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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桐华     大漠谣txt下载     大漠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吵架(1)

    因为我在养病,霍去病为了多陪我,就很少回自己的宅邸,几乎日日都逗留在我这边。

    我们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些东西,尽力多给彼此一点儿快乐,而把不快都藏了起来,似乎他唯一需要担心的事情就是我如何养好病,而病的原因我们都忘记了,至少都装作忘记了。

    在榻上静卧了半个多月,新年到时,终于可以自如活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感觉整个脸圆了一圈,我用手从下巴往上掬着自己的脸,果然肥嘟嘟:“本来为新年做的裙子要穿不了了。”

    心砚在一旁掩着嘴偷笑:“怎么可能不胖?霍将军整天像喂……”我瞪了她一眼,手在脖子上横着划了一下。你们和红姑底下偷偷说,我不管,可若当着我的面敢说出那个字,我就杀无赦。

    “这可不是奴婢说的,是红姑说的,霍将军如今不像将军,倒像养猪的,整天就说:‘玉儿今天吃什么了?’‘吃了多少?’‘应该再炖些补品。’”心砚吐吐舌头,一边拿腔拿调地说着,一边笑着跑出屋子,恰恰撞在正要进门的霍去病身上,她神色立变,骇得立即跪在地上,频频磕头。

    我本站起身想收拾她,看见此,不禁鼓掌大笑:“恶人自有恶人磨,活该!”

    霍去病淡淡扫了心砚一眼,没有理会她,只朝我笑道:“你猜猜我带谁来看你了?”

    我侧头想了一瞬,心中狂喜:“日?”

    霍去病轻颔下首,回身挑起帘子:“贵客请进!有人见了我一点儿反应没有,一听是你,两只眼睛简直要发光。”

    我瞪了霍去病一眼,对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心砚吩咐:“让厨房做些好吃的来,嗯……问红姑还有没有匈奴的马奶酒,也拿一些来。”

    日披着一件白狐斗篷,缓步而进。我心潮澎湃,却找不到一句话可以说,只是望着他傻傻地笑,儿时的事情一幕幕从眼前滑过,热情冲动的於单,娇俏刁蛮的目达朵,还有少年老成的他。

    日也是默默看了我半晌,**笑着点点头:“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我也笑着点点头:“能再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原来也只有“很高兴”三个字。

    霍去病斜斜靠在榻上:“你们两个就打算这么站着说话吗?”

    日笑着解下斗篷,随手搁在霍去病的黑貂斗篷旁,也坐到了榻上。

    我帮着心砚摆置好酒菜后,霍去病拖我坐到他身侧,一手半搭在我腰上,因为日在,我有些不好意思,摇了下身子把他的手晃掉,日摇头而笑,对霍去病道:“我第一次看见她脸红,看来霍将军可不止会打仗,竟然把这么刁蛮的姑娘都降服了。”

    霍去病竟然难得地有些赧然,低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随手拿了一个大杯放在日面前,倒满酒:“一见面就说我坏话,罚你喝这一大杯酒。”

    日毫不推辞,端起酒,一口气灌下,盯着我说了句“对不起”。

    我怔了一下,摇摇头:“不用说这个,当年的事情,你根本出不上力。”

    日笑着,笑容却有些惨淡,自己又给自己倒满了酒:“你知道吗?目达朵已经嫁给了伊稚斜。”

    我手中把玩着一个空酒杯:“我见过他们,我还不小心射了目达朵一箭。”

    日一惊,继而又露了释然之色:“难怪!原来如此!传闻说追杀霍将军时受的伤,没有想到是你伤的她。伊稚斜因为你……”日瞟了眼霍去病:“……和於单,这些年对我和目达朵都很眷顾,尤其是对目达朵,极其呵护。目达朵以前不懂,只是一心一意地跟着伊稚斜,懂了之后,我看她心里很痛苦。不过这次受伤后,伊稚斜对她倒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原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目达朵既然没死,我们之间彼此再不相欠,小时的情分也就此一笔勾销,从此后我们再无半点儿关系,他们的事情我也不关心,我打断了日的话:“伊稚斜为什么要杀你父王和浑邪王?”

    日默默发了会儿呆:“你既然见过他,有没有感觉到他和以前不一样?”

    “他……他比以前少了几分容人之量,他以前行事也很狠辣,可现在却多了几分阴狠,疑心也很重,当时他身边的一个贴身护卫说了假话,我们都没有怀疑到,可他却见微知着,可见他根本没有真正相信过身边的人,而且绝不原谅。”

    日点了下头:“他拥兵自立为王后,最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不再相信人,总是担心他的手下会有第二个像他那样的人出现。怀疑得久了,连我们自己都开始觉得似乎背叛他是迟早的事情。”日长叹口气:“对做臣子的人而言,最痛苦的莫过于跟着一个猜忌心重的君主。伊稚斜雄才大略,其实我们都很服他,却因为他的疑心,个个王爷都活得胆战心惊,行事畏缩。”

    霍去病笑道:“猜忌疑心是做皇帝的通病,只不过所谓的明君能把疑心控制在合理范围之内,用帝王术均衡牵制各方的势力,而有人却会有些失控。我倒觉得伊稚斜虽有些过了,但还好。汉人有句古话‘名不正,言不顺’,伊稚斜吃亏就吃在这个‘名不正,言不顺’上了。匈奴如今各个藩王和伊稚斜的尴尬关系,他们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如果当初是於单继位,他们都必须服从,而伊稚斜如此继位,他们肯定从心里一直对伊稚斜存了观望的态度。伊稚斜做得好了,那是应该,谁叫你抢了位置来?伊稚斜稍有纰漏,那免不了想想先王如何如何,如果太子继位又如何如何。这些心思,精明如伊稚斜肯定都能察觉,你让他如何没有气?”

    “没有想到为单于辩解的不是我们匈奴人,竟然是大将军,单于若听到这些话,肯定会为有大将军这样的对手而大饮一杯,知己朋友固然难求,可旗鼓相当、惺惺相惜的敌人更是难遇。”日大喝了一口酒。

    酒逢知己千杯少,霍去病和日虽然酒量很好,可也都有了几分醉意。日准备离去,我拿了他的白狐斗篷递给他。要出门时,虽然我说着不冷,可霍去病还是将他的黑貂斗篷强裹到了我身上。

    日脚步有些不稳,摇晃着身子,拍了拍霍去病的肩:“玉谨就交给你了。她吃了不少苦,你……你要好好待她。”

    霍去病也是脚步虚浮,笑得嘴咧到耳朵边:“没问题,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我哼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把我看在眼内?竟然自说自话。”

    两个人却全然不理会我,勾肩搭背,自顾笑谈,一副哥俩好的样子。

    刚到门口,几匹马急急从门前驰过,一眼扫到马臀上打着的一个苍狼烙印,只觉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日“咦”了一声:“怎么在长安也能看到苍狼印?”

    我不禁好奇地问:“你也见过?我也觉得眼熟。”

    日舌头有些大,字语不清地说:“这是西域的一个神秘帮派,已经有七八十年的历史,有传闻说其实就是西域历史上最厉害的一帮沙盗的化身,也有的说不是,因为有人亲眼见苍狼印的人杀过正在追杀汉朝商人的沙盗,还从沙盗手中救过西域匈奴的商人。众说纷纭,究竟何等来历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但苍狼印所过之处,西域不管富豪权贵还是平民百姓、江湖客都会避让,可见他们在西域的势力。”

    我“啊”了一声,蓦地想起在何处见过这个印记。当日我请李诚去陇西城中吃鸡时,曾见过这个印记,小二还说他们正在找一个年轻姑娘。可当时我就是因为觉得眼熟,所以多看了两眼,之前我应该也见过……

    冷风吹得酒气上涌,日跌跌撞撞地爬上马车,霍去病的身子也越发摇晃,我再顾不上胡思乱想,先扶住了霍去病。

    目送日的马车离去,一侧身却看见李广利骑在马上遥遥看着这边,霍去病此时正揽着我腰,头搭在我的肩上犯酒晕。

    我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搀扶着霍去病转身回去,只希望李广利不会把这一幕告诉李妍,否则以李妍的心思细密,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情来。

    在园子中走了一段路,心头忽然一震,苍狼印,沙盗?九爷说过他的祖父曾是沙盗首领。几幅画面快速掠过心头,我终于想起来我在何处第一次见过这个印记了。月牙泉边初相逢时,石谨言还曾指着这个印记斥责过我,难怪我下意识地总对这个印记很是留意。

    那当时在陇西酒店听到他们寻找的年轻姑娘是……是我吗?九爷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寻我?如果他当时就能找到我,那一切又会怎么样?我们竟然曾经离得那么近过,近得只是一个窗里,一个窗外,隔窗相望,可终究却擦肩而过。

    “玉儿,好渴!”霍去病喃喃叫道。

    我立即收回心神,扶着他加快了脚步:“马上就到了,你想喝什么?要煮杯新茶,还是用一些冰在地窖中的果子煮汁?”

    心思百转,最后还是没有去石府给爷爷拜年,只派人送了礼物到石府。

第62章 吵架(2)

    霍去病长辈多,大清早就出门去拜年。我一个人坐着无聊,想着霍去病几日前无意看到红姑在绣香囊,随口逗我,说什么我们也算私定终身,让我给他绣一个香囊算信物。我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花过工夫,但闲着也是闲着,就试试吧!想着他意外看到香囊的笑,心里也透出喜悦来。

    找了各色丝线,又问红姑要花样子,红姑翻找了半晌,才给我送来一个花样子,是一对并蒂双舞的金银花,一金一白,线条简单,却风姿动人。

    红姑看我盯着花样子怔怔发呆,笑道:“有心给你找个别的,可是都不好绣,就这个配色简单,样子简单,还好看,适合你这没什么绣功的。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才挑到这个,你要不满意,我也没更好的,只能改天请人给你现绘。”

    我摇了下头:“不用了,就这个吧!”

    绷好竹圈子,穿好针线,红姑在一旁教了一会儿后,看我基本已经上手,留我一个人慢慢绣,自己去忙别的事情。

    临窗而坐,低头绣一会儿,再仰头休息一阵。院外的梅花香随风而进,甚是好闻。偶有几声隐隐的爆竹响,刚开始还老被惊着,待心思慢慢沉入一针一线中,也不怎么听得见。

    “看见小玉拿针线可真是稀罕事情。”天照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我立即抬头望去,看见九爷的一瞬,手中的针不知怎的就刺进了指头中,心立即一抽。

    我微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把针拔了出来:“九爷、石三哥新年好。”

    九爷凝视着我手中的绣花绷子一言不发,天照看看九爷,又看看我:“你不请我们进去坐一下吗?就打算这么和我们隔窗说话?”

    我这才反应过来,忙搁下手中的东西,笑道:“快请进。”

    天照坐下,也没有等我招呼,自己就拿起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九爷却推着轮椅到榻旁,拿起了我的绣花绷子,我要抢,却已来不及。

    他看到花样子,猛地抬头盯向我:“你……你是给自己绣的吗?”

    我沉默着没有回答,他脸上的血色渐渐退去,眼中诸般情绪,低头看着才绣了一点儿的金银花,嘴边浮了一丝惨淡的笑。

    他忽地看见丝绸一角处的一抹血红,愣了一瞬,手指轻摸过那处血迹,脸色又慢慢恢复了几分,抬头盯向我,眼光炯炯:“指头还在流血吗?给我看一下。”一面说着,一面推着轮椅就要过来。我忙退后几步,把手藏在身后:“只留了那么几滴血,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笑着把绣花绷子放回榻上:“我正想要一个香囊,难得你愿意拿针线,有空时帮我绣一个。”

    我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要吃茶吗?”

    九爷道:“不用了,我们来看看你,稍坐一下就走,另外帮小风的爷爷传个话,多谢你的礼品,让你有时间去看看他。”

    我轻轻“嗯”了一声,九爷笑着,似真似假地说:“如果你是因为我不肯去石府,我可以事先回避。”

    送走九爷和天照,人却再没有精神绣花,趴在窗台上,脑中一片空白。

    窗角处落了些许灰尘,不禁伸手抹了一下,灰尘立即就被擦干净。我苦叹着想,如果我的心也可以像这样,决定留下谁就留下谁,把另一个能彻底抹去,该多好!我可以尽力约束自己的行为,可心,原来根本不受自己的控制。它喜欢上一个人时,不会征询你的同意;而何时才能忘记,也不会告诉你。

    天照匆匆走进院子,我诧异地看向他身后,他道:“九爷没有来,也不知道我过来。”

    我缓缓站起身:“你要说什么?如果是想劝我的话,就不要讲了。”

    天照道:“我没有想劝你什么,当年你如何对九爷我们都看在眼里,今日不管你怎么选择,我们都不会有怨言,只能说九爷没福。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情。你可知道,你离开长安城的当天,九爷就开始找你?”

    我又是酸楚又是怅然:“以前不知道,前两天知道了,我曾见过苍狼印,九爷是派他们找我的吗?”

    天照点了下头:“当时何止苍狼印在找你,西域的杀手组织、大漠里的沙盗,甚至楼兰、龟兹等国的王室都在帮忙寻找,可你却彻底失踪了。”

    我苦笑起来,你们怎么都不可能想到我竟然被抓到大汉朝的军营当兵去了,我压根儿就没有回狼群,倒是跟着军队去了趟匈奴,那封留给霍去病的信误导了九爷。

    天照道:“你出长安城后的一路行踪,我们都查到了,可查到凉州客栈,线索一下就断了,四处询问打听都没有任何消息。九爷为此特地上霍府求见霍府管家,九爷从没有求过任何人,就是当年石舫境况那么惨,九爷也没有去哀求过汉朝天子,一个还算他舅父的人。可他第一次求的人居然是霍府的一个管家。九爷问陈管家霍将军是否找过你,求陈管家如果霍将军找到你,务必告诉他一声你的行踪,或者如果你不愿意让他知道,也请务必转告你他愿意陪你赏花,不管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你回来。”天照冷哼一声:“你可猜到霍府的管家如何回答的九爷?我不想再重复当日的羞辱了,那样的羞辱这辈子受了三次已是足够。”

    当日在陇西军营,隔帘听到的话语今日终于明白了,也明白为何听着听着那个兵士的声音就突然小得我听不见,霍去病肯定是示意他噤声了。

    “后来霍将军回长安后,九爷又去见了一次霍将军,霍将军对九爷倒很是客气,但问起你的行踪时,霍将军却只说不知道。九爷是朗月清风般的人,行事可对天地,即使如今的状况,也不愿背后中伤他人。他只觉得是他亏欠了你,这一切是老天对他当日没有对你坦诚相待、没有好好珍惜你的惩罚。可我却顾不了那么多,只想让你知道事情的全部,对你对九爷都公平一些。霍将军是个奇男子,上了战场是铁骨将军,下了战场又是柔情男儿,是个铁骨柔肠的真英雄、真豪杰。不管你最后选择谁,我都会真心为你高兴。”

    天照一番话说完,立即转身离去,只留下我怔怔立在风中。

    过了晚饭时间很久,天早已黑透时,霍去病方脸带倦色地回来,看到心砚正在撤碟子,诧异地问:“怎么现在才吃完饭?”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心砚却俯下身子恭敬地行了个礼,嘴快地说:“根本就没有吃,奴婢怎么端上来的,依旧怎么端下去。”

    我淡淡道:“心砚,东西收拾完就下去。”

    心砚瞅了我一眼,撅起了嘴,手下动作却快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收拾干净,退出了屋子。

    霍去病笑偎到我身侧:“怎么了?嫌我回来晚了吗?”他虽然笑着,可眉眼之间却带着郁悒。

    我问:“你的长辈给你训话了?”

    他道:“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自会处理妥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好好吃饭?”

    看到他眉眼间的郁悒,几丝心疼,我吞下了一直徘徊在嘴边的话,摇了摇头:“没什么,下午吃了些油炸果子,又没怎么活动,不饿也就没有吃。”

    他起身脱大氅,换衣服:“那等饿了再吃吧!”忽瞥到柜子中的针线箩筐,惊诧地问:“你怎么摆弄这个了?”拿着绣花绷子,细看了好一会儿,眉眼间满是笑:“是给我绣的吗?怎么……手刺破了吗?”

    他几步走到我身旁,撩起我的衣袖就要看我的手,我用力把袖子拽回,撇过了头:“不是给你绣的,是给我自己绣的。”

    他呆了一瞬,坐到我身旁,强把我的头扭过去对着他:“究竟怎么了?玉儿,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吵,可以直接骂我,可不要这样不明不白地生气,夫妻之间难道不该坦诚以对吗?”

    “谁是你的妻了?”一时嘴快,说完后看到他眼中掠过的伤痛,心中也是一痛,立即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不起。”

    他苦涩地笑着:“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我不能娶你,可又不明不白地留着你。”

    我道:“名分的事情我既在乎,又不在乎。我并不是为此事而难过,我只是想问你,你真的对我做到坦诚相待了吗?”

    他挑眉一笑,自信满满:“当然!”

    我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眉头慢慢皱起来,凝神想了一会儿,脸色蓦地冷下去:“你去见过孟九了?”他冷哼一声:“如果你指的是凉州客栈的事情,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他既然不喜欢你,何必一直招惹你?你一再给他机会,他有什么事情非要等你离开后才想起来?”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一丝愧疚也无,本来对他的一些心疼荡然无存,火气全冒了出来:“霍去病,你为了你的一己私心,又是欺压羞辱人,又是藏匿消息,竟然行事如此卑劣!”

    他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眼中全是痛,定定看了会儿我,忽地大笑起来:“你为了他,你……”他一面摇头,一面笑:“我在你眼中算什么呢?是!我是有私心,我唯一的私心就是不想让他再伤害你,只想让你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不再和过去纠缠,我的私心就是要你能开心。”

    他猛地一转身,大步向外行去,身影迅速融入漆黑夜色中消失不见。刹那间,屋中的烛火似乎都暗淡下来。

    明明是他的错,怎么全变成我的错了?

    我拿起绣花绷子砸向地上,脚刚要踏上那朵才开始绣的鸳鸯花,却又迟疑了,身子一软,坐倒在榻上,心如黄连一般苦。

    藤缠蔓纠,我们究竟谁牵绊了谁?

第63章 生病(1)

    几日过去,霍去病都未出现,红姑和心砚她们都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红姑试探地问了我几次,我却一个字都不肯说,气氛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人人都话说得越来越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彼此影响,到最后婢女们相见时,索性都用眼色对话,你抛我一个飞眼,我向你眨眨眼睛,你再回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来一回,意蕴丰富。我是看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知道她们是如何懂得对方的意思。

    我指了指送饭的婢女心兰和心砚之间的“眉飞色舞”,问红姑:“你看得懂她们在说什么吗?”

    红姑说:“这有什么看不懂的?心兰疑问地看着心砚,是问:‘今天你吃了吗?’心砚摇摇头:‘没吃。’心兰皱着眉头摇摇头:‘我也没吃,好饿!’心砚偷偷瞟了你一眼后,对心兰点点头:‘待会儿我们背着玉娘,偷偷一块儿吃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表示同意。”

    我一口甜浆全喷到了地上,一面咳嗽着,一面笑道:“红姑,看来你刚才进屋时,和心砚的几个眼神交换也是在问彼此吃了没有,相约着待会儿一块儿吃。”

    红姑气定神闲地说:“我问的不是‘今天你吃了吗’,而是‘今天你喝了吗’。”

    我拿了绢帕擦嘴:“你就胡说八道吧!”

    红姑说:“不胡说八道如何能让你笑?这几日脸色那么难看,你难受,弄得我们一个个也难受。玉儿,何必和自己过不去?明明惦记着人家,心事重重的样子,为什么不去看一眼呢?”

    我低着头没有吭声。

    心砚挑起帘子,进来回道:“玉娘,霍将军府上的管家想见你。”

    红姑立即道:“快请进来。”她站起身,向外行去:“和事佬来了,我也松口气了。再这么压抑下去,你们二位挺得住,我却挺不住了。”

    陈叔一进来,二话不说,就要给我下跪,不好去搀扶他,我只能跳着闪避开:“陈叔,你有话好好说。这个样子我可受不住。”

    陈叔仍是跪了下来,面容灰暗,像是一夜未睡:“玉姑娘,当时石舫的孟九爷上门问我关于姑娘的事情,一连跑了三趟,都是我把他挡了回去,也的确……的确给了对方脸色看。将军虽命人扣下了马车行的车夫,又封锁了凉州客栈的消息,但只吩咐我不许泄露你的行踪,却绝对没有让我为难孟九爷。将军为人心高气傲,又是个护短的人,根本不屑解释,也不愿辩白,老奴却不能眼看着你们二人因为我当日行事差池而逐渐生分。”

    我一口气堵在心头,艰涩地问:“陈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如今这般的局面就是你希望去病得到的快乐吗?”

    陈叔默默无言,一转身子朝我磕了三个头,我虽然尽力闪避,仍然受了他一个:“你起来吧!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不管打罚都挽不回什么。你若想说话,就起来说,我没那习惯听一个跪着的人说话。”

    陈叔仍然跪着没有动,半天都一句话没有,我纳闷地盯着他,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似乎正在会聚勇气,方可说出下面的话:“将军昨日早上出去骑马,突然摔下了马,昏迷至今未醒。”

    话里的内容太过诡异,我听到了,心却好像拒绝接受,明白不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陈叔稳着声音说:“宫里的太医已经换了好几拨,却依旧束手无策。平日一个个都是一副扁鹊再生的样子,争起名头来互不相让,可真有了病,一个两个又都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宫里已经乱哄哄一片,陛下气怒之下,只想把那帮废物们都杀了才解恨。若杀了他们能叫醒将军,砍上一百个脑袋也没什么,只是现在还只能靠着他们救命。”

    我终于听懂了几分他的话,刹那间仿若天塌了下来,震惊、慌乱、惧怕、后悔,诸般情绪翻滚在心间,顾不上理他,抬脚就向外冲去。陈叔赶在我身后,一连声地叫:“玉姑娘,你慢一点儿,还有话没有说完。”

    看到门口停的马车正好是霍府的,隔着老远,我已经脚下使力,纵跃上了马车:“立即回府。”

    远处陈叔大叫道:“等一下。”车夫迟疑着没有动,我抢过马鞭想要自己驱车,陈叔嚷着:“玉姑娘,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听闻石舫的孟九爷懂医术,我的意思是……”

    我这才明白他先前为何不直接告诉我霍去病生病的事情,而是又跪又磕头地道歉,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

    陈叔跑到马车前,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请郎中不同别的,即使强请了来,人家若不肯尽心看,一切也是枉然。我知道以姑娘的性子,肯定讨厌我这样绕着弯子说话,可我也是真觉得羞愧,不把话说清楚,实在难开口。如果孟九爷能把将军看好,他就是要我的脑袋赔罪,我也绝不眨一下眼睛。”

    我气道:“你太小看九爷了!”心里火烧一般地想见去病,却只能强压下去,把鞭子递回给车夫:“去石府。”

    陈叔立即道:“那我先回去等着你们。”

    九爷正在案前看书,抬头看到我时,手中的竹简失手摔到地上。他一脸不能相信的惊喜,黑宝石般的眸子神采奕奕:“玉儿,我等了很久,你终于肯主动再走进竹馆。”

    我心中一酸,不敢与他对视:“我来是想请你去替去病看病,他昨天昏迷到现在,听说宫里的太医都没有办法。”

    奕奕神采刹那黯淡隐去,眼瞳中只剩黑影憧憧,透着冷,透着失望,透着伤痛。他什么都没有多问,只说了一个“好”字,就推着轮椅,向外行去。

    陈叔一直等在霍府门口,看到九爷时,老脸竟是百年难见地一红,低着头上前行礼,九爷温和客气地拱手回礼,陈叔的一张黑脸越发闹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

    两个仆人抬了个竹兜来,九爷询问地看着陈叔,陈叔讷讷道:“府中不方便轮椅行走,用这个速度能快一点儿。”

    九爷洒然一笑:“让他们把竹兜子放好,我自己可以上去,轮椅派人帮忙带进去,一会儿还是要用的。”

    陈叔低着头只知道应好,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想着不知道当日要如何怠慢,才能今日如此赔尽小心,一个大老爷们儿还一再愧得脸红,心里有气,出言讥讽道:“不知道以前轮椅是如何在府中行走的?”

    陈叔一言不发,低着头在前面快走。九爷侧了头看我,眼中藏着的冷意消退了几分,半晌后,低低说道:“我还以为你心里只顾着他了,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刚进屋子,守在榻旁的卫少儿听到响动,立即冲了过来,见到九爷时,仿若溺水之人看到一根树枝,绝望中透着渴望。我却恰与她相反,连礼也顾不上给她行,就直直扑到了榻旁。

    他静静躺在那里,薄唇紧抿,一对剑眉锁在一起,似有无限心事。从我认识他起,总觉得他像阳光一样,任何时候都是充满生气、神采飞扬的,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安静到带着几分无助。

    我用指头轻揉着他的眉间,鼻子酸涩,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是泪:“去病,去病……玉儿在这里呢!我错了,不该和你斗气。”

    九爷搭在霍去病腕上的手抖了一下,他握了下拳头,想要再搭脉,却仍然不成,转头吩咐:“取一盆子冰水来,我净一下手。”

    一旁侍立的婢女立即飞跑出去。九爷在仍漂浮着冰块的水中浸了会儿手,用帕子缓缓擦干,似乎是在借助这个冰冷缓慢的过程,平静着心。好一会儿后才又将手搭在了霍去病的腕上。

    我和卫少儿都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九爷的神情,仿似透过他在努力叫醒霍去病。九爷微闭双眼,全副心神都凝注在手指尖,屋子中所有人都屏着呼吸,静得能听见盆子里冰块融化的声音。

    时间越久,我心中的恐惧越强烈,为什么需要这么长时间?九爷的面色平静如水,一丝波纹没有,看不出水面下究竟有什么。九爷收起了手,我紧盯着他,声音里有哀求有恐惧:“他不会有事,是吗?”

    九爷的眼睛漆黑幽暗,宛如古井,深处即使有惊涛骇浪,到了井口却风平浪静,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沉默了一瞬,重重点了下头:“他不会有事,我一定会设法让他醒来。”

    我一直立在针尖上的心,**又缓缓搁回了原处。

    九爷细细察看着霍去病的脸色,耳朵又贴在霍去病胸口静静听了好一会儿,手又再次搭在霍去病的手腕上,一面问道:“太医怎么说?”

    陈叔扭头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几个人,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上前说道:“我们几人诊看后,都没有定论,心脉虽弱,却仍很有规律。本来可以用药石刺激一下,先尽力把将军唤醒后再作下一步调理。但将军的症状有些古怪,往常昏迷的人,只要撬开口,仍然能把汤药慢慢灌下去,可将军却拒不受药,药石难以送下,针灸又没有效果,所以我们翻遍了医书,也没有妥当的方法。”

    九爷点了下头,侧头对卫少儿道:“霍将军是心气郁结,本来没有什么,可这引发了他在战场上累积下的内气不调的隐症,偏偏霍将军不同于常人,他的意志十分刚强,霍将军在昏迷落马前一瞬,应该自保意识很强烈,所以导致现在拒绝外界未经过他同意强行灌入的药石。夫人,太医们的医术毋庸置疑,他们既然诸般方法都已经试过,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不过……”

    卫少儿太过焦急,声音变得尖锐刺耳:“不过什么?”

    “不过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试一下,但这个方法我也只是闲时琢磨病例时的一个想法,还没有真正用过。”

    卫少儿忙道:“先生请讲!”

    九爷道:“人有五窍,口只是其中一个,鼻子、皮肤也和五脏相通,药效不能通过嘴巴进入五脏,不妨考虑一下其他方式。我的想法是把将军衣服全部褪去,置身密闭屋中,四周以药草气熏。”

    卫少儿扭头看向太医们,太医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说道:“听着的确不失为一个让药效进入血脉和五脏的好法子,但药气蒸熏,势必屋子会很热,从医理来说,对迷症的病人实在不好,有可能会加重病势,还要夫人拿主意,我等不敢做主。”

第64章 生病(2)

    卫少儿恨恨地瞪过他们,看着昏迷的霍去病,半晌仍旧没有拿定主意。四周没有一个人敢出声,都唯恐万一有什么事,承担不起后果。卫少儿求助地看向夫君陈掌,可不是自己的骨肉,毕竟隔着一层,陈掌面上似乎很焦急,嘴中却只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我听从夫人的意思”。

    我起身向卫少儿行礼:“求夫人同意,拖得越久越不好。”

    卫少儿声音哽咽:“可是如果……如果病越发重了呢?”

    我道:“九爷说了能救醒就一定能救醒。”

    卫少儿仍然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我心里越来越焦急,但我算霍去病的什么人呢?到了此刻才更加知道名分的重要性,明明是重若自己生命的人,我却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只能哀求地看着卫少儿。

    九爷的眼中,痛苦下满是怜惜,他对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卫青行礼:“不知道卫大将军的意思如何?”

    惜言如金的卫青没有想到九爷居然把矛头指向了他,细细打量了九爷两眼:“二姐,事情到此,别无他法,只能冒一点儿险了,就让孟先生下药吧!陛下对去病极其重视,孟先生绝不敢草率,一定是深思熟虑后才作的决定。”

    卫少儿点了下头,终于同意。

    不愧是连刘彻都无可奈何的卫大将军,一句话里绵中藏针,该作的决定作了,该撇清的责任也都撇清了,该警告的也警告了,竟然滴水不漏。

    九爷仔细叮嘱着陈叔所要准备的事项,当小屋子的门缓缓阖上后,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子。

    从天仍亮着等到天色全部黑透,小屋子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九爷隔很久一声的“冰块”,仆人们源源不断地把冰送进去。

    卫少儿唇上血色全无,我走到她身侧,想握她的手,她犹豫了下后,任由我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的手都凉如寒冰,可我们握住彼此时,慢慢地都有了一些暖意。在这一瞬,在这么多人中,我们的痛苦焦虑有几分相通。

    她越来越紧地拽着我的手,眼神越来越恍惚。求救地看向我,我坚定地回视着她,去病会醒。她支撑不住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背脊挺得笔直,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子。去病,你一定不可以有事,绝对不可以!

    门被无声无息地打开,九爷面色惨白,嘴唇乌青,见我们都盯着他,手无力地扶着门框,缓缓点了下头。众人立即爆发一阵欢呼,卫少儿几步冲进屋子,蓦地叫道:“怎么还没有醒?”

    几个太医立即手忙脚乱,全都跑进去看霍去病,我立即回身看向九爷,却发现九爷已经晕倒在轮椅上。只有一个中年太医瞟了眼霍去病身边围聚的人,赶到九爷身旁细细查看。

    我一半心在冰里,一半心在火里,痛楚担心愧疚揪得人似乎要四分五裂。我刚才只急匆匆地要去看霍去病,竟然没有留意到九爷已经晕倒,他晕倒前的一瞬究竟是何样的心思?

    “恭喜夫人,的确已经醒了。孟先生为了调理霍将军的身子,用了些安息香,所以一时半会儿霍将军仍然醒不来,但这次只是睡觉,不是昏迷。”几个太医一脸喜色,卫少儿太过高兴,身子一软坐到了地上。

    听到霍去病已经没有事情,我一半的心算放下,可另一半却更加痛起来,九爷垂在轮椅两侧的手白中透着青,我诧异地握起他的手,如握着冰块:“他怎么了?”

    中年太医放下九爷的手:“他的身体本就比常人虚弱,屋子内湿气逼人,就是一个正常人待这么多个时辰都受不住,何况他还要不停用冰块替霍将军降体温,冰寒交加,能撑这么久真是一个奇迹。”

    我用力搓着九爷的手,一面不停地对着手呵气,陈叔对太医行礼:“还请太医仔细替孟先生治疗,将军醒了必有重谢。”

    太医一摆手道:“为了救他人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的医师我第一次见,不用管家吩咐,我也一定尽心。”

    我对陈叔吩咐:“麻烦你准备马车,我们先送九爷回石府。”

    陈叔看向仍然睡着的霍去病:“将军醒来时肯定很盼能见到你。”

    仿若众星捧月,霍去病的榻前围满了人,从太医到婢女,还有各位亲戚,我说道:“我尽量快点儿回来,现在我在不在都一样。”

    陈叔看着九爷苍白的面容、乌青的唇,面上带了不忍,微微一声叹息:“玉姑娘,您放心去吧!将军这边我们都会尽心照顾。”

    上马车时,抬竹兜子的仆人想帮忙,我挥了下手,示意他们都让开,自己小心翼翼地抱起九爷,轻轻跃上了马车。那个中年太医跟着上来,赞道:“好功夫。一点儿都没有晃到病人的身体。”

    我强挤了一丝笑:“过奖了,还没有请教先生贵姓。”

    他道:“鄙姓张,其实我们已经见过面,当时霍将军请了我去石府替姑娘看过病。”

    “原来早就麻烦过张太医。”

    他摇了下头:“孟九爷的医术根本用不上我,能有一个机会听听孟九爷讲医术,我应该多谢姑娘。”

    回到石府后,张太医亲自煎了药,帮我给九爷灌下,又细心地嘱咐过我和天照应该注意的事项后才离去。

    我和九爷离开时,九爷还一切正常,回来时却人事不知,天照倒还罢了,石伯却明显不快起来,几次看着我想说话,都被天照硬是用眼神求了回去。

    因为怕九爷想喝水或有其他要求,所以人一直守在榻侧。九爷睡得不太安稳,似乎梦里也在担心着什么,眉头时不时会皱一下,脸上也常有痛苦掠过。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他,第一次这么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他也是第一次完全没有掩饰自己,没有用春风般的微笑去遮掩其他表情。

    我俯在他枕旁,轻声地哼着一首牧歌: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

    在柳树荫底下坐上一阵,

    把巴雅尔的心思想又想。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

    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

    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

    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

    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

    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

    九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人睡得安稳起来。我反复地哼唱着歌谣,眼中慢慢浮出了泪花。这是一首在匈奴牧民中广泛传唱的歌谣,讲述了贵族小姐伊珠和奴隶巴雅尔的爱情故事。小时候,曾看到於单的母亲阏氏听到这首歌时,怔怔发呆,眼中隐隐有泪。当年一直没有听懂,怎么先是伊珠在高粱地里望巴雅尔的背影,后来又变成了巴雅尔在高粱地里望她的背影呢?

    感觉有手轻抚着我的脸颊,立即清醒过来。不知道何时迷糊了过去,头正好侧靠在榻上,此时九爷侧身而睡,恰与我脸脸相对,彼此呼吸可闻。

    他的五个指头从我的额头慢慢滑下,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颚,似乎在记忆着,留恋着,镌刻着;他的眼睛深邃幽暗,里面竟似天崩地裂,会聚着五湖四海的不甘后悔、**八荒的伤痛悲哀。

    我被他的眼睛所惑,心神震荡。他总是淡定的、从容的,再多的悲伤到了脸上也只化作了一个微笑。他漆黑瞳孔中两个小小的自己,一脸的惊慌失措、恐惧害怕,却又倔犟地紧抿着唇角。

    他缓缓收回了手,忽地笑起来,又是那个暖如春风的微笑。云淡风轻,海天清阔,却再看不清眼睛深处的东西。他强撑着身子往榻里挪了挪,示意我躺到他身旁。我早已经习惯于听从他的要求,我的动作先于我的思考,在我想清楚前,人已经躺在了榻上。

    两人中间隔着一掌的距离,默默地躺着。

    好一会儿后,他笑看着我道:“把你先前唱的歌再给我唱一遍。”

    我木木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歌声完了很久,两人都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他的声音轻到几乎没有:“巴雅尔怎么能那么笨,他为什么从没有回过头去看伊珠呢?他为什么总是让伊珠去猜测他的心思?他为什么不把心事告诉伊珠呢?他比草原上最狡猾的狐狸还聪明,却不懂伊珠根本不会嫌弃他的出身,也不会害怕跟着他受苦。”

    我以为他不懂匈奴语,才放心大胆地唱这首歌,却忘记了他的博学,也忘记了匈奴帝国强盛时,西域诸国都臣服于匈奴,匈奴话在西域各国很流行,惊慌下问了句傻话:“你懂匈奴话?你知道牧歌传唱的巴雅尔和伊珠的故事?”

    他半吟半唱:“云朵追着月亮,巴雅尔伴着伊珠,草原上的一万只夜莺也唱不完他们的欢乐!”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巴雅尔虽然辜负过伊珠,但歌谣唱到他们最终还是快乐幸福地在一起了,你相信歌声所唱的吗?”

    我不去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说道:“我要走了。”

    他转过了头不看我,轻声道:“我真想永远不醒来,你就能留在这里陪我,可你会焦急和伤心。”

    我刚才唱歌时忍着的泪水突然就涌了出来,忙跳下榻,背着身子,把眼泪抹去:“你好好养身子,我有空时再来看你。”说完就想走,他却猛地抓住我的手,一字字慢慢地问:“玉儿,告诉我!你心里更在乎谁?不要考虑什么诺言,什么都不考虑的情形下,你会想谁更多一些?你愿意和谁在一起?”

    我紧咬着下唇,想要抽手,他却不放,又把刚才的问题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只身子不停地抖着。

    他见我如此,眼中心疼怜惜加心痛不舍,各种感情夹杂一起,一下松开了手:“你去吧!”

    我不敢回头,飞一般地跑出了屋子。迎着冷风,奔跑在夜色中,心却依旧不能平复。我这样子如何见去病?他若没醒还好,若醒来,以他的精明岂看不透我的强颜欢笑?

第65章 哀恸(1)

    心中实在难受,也顾不上其他,对着月亮一声长啸。刹那间,长安城内一片声势惊人的狗叫鸡鸣,原本漆黑的屋子,都一个个透出灯火来,人语声纷纷响起。

    我忙静悄悄地快速离开作案现场,一面跑,一面不禁露了一丝笑。人总应该学会苦中作乐,生活本身没什么乐事的时候,更应该自己去刻意制造些快乐。

    逮个黑灯瞎火的角落,又扯着嗓子号叫了一声。刚才的场面立即再现,我东边叫一嗓子,西边号一嗓子,把整个长安城闹了个人仰马翻,鸡犬不宁。

    街上渐渐地变得亮如白昼,连官府的差役都被惊动,一个个全副武装出来逮狼,有人说两三只,有人说十只。

    街边的乞丐成为众星捧月的人物,人群围聚在他们周围问他们可看到什么。乞丐平日里哪能如此受欢迎?个个满脸光辉、嘴里唾沫乱喷、比画着说看见了一群,越说越夸张,引得人群一声声惊呼。也许平静日子过久了,众人不是怕,反倒一个两个满脸兴奋刺激,翘首以待地盼着发生点儿什么新鲜事情。

    我眼珠子转了几圈,想着闹都闹了,索性再闹大些,图个自个儿开心,也让大家都玩得尽兴一回。瞅到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经过,看四周无人注意,悄悄跃到他身后,一个闷棍就敲晕了他。等扒下他的斗篷后,才发现居然是个官老爷。这……我头有些疼,这好像比我想的严重了。算了!敲都敲了,后悔也晚了。

    披上斗篷,拿帕子把头包起来,人藏在屋顶一角处,“呜”的一声狼啸后,飞檐走壁,无所顾忌。屋顶上一溜人追在身后,下面的街道上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挤得密密麻麻,和看大戏一样。有官差被我踢下屋顶,人群中居然还有鼓掌叫好声。

    好汉难敌群殴,官差越来越多,似乎全长安城的兵丁都来捉我了。原本打算戏耍他们一圈后就逃之夭夭。可没有想到,官差里颇有些功夫不弱的人,而且刚开始追捕我时有些各自为政,现在指挥权似乎都归于一个人手中后,调度有方,拦截得力,慢慢把我逼向了死角。

    果然是天子脚下!心中暗赞一声,急急寻找出路,若真被抓住,那可有得玩了,只是恐怕我现在玩不起。

    因为我不愿取人性命,下手都是点到即止,左冲右冲,却仍旧被困在圈子里。左右看了看地形,要么被抓,要么决定下杀手冲出,要么只能……

    轻身翻入霍府,在后面追赶的兵丁显然知道这是谁的府邸,果然不敢追进来,都停住了步伐。我偷偷吐了下舌头,估计待会儿就会有品级高一些的官员敲门求见,陈叔的觉算是泡汤了。

    悄悄溜进去病的屋子,偷偷瞅了一眼,竟然没有婢女守着,只他一个人睡在榻上。心中又是纳闷又是气,陈叔这个老糊涂,怎么如此不上心?

    走到榻旁,俯身去探看他,没想到他猛地睁开眼睛,我被吓得失声惊呼,叫声刚出口,他已经把我拽进怀中,搂了个严严实实。我笑着敲他胸口:“竟然敢吓唬我!难怪婢女一个都不见呢!”

    他却没有笑,很认真地说:“我一直在等你。如果你天亮时还不回来,我就打算直接去抢人了。”

    我哼了一声:“强盗!”

    他笑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强盗婆子,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挣脱他的胳膊,把斗篷脱下来扔到地上,又解下头上包着的帕子:“你惨了,说不定明天就会有人上奏陛下说你窝藏飞贼。我今天晚上可是把整个长安城的官差都给引出来了。”

    他侧身躺着,一手撑着头笑问:“你偷了什么东西?”

    我不屑地皱了一下鼻子:“就是好玩,胡闹了一场。”

    他拍了拍榻,示意我躺过去。我钻进被窝,缩进他的怀中:“我看你一点儿不像刚病过一场的人,怎么这么精神?你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他皱着眉头道:“别的都感觉正常,只有一个地方不舒服。”

    我心中一紧:“哪里?天一亮就叫人去请太医,不行,现在就让陈叔去请。”说着就要跳下榻,他一手搂着我肩,一手握住我的手,牵引着我缓缓滑过他的小腹,向下放去:“这里不舒服。”

    手被摁在他的火烫**上,“你……”我登时又恼又羞,涨了个满面通红。

    他笑凑在我耳旁,轻声道:“你多久没有主动亲近过我了?原来病一场还有这样的好事,早知道早些生病了。难得你肯投怀送抱一次,我若没点儿反应,岂不是对不起你这个自称‘花月貌冰雪姿’的美人?”

    我啐道:“小淫贼!”

    他一面吻着我的耳朵,一面含含糊糊地说:“玉儿,你愿意给我生个孩子吗?我如今暂且不能娶你,但我这辈子是赖定你了,反正早晚的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目前没有个名分,我就不忍了。”

    我笑扭着身子闪避着他的吻,还没有答话,屋子外陈叔的声音响起:“将军!”

    霍去病没有理会,依旧一面逗着我,一面低声问:“愿意不愿意?”

    我大气都不敢喘,唯恐陈叔听见什么,可他却毫不在意,我越是紧张,他越是来劲,索性在我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将军!将……”

    陈叔的声音卡了好一会儿,**又轻飘飘地唤了一声:“将军……”

    霍去病无奈地叹口气,嘀咕了句:“怎么每到关键时刻,总有这些不应景的人出现呢?”扬声问:“什么事?”

    陈叔道:“卫尉大人深夜求见,说有流匪逃入府中。求将军帮忙清查一下宅邸,我来问一声,拿个主意。”

    霍去病道:“有什么好问的?这点儿事情你还拿不了主意?”

    陈叔道:“府中的警戒不比皇宫差,没有任何人能不惊动上百条良犬就进入府中,而且听闻今日夜里长安城里有狼群闹腾,所以我琢磨着……琢磨着……”

    我看他话说得实在辛苦,替他接道:“陈叔,是我半夜溜进来的。”

    陈叔一下松了口气,话说得顺畅了不少:“我正是这么推测的,所以就把卫尉大人挡回去了。结果不一会儿,中尉大人又来求见,一脸愁苦地说有人贼胆包天到把太子少傅敲了一闷棍,少傅大怒,扬言不抓到贼人,一定会参奏他们一个玩忽职守,我又挡了回去。”

    霍去病侧身躺着,神态无限慵懒,视线斜斜地睨着我,伸手弹了一记我的额头,只是笑:“得了!回头我亲自去一趟少傅府。说更严重的吧!现在又是谁来了?”

    我起先还纳闷怎么黑夜里一个大官捂得严严实实、独自一人在长安城逛荡,原来如此。俯在霍去病耳边低声嘀咕,他又是好笑又是诧异地瞅着我,摇摇头表示不同意。

    陈叔回道:“李敢大人奉了郎中令李将军的命令来拜见,说为了霍将军的安全,也为了长安城的律法,请我们协助他们逮住逃入霍府的刺客,现在正在厅上候着。”

    霍去病脸沉了下来,冷着声问:“李敢说是刺客?”

    陈叔低声道:“是!”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他们指我是刺客,那不就是说我刺的是……陛下?我苦着脸说:“似乎闯大祸了。这么一座大山压下来,李妍想压死我吗?”

    霍去病立即问道:“李妍?这话怎么讲?”

    我掩住嘴,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半晌都没有一句话,他摇了下头:“不知道你在忌讳什么。”对陈叔吩咐道:“李三既然已经猜测到是玉儿,那也不用瞒他。直接告诉他,是我霍去病和我的女人深夜无聊,两人闹着玩了一场,不小心惊扰了他们,实在抱歉。我们现在正在榻上歇息,他若想逮人就直接过来,我候着。正好没有见过长安城的牢房长什么样子,难得他肯给个机会让我们见识见识。”

    我揪着他的衣服,皱眉瞪眼:“不许这么说,绝对不行……”

    屋外陈叔静默了一瞬,又赶忙应了声“是”,匆匆离去,可我怎么听着他的脚步声有些喝醉酒的感觉。

    我头趴在枕上,捂着脸道:“霍去病,你是在整治李敢,还是在整治我?我怎么觉得你对我一腔怨气呢?”

    “一半一半,不过此怨气非彼怨气,而是床笫间的怨气。”他笑着掰开我的手,在我鼻尖上印了一吻,“李敢心思缜密,何况这次他又是设局人,和他一招招过招,我不见得能想过他。索性无赖一下,把他暗处布置好的局全给打乱,看他怎么办。他若一时受激,行错一步,我们也正好反过来逗逗他。”

    这个人打仗不讲兵法,行事也完全不按世情。我的脸皮又实在厚不过他,一转身子,侧身躺着睡觉,他笑问:“你这就睡了?”

    我哼道:“天已快亮,我可是在长安城的屋顶上折腾了一夜,你若不让我好好睡觉,我就回自己那边了。”

    他从背后环抱住我,轻声说:“睡吧!”

    我抿着嘴一笑:“天亮后,你真的要去少傅府吗?”

    他笑道:“你说我无赖,你的法子也是够下三滥。他是太子的师傅,不算外人,我还是亲自去一趟的好。”

第66章 哀恸(2)

    这位太子少傅背着家里的悍妻,在外面讨了一个容貌秀美、擅琴懂诗的外室。此事他虽做得隐秘,可我当年通过歌舞坊、娼妓坊的生意仔细搜集过朝廷中各个官员失于检点的行为。听到陈叔说是太子少傅,立即明白他是从外室那边出来。所以给去病出主意,直接派人去问少傅一声,是他的怒气重要,还是夫人的怒气重要?少傅肯定立即偃旗息鼓,什么贼子不贼子,根本顾不上。可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上,去病又做起君子来。

    困意上来,我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他忙道:“赶紧睡吧!”我“嗯”了一声,暂且抛开一切,安心地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晚饭时分,去病却未在府中。陈叔说他去了宫中,打发人带话回来恐怕一时回不来,让我自己一个人吃晚饭。

    我想着当时出门急匆匆的,没有给红姑说一声,所以决定先回一趟家。刚进门,红姑就迎了上来:“石舫……”她拍了一下脑袋:“现在已经没有石舫了。石天照派人来请你去一趟石府。”我犹豫着没有动,红姑又道:“来的人说请你务必去一趟,好像是九爷的身体不太好。”

    晚上走时他的身体还很是不妥当,我的心一下不安起来,急匆匆地说:“那我先去一趟石府,你帮我留着晚饭,如果没有大碍,我会尽量赶回来。”

    红姑笑应了。

    刚到石府门口,就看到天照坐在马车上等我:“让我好等!九爷人在城外的青园,我接你过去。”

    我不等他话说完,就赶着问:“究竟怎么了?他身体还没有好,怎么就到城外去了?”

    天照轻叹一声:“九爷的身子内寒气本就偏重,此次外因加内因病势十分重。他为了让你放心,特意强撑着做了个样子,你刚走不久,他人就陷入昏迷,张太医来后,命我们特意把九爷移到青园。”

    我心内大恸,他可不可以少自以为是地为我考虑,多为自己考虑几分?若身子真有什么事情,他让我何以自处?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自己幸福?

    长安城内还是一片天寒地冻,树木萧索。青园却因为受地热影响,已经春意融融。粉白的杏花,鹅黄的迎春,翠绿的柳叶,一派温柔旖旎。我和天照都无心赏春,快步跑向九爷的屋子。

    九爷依旧昏睡未醒,额头滚烫,细密的汗珠不停渗出。我从婢女手中接过帕子:“我来吧!”

    帕子一遍遍换下,他的体温却依旧没有退下,嘴唇慢慢烧得干裂,我拿了软布蘸着水,一点点滴到他的唇上。

    他烧得如此厉害,却依旧会时不时叫一声“玉儿”。他每叫一声,我就立即应道:“我在。”他眉宇间的痛苦仿似消散了一些,有时唇边竟会有些笑意。

    天照道:“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接你过来了吧?你在这里和不在这里,对九爷的病情大不一样。”

    赶来看九爷的小风一进门就把天照拽到一边说悄悄话,天照听完后叫我过去,小风又是摆手又是跳脚地阻止,天照却毫不理会:“小玉,我们不想瞒你任何事情,霍将军已经派人去石府找了你好几次,大半夜地他又亲自去了石府。你要想走,我现在派人送你回去。”

    守了整整一夜,此时已经快天明,我焦急忧虑中无限疲惫,掩着脸长叹口气,走到冰水盆子前,撩了些冰水浇在脸上,望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九爷道:“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九爷醒来。”

    直到中午时分,九爷的烧才退去,我一直绷着的心总算略松了几分。

    九爷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我时,一下露了笑意:“他们总算找到你了,你藏到哪里了?几乎要把西域的草原大漠翻遍了,都没有你的消息。玉儿,不要生我的气,都是我的错,我看到你竹箱子里的绢帕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我心中诧异,刚想说话,一侧的张太医向我摇摇头,示意我过去。我对九爷柔声说:“我去喝口水就回来。”

    九爷盯着我,眼中满是疑虑,我微笑着说:“喝完水就回来,我哪里都不去。”

    他的紧张退去,释然地点了下头。

    人刚到屋外,我还没有开口,天照就立即问张太医:“怎么回事?不是烧退了吗?怎么九爷还在说胡话?”

    张太医忙回道:“不要紧,高烧了一天一夜多,虽然烧退了,但人还没有完全清醒,而且现在精力弱,行事会只按喜好,而不管理智,所以会自动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记,只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记忆,等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自然就会好。不过现在千万不要刺激九爷,他的身心都是最软弱、最放松的状态,最容易受刺激,一个不小心只怕病上加病,你们顺着他的话说就行,哄着九爷平静入睡,一觉醒来,自然就好了。”

    天照听完,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向我深深作揖,我沉默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回屋内。

    九爷的眼睛一直盯着帘子,见我掀帘而入,脸上的欢欣刹那绽放,那样未经掩饰的陶醉和喜悦,撞得我的心骤然一缩,疼得我呼吸都艰难。

    我扶着九爷靠在软枕上,洗过手后,从婢女手中接过碗筷准备喂他吃饭。他示意我把窗户推开。

    窗户外就是环绕而过的温泉,粼粼波光中,时有几点杏花的花瓣随着流水漂走,一座曲折的长廊架在温泉上,连接着温泉两侧,廊身半掩在温泉的白色雾气中,恍惚间我们像置身仙境。

    “……听说有一次祖母在此屋内对窗弹琴,祖父有一笔生意必须要去谈,不得不离开,他一面走,一面频频回头看祖母,所以府中的人取笑地把这条长廊叫‘频频廊’,祖父得知后,不以为忤,反倒欢喜,索性不用原来的名字,就叫了‘频频’……”不知道何时,屋子内只剩下我和九爷,宁静中只有九爷的声音徐徐流淌。

    他握住了我的手:“祖母身体不好,在我出生前就已经过世,我常常想着祖父和祖母牵手同行在这座长廊时的情景,觉得人生能像祖父一半,已经不是虚度。玉儿,我这些话有没有迟一步?你还肯让我陪你赏花吗?”

    我的手抖得厉害,他越握越紧。我迟迟没有回应,他的双眼中慢慢荡起了旋涡,旋转澎湃着的都是悲伤,牵扯得人逃不开,痛到极处,心被绞得粉碎。我猛地点了下头:“愿意,等你身体好了,我们可以去天山看雪莲。”

    我的话像传说中的定海神器,一句话落,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刹那平息。他握着我的手欢快地大笑起来,笑声中他低若无声地喃喃自语:“老天,谢谢你,你没有待我不公,你给了我玉儿。”

    我的眼中浮起了泪花,老天待你就是不公,亲人早逝,健康不全,虽有万贯家财,却是天下最可怕的枷锁,锁住了你渴望自由的心。

    “玉儿,你哭了吗?我又让你伤心了……”

    我挤了一个笑:“没有,我是高兴的。太医说你要保持平静的心情,要多多休息,你要睡一会儿吗?”

    他伸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紧紧抱住了我,那么用力,似乎要把我永远禁锢在他的怀中:“玉儿,玉儿,玉儿……我们以后再不分开。自你走后,我就加快了动作,希望尽早从长安抽身而退,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们就去西域,买两匹快马,一定跑得很快,也消失得很彻底。”

    “好。”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肩头。

    他道:“我一直想做一个纯粹的医者,等把西域的一切安排妥当后,我们就在官道旁开一个小医馆,我替人看病,你帮我抓药,生意肯定不错。”

    我说:“以你的医术,生意肯定会好得过头,我们会连喝茶的工夫都没有。”

    “那不行,看病人虽然重要,可我还要陪你。我们挂一个牌子,每天只看二十人。”

    “好,别的人如果非要看,我就帮你打跑他们。”

    “我们可以在天山上搭一个木屋,就建在天池边上,夏天去避暑。”

    一切就像真的,我的泪水一面纷纷而落,一面却恍惚地笑着:“冬天可以去吐鲁番的火焰山。”

    “玉儿,喀纳斯湖的鱼味道很好,我烤给你吃,你还没有吃过我烤的鱼吧?配方是我从古籍中寻出来的,传说是黄帝的膳食食谱,不知道真假,但味道的确冠绝天下。”

    “嗯,听牧民说喀纳斯湖的湖水还会随着季节和天气,时时变换颜色,有湛蓝、碧绿、黛绿、灰白,将近二十种颜色,我随着狼群去过两次,只看到过四五种颜色。”

    “那我们索性在湖边住上一年,把二十种颜色都看全了。玉儿,你还想去哪里?”

    ……

    九爷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唇边带着笑。

    我轻轻将他放回枕上,起身关窗。窗外正是夕阳斜映,半天晚霞如血。回眸看到九爷幸福的笑意,我蓦地全身力气尽失,沿着墙瘫倒在地,望着九爷大哭起来,却不敢发出声音,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奔腾着涌出,却流不完心内的悲伤,五脏都在抽痛,整个人痉挛颤抖地缩成一团。

    求求你,老天,对他仁慈一回,让他明天醒来时,忘记今日的一切,全部忘记,全部忘记……

第67章 情舞(1)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园子的,整个人像被掏空了,累得只想倒下。进屋后却发现几案上原先供着的几个陶器都被扫在了地上,满地狼藉。我重叹了口气,匆匆转身去霍府。

    陈叔看到我,立即叫住了我,对我道:“将军昨天晚上从宫中匆匆赶回,特意到一品居买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说还来得及和你一块儿吃晚饭。看你不在,我说打发个人去接,他说自己去接。去的时候兴冲冲地,一夜未归,我还以为他歇在你那边了。结果今日太阳升得老高时**回来,一口水不喝,一口东西不吃,一个人锁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你来之前,他刚出门,脸色极其难看,我听红姑说他从昨日起就没有吃过东西,昨天夜里在你屋中守了一夜。”

    陈叔尽力把语气放和缓:“玉姑娘,孟九爷的确是好男儿,我们也的确对不起他……”他的脸上又现了愧色:“可将军对你也是全心全意,为了你连陛下的赐婚都推拒了。除了皇后娘娘和卫青大将军外,和家里其他长辈的关系也搞得很僵,我对你有愧,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唉!”

    去病的身体刚好不久,虽然看上去一点儿事情没有,但怎么禁得住如此折腾?我因为太过担心,语气不禁带了责备:“你们怎么不劝劝他呢?”话刚问出口,就知道自己已经糊涂了,去病岂是听劝的人?忙对陈叔道歉:“我说错话了,你知道去病去哪里了吗?”

    陈叔摇了摇头:“将军没有让人跟,也许去夫人那边,也许去公主那边,也许去公孙将军家,也许找地方喝酒去了。”

    我转身出门:“我去找他。”

    从平阳公主的宅邸到公孙将军的宅邸,从公孙将军的宅邸到陈家,又找遍长安城有名的酒楼、歌舞坊,却全无踪影。

    我从天香坊出来时,已是半夜。

    站在天香坊前的灯笼下,茫然地看着四处黑沉沉的夜。去病,你究竟在哪里?

    心中抱着一线希望,想着他也许已经回府,急匆匆赶向霍府,守门的苍头一见我就摇了摇头:“将军还没有回来。陈管家也派了人四处找,还没有找到。”

    我一言不发地又走回夜色中。

    电光石火间,忽然想到他也许在一个地方。

    刚过十五未久,天上还是一轮圆月,清辉流转,映得满山翠绿的鸳鸯藤宛如碧玉雕成。

    我沿着鸳鸯藤架奔跑在山间:“去病!去病!去病……”

    一叠叠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翻来覆去,却全都是我一个人的声音。

    从山脚到山头,整座山只有风吹过鸳鸯藤的声音回应着我。霍去病,你究竟在哪里?霍去病,你要离开我了吗?

    从前天起,人一直绷成一根线,根本没有休息过。悲伤下再也支撑不住,我精疲力竭地跪坐在了地上,捂着脸似笑似哭地发着自己都不明白的声音。

    这段时间,我就像石磨子间的豆子,被上下两块石头碾逼得马上就要粉身碎骨。他们两块石头痛苦,可他们知道不知道我承受的痛苦?

    一双手把我的手掰开,黑沉沉的眼睛只是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还以为他根本不会出现了,瞅了他半晌,愣愣问了句:“你还要我吗?”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他眼中几抹痛几抹喜,一字字道,“以前没有得到时我就说过绝不会放手,现在更不会。”

    我一直悬着的心立即落回了原处,叹了口气,整个人缩到他怀里:“我好累,好累,好累!你不要生我的气,九爷为了替你治病,病得很严重,我就留在那边……”他忽地吻住了我,把我嘴里的话都挡了回去,热烈得近乎粗暴,半晌后两人**分开。

    我太过疲惫,脑子不怎么管用,傻傻地问:“你不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眼睛不同于刚才的沉沉黑色,此时里面盛满了璀璨的星子。

    他笑着凑到我唇边又吻了一下:“我只要知道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做就行。不管怎么说,你们认识在先,而且整件事情上我本就行事手段不够君子,今天的局面也有我自己的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有些事情不是说淡忘就能立即淡忘,我知道你已经尽力,我会给你时间。”

    虽然陈叔来道歉过,可霍去病那天却是拂袖而去,之后也没看出他有半点儿歉意。因为他突然而来的病,我不想再纠缠于不愉快的过去,只能选择努力去忘记。

    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不是逼迫而是愿意给我时间,愿意相信我。我心头暖意激荡,原本藏在心里的一些委屈气恼与不甘都烟消云散,伸手紧紧搂住他。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的动作就是给他的最好答案,他喜悦地轻叹了一声,也紧紧抱住了我。

    两人身体相挨,肌肤相触,下腹突然感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抵着我,两人之间原本温情脉脉的气氛立即变了味道。他不好意思地挪动了下身子:“我没有多想,是它自己不听话。”

    难得见他如此,我俯在他的肩头只是笑。

    他身子僵硬了一会儿,扭头吻我的耳朵和脖子:“玉儿,我很想你,你肯不肯?”

    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前,轻声笑着,没有说话,他笑起来:“不说话就是不反对了?玉儿,如果有孩子了,怎么办?”

    我利落地回道:“有孩子就有孩子了呗!难道我们养不起?”

    原本以为他会很开心,却不料他居然沉默下来,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很冷静地问:“即使你怀孕后我仍旧不能娶你,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人家会怎么说你吗?”

    我点了下头,他猛地一下把我抱了起来,急急向山谷间掠去。刚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怎么不是回府的方向?

    想到此人天下间能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呢,我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你不是想在这里那个……那个吧?”

    他笑得天经地义:“知我者玉儿也!那边有一处温泉,泡在里面绝不会冷。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又是在水中,只怕其中滋味妙不可言,比房中肯定多了不少意趣。况且已经忍了半年,既然我们都想通了,我就多一刻也不想等了。”

    “可是……可是天快要亮了!”

    他把我轻轻放在了温泉边的石头上,一面替我解衣衫,一面道:“那不是正好?黑夜和白昼交替时分,正是天地阴阳交汇的时刻,你还记得我给你找的那些书吗?书上说此时乃练房中秘术的最佳行房时刻……”他说着话,已经带着我滑入了温泉中,语声被水吞没。

    他怕我冻着,下水下得匆忙,头上的玉冠依旧戴着。我伸手替他摘去,他的一头黑发立即张扬在水中,此情此景几分熟悉,我不禁抿了唇角轻笑。

    他愣了下,反应过来,把我拉到他身前深深吻住了我。一个悠长的吻,长到我和他都是练武的人,可等我们浮出水面时,也都是大喘气。

    他大笑着说:“差点儿都忘了当日的心愿,那天在水里就想亲你的,可你太凶了,我不过牵牵手,你就想废了我。玉儿,当日真让你一脚踢上,现在你是不是要懊悔死?”

    我哼了一声,嘴硬地说:“我才不会懊悔。”

    “那是我懊悔,悔恨自己当日看得着,却吃不着!不过今日我可就……”他笑做了个饿虎扑食的样子,一下抱住了我,吻如雨点一般,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胸上……

    太医复诊过去病的脉后,说一切正常,反倒张太医诊过脉后,隔了一日,开了一张单子来,没有用药,只是通过日常饮食调理。

    张太医会迟一日才开药方的原因,我和陈叔都心知肚明,但都没有在去病面前提起。

    去病看了眼单子上罗列的注意事项,鼻子里长出了口气,把单子扔回给我,摆明了一副不想遵守的样子:“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我能吃的也不多了。”可看到我瞪着他,又立即换了表情,凑到我身旁,笑得嬉皮赖脸:“别气!别气!只要你天天让我吃你,我就一定……”

    他话没有说完,已经逃出了屋子,堪堪避过一个紧追而至的玉瓶子。“哗啦”一声,瓶子砸碎在屋门口,在屋子外立着的两个婢女都被吓得立即跪了下来。他隔着窗子笑道:“我上朝去了,会尽早回来的。”

    我忙追到外面:“等等,我有话问你。”

    他没有回头,随意摆了摆手:“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们两个又不是没有夜晚溜进过宫殿,当日还和陛下撞了正着。他们要奏就奏,要弹劾就弹劾,陛下不但不会理,反倒会更放心……”他说到后来语音渐含糊,人也去得远了。

    我侧头想了一瞬,除非李敢有别的说法和证据,否则就那些的确还不足惧。

    一回身看两个婢女轻舞和香蝶仍旧跪在屋子前:“你们怎么还跪着?快点儿起来。”

    两个婢女侧头看霍去病的确走远了,才拍拍胸口站起来,香蝶手快嘴也快,一面拿了扫帚来清扫地面,一面道:“自小做奴婢做习惯了,一听见主人屋子里传来什么砸东西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下跪,第二反应就是说一句‘奴婢该死’,其实往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

    我笑道:“你们怎么都那么怕将军呢?我从没有看见他责罚下人奴婢。”

    轻舞抿唇笑着,一句话不说,只低头用帕子擦地,还是香蝶想了一会儿后回道:“是呀!的确没有真正责打过谁。不知道,反正我们就是怕。我听别的姐妹说人家府里的婢女都盼着能分到年轻的主子身边服侍,指望着万一能被收了,从此也就跃上了高枝,可我们府里却从没有这样过,我们都琢磨着若跟了将军,那可……”说到这里她**惊觉话说得太顺口,给说过了,一张脸羞得通红。

    我掩着嘴笑:“回头我要把这些话学给将军听。”

    轻舞和香蝶都急起来,凑到我身边哀哀看着我,我清了清嗓子:“不说也行,不过以后可要对我百依百顺。”

    两个人苦着脸,轻舞道:“好姑娘,我们还不够顺你?你问什么我们不是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你?而老夫人问我们的话,我们却能不说的就不说,非说不可的也只几句话带过。”

    我轻叹口气,揽住二人的肩道:“两位姐姐心肠好,怜惜我这个没有亲人的人,多谢两位姐姐。收拾完了,我们去一品居吃东西。”两人一听,都笑着点头,香蝶叹道:“你呀!一时凶,一时柔,一时可怜,难怪将军这样的人,见了你也无可奈何。”

    我面上笑着,心中却真的叹了口气,他们二人是陈叔仔细挑选过才放在霍去病身边伺候的,对我的确不错。可这府中的其他人因为卫少儿和公孙贺等人,表面笑脸相迎,心里却都别有心思。

    经过霍去病生病的事情,卫少儿看见我时不屑和敌意少了许多,只是神情依旧淡淡。我也不愿自讨没趣,能避开她就避开,估计她也不愿意见我,所以两人很少碰面。

    我与霍去病的关系,说明白清楚也很是明白清楚,反正上至皇帝,下至军中的从将官兵都知道我是他的人,霍去病也从不避讳,当着赵破奴等往来密切的兄弟的面,待我如妻;可若说糊涂也很糊涂,上至皇帝下到府中的奴婢仆役都依旧把我看做未出阁的女子,似乎我不过是霍去病不小心带在身边出来玩一次的一个女子,睡一觉再睁眼时,我就会从他们眼中消失。

    从冬到春,从春到夏,睡了一觉又一觉后,我却依旧出现在他们面前,大家也依旧固执地无视我。

    宫中举行宴会,我很少参加。可这次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卫皇后亲自和去病说带玉儿一起来,她虽没有明说什么,却通过这么一个小小的行为,默认了我和去病的关系。这段日子以来,若不是她压着底下的妹妹妹夫们,我只怕日子更难过,心中对她感激,所以一改往日一进宫就没精打采的样子,仔细装扮了自己一番。

    虽梳了汉人时兴的发式,却没有用汉人流行的簪子束发,用了一条紫水晶璎珞,交错挽在头发中,参差错落的紫水晶璎珞直悬而下,若隐若现在乌发中,宛如将夜晚的星光会聚在了发中,最大的一颗紫宝石,拇指般大小,恰好垂在额头间。

    衣裙虽也是如今长安城流行的样式,却又略有不同。在绸缎面料上覆了一层薄如蝉翼的冰鲛纱,精美的刺绣隐在冰鲛纱下,添了一重朦胧的美。再加上冰鲛纱特有的轻逸,行走间又多了几分灵动。

    霍去病看到我的一瞬,眼睛一亮,笑赞道:“我一直觉得你穿楼兰衣裙才最美,没有想到汉家衣裙也能穿得这么好看,看来以前都是你不上心。”

    进宫后,皇后娘娘正端坐上位,接受百官恭贺。霍去病要拽我上前给皇后磕头祝寿,我坚决不肯:“你自己去就行了。我人来了,皇后也就明白我的心意了,你我这样公然一同上前,却让皇后为难。”

    霍去病脸色有些黯然:“我宁愿你蠢一些、笨一些,不要为别人考虑太多,也不会太委屈自己。”

    我朝正在给皇后磕头的太子少傅和夫人努了努嘴,笑道:“像他们那样子就是幸福吗?看着倒是出双入对,人人称赞,我可不稀罕。”

    霍去病放开我的手,独自上前去拜见皇后。

    等寿筵开始,酒过一巡后,李妍才姗姗而来,面上犹带着两分倦色,盛装下越发显得人楚楚可怜。华衣过处,人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唯恐气息一大,吹化了这个冰肌玉骨的美人。

第68章 情舞(2)

    原本热闹的晚宴竟然因为她的美丽突然陷入了死寂,只听见她的衣裙簌簌响动,腰间挂着的玉环时而相撞,一声声的清响荡在风中,平添了几分言语难述的韵味。

    她盈盈走到皇后面前下跪请安,卫皇后笑着说:“免礼吧!你身子不好,用不着行大礼,心意到了就行。”

    她却仍旧仔细地行了跪拜大礼后才起身。落座时,刘彻很是自然地伸手搀扶了她一把,还低低嘱咐了李妍一句话,李妍蹙着眉头摇了下头,刘彻有些无可奈何地笑看着她,一转头看向皇后时,虽然也是笑着,眉宇间的宠溺怜惜却立即退去。

    有心人看在眼里,不知道会怎么想?李妍已经从刚开始的一直隐忍退让,变成了锋芒微露,这是变相地在让大臣们看明白究竟谁在刘彻心中更重要。她刚一出场,已经让今晚本该是主角的皇后沦为了配角。

    我的视线在宴席上扫了一圈,现在究竟多少人希望得到皇位的是刘髆?又有多少人只是希望卫氏垮台,好方便自己从中得利?卫皇后和李妍相比,优势是朝中的势力明确雄厚,可劣势也恰恰在这里,支持卫氏的人很明显,想要扳倒他们也就目标明确,可支持李氏的人却都在暗处,他们可以在暗中弄鬼。

    视线对上霍去病的目光,他的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三个字:“你最美。”我嗔了他一眼,不屑地微扬起下巴,表示假话,我才不相信,心里却满是甜滋滋的感觉。

    一旁的李广利看到我和霍去病眉眼间的言语,重重哼了一声,起身对皇帝和皇后道:“西域各国进献来的舞女经过精心挑选,选出最好的十二人,特意排了一出西域歌舞为皇后娘娘祝寿。”

    刘彻赞许地一笑,看向皇后,卫皇后微一颔首:“传她们献舞。”

    虽然说是西域舞蹈,但为了更符合给皇后祝寿的场合,融入了更多的汉朝舞风,把胡人特有的激烈奔放都压盖了下去,代之以轻灵飘逸。领舞的女子身形高挑,婉转回旋中如翩翩蝴蝶,一起一落都好似没有重量。

    我不禁点了下头,的确是一等一的舞女,没想到李妍也是看着那个女子点了头。我们两人今日夜里第一次视线相对,她眼若秋水,美丽清澈,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心底,想起初相逢时她眼中的情绪流转,判若两人。

    她忽地一笑,带了丝怜悯朝我摇摇头。

    我本想回她一笑,问问她,我们究竟谁更可怜?念头一转,却又觉得无趣,何必彼此苦苦相逼?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众人鼓掌喝彩时,我才回过神来。刘彻很是满意,边鼓掌边笑道:“应该重赏!”

    卫皇后刚要开口,李妍柔声道:“这些女子从西域千里迢迢来到汉朝,现在孤身一人,毫无依靠。再大的赏赐都比不过一个家。今日长安城中的年轻才俊会聚一堂,陛下不如就牵回红线,赏她们一个可以容身的家。”

    歌舞生涯终究不是长计,趁着年轻觅一个去处,虽然肯定是做妾的命运,或者比这个更差,但如果能生下一男半子,在这个非她们家乡的地方,日后也总算有个依靠。其余的女子都露了喜色,领舞的女子却只是目光一闪,从席上快速扫了一眼。

    刘彻看到女孩子们希冀企盼的眼神,竟露了一丝温柔,侧头凝视着卫皇后,抿着嘴笑起来,卫皇后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脸一红,低下了头。李妍立即转开视线,半抬头看向天空。一直状似无意地留心着她的李敢,手中的杯子一颤,几滴酒洒出。

    刘彻对西域舞女道:“听闻西域每年的赛马会也是女子向心爱男子表达情意的最佳机会,可以在互相追逐时用鞭子轻轻抽打对方,也可以用歌舞向对方传达心意。朕也效仿一下西域民风,准许你们自己去挑。”

    曲子响起,这次才是真正的西域歌舞,一开始就满是热烈奔放。欺雪压霜的肌肤,软若棉柳的腰肢,勾魂夺魄的眼神,刹那间满座皆春。

    李妍笑看向我,我心中一寒,蓦地猜测到她意欲何为。刘彻已经金口玉言颁了圣旨,如果待会儿有女子挑了霍去病,那……

    上次霍去病虽然逆了刘彻的心意,可当时刘彻根本没有来得及开口说婚事。两人似乎只随口说了一下府邸的事情,就已经让霍去病发下了“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誓言。今日刘彻当着众位臣子的面,当着西域来客的面许下诺言,如果霍去病再当众抗旨……我不敢再往下想,手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裙,盯着场中的舞女。

    霍去病也猜测到李妍可能的意图,起身想走,两个女子却已经舞到了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霍去病的神情反倒慢慢冷了下来,嘴角抿了丝笑,坐回席上,端起酒杯,淡然自若地品着,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两个女子轻歌曼舞。

    我微松了口气,还好,还有时间。如果霍去病不打算两个都要,那么这两个女子先要用舞姿在彼此之间决出胜负。

    李广利的神色却并不好看,反倒更是多了几分嫉恨。我想了一瞬才明白,估计这两位女子并非他们事先安排好的棋子,而是自己真的看上了霍去病。我苦笑地看着那两个舞女,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犯愁。

    领舞的女子容貌身形都是最出众的,席间一众年轻公子、中年色鬼都留心着她,此时她一步一生姿地随着舞曲也舞向了霍去病,全场气氛立即热烈起来。

    一些完全不知底细的好事者喝起彩来,笑嚷道:“如此佳人也只有英雄**担得起。”真不知道他们是在拍霍去病的马屁,还是想找死。

    靠着霍去病、卫青而坐的一众武将都是冷着脸静看,甚至有女子舞到自己面前也顾不上,而李广利等一众皇亲国戚王孙贵胄却有意无意地煽风点火,席间气氛浓烈到极点,却是一重冰,一重热,也诡异到了极点。

    另外两个女子看到领舞女子,面上一羞一恼,却都自知比不上,轻轻地旋转着飘开。领舞女子笑靥如花、美目流转,裙裾翻转间,若有若无地拂过霍去病的身子,霍去病却只是静静地品着酒。

    等到她单腿跪在霍去病面前敬酒时,就是她已经择定时。以后如何暂且顾不上,先救了眼前再说。我再不敢迟疑,侧头看向日,他立即明白了我的心意,点了下头。

    我脱去鞋子,将原本套在手腕间的一对铃铛系在了脚腕上。一面缓缓站起,一面脆声拍了三下掌,打乱了西域的舞曲,引得众人都看向我。霍去病一脸惊诧,我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急促欢快的曲子从日的短笛中冲出,宛如骏马跳跃在草原,又如小鸟翱翔在蓝天。我随着音乐转向霍去病,在每一个音调间隔间,轻踏一下脚,用铃铛相和笛音,别有一番风味。

    起先还舞步不顺,踏错了几步,惹得几个舞女掩嘴轻笑,我朝她们扮了个鬼脸。哼!如果让你们七八年没有跳过,你们要能跳成我这样,我任你们嘲笑。

    舞步渐渐跳顺,往日在草原上纵情歌舞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体里,再加上我练过功夫,比一般舞女更多了一份轻盈和刚健,一曲匈奴女儿的示情舞,跳得虽不算好,却别有一番看头。

    霍去病笑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说不出地畅快淋漓,还隐隐带着几分得意与骄傲。

    太过意外和吃惊,全场的人都不知道如何反应,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地鸦雀无声中,脚腕上的铃铛声越发清脆悦耳,仿佛少女的笑,开在春风中,惹得你也禁不住心儿变得柔软。

    那个舞女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朝我一笑,舞步转换,竟然也是一支匈奴舞。我和她交错舞过霍去病面前,他一改先前淡淡品酒的样子,居然兴致盎然地看看我,又看看她,似乎还真在我们之间挑选着哪个更好。

    此人竟然如草原上的芨芨草,见点儿阳光就灿烂。我心中有气,笑得却越发欢快,转向他时,借着展开的裙裾掩盖,飞起一脚踢向他,却没有料到他早有防备,手恰好握住我的脚。

    笛音急急,我却定在了原地,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和古怪的笑容,唯有手臂还随着音乐起伏。幸亏日从小给我配曲,看我不对,立即放缓了音乐,反倒让预料不到的舞女脚下一绊,连着跳错了几个步子,险些摔倒。引得众人都看向她,一时间倒是把我的古怪忽略了。

    她刚立稳身子就一脸恼恨地瞪向吹笛的日,却出乎意料,看见的不是一个乐师,而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乌发卷曲,目深鼻挺,显然也是胡人。日向她歉意地微欠了下身子,她愣了一瞬,脸一红撇过了头。

    我脸上的笑容实在挂不住了,虽然舞蹈里的确有舞步不动,只靠上半身和手臂的舞姿,但如今……

    霍去病看我盯着他的眼睛越来越冷,笑着在我脚上摸了一把,放开了我,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

    舞曲依旧,我和一旁胡女的舞姿却都有些乱,她的脸红着,我的脸烧着,两人还彼此撞了一下。我心头一惊,清醒过来,恶狠狠地瞪了霍去病一眼,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逗我?他却只是玩味地看着我的神情,嘴边抿着笑。

    胡女的心思也转了回来,打起精神,原有的妖娆风情尽展。我郁闷地看了她几眼,想着要不要待会儿使点儿坏招,暗中把她弄伤,否则这场比舞我肯定赢不过她,可众目睽睽下,特别是还有李妍、李敢这样的有心人,若被抓住了呢?

    日的笛音顿了一顿,忽地变了一支曲子,是一支草原上流传颇广的情歌,表达男子对偶然见过一面的女子的思慕之情。

    我脚上的铃铛声刹那乱了起来,那个胡女也是身子一颤,似惊似喜地看向日。席上听得懂此歌的人都一脸震惊困惑,不明白今天晚上究竟怎么了。大家似乎都突然之间发了情,或者说发了疯?

    我疑问地看向日,日却没有答理我,只看着胡女。胡女看看日,看看霍去病,又看了我一眼,忽地下定了决心,脚步几个轻旋就已经转到了日的几案前,轻轻弯下身子,单膝跪在了日面前,表示已经认他为主。

    状况变化太快,李广利一脸气愤,猛地站了起来,李妍赶在他张口前,笑拍了下掌道:“恭喜二位。”李广利和李妍的眼神一触,身子僵硬地又坐了回去。

    这个聪明的胡女在最后一瞬改变了主意,压下重注,挣脱自己的棋子命运。她赌她的眼光,赌她的运气,而日不会让她失望,只要有他一日,必照顾她一日。

    我向霍去病弯身行了个礼,转身回自己的座位。众人都愣愣看着我,李妍笑问道:“金玉,你莫名其妙地上了场,又一言不解释地下去,把这里当什么了?”

    我和卫皇后视线一错而过间,彼此已经交换了心思。反正卫、李已经不能共容,既然李妍你步步紧逼,那我也无须再步步示弱。我面向李妍跪下,一字一顿地道:“这里当然是陛下特意为皇后寿辰举行的宴会。”

    李妍被我一句话憋得眼睛里面直冒火,却再说不出半个字。再得宠的小老婆依旧是小老婆,见了大老婆依然要守规矩,更何况是主掌后宫的皇后?今日还轮不到你不停地说话。

    刘彻一直冷眼旁观着一切,此时听到我的话,瞟了眼一言不发的卫皇后,又从霍去病面上掠过,笑着说:“金玉的舞跳得不错,应该赏。”

    卫皇后温柔地笑着:“臣妾遵旨。”

    一场掩盖在旖旎香艳下的风暴暂时化开,可我和日这次曲舞相合是否会卷起另一场更大的风暴?卫、李两家的争斗已明显化,刘彻今晚明显偏袒着李氏,这显然又是一场帝王的权力平衡术,就如当年他借助了王氏对抗窦氏,之后又扶植卫氏彻底击垮窦王两族的外戚,而这次,轮到了权势过大的卫氏。

    马车行了一路,霍去病盯着我笑了一路。

    进了屋子后,一面宽衣一面依旧笑个不停,我被他笑得恼火起来:“你不想想如何应付李妍,反倒在这里莫名其妙地笑个没完没了,不知道下次她又会使什么手段。”

    他长吁口气,躺到榻上,双手交握枕在脑后,一脸心满意足:“我盼着她使手段,最好能常常像今晚这样。”

    我哼道:“是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几个女子为你争风吃醋好是有面子,好是风光!”

    他嘴边带笑,微眯着双眼,似乎仍在回味:“的确是回味无穷。如果不是她们,我还不知道你这么紧张我,也绝对想象不到你居然会向我跳舞求爱。”

    我半仰头翻了个白眼,哈哈长笑两声:“我是好紧张你呀!”他那个惫懒样子实在惹人生气,我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你下次再在大庭广众下乱摸,我一定紧张死你!”

    他一手来胳肢我,一手把我拽进怀中:“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在大庭广众下,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以乱摸?那我不客气了。”

    端了洗漱用具进来的轻舞和香蝶恰看到我们这纠缠在一起、暴力香艳的一幕,冒失的香蝶一下就把手中的帕子并妆盒全掉到了地上,轻舞倒还沉得住气,弯腰一礼,低下头拉着香蝶快速退出了屋子。

    完了,彻底完了!这下是里子面子全丢光了,我在她们面前的形象尽毁。我恨恨地瞪着霍去病,他却只是一挥手打落了纱帐。

    ……

    谁是兔子谁是老虎,究竟谁吃定了谁,我终于明白了!

第69章 出征(1)

    也许因为已是深秋,天气转冷,我突然变得很馋,也很能吃。有时候想着什么东西好吃,半夜里能想得睡不着觉。霍去病特意命厨房晚间也安排手艺好的厨子值夜,方便我半夜想吃东西时随时能吃。

    虽然他说了我一个人吃东西无趣时可以叫醒他,可他白天要去军营带兵操练,还要上朝,我不愿他太过辛苦,所以尽量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吃完后再摸回来。他早已经习惯我在他身旁翻来翻去,走时手脚放轻,他只要睡着了,很少能觉察出来,可回去时,因为已是秋末,刚入被窝的身子带着寒意,虽然我尽量避开他的身体,他仍能察觉出来,迷迷糊糊地把我揽进怀里搂着,用自己的体温暖着我的身体。他一举一动做得全没有经过思索,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反倒越发让我觉得满心地暖。

    霍去病自说过会给我时间后,再不像以前一样,做一些观察试探我内心的言语和举动,即使我偶尔走神发呆,他也绝不像以前那样,或生气或试探,反倒会静静走开,给我一个空间自己去处理。

    以前难过时,曾经想过老天似乎从没有眷顾过我。一出生就被父母所弃,那倒罢了,反正没有得到过也谈不上为失去难过。可是它又让我遇见了阿爹,让我被捧在掌心间呵宠,却在我真正变成人,依恋享受着阿爹的爱时,把它一夜之间夺了去。一起玩大的朋友死了,自己最尊敬仰慕的人逼死了自己的阿爹,残忍不过如此。

    漠漠黄沙中的流浪不苦,苦的是在繁华长安城中的一颗少女心。如果说月牙泉边的初遇还只是老天的一个无心举动,那长安城的再相逢却变得像有意戏弄。当年曾无数次质问过老天,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让我们遇见,既然遇见又为什么让我心事成空?老天似乎真的以刁难折磨我为乐。

    可现在,躺在霍去病怀中,看着他的睡颜,我想老天能把他给我,就是眷顾我的,虽然我们之间还是有这样那样的困难,甚至他不能娶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他虽然睡着,可下意识地就反握住了我的手。我轻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只要我们的双手还握着彼此,那不管什么我们都可以闯过去的,不管是大漠,还是长安,不管是战场,还是皇宫,甚至生与死。

    霍去病上朝回来,我仍旧赖在被窝里睡着。

    他拍了下额头,长叹道:“以前听军营里的老兵们讲女人,说嫁人后的女人和嫁人前的女人完全是两个人,我还只是不信,如今看到你算真相信了。这太阳已经又要转到西边了,你居然还没有起来。不饿吗?”

    我蜷在被子里没有动:“头先吃过一些东西,身子就是犯懒,一点儿都不想动。”

    他把手探进我的脖子,我被他一冰,赶忙躲开,他又要用手冰我,我忙赶着坐起,他替我拿衣服:“起来吧!一品居新出一款菜式,听赵破奴说味道很是不错,我们去尝尝。”

    我吞了口口水,一下来了精神,他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你现在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

    我侧着脑袋想了一瞬,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只还有一样。”

    他还没有说话,先露了笑意,声音变得很轻、很柔:“是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说:“喝!昨天夜里的那个菌子汤真是好喝呀!”

    他笑到一半的笑容突然卡住,伸手在我额头敲了一记,没好气地说:“快点儿去洗漱!”

    刚进一品居就看见了九爷。一身水蓝的袍子,素净得仿佛高山初雪。他一面听着天照说话,一面温和地笑着,却连笑容都带着郁郁愁思。

    他看见我的一瞬,眼中一痛,同时间,我的心也是一阵痛。脚步不自禁地就停了下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有些担心地看向霍去病,他脸色虽不好看,却对我暖暖一笑:“你若不想吃了,我们可以回去。”

    他暖暖的笑让原本疼得有些抽着的心慢慢舒展开。逃避不是办法,我不可能永远一见九爷就带着去病落荒而逃,这样对去病不公平。我朝去病一笑:“要吃。”他握着我的手紧了一下,眼睛亮起来。

    天照站起向霍去病行了个礼,九爷浅浅笑着请我们入座,天照问:“小玉,想吃什么?”

    我笑道:“去病说带我来吃新菜式,叫什么名字?”扭头看向霍去病,他皱了一下眉头:“忘记问名字了,算了!让他们把最近推出的所有新菜式都做一份来。”

    我撇撇嘴:“你以为我是猪呀!吃得完吗?”

    去病做了个诧异的表情:“就看你这段日子的表现,你以为我还能把你当什么?你当然吃得完,怎么会吃不完?”

    我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会他。

    撞上九爷黑沉晦涩的双眼时,才明白刚才和霍去病惯常相处的样子落在他眼里是十分亲昵的,而这种不经意间的亲昵像把锋利的剑,只是剑芒微闪就已经深深伤着了他。

    我迅速垂下了眼帘,低头端起几案上的水杯,举杯慢品,借着宽大的袖子,遮去了脸上的表情。此时我脸上的表情只怕也如利刃,一不小心只会多一人受伤,至少这样可以让一个人快乐,总比三人都伤着好。

    一个盖着盖子的雕花银盆端上来,小二殷勤地介绍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甘香咸醇,秋天进补的佳品。”他刚把盖子打开,我闻到味道,没觉得诱人,反倒胃里一阵翻腾,急急扑到窗口呕起来。

    小二惊得赶紧又是端茶又是递帕,霍去病轻顺着我的背,眼中全是担心:“哪里不舒服?”

    我喝了几口茶,感觉稍好些:“不知道,就是突然觉得恶心想吐。”

    一旁坐着的九爷脸色苍白,眉眼间隐隐透着绝望,对小二吩咐:“把气味重的荤腥都先撤下去,重新煮茶来,加少量陈皮在茶中。“

    霍去病扶我坐回席上:“好些了吗?想吃些什么?还是回去看太医?”

    九爷定定凝视了会儿我,忽地说:“我帮你把一下脉。”

    我征询地看向去病,他笑道:“我一时忘了这里就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医师。”

    九爷的手轻搭上我的手腕,那指尖竟比寒冰更冷。他虽然极力克制,可我仍旧能感觉到他的指头在微微颤抖。

    一个脉把了半晌,霍去病实在按捺不住,焦虑地问:“怎么了?”

    九爷缓缓收回手,笑着,可那是怎么样的惨淡笑容:“恭喜霍将军,你要做父亲了。”

    霍去病愣愣发了一会儿呆后,一把抓住了九爷的胳膊,狂喜到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九爷撇过了头,看向窗外,嘴唇轻颤了下,想要回答霍去病的问题,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天照推开霍去病,冷着声道:“九爷说霍将军要做父亲了。”又轻声对九爷说:“九爷,我们回去吧!”

    九爷望着窗外轻颔了下首,一向注重礼节的他,仓皇到连“告辞”都未说一声,就头也未回地离开。

    霍去病一脸狂喜地望着我傻笑,我愣愣坐着发呆。虽然事出突然,却毕竟是迟早的事情,如果换一个场合,换一个时间,我大概也会喜得说不出话来,可今日……我握着自己的腕子,那里依旧一片冰凉。

    霍去病蓦地打横抱起我,大步向外走去,我“啊”地叫了出来:“你做什么?”

    一品居刹那间陷入一片寂静,人人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们。我臊得脸埋在他胸前,只恨不得人能立即消失不见。霍去病却是毫不在乎,或者在他眼中这些人根本就不存在。他抱着我上了马车,对恭候在外的侍从吩咐:“立即去宫中请最好的太医来。”

    我抓着他的胳膊:“不要!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喜欢清清静静的。一请太医,事情肯定就闹大了,又不是只宫里有好医师。”

    他捶了下自己的腿,叫住了侍从:“我高兴得什么事情都忘记思量了,不过……”他笑握住我的手:“我现在真想大喊大叫几声,我就要有儿子了。”

    他的喜悦感染了我,我靠在他的肩头微笑着,忽地反应过来,掐了他一下:“你什么意思?如果是女儿,你就不高兴了?”

    他忙连连摇头:“高兴,都高兴,如果是个男孩子,我可以教他骑马,教他打猎,若是女孩子也高兴,有个小玉儿,我怎么会不喜欢呢?男孩女孩我都要,多生几个,以后我们可以组织个蹴鞠队玩蹴鞠,父子齐上阵,保证踢得对方落花流水,让他们连裤子都输掉。”

    我听得目瞪口呆:“你以为是母猪下崽?”

    他一脸得意忘形:“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我又想掐他,可想着这个人皮糙肉厚,作用不大。战场上出出入入,刀枪箭雨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人,我手上的这点儿力道不过是给他挠了痒痒,索性别浪费自己的力气了。皱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他蓦地声音绷得紧紧:“玉儿,你哪里不舒服?”我不理会他,靠在他的肩头不吭声,他一下子急起来,对外面嚷道:“快点儿回府!”刚说完,又补道:“不许颠着!”

    外面车夫的鞭子一声闷响,估计刚想抽马,又急急撤回力道,落在了别处,恭敬地问:“将军的意思是快点儿还是慢点儿?快了的话肯定会有些颠簸的。”

    我没有忍住,抿着嘴笑起来,霍去病反应过来,在我手上轻打了下:“你现在专靠这些歪门邪道的本事来整治我。”

    “谁让我打不过你呢?以后我也只能靠歪门邪道了。”我掩着嘴直笑,“现在还有一个人质在我这里,看你还敢欺负我?”

    我不知道人家怀孕后究竟什么样子,反正我除了不能闻到气味过重的荤腥,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刚开始还身子常犯懒,现在却完全和以前一模一样。吃得好,睡得好,如果不是霍去病时常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我,警告我时刻记住现在不是只对自己负责就好,我也许就可以再加一句,玩得好。

    刚走到秋千架旁,霍去病在身后叫道:“玉儿。”我只能转身走开。

    好不容易一个阳光温暖的冬日,睁开眼睛的刹那,叫道:“我们该去城外骑马。”霍去病眼睛都未睁地说:“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身份?不就是肚子里面多了一个小人儿吗?有什么大惊小怪?何况现在根本就看不出来。

    根据红姑的说法,女人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如果一个女人时刻盯着一个男人,最后的结果绝对不是把男人真钉在了自己身旁,往往是男人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目光,另筑小窝。

    可如果一个男人时刻盯着一个女人呢?红姑被我问得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女人应该偷着笑,这样他就没有时间看别的女人了。我很是郁闷,不公平,太不公平。

    晚上我把红姑告诉我的话,互换了一下男女说给霍去病听:“男人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老是盯着一个女人。如果一直盯着她,结果绝对不是……”充分暗示他,他应该审视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

    他正在几案前看匈奴的地图,听完后,头未抬地淡淡说:“没有人会不要命,我也不会给你机会。”

    我气哼了一声,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屋子内走到屋子外,屋子外走到屋子内,还是找不到可以在他允许范围内玩的东西,他叹口气,撑着头看向我:“真这么无聊吗?”

第70章 出征(2)

    我瘪着嘴点点头:“身边的婢女都被陈叔训过话,现在一个两个都看着我,什么都不肯陪我干,以前可以和轻舞或者心砚她们一起踢毽子,打秋千,点新娘,捉迷藏,摸瞎子,还可以和你出去骑马打猎爬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看书也不能多看,说什么孕中看书伤眼睛,针线也不能动,你说我能做什么?”

    他纳闷地说:“好像的确是什么都不能做了,那别人是怎么过来的?”

    “你请的老妪说,待产就是女人最重要和最应该做的事情,还需要做什么?当然是多吃多睡,多休息,专心把肚子养得大起来,然后生孩子。”我双手在肚子上比画着一个凸起的大球形状。

    他听得笑起来,招手让我过去,揽着我坐到他腿上:“我不知道你这么无聊,以后我会多抽时间陪你的,嗯……”他想了一瞬:“这样吧!你读过不少兵书,我倒是很少看兵书,我们就在这沙盘上论论兵,各自占据一方地盘,然后彼此进攻。”

    我心中本来的郁气一下全消散开,笑拍着手:“只这样还不够刺激,我们再下赌注。”

    他下巴在我额头上蹭着:“都依你。你把你的生意卖掉后究竟有多少身家?全输光了可不要哭。”

    我笑着说:“别以为匈奴人把你视为不败的战神,你就一定能赢我。一则匈奴人可没有我了解你;二则,我们以匈奴人的地域为图作战,我对地形和气候的了解利用,你绝对望尘莫及;三则,别忘了赵括的例子,纸上谈兵和实际作战毕竟是两回事情,否则也不会一代名将赵奢居然说不过绣花枕头的儿子。”

    他神情一下严肃起来:“最后一个因由倒罢了,赵奢当年虽被赵括说得大败,可依旧明白自己的儿子根本打不赢他。不管结果如何,我心中自会明白到底谁胜谁负。前两个因由却的确有道理。”他把我的双手拢在他的手心里,在我耳侧低低道,“这世上只有你,我从没有打算提防过,甚至一开始就盼着你能走进我心中。说来也奇怪,从小出入宫廷,我其实是一个戒心很重的人,可就是知道你值得我用心去换,而我的直觉没有错。”

    我鼻子一下酸起来,侧头在他脸上印了一吻,倚在他肩头沉默了一会儿,**笑问:“你这好像也算是攻心之策,居然还未开战,就开始软化敌人的斗志,想让我待会儿手软吗?”

    他大笑起来:“你这算不算是预留退路?过会儿即使输了,也可以说一句不愿下杀手而已,博个仁义的名声,为下次再战留下资本。”

    两只狐狸都笑得一脸无害,赤诚坦荡的样子。我随手抽了一张白绢,提笔写下赌注,去病看了一眼,笑着在一旁写了一个两倍的赌注。

    匈奴主力虽远逃漠北,但仍未放弃对汉朝边境的掠夺。秋末时,匈奴骑兵万余人突入定襄、右北平地区,杀掠汉朝边民一千多人。

    刘彻经过郑重考虑,最终决定派大军远征漠北,彻底消灭匈奴军队。

    霍去病越发忙碌,但不管再忙,他总尽可能多抽时间陪我,如果是能在府邸中谈论的事情,他也尽可能在府中办,他手下的一干从将成了霍府的常客。

    我身形还未显,府中除了贴身服侍的三四个可靠的老妪婢女,其他人都不知道我已有身孕。年关将近,去病因为别有喜事,所以吩咐下去一定要好好庆祝,人人都给了重赏,整个府里喜气洋洋,奴婢仆役们兴冲冲地忙着布置装饰府邸,出出进进,煞是热闹。

    我和霍去病沙盘论战的游戏也很是有趣,我当时只记得说自己了解他,却忘了他又何尝不了解我,我并没有占到什么优势,十盘里七八盘都输给了他,若是真到了战场上,再加上他的气势,肯定是通盘皆输。

    后来我心中一动,不把自己想成自己,而是把自己想作伊稚斜,细心揣摩每一支兵力伊稚斜会如何分配、如何使用,又利用自己对地势和天气的熟悉,想方设法牵制消耗霍去病的兵力,反倒让霍去病频频点头赞许。

    两人在一个小小的沙盘上纵横千里,几乎打遍了整个匈奴帝国。汉朝绘制的地图多有偏差,每一次论战完后,我都把有偏差的地方仔细告诉霍去病,他也极其好学,常常反复求证,一遍遍询问当地的气候、风土人情,直到烂熟于胸**作罢。

    外面的那帮文人只看到去病一连串的胜利,可他底下做的这些工夫又有几个人知道?从李广到公孙敖,别的将军一领兵就迷路,可去病常常孤军深入,一个人带着兵就可以在匈奴人的地盘上纵横自如,攻其不备。一个生长于长安城的汉人要对西域和匈奴各国的地形都熟悉,又要花费多少心血和努力?

    霍去病陪着我看下人挂灯笼,我笑指了指灯笼上的字:“你好像已经把府邸输给我了吧?那个‘霍’字是不是该改成‘金’字呀?”

    他笑从后面抱住我,下巴搭在我的脖子上蹭着,心不在焉地说:“可以呀!索性把府门前的牌匾也都换了,改成金府。你的钱也输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钱可够养活一府的人?”

    一旁的下人都低头的专心低头,抬头的专心抬头,目光坚定地盯着某一点,仿佛只顾着干活,任何事情没有看到。

    我如今的脸皮早被霍去病训练得厚了不少,尤其在这府中,更是已经习惯他的搂搂抱抱。这个人想做的事情,绝不会因为别人在与不在而稍生顾忌。我拽开他的手,抿着唇笑:“以后霍府的人一出府就能立即被认出来。”

    他漫不经心地问:“为何?”

    我扭身对着他,学着几个下人的样子,把眼珠子对到一起,直直盯着某一点:“一个两个都成了对眼,这还不是明显的标记?”

    他扫了一眼一旁干活的下人,又看看我,拧着我的鼻子,在我眼睛上亲了一下,忍俊不禁:“你别也学成对眼了。”

    陈安康和赵破奴谈笑而来,恰撞见这一幕。陈安康估计早听闻过不少我和霍去病的事情,承受能力明显高于一旁的赵破奴,虽笑得有些假,可面色依旧正常。赵破奴却是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我看到他的样子,本来的几分不好意思荡然无存,只低低说了句“又来一个对眼”,再忍不住笑,草草回了他们一礼,一面笑着一面急急走开,身后霍去病也是压着声音直笑,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才道:“他们已经都在书房等着了,我们过去吧!”

    元狩四年,夏初。一个刚入夏就已经开始暴热的夏天。

    大汉的整个朝堂都弥漫着直捣匈奴巢穴的气势。所有武将,不管年纪大小,不管官阶高低,人人都奋勇争先,希望有幸参加汉朝历史上迄今为止一次最大、最远的战争,为整个大汉帝国的辉煌,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

    刘彻经过仔细斟酌,决定发兵三十万,远出塞外彻底瓦解匈奴单于和左贤王的兵力。任命卫青和霍去病为统帅,各自领五万兵马,分两路深入匈奴腹地。

    为了力保胜利,让全军上下团结一致,卫青麾下都是跟随他多次出战的中老年将领,霍去病麾下也都是他亲点的年轻将领。李敢原本请求随父亲跟着卫青出征,但刘彻没有同意,李敢因此就要错过这次战役。

    霍去病听说后,向刘彻请求派李敢做他的副将,也就是如果战争中他有任何意外,李敢将代替他指挥部队。霍去病如此举动不要说大出李敢他们的意料,就是早已经习惯他行事任性随心的我都很是吃惊。

    “去病,你不怕李敢不听从你的指挥吗?或者他暗中玩什么花招?”战场上本就凶险,想着李敢跟在他身边,我心中更是没底。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敢是个打仗的料,不用实在可惜!我们在长安城内的暗斗是一回事情,可上了战场,面对匈奴那是另外一回事情,李敢是个大丈夫,家国天下,轻重缓急,他心中不会分不清楚。玉儿,你不用担心,我霍去病几时看错过人?”

    霍去病说得自信满满,我思量了一瞬,也觉得有道理,遂选择盲目相信霍去病的看人眼光,心中却多了一重骄傲。他夸赞李敢是大丈夫,他自己却是大丈夫中的大丈夫,敢放心大胆重用敌人,也不计较李敢是否会因此将来升官得势后再来对付他,如果他的心胸不是比李敢更宽广,他怎么能理解李敢的心思?又怎么能容下李敢?

    经过繁忙的准备,一切完备,就等出征。此次战役,汉朝集合了卫青、霍去病、公孙贺、李广、赵破奴、路博德等众多杰出的将领,可以说大汉朝的璀璨将星会聚一堂。被赞誉为大汉两司马之一的司马相如也随军而行,这颗文星将用他的笔写下汉朝的将星们如何闪耀在匈奴的天空。

    “明天一早就要走,赶紧休息吧!”我劝道。

    霍去病趴在我的腹部听着:“他又动了。”

    我笑道:“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夜里常常被他踢醒,难道他不需要睡觉吗?”

    他低声道:“乖儿子,别欺负你娘亲,不然爹不疼你了。等你出来了,你想怎么动都成。”

    我笑着推开他,转身吹灭了灯:“睡觉了!”

    他搂着我,半晌都没有动静,我正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的声音忽地响起:“玉儿,对不住你,要你一个人在长安城。此次路途遥远,再快只怕也要三四个月。”

    我握住他的手:“放心吧!我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难道还担心别人欺负我不成?何况府里有陈叔,宫里有皇后娘娘,你专心打你的匈奴吧!伊稚斜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他的手摸了下我的腹部:“已经快四个月,可怎么你的身形依旧变化不大呢?”

    我笑道:“那还不好?医师也说我是不怎么明显的,不过恐怕马上就要大起来了。”我的头钻到他怀中,郁郁地说:“惨了,你回来时,肯定是我最丑的时候。我要躲起来不见你,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再见。”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在梳妆打扮上花费的工夫有限,还以为你不在乎。不怕,大漠中太阳毒,又极干,到时候我肯定晒得和黑泥鳅一样,你若不嫌弃我,我就不嫌弃你。”他轻叹一声,亲了我一下:“幸亏只有四个月,我还有充足的时间回来看他出生,否则肯定急死我。”

    “回来也看不到他出生,不让男人在一旁的。都说女人生孩子污秽,怕染了晦气,所以男子都只在外面等着。”

    他不屑地哼了一声:“心爱的女人替自己生孩子,哪里来的晦气?满屋子喜气才对。回头我一定守在榻边陪着你。”

    我胸口暖洋洋的,可又酸涩涩的。怎么可能舍得他走?怎么可能不想他陪着我?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可是爱不应该是束缚,相遇前,我们彼此都是孤独飞翔着的鸟,两个人在一起后,不是让对方慢下速度,或者落下来陪你,而是应该仿若传说中的比翼鸟,牵引着让彼此飞得更高,陪伴着对方,让心愿和梦想都实现。所以要让他安心地离开,让他知道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和我们未出生的孩子。

    待眼中的水汽稍干,我语声轻快地笑说:“你以为我会放过你?都说生孩子很疼,尤其是头胎,我一定要你看着,疼得厉害时说不定会咬你几口,要疼一起疼。”

    他“嗯”了一声:“要疼一起疼,要喜一起喜。”

    想着他明天一早就要走,遂装着困了,掩着嘴打了哈欠,他立即道:“我们睡吧!”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悠长。

    睁开眼睛,痴痴凝视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去病,你一定要毫发无损地回来,一定要!

第71章 中毒(1)

    早上送别霍去病后,我就搬回了红姑处,没有他的霍府,我住不下去,毕竟妻不妻、客不客,住在那里面,我究竟算什么人呢?

    一府的人,眼多口杂,我懒得应付暗处的各种眼光。陈叔对我的心思倒是很体谅,一句话未多说,只吩咐一直在霍府伺候的几个仆妇婢女并厨子加侍卫也一并跟来,浩浩荡荡一群人,红姑看得讶然而笑。

    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我惬意地展了个懒腰:“还是在自己家里舒服。”

    红姑轻叹一声:“霍府呢?”

    我笑道:“去病在就是家,不在就不是。”

    红姑替我拨开几枝探到面前的树枝:“你遇见霍将军也不知道究竟算幸还是不幸。”

    展了一个大笑脸凑到红姑眼前,指着自己的脸让她看:“看看!看见了没有?这是什么?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红姑忙笑道:“看见了,看见了。”她瞟了眼我的肚子:“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像谁?不过不管像谁都是个小魔头,只要别把你们两个的厉害都继承了就好,否则还给不给别人活路?”

    以前在霍府时,婢女们都不识字,如今有红姑相伴,比婢女们陪伴有趣得多。读卷书,弹段琴,下盘棋,或讲一些长安城内的风俗趣事,日子过得很是安逸。言语间有时提起往日的事情,我没什么感觉,红姑倒很是感慨落玉坊当年的辉煌。说起方茹,红姑轻叹:“我看她不是薄情的人,可现在见了我却总是能回避就回避,有时候迎面而过,她也当做没有看见我。”

    我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李延年本就对我心中怨愤,以前和李妍关系好时还罢了,现在关系不好,方茹总不能违背整个夫家的人,和我们交好。”

    红姑赶着掩我的嘴:“我的小姑奶奶,你说话注意些,现在怎么还叫人家名字?”

    我冷哼一声:“我叫不叫李妍的名字不会影响她对我的态度。”

    以前因为心存怜悯,对她总是一再忍让,但她步步进逼,昔日的几分情全淡了。可是碍于那个毒誓,我虽握着她的命脉,却拿她无可奈何。她的命再重要,如何抵得过去病和九爷万一?

    只是我虽然恪守诺言,她对我却总不能放心,最初还只是想逼我离开霍去病,离开长安,到了现在,估计她对我也没什么感情了,如果能早一日置我于死地,她早一日舒心。去病现在不在长安,我又有身孕,对她只能是躲为上策。

    人生永远是这样,越是想躲的事情越是躲不过。怕的就是李妍,李妍就找到门上来了。

    李妍下旨召我进宫贺她的生辰。李妍再得宠,却仍是嫔妃,不比皇后,不可能接受百官朝贺,只是宫中女眷之间的一个小宴,可越是小宴我越不放心。

    红姑道:“宴无好宴,不如进宫求皇后娘娘帮忙挡掉。”

    我苦笑着摇摇头,陈叔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皇后娘娘是否知道玉姑娘已有身孕,可皇后娘娘一直很照顾玉姑娘,如今将军不在长安,皇后娘娘肯定也不放心让玉姑娘一个人进宫,若能挡肯定早已经挡了,定是陛下点了头,皇后娘娘不好再说什么。”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形:“如今身形已显,肯定瞒不过了,而且说不准本就是李妍得了什么风声,特意召我进去看一看的。医师说怀孕头三个月最是危险,很容易小产,如今能瞒他们这么久,过了这几个月的清静日子,我也心满意足了。”

    陈叔忽地跪在地上向我磕头:“玉姑娘,老奴求您务必照顾好自己,若真有什么事情,为了孩子也先忍一忍,不管多大的怨气,一切等将军回来再给您出。”

    我哭笑不得,侧开身子道:“我是孩子的娘,我比你更紧张,用不着你叮嘱我。我在你心里行事很任性冒失吗?”

    陈叔讪讪无语,我轻哼一声,只为着我没有识进退知大体地去说服霍去病娶公主,我在他们眼中就成了一个行事完全不知道轻重的人。

    红姑握住我的手,笑对陈叔说:“玉儿虽然有时行事极其任性,却不是一个完全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人。”

    我无奈地看着红姑,她这是在夸奖我,宽慰陈叔吗?只怕让陈叔听着越发没底。我现在算是犯案累累,想得一声赞恐怕很难。

    正是盛夏,一路行来,酷热难耐。还未到宴席处,阵阵凉风扑面而来,只闻水声淅沥,精神立即清爽。

    李妍甚是会享受,命人架了水车,将和冰块浸在一起的池水引向高处,从预先搭建好的竹子缝隙处落下,淅淅沥沥仿若下雨。宴席就设在雨幕之中,冰雨不仅将夏天的热驱走,也平添了几分情趣,一众女子有隔着水帘赏花的,有和女伴嬉水的,有拿了棋盘挨着水帘下棋的,还有的把葡萄瓜果放在水帘下冰着,时不时取用,的确是舒服自在。

    待字闺中的女孩看到我的身形,又看到我梳着和她们相仿的发式,而非出嫁后的妇人发式,不禁露了好奇,偷偷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不少夫人露了鄙夷之色,急急把自己家的女儿拽到一旁,不许她们再看我,似乎多看我一眼,那些女孩子也会未婚先孕。

    有些风度好的,或碍着自家夫君不敢对我无礼的,对我点头一笑,或匆匆打个招呼就各自避开。

    我像是瘟疫,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迅速散开消失。

    我随手从水中捞了一串葡萄出来吃,李妍看到刚才的一幕应该挺开心。不过可真是对不住她,看到我这副样子,她恐怕又开心不起来了。我这个人荒漠戈壁中长大的,不够娇嫩矜贵,这些伤不着我。

    正吃得开心,忽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李妍对这个临时背叛了她的西域舞女肯定也是深恶痛绝,却特意请了她来,李妍想干什么?

    我一面吃着葡萄一面朝她走去,她看见我,脸上几许不好意思,我将葡萄递给她:“你穿汉人的衣裙很好看。”

    她向我欠身行礼:“没想到你有身子了,日若知道了,肯定会很开心。这段时间我常听日讲你们的事情,很想能见你一面,只是我们不大方便去看你,听日说霍将军把你护得很周全,就是霍府的一般下人都难见到你。”

    我笑瞅着她,很是感慨:“你叫他日,他让你这样叫他的?那我不是该叫你声弟妹了?”

    她双颊晕红,神态却落落大方:“你叫我维姬就可以了。”

    “好!你叫我玉儿、小玉都可以。”

    瞥到她拇指上戴着的玉戒,我心下一惊,立即握住她的手细看了两眼,这个指环是日的祖父留给他的,从小一直没有离身,却特意让维姬带它来赴宴,他是把这个流落异乡的孤女托付给我了。我放开了她的手:“他不放心你。”

    她低低道:“是今日出门前日从自己手上脱下,让我戴上的,我本来还猜不透原因,现在……”这个一直透着几分冷漠疏离的女子眼眶红了起来。

    我用手捶了下腰,维姬忙问:“你要坐一下吗?”说着四处帮我寻位置,好一些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占据,剩下的几个边角旮旯里的位置,却没有两个人一起的。维姬笑指了指一个看着稍好一些的位置:“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我不想坐,站着说话就成。”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拉着她径直走向风景最好的位置,正在那里谈笑聊天的女子立即沉默下来,诧异地看向我们,等我走到她们身旁站定,几个女子忽地站起来,一脸厌恶鄙视地匆匆离开。

    我笑着对维姬做了个草原上牧人比马胜利时的手势,轻叫一声,整理好裙子,施施然地坐下。维姬坐到我身旁,掩着嘴直笑。

    那几位夫人这才明白我所为何物,四处一打量后,都恨恨地瞪着我,却又不愿太过失态,只得故作大方地对我越发鄙夷,用似乎很低,却偏偏能让我听到的声音说着话:“听闻她以前是歌舞坊的坊主呢!专做男人生意的,难怪行事如此没有廉耻。”

    我扭头对正扇着扇子的江夫人笑了笑:“这位夫人听闻得不够多呀!难道不知道李夫人正是从我的歌舞坊出去的吗?”

    她的脸霎时雪白,长安城中的歌舞坊有史以来做过的最成功的男人生意就是出了个倾国倾城的娘娘,这个江夫人居然贪图一时嘴快,忘了这件事情。

    我的目光冷冷地从其余几个女子的脸上扫过,她们虽然不甘愿却终究低下了头。

    维姬低声道:“她们怕你!你怎么做到的?”

    我笑摇摇头:“她们怕的是去病,也许……还有李夫人。去病的脾气你应该听闻过一二了,这几个人虽然是文官的夫人,她们的夫君并不归去病统辖,可陛下重武轻文,她们毕竟不敢拿夫君的前程性命做赌注和我斗气,而我……”我冷哼一声:“今日势必是一场鸿门宴,反正服软也不可能有退路,那我也不用再客气,索性把这些小鬼吓走了再说。”

    正说着,李妍和卫皇后携手而来,身后随着刘彻新近册封的尹婕妤。李妍和卫皇后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腹部,又都假装没有看见,各自移开目光接受众人的叩拜,反倒尹婕妤向我友善地一笑,轻声说了句:“恭喜你。”

    李妍恭敬地事事都先请示卫皇后,想看什么歌舞,或行什么酒令取乐,卫皇后笑着推却了:“今日你是寿星,凡事自然是你做主,本宫也只是陪客。”

    李妍和尹婕妤以及其他几位娘娘商量后,最后以抽花签为令,服侍李妍的女官做了令主。席间各位夫人使出浑身解数,力求逗李妍一笑,倒也是满堂欢乐。

    席上气氛正浓烈时,有宫人来传旨,抬着一个檀木架,上覆着织锦绣凤大红缎。一座晶莹剔透、宝光流转的九层玉塔立在其上。如此大的整块玉石本就稀世难得,再加上雕刻工艺,真正世间罕见的宝物。

    刘彻的这份寿礼一看就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望向李妍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畏。李妍笑吟吟地命宫人将玉塔摆置于宴席正中间,方便众人欣赏。

    走路还走得不太稳的刘髆摇摇晃晃地捧着一个大寿桃上前给母亲贺寿,像个小大人一样,很是规矩地磕头行礼说吉祥话,本来还像模像样,结果说到一半突然忘词了,一面吞着口水,吮着自己大拇指,一面求助地扭头看向后面的太子刘据,刘据低低提醒他,他却越急越不会说,望了一圈四周笑盯着他的目光,瘪瘪嘴,索性扑进了哥哥怀里,藏好自己的脑袋不让我们看。

    好一对可爱的兄弟!一直淡然看着一切的我也不禁笑了出来。卫皇后笑着摇头,李妍面上虽笑着,眼睛里却透着冷,她身旁的侍女立即上前把刘髆从刘据身旁强抱走。我心中暗叹一声,天家哪里来的兄弟呢?即使他们想天真烂漫,他们的母亲也不会允许。

    签筒落到了起先和我们起过冲突的江夫人手中,她抽了一根签递给令主,令主笑读道:“芍药签,抽此签者可命席上任何一人做一事。”读完立即将签放回了签筒中。

    卫皇后静静地笑看着江夫人,江夫人似乎颇为踌躇地想了好一会儿,视线从我们面上扫过,落在维姬的脸上:“我至今难忘上次夫人在席上的示情舞姿,想请夫人为我们再跳一次。”

    维姬的身份今非昔比,虽然出身低贱,可毕竟现在已经是堂堂光禄大夫的如夫人。满堂的歌舞伎,江夫人不点,却偏偏点了维姬,嘲讽我们当日堂上争霍去病的一幕,也借此羞辱维姬。

    我嘴边噙了丝笑盯着令主,那个宫女与我对视了一会儿,眼中终是露了一丝畏惧撇过了头。她们对我毕竟还有几分顾忌,可对维姬……维姬的脸涨得通红,又慢慢恢复正常,她在案下握了下我的手,姗姗立起献舞。

    卫皇后听到江夫人点的是维姬,神色释然,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和刘据说着话。李妍向我一笑,端起杯酒慢品。我心头忽然掠过一句话,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

    维姬的舞姿曼妙动人,奈何满席的人或惊诧、或嘲弄、或鄙视、或不敢惹事低着头只顾着吃东西,根本没有人真正在看,反倒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刘髆看得极是专注,精彩处拍着小手咯咯笑,挣扎着要下地,乳母无奈只得放了他下地,让他立在一旁观看。

    维姬随着舞曲旋转着身子,我看到两三颗滚圆的珠子不知道从哪里滚出,“小心”二字还未出口,维姬已经踩到珠子上,身子向后摔倒,她的手下意识地去扶东西,匆忙中拽住了托着玉塔的红绸,身子摔倒在地上的瞬间,那座晶莹剔透的稀世珍宝也被砸成了数截。

    原本立在一旁看舞的刘髆看到维姬要摔倒,摇摇晃晃地想去扶她,幸亏一旁坐着的女子手快,拽回了刘髆,可即使这样,溅起的玉片从刘髆胳膊上划过,不大一会儿,已流了一手的鲜血。吓得宫女乳母全乱了套,扯着嗓子喊“太医”。

    李妍低头查看刘髆的伤势,待擦干净血后,发现只是割了两条口子,她眼中的惊惧淡去,面上却越发显得仓皇,眼中珠泪盈盈,厉声喝骂着乳母宫女。

    我憋着的一口气现在才缓缓吐出,幸亏、幸亏没有大事,可即使这样……打碎皇帝赏赐给娘娘的玉塔已是重罪,此时又伤了皇子,更是罪加一等,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我心中咯噔一下,扭头看向维姬,一堂慌乱中,她反倒只是静静跪在地上,虽然脸孔煞白,神色却十分平静坦然。她脱下拇指上的玉指环,迅速塞到我手中,低低道:“维姬无福,麻烦你转告日,沦落异乡,能遇见他已是此生之幸,不必再挂念我。”

第72章 中毒(2)

    李妍看了一眼维姬,抱着刘髆,望着地上的玉塔碎片对卫皇后道:“一切听凭皇后娘娘处置。”

    维姬背叛了李妍,李妍肯定想让她死。今日的事情明面上全都是维姬的错,而且两件都是重罪,卫皇后犯不着为了维护一个与己无关的西域舞女而与李妍起冲突。

    卫皇后看都没有看维姬一眼,淡淡道:“一切按照宫中规矩办,误伤了皇子先受杖刑一百,虽然是后宫的事情,但玉塔之事本宫觉得还是应该由陛下处置。”

    李妍点点头。

    杖刑一百!光这个罪名,维姬已经是非死不可,还需要什么后面的?李妍哄着刘髆,眼睛却是挑衅地盯着我。立在卫皇后身后的云姨朝我摇头,卫皇后看向我时,带着劝诫的眼光扫向我的腹部。

    我手中紧紧拽着日的指环,拽得手都疼。为了孩子我应该忍、应该忍……日给维姬这个指环时,他绝对想不到我已有身孕,我还需要照顾一个脆弱的小人儿,事后他应该会体谅我的处境。而且今日偏偏如此倒霉,连李妍自己都肯定没有想到她的陷阱能发展得如此完美,会把皇子牵扯进来,伤得虽轻,罪名却是天大。

    维姬被宫人向外拖去,她闭上了眼睛,一脸平静。

    我一面不停地找着各种理由让自己忍,可一面又在不停地问自己,如果我今日让维姬死去,我以后能活得心安吗?如果我为了自己可以随时牺牲掉别人的生命,我和越变越阴狠的李妍又有什么区别?我当年恨伊稚斜背叛朋友,难道我这不是另外一种背叛?

    我蓦地叫道:“等一下!”

    卫皇后满是无奈地瞪了我一眼,装作没有听到,李妍却是得意地笑了,微朝我点点头:金玉,你没有让我失望,欢迎进入陷阱。

    我跪倒在卫皇后和李妍面前:“维姬虽然有错,却不是罪魁祸首。”我摊开手掌,一颗碧玉珠子躺在掌心。

    当时一团混乱中,我只抢着捡到一颗珠子,这个物证实在太单薄,单薄到似乎只是把我拖下了泥塘,却不能让任何人浮起:“当时维姬跳舞时,民女看到有几颗这样的珠子滚到她的脚下,她因此而摔倒。”

    李妍瞟了眼珠子没有说话,她的宫女道:“皇子和公主们常拿着这种玉珠子弹着玩,难道你的意思是说……”她猛地掩住嘴,跪下磕头:“奴婢万死。”

    李妍扇了她一耳光,喝骂道:“贱婢,什么话都敢乱说!”李妍看向周围的人:“除了金玉,还有谁看见这种珠子滚到维姬脚下了?”

    所有人都拼命摇头。

    李妍一言不发地看向卫皇后,此时已经不是杀一个维姬就可以了事了,一个碧玉珠子把流言导向了在场的皇子和公主,谁有可能会心怀嫉恨想打碎父皇赏赐给李夫人的玉塔?还伤了幼弟?

    卫皇后的唇边带了丝冷笑:“彻查到底,先把维姬带下去关着。”李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卫皇后,卫皇后保持着唇边的那丝笑,继续道:“把金玉也带下去看管好。”

    “咣当”一声,狱卒锁上了牢门。

    维姬眼中泪花滚滚:“小玉,你何必把自己卷进来呢?”

    我拿起她的手,把玉指环给她戴上:“既然是日亲手交给你的,即使要还给日,也该你亲手还给他。”

    维姬刚才赴死时面容平静,此时反倒眼泪簌簌直落,我替她把眼泪擦去,四处打量了下牢房:“比我想象得好一点儿。”

    维姬立即站起,把地上铺着的稻草往一起拢,堆了厚厚一高垛,要我坐上去:“牢里终年不见阳光,地气太阴毒。”

    我摸着自己的腹部,心中暗道:对不起,你爹爹走了未久,我就把你照顾到牢狱里来了。我一直把李妍看做卫氏的敌人,并没有真正把她当做我的敌人,可今天起,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情分。她竟然一个陷阱套一个陷阱,这个陷阱的尽头到底指向何方?李妍想靠此来伤害刘据和卫皇后,出手未免太轻了,她究竟想做什么?我此时一点儿都看不清楚。

    两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估摸着陈叔和红姑她们早已乱套,也肯定想过办法来看我,却一直没有出现,事情看来很严重。

    我们的饭菜已经好过其他犯人很多,但和我日常食用一比,和猪食也差不多,我并不是挑嘴的人,什么都能吃,可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却被我们养得有些娇贵,自怀孕后一直贪吃的我变得吃不下东西。

    维姬把她的饭菜中看着好一些的全都拣给我,只给我吃两份饭菜中最好的一部分,我也不和她客气,但即使这样,我仍旧没有胃口。强迫自己多吃几口,一转眼又立即吐出来,维姬急得眼泪汪汪。

    我满腹担心和无奈,却不愿维姬太过自责,强笑着自嘲:“不知道像谁,我和去病都不是挑食的人,却养了这么挑嘴的一个孩子,以后要好好教导他一番。”

    整座牢房只有栅栏前的一小块地方在太阳正中午时有几缕阳光通过一方窄窄的石窗斜斜晒进来,光柱中,万千微尘飞舞,看久了人变得几分恍惚,不知道微尘是我,我是微尘,或大千世界本一微尘?

    一双薄靴,一袭合身熨帖的月白袍,阳光自他身后洒下,为他周身染上一层淡薄如金的光晕,令他看上去仿似几欲随风化去的虚幻,可那个暖若朝阳的笑却真实得直触心底。在这个幽暗阴冷又肮脏的牢房中,他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明媚温暖。我难以置信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他依旧站在阳光中。

    九爷细细打量着我,仿若隔别三世,眼中藏着担心恐惧。他向我伸手,虽一言未发,我却就是知道他想要替我把脉,他要立即确定我一切安好才能放心,默默地把手腕递给他。一会儿后,他面色稍霁,我想收回手,他却一转手握住了我,力气大得我手腕生生疼起来。

    他仍旧笑着,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憔悴,看来竟比我这个待在牢狱中的人更受煎熬。我心中滋味莫辨,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半晌后**挤出一句:“我没有受什么苦。”

    他缓缓放开我的手:“陈夫人不许任何人通知霍将军,你要我设法通知他吗?”

    我摇摇头:“战场上容不得分心,此次战役是对匈奴单于的决战,这是他自小的梦想,如果他不能尽全力打这场仗,会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遗憾。何况我不过是在牢中住几日,没什么大碍。对了,你怎么能在这里?”

    他淡淡一笑:“陛下毕竟也是我的舅父,这个人情又不算大。”

    他说得很是轻巧,可其中的艰险却是不想也知,只是不知道他为此究竟作了什么牺牲,又对刘彻承诺了什么。以他的性格,什么苦楚都是独自一肩挑,我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装作相信了他的话,让他一片苦心不要白费。

    “玉儿,究竟怎么回事,细细和我讲一遍,我才好想对策。”

    我静静想了一会儿,把事情娓娓道来,我和匈奴的关系,和日的情谊,以及李妍已经猜测到我和日关系匪浅,所以利用维姬不露痕迹地把我收进了网中。

    九爷听完后,蹙着眉头:“你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朝中的人都知道霍将军和卫将军虽然是亲戚,可关系十分紧张,甚至在陛下的有意偏袒下,霍将军手下的人在军中常挤对打压卫将军的门生。如果李夫人只是为了太子位置和卫氏有矛盾,她不应该开罪霍将军,反而应该利用霍将军和卫将军的矛盾,尽量拉拢霍将军,她怎么会一再对付你?这次虽然牵涉到皇子公主,但她显然更想要你……”九爷十分不愿意把我和那个不吉利的字眼连在一起,话说了一半未再继续。

    我笑向他作了一揖:“真是什么都不能瞒过你。”语气轻快,希望能缓和一下凝重的气氛,却没有成功,九爷依旧皱眉看着我。

    我只能老实地招供:“我和李妍的确还有些私怨,但我发过毒誓,不能说,其实她对我恨意如此强烈,也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九爷颔了下首,没有继续追问,想了一瞬道:“最关键的就是珠子是谁滚出来的,或者说关键是要找一个掉落珠子的人。江夫人虽然是事情的起端,但她不过是个糊涂人,估计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是那个行令的宫女值得一问。”

    “我也是如此想的,当时看到她迅速把签扔回签筒中,我就有些怀疑那个令根本就是她自说自话,不过李妍能让她做这样的事情,肯定绝对相信她,她又在李妍的庇护下,很难问出什么。”

    九爷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不同于往日的笑意,而是透着寒意:“何必问她,只消让李夫人选择牺牲她就够了。”

    我想了一瞬,明白是明白,却不知道九爷要怎么做才能让李妍作如此的退让和妥协。外面隐隐传来几声铁器相撞的声音,九爷眼中满是不舍:“我要走了,你再忍耐两三天。”

    自九爷进来后,维姬就躲到了角落里,但一直时不时地看一眼九爷。此时听到九爷要走,她忽地上前对着九爷磕了三个头,九爷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顾不上多问,只是极客气地回了她一礼:“拜托夫人照顾一下玉儿。”维姬匆匆避开九爷的礼,带着惶恐重重点了下头。

    九爷的离开带走了牢房中唯一的阳光,不过他已经在我的心上留下了阳光。

    维姬有些怔怔愣愣,我看着她问:“你认识九爷?”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见过他。没有几个人见过他,可我们都想象着他肯定是一个心像天那么大的人,所以我们西域人都尊敬地称呼他‘释难天’。西域比中原干旱,很多药草都不生长,汉人总喜欢用高价把药草卖给我们,可释难天不仅把药草店开得遍及西域,价格和汉朝一样,而且每到疫病流行,或我们无故被卷进匈奴和汉朝的战争时,他的药草都是免费提供给无家可归的人。我还没有被挑中做舞伎时,曾见过他在街头给一个病重的小乞丐治病,那天他也穿了一身白衣,素雅干净得像神山托木尔峰顶上的雪,而那个小乞丐的身上流着乌黑发臭的脓血,可他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唯恐弄疼那个孩子,仿佛抱着的是一块珍宝。后来在龟兹的王宫里,我再次看到了他,当时小王子刚试用完一把威力很强的弩弓,兴奋地上前想要拥抱他,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贵礼节,他却丝毫没有动容,虽然他微笑着,可我能感觉到他心中的冷淡和拒绝。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两三句对话,又想起当年所见,才猜测到他就是传闻中的释难天。天下除了他,还有谁的心能如此?他虽然身有残疾,可他的音容会让你觉得他比所有人更高贵。我每次见他时,他都笑着,可我总觉得他似乎背负着很多东西,他的微笑下藏着很多疲惫,所以我一直想,最大的尊敬大概就是不要打扰他。他在王宫中住了三天,我只是在远处看了他三天,我每日都会向神祈求,祝福他有一日能像普通人一般。没有想到,今天竟然又见到他了,而且又是一个最想不到的地方。”维姬微弯着唇角,似乎在笑,可又带着伤心:“能见到这样的释难天真好,他会怒、会生气,也会因为放心而真心地笑,他不是那个寂寞孤独的神,可他……却在……伤心。”

    我默默地扭过头,不知道视线落在了何处,看到了什么,只想避开维姬带着质问和她自己都未必明白的请求。释难天,他释着别人的难,可他的难该由谁释呢?

    自九爷来过后,我和维姬的生活改善不少,每日的饭菜可口了许多,甚至晚饭后,还会送一大罐牛乳给我们。

    因为我依旧很挑嘴,不喜欢吃的一口也不能吃,一吃就吐,所以维姬总把我能吃的、爱吃的都拣给我,两人如此分配,我这两日也基本吃饱。

    黑暗中,维姬轻声说:“明天我们就能出去了。”

    我“嗯”了一声。维姬对九爷极度信赖,她根本不理会整件事情的微妙复杂,她只相信着九爷说过让我再忍耐两三天。

    半夜时分,我一头冷汗地从睡眠中疼醒,想喊维姬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全身一时寒一时热,只是不停地打哆嗦,一丝力气也提不上。

    幸亏维姬睡得浅,我打着战的身子惊动了她。她一看到我的样子,吓得眼泪立即掉出来,冲着外面大喊着叫人。

    我看到她的反应心里蓦地冷了半截,维姬是一个行事冷静沉着的人,她竟然失态至此,我现在的样子恐怕已是半只脚在鬼门关外徘徊。

    维姬叫了半晌都没有人理会,她匆匆把外衣脱下来罩在我的身上,我身子疼得像要碎裂成一段段,只恨不得立即灰飞烟灭,**能躲开这如地狱酷刑一般的疼痛,意识渐渐坠向黑暗。

    不行,我不能睡去!睡着了也许再没有痛苦,可有人会伤心,我答应过去病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心中一震,拼着最后的一点儿清醒,用力咬在了自己的舌头上,口中血腥弥漫,人却清醒不少。

    疼痛来得莫名其妙,不像是病,倒更像是毒。说不出来话,只能用眼睛示意维姬,维姬倒真是冰雪聪明,看到我看陶罐立即把罐子捧来,扶着我把牛乳灌下去。口中的血混着牛乳咽入肚子,胃里翻江倒海般地恶心,我还是逼着自己不停地喝,因为每喝一口,也许我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一分。

    维姬抱着我只是哭:“小玉,要死也该我先死,是我背叛了娘娘,打碎了玉塔,为什么我没事情……”她蓦地明白过来,脸上全是害怕和悔恨:“我们交换了饭菜,你一个人中了两个人的毒。”

    我已是满口的血,却再咬破舌头也维持不了自己的清醒,在维姬的泪水和哭求声中,意识渐渐沉入了漆黑的世界。

第73章 毒计(1)

    人仿似睡在云上,轻飘飘地说不出地舒服,很想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灵台中的一点清明却告诉自己一定要醒来,无论如何也要醒来。自己像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躺在白云间睡觉,一个在半空俯视着正在睡觉的自己,她拼尽全力对着下方呼喊:“醒来,快点儿醒来。”睡着的自己却一无反应,她越来越累,累得随时都会从半空摔下,跌成碎末,神智也在渐渐涣散,可依旧拼命坚持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喊:“金玉,你要醒来,你一定要醒来,你能做到的,只要用力睁开双眼,用力再用力,你就能醒来,你能做到……”

    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有人等着我呢!眼皮像山一般沉重,可我最终还是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九爷一脸狂喜,眼中竟隐隐有泪,猛地抱住了我:“玉儿,我知道你一定能醒来。”

    维姬一面笑着一面抹泪:“幸亏九爷不肯等到天明接你出去,案子一定,即使半夜也求了陛下放人,否则我就是百死也赎不回自己的罪过。”

    日静静看着我微笑,眼中也是一层水意,一旁的小风指着我道:“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只会惹人担心!”话没说完,他语声哽咽,蓦地扭过了头。

    看来我真的是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圈,以至于连九爷的医术也不敢确保我性命无忧,让众人担足了心。

    我的手轻轻摸过腹部,知道他一切安全,才彻底放心。

    九爷的眼中血丝密布,整个人说不出地憔悴,一向仪容优雅的他,衣服竟然皱巴巴地团在身上,看来一直没有换过。

    我有心想说一声“谢谢”,可知道根本没有这个必要,这两个字太轻太轻,而内心深处的感觉,我却不愿让他知道,很多东西只能让它永远沉淀在心底最深处,说出来反倒徒增彼此的痛苦。

    我声音嘶哑地问:“事情都过去了吗?”

    九爷只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我不敢看他,视线投向日,石风嘴快地道:“你昏睡了将近四天四夜,天大的事情也有结果了。”

    日平静地说:“玉石珠子是宴席上的发令女官搞的鬼,她是陛下新近册封的尹婕妤的人,尹婕妤本想借此机会一箭双雕,让卫皇后和李夫人反目相斗,她好渔翁得利。事情被查出来后,女官畏罪自尽,尹婕妤被撤去封号,贬入冷宫。”

    李妍虽然没有伤到卫皇后,却把另一个可能的敌人打垮了。尹婕妤,那个笑容健康明亮的女子,与李妍的楚楚动人截然不同的风致,刚得了刘彻的宠爱不过半载,就在两大势力的打压下稀里糊涂地进了冷宫。

    心中一震,金玉呀金玉!你还有空闲感慨别人稀里糊涂?难道你就是聪明人吗?如果没有九爷,你只怕早就稀里糊涂地见冥王了。不能再低估李妍,也不能再对她心软怜悯,否则只能害了自己,让仇者笑,亲者痛。

    “我是中毒了吗?”

    九爷没有回答我,还是沉默着。

    我一扭头才发现我们说话的工夫,他竟然就半靠在榻上睡着了。维姬瞅着我道:“将近四天四夜,九爷一直守在你的榻前没有合过眼,我们怎么劝都没用。”

    我凝视着九爷憔悴疲惫的面容,心中的滋味难辨。

    小风犯愁地看着九爷,我忙道:“不要惊动九爷,就让他在这里睡吧!把我挪到外面的榻上。”

    维姬和小风替九爷垫枕头、脱鞋袜,又在榻脚搁了一盆冰块消暑。维姬刚要转身离开,九爷睡得迷迷糊糊中,拽住了她的裙裾,喃喃叫道:“玉儿,不要离开我,不要……”屋子中的三人都看向了我,又都立即移开了视线。

    维姬想把裙子拽出,九爷却一直没有松手,眉头紧皱在一起:“这次不放手,不会放手……”

    小风想上前帮忙,维姬摇头阻止了他:“让九爷拽着吧!至少他在梦里可以舒心一些。”

    日轻叹一声,递了剪刀给维姬,维姬把裙子剪开,九爷握着手中的一幅裙裾,眉头慢慢展开。我的头俯在枕上,心中全是疼痛。

    日几分了然,坐到我的榻侧,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刚才不是问起中毒的事情吗?”

    我深吸了口气,把心神拽回。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和李妍之间已经无法善了,而且我还把已经从长安抽身而退的九爷再次卷进长安这个大泥塘,并且是大泥塘中最大的旋涡——皇子夺嫡,不管为了谁,我都必须打起精神。

    日看我肃容倾听,赞许地轻点了下头:“这几日九爷一直忙着救你,很多事情都顾不上理会,我们问过九爷是何人下的毒,九爷没有回答,但我揣测应该是李夫人。陛下肯定已经知道你中毒的事情,宫里的太医和稀世难寻的药材源源不断地送过来,虽然没有明说为了何人何事,大家都只是装糊涂罢了!看陛下的举动,他心里只怕也很担心,而且……”日微顿了下:“十分忧虑。”

    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一尸两命,刘彻这边再封锁消息,九爷却肯定会让霍去病知道,以霍去病的脾气,现在又重兵在握,刘彻还真应该担心忧虑。想到此处,身子陡然一震,李妍她并非为私怨,她的最终目的原来还是大汉的天下。虽然霍去病和卫青不和,但毕竟同根连气,一损俱损,此次若真如了李妍的意,大汉朝堂内必定大乱,刘彻即使最后能拨乱反正,也会元气大伤,无暇再顾及西域。

    维姬急急拧了帕子来替我擦汗:“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现在先养好身体。”

    我道:“捡回一条命来,我自己更紧张自己。说说话不碍事,把事情说清楚,我心中有了计较也好安心休息。否则老是担心着下一次会有什么暗箭,更是休息不好。”

    日道:“关键是你和李夫人一向交好,很多人到现在都以为你们亲如姐妹。而霍将军和卫氏在政治上并不是很亲昵,甚至和卫大将军在军中势力相抗,李夫人就算想替儿子争取太子之位,也没有置你于死地、激怒霍将军的缘由和动机。再加上李夫人现在正受宠,没有如山铁证,陛下根本不会相信,反倒会怀疑是卫氏因为惧怕李氏分了他们在朝堂中的权力而弄鬼陷害,所以中毒的事情即使追究肯定也追究不出名堂来。”

    我叹道:“李妍既然敢做,肯定已经安排好退路和顶罪的人,甚至一个不小心还不知道又把哪个无辜的人做了牺牲品。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懒得去理会。倒是砸碎玉塔伤了皇子的事情,九爷怎么令李妍退步的?”

    日摇摇头表示不清楚:“我只知道九爷和陛下密谈过一次。具体谈了什么,只有九爷和陛下知道。谈完后,陛下竟然下旨由九爷负责审查此事。也许是李夫人想到一个卫皇后她已经很难撼动,再加上势力未明的九爷,与其作无用的纠缠,不如牺牲一个卒子,把另一个正变得越来越危险的敌人先击垮。”

    我哼了一声:“她哪里是放弃纠缠?根本就是还有后招,而且一招更比一招毒辣,假装放手麻痹一下众人,一面给我下毒,一面还让卫皇后帮她惩治了尹婕妤,陛下以后偶尔想起尹婕妤的好处,心中有怨,也全是冲着卫皇后了。”

    日和维姬都露了后怕的神色,维姬喃喃道:“从一开始就是一环套一环,好缜密可怕的心机。”

    我对日道:“真是对不住你,本来你在汉朝可以过得平稳安静,我却把你拖进了这场宫廷纷争。”

    日握住维姬的手笑道:“危难识人心,一辈子能交几个托付生死的朋友,痛快淋漓地活一场,什么都值得。若非你,我在汉朝不会结识霍将军和九爷这般的人物、天照和小风这样的义气之交,这种事情,你多拖几回,我也甘愿。”

    维姬也展颜而笑:“我也甘愿。以前听故事说什么一诺托生死,总觉得不可信,可认识你和日后,我相信了。根本不需要诺,一个指环就够了。”

    小风嘟囔道:“我可不甘愿,小爷我只想好好做生意赚钱,你的破事以后最好别烦我。”

    维姬皱了皱鼻子,一脸纳闷,歪着脑袋娇俏地问:“那起先是谁放着生意不做在这边待了几天几夜,还嚷嚷着要去刺杀李夫人为玉姐姐报仇?又是谁看到小玉醒来竟然背着身子抹眼泪?”

    小风跳着脚往屋子外面冲,一面嚷道:“我那是因为九爷,还有我爷爷。”

    我们三人望着小风的背影,相对而笑。我的心中暖意融融,原本因为李妍而生的一些阴霾全部消散。有友若此,复何憾哉?

    九爷要我住在石府,天照、日和红姑也恳求我留在石府,陈叔本来颇有些微词,但当九爷问道“你能确保霍府所有的人都可靠吗”,陈叔神情复杂,发了会儿怔后,长叹一声,向九爷行了一个大礼道:“都是老奴失职,等将军回来,他一定亲自上门重谢九爷帮他照顾玉姑娘。”

    九爷搭在轮椅上的手蓦地紧了下,又缓缓松开,微微笑着回了陈叔半礼。天照气哼一声:“小玉一进长安城就在石府住过,我们本就是故交,不用霍将军谢。”

    陈叔的目的已经达到,对天照的冷言冷语只装作没有听见,向我细细叮嘱了几句后转身离去。

    日又是好笑又是苦笑,望着我摇头,维姬却是带了几分愤愤不平,我只能报以苦笑。不管九爷还是去病,一个女子若能遇见其中一人,得其倾心,绝对是一生中天大的福分,可两个天大的福分加在一起,却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幸福翻倍,而是一不小心三个人就都会被压垮。

    再次住在竹馆,翠竹依旧青青,白鸽也依旧翩翩飞翔,可人面已经全非。我把我的感慨全藏到了心里,九爷也尽力掩藏了一切心绪,面上只有淡若春风的微笑。

    偶尔间,我不经意地一侧头或者一回眸间,恰恰撞上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幽暗无边的漆黑双瞳中波涛翻卷,几多心酸和痛苦在一怔后又立即化作了微笑,我的心会紧紧地一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地移开视线,可内里已是百孔千疮。

    饮食严格遵照九爷的吩咐,何时休息,何时做适量活动,月余后身体已经完全康复过来。我一再追问着九爷和刘彻谈了什么,又究竟许诺了刘彻什么才令刘彻让他负责调查玉塔事件,可九爷总是笑而不答。

    自“生病”后,刘彻常命太医来探望,还时时赐药,皇后处也有宫人来探望,最最可笑的是李妍也打发了宫人来殷勤垂询,还写信传授她怀孕时养胎的诸般方法,字里行间全是担心,估计刘彻看到还真要感动于李妍不忘旧情,我们姐妹情深呢!

    小风每次见到李妍的人就一副火上头,想抽刀子的样子,却总被九爷的眼光逼得乖乖坐回原处。

    人一走,小风就在我面前跳着脚骂,什么做生意也玩阴的,可没见过这么阴的,什么你们真是好涵养,居然还能微笑着应对。天照劝了两次,没有劝住,只能由小风去。

    九爷有一次听到后,盯着小风看了半晌,看得小风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冒了一片,小风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沉默了下来。难得看到这只螃蟹服软,我用绢扇掩着脸偷笑。

    九爷对小风淡淡道:“以后李夫人派来的人就由你接待,若有任何差池,长安你就不用待了,你也就是去西域给大哥和二哥打个下手的料。”

    小风低着头,一个人在原地默默站了两个多时辰。我和天照说的话,他全充耳不闻。

    一夜之后,小风的神色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天照对九爷道:“长安城的一切以后可以放心交给小风了。”

    “他的心比小雷、小电他们都大,如果想在长安城做一方霸主,这些和官家虚与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话是如此说,九爷的脸上却没有赞许,反倒几分忧虑。九爷这是担心小风过犹不及,走得太过,但小风此时钻进了牛角尖,九爷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方法点醒他。

    我既然病好了,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宫中谢恩。刚把意思和九爷说出,九爷立即道:“不行。”

    我蹙着眉,学着他刚说过小风的口气慢慢道:“这些和官家虚与委蛇的功夫必不可少。”语气神态都学了个惟妙惟肖,九爷气笑地凝视着我,眼中神色复杂。

    估计很少有机会看到九爷被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天照正在喝茶,一声笑未出喉,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原本神情淡然立在一旁的小风看了我一眼,又看向表情古怪的九爷,脸上露出了往日熟悉的笑容,吭哧吭哧地笑出了声。

    九爷瞟了眼小风,唇边露了笑意:“行事可以虚虚假假,心却一定要真。长安城中多少富豪到最后除了钱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不是在赚钱利用钱,而是迷失在钱中。凡事过犹不及,如何在纷扰红尘中保住自己的一颗赤子心全靠自己。”

    小风怔了一会儿,向我嘻嘻笑着行礼,以示多谢,大声道:“我懂了。”

    天照此时才明白我为何故意学九爷的语气说话去揶揄九爷,看看我,又看看九爷,带着遗憾轻声一叹。

    “九爷,我知道你不放心。可这些事情总是要由我自己面对,按规矩我必须进宫当面叩谢各位娘娘的关心。毕竟……毕竟我已经不是一个人,和他们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九爷沉默地看着窗外,天照和小风都静静退出了屋子。

    半晌后,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在空荡的屋子响起:“不要吃用宫里的任何东西,不管是李夫人或者皇后处,能早走就早走,真有什么事情立即找陛下,现在整个皇宫里反倒是陛下最可信。因为陛下答应过我……因为霍将军,陛下一定会护着你。”

    我心中很多困惑,此时却不好多问,只立即答应。

    入宫后先去叩谢皇帝。我去时,刘彻正在书房内批阅奏章,没有召我进去,只命我立在门口,随口问了我几句话后,就挥手让我下去。

    别的都正常,问我病养得如何,只一句话问得有些突兀,他问我:“孩子还有几个月出世?”我琢磨了一会儿,却想不出什么特别的道理,也许只是看去病能否赶回来迎接孩子出世。

    按理本应先去拜见皇后,不过为了自己的安全,还是决定先去见李妍,这样即使李妍有什么花招也会有个忌惮。

    李妍笑靥如花,目注着我的腹部道:“这个孩子的命可真是多劫难,一开始就这么不顺,只怕日后磨难更多,说不定……”

第74章 毒计(2)

    我哈哈笑了两声,把她后面难听的话挡回去:“怎么会呢?我和去病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娘这么相信命,倒是该好好担心一下自己,思虑忧愁过多折寿,听闻娘娘最近也病了一场,估计是谋虑太多。”

    李妍捏着绢扇的手指节太过用力,渐渐发白。

    “民女特意来谢过娘娘的‘殷勤爱护’,现在还要去皇后娘娘处谢恩,先行告退。”

    我起身要走,她冷笑道:“你真以为皇后是一心护你的吗?如果卫皇后心思真那么单纯,怎么可能专宠后宫那么多年?让陈皇后在冷宫中含恨而终。卫少儿和她比,简直愚蠢。卫皇后和卫青是卫家最聪明的两个人,卫氏宗亲中其余诸人都反对霍去病娶你,却独独他们两个既不明确反对,可也不表示支持,卫皇后反而对你不计前嫌,常常施以小恩小惠,金玉,你不会聪明了一世,反倒此处糊涂了吧?”她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说:“你难道真一心认为你的病是因我而起?”

    我心中念头几转,却只是对李妍欠身一笑,脚步未停地向外行去。她蓦地问道:“为什么?金玉,为什么?”

    我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停住脚步回身问:“什么为什么?”

    她的笑意退去,脸上几分凄凉,几分困惑:“我也许该叫你玉谨,你为什么放过匈奴的单于?你不是和我一样有杀父之仇吗?”

    “你果然已经查出了我的身份,大概让你失望了,竟然没什么利用价值。我不但不是匈奴人,还有个汉人阿爹,就算我是在匈奴长大的,也和伊稚斜有杀父之仇,不可能帮他对付大汉。”

    “金玉,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入宫前,你曾经劝过我放弃仇恨,过自己的人生,我当时只觉得你根本不明白我的痛苦,才会说出如此轻松的劝诫,可现在才知道,你懂的,你懂我的仇恨和痛苦。”李妍的语声转哀。

    一改往日的优雅从容,此时的李妍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眼中满是深深的无助,我心中暗自叹息,想了一瞬,认真地回道:“因为我有一个深爱我的阿爹,也遇见了阿爹企盼我得到的幸福。其实我的性子也是一根线,爱恨走极端,为了一己之心其余全不顾的人。如果没有阿爹临去前一再叮咛和逼我许诺,也许我早就回匈奴伺机去报仇,根本不会来长安,不会遇见九爷,也不会遇见去病,说不定……”我摇头苦笑:“说不定我也会在万般无奈下对伊稚斜虚与委蛇,甚至嫁给他,唯一不同的是我会等他戒心消退时借机杀他,而你是想让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掌控整个汉家天下。”

    李妍眼中泪意盈盈:“你的阿爹要你放弃过去,走自己的路,我的娘亲却绝不允许我忘记仇恨,临去时也依旧双眼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我承诺会去报仇时她才闭上眼睛。”

    我微提着裙裾离去,李妍的声音在身后幽幽不绝:“为什么?为什么……不公平,老天不公平……你和我本应该同样的命运,可如今你可以来去自由,拥有一心一意对你的霍去病和孟西漠,还有真心相护你的朋友。金玉,为什么你比我幸运?我恨你,我恨你……”

    临出屋前,回头看向李妍。翠玉珠帘晶莹流转,雕凤熏炉吐着龙檀香。李妍坐在凤榻上,繁复的裙裾一层层铺开在羊绒地毯上,显得人十分娇小,绯红的织锦华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眉眼间全是凄伤。

    隔着长长的甬道看去,那密密的珠帘竟然十分像牢房的栅栏。屋外阳光明媚,可照不进这深深庭院。

    我心中惊悸,仿似看到另一个可能的自己,忙扭回头匆匆逃出了屋子。人生的路越往下走,才越明白阿爹的睿智,也才越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在一个岔路口,如果选择了不同的路,就会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李妍,其实你也拥有很多:你有真心疼宠你的兄长,有什么都不计较,只希望你过得平安喜乐的李敢,现在还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就是皇帝对你也是爱宠非同一般,真心呵护。只是你把这一切都看做了棋子,你为了一个目的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即使最后遂了心愿,你又会开心吗?

    皇后宫中总是花香不断,上次来是金菊铺满庭院,此次却是一天一地的紫薇花:一天正在盛放的紫色花朵,一地已经飘零的紫色落花。

    偌大一个院子不见一人,静悄悄地无一点儿声音,只闻头顶的紫薇花簌簌而落,时有时无。被这种幽静到极致的氛围所慑,我不禁放轻脚步,沿着紫薇花瓣铺就的路缓缓而行。

    屋廊下,卫皇后正侧躺在湘妃竹榻上看落花随风而舞。廊柱一角的水漏声清晰可闻,滴答,滴答,越发显得庭院幽静。

    我站了好一会儿,她**发现我,也没有起身,只向我笑指了指榻侧,示意我坐。

    我静静地行了个礼,跪坐在榻下的席子上:“花开得真美。”

    卫皇后淡然一笑:“时间太多,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全花在侍弄花草上了。”

    我默默地坐着,半晌后,卫皇后问:“病全好了吗?”

    既然大家都认为我只是偶感风寒地得了一场病,那我也只能陪着装这个糊涂:“好了,这段日子让娘娘挂心了。”说着想要起身磕头,卫皇后伸手挽住了我:“这里就你我二人,说话就是说话,别弄这些繁文缛节出来,你累我也累。”

    庭院幽深,紫薇花树茂密蔽日,外面的太阳再亮丽,都和这个庭院毫无关系。坐久了,我身上泛着一层凉意,却并不觉得舒服。

    水漏依旧滴答滴答,心头莫名地冒出几句诗非诗、赋非赋的话:

    更深漏长,独坐黄昏,紫薇花开,谁人是伴?终不过落花人影两相对。

    “……也算得了一次教训,以后行事要谨慎,该忍的时候就要忍。”

    心思恍惚,只听到皇后娘娘的后半句话,一时嘴快:“总有些事情忍无可忍。”

    难道冷眼看自己的朋友死在面前?忍着让去病娶了她人?

    卫皇后看着满地落花,漫不经心地缓缓道:“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人生没什么忍不了的。”

    凉意从心头泛起,觉得有些冷。虽然这个宫廷美轮美奂,我心中却满是厌恶和疲倦,只想离去。起身向卫皇后行礼告退,她轻点了下头:“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宫。”

    快步走出院落,重新站在阳光下,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在里面坐着,因为光线暗淡,只当已经黄昏,原来外面的阳光还如此明亮。其实这里和李妍那里,景致风情虽然不同,但有一点一模一样:阳光都照不进去。

    卫皇后的心思,不是想不明白,只是很多时候人糊涂一点儿**能更快乐,事情想得太明白太透彻,反倒没了滋味。况且我心里自始至终只把我认做是霍去病的人,和卫氏可没什么关系。

    去病愿意帮卫氏,我全力赞同,去病不愿意帮卫氏,我也全力赞同,于我而言,只是去病是否高兴和乐意做的事情,但于卫皇后而言,却是一定要争取的支持。她对我的几分好,肯定都是做给去病看的。卫少儿虽然是去病的母亲,却还没有卫皇后了解去病。他的性子认定的人和事,岂能是别人几句不赞同就能拉回来的?

    刘彻想让去病和他的关系更加亲近,甚至取代卫氏在去病心中的位置,所以想许嫁公主,卫皇后却肯定不乐意见到这种事情的发生,恰好去病自己不愿意,她乐得顺了去病的心意,既是一个极大的顺水人情,说不定还可以让去病失宠于刘彻,一举扭转刘彻借去病打压卫青的局面。

    我当日何尝没有纳闷过,以卫皇后在卫氏的地位,她若真有心护我,下面的弟、妹怎么可能反对?只是不愿意深想,宁愿做个快乐的糊涂人,反正我在乎的只是去病。可现在为了孩子,却不得不想,一举一动都务必要小心谨慎。

    去病虽然和卫青不算和睦,频频拆卫青将军的台,甚至公然和卫青将军对着干,但去病如此做的原因却一大半是让刘彻安心。在太子这个底线上,他无论如何,一定会帮着卫氏,但卫皇后不会相信霍去病,就如她不会相信刘彻一样。其实在那个阳光照不进去的宫廷里待久了的人,最后除了自己还会相信谁呢?

    我若真因李妍出了什么事,对卫皇后而言,只要时机掌握得好,事情处理好,不但不是坏事,甚至是天大的好事。去病不会放过李妍,那卫皇后自然可以坐看去病如何铲除她现在最大的敌人。

    李妍和卫皇后要的结果一样,只是因为个人的目的不同,所以事情发生的时机选择不同,事情过后的处理不同而已。

    在那个宫廷里,现在真心希望我和孩子平平安安的人居然只有皇帝。

    难怪进宫前九爷一再叮嘱我有事去找皇帝,反而对卫皇后只字不提,他其实早就看明白一切,只是顾及我和去病的关系,不忍心伤我。

    我趴在马车窗口长长一声叹气,去病在外面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仗,我这边也是凶险万分,不过,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一定会保护好孩子和自己。

    马车还未到石府,就看到九爷的身影,他竟一直等在府门口,我忙向他招了下手。一下马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喝水也没有吃东西。”他点了下头,探手把我的脉,一会儿后神情才真正释然:“奔波了一天,吃过晚饭就休息吧!”

    我心中别有滋味,脸上却只淡淡点了下头。

    多久孩子出世?多久孩子出世?多久……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刘彻的面容,卫皇后的面容,李妍的面容,交错着在眼前飞过,一个分裂成两个,两个分裂成四个,四面八方全是他们,笑意盈盈的,眼中带恨的,冷若冰霜的……蓦然间都向我飞扑而来,我护着肚子,拼命躲闪,却无处可逃,眼看着他们就要抓到我的肚子……

    我“啊”的一声惨叫,从榻上坐起。

    窗外月色很好,映得榻前一片银光。已经明白只是一场噩梦,身子却还在微微发抖,九爷拄着拐杖匆匆而进:“玉儿?”

    我抱着头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坐到我的榻旁:“不管什么噩梦都不会成真。”

    他的声音如同春风,驱除了我身上的寒意,我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毒药是不是也可能是皇后所下?”

    九爷唇边一抹苦笑:“是不是皇后亲口吩咐,不得而知。卫氏如今连着无数人的命运,从平阳公主到一般门客,都与卫氏的荣辱休戚相关。李妍和皇后一方的势力都有可能下毒,如果是皇后这边所下,他们就会准备好证据指向李夫人,事情一旦成功,则是逼迫陛下对霍将军作一个交代,那以陛下的性格,十之**会牺牲李妍,美人是难求,可名将更难寻,而且一个女人在皇帝心中,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千秋功业、万里江山。可陛下虽然牺牲了李夫人,却会因此对霍将军心中怨恨。这也算是一箭双雕的计策了。如果是李夫人下的毒,证据也许会指向卫氏,也许会指向别人,就看她想要的是什么。她的目的你应该最清楚,甚至她的目的应该更能说服你和吸引你的注意,否则以你的聪明,不会一直怀疑是她,而忽略了皇后。”

    我一脸苦涩的笑:“难怪你一定要把我留在石府。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他们都想要我的孩子。迄今为止,战场上传来的消息一直是捷报,我虽然也担心,可我更相信去病一定能大胜而回,此番如果再胜,去病在军中的地位就要盖过卫将军。陛下虽然极其器重去病,可疑心病是皇家通病,随着去病的权力地位越高,陛下的疑心也会渐增。”

    九爷道:“霍将军表面上行事张狂随性,实际却城府暗藏。这些事情霍将军应该早有计较,陛下也还算明君,应该能把疑心掌控在合理范围之内,我相信霍将军不会替自己招惹到杀身之祸。”

    “这个我懂,以前去病就和我提过一些,他在军中行事张狂,不得兵丁的心,也就是出于这些考虑,现在看来成效很好,陛下显然对他比对卫将军更信赖。我目前计较的不是这些,而是我觉得陛下想要这个孩子,他想把孩子带进宫中抚养。”说到后来,我心中酸楚,虽然极力克制,眼中依旧有了泪花。天下哪个母亲舍得让孩子离开,虽然看上去臣子的孩子能得皇帝抚养,的确宠爱万千,尊贵无比,可内里却不过是一介人质。

    九爷眼中又是怜惜又是痛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会这样,即使陛下没有这么想过,李妍也一定会提醒他如此,她对我恨怨已深,只要能让我不快乐,即使对她无利,她也会做,何况此事对她还大大有利。”

    “啊!对了!”我忽地叫道,“李妍已经查出我幼时在匈奴中的身份,我在想当日日吹笛伴奏,我跳匈奴舞的事情陛下也看在眼里,那陛下应该也清楚了我和匈奴的关系。”

    九爷的脸色变得惨淡,眼中全是痛楚,匆匆扭头看向别处。我这才醒悟他如果知道当时的一幕,对他而言,是何样滋味,我咬着唇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浅笑着转回头时,面色已是如常:“往好里想,你阿爹是汉人,你和伊稚斜有仇,陛下不该对你有任何疑心,可往坏里想,无论如何你毕竟在匈奴长大,你就真没有一丝帮匈奴的意思?”

    我叹道:“的确如此。毕竟去病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利用去病做什么,或者去病一时糊涂听信了我什么,这些都是陛下不得不防的。李妍再巧言点拨一下,陛下把孩子带进宫抚养的可能性就很大。”

    九爷默默想了一会儿:“不要着急,只要你不愿意,没有人可以抢走你的孩子。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总会有对策,现在先好好休息。”

    我还想说话,九爷摇了摇头,示意我噤声,扶我躺下休息:“你不累也该让孩子休息了。”

    他替我拉好纱被,又拿了绢扇帮我轻打着扇子。

    我一直睁着眼睛,瞪着帐顶。他没有问我,却完全知道我的心意,温和地说:“不会再做噩梦了,我在这里帮你把噩梦都挡开,赶紧闭上眼睛睡觉。”

    他虽是一句玩笑话,语气却和缓坚定,让人没有半丝怀疑。我看到他的似水目光,心蓦地狂跳起来,不敢再多看一眼,匆匆闭上了眼睛。

    随着扇子的起落,习习凉风,轻送而来。我想着刚才光顾着担心孩子,言语间竟然丝毫没有顾虑他的感受,心中一阵酸一阵涩一阵痛,千百个“对不起”堵在心头。

    “玉儿,不要多想,没有对不起,还有机会照顾你,能分担你的忧虑,我心甘情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话几不可闻。

    我身子一动不动,装睡是唯一的选择。

第75章 险计(1)

    元狩四年的漠北战役,大将军卫青领兵五万从定襄出兵,霍去病领兵五万从代郡出兵,随军战马十四万匹,步兵辎重队几十万人。

    霍去病不理会个人恩怨,任用李敢做大校,担任副将,又毫不避讳地大胆重用匈奴降将复陆支、伊即靬等人,旗下会聚了一批能征善战、勇敢无畏的从将。这支虎狼之师在大沙漠地带纵横驰骋,行军两千多里,与匈奴三大主力之一的左贤王相遇。

    虽然是在匈奴的腹地打匈奴,但霍去病对匈奴的地形气候十分熟悉,冒险抛开辎重队,深入敌人后方,采用取食于敌、就地补给的策略,他率领的马上军队比匈奴的骑兵更灵活、更迅捷、更勇猛,将左贤王部打得大败,捕获单于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斩杀匈奴左大将,夺取了左贤王部的军旗和战鼓,匈奴军心大乱。随后,霍去病又快速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共斩杀匈奴七万余人,匈奴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灭。

    卫青率部北进一千多里,穿过大漠,遭遇匈奴单于所率主力精骑。卫青将军下令军中以武刚车环列为营应战,又命人将匈奴在赵信城积攒的粮食物资全部焚毁,失去补给的单于大军失去作战力,汉军乘乱斩杀匈奴近两万人。

    卫青一则因为刘彻的叮嘱,一连串的前例让刘彻迷信地认为李广打仗运气不好,二则因为想让公孙敖立下更多战功,所以虽然李广一再请求做前锋,但卫青仍旧只让李广做了策应。

    李广在沙漠中再次迷路,未能与匈奴交战,又错失了一次封侯机会,白发将军悲愤交加下,在卫青面前挥剑自刎。

    虽然汉朝的胜利中蒙着一点李广自尽的阴影,但毕竟是汉朝开国以来,对匈奴史无前例,也许再无来者的巨大胜利。

    至此,继元朔五年卫青将军灭杀匈奴右贤王部众后,汉朝匈奴之间历经整整五年的交战,匈奴三大主力单于部、左贤王部、右贤王部全部被汉朝击垮,漠南从此无匈奴王庭。

    霍、卫两军胜利会师于瀚海。为庆战功,霍去病决定在狼居胥山立祭天高坛,在姑衍山开祭地广场,准备祭拜天地。

    捷报传回长安,我虽不能亲见去病,可也能想象到他那副表面上冷静淡定,骨子里却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肯定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审视着已经臣服在他脚下的匈奴大地。

    从小就听着舅父和匈奴人作战的故事长大,他从舅父教他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挽弓起,就梦想着有朝一日站在匈奴的土地上俯瞰整个匈奴大地,而今,他的梦想实现了!

    霍去病人还未回到长安,他在祭拜天地时作的歌赋就已经传唱回长安。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小风学着街上的人唱完后,我心中满是疑惑,戢干戈?藏弓矢?

    天照嘴角噙笑:“此歌前三句实写,后三句虚写。‘载戢干戈’出自《诗经?周颂?时迈》,把兵器都收藏装载起来,喻战事平息,从此后不再动用武力,此句还有歌颂天子英明贤德的意思,很应现在的景。但‘弓矢藏兮’没有写好,‘载戢干戈’的下面一句原本是‘载橐弓矢’,霍将军的上句既然已经原文引用了《时迈》,下一句也应该照旧化用,这样才更暗示出原文接着的四海停战,赞颂周武王功绩的意思,也和下面三句相合。不过作为武将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九爷扫了眼天照,天照立即敛去了笑意,我边思索边道:“‘藏’字的确没有用好,一字变动,味道大异,不但割裂了全文原本借《时迈》表达四海无战事的喜悦和没有直接说出的称颂天子的意思,而且一个‘藏’字倒是更像从范蠡的警世明言‘飞鸟尽,良弓藏’中化用。”

    九爷的脸色一变,眼中疑惑,但看到我的神色,明白了他所想到的有可能是真的,露了一个恍惚的笑,笑容下却藏着绝望:“霍将军赞赏范大夫?”

    我轻轻点了下头,心中透出几分欢欣,可又立即担心起来:“陛下能看出这个‘藏’字的变动吗?”

    “全文就这一字而已,何况‘橐’和‘藏’在此处本就一个意思,你是因为知道霍将军赞赏过范蠡,所以能想到,整个大汉朝有几人如你一般了解霍将军?一般人应该都会把霍将军当成一个武夫,作文章时用词不当而已。”

    一旁的天照听到此处才明白我和九爷说的意思,脸刹那涨红,有点儿结巴地问:“霍将军又不是司马相如,为何好端端地突然作这么一首歌赋传唱回长安?”

    我道:“去病应该是借此歌谣试探陛下的心意。周武王是帝王中罕见的以武力威慑四海,却得到百姓爱戴的天子,去病明是赞誉周武王,实际却借了周武王表明自己的心意。”

    九爷垂目看着地面:“当今陛下对打仗用兵情有独钟,匈奴打完了,只怕还想打西域。可霍将军连现在没落的匈奴帝国都已经不屑一顾,又怎么会对欺负这些没什么还手之力的小国感兴趣?他想要的是如强盛时的匈奴那样的势均力敌的对手。”

    天照愣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表面上看霍将军行事张狂随性,似乎只知道一往无前,可就看此歌,从作歌到传唱回长安,霍将军的心思细致处不比一向行事沉稳的卫大将军差。”

    去病最大的聪明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除了战争外其余都不够聪明,我心中几分得意,刚露了一丝笑,对上九爷的眼神,笑容立僵,嘴里竟有苦苦的味道。

    九爷扭过了头,推着轮椅向外行去:“我们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吧!”

    再过十几日,去病就能回来,自他出征后,我一直悬着的心缓缓搁回了一半,可另一半却因为卫少儿和卫君孺的到来提得更高。

    这两姐妹一反以往的冷淡,对我竟露了几丝热情。原来刘彻想接我进宫待产,臣子的儿子一出生就拥有能同皇子比肩的圣眷和尊贵,她们是来道贺的。

    天大的尊荣和圣宠?!我看到她们的笑颜,直想拎起扫帚把她们都打出去,她们究竟懂不懂这无比的尊荣和圣宠之后的东西?是根本不懂,或根本不在乎?毕竟富贵险中求,卫子夫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做得饱受风刀霜剑?

    已近夏末,墙角处的一丛荼花仍旧累累串串、缀满枝头,一团一团的红开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荼开过花事了,这已是夏日最后的一朵花,烈火喷油的绚烂中透出秋的肃杀。人生不也是如此?水满时则代表快要溢出,月亮最圆时则代表快要月缺,权势最鼎盛时也预示着盛无可盛,必将转衰。

    刘彻此举是否也算是对去病歌赋的一个回应?等去病回来,我已入宫,难道要他公然反抗皇帝已传的旨意,强接我回府?权势越是鼎盛时,越不可行错一步,否则埋下祸端,粉身碎骨只是转瞬间的事情。

    随手掐下一朵荼花插在鬓边,心中主意已经拿定。

    书房内,九爷正在翻医书。我径直进去,坐在他对面:“九爷,我想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务必答应我。”

    九爷握着竹册的手一紧,迅速地说:“我不答应。”

    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这段日子几乎翻遍了医家典籍,却很少有文章提及用药物催生孩子早产的记载,其中风险可想而知,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么可能出此下策,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冒险?”

    九爷眼中全是痛楚,缓缓道:“还有别的方法,我们可以立即离开长安,远离这里的纷扰争斗。”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话:“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设法去找别的医师。”

    我知道我在逼他,可在这一刻我别无选择,我不可能跟着他离开长安城,那样置去病于何地?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惨白中透出的全是绝望。我的心也痛到痉挛。我们已真正错过,我已经选择了去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遇到什么磨难风险,我都不会离开,不会留去病独自一人去面对长安城的风雨。

    我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他的声音在身后微弱地响起:“我答应你。”

    我知道他会答应,因为他绝对不会放心把我的性命交给别人。我身子没有回转,脚步平稳地向外走着,声音没有一丝异样,甚至冷淡平静:“多谢!”眼中的泪却悄无声息,迅即疯狂地坠落。眼泪虽因他而掉,却绝不要他知道,宁愿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冷漠的背影。

    一场夏末的雷雨刚过,地面犹滑,我送宫里派来探看我的太医时,一失足,竟然从亭子台阶上摔落。落在外人眼里,我是肚子着地,实际上落地的一瞬间,我已经用一只手和膝盖化解了全部冲力,只是为了效果逼真,刻意把另一只胳膊想象成全然不懂武功的人所有,任由其重重滑过青石地面,刹那间半边衣袖全是血迹。

    手中捏着的荼花被揉碎,原本浸在花上的药香飘入鼻中,立即引发了早已喝下、蓄势待发的药。不一会儿,我已经痛得全身缩在一起,一身的汗混着血渗透了衣服。太医慌乱地大叫着人,九爷仓皇地从地上搂起我,我的血在他的白袍上漫开,仿若灿烂的红花怒放。他的脸上却无一丝血色,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中凝聚着海一般深的恐惧。

    九爷明知道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却表现得真实无比,这下再精明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可看到他额头冒出的汗珠,心中反应过来,他哪里是演戏?这根本就是他真实的反应,从我喝下那碗催产的药时,我的生命就悬在了一线之间。

    我强撑着想向他一笑,表示自己无事,却发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疼得不停哆嗦,上下牙齿咯咯打响,唇不经意间已经被咬出血。九爷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手掌伸到我嘴边,让我去咬他,不许我再伤害自己。我想避开,不想伤害他,打战的牙齿却已咬在他的手上。

    他额头的汗珠顺着鼻翼脸颊滑下,看上去仿佛泪滴,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血,他的血,我的汗,他的汗,混杂在一起,我的嘴里又是腥甜的味道,又是咸涩的味道。力气从身体中抽离,神智开始混乱,身体的疼痛似乎在离我远去,心的疼痛却越发清楚。感情失去了理智的束缚,全表露在眼中,而眼中的泪也失去了控制,在他眼前纷纷而落,陷入昏迷前,只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是哄,是求,是宠溺,是悲伤,是喜悦,是绝望:“玉儿,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人刚清醒几分,身体撕裂的痛楚刹那充斥全心,一向自制的我,也忍受不住地哼出了声。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屋子中一切都很昏暗。一道帘子从我胸前拉过,两个稳婆在帘子内忙碌,九爷坐在帘子外陪我。他看着虽然疲惫,神情却异样地镇定,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字道:“你肯定不会有事,肯定不会。”可惜他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他在恐惧。我用力展露一个微笑,虚弱却坚定地点点头。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只有漫无边际的疼痛,孩子却仍旧不肯出现。宝宝,你怎么还不肯出来?娘亲的力气快要用完了。

    随着我的一声痛呼,帘子内的稳婆大叫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男孩,虽然早产了两个月,小得可怜,可真精神,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

    九爷神情一松:“玉儿,做得好。”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出来,喜冲冲地让我看,我听到他的哭声,只觉心中大恸,胸闷至极,差点儿昏厥过去。宝宝,你是在哭刚一出生,就要和娘亲不得相见吗?

    九爷急急掐着我的人中,**把我唤醒。九爷和门口的天照交换了一个眼色,探询地看向我,我忍着心中万般不舍,微点了下头。

    天照进来抱起孩子:“奶妈已经候了多时,宫里来的人也一直等着看孩子,我这就带孩子过去。”说着就向外行去。

    我口中呜咽了几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天照立即停住了脚步,我定定地盯着天照胳膊间的小东西,半晌后,猛然闭上了眼睛,九爷对天照轻声说:“你去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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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谣介绍:
西汉武帝时期,狼女孩玉瑾被西域匈奴单于帐下的一汉人救起,跟随他学习诗书武艺,并与单于的王子们一起长大。匈奴一场政变,小玉被迫来到长安,路上先后遇到温文尔雅的孟九和英姿勃发的霍去病,一场爱情故事拉开帷幕。随着玉瑾与他们的一次次偶遇和不得不遇,所有幕后纠结跃然纸上。有情窦初开的初恋之怀,有畅快淋漓的爱情长歌,更有宫廷斗争的漩涡搅扰……谁能最终抱得美人归?大漠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漠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漠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