他的书房里,为他燃起一室烛光。

    她不敢走近,正如他生前一样,就连亲手做好了羹汤,也只能让侍女下人为她送去。

    他说他有政务要忙,不容他人打扰,她就信了。

    他说他有紧急军情,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她就信了。

    他说他今晚要忙到很晚,就住在书房里,让她不要等了,她也就信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傻傻的女人,无论她的男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可是有些时候,她也想说点什么,只是简单的几句,比如她只是和下人一样,送碗汤就出来,不会打扰到他。比如她是他的妻子,也许不算是闲杂人等。比如其实她每晚都睡得很晚,他就算忙到再晚,也不用怕会吵醒她。

    可是她却还是不敢说,或许,只是觉得有点怕羞,有点说不出口。

    于是,她就日日夜夜的趴在窗楞上,望着书房的灯火,直到灯火熄灭了,她才能爬上床,安心的闭上眼睛。

    她有时候也会想,这样,算不算也是同眠了?

    可是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她就已经羞红了脸了。

    每次回娘家,姐姐都会悄悄的跟她说,你家王爷是不是有了外心云云。她每次听到都会很生气,王爷是怎样的人,她们怎可用这样的心思去诋毁他?

    可是她的口才实在不好,据理力争了几次,都说不过姐姐们。渐渐的,她连娘家都回的少了。

    她知道,她有这世上最好的夫婿,他正直、善良、才华横溢,他的画满朝称颂,他的字为京中一绝,他的诗词广为流传,他在家中从不饮酒,便是有时在外应酬,也从不喝醉,他不纳妾,不涉风尘烟花之地,他是朝中有名的玄贤王,更是军中最富盛名的将领。

    虽然他有时会因为政务繁忙而冷落她,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比起母亲,比起姐姐们,比起那些整日和家中各房夫人争宠暗斗的贵妇们,她已经太幸运了。

    他是她的夫婿,是她的天,她的全部世界。

    她不就是应该相信他、照料他、等待他的吗?

    怎可有怀疑,有猜忌,有诋毁,有伤春悲秋的怨愤不平?

    更何况,即便是他不在了,她仍旧享有着他生前留下的功勋,并且,还有他留给她的最宝贵的孩子。

    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她微微的笑,笑容明澈和单纯,她扯了一下斗篷的领角,默默念道:

    “明日,要去买窗纸,天冷了,书房的窗纸该换了。”

    幽幽的天光下,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人的影子。

    春深似海,梨花如雪,少年站在梨树下,穿着宝蓝色的袍子,紫授玉带,阳光穿过树梢,洒在他的眼角上,透过睫毛落在鼻梁处,打出一面小扇子一样的暗影,少年远远的望着她,笑声爽朗,高声问道:“喂!等你半天了!”

    突然间,眼前波光尽碎,她于一片蒙昧的光线中,看到了文媛那张急切的脸。文媛的嘴一开一合的,可是她却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她知道,她可能又病了。周围围满了人,有人在拉扯着她的手臂,急切的摇晃着,摇的她都有些疼了。

    她皱着眉,有些生气,想要训斥这些不知轻重的下人,可是嗓子似乎不听使唤,她努力的张开嘴,却好似海底的鱼,无声的开合,没有一点气息。

    文媛急了,对一旁的小太监训斥道:“皇上怎么还没来?去通报了吗?”

    小太监脸色惨白,声音里都带了哭腔,跪在地上回道:“奴才的腿都跑断了,消息也早就传进去了,可是程妃娘娘说皇上正在午睡,有什么事等皇上醒来再说。”

    “岂有此理!”文媛怒道:“程妃她好大的胆子,这种事是她能担待的起的吗?”

    文媛跟在纳兰身边久了,也越发有威信,一众下人见她发火,全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纳兰却想,文媛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这种话也敢说出口,若是传到程妃耳朵里,怕是又是一场风波。

    既然暂时说不出话,她也就继续闭目养神,任那些下人们在那里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程妃的确有些不像话了,仗着娘家母族和两个皇子,行事就越发没有顾忌,却不知向来福兮祸所依,今日的依仗就是明朝的祸患,这般肆意妄为不知轻重。看来等身体好了,需要好好敲打敲打了,不然这偌大的后宫非给她折腾的乌烟瘴气不可。

    她疲惫的叹了口气,只觉得有些困,懒散的也不再想说话,周围的喧嚣渐渐远去,再次陷入了黑沉沉的梦中。

    程妃又名程容容,是大将军程远的表妹,大燕定都真煌后,为了充裕后宫,也为了笼络权臣,程妃和其他几名朝中重臣的小姐一起进宫。因为哥哥在朝中的势力和自身的貌美伶俐,几次进封,很的皇上欢心。而她也的确很争气,不久就为燕洵生下一双麟儿,一跃成为三妃之首,地位仅次于皇后之下。

    她本是个聪明知进退的女子,只可惜这几年殊荣加身,越发让她行事失了顾忌,言谈之间,也多了几分轻率冒进。

    这一觉,燕洵睡了很久,直到傍晚夕阳火红,御膳房的香气飘满了圣金宫的每一个角落,他才缓缓醒来。

    昨夜边关急奏,燕洵通宵未眠,此刻还是有点头晕。

    程妃半跪在脚踏上,披着一身鹅黄色的软纱,千娇百媚的为燕洵献上一杯花茶,随口捡一些各宫的趣事来说。

    燕洵心不在焉的听着,不时的应付几句,突然,一句碎语飘进耳里,他微微一愣,低头问道:“你说什么?”

    程妃心下一惊,勉力镇静,笑容不减的说道:“午时东南殿的小顺子来说皇后娘娘身体不爽,臣妾看皇上睡得正香,就没敢吵醒皇上。臣妾估计,定是下人不懂事,小题大做。皇后身子一直不太好,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娘娘本身也不愿意拿这样的事来打扰皇上,这次她一定是不知情,若是知道,指不定怎么处罚那下人呢,定不会叫他来打扰皇上的。”

第386章

    燕洵坐在睡榻上,一时也没有说话,他安静的净手,擦脸,喝茶,穿靴,眼神深邃,表情平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程妃心下一喜,忙前忙后的为燕洵梳洗更衣,谁知燕洵穿好了衣衫,竟然就要走。程妃一急,忙开口道:“皇上不留下吃晚饭吗?”

    燕洵缓缓的转过身来,夕阳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金光,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幽深若深泉。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程妃,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怒气,可是却令人脊背生寒,肌体冰冷。

    程妃顿时跪下去,花容失色,昔年皇上宠妃袁世兰的下场浮现眼前,让她害怕的几乎颤抖起来。

    殿上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侍女在耳边小声的说:“娘娘,皇上走了。”

    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只感觉额角全是冷汗,无力的站起来,却险些摔倒。侍女惊呼着扶住她,让她坐在软榻上。

    她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久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尽管皇上什么也没说,可是刚刚那一瞬,她真的无限接近死亡。

    天色越来越暗,她默默思量着,终于深深吐了一口气,对下人说道:“将今天守门的小邓子打三十大板,然后准备厚礼,明日去皇后娘娘的宫门前请罪,就说是门房偷懒,误了通传。”

    侍女答应一声,虽然害怕,可是也不敢质疑。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小邓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声。

    说到底,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绝不会是单纯无知的女子,她知进退,懂分寸,即便偶尔会有忘形,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很快的醒悟过来。

    而今日的这个警钟,已经足够她领悟了。

    “柳絮,准备香烛和经文,明日开始,本宫每日去佛堂抄录经书,为我大燕祈福。”

    “是。”

    这一次试探,够了。

    程容容叹了口气,手指触摸到燕洵刚刚躺过的锦被,只觉得一片冰冷。

    燕洵到东南殿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东南殿灯火寥寥,太医们也已经退下,内官见了他忙跪下,正要通传,却被他打断。他一路走进去,所有的宫女内侍都跪在地上,黑压压的头低垂着,一路蜿蜒,一直延续到那座冷寂的宫门。

    她已然睡下了,躺在层层锦绣之中,脸色苍白,发丝凌乱,瘦弱不堪。

    文媛满脸喜色,为他在睡榻上铺上软垫,他却自己拉过一只椅子,就那么坐在纳兰的对面。

    侍女下人全都退下去了,只剩下他和她两人,他静静的坐着,她则在沉沉的睡。

    似乎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记忆中的纳兰红叶,总是仪态端庄,姿容华贵的,穿着高贵的华服,画着典雅的容妆,言行辞令永无差错,脸上永远挂着疏离的微笑,充满了长年累月积累而出的皇家之气。

    即便是新婚之夜,床地之间,也不失一国公主的典雅风仪。

    从不似现在这样,凌乱、憔悴、瘦骨如柴。

    她是真的瘦了,如今看着她,他几乎无法将她同之前那个颖慧的长公主联系在一起。

    岁月催人,一眨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就离去了,可是这一会也足以令东南殿的下人喜出望外。文媛开心的在殿外来回奔走,安排着诸多接驾事宜,因为皇上临走前说了,明日还来看望。

    东南殿的宫门刚刚落锁,纳兰就睁开了眼睛。

    她瘦了,眼窝深陷,可是目光仍旧是锐利沉静的,拥有着多年历练而出的聪慧和气度。

    那张椅子仍旧摆在她的床榻上,空荡荡的,楠木上雕刻着祥瑞的双龙戏珠图文,一圈一圈,云彩盘旋。

    这么多年了,纳兰红叶,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微弱的灯火中,她在悄悄的问询自己。

    终于,还是淡淡一笑,闭上了双眼。

    宫中一如既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天气渐渐寒冷,屋子里燃起了火盆,而纳兰的身体,也不见丝毫起色,半个太医院几乎搬了家,长住东南宫门,整日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天早上,又是小皇子们讲学的日子,玉树带着永儿来探望纳兰,带了些燕窝人参,坐在暖和的寝殿里,陪着纳兰说话。

    东拉西扯的说了半晌,见纳兰有些累了,玉树正想告别,忽听纳兰语气清淡的问了一句:“明个是玄王的忌日吧。”

    玉树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心底的一根弦突然绷得极紧,低声答道:“是。”

    纳兰点了点头,一旁的文媛笑着呈上一只锦盒,纳兰静静的说道:“王爷对社稷有功,本宫身体不好,不方便去祭拜,王妃就递本宫捎去一点心意吧。”

    暖和的寝殿突然有一丝丝冷,从玉树的手指攀起,沿着手臂往上爬。她姿势僵硬的接过锦盒,轻咬着下唇,恭敬的低着头:“臣妾待亡夫谢过皇后赏赐。”

    纳兰摇了摇头,正想说话,忽然有侍女从外面跑进来,伏在文媛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文媛的表情顿时一滞,转头就去看纳兰。

    玉树立刻起身告退,纳兰见了,也没有挽留。

    殿外阳光普照,玉树的手心全是冷汗,她使劲的攥住一角衣衫,似乎这样,就能将有些念头活活掐死一样。

    突然,只见一群太监慌慌张张的向西边跑去,玉树转移注意力,随口问自己的贴身侍女道:“出了什么事?那些人在干嘛?”

    小丫鬟久在皇宫出入,倒是十分机灵,过去打听了两句,回来也是一脸慌张,说道:“王妃,是西冷宫的袁美人悬梁自尽了。”

    “袁美人?”

    玉树一愣,诧异的问道。

    小丫鬟舔了下嘴唇,说道:“就是以前的楚妃娘娘。”

    “袁世兰?”

    这下轮到玉树震惊了。

    楚妃娘娘,原名袁世兰,大燕立国以来这后宫之中最富传奇色彩的宠妃。

    她本是后宫之中一名小小浣衣女,一次犯错,被投入暴房受刑,可是谁知这名小小的宫女竟然会一些粗浅的武艺,半夜打伤了看押的嬷嬷,逃出了暴房。逃跑时慌不择路,冲撞了刚刚由上书房回宫的皇帝车架。她尚一箭,走投无路下,一头撞在楚岚殿的宫门上,宁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好在后来被救治过来,皇上喜爱她的气节,将她由一个小小的奴婢封为五品贵人,对她极尽宠爱。半年内,袁世兰独占君王爱宠,一路扶摇直上,最终被封为楚淑妃,纵然引起了前朝的诸般不满和微词,但是皇帝始终没有动摇,她在宫中的风头一时无两,无人可与之比肩。

    直到三个月前的一个雨夜,楚岚殿中的一场风波,宠惯后宫的楚妃娘娘突然遭到贬斥,三天之内,由正二品淑妃之位,接连四次被贬,成为了一名小小的从七品美人,独居西冷宫。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人说,楚妃娘娘和皇上发生口角,气急之下自毁容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惹得龙颜大怒,遭到贬斥。

    宫人们谈起此事,自然是冷嘲热讽,一来这袁世兰得宠之时心气极高,对于宫中其他妃嫔不予理睬,二来自古以来女子皆是以色侍君,她竟蠢到自毁容貌,自然是得不到他人的半分同情。

    “王妃?王妃?”

    小丫鬟有些害怕,连着叫着几声,玉树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马上出宫。”

    出了二门,马车辘辘而行,极远处乌鸦飞过,撩起一地的冷风,几根黑色羽毛落下,飘飘缓缓,渐渐融进这座寂寞的宫廷。

    纳兰听到袁世兰自尽的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文媛带着下人们缓缓退下去,留下一室清亮安静的午后阳光。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凌厉如冰雪的女子,那时的她头上包着层层纱布,即便是看不到伤口,但是还是可以透过那丝丝血迹想象出里面是一张怎样惨烈的面容。

    她平静的望着纳兰,以十分清淡的声音说:“即便不是我,也绝不会是你。”

    纳兰淡漠的笑,其实以她的身份,是不该去见一个被废黜的冷宫废妃的,可是她还是来了,所以此刻,面对着她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她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问出了一直在心底隐藏着的一句话:“即便不是你,你也不必如此,难道不知道这阖宫上下都在盼着你有这么一天吗?”

    “谁有时间去和她们勾心斗角?”

    袁世兰冷冷一笑,嘴角的刀痕露出来,看起来诡异可怕。

    “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守着一个无心于我的男人。”

    纳兰继续问道:“那你对皇上呢?也是无心吗?”

    袁世兰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压低了嗓子,负气的说:“不是我的,我才不要。”

    东南殿的辉煌灯火中,纳兰一身锦缎华服,靠在椅背上,默默轻笑。

    真的不要吗?一样无心吗?如果真如嘴上所说,又怎会为了一个不在乎的人而自残毁容?又怎会在无止尽的寂寞中自怨自艾,进而决绝赴死?

第387章

    到底还是年轻气盛,到底还是天真任性,才可以这般草率,才可以这般随性,才可以丝毫不去考虑,如果自己不负责任的自尽而死,父母亲族要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个后宫,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地方,可以让人发疯,可以让人发狂,可以让一个妙龄少女一刀一刀割在自己的脸上,然后毫无顾虑的说死就死。

    她以为她的自尽可以让那人自责愧疚,可以让那人永远的记住她,却不知在这座巨大的宫廷之中,她的生死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烟火,除了成为宫妃们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再不会引起任何涟漪。

    这个皇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枉死的冤魂。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谁还会记得当初有一名宠极一时的楚妃娘娘?

    “真是愚蠢啊!”

    纳兰轻叹,得享这样一个封号,本可依仗着一生荣华,再加上那酷似的面容和性子,便是一生专宠也不难。只可惜,偏偏没有那样的脑子和心胸。

    “娘娘?”

    文媛站在门口,手里端着刚刚煎好的汤药,小声的叫道。

    纳兰随意的招手,唤她进来,接过汤药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送,那么苦的药,她却好似喝汤一样,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文媛在一旁看着,托盘上还放着盛放冰糖的小碗,她几次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传我的懿旨,袁美人淑德宽厚,恭顺良康,如今死于恶疾,赐封为六品惠人,葬西妃陵,赏母族千金,加封她的兄长官衔,着户部酌情办理吧。”

    文媛微微一愣,不解的向纳兰看去。是的,长公主是有议政的权利,也有怀宋地区四品以下地方官的任命权。可是自从她病了之后,已经放权两年有余,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罪妃,值得吗?

    然而,纳兰却没有给她解释,只是继续说道:“皇上最近朝政操劳,袁美人去世的消息,还是不要告诉他了,传令各宫,也管好自己的嘴巴。”

    文媛连忙点头应是。

    大殿里再一次安静下来,刚才的一番话,似乎让纳兰颇为辛苦。她躺下去,用手指揉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头。

    即便是怒极贬斥,但总还是有情分在吧。那样的专宠,那样的溺爱,总不会没有一丝用心,而只要有一丝用心,一旦知道她悬梁自尽的消息,难免还是会有几分伤怀。如今西北边境不宁,朝野上党争不断,他的身边,已经有足够多让他忧心的俗事了。

    喝了药,她格外的渴睡,迷迷糊糊的想,西冷宫的废妃,终生不得见君颜。三年两年,也许他就会忘记了,就算他日想起,对一个“因病去世”的女子,心境上也不会太过不堪。

    烛火噼啪,又是一个冷寂的深夜。东南殿的懿旨传到了各宫,各宫的主子们很快就领悟到了皇后的心思,即便有人对皇后善待袁世兰亲族感到气愤,却也无人敢于说什么。前几天程妃亲自登门道歉随后就一头扎进佛堂的举动,还是潜移默化的让她们明白:皇后圣眷仍在,大权仍掌,不可小视。

    后宫,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一波幽湖,风浪平和,看不到半丝波涛。歌舞夜夜悠扬婉转,管乐日日悬梁绕耳,其乐融融的外衣之下,所有的谋算推拿都被一场冬雪悄悄覆盖。宫廷这样大,俗事这样多,那个心如冰雪眼若寒锋的女子,终究还是如一朵凋零的残花,就那么轻飘飘的落下去,没有一点声音。

    “活着,永远比死更需要勇气。”

    纳兰的笑容总是极清淡的,她望着窗外渐渐明媚的天光,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玄青色的影子,他站在暗影里,默默的望着自己,腰间的长剑古朴而凝重,嗜血的锋芒收敛在那一方小小的铁鞘之中。

    他就那么站着,头顶是漆黑的帷幔,像是死亡的蝴蝶,就那么狰狞的招展着。

    那一天,是父皇下葬的日子,他就站在悲伤痛哭的公主身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可是……”

    窗外突然起风了,昨夜下了一层清雪,到此刻还没有停,风一起,天上地上的雪花一起飞舞,徘徊游弋,犹如深海的白鱼。

    “你为何突然就失了勇气呢?”

    玉树记得玄墨去世的那一天天下着大雨,雨水那样急,像是倾泻的山洪,从太医院赶来的大夫们全都被淋湿了衣裳,额头脸颊上全是雨水,像是一只只刚从河里钻出来的鸭子。

    明明早上还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她还带着下人们搬出他的书在院子里晾晒,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像是六月的湖水。

    可是傍晚的时候,东南海军衙门的士兵们却突然护着一辆马车进了京城,一路冲进了玄王府的大门。

    他脸色苍白的从车上被人扶下来,然后就进了书房,片刻之后,换好了一身朝服,就要强行进宫。然而还没走出大门,就颓然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身上涌出,无处不是,像是一条条蜿蜒的溪水。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他的身边,害怕的直哭,一旁的家丁们手忙脚乱的冲上来,将他抬进屋去,然后疾奔出去找大夫。

    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下的。

    接连七日,没有停息。

    百姓们都说,那是老天在为玄王爷落泪,恭送一代忠良。

    太医们一拨接一拨的进去,又一拨接一拨的灰头土脸的出来,他们在她的耳边不断地说着什么。什么伤势太重,失血太多,什么连日征战,身体虚弱,什么重伤未愈,强行奔劳,什么伤口太深,心肺受损。可是她却通通都听不到了,她看着那些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一样的经过,人人面色沉重,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深海里无声吐着气泡的鱼。

    她在想,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进去为他治病?他的身体那么好,能使得动八十斤的大刀,能舞得起上百斤的精铁长枪,只是受了点伤,流了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为什么还躺在那里,还不起身呢?长公主的文聘已经过了,明日燕皇就要离去了,他是怀宋的重臣,怎能不去相送呢?

    她自动忽略了外面所有的声音,而是固执的跑到他的身边,轻轻的推着他的手臂,就如以往很多年一样,在他的耳边很认真的轻唤:王爷,起来吧,王爷,你起来吧……

    可是他还是没有动,只是紧紧的闭着眼睛,眉心紧锁着,好像在睡梦中也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心事。

    他的手臂冰凉,像是盛夏里用来消暑的冰块。她终于越来越害怕了,却仍旧不敢用力,还是就那么轻轻的推着他的手臂,一遍一遍的喊:王爷,你起来呀,王爷,你起来吧……

    周围渐渐有了哭声,一些随侍的丫鬟们拿出手绢在偷偷的抹眼泪。她却突然就生气了,她转过身去,将她们全都赶走。

    外面的雨那么大,门一开,风卷着冰凉的雨丝吹进来,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一下子就被吹透了。

    有太医走上前来,轻声的说:“王妃,王爷不成了,您要节哀。”

    她这一生,一直是个贤良恭顺的女子,在家中孝顺父母,顺从兄长姐姐,出嫁以夫为天,从不敢有一点半点的任性胡闹。可是那一刻,她却突然间那么愤怒,她一巴掌打在了那名正三品的太医脸上,怒声道:“你胡说!”

    然而年迈的太医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看着她,那眼神那么平静,却又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而她,却在这样的目光中彻底崩溃了,她脚下一软,就沦入了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玄墨也已经醒了,他的门生旧部全都站在院子里,一拨一拨的进房去听他说话。见她抱着孩子来了,那些人都自动为她让出一条路。她就站在房前的那株桃树下,静静的望着闪烁着烛光的窗子,一如多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那时的她还年少,乖乖的跟在父亲的身后,身旁还有一众兄长姐妹,还有一众豪门大户的显贵子弟、千金小姐,她穿着不起眼的白缎裙子,在一片绫罗锦绣中,像是一只没毛的大雁。而他则站在回廊上,眉目英挺,俊朗不凡,笑起来却那般温和,好似早春的熏风。

    下人跟在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永儿还小,白白胖胖的,缩在她的怀里,不时的打一个打哈欠,看起来很困的样子。

    那些人似乎说了很久,因为她是玄墨的妻子,也无人避讳她。她听到周围有人在小声的议论,所说的话题大多都是长公主和亲之后,他们这些怀宋旧臣要如何维系怀宋一国,如何摆正自己在新朝的地位,如何不和燕国百官冲突,如何一点点融入燕国朝廷,成为公主的臂助,还有玄墨的亲信,说是拿了玄墨的书信,要交给燕皇陛下。

第388章

    终于,人群一点点的散去了,院子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雨声,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管家走到她的面前,亲自为她撑着伞,送她进了房。

    他就那样靠坐在床上,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长衫,见了她,仍旧和以往一样,微微一笑,伸出手来,对着自己身侧的椅子一指,示意道:“坐。”

    她愣愣的坐下来,双眼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却不敢哭,只是一味的咬着嘴唇,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玉树,以后,就要辛苦你了。”

    他看着她,很平静的说出这句话,语速很慢,但却清晰,小几的托盘上,放着两只老参,已经没了大半。他微微喘了口气,爱怜的看了一眼永儿,轻声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玉树太害怕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她突然大胆的抓住他丈夫的手臂,就那么傻傻的说:“王爷,不行啊,不能这样。”

    玄墨一笑,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已经瘦的脱了相。

    “王爷,不能这样。”

    这个单纯的女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只是用力的摇着头,死死的抓着自己丈夫的手腕,一遍遍的说:“不能,不能这样。”

    夜风一点一点的推开了窗子,清冷的烛火几次险些被风吹灭,外面的气息那样冷,从北面吹来,隐隐带着秋菊的清香。

    她依稀间记起年少时和姐姐们玩笑嬉闹,几个姐妹在一起幻想自己他日的夫婿,有人说要诗文冠绝的状元郎,有人说要武艺超凡的大将军,还有人说要出身显贵的世家子。唯有她,想了许久许久,最后被姐姐们逼得无奈了,才吞吞吐吐的说:“只要,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只要对我好就行了。

    她一直是如此卑微的一个人,就连亲姐姐都嫌弃她没有大志,可是那又怎么样,最起码,她不会贪心不足,她不会郁郁寡欢,她不会怨天尤人。她的愿望简单,却也容易实现,她生活单调,却更加平和开心。

    可是此刻,她却突然连这最后的一点都不想要了。

    她抓着玄墨的手,颤抖着说:“王爷,老王爷不在了,你休了我吧,我知道王爷不喜欢我,王爷心里有别人。我现在什么也不要了,只要王爷活着,只要你活着,你休了我也没关系了。”

    那一刻,所有的风雨似乎突然止息了,百战而归的将军愣在了这个简单女人充满执着的眼神中。一丝酸楚从心底升起,多年的固执和坚持在这一刻化成了飞灰,岁月如同一条汹涌的长河,将他那么多年的执念通通淹没了,愧疚的海洋覆盖上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凝成了一声叹息。

    成亲多年,他终于第一次伸手拥住了他的妻子,抱歉的轻叹:“玉树,我辜负你了。”

    玉树靠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一时间就那么愣住了。

    那么多的隐忍,那么多的自控,那么多的自我安慰,那么多的自欺欺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足够贤良的,一直以为自己是极守妇德的,一直以为自己是不难过不伤心的。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终究在这样一句简单的句子里,在这样简单的一个拥抱里,完全崩溃坍塌。

    原来,不是没有委屈,原来,不是没有失望,原来,不是没有奢求和幻想。

    只是,她一直将这一切那么深那么深的压下去了。

    她突然就放声大哭了起来,撕心裂肺,泣不成声。

    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玉树靠在自己丈夫的怀里痛哭。

    说了那句话之后,玄墨就去世了,走的安详平静,犹如一幅水墨。

    第二日,得知玄王爷去世的消息之后,原本已经准备出城的燕皇却临时改道,直奔玄王府。年轻冷峻的帝王一身黑袍,站在玄墨的灵前许久许久,周围所有前来吊祭的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唯有他,像是一尊石像,久久没有离去。

    那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册封,便是一连串的殊荣,可是,终究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此心已死,任世间姹紫嫣红,落在她的眼里,终究是一片茫茫白地。

    马车在官道上缓缓的走着,穿过了繁华的街市,走过了热闹的人群,出了真煌的城门,向着东南方,缓缓的走着。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青山披雪,荒草摇曳,天空灰蒙蒙的,偶尔飞过一只离群的大雁,发出悲伤的哀鸣,静静的掠过上空。

    永儿靠在玉树的怀里,昏昏欲睡,马车里暖融融的,棉布帘子很厚,挡去了外面的寒气。玉树抱着孩子,一下一下的轻拍着他的背,嘴里不自觉的哼唱着儿时听过的童谣,时间走得很慢,脚下的这条路却格外的长。

    “王妃,前面有茶水铺子,要下来歇歇脚吗?”

    姜吴带着玄王府的护卫跟在马车旁,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貂皮袄,一边搓着手,一边凑过来问道。

    帘子微微一动,冷风扑面而来,玉树皱了皱眉,抬头看着天,说道:“还是快点赶路吧,我看这天好像是要下雪,别被阻在路上。”

    “是,”姜吴答应一声,随即说道:“红川这个地方就是冷,若是我们怀宋,这个时候荷花还没谢呢。”

    “母妃?”

    永儿揉了揉眼睛,脸蛋红红的,被风一吹,也精神了些,皱着小鼻子问道:“到了吗?”

    玉树向外看了一眼,然后点头道:“就快到了。”

    玉树这一生,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生平第一次离家,就是从怀宋来到真煌,一路万里,跟随着数以万计的怀宋皇室贵族,离乡背井,来到这片寒冷而陌生的土地。

    当时的情景,说得好听一点是怀宋顺应天命,归顺大燕,成为大燕附属诸侯。然而谁都知道,怀宋纳兰氏一族除了长公主纳兰红叶,就只剩下先皇留下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垂死的小皇帝,香火根本无以为继,这个所谓的诸侯,也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等到长公主百年之后,怀宋终究还是免不了被冠以“燕”姓。

    然而能得到这样的结果也许已经是好的了,当年三国之中,怀宋的国土面积是三国中最小的一个,甚至还不到大夏的十分之一,尽管靠近海岸,商业发达,但是却缺少铁矿、战马等必要的军事装备,武力向来在三国中居于末流。因为有卞唐和大夏互相制衡,怀宋才得以在夹缝中屹立百年不倒,一旦大夏或卞唐政权崩溃,胜利者首先要做的就是拿怀宋开刀。

    当年的乱世,怀宋内部政权不稳,卞唐国土一分为二,国家机构崩溃,大夏四分五裂,内战不休,燕北铁骑出关,横扫中原。怀宋一无维持三国鼎立局面的能力,二无趁机占领他国领土的军队,三无稳定的本土政权,当时的情况下,除了依附燕北,基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事实也证明,长公主的策略的确是英明的,纵然国家沦为附属,但是宋国的百姓和官员几乎没有受到战争的波及,皇室和朝廷也无损失,宋国官员在新朝也极有地位,远不向大夏遗民,位于帝国三六九等的最后一级。

    百姓才不管谁当皇帝,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就不会有人去理会自己的天王老子是姓燕还是姓纳兰。然而,也还是有些人不能接受,玉树还记得离开怀宋的那一天,有很多读书人跑到皇室的车队前拦阻,被士兵呵斥之后,甚至有人往自己的身上浇油点火,****而死。

    到了今天,玉树仍旧清楚的记得那个场面,大火呼呼的燃烧,那人一边惨叫一边叫着玄王的名字,其他人也伏地大哭,说如果玄王爷仍在,绝不会让江山被无知妇孺拱手送人。

    一眨眼,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如今在大燕的治理下,这样的声音渐渐平息,而那个曾经被大宋百姓视为救星的男人,也越来越少人提及了。就连他的忌日,如今也只剩下他们这孤儿寡母,才会清早出城,赶上几十里路,前往拜祭。

    坐了半日的车,终于到了燕西山,这里山势陡峭,马车上不去。玉树穿着白色的裘皮披风,拉着永儿下了车,下人们抬了软轿,她坐上去,轿子晃晃悠悠的起来,就沿着石阶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因为积雪很厚,下人们走的很慢。永儿这会来了精神,撩起轿帘好奇的往外看,不时的往外看。

    半山腰上有一座寺庙,看起来很残破,玉树以前上山曾在这歇过脚。知道里面只有十多个和尚,大多年迈,因为这里地理位置偏僻,也少有香客,总是一副门庭冷落的样子,门口堆满了雪,也无人打扫。

    她顺着窗子望出去,只见苍松林茨,郁郁葱葱,心下微微有些悲凉。

    一年,又过去了。

    “王妃,到了,前面路窄,轿子过不去了。”

    玉树点了点头,带着永儿下了车,吩咐其他护卫在这等着,只带了姜吴,提着纸钱香烛,拉着永儿就往山上走去。

第389章

    越往上山风越大,吹在脸上有些疼,她将永儿护在身后,一步步的往上走。突然,耳边刮过一道劲风,一个黑影从旁边的林子里闪电般的窜出来,姜吴顿时抽剑,护在玉树的身前,然而还没等他的剑拔出剑鞘,已有两把宝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什么人?”

    对方低声喝道,玉树面色发白,急忙捂住永儿的眼睛。却不想永儿反倒十分大胆,一把拉出母亲的手,辣气壮的叫道:“我是玄王府的世子,这是我母妃,我们来祭拜我父王,你们是什么人?是强盗吗?不怕杀头吗?”

    孩子的声音清脆如玉盘珠落,和着呼呼的风声回荡在林间。玉树吓得一把将永儿拉回来,死死的抱在怀里。

    谁知那几名强盗互相望了一眼,就纷纷收剑,为首的一人上前一步,十分礼貌的垂首道:“原来是玄王妃和世子殿下,失礼了,还请王妃在此稍候片刻。”

    说罢,几个起落就去的远了。

    没一会,那人就回来说道:“王妃请。”

    玉树狐疑的看着他们,反倒是姜吴似乎有所领悟,也不敢多说,只是对玉树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害怕。

    汉白玉铺就的地板十分平整,远远望去,如同一面巨大光洁的镜子,天那么近,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到云彩,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从下面扬起衣衫的下摆,漫天都是飞扬的大雪,呼啸着打着转,一眼望去,像是一片恍若牛奶的浓雾。

    玉树半眯着眼睛向前望去,只见风雪之中站着一个身影,穿着黑色的披风,风帽竖起来,将他的头脸都遮住了,山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大雪在他的身侧盘旋,将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只见一个孤寂的身影,像是一棵巍峨的苍松,挺拔的似乎能将整个天地撑开。

    即便是看不清脸容,玉树却还是第一时间跪了下去,一拉身侧的永儿,用她不高的声音叫:“参见皇上。”

    燕洵转过头来,如冰雪般的目光在看到她之后微微有些松动,他淡淡一笑,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天气太冷,还是因为他已经太久太久忘记怎样去微笑的缘故,他静静的点头,说道:“你来了。”

    燕洵没叫起身,玉树也不敢动,心砰砰直跳,紧张的回:“是。”

    “起来吧,当着玄墨的面,别叫他以为朕欺负他媳妇。”

    他的话说的十分随意,玉树却听得两腿发软,她呐呐的点头,站起身来。拉着永儿走上前去,站在燕洵身后十步处,只见玄墨的灵前幡烛高燃,灵香盘旋,黑色的纸钱随着风满地乱舞,像是一串漆黑的蝴蝶。

    燕洵也不说话,只是随意的退开,让出陵前的空地。玉树带着孩子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去,点香、树幡、烧纸,白纸一点点的被火焰吞没,变成漆黑的纸灰,苍白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鲜血一样的红,僵硬的手指慢慢被温暖,却仍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点一点的,将所有的纸钱倒入熊熊的烈火中。

    “父王,永儿来看您了。”

    永儿乖巧的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然后一脸严肃的说道:“这一年我的功课很好,陆先生已经夸了我三次了,我认识了好多字,还学会了骑马,姜叔送了我一只小马驹,是黑色的,鼻子上还有一绺白毛,可好看了。”

    孩子絮絮叨叨的说话,言辞间带着孩童独有的天真,声音软绵绵的,可是却故作大人的严肃样子,皱着一双小眉毛,可爱的很。

    “父王,天冷了,你要记得多穿衣服,我和母妃烧给你的棉衣你记得穿,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要生病,我会替你照顾母妃的,你就放心吧。”

    山风突然间大起来了,玉树转过头去,眼眶有些湿。

    “母妃?你怎么了?”

    玉树勉强一笑,说道:“没事,被风迷了眼睛。”

    正说着,忽觉风小了许多。玉树疑惑的抬起头来,却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站在上风口,正好挡在他们母子身前。前面是悬崖峭壁,那人临风而立,衣角被风吹起,洁白的雪花盘旋在周围,虽然站的那么近,可是却好像有千里之远,永远也无人能够靠近一样。

    “母妃?母妃?你怎么了?”

    永儿见她发愣,有些着急的叫着,玉树自知失态,连忙转过头来说道:“没事,永儿,快给父王磕头。”

    孩子瞪着眼睛:“已经磕过了。”

    玉树点了点头,将最后一串纸钱投入,然后也拜了三拜,就站起身来。

    “好了吗?”

    低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玉树低眉顺目的连忙点头,燕洵说道:“那一起走吧。”

    玉树哪里敢反对,仍旧老实巴交的点头答应。

    燕洵走上前来,拉住永儿的手,微笑着说道:“你会骑马了?”

    十多名护卫们跑上前来,有人在后面收拾吊祭器皿,有的则护卫在左右两侧。

    永儿平日经常出入皇宫,加上燕洵对他向来和气,他也不怕生。牵着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人的手,仰着头,笑容灿烂的说:“是啊,姜叔教我的,不过我现在还太小,不能骑大马,只能骑小马驹。”

    燕洵一笑,说道:“你父王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不会骑马,你比他厉害。”

    “啊?真的吗?”

    永儿一愣,傻傻的睁大眼睛,问道:“父王这么笨啊?”

    燕洵闻言很开心的笑道:“你父王做别的都行,精通诗词,博览群书,偏是不会骑马,他的马术还是跟朕学的。”

    “哇,那皇上不是我父王的老师了吗?皇上能教我吗?我想骑大马,不想骑小马驹了,姜叔送我的那只小马太懒了,连跑都不会,只会小步的走。”

    “你还太小,教你骑马还不行,不过朕倒是可以教你点别的。”

    “皇上还会什么呀?会斗蟋蟀吗?”

    燕洵很平静的笑:“朕会的可多了。”

    “皇上吹牛吧,我养的红头大将军打遍皇宫无敌手,连二皇子的威武绿头王都被咬下一条大腿。”

    窄窄的石阶道上,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在最前面,边走边聊,其乐融融。风雪就在左右,可是却似乎不能介入到他们之间。

    玉树跟在后面,出神的看着他们的背影,迷迷糊糊的想,若是王爷仍在,也许就是眼前这个样子吧。也许也会在闲暇时带着永儿出去踏青,会聊一些别的朋友小时候的糗事,然后很臭屁的吹嘘一下自己年少时有多么聪明神武,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她突然感到有些伤心,她虽然是个单纯的妇人,只知道照料丈夫,抚养孩子,可是也并非对于外面的事情全然不懂。

    这些年,尤其是最近这两年,皇宫里的皇子一个又一个的出生,可是从来没听说皇上对哪个儿子多么宠爱。潜意识里,玉树也是明白的,燕国初立,各方政权目前还不稳定,北方目前还有小规模的战争,而且大燕在皇后嫁入燕国之前就有承诺,大燕的皇帝必是皇后所出之子,所以即便是皇后目前还没有孩子,皇上也不能和其他的儿子过分亲近,以免引起朝野疑心。毕竟,如今朝廷上,怀宋旧臣还是有一定势力的。

    皇上以这样温和的表情说话,恐怕就连他的亲生儿子,也没人见过吧。

    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却不得亲近,皇上的心,也许也是很难过的吧。

    玉树傻傻的叹了口气,一群鸟从树林上空飞过来,翅膀扑朔朔的响,她扬起头来,风吹在脸上,冰冰凉的。

    一阵笑声从前面传过来,声音那么愉悦。

    极远处的深宫中,纳兰将一方白绢投入火中,看着它一点点的被火舌吞没,化为黑灰。依稀间,似乎听到风从东南方吹来,带着从不熟悉的声音,萦绕在耳鼓之间。

    深宫冷寂,她穿着华丽的宫装,层层锦绣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连带着她的喜怒哀乐,都在金碧辉煌的绫罗绸缎中变成了一种僵硬的符号。她的背脊笔直,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所有的侍女内官都站得远远地,无人敢抬头看她一眼,她仍旧是那个高贵的女子,怀宋的实权女皇,大燕的正牌皇后,纳兰氏的最后一名公主,然而,她的双肩却微微倦怠了。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光束下,有细小的灰尘上下翻飞。

    一切都在变,唯有她的影子,多少年来,寂寞一条,被脉脉时光,拉的好长好长。

    “又一年了。”

    无声中,她微微一笑,笑容却如雾霭,轻轻消散在这秋末的冷雪中。

    窗外风声簌簌,空旷的大殿,帘帷深重,请脉的太医刚刚退下,云姑姑就上了殿,穿着正一品女官朝服,端端正正的给纳兰行了礼,却并不起身。

    纳兰见了,无奈的苦笑,问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云姑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满头银霜,皱纹极深,一双眼睛平日看起来浑浊无光,可是此刻却明亮若刀,抬起头来,犀利的望着纳兰,声音低沉的说:“皇上又去燕西山了。”

第390章

    纳兰不置可否,静静一笑,点头道:“玄王对江山社稷有功,难得皇上体恤功臣,这不是好事吗?”

    大殿里很静,静的能够听到极远处穿廊而过的风声。云姑姑跪在那里,就那么静静的望着她,并不说话,目光也并不如何严厉,可是被她这样默默的盯着,纳兰表面上的那层伪装却一点点的褪去了。

    她无奈的叹息,苦笑着说道:“姑姑想怎么样?我现在很好,皇上也没有背弃当初的誓言,何必多生事端呢?”

    “可是皇上恨你!”

    云姑姑突然激动的说道:“他恨你夺了玄王的兵权,恨你抽调了他的亲军,恨你将他调往东海,恨你扣下了玄王最后写给他的书信,他以为玄王才是与他守望相助的金兰兄弟。这么多年来,他早就恨毒了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是啊,他恨毒了我。”

    纳兰微微一笑,声音里竟然还带着几分喜气,不无开心的说:“姑姑你看,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对我这个结义兄弟,还是很好的。”

    “公主!”

    云姑姑终于生气了,拄着拐棍站起身来,脸色气的发青。

    纳兰轻咳了两声,然后无奈的叹息:“姑姑,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火气还是这么大?”

    云姑姑也不说话,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纳兰仍旧是微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苦涩。

    “姑姑想要我怎么样?以此为筹码,去向皇上乞讨一丝眷顾?姑姑,你当我是什么,国破了,红叶就连尊严都失了吗?”

    云姑姑突然愣住了,大殿上的烛火照在她苍老的面容上,有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沧桑。

    “我并非是为我一人活着,在我的背后,还有千千万万的皇室宗亲。有皇后的尊位在,有玄墨的情分在,我们怀宋的遗臣才不至于过的太辛苦。”

    云姑姑皱眉,勉力争辩道:“可是如果皇上知道真相,也会对你好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有不同。”纳兰转过头来,嘴角挂着一缕柔和的浅笑:“你明白的。”

    香气袅袅,一丝一缕盘旋而上,夜深了,重重帷幔落了下来,越发显得整个宫殿深寂冷肃。她转过身去,再不回头,只是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

    “他与玄墨是手足之情,也只是手足之情而已,一旦兄弟变作妻子,情分便不在了。”

    朱漆鎏金殿门吱呀一声徐徐而开,大殿深处空无一人,纳兰背脊挺拔,望着明黄一片的辉煌宫廷,衣袖中的手指一根根的扣紧,又一根根的张开,依稀中,似乎放下了什么,又似乎承认了什么。

    告诉他又能如何?他不会爱你,只是亏欠你罢了。

    心底间,她对自己低声说道。原来,承认这一切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她是何等蕙质兰心的女子,一心九窍,玲珑剔透,一生都在朝堂上博弈推演,玩弄人心。她知晓每一个为自己赢取最大利益的方式和技巧,之所以不说,之所以隐瞒,只是因为清楚的知道,即便是将一切大白于天下,也无法赢得他此生的回眸和眷顾。

    与其得到一分感激两分愧疚,却仍旧要动情动心的与这整个后宫源源不绝的女子争抢暗斗,莫不如放他、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无法勉强的,人心便是这天地间最强大的枷锁,正如玄墨对她,也正如她对燕洵,都是一样,一旦被困其中,便无法超脱。

    “公主!想要保住我大宋遗臣,最重要的就是诞下皇子,五年了,已经五年了!”

    宫门缓缓关上,再也听不到云姑姑激愤的声音,文媛带着下人们也退了下去,殿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步履平静的走到小几旁,手扶着金漆雕花柱子缓缓坐下,她很安静的为自己倒水,汤水流出,都是黑色的汤药,她也不嫌苦,就那么一口一口的喝下去。汤药还散发着热气,盘旋着一圈圈向上,杯壁的兰刻花纹摩挲着指腹,有温润的触感。就像是大婚之夜,她的手指轻触到他的肌肤,伤寒累累,冰冷森然。

    “只有平起平坐肝胆相照的兄弟,没有坐拥三千心有他属的夫君,我是怀宋的长公主,我是纳兰红叶。”

    寂静中,有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她睁大双眼,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眼泪蜿蜒着滚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沿着下巴的弧线落在手腕上,冰凉的,仅有两滴。

    就这般枯坐,整整一夜。

    第二日,大燕皇后的乳母病逝,燕洵亲自下旨,册封云姑姑为从二品康禄夫人,享正三品朝廷命官灵仪。云姑姑一生未嫁,没有夫家,就赏了她的母族,尽享哀荣,金银锦缎,荣泽后人。

    云姑姑出殡的那天,纳兰站在真煌城西城楼的角楼上,穿着一身墨色鸾服,头戴紫金后冠,静静的望着那长龙般的送亲队伍就这样缓缓的出了真煌城,一路向南而去。

    人死还乡,落叶归根,五年前,云姑姑跟随纳兰万里迢迢离乡背井,来到这片飘雪的土地。如今,她的公主已经长大,再不是曾经那个会躲在她怀里痛哭的孩童,她也终于放下一切,撒手而去。

    那天傍晚,天空又下起了雪,侍女为她披上厚重的长裘,可是她却仍旧觉得冷。她的面色青白,身形消瘦,独自一人站在高楼上,像是一尊冰封的石像。

    父皇走了,红煜走了,玄墨走了,云姑姑也走了。

    终于,这天地间所有爱她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乡的万里之外,也姓她一生,也再也看不到故乡的艳阳醇暖,嗅不到海滨的微咸波涛。

    泪意上涌,可是眼睛却是干的,她的心口突然那样痛,喉间腥咸,似乎有液体溢出嘴角,她却一直那么无知无觉的迎风站着,直到白色的大裘前襟变得殷红一片,直到文媛的惊呼声穿透耳鼓,直到极远处的天空飞过黑色的乌鸦,她才软软的倒下。大雪苍茫,天地昏黄倒转,她似乎又看到了很多年前云姑姑年轻的脸,温柔的望着她,轻唤着她的乳名。

    云姑姑死后,纳兰就如同一朵枯萎的百合,一天天的衰败下去。

    天气越来越冷,寒风肆虐的卷过大地,太医院的大夫们每日往返十几次,各种名贵的药材流水般送进东南殿,可是都不见有什么起色。

    这天中午,大雪终于停了,外面的阳光很好,文媛叫一些小丫鬟在院子里打雪仗,抬了纳兰到廊下坐着,她穿着厚厚的白貂披风,坐在软榻上,那些欢快的声音传遍了东南殿,连带着让人的心境也稍稍开阔了起来。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到耳朵里,纳兰微微侧目,只见偏殿里的王太医和陆太医正在低头商量着什么,似乎没看到她,声音稍微有些大。

    王太医是怀宋的老臣,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只见他眉头紧锁,因为隔得远,说话也不完全听得清,只听到几个模糊的词,什么耗尽心血、心思太重、气血盈亏、内外两虚、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无力回天……

    “两位大人说什么呢?”

    一声轻斥突然响起,两位太医抬头一看,却是文媛站在门口满脸焦急的怒视着他们,而纳兰则坐在一旁,面色安然,看那样子,似乎已经听了很久了。

    两人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忙不迭的赔罪。

    纳兰却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转过头去,静静的看着院子里的丫鬟们打雪仗。无喜无悲,好似刚才的话通通不曾过耳。

    吃晚饭的时候,文媛笑着陪她说话,见她心情还不错,就小心的安慰她,说不必在意那两个太医的话,连带着还将两人数落了一通,说他们年老昏聩,不值一信。

    纳兰淡笑着听了,喝了药之后早早的睡了。

    第二日,东南殿就来了一批新的太医,纳兰也没有反对,她每日听从太医们的话,静心调养,病虽然没什么起色,但是却也没有恶化。大夫们都很开心,说只要过了这个冬天,她的病就会有转机了。

    东南殿的下人听了十分高兴,正好赶上就快过宫灯节了,文媛带着女官内侍们将东南殿布置一新,红红绿绿,各色鲜艳的绸缎都挂了起来,看起来像是民间新婚一样。纳兰知道她们的心思,也没阻止,只是静静的躺在床上,极少说话。

    然而没过几天,天气却突然变得极冷,寒风呼啸,滴水成冰,纳兰的病登时就恶化了。

    这天中午,窗外大雪呼啸,纳兰靠在榻上,听着外面的声音,微微有些出神,静静说道:“今年的宫灯节,怕是不能办了吧。”

    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颓败之气。文媛终日满面忧色,却又不敢让她看出来,见她说话,连忙笑着答道:“这么大的风,什么灯笼往出一挂立马就被吹走了,应该是不能办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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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处特工皇妃介绍:
楚乔——“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信仰。”诸葛玥——“当我转过身之后,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出了这扇门,一切都将陷入血肉白骨与烈火之中,骨肉离散,挚爱分离,家破人亡,霸业倾覆,但是我还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我要让这个天下苍生所有的鲜血来让你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燕洵——“我以为,这样的生活永远不会结束,就像是燕北高原上中年游弋的风,龙脊山上常年不化的雪,但是我错了,我的眼睛被黄金的枷锁蒙住了,我看不见歌舞升平之后隐藏着的吞并天下的野心、伏尸百万的杀戮、诡异莫测的权谋,现在,我就要走进黄金的牢笼里,带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姐妹兄弟们的血,但是我要对燕北的天空发誓,我现在走了,我总有一天会回来。\r\n11处特工皇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11处特工皇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11处特工皇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