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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全文阅读

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重返1977全文阅读

鉴于部分读者的疑问,再此特别作答释疑

    来自书城的评论

    书友78****78

    文笔不错!象梁羽生的武侠,除了回忆还是回忆。望改进,求更新!

    答:

    朋友,谢谢你的赞誉,但咱受之有愧,就算是对咱的激励吧。

    因有回忆一事相询,还要再此特别说明一下。

    这件事其实有许多朋友都曾提及,并表示不满。这些朋友的依据大约是编辑提倡的“凤头、猪肚、麒麟尾”写作模式,或是“我们是来看重生的,你写那么多以前的事儿干嘛”,更有人还觉得咱为五块钱写小二十万字很是“奇葩”。甚至还有人说“谁不知道谁啊,重生前你就别写了。”

    对此为感到十分汗颜,大概能混上签约也是撞了大运。不过,我还是要说,“你还真不知道我。”因为当初写这本书的时候,本意就是因为闹了书荒,对常规类的重生文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那些书,一律都是人开篇就穿了,然后不断靠“金手指”赚尽身边的每一分钱,包揽所见每一个美女,所认识的每个人见到主人公都是倒头变拜,然后甘做寄生虫抱大腿。

    殊不知,这么写爽快是爽快了,但若泛滥成灾,也就成了“新八股”模式了。

    私以为这些文往往会有几点不足:

    1,一切的前因非常淡薄,过去哪怕血海深仇,也是几千字带过,似乎从未在心底留下痕迹。仇无踪迹,恩也无踪迹,亲情,友情,爱情,似乎都能用金钱来弥补。

    2严重脱离历史环境,各种狗血错漏百出,比如我就见过一个回到八十年代初,就用上电脑的。

    3,做事无因果,人情虚假。女人对主人公要么嫉妒,要么爱得要死,亲人朋友对主人公永远是崇拜,顶多也就闹点小私心。情感多无基础,爱无理由,恨也无理由。特别重生后遭遇的敌人,往往为一点小事就能弄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如果有人非要问——爱需要理由吗?那我确实无言以对)

    而我写本文目的,就是先要消除这几个难以忍受的毛病。虽然不知能不能做到,但一直还在努力中。所以我写的文也就自然而然很是“奇葩”了。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人急着看重生后面的情节,无非是认为前面的一切都没必要存在罢了。这就犹如从提问到回答的这个流程,如果问题都是在重生之后出现的,那么前面的回忆自然没必要。可我要再重申一点,我的主人公重生是因为他要解答的问题早在过去就已经注定了,难道我连问题都不要写,直接就解答吗?好,即便可以临时提出问题。可我要提出的问题如果很复杂很纠葛也很特别,又怎么办呢?

    我的想法也很简单,重生本质就是要弥补遗憾,所以这也就注定了,前世的错漏扭曲得越多,重生才越有必要。那么自然,我也就在前世上下了许多工夫,因为有许多事是特定历史造成的,在我看来很重要,是不能一语带过,或临时现抓的。

    比如,班主任这个人物的描写,其实是暗示了洪衍武日后真正情感归属的价值标准。是在为女主出现及日后感情萌发打基础。

    另外,常显璋也是日后极其重要的一个人物,有许多情节参与其中。

    当然,这还是小处,目前回忆的要点,其实是在交代洪家和陈家的情感纠葛,因为洪衍武和陈力泉以后发生的事绝不会这么简单,有许多的细处必须先介绍清楚。日后看到主人公作出的选择,大家才会不觉得突兀。

    至于允泰嘛……好了,实在不想太过剧透,总之我在此重点重申一下,我绝不会为了回忆而写回忆。

    记得有许多人提到过最前十一章的开篇描述吴律师太过,在此,我也要说,如果这个角色在重生后也是个重要的角色,而且行为会与前世有某种呼应,那还会觉得太过吗?我倒觉得会是件比较有趣的事哪。

    最后,还是感谢这位朋友对本文的关心,希望您以后还要多多指正。每一位朋友的意见,我都会认真考虑。

    另告众位腹诽的朋友们:

    其实读书就跟吃饭是一样的,不能每天都吃一样,饭馆也不能每天只做一样,有人爱红烧肉,就有人爱茹素。您觉得我写的不好,我也不敢强辩,说我写的有多好。

    可是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就是您就喜欢吃大荤大腻的大菜,不习惯咱这温温吞吞的汤水呢?毕竟,众口难调。我要勉强按照肉菜去改,也许就彻底串了味儿了。到时候,反倒没准真成了一锅糨子啦。

    说白了,我其实只想写一本行为逻辑清楚,合情合理,有根有据的小说。鸡鸭鱼肉吃多了,也得来点清淡的,温和的调剂调剂不是?您总不能因为淮扬菜或粤菜的厨子不会做麻辣香锅,就骂人家不会做饭吧

    即便是您真的看不顺眼,可符合您要求的常规书那么多,您也没必要非跟我较劲不是。

    换个角度想想,就多我一本不太常规的书,也不太难接受吧?

    小说嘛,也就是看个乐,您说呢?

上架感言

    感谢齐橙的推荐,感谢各位书友的支持。

    默默上架了,没什么感言。其实是因为首订挫折太大,心里凉了半截,若不是有齐橙和各位书友的鼓励,恐怕已经停更养伤去了。

    一直以为某点多半也是负面评价,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书友懂我。谢谢你们的支持和认可。

    一直没在某点回复,其实是因为没某点的号。因为有人去创世留言,我才注册了新号。貌似现在权限太低,连发贴也不允许。

    目前,个人时间不允许多更。我自己也很着急,还希望大家多理解。

    很高兴你们喜欢这本书,也感谢你们的意见。我认识到了以前的不足,今后会努力改正……

    另外,没耐心的朋友,只图剧情爽快的朋友,当前面抓贼剧情完毕,如不喜回忆部分,你们大可以从第二卷193章期待开始看起。(虽然我不建议如此)

    而另一些看过回忆部分的朋友,要是不喜欢,也大可不必怨言满腹,前面毕竟是免费章节。而且我觉得所有文都一个模子恐怕才是让人最难过的,不是吗?

    你今天不喜欢没关系,也许以后就喜欢了,怕就怕想看不同文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文全都是一个路数。何况满足您要求的爽文很多呀,请别太和这本书计较了,生气伤身。

    有关本书,我在此仅仅能做如下的一些保证:

    1即使是回忆部分也是认真写作的,其剧情虽然现在看来有些过长。但这个部分并不是孤立的。今后也将影响整个剧情的走向。

    有人看这个部分非说跑题了,我也很是无语,因为说我跑题的人,他其实根本不知道我要写的题材。

    这一点只要两个问题就能证明。主人公的事业是什么呢?难道重返1977就只能写1977年,1978,1979就不能写了?

    2本文中涉及的人文背景、时代背景、历史背景,如无关键剧情联系。全都是属实的,都是有据可查的。我是尽最大的努力还原了当年的时代风貌。今后也将严谨地遵守这一点,把逻辑性作为服务剧情的前提。

    3本文中一些众所周知品牌有误,不是粗疏大意,而是刻意所为,也是为日后剧情服务所需。

    还希望各位书友多多支持,特此感谢。

第一章趟雷

    公历2012年12月21日,这是玛雅预言的世界末日。但实际上,真的到了这一天,却一切如常,地球依然自转。

    没有停电,没有停水,电脑依然能上网,手机照旧能通话,上班无疑有公交车和地铁,小偷也绝对活跃在公交线上。大多数人的早餐还是选择经典的豆浆油条,上班第一件事永远是冲咖啡或泡热茶,共和国和小鬼子没有在海外小岛擦枪走火,北高丽和波斯也没选今天进行核爆,并没有发生滔天海啸,更没有突降流星,或者山崩地裂、火山喷发、大陆沉没等种种末日奇观。

    不过,在共和国的首都,今天却似乎有一点小小的特别。因为从清晨开始,京城的天空就飘落下点点雪花,而且自此一发不可收拾,连绵不绝。

    临近中午,天气显然还在变糟。越刮越大的北风,把道路、建筑、树木,统统扫进盐粒子一样的雪中。天空则像被一口铁锅扣了个严实,昏黑如夜。而整个城市,也非常少见地在白天亮起了灯。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点亮的车灯已经把京城主要交通道路连成条条火龙。整个城市都变成了停车场,司机们争相从车窗探出头,抢着按响喇叭……

    “咚!”

    一辆银色汽车似乎碾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头左侧冲天扬起。一瞬间,散热器面罩上某个东西,被映出一道闪亮。

    “砰!”

    车头回落,随着积雪簌簌落下,那道闪光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原来是一个金属车标,标准正圆形上套着个丁字裤,梅赛德斯——奔驰。

    驾驶仓里的吴律师已经把车停了,他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这下,让他脸上的金边眼镜差点飞走。幸好还有一只镜脚挂在右耳上,才拯救了这支他才刚购置不久,价值万元的万宝龙镜架。

    这里是朝阳路附近的一条二百余米长,南北通向的水泥小路。这条路并不宽,仅能容一辆重型货车单向通行。路西,是被蓝色铁皮围挡遮盖起来的建筑工地,今天因风雪暂时歇了工。路东,则是一片覆盖着白雪的荒野高坡。

    附近没有一个人,显得格外的空旷静寂。不过事实已经证明了这只是一种表面现象,尤其是被雪装裱过的路面。看上去似乎很平整,但其实雪下除了凹陷就是碎石。

    吴律师从脸上摘下歪斜的眼镜擦了擦,重新戴好。他真是想不通,上个月通过这里时,路面还是好好的。可不知为何,今天再来,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地雷区”。

    “要早知道,孙子才走这儿。都怪这场雪。”

    吴律师咒骂着用手狠砸了一下方向盘。

    他不能不恨这场雪。他身负着一个非常重要,又极为隐秘的任务。那就是每周五,他都必须去大运河河畔的“红郡”别墅区,见一个顽固的“老家伙”。

    这个任务历来是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但他却从来没遇到过今天这样糟的天气。汽车在马路上堵得就跟一串串腊肠似的。结果顶多半小时车程,他今天开了近两小时竟还不到路程的一半。于是在一步一挪的困境中,他想起了这条偏僻的小路。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尤为需要一条通畅道路的时候,老天爷竟把他的后门给堵了,而且做得还那么绝,用雪掩盖住了所有陷阱,干等着他这个倒霉蛋来自投罗网。

    吴律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伯爵,时间是14:37。他开始在车舱内前张后望,思考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他该掉头返回?还是继续前行?

    要是返回,先得费力把车掉头,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出去,最后还得回到主路上继续堵着。要命的是,主路上万一彻底堵死,什么时候能到“红郡”可就难说了。

    可要是继续前行,这条路还有四分之三要走。前方的路况不明,万一后面的路全是这样,那更是倒了血霉。

    吴律师抬眼眺望,正前方二百米处,是这条路终点。

    他对这里不算陌生,知道这片地区已经全被新兴工地瓜分了,几条旧有道路几乎都被这些工地圈占或切断。这条小路,几年来,一直是附近地区仅剩的一条通往滨河路的捷径。只要能通过那个路口,剩下就是车少人稀的坦途,顶多半小时,他就能到达目的地。

    捷径的诱惑,往往会使人的选择盲目乐观。于是,车开始缓慢行进,不过很快,吴律师就后悔了。

    才刚刚苦挨过三十米,忽然车轮下再次传出碾碎石块的“喀嚓”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地雷”的突袭。

    吴律师心知要坏醋。而就在这时,一个明显的坑洼突然出现在前方。

    “咯噔!”又他妈中招了。

    车子熄了火,吴律师丧气极了。路况不仅没好转,反而是更糟。这使他更加憎恨外面的风雪,因为那雪把陷阱藏得完全不露痕迹,还像苍蝇一阵粘在玻璃上飞舞,遮挡他的视线。

    他的确后悔没掉头,可现在这条小路已过一半,回头还不如开过去呢。他现在唯一能做的,除了依靠雨刷器,就只有小心再小心,连蒙带猜慢慢挪了。

    汽车再次发动。

    吴律师额头布满细汗,眼睛眨也不眨,紧盯车头前的道路。他紧握方向盘的指关节,也因用力而发白。形式比他想象的还恶劣,他已经不再担心会不会磨损底盘了,而是怕万一遇着个尖锐点的石块,油箱弄不好就得漏了。

    随着一坑一洼的车身起伏,吴律师的心都要吊到嗓子眼了,一阵对冒失的懊悔涌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诚心祷告:车可千万千万不能撂这儿,真耽误了事儿,高总怪罪下来,那后果……

    没错,他此行就是为高总办事。高总虽不是律所的股东,却是他真正的老板。因为高总就是共和国“招保万鑫”四大房地产公司之一,鑫景集团的总经理。

    说起律师,人们常常和高薪联系在一起。但其实除了垄断行业,没有压力不大的职业。

    要说决定律师收入的因素,第一是客户,第二是客户,第三还是客户,与业务水平关系并不大。律师如果能够拉到大客户,或者其小客户长成了大客户,几乎都会变成合伙人。反过来说,没有自己客户的合伙人,也还是在给其他合伙人打工。这也就是为什么律师界有个公认的“二八法则”:20%的律师做了80%的业务,另外80%的律师做了剩下的20%业务。因此,律师界也同样有人撑着,有人饿着,还有人在半饥半饱中干熬,犹如社会的缩影。

    想当初,他与同一律所的蔡智森大律师就是最好的对比。

    蔡律师是高总的高中同学。几年前,蔡律师在同学会上见到了高总,随后便借着这层关系在与京城五大律所的竞争中轻易胜出,得到了鑫景集团的长年合同。而已经是律所合伙人的蔡律师,凭借这份合同,不仅一跃晋职为副主任,更从此正式加入到京城屈指可数,年收入过千万的律师行列。

    但与之相比,他却活得相当艰辛。虽然他自幼就记忆力惊人,上高中时和同桌打赌,仅4小时就能把字典后各国首都全拷贝大脑硬盘里。尽管他仅用了3年就考取了京**硕的文凭,而且考到英语八级时已经能把牛津词典倒着背。可是正因为没有客户,他却仍然只能成为一名月薪五千元的授薪律师。同样的,就因为没有案源,他也不得不作为蔡律师的附属,为其处理枯燥的日常业务。一直以来,他连做梦都在期盼好运降临,能给他一个像鑫景这样,每年都支付几百万的顶级客户。

    不过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蔡律师与高总同去海南渡假,会在游艇上失足落水呢?更让人意外的是,高总回来后竟指名见他,还要他接替蔡律师,成为鑫景法务顾问团的首席律师。

    这可真是天降喜事,傻子才不干。

    他当时的确是以为被幸运之神眷顾了,但事情远没表面这么简单。作为代价,高总同时提出了一个特殊条件,要他参与一件既重要又隐秘,绝对不容有失的事情。而他在了解内情后,瞬间就从头到脚冰冷。因为这件事一旦败露或失败,他不仅会丧失律师资格,还得承受牢狱之灾。

    在等他答复的高总虽然在微笑,眼神里明显藏着刀。

    他不能不屈从。他清楚地记得嘴里全是苦涩的滋味,他自然清楚已经被迫上了贼船。并且他还隐隐有种预感,蔡律师的落水绝不简单。

    高总倒是看出了他的勉强,为了打消他的担心,在淡然一笑后,高总竟又说出了一个足以震动半个共和国的名字。

    他可万没想到,这个名字居然是一直支持鑫景的幕后势力。

    他是律师,所以更清楚在权力面前法律能顶多大用。都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实际上,法律只能除去一些渣渣。除巨虫、大鳄那是异想天开。因此,既然有这个大人物的庇护,那么这件事要冒的风险并不会很大,甚至成功概率会相当高。说到底,老百姓是什么?那就是载舟之水,用处就是把船浮起来,让人家在头上漂、游、玩儿。与权势相比,不光是他,这件事里牵扯到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芥菜籽大的人物,谁能有选择权?

    车已经开过了小路的一半,随着车身缓慢的摆动,吴律师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心算是落回了肚子。

    万幸,他最担心的情况并未出现。而且熬过了最难的那段路,道路明显平坦多了。

    车窗右侧,一块块蓝色铁皮围挡向后移动。

    车窗左侧,雪把外面的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吴律师已经放松了不少。此时竟也似乎觉得,窗外白茫茫一片,看起来其实怪美的。就连被风吹动的雪粒,啪啪撞在车窗玻璃上的声音,也不是那么讨厌了。这就犹如被高总拉下水的他,开始还担心和忧虑,可等人彻底湿了,却变得主动而享受了。

    半年来,他死心塌地参与进阴谋,尽心竭力为高总出谋献策。同时利用法律空子,为鑫景接连打赢了几场颇有难度的经济案,为此深得高总赞赏。

    高总并不苛刻,更不吝啬。许诺很快到位,他真的成为了合伙人律师。

    在业内,一百万似乎是个坎儿,能迈过去的不多。他却是以火箭的速度,成为了迈过这个坎的人。没人不羡慕他的好运气,虽然他也不免被某些人背后骂作是狗。可有鑫景集团在背后,就连律所主任也要对他笑脸相迎,不惜成本给他装修办公室。

    于是,他就拥有了一间四十平米的私人办公室,墙壁全用隔音板加附柚木色木质包墙,地面铺设同色实木地板。办公家具也换成了他喜欢的美式家具,柜门是百叶窗式样的那种。最体贴的是,事务所不仅给他的卫生间里加装了一个高级按摩浴缸。并且还在会客区里为他增添了一个私用茶水间和一个塞满了二十八支加州红酒的恒温酒柜。使他随时都能坐在他的真皮座椅上,或是躺在落地玻璃窗前的三人沙发上,品上一杯鲜磨咖啡或是红酒。

    改变是全方位的。他不仅经济条件转变,办公条件改善,就连生活圈子也不一样了。一个人所处的圈子,决定了这个人的高度。谁都想往上面的圈子挤,可是能否挤进去,既要看是否有挤进去的渠道,更重要是要看能为他人提供什么价值。作为鑫景的首席律师,他顺利为社会上层所接纳,不仅开拓了人脉,竟然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俩月前大学同学会,过去那个因为软弱,挨了欺负后口头语常说没事儿的他,第一次成了同窗中的焦点人物。律师全是现实的人,原先瞧不起他的那些人,这次再也不敢叫他的外号“没事儿”,对他都换了笑脸。就连那些身在公检法系统的同学也不例外。他们这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人,同样很清楚鑫景的能量。

    最解气的,过去奚落过他的班花在聚会上对他竭力献媚,一直发嗲粘他。原来她老公正因为一批伪劣建材被鑫景追究,天天发愁疏通的门路。这可真是送上门的菜,结果班花不仅被他敲出了五十万,还像个听话的宠物一样陪他了三天。尽“性”之后他许诺,她的老公不会坐牢了。

    另外,他现在开得这辆s350也是高总的赏赐。当然,高总也是慷他人之慨,这车本来是“红郡”那个老家伙的。而且高总还另外霸占了老家伙的s600和加长林肯。可不管怎么说,这车也值一百六十万呢,能把这车给他足以证明对他的看重。

    对,他是狗。可这些实打实的好处可都是当狗换回来的。要让他自己说,这狗当的忒值了。

    车继续一步步往前蹭,已经到了小路的四分之三,再熬过最后的几十米就到路口了。

    吴律师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相信,一离开这个倒霉地方,就能彻底摆脱今天所有的坏运气。而他也决定了,等办完了事回到安乐窝后,一定要好好补偿自己一番。

    怎么补偿?

    哈哈,没错,他又想起了那个容貌秀丽,被他刚刚拿下的私人助理。

    那个女孩是三个月前他新聘的,烫过的卷曲长发还带着一种清新的香味。面试时,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虽然24岁的她,还只是个二流大学的专科生,也缺乏这行的工作经验,可这些对他并不重要,对吗?

    在女孩上班第一天,他交待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她把上千份求职简历都拿去扔掉,那里面可有近百位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她要是明白人,就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被选中的会是她。可惜,她并没回应他的暗示,对他摸手拍肩的挑逗动作总是带着慌张躲避,约她吃晚饭也找各种借口来拒绝。对此,他只好用工作之便,安排她陪他参加一个酒会,可没想到她居然敢请假,借口还是给男朋友过什么生日。

    去她的男朋友,鬼才在乎。她还真以为仅靠煮煮咖啡或是接接电话,一个所谓的律师助理就能心安理得拿过万月薪了?

    对这种“不懂规矩”的行为,他自然忍无可忍。就在上个周末,他给女孩下了最后通牒。他很直白地告诉她,她将因为拒绝这种“加班”被辞退。这无疑让女孩清醒了,于是从这周一开始,她就变得很沉默。很明显,她正为是否要承担工作中的隐性义务犹豫不定。而他则故意装作风淡云清的样子,等她最终表态。

    结果自然不出所料,充斥着高档服装和化妆品的生活会让女人无法割舍。昨天下午,女孩给他端来咖啡后迟迟不走,讨好的笑容里分明透露出一些羞涩和暧昧,他再次伸手揽住了她。这次,她可没躲。那小腰可是真细啊,昨夜的滋味更是……

    “蹬蹬蹬……”

    轮胎下再次传出一阵碎石爆裂的声音,一下打断了吴律师脑子里的美事。

    他这时才发现,由于车仓里和外面的温度相差太多,眼前的路已经看不清了。水汽让前窗模糊的要命,而尽管雨刷器不停在工作,但可视程度仍持续降低。

    咒骂了一句,吴律师赶紧从纸巾盒里拽出一大团纸巾,去擦拭车前窗。

    效果很明显,没几下玻璃上雾气就渐渐被纸巾撵走了。可就在他拿纸巾的手刚离开玻璃之际,车头正前方,不知怎地,竟赫然出现一个了身量不小的活物。

    太突然了!完全是从天而降!来不及反应,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意外发生。

    吴律师的瞳孔急速放大,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我去!”

    车头完全延着惯性顶了上去。

    “腾!”

    保险杠颤动,活物横飞,车……停了。

    这真是猫怕狗,兔儿怕鹰,酒驾怕交警,谢顶怕刮风。怕什么来什么。

    吴律师小脸刷白,一阵乱鼓似的心跳。他赶紧前倾身躯,把脑袋凑近挡风玻璃。

    还好,被撞的只是一条狗。它正平躺在车前两米远的地方,也看不出是什么种。毛色灰了吧唧的,肮脏污秽,同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只能确定是大型犬。

    雪地上没见血,狗的四肢冲着车头,左后腿在微微抽搐,像是还活着。

    再仔细看,白绒绒的肚皮一鼓一瘪,还在喘气。

    吴律师伸手去解安全带,可手刚碰到扣锁就停住了。他一缩脖,仔细扫视一圈车外。

    四周没人,只灰烬一样的雪在风中飘。

    他又降下左侧车窗,把头伸出窗外,前后仔细探看。

    外面的空气挺冷,冷风吹进来,直冻肺管子。确实没人,四周空旷荒凉,连根电线杆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监控探头。

    那还怕什么?

    对,赶紧走人。荒僻之所出刁民,让人讹上就晚了。

    吴律师赶紧把头缩回来,车窗升起。

    可这狗……下去搬开?

    他目测,狗距离路口不过十几米,到了路口一拐弯就是大路。

    切,管它呢,直接碾过去。吓了我一跳,该。

    “银奔”发动了,车缓缓向前。

    动物之所以是动物,就是因为它们不是死物,也是血肉构成,有感觉的。当积雪被车轮压实,发出了爆响。这使车前的狗明显感觉到了不妙,它大力喘气,发出低吠。

    车头逼近,车大灯的强光,把狗的皮毛映成了亮白色。

    狗开始大幅度扭动身躯,甩着头打着滚,拼命挣扎想要起来。可它的左后腿打滑,扒不住地面。无论怎样挠动脚爪,也只扬起一片沙一样的雪尘。

    吴律师手握方向盘,从他的角度来看,车头前竖立着圆形车标,已经像瞄准镜一样对准了狗的身体。就在这一刻,狗扭动翻滚的程度到达了激烈最高峰。但这种垂死挣扎一向毫无意义。

    吴律师眼看着车头把狗的身躯彻底吞没,随后听见了一声类似小孩哭泣的哀嚎。

    这条瘸狗倒是满搞笑的。呵呵,这就像碾过一个肉气球,有趣。

    他笑着摇摇头。不知为何,这副情景让他想起了班花、助理和那个即将见面的老家伙。对此,他不仅没感到一丝残忍,反而从脊柱涌起一阵快感。

    可……怎么没声音了?也没有颠簸?怪了。

    吴律师贴近侧窗,从左侧的反光镜观望车后方,压过的雪地上竟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嗷~”

    一声长嚎,尖利凄厉。

    惊骇中,吴律师猛然抬头,这才发现,车左前方空旷的雪丘上,伫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灰毛恶犬。

    这是被撞的那只!可它是怎么从车底爬出来的?还跑前面去了?

    狗是死盯着吴律师的,眼睛是一种阴测测的绿光。它长嘴上方正耸动着狰狞的斜纹,喉咙里也发出一种低沈的“呜呜”声,裂开的嘴里呲出刀子一样的獠牙。它的后脊躬成半圆,鬃毛像刺猬的针刺,全竖了起来。四肢筋肉紧绷,形状分明,充盈着爆发力。

    这,哪儿还是那条垂死的狗?分明是一只吊睛倒竖,怒气蒸腾的狼。

    对,狼,就是狼。可这是京城呀,怎么会?

    吴律师手足无措,四处观望。

    狼却呲牙裂嘴,向前蹿了一小步,似乎要扑上来。

    它要干什么?

    吴律师冷汗淋淋,下意识按响了喇叭。可没想到,这就像打响了发令枪,直接刺激到狼的神经。

    狼躬身蓄势,只略微一顿,就凶跳着猛扑向前,咻咻几步,蹿上车头。

    吴律师已经吓傻了,全没想到会产生反作用。

    狼的目标明确,狠盯吴律师,直扑而来。硕大的狼头腾地猛撞在玻璃上,连抓带咬。

    一只雨刷器折断,玻璃发出刺耳的涩响。

    吴律师浑身瘫软,差点没喊妈。

    这不算完,在发现玻璃的光滑属性后,狼干脆把全部四肢轮流踩在前窗玻璃上,开始利用自身重量来进行冲撞。猛烈的撞击和跳跃下,车身颤动,噼啪作响,玻璃上很快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

    唉!车前窗不会碎开吧!

    吴律师惊慌中脑袋撞在了车顶上,他纯靠本能,哆嗦着发动了汽车。然后狠踩油门,车瞬间提速。

    去他的油箱和底盘吧!

    车轮粗暴碾压在坑洼的道路上,天翻地覆似的晃动。这使得狼无法再保持平衡,它一蹬后腿,蹿升上了车顶,随后又被甩到车尾。

    昏天黑地中,“银奔”冲过了距路口的最后几米后,车又向左猛甩,驶上大路。雪地上呈现出一个夸张的弧线轨迹。这种力量无法抗拒,车尾的狼已被甩落,脚爪落地。

    车没有减速,继续提档。狼也没有放弃,奋起直追。

    车逃似的飞驰,驶过的雪地上,全是七扭八歪的车痕。一阵猛烈摆动后,总算找准了方向,车笔直前行。

    此时,吴律师才有心去留意后视镜。镜子里,那只被甩下的狼还紧追在车后,可很快,它就跑不动了,一瘸一拐地停下。

    哈,是那条被撞伤的腿。

    唉,刚才怎么就没撞死它。

    吴律师庆幸中带着恨意,大大舒了一口气。

    片刻后,带着微笑,吴律师又看了后视镜第二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心脏骤紧。

    远远地,那只驻足的瘸狼居然表现出人一样的表情。眯着眼睛,抿着舌头,在冲他笑。

    嗯?幻觉?

    不,就是在笑,狼在笑。

    阴森。野蛮。诡异。

    见鬼了!

第二章夫妻管家

    挂着白霜的枝桠中,掩映着一幢幢深棕色的豪宅。这些豪宅的花园,无一例外,都是被布满花蔓样花纹的铸铝栅栏所包围着。在那些栅栏后面,除了不少在冬天就会变得干枯的花枝之外,还栽种着许多四季常绿的灌木,于是在皑皑白色之下,也就有了一些苍翠。而在这种飘雪的日子里,鸟鸣已经彻底消失了。如果还能听到些什么,也就是偶尔有汽车驶过这些庭院,所引起的几声狗吠了。

    这里就是“红郡”。全是英伦风格的独栋别墅,业主个顶个都是有钱人,住在这里就象征着京城最富有阶层的身份。

    不过,即便是有钱人,也存在着等级和差别。比如,在“红郡”的中心区域,就伫立着几所更为特别的房子。

    这些房子的特别之处,是在于和别墅区里其他的建筑相比,它们的建筑规模上不仅明显要更大一些,最重要的是,这些房子的后院还各有一个游泳池,前院也各自拥有一个形态各异的私家喷泉。

    已经接近下午16点整,吴律师此时就正站在这样一所房子的客厅里,透过那高达六米的落地窗,默默欣赏着院子里的喷泉。

    因为天冷,跃出水池的九条鲤鱼雕像口中,本应喷出的四散水帘已经半结成冰,只有零星的水流从冰花上滴淌,看上去像极了凄凉的眼泪。

    说实话,吴律师的确非常喜欢这所房子和庭院,而且对房子里那些华丽精致的装修与摆设,他的印象也同样深刻。这所大宅子,几乎可以成为他对未来生活奢望的样本。不过如果现在要他住在这里,他还真是不愿意。

    这其中原因有两条。一是要享受这种生活,凭他目前的收入还承担不起。住在这儿,每月仅物业费就要两万。二是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住在这里,多半会因所做过的某些事而心神不宁,而且睡觉的时候也一定会做噩梦……

    “吴律师,车已经停好了。”

    一个谄媚的南方腔响起,使吴律师中断了臆想。他转过身来,身后是一个卑躬屈膝的中年男人,带着天生的猥琐,正佝偻着一副瘦小的身躯,递上“银奔”的车钥匙。

    男人旁边还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妆画得就像个粉彩的罐子,一张布满粉底的胖脸上全是讨好的笑容,她是这个男人的老婆。

    “下雪路上不好走吧?您的车怎么……”女人也是满口的南方腔儿,而且显然在车库注意到了汽车毁坏的程度。

    对路上的事,吴律师还在心有余悸,他可一点也不想谈这个。可这个女人却偏偏又让他想到了那只狼,于是,他的脸也就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女人马上看出了不妥,赶紧闭嘴。

    吴律师对女人冷哼一声,随后大咧咧从男人手里拿过了钥匙,没给夫妻一点好脸色。他不在乎他们是否介意,他无需如此,更鄙视他们。

    其实,这对夫妻本是高总从老家找来的远方亲戚。他们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这所房子需要尽量维持原貌,而且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来照看。可让人没想到的是,这夫妻俩竟是出奇的懒,一开始他们还打扫打扫,而不久之后就几乎一点活都不干了。

    管理这对夫妻的工作,是高总交给他的工作之一。可那个时候,这夫妻俩依仗着与高总的亲属关系并不把他当回事,他的话全被当成了耳旁风,所以这房子也就遭了殃,被糟蹋的程度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就拿楼梯右侧的主客厅来讲,墙壁上有个齐人高的大壁炉,又大又方的炉口几乎占去了半面墙。在夫妻俩接管房子之后,里面总是堆满了灰烬。而壁炉前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永远都像个垃圾场,上面总是散落着数不尽的啤酒罐、纸屑和果皮。就连旁边那张紫檀罗汉床上,铺陈的纯黄座垫没多久也变了颜色,染成了大大的油黑。这还只是受灾最轻的地方,而其他的房间更是惨不忍睹。

    最过分的,是夫妻俩不仅时常抱怨工资太低,而且还居然异想天开,要他再找三个人来伺候他们。还想得挺美,要求一个做饭,一个看门,一个打扫。这夫妻俩口口声声诉苦,说什么房子太大做不过来,还说这些都是保姆做的事情,而他们是管家,只要负责管理就好,真是能活活把人给气死。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在被他痛斥之后,夫妻俩竟然打电话找高总告他的状,倒像是他总替高总省钱,故意克扣虐待他们似的。

    好在高总最后臭骂了夫妻俩一顿,算是给了他们一点教训。但副作用却也同样明显,高总显然因此对他也很不满,认为他一点小事也处理不好。

    没什么是比失去主子的信任更大的灾难了,作为一条出色的狗,他深刻明白这一点。于是他费尽脑汁想办法让夫妻俩听话。

    转机是他在默默观察着夫妻的日常举止后出现的。不久后,他发现了这夫妻俩还有另外一个更让人鄙夷的毛病,手脚不干净。

    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次来都会发现屋里必然会有些东西异常。要说夫妻俩还不算是太笨,至少还知道以次还好的调包,拿走一件东西,总会买个类似的放回原处。可问题是,这两口子毫无一点文化内涵,买来的东西破绽简直千疮百孔,甚至还出现了以塑料制品去顶替精品瓷器,用喷绘写真来顶替墙上名家真迹的闹剧。如此,他再不明白俩人的勾当,那简直就是白痴了。

    他选择亮底牌的时机,是在一次夫妻俩结伴去潘家园贩卖赃物之后。在他当面说出夫妻盗窃的事实,并列出了所有失物清单后,妻子还曾试图否认和狡辩。可当他把偷偷跟踪拍下的照片全都摔在夫妻俩面前时,他们一下成了蔫茄子。他对夫妻俩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要么听话好好干活,要么他就向高总汇报他们的“丰功伟绩”,然后再送他们去坐牢。

    夫妻俩做选择题并不困难,尤其是在他给夫妻俩上了一趟免费的法制教育课,听到或许会坐牢十年以上后,夫妻俩马上就表示愿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于是,这所房子里的日常保洁工作很快就恢复了。

    不过对于房子里的财产,事后他却并无任何加强看管的意思。他很明白,从高总的角度来看,对这些小事根本不在意。再说这里也不是高总的家,安排老家的穷亲戚来这儿,除了放心,或许本就有意让夫妻俩发点小财。因此,他的那些威胁本就是虚张声势,而只要夫妻俩能听话干活,他倒不在乎给些甜头。就这样,在大棒加萝卜的模式下,几次三番地调理下来,夫妻俩也就成了如今任他随意捏揉的面团,再无半点嚣张的资本。

    现在要说他对夫妻俩还有什么不满的,恐怕就是那句老话了——本性难移。这两口子一向好吃懒做的毛病永远不能根治。虽然如今算是比较听话,也能干些活了,却免不了应付差事之嫌。就拿现在院子里那喷泉来说,这么冷的天气就应该关掉阀门,而男人明显是因为怕冷想偷懒,所以才这么装傻充愣地当没看见。

    忽视细节往往会造成可怕的恶果,对这种事吴律师绝不会姑息,他开始责问男人。“院子里的喷泉是怎么回事?”。

    “还没来得及……来来,先抽支香烟吧。”男人一边讪笑着,一边拿出盒中华香烟来缓和气氛。

    吴律师翻着眼睛看他一眼,才拿出烟放在嘴里。

    “跟我装傻是吧?我跟你们说多少回了,这里最重要就是不引起别人注意。院里的喷泉已经冻上了,园丁和保安要起了疑心可怎么好?况且水管冻裂还得找人来修,那太容易泄露这里的情况了。”

    男人脸红了,连声应承着,就跑去关喷泉阀门。

    吴律师也没放过女人。“还有你,玻璃不擦,地面肮脏。你看看周围,有哪一所房子是这个样子?”

    女人也是手忙脚乱跑去收拾客厅,不过却偷着冲他翻了个白眼。而等到男人关好水阀从外面回来,女人还在磨洋工,就连几个桌面也没能擦完。

    吴律师看着运气,狠狠掐灭了烟头。“糊弄谁呢?不好好干就滚。别告诉我太师椅上的虎皮又自己飞了。干这个,你们手脚倒快!”

    “那……虎皮……”女人支吾起来,随后眼睛一转,马上又有了借口。“哎呀,都怪我老公。吸烟太不小心啦,结果烟头掉在了虎皮上……”

    男人也配合着装可怜,“怪我怪我,多多原谅啦。乡下人粗手粗脚惯了……”

    可吴律师脸上没丝毫表情,他对夫妻俩的话一个字也不信。

    “卖了多少钱?”

    一句话让夫妻俩停止了表演。

    这时女人一咬牙,冲男人点了下头。

    男人赶紧掏出一个大信封送过来,“一点小意思,多多关照啦。”

    凭厚度,信封里大概万把块钱,这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要说这夫妻俩也算是有进步了,开始学会贿赂了,不过吴律师却不想和这事沾一点边。一来,他是觉得钱数太少。二来,他也怕高总知道后,会觉得他贪图小利不堪大用。他果断地一把推开。“到底卖了多少钱?”。

    女人一下不高兴了,声调委屈。“啊哟,那皮子已经不值钱啦,烧坏了好大的一块……”

    吴律师实在受不了这张市侩的胖脸,马上打断。“行啦,你们又不是第一次了。要是再不说实话……”

    旁边的男人一听害怕了,很干脆地投降了。“别。十万。卖了十万块。”

    女人不由狠狠瞪了男人一眼。

    虽说吴律师早知夫妻俩不精明,可现在一听到这数字,还是忍不住想骂一句,土鳖。

    十万块?那可是真正的华南虎,是成年公虎的皮毛。无瑕疵,脚爪头尾俱全。国际黑市上交易,你没二十万美金别动想买的心思。

    说实话,为这个他倒真有些可怜夫妻俩。因为他们虽知道屋子里的东西值钱,却一向弄不清每件东西的具体价值。这夫妻俩注定是一辈子的穷命,他们干过的傻事可远不止一件。当初摆在条案上的一个明代的古董座钟,被他们五万出手。餐厅柜子里的一套梵蒂冈的银器,也只卖了一万五。就因为这个,潘家园的二道贩子们都乐疯了。这俩口子如今在行内人气极旺,是有名的“大漏勺”,干的全是傻买卖。

    “十万,真的只有十万。”男人生怕吴律师不信,还在赌咒发誓。

    吴律师强忍嗤笑,板着面孔训斥。“哼哼,捞钱有劲头,干活就嫌累,你们以为这是哪儿?随你拿不要钱的超级市场?这里的事要有半点泄露,你们还得蹲大狱!”

    “大狱?我们?”男人更怕了,声音颤抖。

    “这和我们哪里有关系?明明是你们……”女人不干了,索性拿出了泼妇劲头,可话没说完,她就被吴律师脸上突现的狰狞吓得住了嘴。

    吴律师镜片上泛起冰冷的弧光,一字一句说,“谁?我?还是高总?胡乱攀咬没你好果子吃。”

    女人完全被吓傻,毫无反应。

    男人腿直哆嗦,“是,是。我们糊涂了。”

    吴律师还在狠盯着女人。“糊涂?虎皮的事你们可精明得很呢。”

    男人狠拉了老婆一把,女人才醒过神,赶紧表态。“是,是。明白了,保密。怎么做都听你的。”

    所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欠骂的夫妻俩终于又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变得服帖了。

    而吴律师看看骂得差不多了,觉得该给甜枣吃了,于是语气又缓和下来。“其实嘛,你们弄俩钱儿也没什么。明说吧,你们的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们把该干的事情做好。怎么样?”

    用利引诱,果然又打在了七寸上。这话让女人重新开心起来,连拍胸脯表忠心,要努力干活,把房子恢复旧日的整洁,绝不再让他操一点心。

    男人还在犹豫,像是吃不准吴律师不收钱是否是真意。

    女人很快察觉,她怕男人再递钱,赶紧挡在他面前,并死瞪着他的脸。“人家吴律师是挣大钱的,哪里像我们苦哈哈的,靠这点小钱养家,快收起来!”最后四个字,几近咬牙切齿。

    男人被老婆吓到了,缩手收起信封。女人这才眉开眼笑。

    吴律师可对这夫妻俩的小把戏毫不关心,他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开始询问最重要的事。

    “老家伙最近怎么样?”

    男人想了想。“很虚弱,还咳嗽,见人就骂,脾气更坏啦。”

    女人也补充。“他最近独处时也很爱骂人。虽然外面听不到,可每晚房子里像闹鬼一样,能吓死人哟。”

    对老家伙仍旧是死、臭、硬的态度,吴律师一点也不意外。这种顽固的对抗,已经让他头疼了很久。不过,现在他却已经有了把握,能很快解决这件事。

    他又沉吟了下,觉得是时候宣布高总的新命令了。

    “高总要你们现在起不能再虐待他了,反而要照顾好他饮食起居,给他些牛奶鸡蛋,至少得保证他活一个月。这一个月内,千万别让他死了。”

    男人听了,费解中带有忧虑,干搓了半天的手,才鼓足勇气说。“这下可难做了。老家伙受了这么多罪,哪肯配合呀。要是万一……?我们怎么收场才好?”

    女人同样流露出担心。“是啊。那个老家伙本来脾气就好大,现在每天给他送稀饭,帮他上厕所,他都要骂人。我都怕他会咬我……”

    吴律师自然知道他们在怕什么,那是一条饱受摧残的人命啊,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人。可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根本毫无回转的余地,也不可能停手了。

    他不得不斩钉截铁重申。“这是命令,不是和你商量,只要照做就好,其余不要多管。”

    夫妻俩神色一紧,均感受到这话的份量,默默点头。

第三章谈判

    “叮咚”,电梯停在了别墅的第三层。

    男人拿着钥匙引领着吴律师从电梯门里走出来,踩着已经咯吱作响的木地板,一直走到一间加装了防盗门的卧室前。而当男人用钥匙打开里外两扇门的锁后,就守在了外面,再不肯往里走。

    吴律师明白男人为何不愿进入,他也是拿出香味纸巾先捂住鼻子,才敢去推防盗门。可即便做好了准备,开门时,也仍被一股腥臭气差点冲个跟头。

    昏暗的卧室里,只有一盏床头灯开着。屋里的遮光窗帘从不拉开,以至于分不清日夜。墙上还残存着液晶电视被拆走的印记。实际上不光是电视,这屋里除了床头那支小灯还有房间顶上的红外线监控器,一切能通电的东西都被移走了。目的就是让这个囚室里的人没有一点可能联系外界,或知道外面的消息。

    吴律师等眼睛适应了光线,才捂着口鼻进入房间深处,他直奔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人,正在酣睡,没一点反应。由于屋里太过闷热,床上人把盖在身上的毯子全踢开了,手脚缩在胸前,一下一下呼吸着。这个生理特征,算是确定这个人还活着。

    床上人身上穿的是一套白色的真丝睡衣,由于太久没换过,成了斑驳灰色。同样的,床上也尽是些乱七八糟,质料上乘却又污秽不堪的被褥。

    没人能想到,这个躺在“锦绣堆”里的人,就是京城知名的亿万富翁——洪衍武。

    而这个人,就是他顶着风雪也必须要见的“老家伙”,也是这所房子的真正主人。

    孤独果然是一种可怕的杀手,洪衍武才不过五十来岁,可半年的囚禁已让这位当年神采飞扬的董事长头发花白。脖子上和脸上,更因为迅速消瘦,出现了层层褶皱。

    吴律师站在床前打量,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又瘦小了。想起老家伙以前颐指气使的样子,他打了个寒颤,甚至有些不忍看了。

    毫无疑问,这就是假设他住在这所房子里,一定会做噩梦缘由。不仅使他的良心难安,而且也让他感到万分恐惧。因为洪衍武身上所发生的事绝对是最典型的样本,充分证明了高总是得罪不起的,高总背后“大人物”更得罪不起。他们随时能把人捧上天,也能一脚把人踩入地。

    可这又怨谁呢?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就连老家伙当年,也是靠心狠手辣才发迹的。何况他也是自作自受,谁让他为了钱六亲不认呢?但凡有个亲的热的,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据吴律师所知,洪衍武曾经是鑫景集团的董事长。当初正是洪衍武与高总一起创办了鑫景集团。

    九十年代,房地产公司成了摇钱树。这两个鑫景的合伙人很快成为了亿万富翁,二十年来,二人更携手把鑫景打造成房地产行业中的翘楚。可就在半年前,洪衍武却在打高尔夫时,意外“中风”了。

    洪衍武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子女,离婚后一直孑然一人。洪衍武也没有真正的朋友,连亲人们也与他早在法律上断绝了关系。因此,高总就顺理成章接管了公司大权,并且辞退了洪衍武家里原有的服务人员,还从老家找了这对夫妻来当管家。就这样,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洪衍武从医院一被接回家,就被夫妻俩全权接管了。

    参与到阴谋中的吴律师非常清楚,这场“意外”根本就是高总精心策划的,目的就是为了夺取洪衍武名下百分之四十的法人股。而他每周五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来劝说洪衍武转让股权。

    不过,事情进展很不顺利。洪衍武老而成精,又顽固到顶,宁肯忍受百般虐待也决不答应。在各种逼迫均告失败后,高总甚至打算使用毒品,只是被收买的医生说,由于“中风”是使用了某种的特别神经类药物造成的,洪衍武只要沾毒即死。就这一条,让所有人都无奈。因为按照现行法律,无亲无故的洪衍武一旦死亡,所有财产会划归国有,那他们所有的谋划就是一场空。

    伪造遗嘱或伪造合同?

    也不行。

    虽然文件和签字都可以造假,可是经过几轮外部注资鑫景集团已成公众公司。而夺取洪衍武法人股的根本目的,是为了鑫景集团在a股暂停ipo的情况下,能通过赴港上市来筹集资金。h股的申报流程远比内地要规范严格的多,不仅超出了鑫景背后势力所能操控的范围,并且申报之前还要先处理好法人变动,股东变动,债务审计,工商变更登记种种一系列的法律手续,受到监管的程度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洪衍武拒绝配合,将完全无法实现鑫景在港上市。

    一想到这点,吴律师忍不住又在心里咒骂起洪衍武来,老家伙命都快没了,还死抱着股权不放,给他们增添了太多的烦恼。

    不过还好,他和高总总算商量出了个新办法。如果老家伙再不肯配合,他就安排一个人选跟老家伙“结婚”。只要一办完结婚手续,这老东西就算活到头了。

    室内气味太难闻,吴律师非常希望能尽快离开。他停止了感叹,正要去叫醒洪衍武,倒没想到,洪衍武竟自己醒了。

    “我又来看你了。”吴律师像变魔术一样迅速堆起笑容,只是他的脸仍被纸巾捂着,遮盖了大部分虚情假意。

    洪衍武略微抬起眼皮,用一双无光的眼睛辨认周围。他吭喀半天,喘得像条临死的老狗。听声音,像被痰卡住了嗓子。

    为了不让老家伙憋死,吴律师不得不强忍着污秽和腥臭帮洪衍武捶背。还好,只拍了两下,痰就出来了,不料却一口咳在他的左衣袖上。

    吴律师一阵恶心,忙不迭用纸巾去擦。可无意间,竟然发现洪衍武在偷笑。

    嗯?故意的?真孙子。

    “大律师,又给我上课来了?我还没吃饭呢。你……你先叫他们送饭来。”洪衍武刚说一句,就捂着胸一阵咳嗽。

    哼,还想吃饭?就欠饿死你。

    余怒未消的吴律师一撇嘴,根本不理这茬。待洪衍武咳嗽好些,他举起了手里的公文包。“我们先谈公事。”

    “我怎么可能答应。”洪衍武摇头苦笑,像气力耗尽,又躺下了。

    “高总让我转告,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好好配合,马上签转让合同。另外一个,恭喜了,恐怕我得安排你再结一次婚。”

    吴律师尽量语气平淡,但却格外注意洪衍武的表情。他现在特别想看看,这老小子是否还能保持死硬到底的德行。

    果然,洪衍武像被火烧了似的坐起来,还瞪圆了眼。“你们……想找个遗产继承人?”

    “聪明人。”吴律师是真心佩服。他没想到被囚禁这么长的时间,老家伙思路仍旧清晰敏锐。

    洪衍武却身子一软,头晕似的晃动,差点没倒下。

    见此情景,吴律师别提多痛快了,他讥笑起来。“我就想不通。人,干嘛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签字吧,咱们都省事……”

    “王八蛋!鑫景是谁打下来的?我!是我!”

    此刻,洪衍武从骨头缝里发出的都是恨。暴怒给了他气力,支撑着他重新坐起,伸出手指破口大骂。

    “我告诉你,因为我,鑫景才没为钉子户头痛过!因为我,建筑承包商才不敢跟鑫景捣乱!因为我,鑫景才没有敢来抢食的对手!因为我,鑫景才能用最低价得到标的地皮!我他妈想尽一切办法,用命才拼出个鑫景。可你们却公然行抢,这不公平!”

    “别激动,世界上可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

    吴律师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只一句话就让洪衍武愣住了。

    接着,吴律师的眉头挑起,继续讥讽。“还有,别搞错,你只是鑫景名义上的老板。你就是太贪,才惹怒了上面。”

    听到这第二句,洪衍武眼中的暴戾开始沉寂,一种叫落寞的东西浮现。

    吴律师见状却更开心了,嘴角又浮现出嘲弄的弧度,全力以赴剜洪衍武的心。

    “人哪,贵有自知之明,千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明明是伙计,却想入非非,你没那个命,自然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三句,彻底命中要害。洪衍武咬着牙打起了哆嗦,他此时表情就像是要吃人,脸都灰了。

    “好,说的好。我一直把别人当傻子,其实自己才是个傻子。”

    吴律师无疑是对攻心战的效果非常满意,露出微笑耸了耸肩。

    此时,心理的交锋似乎分出了胜负。可突然间,洪衍武却似想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在毫无征兆中开始大笑起来。直笑出了眼泪,笑到了咳嗽,笑得滚在了床上。

    夸张,响亮,疯狂。

    这突然的变故,一下让吴律师张大了嘴,简直以为老家伙已经疯了。他忍不住问。“笑什么?说说。”

    洪衍武咧着嘴摇头,笑声还是刹不住闸似的往外涌,直到他又咳嗽起来,才趴在床上吭哧带喘停了下来。

    “高,高鸣这孙子……也就会点阴沟里的招儿。让我结婚?……真够缺心眼……”

    “你胡说什么!”吴律师不乐意了。作为一条忠心的狗,维护主人的尊严责无旁贷。

    “哼,办婚礼你们准露馅儿。”

    “未必。我们只需要个法律手续,你根本不会见到你的妻子。”

    “不办婚礼漏洞太多。”

    “一个善良的私人护理嫁给一个临危患者,并不需要太复杂的婚礼。顶多对外宣称你们在这里举行仪式,没人会强求。”

    洪衍武眼神里露出戏谑的意味。“我是谁?亿万富翁娶白衣天使?现代版的灰姑娘?亏你们想的出。所有的媒体都会像苍蝇一样踪上来。”

    吴律师非常厌恶这种眼神,挑衅傲慢,妄自尊大。但老家伙确实没说错,如今亿万富翁的花边新闻甚至比明星还受媒体追捧,要是消息泄露……

    可恶,麻烦,疏漏了。

    洪衍武的眼睛还在一眨不眨瞅着吴律师,似乎越来越有把握。

    吴律师不由烦躁起来,为了不让洪衍武太得意,他硬逼着自己挤出微笑。“这没什么,一点小小的技术操作就能解决。”

    洪衍武眼光突然变得犀利,“再加上亿万富翁离奇死亡呢?”

    吴律师像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竟脱口而出。“你……自杀?不会……”

    洪衍武笑容阴测测的。“死,都会死,不过是早晚,与其让你们逼死,还不如轰轰烈烈一场,不冤。”

    吴律一个没留神,语气已带出了焦急。“什么意思?没人逼你死,我们也不怕你死!”

    洪衍武此时倒眯起了眼,一个劲打量,似乎在吴律师的脸上捕捉着什么。

    吴律师还在强作镇定,可微笑却渐渐有些发僵。他心里自然清楚这是最坏的情况,老东西要来真的,他们不仅惹一身骚,股权的事可就全砸了。

    洪衍武很快有了判断,“你那是鬼话。”

    吴律师想分辨,可没来得及张开口就听见了更让他气恼的话。

    “我的自杀方法保证会很刺激,而且刚好会在你们为我办好结婚手续的时候。结婚和死亡同一天,死亡方式又离奇,媒体会用多大的力度宣传呢?这消息肯定能上八卦头条。你们也尽可去遮掩,做的越多,漏洞越多。”

    吴律师的脸色登时惨白。这老家伙真狠。鬼子船——满完(丸)呀。

    洪衍武嘿嘿坏笑,自顾自说下去,“八卦是人的天性,隐秘和内幕最让人热衷。每天会有多少媒体包围跟踪我那可怜的新娘?你们要应付多少人的好奇心?电视、报纸、微信、转帖,你们堵得住所有渠道吗?不。到最后肯定有人露馅。也许是你,也许是那个无良医生,也许是那两个天天虐待我的碎催,然后再牵出高鸣或是更多的人。不知道幕后那位‘爷’,怎么才能甩净这一身擦不掉的屎?”

    那位‘爷’?甩掉?

    吴律师像被一桶凉水浇头,后背潮乎乎的,又冷又粘。

    这老家伙绝非虚张声势,牵扯到富豪的遗产,人们总有无尽的兴趣。比如华懋那案子,到现在可还有人在讨论,要真发生这种事,他几乎一定会被丢卒保帅“处理”掉。就像……蔡律师!

    洪衍武似乎仍意犹未尽,自顾自说着。“从古到今,玩儿人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我也就这点能耐,使完了为止。提前恭喜你们了,很快你们就都出名了。”

    吴律师又一个激灵,像被抓着了尾巴的耗子。“你……想怎么办?”

    洪衍武没再言语,可他咧开了干瘪嘴,露出残缺的牙齿。

    这可真是世上最丑陋的微笑,充满了恶意的嘲弄。

    吴律师掩饰住厌恶,眼睛转了转,很快也露出一副狡猾的样子。“你心里一定有盘算吧?”

    “也许。”洪衍武不动声色。

    嘿!还拿上糖了?(土语,端架子,拿大。)老家伙当自己是孔明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自比管仲乐毅之贤,抱膝危坐,笑傲风月,未出茅庐,先定三分天下……我呸!

    吴律师肺都快气炸了,他不明白怎么事儿全反过来了。洪衍武仿佛成了幕后策划者,他自己倒弄得可怜兮兮。可转念一想,事关生死和前程,就是再恨得牙痒痒,也得陪着笑去央告。

    眉头一皱,他不得不用上了敬语,“我服了,您是爷。请指教。”

    洪衍武撇了他一眼,终于撂了句话。“要么一起完蛋,要么就商量商量。”

    “什么意思?”

    “你们要股权,行,我配合。但只能分批转让,而且要给我留下百分之五的股份养老。”

    洪衍武的语气听来相当认真,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

    吴律师眼神一亮,点点头,请洪衍武接着说。

    洪衍武侧头思量,又斟酌了片刻。“必须立即恢复我的自由,当然,你们可以继续派人来‘照顾’我。不过,得让那夫妻俩滚蛋。还有,等我痊愈,我会选个国家移民。而且离境前我才会转让最后的股份。”

    听过所有的条件,吴律师却不置可否。他一直在观察洪衍武的神色,心里绷紧了另一根弦儿。

    “您不是一直不同意吗?”

    洪衍武很坦然,“我当然舍不得,鑫景是我的一切。可不答应,你们还会一次又一次阴我。我怕了,也累了。再这样下去,我活不了几天了。人没了,要钱有屁用。”

    吴律师在考虑。老家伙的话很实在,而且一听就知道,这些条件肯定是他考虑很久了。

    也是,谁不想活下去呢?换成自己,也只会这么选。

    “按我说的,谁都合适。否则,鱼死网破。”洪衍武又特意加重语气重申,他的目光中有一种恋生的热忱。

    条件很合理,理由很充分,似乎像是真的。

    吴律师已经燃起了希望,他让守在门口的男人盯着屋,自己则走出房间,去打电话请示高总。不久,就得到了高总的答复。

    “一,股权必须全部交出,但是会给他一笔钱养老。二,他的自由仅限于在那栋房子里,而且必须24小时全天监控。除了这两条,其他可以完全答应。”

    高总确实很爽快,可吴律师还有些犹豫。

    “就这样饶了他?‘上面’能答应吗?”

    “不过为了股权,让他先过两天好日子。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得死。”

    “可以后,会不会……”

    “要他命容易的很,你忘了,沾毒必死。”

    吴律师释然了,原来是缓兵之计。他就知道,谁得罪了“天”,也只能是万劫不复。

    电话里,高总继续鼓励吴律师。“现在就看你了,尽量从他手里弄出越多的股权,能弄多少就是多少,到他不肯再给为止。”

    “明白。”

    事情就这么定了,可让吴律师没想到的是,中断通话前,高总竟又格外叮嘱了他一句。

    “千万要仔细防备,洪衍武最会弄鬼。签完协议,马上给我电话。”

    吴律师还是第一次从高总的语气中听到了忌惮。对此,他十分不解。

    是的。他不仅详细了解过洪衍武那些颇为传奇的经历。亲身接触以后,也确实感到老家伙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可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体都被整残了的老棺材瓤子,又能厉害到哪去?况且股权就要到手了,还担心什么呢?如果老家伙真有这么厉害,他倒很想见识见识。

    不过,高总如此郑重其事的嘱咐,也不由得他不重视。所以虽然心里存疑,他嘴上却还是答应下来。并且为了让高总放心,他还特意打了包票。“不用太担心,我觉得老家伙是认真的。人一旦掉到井里了,要有根救命稻草,无论什么代价都得拿到手。我听别人说,人越老,越怕死。”

    这话果然让高总轻松了些。“有道理。人,一旦有了着落,就相当惜命。”

    通话结束了,吴律师回到房间,按高总意思做了答复。没想到洪衍武也痛快,马上接受了。

    大喜之下,吴律师立刻从包里拿出文件,做好了一份先期转让百分之十的股权协议。他期盼马上就能看到,洪衍武用颤栗的手指推动笔尖,签下名字。不管那字体多么扭曲和丑陋,都会满足他这个心怀不轨的律师多月以来的期盼。

    可没想到,洪衍武看也不看合同,把笔一推,竟提出要先吃饭,并且丝毫不能打折扣。

    吴律师卡了壳,可又想起了高总的嘱咐。他点点头,“您还有什么要求?”

    “扶我下楼,在这儿快憋死我了。”

    “吃完饭就签字?”

    “饭菜一上桌我就签。”

    “一言为定。”

    吴律师几乎闻到了成功的味道,紧着招呼门口的男人进来,一起搀扶洪衍武。两个人都把洪衍武的胳膊跨在肩膀上,像抬轿子似的就端起了他。

    人很轻,根本不费什么力气,顺顺当当出了门。可吴律师和男人却谁都没发现,出囚室的一刻,洪衍武的眼睛亮了。贼亮!

第四章入局

    楼下客厅,电视开着,声音放得很大。

    女人正躺卧在客厅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专心制造着瓜子皮。她根本没想到,吴律师和男人会一起扶着房屋的原主人,从打开的电梯门中走出。当看见仨人时,女人完全懵了,惊讶中,她不自主坐了起来。膝盖上盛满瓜子的盘子立时打翻,一地凌乱。

    男人红了脸,拼命给老婆打眼色。可女人像全没看到似的,白痴一般张着嘴,一动不动。

    吴律师偷眼一瞅,洪衍武没半点表情,似乎对发生的一切都很麻木。可不一会儿,老家伙竟然又咧嘴笑了,很难说是什么意思。

    场面确实尴尬。吴律师清楚房子里的变化,他生怕洪衍武发作,使劲咳嗽,老半天才把女人唤醒。

    女人面红耳赤中,手忙脚乱去收拾。

    吴律师和男人只作不见,继续扶着洪衍武穿过客厅。又经过一扇门,进入餐厅,最终把洪衍武扶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

    女人草草收拾过就追进餐厅,凑到男人那儿打听。

    男人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事成了,吴律师同意他下楼吃饭。”

    女人还挺高兴,“好的呀,咱们‘解放’了呀,也不用担心会闹出事情了。”

    男人却没好气地说。“是没事情啦。我们也没有事情做啦。人家要换掉我们,说我们对他不好的。”

    “啊哟,这可不行的呀!”女人一听就不干了,转头去找吴律师,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一切都是高总吩咐的呀,我们这么尽心尽力,怎么好赶我们走?你来评评理哟……”

    吴律师恼怒下呵斥。“胡说什么呢你!”

    女人勉强闭上了嘴,可脸色还是气鼓鼓的。她再转头看向客厅,眼神里显露出留恋。

    也难怪,这里工作轻松,条件舒适,更难得还有丰厚的“外快”,让她如何舍得。

    吴律师却满心腻味,他觉得这臭娘们真就跟没脑子似的。可这两口子毕竟是高总的亲戚,还得试着帮帮。

    他琢磨了下,贴近洪衍武,“真不留他们了?”

    “马上让他们滚蛋。我要上厕所都不管我,天天给我喝稀粥还净断顿儿……”

    女人在一旁听见,又尖叫起来。“是高总……”

    “你闭嘴!”吴律师这回真急了,脸已经虎了起来。

    男人也赶紧狠拽了老婆一下。女人登时臊红了脸,又回推了他一把,但终是瘪着嘴不言声了。

    这傻娘们,可真是“二”他妈给“二”开门,简直“二”到家了。

    吴律师瞪了女人一眼,继续劝说洪衍武,“人是可以重新给您安排。但再找人来,一是要您用着可心,二来高总也得放心。这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他们还真得再伺候您几天。”

    这话里话外都是在提醒,马上换人不可能,这两位消极怠工可是你受罪。

    洪衍武匝匝嘴,似在考虑。

    吴律师觉着有门儿,又加了把力,“现在情况变了,要不,您看他们表现……”

    洪衍武态度似乎松动了,看向夫妻俩。“你们想留下?”

    吴律师心里一喜,紧着给夫妻俩打眼色。可没想到俩人没个机灵劲,谁也没答话。他无奈中只得出言提醒,“你们留下以后,首先得让洪先生高兴,还要保证把洪先生照顾好。”

    男人这下明白了,满口答应。“我们当成自己亲人一样伺候。”

    女人也懂了,眉目挑动,还学了句京城式的称呼。“对,当成亲大爷。”

    可洪衍武却一本正经拒绝,“别,我可不干,当大爷挨骂。”

    眼瞅夫妻俩茫然对视,旁观的吴律师只忍不住想笑。

    这就是地域差异了。京城话骂人往往都是我那啥了你大爷,或者直接一句“你大爷的”。而能与“大爷”媲美的,还有“舅舅”和“姥姥”。反正没人清楚,辈儿大为什么招人恨。

    洪衍武倒没在“大爷”的问题上多纠缠,只是拿足了架势吩咐。“以后记着,吃喝绝不能给我凑合。”

    夫妻俩都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忙不迭答应。“不会的。”

    既然保住了饭碗,女人就想表现一下,“我就去做饭,你等一下哦。”

    不料,这句话反倒让洪衍武挑了眼。“你们跟高鸣说话也这样?就这么你我他的。懂上下尊卑吗?”

    见夫妻俩满脸的委屈,一脸棒槌样。吴律师不再看笑话了,赶紧提醒。“跟洪先生说话得称呼‘您’,不能说‘你’,要用尊称。”

    夫妻俩马上翻起了大舌头练习,可说出来却是“银”和“林”的声儿,半天也没能说利落。

    无奈中,吴律师只好跟洪衍武解释。“他们跟高总还真这么说。在他们老家,就是跟他们祖宗说话,也是你呀我的。慢慢儿练吧。”

    洪衍武一转眼珠,像故意为难似的又提了新要求。“我要吃炸酱面。”

    女人看着丈夫直犯难。“这……我们不会的呀……”

    吴律师提议。“叫会所的餐厅做了送来。”

    洪衍武马上翻了个白眼。“那儿的炸酱面能吃吗?不伦不类的‘混帐东西’。”

    嘿,老家伙,他借机骂人。

    吴律师心里这通别扭,心说昨儿个你还只有口粥喝呢,今儿还挑上了?就欠饿死你老帮菜。

    不过这老小子有一点儿可没说错,如今饭馆里那炸酱面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不独是炸酱面,京城的传统饮食,论小吃还是菜肴,如今就没不走味儿的。可怜的是那些来京城旅游,慕名想尝口本土风味儿的外地游客们。更可怜的是那些土生土长,却再品尝不到记忆中那些地道吃食的京城人。

    吴律师只想糊弄过去,开始抹稀泥,“要不给您下点饺子?”

    洪衍武棱棱眼睛了,“饺子速冻的吧?就这,想换鑫景百分之十股份?你觉得合适吗?”

    整个一烧鸡大窝脖儿。吴律师差点儿没被噎死,他就纳闷了,这老东西刚才还吭喀带喘,就跟活不过今儿似的。怎么这会儿挑理儿这么大精神头儿?

    洪衍武可还不依不饶呢,他指着那两口子,透着那么委屈。“你们刚答应的,吃喝不凑合啊?”

    “这……”

    夫妻俩又一脸的尴尬,就连吴律师也没了辙。得,还真让老家伙抓着话把儿了。

    洪衍武忽然一转头,冲着吴律师笑得很是亲热。“大律师,听口音你是京城人吧?”

    吴律师第一反应就是老家伙没憋好屁,可又不得不应。“对,没错。”

    果然,洪衍武跟着就出了幺蛾子(骨牌的一张,一般叫“和牌”,有两个意思,一是出怪主意,怪花样,另一是意外枝节。)。只见他嘿嘿一笑,“那你给我做。”

    吴律师差点没把后槽牙咬碎了。“唉?……好。”

    洪衍武点点头,又开始挑剔着提要求,那谱儿可摆大了。“面码儿(指吃炸酱面的配菜)不用太复杂,随便弄点儿黄瓜、“心儿里美”(指京城本地冬季的一种特产萝卜,皮青瓤朱红。)就行。但必须得有黄豆或青豆,知道吧?另外炸酱可得小碗干炸,再来头蒜,面条儿过水啊。”

    “好嘞!”

    吴律师嘴里答应,心里可份外难过。

    其实京城人多数会做这口儿,倒也不作难。只是堂堂的大律师被当成面馆儿厨子使唤,怎么琢磨怎么窝囊。但为了股权,他还能怎么样呢?忍辱负重吧。

    吴律师还从没进过这儿的厨房,却没想到一进去就吓了一大跳。厨房里面简直就像从没有人清洗过,以前明亮如镜的新式炉台,现在变成了农村的大柴灶,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大块油污。不用说,又是那夫妻俩干得好事。

    吴律师狠瞪了脸红的夫妻俩一眼,心知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好强忍不适,脱了西装干活。

    他摞胳膊挽袖子,先打开冰箱找合手的材料。可冰箱里塞满了腊肉腊肠,下一档除了些南方人喜欢的水果,也就只有各种果脯和糖果。

    他又打开了放干货的小柜子,里面也没吃的,全塞满了各种廉价的服装和山寨手机,还有一些原本是屋子里的小巧摆件。

    “老家亲戚多,可都是我们的工资买的。”女人边解释,边匆忙拿走那些来源“尴尬”的东西。

    吴律师全当没看见,只自顾自翻箱倒柜,“生面呢?放哪儿了?”

    女人好奇。“什么生面?”

    吴律师又去翻旁边的柜子。“面条儿,生面条儿。”

    女人皱眉。“我们从来不吃的,不过,厨房有上好的大米。”

    吴律师还在继续找,他要的什么都没有。“黄酱呢,有没有?甜面酱呢?”

    “那些东西我们吃不来的。”男人语气带上了委屈。

    “哎呀,你们京城人的胃口好怪的呀,听说你们京城的猪都是粪堆里长大的啦?好脏的呀。不如我们家乡的鼠肉……”女人也跟着开始唠叨,大谈家乡老鼠肉的高蛋白和肉质的焦脆。

    “行了!”吴律师愠怒中打断。

    耗子肉?那是人吃的东西吗?还说什么京城的猪是粪堆里长大的?城里养猪吗?

    材料实在不凑手,只能去买。其实别墅区里就有个超市,一个电话他们就会把食材给送来。可吴律师并不想让外人上门。他总觉得洪衍武笑吟吟的背后,似乎有着什么不安分的东西。他多不能不多个心眼提防,于是干脆写下所需,让女人去买。

    女人看看外面的风雪,又撇了撇嘴,才很是不情愿地去了。

    很快,女人采购回了大量食材。除了吴律师亲自去炸酱、煮面、张罗面码儿外。女人也进入厨房,去忙活他们三人的饭菜。又过了半小时,餐厅里摆得像是要请客,大盘小盘荤菜素莱摆满了一大桌。

    “面过水儿了……来,您尝尝我手艺。”

    吴律师端上来做好的一大碗面,一小碗炸酱。面码儿是黄瓜丝和“心儿里美”萝卜丝,摆放在白瓷小蝶里,红黄绿相间,看着就鲜灵。

    “水平有限,面码儿种类也少了点儿。”吴律师一边侍弄,一边讨好着笑。他还给洪衍武包了头蒜,伺候得很周到。

    洪衍武看着颔首称赞。“可以了,酱炸的也还行,是这么个意思。”

    吴律师可真耐不住了,赶紧推过文件和笔,金丝镜背后的眼神很是热忱。“洪先生,您看,这……”

    站在旁边的夫妻俩也都屏住气,这一刻非常安静。

    洪衍武大咧咧的拿起文件随意翻看,纸张翻动的声音挑动着每个人的神经。

    吴律师只觉得心脏都快要停了,他眼里只有洪衍武的手。

    只要老家伙一签字,那就是三十多亿到手了。签吧,签啊……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吴律师眼巴巴等着、念着、盼着。上天终于没辜负他,几分钟后,洪衍武履行承诺,在不动声色中签上了名字。

    吴律师脱力似的靠在了椅背上,旁边的夫妻俩也露出笑容,这下仨人都踏实了。

第五章翻盘

    吴律师美滋滋回来了,乐得合不拢嘴。

    他刚才的汇报让高总非常满意,不仅表示要奖励他一套独栋别墅,还说过几天“大人物”就会见他。所以他现在越看洪衍武越顺眼。这位别看架子大,还真就是“爷”,是他的财神爷。

    可有一个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才刚对这位财神爷产生些许的好感,这位财神爷就又来闹妖儿(没事找事)了。

    “我要喝酒。”“财神爷”毫不客气地发出一道金牌令箭。

    男人惟命是从,赶紧拿出啤酒,打开一听就要倒上。

    可洪衍武却把手却盖在了杯子上,“我喝茅台。”

    “没……没有了。”男人脸色发苦。

    “都喝完了?”洪衍武语气夸张。

    吴律师一看就知道老家伙在装蒜。餐厅的酒柜明明已经全空了,傻子也知道,那些酒不是让男人喝了,就是让夫妻俩换钱了。不过他今天高兴,就打算出点血。谁让洪衍武成全了他呢?

    他摸出钱包,要男人去买酒。可没想到洪衍武一摆手,竟然拒绝。

    “不用,大律师。你去书房,最左边的书架第……三排后面,有我珍藏的好酒。”

    洪衍武声音不大,但这句话却让每个人都楞住了,人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惊讶。

    吴律师更是老半天才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啊?书房?……好。”

    不多时,吴律师从楼上带回一瓶陈年老酒。在夫妻俩好奇的目光中,酒被摆上了桌。

    这是瓶1960年的茅台。红色包装已全然泛黄。酒标略微有些破损,瓶口上还勒着一层厚厚的牛皮纸。由于已不知放在书架后多久,瓶身落满了厚厚的浮尘,以至于吴律师撒手地方留下了一个清楚的手印。

    夫妻俩面露垂涎,互相挤眉弄眼。一看就是在琢磨,房子里是否还藏着其他的好东西。

    洪衍武一脸得意,请吴律师开酒。

    吴律师可知道这是顶级珍品,出于谨慎,他再次得到主人确认,才敢动手。

    在众人的注目下,保护纸被撕下,蜡封的瓶口完好无损。

    接着,吴律师又用酒刀划开了蜡封。没想到才刚一启封,一股酒香就自然溢出,很快充满了整个餐厅。

    这是茅台特有的酱香气,浓郁之程度,如今的新产茅台根本无法比。这个味儿,好酒的人只要一闻到,嘴里就会忍不住分泌唾液。

    吴律师先为洪衍武斟满一杯,白瓷八钱杯里,酒呈现出琥珀色,稠粘挂杯。

    “珍品!”

    吴律师识货,白酒只有超过十五年才刚会变色。看这酒的成色,假不了。

    “这是十年前五十万拍来的。”

    洪衍武轻松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把目光再一次聚焦到酒瓶上。

    吴律师望着手里的酒瓶,扶了扶眼镜。价钱之高同样出乎他的意料,十年前五十万,现在得多少?

    他不由放下酒瓶,不再给他人倒酒。

    没想到洪衍武却大方相让,还开起玩笑。“怕什么,再贵也是人喝。这酒和我同岁。别客气,都来尝尝。”

    男人在旁,几乎要流口水了。一听到邀请,他连声称好,抢着拿起酒瓶给三人倒酒。

    吴律师却觉得有些反常。这么贵的酒,如此随便给外人喝?况且还是些往日的仇人?

    他不免迟疑了,“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高兴。总算脱离苦海喽。”洪衍武用一声叹息来回应。

    吴律师一丝不苟揣摩他的表情。真的?还是假的?由衷的还是在演戏?

    可没等他看出任何端倪,洪衍武已颤巍巍端起了酒杯。“岁数大了,无牵无挂,这酒咱们不喝,不定便宜谁呢?干!

    男人首先举杯响应,“洪先生,你……哦……‘银’的身体以后包在我们身上。”

    女人大概因为酒的价值,也相当兴奋。“是的呀,我们一定好好照顾你……哦,不是……是‘银’。不不,是‘林’。”

    所有人中唯独吴律师没来凑趣。他虽然能理解老家伙这种心态,但还是觉得过于热情了。一笑泯恩仇?也忒大度了点。

    不料洪衍武却不愿少了他,继续相邀。“来吧,一起碰一个,以后还要靠你帮忙。”

    吴律师心里还记着高总的提醒,找借口推搪。“我开车,现在查酒驾太严,还是算了。”

    洪衍武脸色不免有点阴了,明显不大高兴。“不给面子?”

    吴律师已经决定,能不喝就不喝,小心无大错。他尽量使自己笑容温煦。“哪儿的话,我确实不擅饮酒。

    可没想到,这次竟把洪衍武惹怒了。只见他一瞪眼,竟重重把酒杯礅在桌上。“那都别喝了。”

    吴律师一下窘得够呛。没想到老家伙是狗脸,说翻就翻。他正愁如何圆转,旁观的夫妻俩来打圆场了。

    男人先劝,“吴律师,别扫大家兴嘛。雪下成这样,今天就别回去了。”

    女人也帮腔,“哇,这可是五十万的酒!喝一口不知道要不要几千块?不喝太可惜啦。”

    吴律师沉默了。他的确不想闹僵,关键是惹怒了老家伙,剩下的股权恐怕要为难,为这点小事,不值。

    他又一想,男人说的也有点道理,天都快黑了,风雪又大,还真不如在这歇一宿。

    他再低头看看酒杯,黄澄澄的酒浓得像蜜,诱惑不是一般的大。

    要不就……尝尝?

    他软化了,终于在半推半就下端起了酒杯。

    要说洪衍武还真是狗脸,见此情景马上又高兴了,“哈哈,这就对了!”

    几个人碰了杯,洪衍武首先一饮而尽。随后他就低了头,只顾专心吃面。

    吴律师自始至终盯着洪衍武的举动,直到亲眼看着老家伙杯干酒净后,才放了心。

    这要还能玩出花样,那才见了鬼。

    琥珀色的酒液欣然入口,醇厚、绵软、甘甜、香沁。一种复合的愉悦感从舌尖产生,让人舒畅的每个毛孔都舒展开,口感之好实在超出想象。吴律师本想浅尝一口,无奈酒入喉咙却把持不住,一下全干了。且由衷称赞,“好酒!”

    夫妻俩也挺能,别看都是乡下人,也把酒都干了。匝么着嘴,眼里直冒光。

    陈年美酒劲厚不上头,真是越品越有滋味。在男人殷勤张罗下,大家又各自斟满,再次举起杯。

    洪衍武默默陪了第二杯酒,然后还是低头吃他的面。吃的不快,但似乎很香。

    吴律师脸色滋润极了,看着吃面的洪衍武就格外想笑。

    这老家伙还真饿惨了。见粮食没够,可别再撑死。

    等等……不对呀?吃了半天,面怎么没少呢?

    吴律师突然发现洪衍武碗里的异样,他正想弄个究竟,却觉得下颌一阵发僵。

    怪了,嘴就像被水泥糊住了,连合拢都做不到。舌头更是硬邦邦,就像块木头。而且脸上的肉直往下坠,像要落在地上。接着,他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一冲,天转地旋。

    “咣当”,桌上杯盘一阵响动。吴律师身不由己晃了个半圆,幸亏两手把住桌边才没摔倒。

    “哈哈!倒也,倒也!”洪衍武一声坏笑,一把推开了面碗。他笑么滋儿看着吴律师,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人肉作坊十字坡,阎罗刀下冤魂多。倘若胆敢坑害我,蒙汗药酒请你喝。肥的切做馒头馅,瘦的拿去填臭河……”

    这……这不是母夜叉开黑店的顺口溜嘛!

    吴律师刚想到这儿,就听“噗通!噗通!”,旁边那夫妻俩一声没吭,几乎同时趴在了桌子上。

    他残存的神智这才反应过来。坏了醋了,让老家伙一勺烩了!

    吴律师想哭,凭直觉他知道自己掉进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很深、很大,有很多弯弯绕儿。杂乱的思绪中,他想起来当初自己幼稚的念头: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身体都被整残了的半老头子,又能厉害到哪去?如果老家伙真有这么厉害,他倒很想见识见识。

    可事实呢?高总真没说错啊。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年轻的跟老的动心眼儿,千万得留神,小家雀能斗的过老家雀么?

    可怎么会呢?老家伙也喝了酒,而且明明就没有下手的机会……

    吴律师真想问个究竟。可他憋红了脸,粗着脖子费了半天劲,除了把口水淌在身上,也只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洪衍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小子,记着。惹我的,不死也得扒层皮!”

    这话,吴律师已经听不见了,耳鸣中,他只觉洪衍武自以为是的笑容万分讨厌。

    还有那双眼睛闪着狡诈的冷光,根本不像个人,倒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狼!那只狼!

    狡猾!嚣张!残忍!简直就和路上被他撞到的瘸狼一模一样!

    吴律师死死盯着洪衍武,面容扭曲,大口喘息。

    也忒邪门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随着眼前一片模糊,他从椅子上折了过去,仰面栽倒。桌布同时被带了下来,碟碎裂声响作一片。

第六章贱不自知

    如果你了解人的天性,那什么都能办到!

    人差不多都是蠢货,只要你懂得如何驾驭,完全可以随意摆布任何人!

    餐厅里一片狼藉,餐具碎了一地。

    吴律师躺在翻倒的椅子旁边,万宝龙镜架就落在他手边。可他却如同一只垂死的蛤蟆,挺着肚子,全然人事不知。

    餐桌上趴着另外两个倒霉蛋,女人的脸上被溅的全是菜汤油渍,男人的脑袋扣在了一盘酱牛肉上。

    “哼!你们仨不冤,换谁都得趴下!”

    洪衍武已经漱过口,他嘴里残存的酒液都吐干净了。现在他正坐在椅子上,带着冷笑欣赏着眼前这一切,这是他一手导演的结果。

    这瓶酒确实是用五十万拍下的。酒刚一买回来,他就用针头在里面灌充了一种叫“眠乃宁”的麻醉剂。

    这种麻醉剂主要成分为二甲苯胺噻嗪,除了麻醉,还能造成极度的骨肉松弛。原本是兽医使用,专门来麻醉牛马甚至黑熊老虎之类大型动物的。他也是通过东北一个开鹿场的道上大哥,才弄到手的。

    当时为试验效果,他给一头黑熊扎了一针。结果熊只抖几下就睡过去了,瘫在地上,状如脱骨扒鸡。而如今的吴律师和夫妻俩,简直和当初的大黑熊完全一样,身上的肌肉松懈得像滩泥。不夸张地说,这玩意功效绝不亚于武侠小说中十香软筋散,悲酥清风一类的东西。在1998年,京城著名的新东方校长麻醉绑架案中,案犯使用的就是这种针剂。

    当然,他把药灌入酒中,药性没有注射的方式推进快,但也远比安眠药强大的多。反正吴律师和夫妻俩要是想醒来,至少二十四小时内没戏。

    其实这个陷阱能如此奏效,倒并非吴律师不谨慎。一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是最好的掩护。那瓶酒在书架后暗藏了近十年,没人能想到这会是提前十年布下的局。二是因为酒又是这么贵的陈年茅台,人们很容易被它高昂的价值所误导。任凭谁也难以想象,有人会糟蹋这么好的东西来做蒙汗药。

    而洪衍武却正是抓住了这两条思维盲点,偏偏就这么做了,并且一直把它作为以防万一的保命手段。事实证明,果然很有效。

    可是,洪衍武不也喝了酒吗?他又怎么会没事呢?

    那只是因为放下酒杯后,洪衍武马上装做吃面。端起碗时,就借机把酒液吐在碗里。无声无息,顺壁而下。酒液如果不多,被面条覆盖着是一点也看不出的,根本察觉不了。

    如果吴律师能清楚这一切,想必他最大的感受也只有一句话了——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人太狡猾啊。

    “铛,铛,铛……”

    墙角的立式座钟响起,提示时间已经到了晚19时。

    洪衍武知道时间紧迫,马上开始办正事。他先从吴律师身上下手,很快拿到了汽车钥匙。这是最他最关心的东西。他逃生的时机必须选在吴律师来访时,就是因为车库里的车早被清空,只有用吴律师的车才能逃走。

    接下来,他又把三人的手机都找了出来,在开机状态全被他卸掉了电池。这样谁打电话来,得到回应都只会是“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按说雪天其实不利于逃走,但就是有这个好处,能给打不通电话提供理由,多少能延迟一下高鸣察觉的时间。至于房子里的座机,根本无需担心,早在他被囚禁时就被高鸣通通取消了。

    最后,他又从吴律师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份价值三十亿的股权转让协议,并带上它走进了客厅旁的洗手间。在那里,他既要把这些东西销毁,也想好好洗个澡,去掉身上的死人味。

    “哗啦……”

    三块手机电池混合着被焚毁的文件灰烬,在急速卷动的水流中冲进了马桶。而从吴律师和夫妻俩身上搜出的三个手机,也正泡在蓄满水的洗手池里。

    在浴室暖色灯光下,洪衍武从镜子里,半年来第一次看见了自己。

    那是一张衰老的脸。胡子拉碴,干瘪灰黄,像块放了很长时间的老姜。

    是谁?他是谁?

    洪衍武第一个反应就是被吓了一跳。他走近镜子,相对于过去的意气风发的自己,他为镜中的形象心里发寒。

    他的白头发像荒草一样无孔不入,而且头发稀疏,已遮挡不住额头缝过针的刀疤。饥饿和虚弱都使他脸色灰败,嘴唇更因缺少水分而呈现出一道道裂纹。黑眼圈严重得像个精神病人,目光里只有扭曲和麻木。

    镜子里的他,全身都散发着**的气味,无论摆出什么角度,无论怎样使劲凑近去看,看到的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残躯。

    这是我么?真的是我?

    洪衍武对着镜子露出了一副苦笑。对这场祸事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可却从没预料到,自己竟会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二十几年前,是高鸣把他引荐给一位权势熏天的“大人物”。也正是这位“大人物”,提出想与他们合办一家大型的房地产公司。

    “大人物”许诺,从银行贷款到项目审批,一切的规章制度都将不是问题,而需要他们去做的事,则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如去“说服”不肯搬迁的钉子户,或是“安抚”闹事的工人保证施工进度,或许某些时候,还要去“暗示”一些不知深浅的竞争对手自愿退出。当然,也需要他们出面和一些“要紧”部门的领导们“建立感情”。

    “说服”、“安抚”、“暗示”,无疑是他所擅长的,“建立感情”的任务划归高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经营上不存在任何难题。

    唯一让他介意的,就是“大人物”要独占鑫景百分之七十的权益。如果是这样,他和高鸣不过是个掌柜的,而不是真正的东家。

    可经过一番考量,他还是想通了,凭他微末出身,就是拼死拼活一辈子,也盖不起一栋楼。这不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的事嘛。

    更何况,“大人物”在鑫景只能占暗股,注册的法人还是他洪衍武的名字。所以他觉着,怎么都是占便宜。要是他不乐意,大不了翻车不认账,他怕个球。

    鑫景开业后,在“大人物”的照应下,各个政府部门果然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不仅拿到了贷款,还弄到了两块好地皮。而在拆迁过程中,“大人物”对他所展现出的“办事能力”,同样多加赞誉,夸奖高鸣找对了人。

    这还真是精诚协作,皆大欢喜。他也想当然的认为,“大人物”和他是真正的彼此需要和互补,他的利益可以永远安享下去。

    但他错了。

    鑫景集团的财富越滚越大,由一只会下金蛋的“金鸡”被养成了一头肥大的“金猪”。可猪若是肥了,主人多半是要杀的。

    一年前,高鸣代表“大人物”找他谈。想仅用十亿的价码,就让他把名下百分之四十的股权,转让给一家不知哪儿冒出来金融公司。

    他这才警醒过来,原来公司的经营早已经步入正轨,如今不再需要那些阴暗手段了。而他“潮底”(黑话,指违法犯罪的经历)的背景,也成为了影响集团声誉的一种拖累。况且他还发现,“大人物”和高鸣似乎想让鑫景上市。

    他很清楚,以他本应占有的百分之十,不上市也值三十亿。更何况一旦上市,股权价值还得翻倍。

    向来都只有他占别人便宜的,他可咽不下这口气。于是,在和高鸣商谈了几次后,他表面勉强答应了要求,暗地里,他却尽量拖延时间,接触了一个出得起价钱的外国财团,想抵押在他名下所有股权。

    当然,股权抵押不可能按市价,价格要大打折扣。但优点是时间周期短,而且还不用召开董事会。

    初步谈成的价格是十三亿美金。这么多的钱,他下辈子都够了。

    他计划一拿到钱就去国外,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这的确是在和时间赛跑。虽然他表面上仍旧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却在心惊肉跳中时刻提防。

    可“大人物”之所以是大人物,不光是身宽体胖脑袋大,能力确实更大。不知怎么,在即将完成交易的最后几天,他私下的勾当曝光了。

    而此时,他却正沉浸在即将得逞的欣喜中,一点也不知道“大人物”已经火了。

    于是,在表面风平浪静下,高鸣这把“刀”从他的背后砍了下来,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意外“中风”的“病人”。

    好一碗御赐的敌敌畏啊!

    事到如今,他其实已经不知多少次反思过自己的下场。他终于明白,这辈子犯得最大错误就是利欲熏心,攀富趋贵。而他以前一直都活在幻想里,竟以为可以得到这些“出身高贵者”的平等对待。

    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追求平等。

    那时候大院里的孩子牛叉,他就专门跟他们干架。后来倒腾买卖牛叉,他就变着法儿的挣钱。再后来开公司的牛叉,他拼着命折腾出了一个拥有十几家子公司的地产集团。他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想尽了一切办法把看不起他的人比下去,让他们知道他洪衍武和其他胡同里的孩子不一样。可现在又怎么样呢?

    仔细想想,其实连他自己都认可有些人是天生应该比他优越的。无论从内心还是外在,他实际从未真正敢与“大人物”平起平坐。回想他过去和“大人物”相处的情景,现在竟是觉得那么让人脸红。

    最让他羞惭的是,当初“大人物”对他第一次夸赞时,他心中的感觉居然是得意,甚至感激。

    你想啊?人家那是真正的上流人物,家族的手都能伸到顶层权力中心去,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咱呢?荣幸啊,荣幸,荣幸之至。

    一个人贱还不可怕,可怕的是贱而不自知。他就是不自知的那种。

    而被他讨好“大人物”,却从未真正看得起他,虽然对他总是一张笑脸,但那不过是把他当成一个有利用价值的“奴才”。

    说实话,他其实连高鸣也是比不了的。“大人物”向来对高鸣要高看一眼,喜欢和他一起讨论公司的决策和方向。这都是因为高鸣同样是大院子弟,他们有着类似的生活圈子和成长经历。

    他从“大人物”与高鸣交谈的方式和内容中,时常能感受到很强距离感。他们这些“出身高贵者”们只认定彼此才是能做朋友的人。他们骨子里永远都透露出高人一等的骄傲,觉得他们天生就是一切的领导者。他曾不止一次听到“大人物”或是高鸣吐出“胡同串子”这个字眼儿,显露出对草根百姓的嘲笑和不屑。他明白,那个词儿指的是他。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敢深想自己是否感到自卑,这个念头一直被他有意识地回避着。他一直都在用公司法人这个空荡荡的名义来安自己的心,总是自欺自骗告诉自己,鑫景归根结底是他的。

    他的确没想到,当这些“出身高贵者”们认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他那个法人的名头屁用都不顶。而当他们把挤到墙角上,让他无路可走,并且要拿走他的全部财产时。那神态,和屠夫看一只待宰的牛羊,主人看一只要被剥皮的狗没什么区别。

    他们一点不歉疚。没人抱歉,胜利者当然不屑于向失败者抱歉。

    在他们心里,他这样的“胡同串子”恐怕也只配有这种结果。

    人哪,最好别明白事情的真象,永远蒙在鼓里。

    世上的事就如同隔着一层窗户纸,如果将窗户纸捅破了,或许会让你完全丧失生存的勇气。

第七章囚徒

    洪衍武是在人挤人的共和国人民中长大的。

    他这一代人,从生下来就一直没离开过群体。家庭、学校、单位,哪怕是劳教或蹲笆篱子,过的都是集体生活。他们永远都身处在闹哄哄的高密度人群中,为生活空间的狭小而厌烦。

    因此,过去的他,对寂寞和孤独的理解很肤浅。他没想到,与挨饿、受穷、受歧视的生活相比,寂寞孤独的真正感受竟然如此可怕。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是在监狱里被“关小号儿”(指禁闭囚犯用的高三米宽八十公分左右的狭小牢房,长度大约为一米四)。在那次进监狱的“单间”之前,他还从没尝试过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没有交流的固定环境里。

    他被关禁闭的起因是由于监室空间狭小,他被周围的犯人挤压得焦躁发狂,这种痛苦导致他当众高声叫骂发泄。“烦死了!让我清净会儿!”

    不知哪位神仙在上班,一听见他的愿望,立马就满足了他。结果他被带到独立的“单间”里,好好“清净”,好好“自在”了一把。

    在那里,一天见不到一个人。五天后,他第一次体会了要疯的滋味。当时他就想,要是外面的马爷(黑话,以“马王爷三只眼”指代警察)有这权利,能随时把嫌犯像这样关上一个月,谁他妈也得招。

    可这时,他就是有仨脑袋也想不到,在他五十二岁,居然会变本加厉,重新尝到这种滋味。

    从医院回来的第一个月,洪衍武在床上连翻身都做不到。不知高鸣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使他身体迅速衰弱,完全是中风的症状。

    这里没有电视,没有书报,除了看守他的夫妻俩,一个外人也见不到。夫妻俩对他也很粗暴,除了呵斥辱骂,一个字不多说。他们只喂他稀粥,还经常偷懒或忘记。从被关在这里,他就再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以至于经常因饥饿的困扰而失眠。失眠的时候,空旷的卧室里,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就像植物人一样傻傻发呆。

    就这样,他每天同时被饥饿、寂寞、孤独折磨着。直熬到一个月后,他才初步恢复了行动能力。可那时,他都身体已经被糟蹋成了个废人,连起床下地都很难了。

    从这时候开始,吴律师每周都会来这儿劝说他。尽管被折磨得很想答应下来,但理智又告诉他,财富才是他性命的保障,如果答应命就没了。

    他不傻,索性用《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作为回答,“要钱?没有!要粮?早让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所以,他仍然留住了命,继续住在这个没日没夜的房间里。

    之后的日子,他闷得要发疯,一天天地瘦下来,精神也一天天地垮下去。他用尽了所有方法坚持,提醒自己不能随这些人的愿。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影视剧,也回忆曾经看过的书籍,用来让自己好过一点。

    “酷刑,是敌人的武器。懦弱的人在刑具下失去了脊梁,但坚强的党员却要打破这个迷信……”

    “上级的姓名我知道,下级的姓名我也知道,但党规定,不许告诉敌人……”

    任凭思绪飞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台词被他记起。许云峰,江姐的形象都从脑子里跳了出来,他们是他儿时看过无数遍的电影,《烈火中的永生》里的英雄。

    很快,在他的想象中,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的党卫军少校“汗死疯死多死”,也冒了出来。

    “汗死疯死多死”对身陷牢狱的小妞米拉说:“生活是美好的,姑娘。生命对我们只有一次,外面阳光明媚,人们享受着生活的无穷乐趣,可你呢,却在女牢房里受难,你会死去。”

    漂亮的米拉选择了死去。主题歌则在此时响起,“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游击队,敌人的末日就要来临,我们的祖国将要赢得自由解放……”

    就这样,似乎成了惯性,若干个熟悉的中外英雄被他挨个想起。英雄们也无数次地告诉他:敌人们想要孤立他,害死他。就盼着他垮掉,盼着他求饶,以便随意掌控他的命运。而烈士的性情就是,要永远坚定地相信,黑暗总会过去!

    可……他能做到吗?又能坚持多久?

    幽禁这招儿的确被严刑拷打温柔多了,但也更考验人的精神极限。而在睡梦里,他也终究没能躲过被敌人抓起来的行刑逼供。

    敌人动刑前先把他的一个同伴杀了,接着就给他上刑。辣椒水,老虎凳,皮鞭,烙铁……一系列全活儿一样儿没少,但他都抗住了,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可最后,敌人中出现了一个美貌的女军官,还似乎对他有极大的好感。

    他情知是“糖衣炮弹”,本想如计划好的,糖衣剥下吃掉,炮弹给丫打回去。可女军官妩媚甜蜜,极尽诱惑,所用的方式都那么符合他的心意。

    灯红伴酒绿,月色也撩人,他最终没把持住,说了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就在一阵玻璃爆碎的声音中,疯狂冲进来的敌人要把他拖出去枪毙……

    当他彻底醒来时,十分庆幸这一切并没真实发生。但那股劫后余生的后怕,和面对死亡时的仓惶却让他久久难以释怀。

    接着,他想起了梦里的叛变,恨不得抽自己个大嘴巴。

    为个娘们儿居然掉了链子,不管怎么说也没出息,忒现眼!

    可随后他又不免去想,要真有这种情况,他究竟会不会叛变投敌?

    “咕噜咕噜”,一阵胃肠蠕动。

    不用想了,答案肯定。

    他不是烈士的料,英雄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要没了活下去的希望,一只烤鸭子就能让他丢盔卸甲。

    被囚禁的日子继续了很久,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全都想起来了。

    本来嘛,被困在这张床上,手脚丝毫不能动弹。这种情况下,唯一还能用的也就是脑子,只有回忆和幻想不受限制。

    当洪衍武在脑子里过《笑傲江湖》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他的遭遇简直如同任我行的翻版。不同的却是,任我行被惦记上的是吸星**和教主之位,而高鸣向他索取的是股权和法人资格。何况同样是不见天日,但任我行还有好哥们儿向问天来搭救,可他连一个能指望的人都没有。

    要是泉子在……

    刚一念及这个名字,他心里就马上响起一个声音。

    死了!泉子死了!早就死了!

    可否定也没用,他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张类似于郊区农民的脸。颧骨清晰,嘴唇黑厚。两个圆睁睁的鼓眼泡子大而无神,神情永远麻木呆板。

    陈力泉长得不好看,可陈力泉是唯一不在乎他的家庭出身,一直陪伴着他的好哥们儿。他们是磁器(土语,指关系密切的哥们儿),是发小(土语,指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师兄弟。他们一起磕头拜玉爷为师,一起学会的摔跤,也一起因为打架而被抓劳教。

    出事那天,是他要陈力泉跟他去城东区碴一场架(黑话,指为争高下而打架),为的是帮高鸣拔闯(黑话,指替别人出头),灭一个北城的老炮儿(黑话,指有资历的老流氓)“镇东单”。

    当时他揽这件事,完全是因为出身总参大院的高鸣答应帮他找份工作。而已在煤站上班的陈力泉,早就为他没工作着急,没半点犹豫就跟着去了。

    “镇东单”名气大而且手黑,是靠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儿出的名。可他们一伙四个人一起动手,仍不是他和陈力泉的对手。最后,这伙人被锤得满处乱跑,又误入死胡同,被堵在了东四一栋简易楼下面的侧道里。

    他一向逞强骄横惯了,这种情况自然是赶尽杀绝,除非镇东单他们肯跪下叫爷爷。

    江湖上讲究输人不输面儿,老炮儿只要一低头就再无法称道。“镇东单”情急下,竟从后腰摸出了一把蛇牌橹子,用枪口指着他,要他让路。

    当时的共和国尚没有禁枪的法令,而且江湖上崇拜冷兵器,用枪的极少。即便偶尔有人使用,也多是五连发猎枪和土造火药枪。像德国绍尔这种精致的袖珍手枪,还真是比较罕见。

    因此,他就想当然地认为“镇东单”只是拿把玩具枪来恫吓,上前就要继续动手。

    “镇东单”顿时疯劲上头,带着狞笑扣下扳机。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有个人从他身旁猛撞过来。

    一股大力下,他瞬时倒地。接着,昏头昏脑中,他听见了几声鞭炮似的脆响。

    等他再爬起来,人都跑光了。唯见陈力泉歪躺在昏暗的灯下,胸腹处是三个血窟窿。他这才明白,是陈力泉救了他。

    当他抱起陈力泉时,陈力泉已经说不出话了,一张嘴就喷血。身上的弹孔却慢慢不再流血,开始冒气沫。“扑哧”“扑哧”!像多长出三个气孔!

    他开始扇陈力泉耳光,生怕他睡过去就不会再醒,但他怀里的人仍不可避免地眼神发直,精神恍惚。

    陈力泉那鼓眼泡的眼睛还会流泪,所以就流了。

    什么男人流血不流泪?全他妈扯蛋!

    满腔悔恨中,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泉子!对不住!都怪我!”

    他对不住泉子什么呢?是不该叫泉子来帮忙?还是不应该麻痹大意?

    他们这种人是不应该出生呢?还是压根儿就没可能好好活下去?

    他不应该奢望有份工作吗?不应该吗!

    究竟是哪儿错了呢?

    他也不懂!

    泉子或许能懂!

    侧道口就是马路,偶有汽车经过时,那冰冷的灯光如同剃刀一样划过他的脸,也划过陈力泉的脸。

    他没有一点办法,只能把陈力泉紧搂在怀里嚎哭。泪水把他懂的、不懂的、迷茫的、恐惧的、对的、错的都撒在了陈力泉渐冷的身体上。他的哭声在侧道里回荡,没多久楼上住户们就耐不住了,纷纷打开窗户开骂……

    陈力泉被推进急救室后警察来了,警察从医院带走了他。

    次日,在拘留所里,他见到了让他脊梁发麻的血衣。惊闻噩耗,他忽然意识到,有的架,他也打不起。

    这件枪案性质是恶劣的,对于首都公安而言,涉枪是必破要案。所以案发后仅半个月,藏身门头沟的“镇东单”就落入法网,蛇牌撸子也从树林的鸟窝中被起获。审讯时,“镇东单”交代了枪源,原来那是“十年运动”时期,这小子抄家的私留。又过了两个月,“镇东单”被执行了枪决。

    事情到此本已结束,可他却仍做了很长时间的噩梦。梦里都是陈力泉躺在他怀里喷血的情景,这使他常常一身冷汗,在大叫中惊醒。因此,他开始竭力把陈力泉从脑子里驱散,想也不敢再想。甚至连同样长着鼓眼泡子的人他也不愿看见,更从不打交道,敬而远之。

    尽管有些对不起陈力泉,但死人是不会在乎哥们儿义气的。

    还是这样好,忘个干净。

    此后,他再没有过真正的朋友。

    再以后,可以自由买卖的枪支越来越多,江湖的冷兵器时代也宣告终结了。

第八章六亲如冰炭

    在洪衍武被囚禁的日子里,有一段时间,被缝在一起的窗帘开了线,露出一道缝隙。

    他可以通过那道光亮,看到楼下花园里的树木枝桠。他最喜欢看树枝上的“访客”,有时是几只麻雀,有时会落只喜鹊。

    一次,两只松鼠爬上了枝头,尾巴蓬松毛茸茸的,它们相互追逐,吱吱地叫,似乎是有感情地在交流。接着,一只松鼠叼下了树上的果实与另一只分享……

    虽说他分不清雌雄,也听不懂松鼠的语言,但他还是能肯定,它们是一家子。可就在他正入神时,忽然眼前有一只女人的手伸了过来,拉紧了窗帘。

    女人是开恩来给他送粥的,却碰巧发现了他目不转睛地秘密。她丝毫也没耽搁,马上就用针线把窗帘重新缝了个密不透风,并且为了惩罚他,把粥也端走了。

    他不在乎,反正倒了胃口。可他还是哭了,仅仅一个偶然,就毁掉了他和外面世界仅存的连接。

    哭泣过后,他意识到他想家了。

    他应该也是有亲人的,人人都有不是吗?可他的亲人呢?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自己。他拼命去回忆,但远去的记忆非常模糊。

    黑暗中,很多往事如水流潺潺汇集,生活的点滴逐渐变成画面。但想起的所有,却是这么的散乱和不可思议,既熟悉又陌生。

    一会儿,是他坐在屋顶看星星。一会儿,是他拿着把破蒲扇拼命扇着煤炉子冒出的浓烟。一会儿,是他拳打脚踢骑着自行车横跨四九城。一会儿,是他手戴手铐在武警的严密警备下被押上囚车。一会儿,是他和别人大打出手掀翻了桌子。一会儿,又是他手拿钞票大方地在饭馆花天酒地……

    只有一个画面印象至深。

    福儒里观音院东院,门下的高台阶上坐着个不到六岁的小女孩。

    她身穿蓝色素花小棉袄,扎的两个小辫被风吹得向后飘起。她还用一只手放在白净的前额上,遮挡着将要落下的阳光。即便是冬天,她也会每天坐在这个高台阶上,用那双大大圆圆的黑眼睛张望远远的路口,等他放学回家。

    这女孩很熟悉。她是谁?

    是妹妹?对,是妹妹,是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与妹妹之间的亲密,想起了妹妹对他的依恋。

    儿时的妹妹完全是他的小跟屁虫,当他放学一出现在胡同里,妹妹就会用嫩嫩的声音叫着三哥,蹦跳着跑过来,然后拉住他玩脏了的手,一起跑进家门。妹妹白嫩的小手肌理清明,充满了温暖的肉感。

    印象里,竟传来妹妹稚嫩的声音。

    “三哥,三哥,三哥……”

    “三哥,你吃。”妹妹伸着小手,强迫把一块糖窝头塞进他嘴里。

    “三哥,我怕,别……”妹妹跑着躲避,而他手拎吊死鬼儿(土语,指国槐尺蛾幼虫),在院儿里狗撵兔子似的疯追。

    “三哥,真甜。”妹妹咬着他刚摘下的大红枣笑了,摘下来的枣儿都兜在他的背心儿里。

    “三哥,疼吗?给你抹点‘二百二’,抹了好得快。”妹妹把红药水涂在他的胸口,光着小板儿脊梁被枣树刮伤的他,疼得呲牙咧嘴。

    “三哥,你真厉害。”妹妹崇拜地看着他。他刚替妹妹报了仇,揍了胡同里欺负她的“锛儿头”。尽管他也眼角乌青,看着像只被拔了毛儿的乌眼儿鸡……

    “爸,你别打三哥……摔着边大妈的橘子皮是我扔的……”妹妹含泪嗫喏,为他的过失遮掩……

    他心底泛起阵阵温暖,舒服得像是要把他整个儿人融化。

    他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亲人的。而且不光只有妹妹,还有父母兄弟。

    可当父亲那病恹恹的瘦削面容出现在脑海中,他心里又忽然一阵针扎样的刺痛。

    他马上想起,当初就是因为父亲的举报,他才会落在警察手里,被送去劳教。

    史无前例的十年,“黑五类”的家庭成分带给了洪家太多的灾难。可就在“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洪衍武却又因为打了个当官的儿子,被警察四处搜捕。原本他打算回家看过母亲就要远走高飞,却没想到他那向来胆小怕事的父亲,因怕家人受到牵连,竟选择了向派出所举报。于是,匆忙间翻墙而逃的洪衍武,被父亲带来的警察和工人民兵一起围堵在了墙下。这一刻,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后的相见。

    洪衍武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他从墙头刚一跳下就落入了埋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十几个工人民兵一拥而上,瞬间就把他强按在地。接着,由一个警察过来给他上了背铐,再然后,民兵们当着他父亲的面,毫不犹豫把他提拉起来扭走。

    他带着怨恨回头。墙根下,他那“大义灭亲”的父亲还站在原地,满目悲怆。

    “我没爸爸!我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他突然跳着脚大喊,几乎从民兵们的手中挣脱出来。而叫声回荡在整个胡同。

    路灯下,父亲泪洒衣襟,竟然痛心地弯腰,手捂前胸往下蹲。

    他喊不下去了,也流泪了,甚至想回去扶父亲,却又怨恨父亲的绝情。

    就在他犹豫间,再没有机会,几个警察一起按着他的头,硬把他塞进了摩托挎斗。

    很快,派出所给他定了三年劳教,把他送进了茶淀。劳教时,他每天日思夜想盼接见,可家人却从没来看过他。当他忍不住给家里写接见信时,却又意外听到有人在背后议论。

    “真怪,他那该死的爹送了他,他还想接见?”

    “就是,连他妈也得听他爸的,写信管蛋用。真是个傻冒。”

    这些话使他对家人的想念,立刻转变成对父亲更深的怨念。他执拗地撕了信,认为一定是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全因为父亲阻拦,才没有亲人来看他。

    唐山大地震时,茶淀同样被地震波及。而这时的他,因为积极抢救立功,劳教期被缩减为一年。可解教(指解除劳动教养)后,他出于对父亲的记恨,却并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在外游荡了两年。当他再进家门时,却意外得知父亲刚刚病故的消息。

    母亲说,父亲在他劳教后不久就得了腿疾,一直卧床不起。由于父亲时时需要人照料,而且家里的钱要先用来买药,所以家人无法去看他。母亲还说,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是念着他的名字走的。父亲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担心他走歪路。

    看着父亲遗像,他怅然若失。心中一切怨愤,突然烟消云散,却变成了更剌心的遗憾……

    肠胃的蠕动忽然把洪衍武从往事中唤醒,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上了。为了舒服点,他找了个枕头顶在胃部。对这个他有经验,饿过劲儿就好了。

    此刻,他最想念的可不是鲍鱼龙虾之类的山珍海味,而是片儿汤、炒疙瘩儿、煮尜尜儿、炸酱面,这些母亲生前常做的普通饭菜。

    母亲的烹饪方式非常传统,做什么吃食都按节令来,还从不糟践东西,做什么什么好吃。立春烙春饼,庆生来打卤面。短春的香椿炒鸡蛋,榆钱面扒拉,酷夏的炝苤蓝,独咸茄,烙糊塌子,扁豆焖面,凉秋的糊涂膏,果子干,素烧茄子,炒青白蛇,严冬的温桲拌菜心,海米烧大葱,丸子熬白菜,酸菜汆白肉。过年的米粉肉,炸丸子,肉皮冻,芥末墩,炸咯喳,八宝饭……

    在这些色香味俱全的想象里,洪衍武似乎又看见了母亲在小厨房里忙活的情景。他就这么半迷糊着,重新走进了记忆。

    人一栽进劳改农场,就算彻底成了一泡屎。甭说找个正儿八经的公职工作,就是让街道给安排个临时工都难。

    搬回家后,他因为找工作次次碰壁,很快就灰了心,每天只用打架酗酒发泄郁闷,成了拘留所里常客。大哥二哥都对他没个好颜色,成天念叨他要遵纪守法,不要自甘堕落。他们的好意他虽然理解,但这使他又一次看到,他和别人是不一样的,而且不光是在外人眼里。

    母亲为此急得直掉眼泪,为了他少惹事。母亲的钱都给他买了酒肉,想用好饭菜把他留在家里。可他却在家照旧呆不住,每天仍闹着要出去。母亲实在阻止不了时,就只有把钱和粮票塞在他的手里,不厌其烦反复叮嘱,“吃饱,吃好,少喝酒,别打架,早点回来。”

    而每当他喝个烂醉在深夜回家,也都是母亲在熬夜等他。直到帮他脱衣擦脸,把他送上了床,母亲才能放心去睡。酒醉的朦胧中,他只记得母亲满脸疲惫,又生气又心疼的样子。母亲总是无奈看着他,又深叹一口气,“唉,养儿子有什么用……”

    他的确成了母亲最大的负担。为了供他吃喝开销,母亲每天下班后,还要靠糊纸盒替补家用。有时母亲因为熬夜,在灯光下会不停用手揉眼角,眼里就会落下一些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即便看到,也是无动于衷,更从没问过一句。他在家什么都不做,早习惯了脏活累活都是母亲干,连脏衣服也得母亲洗。

    在他这些没心没肺的混沌日子里,母亲一直都对这种辛劳无怨无悔。其实母亲的要求很简单,只希望全家团聚,平安度日。可哪怕连这么一点点的要求,他也没能满足她。不久,他就因酒后伤人被正式逮捕。

    当两名警察在家里给他戴上手铐,押着他从屋中走出时,他看到母亲即疑惑又痛心的目光。直到这时,她竟仍不相信儿子经过那么沉痛的教训,竟然会再次成了罪犯。

    母亲眼泪哗哗,没有去擦,也没有哭声,只是任泪水湿透她的衣衫。微风吹动她的头发,他这才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已经白发丛生。

    母亲不容易,红肿的手指,憔悴的脸色,在那一刻异常刺目。

    满心惭愧下,他只能低头默默走过母亲身边。接着,他又在街坊四邻们的交耳结舌中,上了专门为他而来的警用吉普。当红色警灯拉响刺耳的鸣叫后,汽车载着他飞快驶向玄武分局。

    后来他才知道,就在警车刚离开的一刻,母亲从屋里追了出来。而她望着远去的军绿吉普,身体和精神都超出了所能承受的极限。在邻居们一片惊呼声中,她扶着院门软软瘫倒。

    母亲在医院与世长辞。身在狱中的他惊闻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忍不住用脑袋一下一下撞击监室的墙壁,直至同室狱友喊来狱警,他已血流满面。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对着铁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宿,没人干涉。大家全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受刺激了。天亮时,他病了,高烧四十度。

    办完母亲的丧事,大哥二哥带着妹妹,一起到看守所给他送铺盖。接见室里,隔着铁窗,手足们见了面。

    大哥的脾气向来不好,刚一见他,就立刻把行李扔砸在他面前的铁栅栏上。

    “混蛋!你就是个祸害!最好一辈子别出来!”

    二哥的眼睛全是血丝,当着狱警的面,也用手指着他鼻子大骂。

    “你不是人!你气死了妈!我们家以后没你这人!”

    几个亲人中,唯独妹妹不忍责备他,只是可怜巴巴站在一边,噼里啪啦掉眼泪。她手里还拎着一个网兜儿,是他喜欢吃的西红柿。

    而他紧握着的双拳里,指甲已深深插进了手心。

    他根本无法辨白。他能向他们解释说,他根本没想打架,是对方非要动手的吗?

    更何况就连他也认为自己的确是个混蛋。

    他很清楚,母亲是在多年政治运动的担惊受怕下,丈夫离世的打击下,艰辛生活的磨砺下,坎坷命运的煎熬下,一直在拼死拼活为这个家持续付出。而当她最终发现,无论付出多少也不能避免儿子陷入歧途的时候,才不可避免产生出一种极度的失望。

    是的,完全是因为他,母亲的心力耗尽了,精神崩溃了,筋骨煎枯了,血液熬干了。

    他,是造成母亲的逝世的罪魁祸首……

    洪衍武觉得脖子湿漉漉的,清醒些才发现脸上果然是泪水,枕头也被打湿了。

    他擦干了眼泪,望着空洞洞的黑暗楞了一会,才翻个身闭上了眼。他是真不想再回忆过去了,可没想到一闭眼,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

    人就是这样,痛苦的事总是最为清晰。最糟的是,人越痛苦,揪心的事就想起的越多,越希望忘记的东西,就越会清晰浮现……

    服刑期间,除了妹妹,家里再没人看过他。

    出狱后,他直接回了家。

    可没想到的是,二哥竟然把着门死活不让他进,脸上还全是嫌憎和厌恶,好像他是个瘟神。多亏大嫂和妹妹一起替他说好话,才勉强拉开二哥让他进门,并凑合给他在厨房里铺了张床铺。

    不料大哥下班回家后竟然也发了火,说什么也不认他这个气死母亲的弟弟。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两个哥哥对他的芥蒂和埋怨已经不可调和。他们永远都忘不了,母亲是因为他才过度操劳,心碎神伤而死。

    大哥全然不顾大嫂和妹妹的劝阻,招呼二哥一起把给他的床铺砸了,甚至连他的行李也一块扔上了大街。末了,两个哥哥扔给他一百块钱,让他赶紧卷铺盖走人,自生自灭。

    这些还不算,最伤他自尊的,就是在众多街坊邻居围观的情况下,两个哥哥竟然当众骂他是忤逆。

    他是一个忤逆?这是哥哥们的话,还是去世母亲的话?

    他们这么做,不就等于把母亲因他而死的秘密公开化吗?那让他以后的路还怎么走下去?

    他无地自容,如同被人剥光了衣服,忍不住就有一种想要毁灭一切的冲突。

    要真动起手,俩哥哥绑一块儿也不是他个儿。可他……不能。

    他确实愧对去世的父母!

    最终,他没闹也没吵,而是默默从地上捡起了钱,选择了离开。

    临走时候,大哥又撂下狠话,“从此你跟我们,跟这个家再没关系。永远别回来。”

    他心里全是苦涩。在街坊四邻轻蔑的眼神中,在妹妹抽泣的哭声中,他默默离去,彻底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可没了家,他能去哪儿呢?

    根本无处可去。

    这会儿社会正在闹“严打”。他认识的那些“哥们”,除了“贴墙上”的(黑话,枪毙)和“跑路”的,剩下的都进了“圈儿”。现在外面只有一帮当年的“崽儿”,半混不混的瞎浪着。他就是再“毁”了,也不能投奔那些小字辈,跟他支使过的那些碎催瞎混去。

    灌了一整瓶二锅头,他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行尸走肉一样踽踽而行。他撞到许多行人,到哪儿都会引起别人的斥骂。

    有人常说“失落感”这个词儿,他这时就是这种感觉,就像是从很高的山上掉了下来,半空中没着没落的那种滋味。

    本来他也没指望俩哥哥对他会有多热情,只希望他们能念着兄弟之情,给他张小床,再管顿饭。可大哥二哥却像是唯恐沾惹上他身上的邪味,在本应是全家团聚的日子,送给他人格尽失和扫地出门这么一份大礼。

    没有了,连家都没有了。除了坐牢的经验,他一无所有。人到了这份儿上,可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走了多远,一直走到了天黑,他抬头远望,忽然看到了远处幢幢灯火阑珊的高楼大厦。

    就在此时,他忽然萌生一种感慨,觉得这世界永远都是这么不平等。“十年运动”早过去了,他早不再是“狗崽子”。但命运仍注定他一生不能做人,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转念间,他也再次想起在玩主生涯中,学到的那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如果当不成人,就去当狼、当恶狼,但绝不能当牛当马、当猪当羊。

    好吧,既然不能做人那他就做狼。他总得生存下去,是的,生存!

    天性的不甘与逆反,让他宁愿向命运挑战。

    穷途末路,使他心里仅存一丝温存被怨恨所取代。

    在路灯的映照下,重新诞生出一条恶狼。他面目狰狞,两眼通红,蛮横和愤懑在眼中燃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要用不公平的手段来报复不公平的遭遇。如果说“运动”时期他的违法行为尚是被动和无知的话,那么这一次,他纯粹是主动的,疯狂的,无所顾忌的成为了一个职业罪犯。

    不过,当一个人有意去施行犯罪行为时,往往倒是不易被法律惩罚的。因为他有计划,有准备,甚至还有保护伞。而人,一旦要坏得让别人觉不出来,甚至还因此得到赞扬,那可就是人上人了。

    多年后,他出乎所有人预料,竟然功成名就,成了社会名流。而且在鑫景集团中标菜市口大街改造工程的时候,由于福儒里也被列入拆迁范围,他更因此得到了报复的机会。

    他依仗拆迁办和土地局的人脉关系,并利用伪造文件的手段,起诉两个兄长侵吞父母遗产。胜诉后,他不仅在法律上占有了父母房产的大部分权益,还使用强拆的手段把大哥二哥全家都赶了出去。而经过此事,兄弟三人通过法律彻底解除了亲属关系。此时,他唯一的亲人就只剩对他最好的妹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连这份仅存的亲情,他也没能维持多久。

    两年后,土地局和矿业局合并成国土资源局。高鸣却因为贿赂新任国土局官员,惹上了大麻烦。结果案子搅进了上层的利益纷争,而“大人物”为了撇清,迟迟不肯援手。高鸣情急下,竟把大部分责任都推到了他的身上,他这时候才体会到当法人的坏处,敢情当初高鸣不和他争法人,是早打着这种埋伏。

    为了不当牺牲品,他是真急了,不得不想尽一切办法自救。使用了浑身解数后,他终于发现一个门路。市局十九处(后为经济犯罪案件侦察总队)的肖处长,是妹妹的同学,当年还追求过妹妹。于是,他打着妹妹的旗号暗地找上了门,恳求肖处长放他一马。

    让他意外的是,肖处长竟出乎意料地长答应帮忙疏通。只是开出的条件,除了两千万的好处费外,还要他已结婚生子的妹妹陪睡一夜。他一听就变了颜色,可肖处长却直言,说对他妹妹的情感至今未变,而且已成了内心最难忘的遗憾,所以这一条绝对没得商量。

    他回去后一夜没合眼,抽了三盒烟,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一开始他恨不得破罐破摔,打算干脆弄死高鸣和肖处长,来个鱼死网破。可随着渐渐冷静才发现,好日子过久了,他已非旧日的亡命徒。

    接下来,他又想不如干脆跑路得了。可公司的资金大部分押在项目里,他又能带走多少?

    思来想去,他实在心疼这份家业。于是,趁着妹夫带孩子回外地老家,他悄悄摸上了妹妹的门。

    钱是什么?钱是使人堕落,埋没人性,丧失理智的王八蛋。钱使他变得愚蠢,不懂珍惜,丧失了正常的情感。他太爱钱了,所以在妹妹与金钱的天平上,他最终倒向了金钱。

    为了让妹妹答应这恶心的要求,他直挺挺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妹妹被他惊天动地的一跪吓呆了,更为这个千载难逢的逼迫场面而当场晕眩。等她清醒后,第一句就是失魂落魄地问,“你还是我三哥吗?你怎么能这样?”

    他把头叩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人哪,心怎么这么坏!人哪,怎么这么会坑人!人哪,没有廉耻,没有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到头来还会让你跳火坑!人哪,太没良心了……”

    妹妹喃喃念着心碎了才能说出来的话,由抽泣变成了嚎陶,由哭泣又变成了傻笑。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他没去打断妹妹,只是长跪不起。并狠狠把头磕在地上,一下一下,血染地面。

    妹妹最终被迫同意了。

    几天后,当他把妹妹送到了肖处长订好了房间的酒店。在大堂临别时,妹妹的脸上仅剩下淡漠。

    她带着绝望和疲惫告诉他,她没什么可惦记的了。这件事之后,她也没能力再帮他。见面伤心,从此之后还是不见的好,也不要再联系。

    妹妹的如同呓语的声调异乎寻常地平静、柔和,使他心里头发痒发麻。他愣愣地望着妹妹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电梯时,不禁打了个冷颤。

    案件最终遮掩下来,他保住了一切。可妹妹从那天起就换了电话号码,再也联系不上。他傻了眼。

    而且,这件事也并没有就此结束。让他没想到的是,肖处长在此后仍不断对妹妹骚扰纠缠,最终被他的妹夫发现了端倪。妹夫很快和妹妹离了婚,把孩子也带走了。而深受打击的妹妹却因此精神失常,坠楼而亡。

    他最后在太平间里见到的妹妹,已经是一具被摔得稀烂的尸首……

    洪衍武从恍惚中猛然惊醒。嘴唇哆嗦,泪流满面。

    所有回忆的一切都让他深深吃惊。他!彻头彻尾是个罪人!

    有人说过,没有在深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那他的人生呢?又怎能启齿对他人言?

    人啊,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辜负亲人。否则就会悔恨终生,除非他根本不是人。

第九章做个有钱人

    洗完澡的洪衍武,在灌下了两大碗用牛奶泡的麦片后,又重新回到囚禁自己的卧室。

    说实话,六个多月来,他一直被困在里面苟延残喘。只要一想起这儿,他就恨不得连肠胃都要呕吐出来。不过即便是再厌恶这里,他也必须要回来一次。因为尽管这栋房子已被洗劫一空,可在床下的地板里,还藏匿着一笔只有他才知晓的财富。

    昏暗的囚室,永远都像是一个坟墓。“牢房”的窗户都是焊死的,窗帘也被缝在一起。幸好还有床头小灯那一抹光亮,能让洪衍武勉强辨识出床脚下的那块驼绒地毯。

    现在的他,正拉开地毯跪在地板上,俯身在床下摸索,寻找着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凹陷。

    很快,他找到了。随着食指伸进去用力一扣,地板就被掀开了。

    金子永远是金子,在如此昏暗的房间里也烁然闪亮。

    他把地板下的财宝一一取了出来。五百克的投资金条一共十块,另外还有一小袋的钻石和五万现金。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伪造的备用的护照和一张备用身份证。

    这些东西全摆在地毯上,只端详了片刻,他就情不自禁从中拿起一根金条,用双手摩挲着,贴在了胸口上。

    财富对于洪衍武的吸引力,其实一直都非比寻常。他第一次尝到金钱的滋味还是在初中。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和陈力泉叼着烟卷在马路上百无聊赖。而当时的他利用友情,只做了一次非常简单的动员工作,陈力泉就被他拐带上了一条用暴力换金钱的邪路。

    “活得真没劲。”洪衍武没精打采。

    “没劲。”陈力泉附和。

    “吃喝玩乐吧。”

    “没钱呀。”

    “玩主(黑话,指社会上不安分能打架的人,后演变为指男流氓)和院派(黑话,指居住在政府机关宿舍和军队大院内的干部子弟)都靠‘洗佛爷’(黑话,指抢劫小偷)挣钱,咱们也‘洗佛爷’去。”

    “就咱俩?”

    洪衍武拍拍后腰,牛逼烘烘。“怕什么,我弄了把三棱刮刀。”

    陈力泉的鼓眼泡瞪直了,“出事儿怎么办?”

    洪衍武侧头冷笑。“反正我是‘狗崽子’,早晚要完蛋呀。”

    陈力泉皱了眉,“我怕不行。”

    洪衍武故意装出不屑,“你要怕就算了,没劲。”

    陈力泉一向不善言辞,语塞中脸涨得通红。

    洪衍武其实早吃准了陈力泉憨厚重义的性子,此时又故意让语气软了些。“去吧,我就你这么一哥们。”

    陈力泉没法了,只有点头。“那行,我去拿我们家擀面杖,楔人得劲儿。”

    第一次狩猎,他们俩在一条狭长僻静的胡同堵住了猎物——一个小玩主带着俩佛爷。

    洪衍武此时还是第一次用“插子”(黑话,指匕首刀子等凶器),动家伙时,由于没经验,三棱刮刀还没来得及拔出来,他自己倒先被对手划了一刀。

    陈力泉一见洪衍武流血,当时就发了狂,抡起擀面杖一通猛楔。那仨小子根本不是对手,哭爹叫娘中,很快溃散而逃。

    陈力泉却不肯善罢甘休,一人楞撵了仨小子二里地。不仅打得他们满头大包,跪在地上直叫爷爷,也让他们永远记住了谁是“陈大棒槌”。

    最终,洪衍武和陈力泉第一次从别人的碗里抢到了肉。小哥俩用缴获的战利品买了一只美味的烧鸡。他们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共同分享了战利品。

    在那时,整个社会都穷,所以在吃的问题上,人们的想象力也很有限。像电影里最穷奢极欲的汉奸、鬼子什么的,也不过是拿一只鸡腿狂啃。

    而他们呢?拥有一整只鸡!

    洪衍武脱下背心儿,系在胳膊上止住了血,而叼在嘴里的鸡大腿足以补偿火辣辣的伤痛。这是他们破天荒地的奢侈消费。

    真他妈香!值了,死了都值了!

    随后一段时间,洪衍武和陈力泉彻底下了水,他们在“特定的圈子”里开始变得威风、显赫、吃得开。

    在很短的时间内,俩人不仅把家附近的大小玩儿闹(黑话,指玩主)都打服了,更凭着拳头聚集了一帮胡同儿里的半大小子,一天到晚听凭他们吆来喝去的支使。

    他们每天带着这伙人,无所顾忌,满世界的溜达玩儿。不是去洗佛爷就是干架、拍婆子(黑话,指追逐女性)。愁闷被跺在脚下,烦恼被踹上了房顶,有人犯照(黑话,指用眼神挑衅)就锤,见谁不爽就骂,谁敢递葛就办谁。

    洪衍武对社会上来钱的门道越来越熟,很快,他和陈力泉也有了依靠他们保护,定期上供的“佛爷”。此后吃饭顿顿像宴会,抽着高级香烟,喝着香辣小酒,日子过得像神仙。他们在混乱的社会上横冲直撞,那真是一段风生水起加牛叉闪电的日子。

    同时,在这段颇值得回忆和怀念的生活历程里,洪衍武也开始变得自命不凡,开始迷恋发号施令的快感和挥霍财富的乐趣,他不再甘心做社会底层的“狗崽子”,而妄想要变成一个领导者。只可惜,一切妄想终因他被强劳而结束。

    在茶淀的日子里,一开始对于洪衍武简直是一种折磨。当他喝着凉水解渴时,就会想到酒桌上的红白佳酿。当他抽上一口粗劣烟叶卷成的“大炮”时,他就会想起过去那抽不完的高级香烟。当他拿起窝头咸菜,也会自然而然地想起从前的丰盛菜肴。

    而只有在无数个梦里,他才能与自己的小哥们儿们三五结伴,在老字号饭庄里敞开肚子尽情吃喝。点上几个诸如宫保鸡丁、干炸丸子、糖醋鲤鱼、红烧狮子头这些传统菜,再叫上几升散啤,趾高气扬在饭馆里猜拳摆阔。

    至于对未来的生活展望,洪衍武那时的想象力极其有限。说起来不过是出来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然后再找份好工作,要是还能住上带厕所厨房的单元房,那简直就是最高理想了。

    与这种幼稚期盼所相背的,是时代一直都在前进。慢慢的,社会变得只认钱不认人。金钱已不再仅能换取物质的快乐,它的威力甚至连道德和人格都能收买。

    在洪衍武被哥哥们赶出家门后,他在第一时间就敏感地意识到了这种改变。钱不仅能遮盖像他这种人不光彩的经历,而且还能让他这样的人,重新得到社会的认可和旁人的尊重。他毫无希望的前途,出现了一种改变的可能。

    没多久,高鸣出现在洪衍武面前,提出想合伙倒腾走私香烟。这是当年最挣钱的买卖,洪衍武没多想就答应了。

    高鸣出本钱,并且还有货源和买主。而洪衍武只有一对拳头,所以他必须去押货。

    货源远在花城,单程就要两个白天三个夜晚,运气不好赶上火车在中途编组,没准还多等上几天。而且为了货物安全,回京时人要躲在货运车厢里。在火车咣啷咣啷的节奏中,动物粪便味道再加上毛发纷飞,一路的辛苦就不用说了。

    好在钱是货到即付,第一趟洪衍武就分了两沓子大团结。这让他完全沉浸在了沾沾自喜中,一点也没意识到,这两千块不过是利润的一点零头,只是高鸣施舍的残羹剩饭。更糟的是,这点好处还使他上了瘾。

    洪衍武太缺钱了,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几乎不间断地在京粤线上奔波。可也恰恰因为跑动太频繁,货量又大,很快,他就被缉私盯上了。没跑几次,又因走私再次入狱。

    等到再次刑满释放时,让洪衍武意外的是,已经一副大款样的高鸣竟又主动找上门儿。一顿丰盛的酒宴后。照旧无法抵制金钱诱惑的洪衍武,不仅打消了报复心,还喜滋滋被高鸣拉进了房地产业,与高鸣重新成了搭档。

    这个时候的房地产业初兴,很不规范。当时还没有私人产权,房虫们倒卖的都是公产的居住权,而且价格没有任何规定,全凭着买卖双方的漫天侃价、就地还钱。实际上,这就是投机倒把。但由于当时尚无一条明确的法律制裁这种行为,这一行的确是致富的捷径。高鸣正是靠倒房拼缝,才在极短的时间赚了大钱。不过,高鸣拉洪衍武合作也不是好心,主要是因为树大招风,肥猪找宰。

    说白了,那年头所有人的眼里都盯着钱。为此,有极大一部分流氓专爱找大款的麻烦,而高鸣早被这些人盯上了。不过,自从洪衍武成了高鸣的门神,高鸣就再也不用担心被那些黑吃黑的流氓大哥们算计了。因为与洪衍武相识的老炮儿们,请顿酒彼此都给面儿。而那些不知道好歹的生混蛋,如还敢找事,不是折胳膊就是断腿。并且洪衍武还有个另外的能耐,就是在与同行争执甜买卖的时候,他可以用刀架脖子之类的招数,蛮横地硬抢过来。

    洪衍武的暴力和高鸣的精明可说是天作之合,他们在房虫里也逐渐做出了名气。两年后,他们因此被“大人物”看中,开始创办正规的房地产公司,彻底完成了商界里小鱼变成大鳄的原始积累。

    正规公司的管理经营方式,很快就让洪衍武脱胎换骨。尽管本质上,他只是个赶上了改革的东风,凭着投机天性和暴力手段起家的地痞流氓。但从他成为鑫景集团董事长的那天开始,他的穿戴举止就有了极大的变化。庄重,老练,一副大款神态,只是有点穷人乍富的飘飘然。当然,这种改变还远不只限于表面上,经过长时间一起共事的耳濡目染。逐渐的,洪衍武也从“大人物”和高鸣身上,还分别学习到了成功的种种诀窍。

    原来狠毒和无耻才是聚敛金钱最有效的方法。多么上流的人,其本质也不过等同于用出卖自己的钱去他人面前炫耀,然后再去嘲笑他人的清贫。

    这个世界本是人吃人的世界,要想活得好,就得咬别人。肉都是带着血的,要吃就别嫌腥,手慢了连屎都吃不上热的。

    聪明的人,绝不要以对错良知作为置身社会的基点,而是心机最为重要。不怕你坏,只要你坏得让法律制裁不了你。

    而在这些所有学到的诀窍中,洪衍武最欣赏的,也理解得最深的,无疑是流氓界盛行的一句话——玩儿的是腕儿,走的是面儿。

    洪衍武一直觉得这句话是绝对的真理。表面上,“大人物”对他善待有加,高鸣也对他推崇备至,他们彼此看似合作无间,亲如一家。可实际上,他们之间只不过是利益使然,各取所需。相反的,如果为了利益,他们也可以随时翻脸,甚至彼此算计。至于什么仗义、道义,那全是瞎扯蛋。在需要时或许可以用一下,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是为自我目的服务的。

    洪衍武顿悟了,他吞噬他人血肉也愈发凶狠。发家之后,他也毫不吝惜地用金钱弥补自己,借以宽慰他那颗因丧失情感而支离破碎的心。

    “穷”和“富”不过半个字的不同,但在现实中却有着天壤之别。

    首先就体现在衣食住行上,洪衍武在购置了豪宅和豪车之后,把更多的金钱花费在衣着和饮食上。他开始鄙视非国际大牌的普通服饰,也再不屑于去光顾那些服务大众的家常饭馆。冰糖炖燕窝是每天必备的早点,鲍鱼和鱼翅成了饭桌上的家常菜。他在尽情吃喝间享受着财富的欢乐。

    贫富的差距不仅表现在物质上,同时改变的还有社会地位。

    洪衍武在出入星级饭店和免税商场时,门童的恭敬及服务人员的殷勤,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度满足。别说进门就有人鞠躬行礼,上电梯还有人专人伺候,就连在盥洗间办点腌臜事儿,都有专人上赶着替他扫平衣服、按摩肩膀和递擦手纸巾。那种让人打心眼儿里由衷而生的舒坦,可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没人再在乎他不光彩的过去,也没人在意他手里的钱是怎么来的,只要他付得起钞票,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殷勤倍至。

    其实穷和富最本质的不同,就在于别人相待的态度。

    有一条万古不变的真理,看人下菜碟哪儿都如是。为了证明成功,洪衍武常款待过去的小哥儿们和今朝的新朋友。过去轻视他的人全都对他仰视相看,并且招来更多的熟人、生人围绕在他的身边。这形形色色的人们,或是求他帮忙办事,或是求他借钱救急,终日对他吹捧恭维。“洪董”的尊称代替了过去的直呼其名和绰号。而这种抬高他身份地位的称呼方式,让他很是享受,一度十分爱听。

    这全是钱的力量!

    品尝过海鲜滋味的人,肯定知道白灼基围虾和开水焯萝卜的味儿不一样。洪衍武不仅不想再过以往那种拮据的日子,而且对一般的小康生活也不再满足。这导致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心理,永远抽打自己去获取更多的金钱,以保证永远享受现在的生活。

    生活往往是无法预料又充满巧合的。就在洪衍武人生最得意的时刻,一次商场里的偶遇,曾弃他而去的女友方婷,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方婷非常漂亮,但却是个世俗的女人。她是那种典型的、追赶时髦、喜欢潮流、不惜一切的女人。而对这一点,洪衍武太了解不过了。

    方婷是他早在劳教前就“拍”上的“婆子”。那时的方婷对于他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就丝毫不感兴趣,她一直只关心他送来的时髦衣服和礼品。却从不劳神去想,这些贵重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又是通过什么手段得来的,她是典型的“拿来主义”。

    他们的这种关系维持的时间也并不长,一听到他被劳教的消息,方婷就毫不犹豫地另投他人怀抱了。而解教后,当他再去找方婷时,不仅没能得到一丝温存,而且还惨遭了一顿奚落。

    洪衍武是真没想到还能再次重逢,而且是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凭他一身名牌,明显已把方婷招惹得眼睛发亮。

    如果说泡妞有什么必然成功的诀窍,那就是更多的权利和财富,当然还有魅力。一般来说前者比后者更重要,只要你有财富和权利,自然也就有了魅力。于是,在几次出入高级酒店和餐厅后,他们旧情复燃。

    洪衍武出手阔绰,买衣服,买首饰,随意出入高档歌厅舞厅。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让方婷一改旧日的冷淡,她变得热情似火,温柔顺从。

    洪衍武还带方婷参观了他的住所。那栋刚装修好的豪华别墅彻底使方婷臣服,她开始主动投怀送抱,并全心全意满足他所有要求。

    不久后,方婷拿出了一张医院开出的怀孕证明,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婚礼排场惊人,引人瞩目。

    洪衍武自以为他是靠金钱换取了爱情,对婚后的生活无比满足。可他却全然不知,方婷嫁给他之前就已经怀孕了,他是替别人白养了七年孩子。直到偶然的一次,他带发烧的女儿去医院看病,化验单上的血型才让他发觉了真相。

    在异常的愤怒和狂暴中,洪衍武几乎是一路开着快车闯红灯回的家,下了车就抱着吓哭了的孩子冲进了卧室。片刻后,抱着孩子的方婷就被他赶到了客厅。

    “贱货!你骗了我七年!”洪衍武怒不可遏,声音尽显阴毒。

    “爸爸……”仍有些发烧的女儿蜷缩在妈妈的怀里,被他的反常吓得发抖。

    洪衍武看在眼里不禁一阵心痛。可一想到这根本不是他的女儿,他又立刻硬起心肠,满目赤红。

    “她到底是谁的种?”

    眼泪不住从方婷脸颊上往下流,她没回答,只自顾揉着被扭痛的手臂。

    家里的保姆、厨师此时都明智地躲得远远的,没人敢走近。这种事搅和进来,饭碗说砸就砸了。

    等到客厅里只剩三个人时,方婷才开口,她声音淡淡的,没一点愧疚。“是谁的不重要,既然你容不下我们,我带女儿一起走……”

    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让洪衍武暴怒,“你还挺大度?我帮你白养了七年野种!”

    方婷的声音不阴不阳。“我是为钱才嫁给你,可你让我一直都觉得恶心。”

    “我看你还恶心呢。滚,滚蛋!”

    洪衍武从卧室拿来行李箱扔下楼,箱子被摔得打开,里面都是方婷的衣物,乱纷纷散落在地上。

    方婷整理好被摔得散乱的行李箱,擦干了眼泪。“我们会走。不过,我没日没夜地伺候你,做了你七年的奴隶。怎么算?”

    “你想怎么算?”

    “就是做佣人,正常工资也该有吧。”

    “你要多少?”

    “我一天工作二十四个小时,一个月就算两千块,工作七年,你算算吧。”

    “二十四小时?你夜游神啊?还不是想多要钱。”

    “我卖给你的睡觉钱,也不只这些!”方婷情急大叫,随后再次流下眼泪,“这点儿钱对你算什么?我还要养女儿。”

    洪衍武毫无怜悯,反而一脸凶相紧逼一步,“我希望你和这小杂种都饿死!”

    方婷歇斯底里大叫,“我现在就去找律师!我要告你!”

    “就怕你没这个胆量。”

    “我有。”

    “你有个屁。我还告你呢,我告你通奸,诈骗我钱财。让人人都知道你是个贱货。”

    方婷楞了,片刻后默默地擦了眼泪,背上行李,手紧拉住孩子。

    女儿被方婷强拉着走向大门,忽然回身看他,哽咽着伸出另一只小手。“爸爸,你不要我们了?”

    洪衍武紧咬着牙转过头,一言不发。

    方婷彻底死心,拉着孩子推门而去。她们至少要走两公里才有公共汽车站。

    二十分钟后,洪衍武开车去追她们。

    夜,黑暗冰冷。

    车灯照射下,洪衍武远远看到母女俩迎着树梢刮来的寒风低头前进。一股强风吹得孩子打了—个趔趄。方婷把女儿夹在身侧,俩人拥抱着,一起顶风挪动步伐。

    车超过她们停下,洪衍武摇下车窗,看到方婷没抽泣,也没落泪,表情冷冷的,根本不看他。

    洪衍武招呼母女上车。

    方婷不理睬,没有止步,也没回头,拉着张手要爸爸抱的女儿继续向前走。

    洪衍武手里拿着好几叠钞票从车窗伸出,方婷还是不理睬。

    洪衍武下了车,硬把钱塞进方婷怀里,可她却抓起钞票,一叠叠用力丢在他的脸上。

    钞票散落,被大风吹得飞舞,青蓝色的百元大钞刮起一阵激烈的钞票雨。

    等钱被风吹净,风中的母女已远去,远处还能听见孩子不停叫着爸爸。

    不知为何,洪衍武的心忽然有点儿动摇……

    回忆过去是需要勇气的,特别是那些让人心酸的过去。

    污秽混乱的卧室里,一堆被肮脏衬托的黄金和钻石还在闪亮。而洪衍武却已经失去了欣赏它们的兴趣。他这时忽然意识到,原来他被孤独折磨的日子,其实在他赶走妻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所房子也早就是个监狱了。

    离婚后,他也曾多次设想过,如果当初他没选择漂亮的方婷,而是娶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妻子,生一个自己的孩子,那么会是多么幸福。

    这个念头使他不得不承认,当初他只是被方婷单纯美好的相貌、皮肤、身条所吸引。他自以为拥有爱情,其实得到的只是一具可供发泄的道具。

    如今的他没有妻儿,没有亲人,也没有人可以信任,却完全养成了对财富的依赖。可悲的是他根本别无选择,他的逃生之路仍要依靠这些财富,他永远都是金钱的奴隶。

    在情绪低落中,洪衍武把所有财富都塞进一个提包,带着他仅有的一切离开了房间。

第十章孤寂的豪宅

    洪衍武坐在客厅的小牛皮沙发上,一直在用右手抚摸身旁一件黑豹雕像脑袋。

    过去的他常像这样子坐在这里。这只来自非洲,按照真实比例精雕细刻的黑豹木像,脑门早被他摸得滑溜溜的。

    洪衍武的行李已经打好,脚下的提包里除了他的财宝,还塞进了一把菜刀。

    他马上就要走了,现在就是想再看看这间客厅,和他的房子做最后的告别。

    想当初买下这栋房子后,洪衍武是专门从香港请来了一位在国际设计界闻名遐迩的室内设计师,来做装修设计。

    那个设计师曾为英国皇室服务过,客户也多是名流显贵和巨富商人。在得知他喜欢宫廷贵族式的华丽风格后,设计师耗费了一笔八位数的装修资金,使这所房子唤发出了堪比白金汉宫的光彩。

    洪衍武还记得当初刚装修完工,他第一次走进这个客厅时的惊讶。

    客厅里的水晶灯、落地灯、硬木家具、窗边的沙发……随便拎起那件,都价值数以万计的美金。所有的装修材料、家具、配饰、甚至连花草都是进口货。房子里的每一样,无不让他感受到“天壤之别”四个字在现实里的意义。

    当他手扶白色与金色相间的扶手,沿楼梯缓缓盘旋而上时,他的心里荡漾着激动,由然升起一步登天的感慨。想当年他在福儒里观音院所居住的小屋,甚至还没客厅厕所的一半大,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他爱极了这所房子。

    可现在,昔日的华丽被淹没在灰尘之下,屋里的一切都只显现出可怕的冷漠。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含苞欲放的鲜花,没有悠然自得的金鱼,没有一丝的温馨。曾经让他多么激动大宅子,现在剩下的却唯有伤感。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变化。

    当然,这里被那些外**害得像被八国联军打了劫,可这并不是让他感觉憋闷和压抑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这座足以让人打着滚儿折腾的豪华住所,这个用暖白色和柔和金色构成的“华丽城堡”,正因为缺少了亲情、爱情和天伦之乐,才完全丧失了生命力。

    洪衍武忽然感到房子里若隐若现出现了昔日孩子的欢笑。

    是产生的幻觉吗?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孩子的欢笑了。

    他在毫无意识下,脸上泛起了一丝温情的微笑。

    他怀念起很久前被他赶出家门的那个女孩。他想念她在意大利贵妃椅上留下的淘气脚印,想念以前的客厅里总散落着她的玩具,想念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去摘花园里的樱桃,想念她每天晚上都要爬到床上和他嬉戏……

    她是个多么招人爱,招人疼的小家伙。

    可她……却不是他的女儿,他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想到这点,他的心沉下了深渊。

    洪衍武从椅子上站起来,提起提包走到大门口。手摸到门把手却又停下转过身来,面对宽阔又空洞的楼梯,最后凝视这间了无生气的房子。

    他忽然有所感触:富人有富人的悲哀,穷人有穷人的幸福。

    父善母慈、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儿孙绕膝,这是大多数国人对幸福最简单的追求。即使很多人家日子过得清贫,但也有亲人互相关爱的温馨。然而,这些普通人都可以拥有的平淡幸福,对于他来说却永远失去了。无论他付出多少钱财,他都无法再得到天伦之乐带来的幸福感。

    自从只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所房子里,夜幕降临后的大多光阴,对他就成了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在这栋价值千万美金的豪宅里,有书房、健身房、台球室、游泳池,甚至还有个小型的电影院。可他每次靠这些消磨时间,却总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丧失了兴趣。而且家里静谧带来的孤独让他恐惧,他必须在喧闹热烈有别人陪伴的环境下才能放心入睡。他情绪上的这种变化,在这座房子里工作的任何一个工作人员,保姆,厨师,司机,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为了躲避孤独,他曾每天周旋在各色俱乐部、会所或者赌场里,尽情享乐。

    今宵酒醒不知何处,他永远举着酒杯在赌台上、舞池里、音乐中醉生梦死。

    他开始更换着不同的女人,他希望多样的女伴能赶跑他的抑郁。在床上,他享受各种女人的爱抚,尝试各种刺激的方式。可当一切新鲜的刺激的花样儿都尝试过后,心底的寂寞仍然会发动突然的袭击。

    他只感到无尽的厌烦和疲倦,金钱的魅力似乎黯淡了。

    拼命赚钱,就为了这个?

    全球高消费和高享受的地方他都去过,可他又到底享受到了什么呢?难道就这样不停地消费着生产垃圾?

    人到中年,像是突然发现自己一脚踩空了,怎么所追求所拥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禁不起推敲。钱越多真的是好事吗?

    这个道理,他在被高鸣囚禁的岁月里才想清楚。

    洪衍武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可怜,说到底,他只是个嫌钱的虫子。

    任何东西,都是有代价的。他为了钱曾不惜一切,付出的是所有亲情。原本他不在乎,可如今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其实才是真正意义的穷人。如果这时候要是有人出价能让他重活一回,哪怕付出所有,他也心甘情愿。

    可是,他又能到哪去买呢?

    到了洪衍武必须独自面对黑夜的时刻,房子仿佛一下老了,客厅里的家具色彩暗淡,似乎也都在慢慢腐朽。光洁的进口木质地板上只有一个孤单渺小的影子。

    他深深叹了口气,低头转身打开了大门,冒着风雪走了出去。

    花园里,风雪更大。

    洪衍武费了好大劲儿才推开花园的铁栅栏大门。随后在车库里,他找到了那辆“银奔”。让他意外的是,不仅车窗玻璃明显受损,而且一支雨刷器还坏了。这对雪天逃亡来说,简直倒霉透顶。

    不过他更清楚,只有在餐厅里的三个人醒来前才是安全的,而他必须充分利用每一分钟的宝贵时间尽快远离这里。别无选择。

    车库的电动门缓缓升起,风抽打着雪马上灌进了车库。汽车灯光照耀处,清晰看到雪片像被扯烂了的棉絮,成团在空中飞舞。

    洪衍武驾驶汽车慢慢从车库驶出,在最后经过花园大门时,他忍不住降下车窗探出头,回头梗着脖子对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喊了一嗓子。

    “老子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刻,似乎有些似曾相识。洪衍武猛然记起,三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走出监狱大门时,似乎也是这么拼力的喊过。可这次不同的是,他是和曾拥有的一切做最后的诀别。

    当他驾驶汽车开出花园大门的一瞬间,不知为何,泪腺分泌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了。

    见鬼,他居然哭了!

第十一章如果再回到从前

    漫天雪幕。

    公路上全是车,但都开不快,车灯全亮,一串星星点点直至远方。

    现在是晚上20时左右,洪衍武驾车,已经到了京通快速公路,坐在车里能看见那条笔直的通惠河岸。旁边就是地铁八通线高架桥,再往前就快到京城五环了。

    他的计划是从京城一路奔北,直奔最近的边境。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离境,不管是外蒙,高丽,还是俄罗斯,只有出去了才能安全。

    因为了解,所以他更畏惧即将追捕他的力量。只要还在国内,他脖子上就等于套着一条要命的绳索。一旦人家收紧,他毫无疑问就得隔儿屁着凉大海棠(谑指死亡)。

    所以,按他早想好的,得先去找过去的那些“朋友”帮点“小忙”。比如,要他们把这辆“银奔”开到外地去,同时再给他换一辆无法追查的车来用。当然,任何事都无需告诉他们,彼此都会心领神会。这辆s350也足以作为让他们保守秘密的报酬。一旦他从京城离开,即便高鸣能找到他们,麻烦也早与他无关了。

    洪衍武振奋了下精神,开始用车载电话拨打号码。

    “喂,钉子……什么,急救呢?……心肌梗塞?”

    “大老屁,你这老小子,有事找你……什么?你现在是警察的爹?……啊?为儿子收手了?”

    “我找小钢蹦儿……什么?死啦?……不对呀,他才四张(黑话,张指十)多啊……俩月前飞机失事?”……

    洪衍武的脸色真比撞见了鬼还要难看,他直盯着前面那辆深蓝色“马三儿”的车尾灯发呆,一股英雄迟暮的悲情油然而生。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战战兢兢拨了个座机号码。

    “我,我找老晃儿,……什么?和驴友一起去爬箭扣长城了?……这不瞎掰吗?这大雪的天,他又是个瘸子……啊?都失踪三天啦……什么?让我挂了?别耽误警察来电话?……唉,等等……”

    放下电话时,洪衍武眼睛里一点神儿都没了。他嘴唇抖个不停,似乎在揣摩时间的威力。忧郁、愤懑、绝望的心情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一不留神,老江湖都成“老浆糊”啦!

    是啊,无论当年怎么样,他们这拨人早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原来被时间当作垃圾扔下的人,不止他一个。

    谁也指望不上了,只能靠自己,他如今只是一条风雪中独自踏上逃亡路的孤狼。

    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洪衍武抿着嘴,不得不马上盘算起全新的逃亡细节。

    一切有摄像头的地方尽量不去,要带上口罩帽子伪装形象。一切公共交通都不能坐,连夜就得找辆能换牌子的黑车离开京城,等到了外面再喘口气。

    嗯,等进了市区,不管别的,必须得先把这辆车“处理”了。

    可把这辆车停在哪呢?

    嘿,偷偷开进护城河里保险。

    对,这是个好主意。

    能逃得掉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可不管怎样都该去试试,这就是一次赌博,一次可算得上惊心动魄的赌博。

    一想到这儿,仿佛要去的是一场“死亡之旅”,洪衍武禁不住心脏狂跳起来。再看看黑洞洞的前面,他又神经质地笑了。

    赌博?人生不就是赌嘛?社会就是一个大赌场,只不过他这把玩的大了点儿,筹码是他的命。

    赢?

    能赢吗?

    输?

    也许会输。

    赢了活,输了死。别无选择。他不想赌,可行吗?

    不过总算是顺利逃了出来,倒是天无绝人之路。

    一想到这个,洪衍武又觉得自己运气其实还不坏。又乐观了些。

    他开始自言自语宽慰自己,“逢凶化吉。老天饿不死瞎家雀。”

    接着,为了镇定情绪,他又打开了收音机。

    车里放的这首歌曲,是记忆中一首熟悉的旋律。一个糙老爷们的哑嗓儿极具特点,居然唱得舒缓顺畅,就跟流水似的。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我是否会明白生活重点,不怕挫折打击,没有空虚埋怨,让我看得更远……”

    洪衍武听着,觉得这歌太好了,简直是为他播放的。

    他使劲儿地想这首歌的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又跟着哼哼起来,却也哼不成调。可真够呛。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他这辈子活的是值了还是亏得慌?

    皱眉中,他忽然满心说不出道不出的别扭。

    嘛呢?有病吧你!

    他骂了自己一句,不想找答案了,目光都是红的。

    世上没后悔药儿。

    刚过五环,路边一个广告牌从雪雾里冒了出来,上面是一个外国品牌的冰淇淋。在这样的天气里,广告牌上挂满了冰霜,使广告的内容格外生动。

    这一幕立刻让洪衍武怀念起过去,他想起了以前常喝那种橘子汽水的味道。那时没人追捧爱啃达斯,更不知道什么是广岛咖啡。然而光阴荏苒,过去的一切都成了历史。

    路边再也没有木头的电线杆,副食店也变成了连锁超市,澡堂子成了洗浴中心,自行车被电动车取代。如今整个京城都变了,改变的速度要远远超过人的变化。

    这里是哪儿?沪海?东京?纽约?糊涂了。

    他来过这里吗?这还是他出生的地方吗?

    过去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过了春天,过了秋天,过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将一切都带走了。一个现代化的京城叠加在过去那个传统的京城之上。世界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现在的京城的样子,因为它看起来几乎可以是任何一个摩登都市的翻版。

    一眼都望不到边的高楼大厦,各式建筑都让人找不着北。看,那么多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一个比一个庞大高耸,气派非凡。一个赛一个流光溢彩,灯火通明。谁看着都觉着挺不错的,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里面藏着什么。

    是满楼的阴谋诡计?还是整层整层的男盗女娼?到底有多少肮脏的交易正在那些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进行着?又有多少寻求刺激男女正在办公室里苟且偷欢?

    摩登的节奏将过去的味道冲得越来越淡,过去的生活被时光一点点磨砺个精光。京城的老字号们不断被“埋葬”或者被“消灭”。人们投奔了摩天大楼,shoppingmall,肯炸鸡和星达克。旧有熟悉的街道胡同大片大片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富力广场,soho现代城,国贸,鸟巢,水立方,华视大裤衩,这些现代的地标性建筑。

    霓虹闪烁,高楼林立。现代繁华永远如是。

    还能再回到从前吗?

    回不去了。

    “……我不再轻许诺言,不再为谁而把自己改变,历经生活试验,爱情挫折难免,我依然期待明天……”

    这样的歌词,怎么听都觉得心里酸涩涩的。

    洪衍武心潮起伏。他像是喝多了酒,感情变得无比充沛。

    人生这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他这个“祸害”也是扔了五十奔六十走的人,多快呀?这五十二年,闹哄哄的是为什么呢?

    他活的这几十年,二十岁以前是个小坏蛋,二十岁以后是个糊涂蛋,三十岁变成个大混蛋。总结过往,全是一片**和自我放纵。一辈子为了金钱拼得你死我活,为了利益斗得浑身是伤,其实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

    他整个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发现原来自己的生命轨迹从不曾美好。

    洪衍武不由自主开始设想起他的老年。孤独的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佝偻着身体,满心懊悔地回忆着失去的亲情、爱情和友情,成了孤魂野鬼……

    毫无征兆的,他突然在车里大吼一声,“我这辈子,都哪儿跟哪儿啊!”

    然后,他居然,又哭了。

    真邪门!

    雪下得很高调,满天皆白。

    车开得却很低调,每小时五十公里。

    洪衍武没法开得太快,天气实在太糟,而且他身体又太差,只开了半个多小时的车,他的精力已经有点撑不住了。

    最让他不耐烦的是,一辆拉货的重型汽车死死挡住了前面的去路。连续几公里,他的车就这样一直被前面的重汽挡着,只能跟在后面缓缓而行。

    他终于忍不住按响了喇叭。

    又过了老半天,重汽才终于开始向路边避让。

    洪衍武不想错过时机,猛一踩油门,越过白线,向前飞驶。可就在超车的那一瞬间,他却惊觉面前一片光亮耀眼。

    原来,从对面车道驶来的一辆黑色的宝马x7竟然失去了控制,腾空而起。而车飞跃过公路中间的隔离带,此时正对着洪衍武的车头直冲过来!

    怎么会?!

    无法躲避,刹车已经太晚。眼见宝马车头的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随即竟变成了一片惨白,什么都看不清了……

    天空在打雷吗?为什么会有轰鸣声?

    天地间的雪,为什么又会是红色的?

    风行烈!他居然在飞?

    洪衍武真的在上升,感觉到身体放松,放松,简直是飘荡在天堂。他什么也懒的想了,只是看着天上的银河。

    银河?

    不,原来是公路上的汽车灯光。而那些车又忽然变大了,越来越大!

    身上传来的剧痛瞬间又让洪衍武清醒过来,他被迎面而来的汽车一撞送上了天,而现在正冲向地面。

    从没想过这么狗血的电影场面会成为终结他生命的原因。

    他要死了!

    洪衍武拼力把自己的双腿抬起来,死也要踩老天一脚。

    顺着自己双腿,他看到了夜空。

    天,真的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下落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劲的风扑在脸上,呼!

    在落地前,他就已经窒息。

    而当他的身体砸落在地面时,听来就像一条饿急了的狗嚼碎了嘴里的骨头。

    生命,真猝不及防!

第一章惊醒

    “起来,快起来……”

    一个女人的催促,在嗡嗡的嘈杂声中越来越响亮。同时还有一只手在推他,即蛮横又无理,缺乏对人起码的尊重。

    洪衍武皱起眉头,闭着眼推开扒拉他肩膀的那只手。

    “说你呢,别睡了,起来嘿!”

    不耐烦的声音却变得更焦躁,随即一个硬物粗暴地捅在他的腰眼上。

    什么玩意?

    洪衍武猛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一双带着怒气的眼睛居高临下,正虎视眈眈瞪着他。

    洪衍武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从座椅上一下蹦起来。他就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甩动尾巴翻了个身,“呱嗒”一声稳稳站落在地上。

    瞪他的人似乎更出乎意料,倒像被他吓着了,“刺楞”一下,紧着后退几步。

    “呦,蹦的还挺高。你以为你是呱嗒扁儿(土语,指尖头蚂蚱。学名中华剑角蝗,翅膀呱嗒作响得名)?”

    话是损人的话,可口音听来真是亲切,一口标准“京片子”,洪衍武已经久未听到过了。

    他真有点搞不清状况,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

    眼前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手里正倒拿着墩布,把墩布棍儿当成了武器似的冲着他,刚才他大概就是被这玩意捅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娘们就又发话了,口气像是抓了个特务。

    “举起手来。”

    洪衍武赶紧像个俘虏一样举起了手,一脸迷茫。

    妇女继续数落,一点不客气。“怎么跟这儿睡啊?叫你还不起来,装什么大瓣儿蒜你。”

    洪衍武仍然没做回应,因为他已经被妇女一身的蓝华达呢制服吸引住了。他死盯着妇女头上还带着大檐帽,帽徽竟是一个红五角星中间镶着路徽。

    这是哪年头儿的铁路制服?演戏哪?

    洪衍武带着疑惑又开始环顾四周。

    大棚一样的屋子里光线昏暗,屋顶的几台老式吊扇布满灰尘。屋子中间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立柱和四面墙壁下方都有用绿色油漆刷上的墙围。墙边还有很多农民打扮的人,他们身旁放着行李。这些人大都坐在上面抽着劣质的纸烟,或是在张望,或是在交谈。除此之外,到处是更多扛着行李提着包裹的人,脚步匆匆,穿梭往来。

    这戏棚也忒逼真了,可不是一般的怀旧剧。

    洪衍武再仔细一看,就连他刚才躺过的座椅都是老式木头的,斑驳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而且周围群众演员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摞补丁,绝对的天衣无缝。

    拍大片儿呢?国人的电影水平怎么一下提高了?还走上写实派了?

    可……空气怎么这么污浊?还到处是嗡嗡哄哄的噪声?……不对,这哪儿啊?这摄影棚也忒大了……难道……可我确实……车祸……这怎么……

    洪衍武已经感觉到出大问题了。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他已经死了。但如果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他现在还能感到自己在呼吸?甚至,还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味、温度、声音、影像?

    他一边捋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边下意识的去抚摸自己的脸。可马上,他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赶紧张开了手掌。

    这可不是一双亿万富翁应该有的手,手掌上不仅掌纹粗粝而且还有厚厚一层老茧,这表示他最近肯定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

    洪衍武先是直了眼,随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焦急地四处乱摸自己身上各处的零件。

    还好还好,都在都在。而且这身体……有劲。浑身是劲。

    周围也是一样,空气还在,温度还在,时间也还一样在流淌。

    没死?我没死!我确实没死!

    洪衍武几乎要欢呼雀跃着蹦起来了。可正当他为生命狂喜的时候,澎湃的感情却猛然被面前那双冒着凶光的眼睛打断了。因为那双眼里已经不仅是愤怒,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怨恨。

    “干嘛呢你?有病是怎么着?”身穿铁路制服的妇女咬牙切齿,看着是真生气了。

    惊骇中,洪衍武一阵心虚,“我,怎么啦?”

    “刚问你话呢,你不理我还四处瞎摸乱看,装傻充愣学抽风啊。”

    “我……我,我我我我……”洪衍武整个一嘴皮子拌蒜,傻瞪着俩眼就跟只鹅似的,只会一个劲的“我”了。

    “恶心不恶心?一大老爷们扭着屁股摸自己?你耍猴呢还是耍流氓呢……”

    妇女一数落上就没完了,可骂到半截,却忽地停了口。不知为何,她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些惶然。直到上下打量了洪衍武好几眼后,她才又脱口而出。“你?不会是神经病吧?”

    洪衍武一听这话,身子瞬间僵直。不过这也难怪,他刚才的姿势太暧昧了,居然像个缺少爱的怨妇似的不停摸着自己全身。

    他擦了把头上的汗,连连否认。

    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妇女脸色稍缓,随即她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又是一变,极不耐烦地喝问,“有票吗你?拿出来。”

    洪衍武一边唯唯诺诺地掏兜,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环境。

    ……嗯,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面前这个娘们应该是工作人员。没错,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

    片刻间,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整个儿一杂货铺。

    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手心里,有钢蹦儿,有纸币,有粮票,半盒火柴,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一把旧钥匙,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

    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唯一的变化,是她的脸拉得更长了,简直成了驴脸。

    “哼,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

    茶淀?从茶淀回来?

    洪衍武听着,心里又咯噔一下。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可……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儿你不能睡啊。麻利儿的,赶紧给我走人。”

    值班员的大嗓门招来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不少人开始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

    洪衍武还是没反应,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票根。

    可值班员却厌烦了,根本不给他这功夫。她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拿着你的行李……快点!”

    洪衍武对这铺盖实在没印象,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只得犹豫着拿起来。

    值班员还嫌他慢,薅着他就往外拉,可刚拽着他衣服走了一段,却忽然又停下了。

    她踪着鼻子嗅了一会,忍不住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

    没容洪衍武答话,值班员再往他身下一打量,立刻又有了重大的发现。她马上像碰了脏东西似的撒开手,咋呼着蹦起来。“哎呦,老天爷,看看你鞋底子……”

    洪衍武刚想低头,值班员紧接着又举起了手里墩布,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同时,她还如同被猪亲了一样的大叫,“我说这么味儿呢?还踩了屎了你!快给我出去!我地都白墩了!”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洪衍武在晕头晕脑中,就这样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

    “赶紧走,没事别这儿耗着。再看见你,我可叫警察。”

    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她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直到翻出个大大的白眼球做告别礼物后,这才又冷哼了一声,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回去了。

    大棚门口,许多正要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住了脚,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

    “这小子不是小偷吧……”

    “要是的话早逮了,还能放了他?不过真得小心点,这儿小偷儿确实多……”

    “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估摸是劳改犯吧?”

    “差不离儿,你看丧眉耷眼那揍性,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

    嗡嗡的声音乱成一片,仍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

    洪衍武根本顾不上别人的闲话,赶紧细看值班员还他的票根。

    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侧面被打下个缺口,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

    车票是红色底纹,盖着“津介”俩字的红色公章。票面清楚地写着,茶淀经/至永定门火车站/硬座普通车/全价3。20元/。价格数字的旁边,还有一个“半”字和一个“孩”字。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乘指定日指定车,两日内有效”的字样。

    把车票再翻过去,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4420次/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

    1977年?

    我去!

    洪衍武瞪大了眼睛,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眼前有点发花,脚都软了。他颤抖着手,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

    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

    内容为: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准予回京,特此证明。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

    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

    再细看下面的内容:解字166号/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性别男,现年17,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并有重大立功表现,准予解除劳动教养,特此证明/日期:1977年3月20日。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

    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像是猛地盖在了他心上,沉甸甸的给了他一下子。他整个身体像在过电,四肢大脑都是麻酥酥的,四周的声音一下全部消失。

    茶淀清河农场?难怪刚才值班员那副嘴脸……

    在京城人的眼里,茶淀这个地界儿根本就是流氓和坏人的代名词,因为那里在历史上就是罪犯的流放地,京城人只要是进过看守所和监狱的人都知道那儿。而那些因惹事生非、小偷小摸或者打架斗殴被送进茶淀的强劳人员,常被人们习惯地称为“劳改犯”。

    可实际上,强制劳动教养其实算不上刑事处罚,只能算是行政处分。但大多数的人由于分不清犯人与劳教的区别,索性把劳教与犯人划上等号。所以劳教分子虽不能算是犯人,实际上却一直遭受着如同犯人一样的待遇,在社会上更是同犯人一样遭受歧视。

    洪衍武手捧着纸张,已经懵了。

    他居然?回到了?过去?

    真的假的?这也太……

    明明是不可能,可身边的一切却又这么的真实。

    洪衍武呆立半晌才从懵懂中清醒,却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

    “啪!”

    耳光嘹亮。

    他呲牙裂嘴,泛出泪花。

    周围忽然一阵混乱,人群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

    “真使劲唉。把自己都扇哭了,这五个大指印儿……”有人瞅着挺乐呵。

    “快走,这人有病。别招他……”也有人发出惧怕的声音。

    “怎么着?什么事?好玩吗?”还有上赶着过来凑热闹打听的。

    “看嘿,这神经病多半儿安定(指安定医院,京城精神病专科医院。)跑出来的。你看,没事他扇自己玩儿……”更多的人则根据自己的想象发挥,跟别人描述着。

    “嘘。别说了。他看过来了……”

    听到最后这句,洪衍武已经彻底回过了神。他这才发现这大棚其实是个候车室,出口是紧挨着的两扇门。他站立的门口已经被严严实实堵了个结实,不少着急出来的人嘴里吆喝着“劳驾”“让让”,正费力地往外面挤。而旁边另一个门口,出来进去有不少人也被这边的热闹吸引了。一有站住的,跟着也就走不动了。

    我嘞个去,交通大堵塞。可别把警察给招来……

    洪衍武突然醒悟过来,抄起地上的铺盖卷儿就往外硬挤。他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后退闪避,还有人惊恐地大叫,“疯子过来了!”

    这一嗓子,立刻让场面混乱起来,许多人嗷嗷叫着乱跑乱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东京汴梁的牛二爷复生,跑到这儿来遛弯来了。

    洪衍武眼尖,把握住人堆里瞬间闪过的一条空隙,夺路而逃。在一通硬挤硬冲的狂奔之下,他终于突破了层层包围,一溜烟儿逃离了热情关注他的人民群众,只留下身后的一片混乱。

    洪衍武奔跑着从南向北穿行。直到向西拐过了一个弯,他才把行李卷扔在了地上,从拐角的墙边探出脑袋回头张望。

    果然,他看到大棚候车室门口,出现了两个蓝色制服的民警。刚才围观他的人里,还有几个人冲着他跑掉的方向张望着,似乎对他的离去很是恋恋不舍。

    这要慢半拍非惹麻烦不可,真悬。

    这年头可真是,人民群众的好奇心都大了去了。谁的举动稍微反常点儿,就立马就成焦点。

    洪衍武的确感到了心惊肉跳。他真没想到一个不留神,竟出了一次这么丢人的风头。

    又过了片刻,他再次探头看了一眼。还好,人群已经恢复平静。两个民警也没有追来,在原地疏散着聚集地人们。

    他的心踏实了,扶着墙回身。

    拐过弯的这边,是个不大的广场。熙熙攘攘,人也更多。

    洪衍武发觉自己正身处一个高大水泥建筑下,建筑前面排着几列长长的队伍。一列列的铸铁栅栏把队伍最前面的人们分开,那里人头涌动,大家都挤在一排排木头窗口前,窗口上方高挂着“售票处”三个大字。

    队伍中有些人也正注视着他,显然他们看到了他刚才仓皇逃窜的样子。

    为打消这些人的好奇心,洪衍武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态举止,装作无事站直了身子。同时,他的心中却在狂跳。

    这里?难道是……

    洪衍武向上仰头看去,水泥建筑的屋檐下,铁路路徽两边各有一条巨幅标语。左边是“伟大的红色政权万岁!”,右边是“战无不胜的红色思想万岁!”气势磅礴,红底白字。屋顶上面那最大的几个立体字因为距离太近,斜度陡峭而辨认不出。

    他又向右前方跑了几步,然后向左转身,从正面再次去看建筑,终于看清了建筑上的四个大字——永定门站。

    这四个字几乎是冲进他眼睛里去的,使他的大脑又迎来一阵抑制不住的冲击。

    他再向身后看去,广场的后面是马路,过了马路是一条河,河流远隔的对岸一片葱郁,还围着绿色油漆的铁栅栏,似乎是个公园。

    这里要是永定门火车站,那里就应该是——陶然亭公园?

    虽说眼见为实,可洪衍武还是没法就此下定论,他甚至重新怀疑起现在所感受的一切只是个不寻常的逼真梦境,一个他醒来前做的梦。也许他的身体正在医院里抢救,这些只是他脑中的臆想。也许这一切的确只是巧合,或许是谁搞出来的恶作剧,又或许是******外星人搞的什么见鬼实验……

    还有个简单方法可以检验。

    洪衍武干脆跑到售票窗口前,去找当日列车时刻表核对。自然,他是不会找到熟悉的液晶屏的,发车时刻表还只是写在悬挂的几张黑板上。不过,当他夹在人群中垫脚张望了一阵,总算是证实了今天的日期。

    确实没错,今天就是1977年3月21日。

    洪衍武盯着黑板上的数字,眼神又发直了。他真希望能想出个合理解释,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他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全都说不通。

    突然,他又想到,如果这一切要是真的,那他的样子……

    洪衍武扭头四顾,忽然注意到出站口旁边有很多的玻璃窗。在一阵莫名的忐忑中,他不知不觉被吸引着走了过去。没想到,当他站住脚步时,玻璃的反光中竟然真的呈现出奇迹。

    那里面映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庞,瘦削,短寸头,上唇已经有了淡淡的绒毛,额头上的那道已经陪了他几十年的刀疤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张黝黑的脸看着熟悉又陌生,表情既悲又喜,正露出一幅合不拢嘴的讶异表情。

    这确实是十七岁时的他,但还不完全是那个往昔的他。因为镜中那双正专注看着自己的锐利眼眸,同样流露出了沧桑的味道,这无疑也证明了过去那些岁月仍然在他身上产生作用。但除了这双眼睛以外,玻璃映出的人,看起来完完全全还只是个未经世事历练摧折的小子。

    尽管洪衍武心里早有准备,但在这一瞬间,他还是震惊不已。

    老天,他真的还活着!而且,还奇迹般地回到了1977年3月21日。

    这一天,是他解教后回京城探亲的日子,而这个地方,千真万确是他刚下火车的地点,永定门火车站。

第二章永定门火车站

    永定门火车站坐南望北,隔着护城河与陶然亭公园相对。

    火车站正面是售票口和出站口。在水泥砖铺就的广场东侧有个七八米宽的夹道,进去是个空场,如果要找进站口和候车室,必须拐到这里才能看见。候车室在空场最里边,门朝东开,门口正对着几棵高大的杨树。刚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被值班员轰出来的。

    这个火车站其实相当有名,因为它就是后来全国最重要的高铁枢纽——京城南站,只是要到一九八八年,它才会正式更名。和洪衍武记忆里差不多,目前的永定门火车站还是一个落后混乱的老车站,公共设施相当落后。

    如若放眼望去,现在给人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火车站建筑低矮,玻璃肮脏。别说售票窗口只是一排木头小窗户,就连候车室看上去也只是个简易的铁皮大棚,只要站在它的外面就能看到车站里面高高的过站天桥。

    另外,不仅广场上的地砖破碎的不少,铁护栏的油漆也差不多都剥落了。周边的砖墙上,更有不少地方存在着坍塌和缺砖少瓦的现象。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现象,那就是破砖墙的墙面上目前仍残存着不少“运动”时期的遗迹。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不知是因为经历太多的风吹雨打,还是被人当废纸的偷偷撕下,大部分已然残破,被风吹得烈烈而动。而且除了这些,广场上还任凭旅客们随心所欲地蹲坐躺卧、乱扔垃圾,而无人干涉。

    没人愿意相信这么混乱的地儿就在距**不足十公里的地方。但其实,这种客观状况一直都存在着。要说起来,这都是因为建设的时候永定门站就被确定为临时车站,而且在之后的三十多年间,几乎就没有改造过。

    不过,也正是由于永定门站专门发放慢车和临时车,是京城最平民化的车站,所以只有从这里发的车才会在茶淀站停车。

    茶淀站其实是个京山铁路上最不入流的三等小车站,简陋得连站台都没有。那里从来不停快车,慢车停靠站的时间也只有两分钟,在那里上下的多是劳教和前去探望的家属。这个小站之所以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是因为附近的“清河农场”。

    被称为“清河农场”的劳改队是新社会第一座大型劳改农场,原本是为集训三民党特务创办的。它名字中“清河”二字其实并不是指河,而是指“清清河水涤荡灵魂”之意。“清河农场”其实是最正式的称呼,可就因为往来都要在茶淀车站上下车,所以大家还是把它习惯叫为茶淀劳改队。

    一年前,洪衍武就是从这里坐车,被押解到清河农场的。同样的,他也得从茶淀站乘坐这种慢车返京。实际上到昨天为止,他已经在清河农场度过了三百八十八天的时光。

    “呜——!”

    一声刺耳长鸣,车站里传来嘹亮汽笛声。是老式的蒸汽火车,充满了力量与激情。

    洪衍武被震耳的汽笛声惊醒,停止了面对玻璃窗继续发呆。他把解教证明、请假证明和火车票票根通通收好,然后开始清点他的全部家当。

    可没想到,一张印着炼钢工人图案的棕红色钞票刚被掏出来,就又让他出了神。

    他永远忘不了,这五块钱是老薛队长送他上火车前,硬塞给他的。

    老薛队长是茶淀的管教,家里很困难,一家老小全靠老爷子一个人的工资过活。他清楚,为挤出五块钱,老爷子不知要啃多少天的窝头咸菜,所以他绝不肯收。可老薛队长却不容他推辞,说不希望他因为没钱再打别的主意。竟死按住他的手,把钱硬塞给了他。

    另外,老薛队长因为怕他路上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还特意提前在“炼钢工人”的左上角,空白较多的地方用笔给他留下了农场的电话号码,“26110——9”。

    对这一切,他可真不知说什么好了,只有叫着薛大爷给老薛队长深深鞠了一躬。

    或许是可怜他小小年纪竟然被送来和成年人一起劳教,这个好心眼的老头儿在他劳教的一年多里可真没少照顾他。要说实在的,他从不认为薛大爷是警察,那根本就是个好心眼儿老头儿,一个难能可贵,笑眉毛笑眼儿的善心人。薛大爷对他,一点儿也不比一个真正的父亲差。这次解教返京,全因为老薛队长的帮忙,场长才多批了八天的假,给了他长达十五天的探亲假。并且在他回京这一天的早上,也是这位老爷子,像送儿子一样把他送到的车站。

    洪衍武还记得,老薛队长送他踏上返京火车时的情景。

    3月21日,也就是今天的早上,在火车刚刚停靠的一瞬间,他一个箭步跳了上去。

    可在火车开动前,已经陪着他冻了半个多小时的老薛队长,一边打着寒颤,一边还在反复地嘱咐他。“别惹爹妈生气,回去别惹事。学好,长记性。”

    一想起这个,洪衍武的眼角就有点湿了,赶紧用手背蹭了一下。

    上辈子他是个白眼狼,让老爷子白疼自己了。这回可不介了,他一定听薛大爷的话。

    在他的前生,本来这次假期结束后,按照规定,他应该是回到农场就业的。他的户口也会正式落户茶淀,彻底丧失做京城人的资格。

    但他上次返京之后,却根本没回家,也没回农场就业,而是在社会上游荡了两年。就是因为这样选择,才造成了他与父亲两个人的终身遗憾。

    而这一次,他绝不会让旧事重演。

    洪衍武提溜了下鼻子接着往下数。

    这张“炼钢五元”,其实已是他手里最大面额的钞票。此外,他手里剩下的就是些毛票和分币了。

    别说,这些票证可是好久没见过了。而在这些钱币中,他瞅着最新鲜的,莫过于那张绿色的五分钱纸币。不要说票面上的军舰图案,就连世上曾存在过这种面额的纸币,他都几乎忘记了。

    其实像这种纸质分币共分为三种,一分,二分和五分,它们都属于一九五五年发行的第二套人民币。由于第二套人民币大部分已经被回收停止使用,市场上也仅余这种小额的纸质分币尚在正常流通。其实,这种小额分币一直到第三套人民币退出流通市场时也还能见到,不过那时也仅剩下最常见的黄色一分纸币了。

    很快,剩下的散币数完了。纸币有三块五毛五分钱,另外就是一毛三分钱的钢蹦儿了。连同五元大票加在一起,一共八块六毛八分钱,这就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金。别说,这数儿还挺吉利。

    点完了钱还有粮票。

    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可以很自由地购买食品,但在这个年代,要想购买任何食物,几乎都必须出示粮票,后世有人把粮票形容为“吃饭护照”,也有人叫做“第二货币”。其实粮票的重要远远超过真正的货币,应该叫做“生存护照”“第一货币”才对。要是没粮票,即使有再多的钱,也能把人饿死。这绝对是票证年代的特殊情况。

    洪衍武手里的粮票都是茶淀农场发的。虽说农场早出了京城范围,可仍隶属京城劳改局管理,所以所发的票证也都是京城粮票,倒是不存在异地不能使用的问题。他在探亲假期内,可全得靠这些票证填肚子。

    要说起来,粮票这种不到火柴盒一半大的小纸片,可要比人民币更多种多样。这都是因为当时人们的饮食划分是主食多于副食,副食里又以青菜为主。所以人们肚子没油水,导致了粮食需求量大。而粮食供应里粗粮又多于细粮。所以粮票就变得五花八门起来。以京城为例,这时的供应比例是二成大米,四成白面,四成玉米面,被老百姓们戏称为“二白一黄”。

    洪衍武点完的粮票一共是十二斤三两。其中米票一斤半,面票五斤一两,剩下的就都是粗粮票了。除此之外,还另外有一张二两油票,这可不是后世那种给汽车加汽油用的,而是去粮店购买食用油用的。

    至于那把旧钥匙……

    洪衍武还真是想不起来了。

    这俩烟屁股?

    去,什么玩意。

    洪衍武一抖手,义无反顾弹掉了俩个烟屁,只把半盒火柴揣回了兜里。可刚扔完,他也想起来了。

    别说,劳教的时候,他还真有过这种爱好。

    原来,那时的洪衍武最喜欢替管教干部打扫办公室,由于积极的态度还受过表扬。可他的目的却并不这么简单,其中的真正缘故是因为盯上了簸箕里的烟屁股和干净信纸。为的是把烟头里的烟丝掰出来,制成用手“拧”的“烟卷”,俗称卷“大炮”。

    农场不让教养抽烟,洪衍武只有抽这种手工卷成的“大炮”过烟瘾。这事儿没人知道,为了保密他连陈力泉都没告诉。

    他也不觉得抽烟头有什么难堪。什么时候办什么事儿,好歹比别人没烟抽强。而且通过这事他还了解到,管教干部们把烟头都抽得奇短,这让他比可怜自己还可怜他们。那扔了的俩烟屁,恐怕是他藏在身上的“纪念品”。

    总之,他目前的财产已经数清。人民币一共八块六毛八分钱,粮票合计十二斤三两,二两油票,半盒火柴,一把钥匙……

    哦,不对。洪衍武忽然想起身后广场的地上还扔着一个铺盖卷。

    他掉头一路找回去,却发现原地只有烟头和纸屑,那又脏又破,油叱麻花的铺盖,此时却居然不见了。

    是被扫垃圾的扔了?还是被别人拿走了?这玩意还会有人要?

    得,丢就丢了吧。他干脆放弃了寻找。

    1977年的京城气候不比后世,楼少车少,也没什么温室效应,三月底还非常寒冷。一阵小风刮过,跟小刀子似的。洪衍武不由打了个寒战,还真有点儿瑟瑟发抖。

    他身上并没穿劳改农场的黑色衣裤,棉袄棉裤外面的罩衣是一身洗得发白的人民装。他的屁股、膝盖、胳膊肘都打着补丁,脚上穿了一双破旧黑色大棉窝,鞋帮已经露了棉花。如果搁三十年后,他这一身打扮绝对是丐帮不外传的法宝,弄不好能混上个六袋弟子,可在这年代却并不引人注意。他站在广场上,如同绿草中的一片叶子,毫不起眼。

    这并不奇怪,衣服打补丁在这缺吃少穿的年代太普遍了。“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当时的社会就是这种生活水平。大家都是一样的浸透汗水、打着补丁,所有人一起引领着朴素的潮流。

    除此之外,“十年运动”还导致了共和国服装的“一元化”,全国人民都一个样儿。要说服装颜色,几乎全是蓝色(包括青黑色)、军绿色(包括军黄色)灰色这三种“老三色”。服装款式也不过是军便服、干部服、工作服(青年服)这些“老三服”。这些衣服可谓席卷全国,男女通穿。而因为这种抹杀个性的政治化服装时尚,共和国人民被西方人讥称为千篇一律的“蓝蚂蚁”。

    或许不少八零后九零后看到这种情景会觉得很土,很可笑。用他们眼光看,京城简直成了一个被乞丐占领了的城市,这年头的人个个全堪比“犀利哥”。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代,人人皆是如此。衣着朴素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无奈。这是大时代的原因,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

    洪衍武把棉袄捂紧了些,开始左顾右盼,辨识方位,寻找去路。

    这是三十多年前的老火车站,来来往往的人们骑着自行车,旅客们或是背着行李或是手里提着铺盖,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每一个人的面容看上去都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

    眼前这一切虽然普通,可对他而言却如同梦境。他一想到不久前还身在2012年,又如何能不惶然?如何能不激动?

    眼睛里那种湿润的感觉又来了,他不禁想在心中大喊。

    1977年!我洪衍武又杀回来了!

    可他刚握紧拳头,脑子里又不知怎么冒出一句特煽情的话。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立刻升起一种冲动,甚至想在满是脏土的地上打个滚儿。好让家乡的土,家乡的地和自己亲近一下。

    寒风中,他眼圈红了,鼻子也抽起来,像极了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因父亲的责罚而委屈。

    此时,一栋早已久别的平房院落,不可避免地从他的心里跳了出来。

    福儒里二号东院。

    一想到家,他浑身马上荡漾起一阵暖暖的激动。那里有他的亲人们,有还健在的父母和妹妹,还有仍把他当成弟弟的哥哥们,甚至就连陈力泉也还平安地活着。

    回家,我要回家。

    对,马上回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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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1977介绍:
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