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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二一章 婚期

    蒋佥事遇袭,邢氏是最急的——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潇娘还要不要活了?

    一听蒋佥事只有一只胳膊受了伤,邢氏欢喜得一连三天都泡在定国寺里头还愿,“...远远闻起来,身上都是股檀香味儿。三天哪儿能都去还愿啊,铁定是跪了两天的送子观音”,这是方皇后的原话儿。

    人蒋佥事还有一只胳膊受着伤呢...

    这些小老太太真是着急点和别人就不一样。

    明明情势很紧急,行昭偏偏还能够偷摸腹诽两句。

    就像隔天就要挂红缨、披战袍上场了,还能有心思笑。

    是有恃无恐吧?

    就像大雨天缩在青油纸伞下,老神在在地看雨点沿着伞面儿打旋儿,心里头很笃定这雨反正落不到自己身上。

    能有这种依赖感真好。

    能有几个能让自己产生依赖感的人,真好。

    天大地大,都没有娶媳妇儿事儿大。

    凤仪殿这些日子是忙晕了头,钦天监定的大喜日子是二月十六日,行昭的嫁妆是一直备下的——方福的嫁妆厚得很,既然行景和罗氏没打算回临安侯府接手家业,那方福的嫁妆再放在正院里就显得有点儿放不住了。

    何况行昭也怕临安侯府的人不精心打理,万一东西上蒙了灰变了样儿,她对得住谁?

    方福的嫁妆,方皇后一辈子大半私房,邢氏的添妆,行景打劫鞑靼的战利品...贺太夫人原是送了地契、通州庄子的房契还有银票到雨花巷,邢氏没要,让人送回去,还捎带了几句话儿,“阿妩和景哥儿在贺家吃住那几年,就当是贺家给两个孩子备下的嫁妆和聘礼了。从此银货两讫,再两不相干。”

    饶是如此,行昭的嫁妆也快抵上户部专拨给六皇子成亲钱财的三倍多了。

    嗯,方皇后的目标就是存心要把老六吓得坐不住。

    凤仪殿一声令下,六司去了几个内侍,蒋明英打头将方福的嫁妆收拾了出来,又拿着卷尺去了端王府量屋子,好比照尺寸打家俱。

    定京旧俗,成亲时女儿家的嫁妆得打一套或者是几套新郎倌儿家的家俱送去,当做是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头。

    临到天黑,蒋明英才风尘仆仆地回来,手上提溜这一套厚厚的册子,和行昭笑吟吟地行了礼,便将册子打开来回禀,“...端王府地势坐北朝南,门口立了一对用整块儿大青石雕成的狮子,房檐上立着五只瑞兽,游廊走巷里绘的、雕的全是蝙蝠图样,六司的人手说满打满算,怕是得有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蝙蝠。正房居于中轴,后修百福二层罩房。您的卧房、端王的卧房都修在嘉乐堂,府里的匾额都是端王殿下亲手写的,您喜欢翡翠和金器,嘉乐堂里的多宝阁全都摆满了。听管事的门房说,端王殿下每两天过来瞧一次,要紧地方的布置,全是他亲自安排下来的。”

    边说着边将一卷纸卷呈上来,笑道,“您瞧一瞧,端王殿下描的王府全貌,您也不必等到二月十六才看得到了。”

    行昭低头看。

    描个全景还要拿出精细工笔画的功底,还要上色,还要落款,还要印章...

    绿瓦红墙,桃枝杏梨,飞檐奇石,全都一一绘在了纸上,手一点一点地展开画幅,又近及远,好像是在慢慢展开自己的未来。

    这是她以后的家。

    不同于前世那个冰冰冷冷的、自作自受的牢笼。

    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行昭眼前陡然起了一片雾蒙蒙,六皇子做事一向认真细致,连帮行景带个话儿,都得先做出手七言绝句来才觉得体面,所有的认真加起来,这样的老六让人感动得又想哭,可爱得又想笑。

    方皇后便笑嗔她:“当真是随了你母亲,好哭得很,往后成了亲可甭遇事就哭,反倒叫那些管事妈妈小瞧了去。”说着说着便转了话头问蒋明英,“端王府的长史可是定下了?”

    蒋明英点头:“定下了,是户部湖广清吏司的郎中杜原默,被六皇子瞧上了,回报了黎令清黎大人,便平调成为了端王府的长史。”

    王府长史与公主府长史可不一样,王府长史相当于王爷的幕僚和执管府中政令之人,若效命的王爷是个得势的,或者直接就是以后的君王,那这家王府的长史相当于一跃成为君上身侧第一人了。

    “是端王殿下拜访了平西侯之后,第二天做出的决定。”

    蒋明英想了想,再补充了一句,“奴婢还听说,平西侯当时并没有提出意见,是赞成也好,反对也好,还是另提人选也好,平西侯都没有多话...”

    既然是户部的郎中,自然就是六皇子用了好些年的心腹,方祈却没有过多置喙——人粗心思不粗,到底还有分寸。

    方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话儿转到行昭的嫁妆上。

    “阿福原先的嫁妆可有失损?”

    蒋明英轻轻摇了摇头,“全都封在正院的小苑里,打了封条,挨个儿对了册子,既没有遗漏也没有损耗,连...大喜那天晚上的烛台都留存得好好儿的。奴婢都还记得那对儿烛台,嵌着两颗猫眼石,上头蒙了一层灰,拿手一擦,猫眼石还是亮得很。”

    那肯定是。

    人心又不是石头,哪能擦一擦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呢?

    修缮府邸、选陪嫁、备嫁妆,凤仪殿忙得团团转,陈家也好、贺家也好,都先让方祈顶着,等小娘子嫁了过后再说,否则一件事儿接着一件事儿地耽搁,亲事又得耽搁到哪儿去?行昭等得,六皇子都快十八九了,放在平常百姓家都是做父亲的年纪了,再等,胡子都等白了。

    小娘子年岁小,方皇后舍不得,没关系。

    等及笄礼行过之后,再行敦伦大礼也是一样的,六皇子扳着手指头算,当下就放了心,没事儿,就还等个半年而已,四五年都等过来,再等半年完全不在话下!

    淑妃和方皇后有商有量地办——嫁给老六这点儿好,婆娘娘家一家人儿,别人家里头的婆媳之争,姑嫂之争,一堆事儿,放在老六身上压根就不是事儿。

    淑妃见过没?大姑子欢宜见过没?

    不仅见过,还是看着行昭长大的人,阿妩阿妩温声唤着的长辈,根本就没一点儿陌生感也没一点儿忐忑感,夫家上上下下都认识,还在夫家老宅里头住了这么多年,行昭就算是想紧张也没办法紧张起来。

    干脆日日窝在房里做针线,行昭手脚快,没几天就把枕头罩子、鞋袜、床单这些旧例上的东西做好了。

    至于嫁衣、盖头,就交给六司去忙活。

    其实想一想觉得有点儿奇怪。

    宫里头算是夫家,她的嫁衣、盖头交给夫家人去忙活,有点儿说不过去,可让她找娘家人忙活,邢氏西北出身请她帮忙驯匹马还来得痛快点儿,请她帮忙绣嫁衣?

    嗬!

    您是见过穆桂英挂帅,可您见过穆桂英补鞋底儿吗?

    方皇后便笑话她,“...自个儿想躲懒还瞻前顾后的,自小的性子就没大改过。有本事就把司线房的嫁衣、盖头都拿回来,让莲玉、莲蓉加班加点地帮你绣。”

    莲玉、莲蓉默契地往后退了两步。

    除却嫁衣,司线房还得过来量体裁衣,春夏秋冬的衣裳各做了十二套,都是大红大紫的喜庆颜色,襦裙、褙子、披甲、霞帔全都有,行昭抬手挺胸抬下巴的动作做了无数次。

    她一惯是生在温柔乡,长在富贵堆儿的主儿。

    可见着方皇后帮她备下的嫁妆,仍旧惊了一惊。

    凤仪殿开了库房,搬出二十六个大樟木箱,每一只都被铜锁锁住,鎏金铜边嵌在木箱底部,重重地搁置在青砖地上时,“砰砰”地发出声响来,起开一看,头面首饰、摆件饰器、书画古籍全都有,这得攒多少年啊...

    木箱一起开,就有微尘飘在了正殿的空气里。

    方皇后面上扯开一丝笑,动作轻柔地揽过行昭,“...这么几十年,竟然存下了这么多东西。往前皇帝赏下个什么,我便急吼吼地揣在怀里头,谁也不让看,全都归到库里,既怕摆放出来遭了灾,又怕人背后说闲话——娶妻娶贤,纳妾纳美,正妻从来就不是拿来宠的...”

    行昭点点头,表示了解。

    正妻的派头是端庄严肃,男人们得敬着,而非宠着。

    “这些东西,一件两件地赏,也不觉得多。如今开了库房再看,悉数放在眼前这才觉得惊讶。”

    惊讶什么?

    是惊讶日子都过了这样久,还是惊讶我还保存着这个男人留下的印迹?

    “您和皇上在最初...”行昭口中发涩,“阿妩是说最初,总是恩爱和睦的吧?”

    方皇后刚想点头,愣了愣,随即轻轻地、带着迟疑地摇了摇头。

    最初,若如定云师太所说,她的不孕之症全仰仗外物所致,没个十年二十年,她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子根本不可能生不出孩儿来!

    从最初,就从阿妩所说的那个最初,皇帝就在防着她,防着方家,防得连嫡子都不想要。

    如今一个儿子被野心勃勃的外臣盯上了,一个儿子防得跟防狼似的,一个儿子脚瘸了,一个儿子先天不足,谁说世间无因果,谁言佛祖无报应?

    仲秋一过,大寒一下,初雪将至,婚期便近了。

    冬天到了,天儿便黑得早了,天一黑,六皇子托其婉带了信儿,说是候在春妍亭里等她。

    行昭拢了暖袖,手上提着羊角宫灯,迎着落雪,缓缓而至。

第两百一三章+第两百一四章 旧梦

    一路走来,宫灯发出晕黄的、暖人的光,光晕一圈儿圈儿散开,恰似那碧水秋露的波纹。

    莲玉小心翼翼地轻捻裙摆,跟在后头,绣鞋踩在还没来得及结成霜的水雾上,感觉好像在梦里头。

    “端王殿下给您送信也是约在了春妍亭吧?那年是盛夏约的,您一回去才发现,脸上脖子上,全是被蚊虫咬的大包,皇后娘娘问您,您还不敢实话实说,支支吾吾地反倒让皇后娘娘下令彻查...仔细数一数,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莲玉是个很冷静理性的人,很少发出这样的喟叹。

    如今却拿出一幅此去经年的口气来。

    “是呢,一开始若有人告诉我,我今生会嫁给六皇子,我一定打死不信。”

    再来一世,分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安安分分地直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奈何世事无常,偏偏命中注定就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干净果断地打破定下的一切桎梏。

    前世的端王妃温婉和顺,以夫为天,照六皇子的个性,那样闲云野鹤的日子,他未必不会更想过。

    行昭笑一笑,轻轻将手放在莲玉的手上,“有始有终,开始是在春妍亭...”

    话头一顿,细想了想,觉得自个儿有点欢喜傻了,这叫终吗?

    不算吧。

    任何开始都是过往的终结,任何终结都是未来的开始。

    她的人生重新开始了两次,第一次的重生时还来不及收拾情绪,一切都显得有点儿兵荒马乱,而第二次的开始,她的身边无端多了一个人,一个能让她哭能让她笑,能让她心安能让她惊慌的人。

    把自己情绪全都交给另外的一个人,一个没有血缘牵连的陌生人,真的是一件很冒险的事。

    她输过一次,便更珍惜第二次。

    婚前最后一见,带了点儿偷偷摸摸的意味,莲玉自觉地站到小巷口放哨,好巧不巧,遇见了同样弓着腰守在巷口的六皇子贴身内侍,行昭笑着颔首致意,“...今儿个天气凉起来了。李公公也辛苦,过会子索性寻一个避风的地儿站。”

    李公公身形一缩,连眼神都不敢抬,连称受不起,“殿下在里头等着您咧!”

    在宫里头长大的人,最信任的大多都是身边儿的奴才。

    宫里头的信任可不是拿真心换的,是拿命换的——手上攥着你的命,我才能舒舒坦坦地接受你的忠心。

    这一点儿前世的行昭不太懂,和周平宁身边儿的人闹得很僵,对丫鬟们是防东防西,对管事们是指手画脚,对王府史官们是越权插手,一番做派显得既不给男人脸面,又没教养。

    相互倾心、爱慕是一码事儿,在一块儿过日子又是一码事儿。

    两个爱人成了家,慢慢过日子,磨啊磨,磨啊磨,被柴米油盐酱醋茶磨到最后,磨得女的是面目可憎,男的是心怀鬼胎,也不是没有。

    爱是基础,可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却各凭本事。

    远香近臭,佳侣吵成怨偶这种事,行昭看得多了。

    这事儿方皇后没法儿教,行昭便借来古籍,自个儿静下心来琢磨,所以说成个亲最忙的是女人啊,既要适应又要做足心理准备,还得像琢磨常先生布置的课业似的,拿出笔来勾勾画画记重点。

    没法子,行昭晓得自个儿不算机灵,索性勤能补拙,什么时候补好,什么时候算完,晚点儿也不怕,总算是补好了的。

    雪天路滑,行昭自己提着宫灯往前走,既是偷摸见面儿,自然是黑灯瞎火。

    宫灯能照多远?顶多照到脚下的路,行昭摸摸索索往前走,哪晓得绣鞋一打滑,身形往外一歪,险些摔地!

    嗯...到底还是没摔着...

    还没落地,行昭的胳膊让人猛地往上一提,宫灯“砰”地一声就势落地,整个人很自然地扑到了来人的怀里。

    行昭来不及轻呼一声,耳畔边便听见那人闷声一笑:“甭激动,阿妩甭激动,咱再坚持个几天儿...”

    这一笑缠缠绵绵的,连带着胸腔腹间都在跟着动。

    行昭脸都懒怠假装红一红了,一手使劲儿撑在六皇子胸前要挣脱开,这一按不打紧,行昭像按到了块儿硬石头上。

    如今的文人风骨里...还得加了条——必须练就一身腱子肉?

    行昭脑子里头莫名其妙闪现出这样一句话儿。

    无端冒起一头冷汗,脑袋赶紧甩一甩,腰杆往下一佝,伸手去够落在青砖地上的那盏宫灯。

    小娘子实在挣得厉害,六皇子从善如流放了手,脸不红气不喘地弯腰将宫灯拾起,没准备递给行昭,反而自己拎着也没往前走,就停在春妍亭的阶下,一笑:“雪天路滑,本来是想到凤仪殿寻你,哪晓得母妃告诉我凤仪殿前些日子让内务府送去了几只小犬。”

    很有自知之明,就是为了放狗咬你的。

    行昭咧嘴笑开:“婚期越近,方皇后管得越严。不仅院子里养着几只小犬,瑰意阁里还有蒋姑姑镇守,从早晨到夜里,她若不在就是碧玉在。”

    蒋姑姑不咬人,但是她训人...

    得咧,您还是让狗来咬我吧。

    行昭如愿看到六皇子神色一囧,笑得更欢了。

    “那皇后娘娘明知是慎,还放你出来?”六皇子也笑,跟着媳妇儿笑。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姨母大概是在掩耳盗铃。只要不在她眼皮子底下,就算是眼不见心不烦。”

    两个人便一起望着笑。

    若再有旁人看着,一定得笑话两人,这两个傻蛋啥都不说光对着傻笑个什么劲儿啊?

    可在青春少艾中,能望着那个人傻笑,都是一种福气。

    光从下而上地照射,照在少年下巴上、嘴上、鼻上,最后分到眼睛里的光就少了,可饶是如此,一双眼也亮得像两颗星星。

    行昭不由自主地咂咂嘴。

    夜风一吹,身上一凉,人就静了下来,行昭鼻间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冰薄荷香,眉心陡然一蹙,刚想开口,却听到了六皇子褪去少年青涩,没了沙哑变成很沉很稳的声音。

    “我今儿个与二哥一道,去见了平阳王世子和平阳王庶出次子。”

    行昭勉力克制住想上挑的眉梢。

    原来如此。

    冰薄荷香是周平宁惯用的,他一向刻板,一个味道能用几十年,一个人能记一辈子,一种厌恶一旦生成便根深蒂固。

    “直到前日,我才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派人别去盯陈家,却转头去盯紧平阳王府。”六皇子声音放得很低,“陈家长女绥王妃平庸,长子陈放之刚愎自用却无能,陈家悉心教导的次女陈婼...竟然一直和平阳王次子暗里传情。”

    说到此,六皇子一笑:“说传情,其实是给平阳王次子脸面。我的人在平阳王府门前守了近半载,只有前日,看见平阳王府的一个家丁在角门处和一个十四五的女子拉拉扯扯——是那家丁在求那女子,求她将手上的包袱收下。当时就觉得不对,便尾随那女子,却见她入的是陈显陈阁老家的大门。陈家宅门又高又严,我让下头人扮作平民,尾随那女子入府,结局一定是被侍卫拦在门口。我的人手没有蠢的,便嚷开了‘前头那个姑娘是俺失散已久的亲妹子!’。世家名门的家仆从来都是家生子多,侍卫自然以为这是个打秋风来讹诈的无赖混混,把我的手下拖了下去,边拖边嗤之以鼻,‘那是陈家内府主子身边儿顶有颜面的丫鬟!就你这模样也想来攀亲戚!’。”

    六皇子声音忽高忽低,学得很逼真。

    市井无赖想讹人打秋风,府邸侍卫仗势埋汰几句。

    这出戏码,定京城里天天在演,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就这样,六皇子知道了那个女子的真实身份——陈家内府主子身边儿顶有颜面的丫鬟,陈家内府的主子本来就少,没姨娘没通房,更没庶子庶女,长子陈放之远在西北,长女陈媛嫁到绥王府。

    府里的主子统共就三人,陈显、陈夫人和陈婼。

    三分之一的概率而已。

    行昭抬头望六皇子,六皇子接着往下面说。

    “陈显为报陈夫人同甘共苦之恩,身边贴身服侍的要么是大老爷们,要么是年逾六旬的婆子,身边从来没放过妙龄少女。内宅之事不好打听,我便去问二哥,定京城里哪家宅门里的事儿他不知道?他一听陈府的丫鬟和平阳王府的家丁拉拉扯扯,眼睛都亮了,直说‘陈夫人恋旧,身边儿的人用的都是经年的,小丫头些都进不了内院,那丫鬟是陈二姑娘院子里的得脸人儿倒还有可能...’”

    二皇子一遇见八卦就自动变身包青天的状态,行昭是看见过的。

    当下笃定那丫头是陈婼身边的人,可那平阳王府的家丁又是谁的人呢?

    这便有了昨儿个六皇子与二皇子,偕同探秘平阳王府之行。

    “原是平阳王次子的近侍。”拿在六皇子手上的宫灯动了一动,光也随之动了一动,“我与二哥在和平阳王世子、平阳王次子喝酒,也有人在同那近侍喝酒,酒后吐真言,话儿被人一套,那近侍便迷迷糊糊说了句‘等我们家宁二爷娶了媳妇儿...看谁还敢小瞧我们二郎君是庶出...’”

    周平宁若是娶到陈家次女,自然没人再敢小瞧他了。

    可行昭却明白,周平宁绝不是因为陈婼的身份才死心塌地的,他当真是因为一颗心落到了陈婼身上。

    话到此处,什么都明白了。

    一个一个线索串起来,陈婼的丫鬟和周平宁的近侍有接触已经是匪夷所思再加上近侍说的那番含义不明的话儿,六皇子一贯机敏,如何还猜不出来?

    陈婼不好出门,可她的丫鬟总有沐休,出趟门拿点儿东西传句话儿回去总是能做到的吧?名门大户的姑娘家身边的丫头都是一道长大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愿意为自家姑娘遮掩。古有鹊桥相会,今有丫鬟为红娘,话本子里见的还少了?

    行昭没有漏掉六皇子话里所说“是平阳王府的家丁苦苦求着陈婼的丫鬟帮忙带话儿”。

    她、陈婼和周平宁,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周平宁喜欢陈婼,可陈婼却是陈家嫡支下一辈最后的支柱,理智和冷静告诉陈婼应该斩断这一份孽缘,可少女的情思和爱慕又该怎么办?

    当理性和情感相冲突的时候,陈婼难得地选择了优柔寡断。

    优柔寡断地回应周平宁的示好,优柔寡断地催化周平宁的爱慕,优柔寡断地舍不得...

    可陈婼忘了一句话,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陈显看重陈婼的心智和韧劲,却忘了这到底只是一个小娘子,是一个会哭会笑,心里面空空的小娘子,在面对情感与爱人的时候,不会比常人做得更优秀。

    在陈婼藕断丝连的主导中,她对周平宁的一腔热血就显得可笑而可悲。

    六皇子话一说完,风便吹在耳畔边的声音陡然变大,呼呼作响。

    毁了陈婼,等于毁了陈家下一代的希望,陈显是被陈家族人踩大的,他的个性会再返过来捧那些踩过他的人吗?陈放之被贺现压制得死死的,陈媛嫁了个无用的王爷,陈显一死,他的衣钵根本无人可接。

    只有陈婼——所以前一世陈显将她送进了宫里母仪天下。

    他的后辈没有能扶得起来的人,那就只能拜托陈婼能生一个皇帝,看在血脉亲缘的份儿上,名正言顺地再给陈家几十年,再给陈家能再出一个能人的时间。

    前世后头的戏,行昭没看完。

    陈家的野心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谋朝篡位,行昭也无从断起。

    “让陈婼和平阳王庶出次子的隐秘暴露于世,陈婼的下场不是嫁给周平宁,就是被陈家封锁从此再无消息。头一种状况纵使伤不了陈家根本,也能永绝后患——一个闲散宗室的庶出之子能有多大出息?权利的边都摸不到...若是我们再狠一点儿出现后一种状况,陈婼直接销声匿迹,无疑是给了陈家人一个自断臂膀的打击...”

    行昭抬了抬下颌轻声说道,望着黑黢黢的天际。

    这就是底牌。

    陈婼没有想过方家会避开庙堂上的试探和攻击,直接选择把她当成靶子。

    陈家的后着,行昭猜得八九不离十——他家是该有这样大的底气,猜到了陈家的后着,自然能明白陈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直到猜到陈家人掌控的势力,行昭这才明白,为什么前世陈家会逼得闵寄柔由正转侧,会让二皇子成为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从而掌控朝政...

    既然猜出了陈家的后招,也有了应对之力,那自然就不能构成威胁,算作机密了。

    最难控制的是人心,最无法预料的就是人力。

    在行昭看来,陈婼才是陈家的底牌。

    一将抵千军,擒贼先擒王,不能给陈婼蹦跶的机会,只有千年做贼的哪儿有千年防贼的,解决完陈婼,便只等瓮中捉陈家了。

    陈家最后一个未知的后手就是陈婼,而行昭正计划着要把这一个后手铲除掉,前路便只等陈家自以为是,自露马脚,便可击之。

    这就是在不久之后要成为端王妃的女人。

    六皇子与有荣焉,轻勾嘴角,缓缓一问:“当时,阿妩是怎么知道陈婼与周平宁之事的?”

    陈婼做得隐秘,只有身边一个贴身丫鬟知道,陈显与陈夫人看重次女,自然全心信重。在陈婼十岁之时,陈显便将陈家内宅拿给陈婼打理只当练手,练来练去却变成了以公谋私,自图方便,鸿雁传书近两载,陈夫人竟丝毫不知。

    平阳王庶出次子不受重视,连一夜未归,平阳王妃都不会过问一句,而此人待亲眷心腹实在用心,平王妃所出的世子嫡长之位不可动摇,平阳王妃妇人之手想养废也只能养废庶女善姐儿,子不教父之过,儿子的教养从来都是父亲用心,平阳王妃自然也插不进手来。

    一个世家女,一个宗室子,自幼相识便两厢情悦之事,是瞒得天衣无缝。

    阿妩如何知道?

    六皇子话音一落,行昭浑身一僵,僵直半晌,这才缓缓抬头,直视六皇子的眼睛,轻声出言。

    “因为一场梦,一场旧梦。”

    庄生梦蝶,真假未知。

    是能算成一场旧梦。

    行昭说完便轻轻阖了眼,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她与陈婼皆心系往之的周平宁当然不差,进退咸宜的谈吐、丰神挺拔的皮囊、温文尔雅的气质...哦,见惯了定京纨绔子弟,再见一个被嫡母压制、被宗族抛弃,却隐忍内敛的美郎君自然觉得新奇。

    情爱里面最要不得的就是新奇,一新奇便想去探寻,一探寻便将自己扔到了无底洞里。

    然后,再也爬不出来。

    前世的她是怎么知道陈婼的呢?

    是在她奉子逼嫁时,周平宁坚持不以正妃之位相许,她哭闹不休,应邑只当看了场好戏,而那个时候的方皇后闭门谢客再不管凡尘俗世——在她最庇护的外甥女做出这般伤风败俗之事时,方皇后已对红尘绝了念想。

    只有贺琰觉得脸上挂不住,便让周平宁到贺家相商。

    周平宁面对贺琰低头无话,可面对她却只说了一句话。

    “那日醉酒铸成苦果,已是万般后悔,原是我对不住红线,正妃之位只能是红线的,你...终究还是我府邸里最尊贵的女人。”

    “红线是谁?”

    周平宁自然不肯再说,甚至颇为后悔一时口快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

    他不说,行昭便自己去找。贴身服侍的丫鬟、表姐表妹,堂姐堂妹,通家之好的女儿...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唤作红线,行昭几近绝望,终于在一个地方听见了这个名字。

    二皇子登基改为隆化,她在隆化帝皇后的凤仪殿里听见了这个名字。

    陈红线陈红线,红线穿来已半焦,好一个妩媚清雅的小名。

    一切水落石出。

    风仍在刮,刮脸刮骨刮心。

    行昭紧紧地闭着眼睛,浑身都在发抖。

    她鄙夷她的愚蠢和自轻自贱,陈婼的狠毒与周平宁的冷漠,本就是她自找的,与旁人无干。

    她只想看看这辈子没了阻碍与磨难,陈婼与周平宁是不是还会情比金坚,甘做连理。

    她有多么厌恶自己的愚蠢,就有多么怨恨那对佳侣的所谓情深。

    多可笑啊,又多可悲啊。

    三个人的故事里,她只配缩在墙角扎小人。

    这是行昭这辈子头一次无比清晰地回想起这一桩事儿,像是落进了冰窖与水底。

    却陡然背上一暖,全身都被温暖的、一股男子汉气息所包围。

    行昭猛地睁眼,下颌一抬,下巴便顺势搁在了男人的肩上。

    六皇子周慎单手将行昭揽在怀中,手轻轻地摸了摸行昭的后脑,鬓发摩挲在行昭的侧脸上,鬓发很扎人,像是一下子就扎进了心里。

    原来耳鬓厮磨就是这个意思啊...

    行昭陡然哭得泪流满面。

第两百一四章 将嫁

    【阿渊这才发现昨天发的那两章的章节数发错了,应该是两百一二章+两百一三章,这几天编编放假,只有年后才能改掉了。】

    旧梦一场,也该醒了。

    其实行昭真心觉得自己早在重生伊始就已经醒了,可重新回忆起那段过去,心尖尖上仍旧像是有柄钝刀子在一点儿一点儿地痛。

    那天晚上她抱着六皇子嚎啕大哭,据莲玉表达,“我守在巷口外听您哭跟狼嚎似的,恨不得去把李公公的耳朵给堵住...姑娘啊,您和六皇子虽然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到底要成婚了,您也好歹顾忌点儿端庄淑德吧...”

    她在老六跟前哭得那叫一个眼泪鼻涕飞流直下三千尺,当晚被老六送回凤仪殿后,连靶镜不太敢照...嗯,还是偷摸觑了觑的,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眼神迷迷蒙蒙的找不着聚点,一张脸邋里邋遢得哭得全是泪痕...

    嗯,只能寄希望于黑灯瞎火的,六皇子看不太清楚了...

    再一想,人小顾氏就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娇弱扶柳的。

    由此可见,哭也是门儿手艺,也是得挑人看脸的。

    没生出一张风华绝代、媚态横生的脸,就干脆甭学人家的哭功,趁早把泪水憋回去变成汗水,在容忍你的人跟前不顾形象地哭上一哭,别人还能宽容宽容。想跟小顾氏似的逮着个人就哭,然后就心想事成了?

    您呐,先把镜子拿出来照上一照,得嘞!啥话都甭说了!

    行昭红着眼被六皇子送回来,方皇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问说了些什么,也没问为了什么哭的,缄默得像极了六皇子的态度。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刨根问底,这让行昭万分感激。

    其实若是六皇子或是方皇后深究下去,行昭未必不会说,心胸放宽,那只是一场梦罢了,梦里的悲欢如何敌得过眼前的真实。

    大年将至,行景连递了三道折子想回来参加婚礼,从福建走水路来京,快则两个月,慢则六个月,皇帝就是想批也没法子。

    行昭成亲,行景却不在,这算是完满之中的缺憾。

    说起来,这是行昭这辈子过的最后一个还能将头发披两缕下来的年节了,她上辈子嫁得晚,方皇后庇护她,择婿慢慢地选,临到十七八才嫁出去,打死她也没想到这辈子竟然十五未到就要嫁出门子了。

    大年三十儿,皇帝身子撑不住,家宴就散得早。

    方皇后领着行昭回了凤仪殿,围坐在炕上吃饺子,铁定是蒋明英私下里做了手脚,行昭一咬就咬到了一个包着铜钱的饺子,差点儿没将牙给嘣掉,行昭捂着腮,把铜钱冲方皇后扬了扬,弯眉咧嘴笑。

    方皇后边儿把小娘子一把揽在怀里,边笑呵呵地连声称,“大吉大利,大吉大利!我们阿妩会顺顺当当地出门子!”

    会不会顺当地出嫁呢?

    有方皇后坐镇,不顺当也会变得顺当。

    定京的旧俗和江南不一样,江南风俗是在婚期前一天抬嫁妆和置办奁俱送往男方家,定京旧俗是择吉日炫嫁妆。

    没错,女儿家的嫁妆就是拿来炫耀的,炫耀娘家财大势大,炫耀家族煊赫富有。十里红妆,良田千亩,从床、桌、器具、箱笼再到被褥一应俱全,铺子、钱财再到良田都得置办下来,家境优渥的新嫁娘完全可以依赖嫁妆富足地过完一辈子。

    正房能直得起腰杆挺得起颜面,虽与婚聘文书,朝廷认证不无关系,可只有正室有嫁妆,只有正室才敢挺起腰杆说,“老娘嫁到你们家,连你们家的恭桶都没用过!”

    不取你家一粟一粒,自然能过得理直气壮。

    能让行昭理直气壮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在年后从宫中绕了整个定京城进了八宝胡同里的端王府家门,六司库里的最后一抬还没出去,第一抬嫁妆老早就进了端王府的大门儿。新拨去的端王府内侍搬嫁妆清点、入库、上册忙前忙后,忙了整整两天。

    嫁妆一发出去,凤仪殿后厢的厢房登时空了下来。

    没了人后院后院地跑,空落落的,自诩淡定的新嫁娘行昭这才有了点儿猫爪子挠的感觉。

    不是怕也不是惶恐,就觉得舍不得。

    旁人说皇宫是天底下血腥气儿最重的地方,行昭却觉得凤仪殿最像家,熟悉的朱漆长廊,夏天拿来糊窗棂的桃花纸、冬天拿来挡风的玻璃罩,一水儿方正端重的黄花木家俱,盛夏的碗莲,初秋的山茶,咯吱咯吱响的大门...

    新嫁娘难得的伤春悲秋立即就被忙忙碌碌的现实击碎。

    嫁妆落定了,那陪房是不是该敲定了呢?

    瑰意阁满院子的人得带去,桓哥儿帮忙找了十几户信得过的庄把头当做陪嫁,管事、账房都是现成的——贺太夫人把方福留下的人手送了过来,方皇后却不太敢用,愁了几天,六皇子解了燃眉之急——推荐了几个知根知底儿的人手,行昭在旁边儿另加了个人选。

    “临安侯府的张德柱,是白总管的徒弟,上回哥哥娶亲,就是这个小管事给阿妩带的路,为人机灵能干,说话儿句句在点子上,还晓得特意避开贺三夫人,不叫阿妩与何氏当场打个照面——这个示好是最难得的。”

    贺太夫人巴不得行昭和何氏掐起来,这个张德柱却敢悖逆太夫人之意,如果是贺太夫人特意安插下的一步棋,那行昭也想看看这步棋能干什么。

    方皇后点头,把人都退了回去,点名只要张德柱,贺太夫人隔了两天送来了张德柱一家的卖身契,行昭却把他调到离定京百里之外的威河庄子上当管事,相当于流放。

    行昭身边儿姑娘家多,见多识广的管事妈妈没几个。

    黄妈妈算一个,可人黄妈妈是靠武力值和擅于唱黑脸儿取胜的主儿,可唱管院子管家总得有个唱红脸儿的吧?

    方皇后说了几次想让行昭把蒋明英带出去,行昭态度很坚决,“...蒋姑姑跟在您身边儿多少年了?您舍得,蒋姑姑舍得走吗?阿妩是成亲嫁人,又不是上场打仗,还得带着压箱底的心腹大牌去?您自个儿老老实实把蒋姑姑留在您身边儿,不为别的,就为阿妩嫁出去之后,您身边儿还能有个说话儿的人...”

    方皇后只好作罢。

    悉心瞅了瞅莲玉与莲蓉,灵机一动,“两个丫头跟在你身边儿这么多年,莲玉快二十二了吧?原先你身边缺不了人,莲玉自己也不肯,自然不好嫁,差点儿把好年华都给蹉跎过去了...”

    行昭一脑门儿冷汗,管事妈妈不好找,方皇后干脆想把黄花大姑娘直接变成管事妈妈,赶紧开口劝住。

    “莲玉、莲蓉我没存下心想留她们,可在宫里头该怎么说亲?您也说了跟着我这么生生死死几回,人容易吗?她们两个的亲事,阿妩要慢慢找好好找,二十二岁怎么了?人中山侯刘夫人四十岁了还老蚌怀珠呢!”

    方皇后笑着拿叶子牌打行昭嘴,转个背儿就和蒋明英笑说:“这没嫁人的姑娘脸皮儿薄,要嫁人的姑娘脸皮厚起来,比城墙都要厚!”

    找来找去,没找着,临要嫁的前两天,欢宜倒抱着阿谨来了,美其名曰“阿谨来给小姑姑正正心绪”,话儿说着说着就变了主题,“管事妈妈的事儿都先别急,要紧的是一进府得先把府里头的钱粮柴米把住,家里有多少铺子啊?在河北、山东有多少亩田地啊?每年运来的钱粮都有多少啊?都得弄清楚!”

    说着声儿就低了,“我偷摸告诉你,老六可不是个不通庶务的人,打理铺子管理钱财,他可有一手!城东的那家大兴记虽然是落的杜原默的户头,可杜原默不就是老六的人?一嫁过去赶紧把住!当时我就是慢了一步,成了亲之后,阿桓跟放了风的犯人似的,花钱那叫一个大手大脚,今儿个买支乌金马鞭,明儿个再受个骗买回来一对儿厨房柴火堆里烧出来的‘官窑’瓷器,我是气得恨不得砸了!男人兜里不能揣钱,每天赏个三五铜板,够用了!”

    大姑姐,你这样尽心尽力地卖弟弟,你家六弟知道吗?

    婚事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来,六皇子从皇城外院搬到端王府去,二月十六日近在眼前,行昭从凤仪殿发嫁这是有前例可循的——旧朝皇后将宗室女养在身侧,养出了感情来直接从宫里头发嫁,既给小娘子添颜面,也是给这桩婚事添颜面。婚房自然是在新近修缮好的端王府,六皇子不是太子,没这个资格在皇城大婚,皇帝要给二皇子体面,二皇子娶亲的时候亲去豫王府扎场子,可如今皇帝无论是从生理还是心理上,他不愿意去端王府给老六壮势。

    行昭一听皇帝不去,暗自松了口气儿——喜庆场面自然热闹,一热闹就嘈杂,要是皇帝在大婚场上驾鹤西去,挂着的大红布幔得立马扯下来换成白绢,喜事变丧事。

    或不舍,或匆忙,或忐忑,或欢欣。

    该来的终究要来。

    二月十六日,天气放晴,万里无云。

第两百一五章 嫁(上)

    薄雾初起,凤仪殿一大清早的便热闹了起来。

    前晚上方皇后语焉不详地给行昭提了两句敦伦大礼,讲来讲去又不敢明说,最后让蒋明英丢了册书给她,她是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总不能大喇喇地告诉人方皇后,“我上辈子就懂这些妖精打架的事儿了,这辈子您可就甭操心了”吧?其实想一想,方皇后完全是杞人忧天,圆房是定在及笄之后,淑妃已经隐晦地,嗯,不对摆在明面儿上地告诉新郎倌儿了。

    这一觉行昭睡得很好,睡前忐忑不安,哪晓得一沾到枕头,就没了意识,睡得迷迷糊糊地被黄妈妈一把扯起来,行昭睁了睁眼,抬头看了看窗棂外。

    嗬!东方都还是一片儿雾蒙蒙的,鸡都还没叫,天儿都还没亮,她就得起来嫁人了!

    将掀开床帐,光影之下,一眼便望见了几欲委地的大红嫁衣展开在高高的衣架上,针线细密,红得极正,像跳动的火焰又像熟透了的八月的石榴,瞧上去就喜庆极了,嫁衣是王妃惯例的礼服,真红大袖衣,红罗裙,红罗褙子,衣用织金还有鸾凤纹霞帔,没有过多繁复的刺绣,只有大红,红得像在雪地里跳动的火。

    从痛苦死去,再到怀着希望活过来,再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饮鸩而去,再到现在...

    到现在,她幸福美满地,满心揣着小娘子情怀地去嫁人。

    行昭心绪陡然从新嫁娘的忐忑变成了一种静水无波的平和。

    母亲还有姨母没有过完的幸福,她来帮她们补全吧。

    新娘子沐浴焚香一出来,内厢里满满当当的全是人,方皇后、德妃、淑妃还有几位内命妇打扮的夫人,贺二夫人、闵夫人、黎夫人还有平西侯夫人邢氏,还有几位行昭没太注意过的夫人奶奶。女儿家出嫁娘家人都要守闺阁,这样才算热闹。

    邢氏站在黎夫人身后,没开腔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行昭,行昭难得地红着脸低了低头。

    描唇画黛擦粉,这是日常的化妆规矩,出阁嫁人这样大的事儿得多加一项——绞面。

    先在小姑娘细绒绒的脸上涂上一层粉,再拿出条麻线来,完成八字状,一开一合地将新娘子额前、鬓角的细绒毛拔干净,也叫开脸,取个别开生面,幸福美满的好意头。

    定京婚俗多是邀儿女双全,高堂尚在的夫人来为新娘子绞面,而上辈子行昭绞面礼是请黄妈妈帮的忙,脸上疼得厉害眼睛便跟着湿漉漉起来,一个妾室哪儿来这么大的规矩,这么兴旺的热闹。

    这一次方皇后原本是想请邢氏来帮忙,可方祈老子娘都去得早,不太符合规矩。

    贺二夫人没儿子,欣荣没儿子,选来选去,把眼神放在了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人选身上。

    行昭双手置于膝上,轻轻仰头闭眼,闵寄柔母亲闵夫人的手脚很轻,麻线也拿得稳极了,一点一点地绞,丝拉拉地过来,痒痒的有点儿疼,但是不像上辈子那样,能让人疼得立马哭出来。

    闵夫人动作不快不慢,从额头到下颌,一直屏着一口气儿地从额头到下颌绞完后,这才松了口长气儿。

    “好了!”

    这时候还不能睁眼,得上完粉膏妆容之后,才能睁眼。

    换成六司专擅化妆的女官来上妆,定京的新娘妆千篇一律,铺上厚厚的几层白白的粉,再将嘴唇描得红红的,眉毛描得黑黑的,头发高高挽起方便戴上凤冠,没有多余的头发和妆容来掩盖五官的不足之处。

    这种浓重且热烈的妆容是挑人的。

    五官大气脸型标准的人化这样的妆才好看,顾婕妤是行昭两世加在一起排在头一二的美人儿,她长相媚气就不太适合这样的妆容。

    六司的女官轻手轻脚地给行昭上完妆,神色一愣。

    挺得笔直的脊背、端庄的鹅蛋脸、直挺的鼻梁、小巧的微微抿起的嘴巴,单论五官,这位温阳县主与她的姨母方皇后长得并不像,可远远地看,模糊地看,却总让人有种恍惚。

    等到戴上凤冠,铺上盖头后,行昭一身红衣安安静静地坐在铜镜之前,手随意地放在膝上,坐得很挺拔。

    这分明活脱脱地就是第二个方皇后——恍惚终于盖棺定论。

    一上完妆,屋里就渐渐从热闹喧阗慢慢地静了下来,方皇后有点儿说不清楚心绪究竟如何,说甜很甜,说苦也很苦,像吃了糖莲子里的莲心,苦甜交杂,有一种把自个儿心尖尖上的肉剜下来的感觉。

    唢呐声儿渐响,敲锣打鼓得热闹,好像就在人耳朵边儿上响。

    德妃最先反应过来:“...王妃从宫里头出嫁是给端王殿下体面!这下倒好!体面是有了,可没人敢刁难新郎倌儿了!”

    命妇们都笑起来。

    方皇后要给外甥女做颜面,定下从宫中发嫁,可端王妃的娘家兄弟们,哪个男人敢进宫里来刁难六皇子...

    鞭炮阵阵响,大红袍穿在身,春风得意的六皇子一路走得是畅行无阻,什么为难都没遇到,二皇子娶亲的时候,闵家人还在闵家楼墙上定了三个规矩,既得先现做篇文章,还得耍个大刀这才把闵氏接了出来,他倒好,从八宝胡同,到城门口,再沿宫道至内宫外廊走,私心觉得福建离定京这么远的路程,甚好啊甚好!

    若是大舅子贺行景在,非得闹得个天翻地覆。

    六皇子抖了抖,这种明褒暗贬偷摸得瑟的大舅子,简直是滑不溜手,想一想贺行景曾十分认真地问他“端王殿下,您从皇城走到雨花巷会大喘气儿吗?”,六皇子瞬间就悲愤了,猛男兄以为谁都跟他似的,走路不带喘气儿的!?从雨花巷到皇城坐马车都得半个时辰,走路不大喘气儿,您以为我是鱼吗!?

    由此可见,在宫里出嫁好得很!

    嫁女儿得矜持住,就算没人来刁难新郎倌儿,也得矜持住——这是方皇后的目标。

    六皇子叩门叩了三遍,发大红封发了足足三回,凤仪殿上上下下的仆从们全都捧着银馃子笑得欢,叩到第四回,凤仪殿的大门总算是打开了,行昭盖着红盖头,方皇后牵着新娘子的大红喜带绸子从瑰意阁一步接一步走得很稳重,行昭手上紧紧握住玉圭,像走在云端里,脚下虚虚的,可一脚踏出去又分明是落在了实处。

    没有娘家兄长来背,可有当朝皇后亲自引路带人。

    体面、脸面还有气势,六皇子是赚够本儿了。

    方皇后将喜带的另一端郑重地交给六皇子,再看了看盖着大红盖头的行昭,眼眶瞬时就红了,张了张嘴想将预备好的吉祥话儿说出来,可嗓子眼里堵得慌,红着眼圈告诉老六,“好好待她。”,四个字落得很轻,六皇子一愣之后,昂了昂头同样郑重地点了点头

    眼睁睁地看着半大小子将自个儿辛辛苦苦养大的姑娘带着走...

    嫁欣荣的时候,方皇后觉得憋气地心疼,嫁行昭的时候,方皇后直接掩过面去憋着哭。

    邢氏笑着抚了抚方皇后后背:“...小娘子长大了,皇后娘娘应当高兴。”

    “本宫是高兴。”

    方皇后边哭边笑,“本宫是真高兴。”

    行昭头上的九瞿凤冠重得很,嫁衣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眼前红彤彤的一片,只能往地下往,可往地下望也只能瞧见大红裙裾下自个儿的红绣鞋,哦,还有一双男人的小牛皮靴。

    喜婆在旁边儿扶着她,头一佝,腰一弯就被塞进了轿子里。

    凤仪殿到底还在宫里头,得顾忌着点儿,吹唢呐的敲鼓的全是乐伎院里的女人。

    可一出顺真门,“嗡”地一下气氛完全打开,瞬时顶热闹了起来,六皇子定下的一大批迎亲队伍乌拉拉地迎了过来,行昭耳朵里顿时灌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男人们中气足,一吹起唢呐来,好像气儿得扬到天上去,喜乐的高亢热烈,人们杂七杂八的说话声,马蹄踏在青砖路上的“踏踏”声,随着轿子颠簸,好像自发地就组成了一曲热闹喜气的长调。

    行昭一手执玉圭,一手扶在窗沿上,一颗心随着轿子晃荡。

    得先绕皇城一圈儿,再绕京城一圈儿,最后才到八宝胡同拜堂行礼。

    迎亲队伍排成两行,六皇子一马当先,着红袍系红结骑马走在最前列,王爷娶亲出动了九城营卫司维持场面秩序,看热闹的民众们被挡在巷道两列,有端王府的家丁往平民堆儿里撒红封赏钱,人潮涌动,一时间气氛热闹到了满城皆知——这是六皇子为了娶媳妇儿砸重金了!

    喜轿颠儿一路,行昭蒙着盖头,手在位子下头摸来摸去,果然不出所料,如愿摸到了一块儿方糖、一个小苹果。

    嗬!还摸到了一个盖着盖儿的小汤盅!

    六皇子也不怕汤被颠儿洒了!

    “咯吱”一声脆,霜打了的苹果甜得很,一下子就甜到了新娘子的心窝窝里。

第两百二六章 嫁(下)

    行昭蒙着盖头,悉悉索索啃完一只小苹果后,外头的鞭炮声愈渐大了。

    大约是要到了。

    行昭想掀开车窗帘帐来看到哪儿了,可到底不敢将大红双囍盖头掀起来——跟着方皇后久了,对神佛和忌讳慢慢地都怀着一种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态度,素日是不太避讳的,可搁到自个儿身上,总还是不敢存心去触霉头。

    鞭炮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是坐在轿子里头也能隐隐约约听见人们扬得高高的声儿。

    “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快让开,空出条路来!好狗不挡道!”

    “我在让我在让,我这儿正被挤得没办法呢!...等等,周平晏,你说谁是狗呢!”

    看样子已经进八宝胡同口儿了。

    整个八宝胡同全塞满了少年郎高高低低的声音,来的有一小半儿是宗室子弟,再有一小半儿是定京堂官,还有一小半儿是勋贵世家,除却武将,定京城里的权贵差不离都齐活了。

    嗯,要是算成没了实权的前任方将军,现任方都督,也算有一个武将吧——凑热闹的时候,方大都督只好梗着脖子说自个儿不算新娘子的娘家人儿!邢氏去凤仪殿,他带着儿子、儿媳妇儿来端王府镇场面,不是很有道理吗!

    递帖子邀人也是门技术活儿,比如陈家、顾家还有二皇子母族王家,下不下帖子呢?下了,人不来礼到都还好说。要人来了呢?欢天喜地的大喜日子的,谁乐意看见陈显居心叵测的一张老脸啊?

    皇帝要把老二、老六架起来,六皇子乐得捧场,这三家哪个都没递帖子去。

    顾家顾先令管着围场的兔崽子,是不够格让六皇子下帖子,王家同理,可端王殿下没给陈显陈阁老家下帖子,满朝上下还是有过议论的,没人敢当面责备六皇子托大,只是在背地里说上一说,“...端王殿下胆儿大,往前是暗地里和陈阁老争一争,如今都放到明面儿上撕破脸了,是想做什么?别忘了皇上如今圣体欠安,到时候的立储遗嘱是谁来写!”

    谁来写?

    内阁七阁老,陈显为首,当仁不让他来动笔。

    方祈和陈显争到这个份儿上,桓哥儿大婚,都请了陈家来观礼,六皇子却敢连帖子都不递。

    “砰!砰!砰!”

    一连三声惊天动地的敲鼓声,行昭一震,心头啐了啐自个儿,今儿个成亲还有心思想这些!真是狗头军师当习惯了!

    “吉时到!落轿——”

    随即轿子平稳落在地上,接着就有喜娘掀开帘子扶新娘子下轿,行昭手上紧紧攥着那方喜带,鼻尖全是硝味儿,再低头一瞅,鞭炮炸开留下的红纸屑铺了一地,大红绣鞋软软绵绵地踩在上头,行昭这才觉得她从云端落回了人间。

    心总算是落到实处了。

    牛皮小靴渐走远,手上的红绸被六皇子往前一带,瞬间从松软变成绷得有些紧实,喜娘伏在左侧边赶紧往前走,边朗声说着吉利话儿,“王妃右脚跨门槛,日子过得平平安!”、“王妃手摸福影壁,日子过得红火火!”、“王妃手头握双枣,生个儿子要赶早!”

    有双囍红盖头盖着,别人瞧不见行昭红到耳根子的一张脸,可行昭觉得自个儿脸上好像在有把火在烧,火辣辣的,心也扑通扑通地跳。

    耳朵里头什么话儿也听不见了,就只能听见自个儿心跳和脚踩碎纸屑的声音。

    这些路,以后她会和六皇子一起走过无数次,这些砖瓦,会陪伴他们过一生一世,敲敲补补又可以陪伴他们的孩子再过上个几生几世,前面的这个人,是她的夫君了。

    行昭脚下有点儿发软,叩拜起身时,差点儿没被头上沉重的凤冠压歪到地上去,喜娘气力大,眼疾手快弯腰一捞,一下就把新娘子扯稳站了起来。

    跟扯小鸡仔似的。

    明明是自个儿成亲这么大回事儿,行昭发现脑子里却总在想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下意识想摇头,却发现头上的凤冠不答应——前儿晚上见着这赤金点翠雕花凤冠的时候,双手掂了掂,怕是得过五六斤,戴在头上动也不敢动,生怕这几斤金子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司仪官高声嘹亮一句,“礼成!”

    礼成之后就该送入洞房了!

    喜娘搀着新娘子过二门,过走巷,往王府正房走,行昭摸摸索索往前走,一直到被扶着落座儿,心里头松了口气儿,心里唱了句阿弥陀佛,等进宫谢恩她得好好谢谢方皇后定下的这个日子——若是定下六七月份成婚,她连想都不敢想!就这冷天儿,她被累得慌得急得脑门上后背上都出了一身的汗!

    媳妇儿在煎熬,六皇子赶紧拿秤杆挑开盖头。

    从鲜红陡然倾泻进了一室的春光,行昭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正房被收拾得一团喜气,打磨得极为光滑的黄花梨木家俱、贴在窗棂玻璃上的大红双囍剪纸、搁在高几上高高低低插了一花斛的桃花儿、还有满室站得满满当当的夫人们,欢宜、欣荣、豫王妃闵氏、绥王妃陈氏...

    哦,还有手上拿着一柄秤杆的六皇子。

    满屋子里都是人,行昭不敢细看他,眼神从六皇子脸上一扫而过,却很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

    很亮。

    行昭无端想起六皇子头一次送药的时候,嘴上没说是谁送的,可双眼也是亮得很,眼神好像在说话,好像在告诉她——别傻了,可甭猜是二哥送的了,这白玉膏分明是我跑了好久才买到的。

    满屋子都是人,行昭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笑得很轻。

    有夫人笑起来:“端王可别赖在新房不出去了,阿晏和那帮小子们等会儿找到新房来灌你酒喝!”

    六皇子也笑,向前做了个揖:“若今儿阿晏醉了,慎只求表姑母别揪阿晏的耳朵!”

    “说得我跟个母夜叉似的!”

    夫人们笑起来,六皇子看了眼欢宜,又拱了拱手便出门去。

    新郎倌儿一走,说起话儿来就百无禁忌了,行昭抿嘴笑,边听边点头,欣荣年岁不大,论辈分却不小,一一介绍过来,介绍完了才笑道:“端王妃是在宫里头长大的,这人儿怕是认得比我还全!我可是说得嘴干了,走走走!咱们去前头吃酒热闹去,让新娘子好歹歇一歇!”

    行昭眼神一亮,欢宜看得好笑,也开口赶人:“...说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厨子也不晓得做菜好吃不好吃!!”

    暖房的夫人们知机知趣,乐呵呵地往外走,行昭不能下床规规矩矩地坐着目送,目送到绥王妃陈媛的时候,绥王妃陈氏深看行昭一眼这才随大流出去。

    眼神落在行昭身上的时间并不长,行昭只当没看见。

    夫人们一走,门一关,莲玉赶紧打了盆温水进房来,莲蓉服侍行昭将凤冠取了下来,头发在肩上散开,行昭感觉是如释重负,再用温水洗了把脸,感觉浑身都舒展开了。

    卸妆、换衣、重新梳头发。

    行昭总算是清爽下,身上清爽了便坐不住了,从内厢走到外堂,端王府全景图,行昭是看过的。可内部构建,行昭这是头一回见到,黄妈妈先出宫来帮着打理嫁妆家俱,便跟在行昭身边儿解说,“...正院在中轴线上,是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儿,说小也不算小,上房有六间,您的卧房、王爷的卧房还有王爷的小书房,您的小书房,后罩房是单排屋,有您和王爷专用的小厨房,也有搁置您独个儿物品的小库房。正院东边儿,王爷特意让人辟了一块儿地,打了几个梅花桩,吊了几个沙袋...”

    说不激动是假的,行昭心里很激动。

    手摸在门框上是激动的,看着崭新崭新的房子是激动的,连窗棂隔板上雕着的芙蓉花儿都觉得比往日见过的好看。

    这是她的家,这是她与周慎的家。

    一激动,行昭就吃不下饭,不仅午饭没吃下去,晚饭也吃得少,等夜深客走后,六皇子身上带着酒气儿进屋子里来时,行昭正在吃放在案首上当做摆设的糕点,六皇子推开门愣了愣,随即笑起来:“...中午没吃饭?”

    行昭拍拍手掌,把站在指尖上的绿豆糕拂落掉,简明扼要地摇头:“吃了,又饿了。”

    大喜日子,内侍不能进喜房里来,行昭擦了擦手亲自去把六皇子扶进来,鼻尖嗅了嗅,不是什么花雕好酒,就一股烧刀子的辣味儿,便笑问:“舅舅又灌你酒了?”

    行昭有多激动,方祈今儿个就有多生猛。

    六皇子顺势靠在媳妇儿身上,腿一弯,腰一佝,干脆借酒装疯,头埋到行昭颈窝窝里,深吸一口气儿,满鼻子都是香味儿,心情大好地闷声闷气控诉方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舅舅拖着姐夫来灌我酒,后来大姐派人过来暗地里和姐夫说了两句,姐夫消停了,你舅舅就更生猛了,开始是三杯干,后来就变成了碗,喝得我难受...”

    里头人知机得很,见势不对立马撤退,莲玉断后关了门。

    行昭边听边哈哈笑,扶他坐在床边儿,倒了杯热茶水凑到他嘴边去,六皇子吸吸呼呼喝了大半杯,脑子清醒过来就开始嫌弃身上酒味儿重了,自个儿去后厢抹了把脸,再换了衣裳出来。

    行昭盘腿坐在床上,六皇子便欺身凑过去,一头磨蹭一头问:“今儿个累了吧?”

    眼光闪闪的,像只眼泪汪汪的小犬...

    额...

    难不成她不累,他还敢做什么?

    行昭笑眯眯地点头:“累!”又探头看了看案首上燃得极好的那对龙凤红烛,“你想干嘛?”

    六皇子眼神陡然一亮:“能干嘛!?”

    “能...我能给你念书、磨墨、抄诗...哦,我们还能商量商量府里头的人事、财务还有外头的商铺、田地,要是你不累,我还能弹首小曲儿给你听,虽说弹得不算太好,可也会,我瞧着外厢放了方琴,正好...”

    突然间,行昭的声音戛然而止。

    六皇子一个欺身,果断凑上前来,轻轻含住了新娘子喋喋不休的嘴。

    一股浓烈的伴着茶香的酒味儿,从口腔里横冲直撞地冲上脑顶,行昭手紧紧揪住六皇子的衣角,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继续看着案首上摆放着的那对红烛。

    烛火摇曳生姿,像在跳跃也像在迈步前行。

    这是她两辈子加在一起,见过的,最美好的烛光。

第两百二七章 谢恩

    头一夜要镇场面,六皇子一向没有贴身的丫鬟,行昭的两个贴身大丫鬟莲玉、莲蓉就在外头守夜,等到了三更天,已经是万籁俱寂,却见黄妈妈一身儿穿戴得都很整齐,轻手轻脚地过来,压低声音问:“里间睡了吗?”

    莲蓉打个呵欠,摇头:“将将才熄灯,有两点微微弱弱的烛光,估摸着就剩下对儿龙凤呈祥大喜红烛在烧,姑娘和王爷一直在说话儿...”

    黄妈妈拍拍胸口,面色一舒。

    既然一直在说话儿....那就没那功夫干那事儿了吧?

    黄妈妈挂心这事儿,挂心得觉都没睡轻省,见正院灯弱了下来,赶忙过来问。

    行敦伦大礼行早了,六皇子倒是个血气方刚的十八九的少年郎,自家姑娘可是都还没及笄啊!早早那事儿...吃亏可都是女人!生儿育女早了,身子骨还不强健,母亲不强健,生下来的孩儿自然元气也弱——看看当今皇帝,母亲摸爬滚打上来的,顾氏身子骨可练得强健得很,五石散和酒色女色加在一块儿都撑了这么些年,全靠先天带来那股子气儿...

    所以方皇后坚持要让自家姑娘及笄之后再圆房。

    黄妈妈的顾虑,莲蓉没看清楚,莲玉却心知肚明,轻声笑道:“妈妈赶紧回去睡一把时辰吧,过会子姑娘就该起来了,您不得近身立威啊?”

    “在自个儿院子里头叫姑娘没人指摘,出去了就得叫端王妃!都得记牢了!”

    黄妈妈黑脸一板,莲玉莲蓉赶忙称是。

    里间一夜无眠,行昭侧着睡,睁着睡,趴着睡,怎么睡也睡不着——六皇子得偿所愿之后,嘴巴就闭不住了,吃不能吃,搂搂抱抱总没越界吧?把行昭抱在怀里头说话儿,从辽东说到江南,再从东家长说到西家短,说累了,喜滋滋地喝口小媳妇儿递上来的热茶水,砸吧砸吧再接着往下说。

    二皇子真是您亲兄弟,没抱错。

    说着说着,就听见外头敲更的声音,这都三更天儿了,四更就得起来梳洗备礼,好进宫叩拜谢恩了!

    得嘞!悄悄话儿甭说了,赶紧洗洗睡吧!

    人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得留时间适应,行昭躺在里侧翻来覆去睡不着,明明脑子很空,什么也没想,可就是睡不着,一个翻身却被那男人长手一勾,被落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眼睛一闭,心一下子就落定了。

    明明没睡多少时候,可莲玉在大红鸳鸯帘帐外轻声一唤,行昭便一下子就很清醒地睁了眼睛,和瑰意阁完全不一样的摆设格局,再扭头一瞧,身边儿是空的。

    “王爷起来了?”

    莲玉一边点头,一边把烫熨好了的内衫抖落出来服侍行昭穿上,“刚起来,在后头扎马步...”往窗棂外头望了望,“估摸着这会儿也得回来了。”

    六皇子胸上的那坨腱子肉,原来是这么来的啊...

    八宝胡同离皇城有点远,洗漱、梳妆、用早膳、再驾马往定京中心驶去,整个端王府都在头一个清早里忙碌中井井有条,行昭心里明白这可不是她管家有多高超,是方皇后和邢氏帮她选的陪房选得好。

    就像待嫁那段时日一样,初嫁的行昭同样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皇帝、陈家,还有远在川贵一带的镇守大将秦伯龄——别忘了蒋佥事是在哪里遇袭的!

    行昭完全有理由相信陈显与秦伯龄已经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结盟。

    这一世的方皇后为什么希望她早嫁,甚至还未到及笄就赶紧将她嫁出去,害怕皇帝不行了,国丧耽误三年是一回事儿,更多的是顾忌这一触即发的局势,皇宫正张大嘴巴,等待着吞噬从未停息过的腥风血雨。

    成婚第二日大早进宫,既是叩谢皇恩,也是拜夫家长辈和开祠祭祖。

    天子为父,两样事儿就可以一块儿办了。

    小夫妻都是在宫里头长大的,轻车熟路,进凤仪殿是蒋明英领的路,这才隔了一天,行昭却觉得有很久没见过似的。

    一进大殿,便见帝后二人并肩坐于上首,下首陆淑妃、陈德妃、王懋妃还有惠妃按序而坐,顾婕妤是唯一一个未在妃位却列席落座的。

    行昭跟在六皇子身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算是补昨儿个的高堂之礼。

    皇帝靠在椅背上,眼睛眯了眯,瞧不太出来两人的貌合神离,便惯例说了几句:“户部的事儿就先放一放,也借机会好好养养身体,延绵子嗣是大事...”陡然想起来老二成亲结结实实两三年了,是一点儿子嗣动静都没有,这可不行,他如今身子还健壮,可百年之后老二即了位,后嗣儿子没有,怎么坐得稳皇位...

    又道:“温阳是在朕和皇后身边儿长大的,品性言行自然挑不出错儿来,可尊长爱幼也得牢牢记着,等回了门记着去豫王府请个安,豫王妃闵氏到底是你长嫂,女人家要记得本分!”

    请安?

    让她去给闵寄柔请安?

    皇帝竟然用了请安这个词儿,旧俗里也有平辈之间的问好之意,可在定京城百年约定俗成里,只有下对上,晚辈对长辈才有请安一说。二皇子行长,可能长到哪儿去?她与老六和二皇子、闵寄柔分明是同辈份的人!

    行昭只装作没听懂,敛目屈膝,低声应诺:“是,阿妩一定牢记圣意。”

    王懋妃微不可见地瞥了眼方皇后,再飞快地转过头来,笑得很婉和:“阿妩养在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时候,皇上当做自个儿女儿来待,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如今阿妩变成了皇上的儿媳妇儿,亲上加亲,如今皇上高兴,皇后娘娘也高兴。”

    出身决定见识,见识决定思想,思想决定言行。

    逗惠妃玩儿是高兴,方皇后看了王懋妃一眼,她没这个兴趣接这个正志得意满的女人的话儿。

    现实会狠狠地扇她一巴掌。

    坐到一半儿皇帝就起身要走,顾婕妤跟着告了退,德妃识趣软硬兼施地招呼惠妃也跟着告辞,淑妃和方皇后两厢看着跟看亲家似的,看着看着就笑起来,行昭自觉地端了个小板凳正想到方皇后身边儿坐着,却被方皇后很嫌弃地撵开了。

    “去去去去,自个儿去挨着老六坐。”

    淑妃笑起来:“听蒋明英说,皇后娘娘昨儿个哭了得有半宿,劝都劝不住,阿妩今儿个好好劝劝。”

    行昭也跟着笑起来,六皇子背着手埋头默上一默,决定明哲保身。

    方皇后问的无非都是些家长里短的东西,昨儿个晚上行昭和六皇子天南海北地聊就是没聊到自个儿家,打了哈哈囫囵过去,六皇子是皇室男丁成亲大事儿得去天坛祭祖,向公公来请,向两个妈作了揖接着就出去了。

    话到一半儿,方皇后说起回门:“...愿意在九井胡同多待就多待会儿,不愿意待用了饭就走了也行,左右皇上也不太愿意看见你和老六与贺家和睦的。”

    行昭点头,发嫁从凤仪殿走,可回门是一定要回贺家的——她姓贺,别人能看明白她的娘家支撑是方家,可贺家才是她正正经经的娘家。

    回去点了卯,再同行明说说话儿,未必就有多难熬。

    行昭头一抬,想起另外一桩事儿来,轻声问:“您预备什么时候请平阳王妃进宫来呢?”

    “已经让人去带信儿了,她要不明儿个进宫,要不后天进宫,在你回门之前见她”方皇后笑一笑:“欣荣也收到信儿了,摆出一副大牌面儿来,你想没想过,局里面只要有一个人不上钩,你整幅牌就全废掉了。”

    “每个人都有弱点,这是您教导我的。”

    行昭手上端着茶盅轻抿了一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将方块儿挨个儿摆成一列,推倒第一个方块儿,接二连三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方块儿跌倒,谁也避不开。周平宁的弱点她清楚得很,陈婼她却看不透,便索性不把陈婼这个方块儿放在前面。

    “只要抓住了弱点,做好铺垫,后续该如何发展,各凭本事,再与我无干。”

    行昭莞尔一笑。

    淑妃云里雾里,直到六皇子祭祖完毕,回凤仪殿来接媳妇儿走后,才敢问方皇后。

    方皇后抿嘴笑了笑:“淑妃啊,我们也该反击了。陈显之子陈放之虽说在西北,可方家不敢动他。陈显要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如果这个时候出一个插曲呢?如果这个时候他一向信重爱护的次女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呢?循序再不能渐进,只要陈家行程一耽搁,我们收复失地,容易得很。”

    淑妃能明白不在西北动陈放之的寓意——这不就明晃晃地告诉朝臣,这兔崽子遇害是方家下的手吗?

    可陈显次女会怎么打陈显一耳光呢?

    淑妃如今是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端王府是新修缮的府邸,没有积年的仆从和复杂的管事关系,这是利,可也有弊,没有经年的用顺手的人就意味着,别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把手插进来,仆从陪房们都是方皇后选了又选的,行昭信得过。可老六不在宫里头住了,膳食、用度都不是从内务府发出,采买关卡没掐得这么严格了,流进端王府的食材、水源还有用品的来源都很复杂。

    新出炉的当家主母端王妃,管家的头一件事儿不是查账,也不是立威,是肃清采买关卡。

    她面临的从来都不是内宅之争。

    蔬菜上哪儿买,肉食上哪儿买,笔墨纸砚上哪儿买,列下清单严肃执行,买办们若是收了回扣想给别家地方说好话,对不起,回扣交上来,您老走人。

    行昭这么对六皇子解释:“要我是你的敌对方,我会怎么做?朝堂打击、权力架空,都是虚的。你人要是直接没了,还需要费这些心思?”

    六皇子连忙表示媳妇儿说得对,媳妇儿说得好,媳妇儿说得呱呱叫。

    肃清绝非一日之功,行昭表明的只是一个态度。

    三日回门,一大清早就起来,行昭正帮六皇子正束冠,莲玉叩门进内,小声道:“...昨儿个夜里传来消息,平阳王妃要帮平阳王次子正式相看亲事了。”

第两百二八章 回门

    行昭手上一抖,束冠随之歪了一歪,斜溜儿地挂在了六皇子脑袋顶上。

    六皇子脑门上跟顶了个陀螺似的。

    六皇子眉角一抬,行昭抬头望过去这才回过神来,噗嗤一下笑出声,踮起脚尖帮忙将束冠正了回来。

    “找个人往豫王府跑一趟。”六皇子仰起下颌来,方便行昭系带子,话儿就有点儿变了声调:“...给豫王透个风儿,他一向与周平宁交好,再透个信儿,欣荣长公主要摆春宴,定京城里说得起话儿的人家都接到了帖子,再问问二哥打算送什么礼去?”

    二皇子喜好八卦之事,与之相熟的人都知道,让二皇子去给周平宁说起平阳王妃的打算,周平宁自己会有动静的——牵绊了这么些年的感情,在最后斩刀断流之时,是勇敢放手一搏,还是豁达大气地亲手了结。

    六皇子和周平宁并不相熟,结果自然不得而知,可他的小媳妇儿好像摸得很透。

    从阿妩一早就让他关注平阳王府和陈家,果不其然挖出豪门秘辛,再到行昭那个晚上的情绪崩溃,再到将才的手抖...似乎阿妩一听见陈婼与周平宁之事心潮起伏就很汹涌。

    旧梦...旧梦...

    六皇子眼神往下一看,阿妩正在极其认真地帮他系束冠的带子,明明绣针线都得心应手,偏偏做这个笨手笨脚,六皇子不由自主地嘴角往上勾,他没有经历过阿妩的人生,自然没有办法理解阿妩所经历过的苦痛和悲哀,一切的情绪都是有迹可循的,可偏偏爱情没有。旧梦,一个旧字儿,一个梦字儿,足以说明一切了。

    他不想深挖下去也有十足的自信不用深挖下去,青梅竹马地长大,阿妩身边儿连只雄蚊子都没有,哦,如果林公公算的话,那就还是有一只的。夫妻间应当坦诚,可如果坦诚会令人疼痛,六皇子自问还舍不得亲手去揭开伤疤。

    大概是老六的眼神太勾人,行昭好容易系好结,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一抬头正好瞅到六皇子的神情。

    从下往上看人,正好看见这个人最丑的角度,双下巴、塌鼻梁、小眯眼再加上似笑非笑的神色...

    行昭抿抿嘴唇,欲言又止,六皇子偏偏以为自个儿笑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搂了搂媳妇儿的腰,笑说:“想说什么?直管说就是!”

    “你的双下巴...就不能往里稍稍收一收?这个样子真是不好看...”

    行昭迟疑着一说完就后悔了——那厮的脸一直板到下马车。

    这回在九井胡同口迎客的是贺二爷贺环,弓着身形上来深福了个礼,手拢在暖袖里头笑得很谄媚:“...太夫人早晓得王爷和王妃要过来,昨儿个在大兴记就订下了一桌席面——可不是咱们府不能做,是王妃自小就好这口!”

    大兴记做甜酪有一手,做淮扬菜也好吃,淮扬菜甜滋滋儿的,行昭从小顶喜欢吃,可太夫人怕她牙齿遭甜食毁了,总拦着...

    “是吗?”

    六皇子边走边扫了眼贺环,笑问:“是贺二爷,贺大人吧?我记得少时和您喝过酒。”

    贺环顿时受宠若惊,如鸡捣米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豫王殿下还有侯爷,哦哦,还有贺老三,咱们在一块儿喝过酒!就在贺家喝的,喝的是侯爷珍藏的杏李酒,让我想一想...您还记得找上门来讹景哥儿的那个军户女人吗?就是那天,您和豫王殿下在窗户外头听...”

    六皇子当然记得头一回见到自家媳妇儿的情景,笑着点头:“贺大人记性好,都过了快七八年了吧?贺大人酒量好,等会儿要是有王妃娘家人灌我酒...”

    “微臣帮王爷挡!微臣全帮王爷挡完!”

    贺环喜笑颜开赶忙扯开嗓门说。

    贺环一辈子只能在二夫人面前横上一横,行明嫁了个好人家之后,连在二夫人跟前横都不太敢了。

    能临危受命和夺嫡热灶六皇子端王搭上话儿,他这辈子都没想过。

    他屋里那傻娘们只晓得说什么,“你可别太把脸凑过去,热脸去贴别人冷屁股,反倒让阿妩为难,你得记着没阿妩就没行明这么好的一桩亲事!听说端王殿下本来是不太想娶阿妩的,也不晓得怎么七拐八拐才落了定,你可千万别拖后腿。”

    说些什么屁话!

    贺行昭是端王妃,见着他的面儿还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二叔!临安侯府眼下是颓了,可也是端王实打实的亲戚!要是行昭生了个儿子,他就是二叔公!都是血脉连着的!

    他是身份不算显赫,可端王妃二叔公的名头拿出去,可比势颓了的临安侯庶弟的名头强上许多!

    这时候不讨好,还能什么时候讨好?

    行昭在后头冷眼看着,说实话要是拿个选择题放在她面前,是更瞧不起贺琰,还是更瞧不起贺环,她还真没法儿答——两个男人就不是一样的弱法儿。

    先去荣寿堂,一进大堂,行昭百感交集,她幼时的回忆,好的不好的,笑的哭的全都奔涌而上。

    行昭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去见太夫人,太夫人好像也有同样的考虑,出来只露了个面儿,话儿不挨东边也不矮西边儿地问了两句,话便只推脱自个儿胸口不舒服进去歇着了,最后只撂下句话儿,“也不晓得临安侯醒了没醒,你给你母亲上香的时候去看看他吧。”

    临安侯老鳏夫多年已经成为了一大笑柄,丧妻停娶一年,在外人口中是应当,两年是恋旧,三年是痴情,四年五年六年...是娶不到媳妇儿了吧?

    贺琰已经过了四十了,喝酒纵情声色多年,身子骨虽然没垮,可是人都瞧得出来他身上的精气神已经没了,人一没了精气神,再活也只是个行尸走肉。

    更何况再娶,谁就能担保一定能有嫡子出世?

    行昭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再见过贺琰了,一出荣寿堂,感觉胸腔的气儿陡然从嗓子眼顺到了心里。

    六皇子站在行昭身边,两个人挨得很近,像在给予她支撑和力量,压低声音问:“要去见见临安侯吗?”再看行昭,叹了口气,“若实在不愿意,咱们就去贺二夫人那处,用过午膳就回去,我记得你的册子还没看完,正好回去接着...”

    “见吧。”

    和行昭这句回答一样轻的,是浮在别山小斋里的微尘。

    守在外厢的面生的丫鬟说“侯爷正在睡觉,还没起来”,果不其然又是一场宿醉,行昭推开门,或许是久无人至,门“咔吱”一声响得突然极了,里间幔帐重重垂直而下,渺渺而起,像是故去的尘埃又像是新生的绝望。

    隐隐约约透过幔帐看过去,能看见贺琰躺卧在罗汉床上,青筋突起的手搭在床沿垂下来,手里头还松松垮垮地握着一小只酒壶,隔了好久才听见门响的声音,手腕动了动,里间便传来一阵接连不断的咳嗽声,间断中有男人嘶哑的声音“是谁...”,贺琰想撑起身子来看,却一下子往下手上还攥着一只酒壶,白瓷釉瓶“哐当”一下砸在地上,碎瓷混着酒水淌在了青砖地上。

    满屋子的微尘,和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被吓得不知所措。

    行昭陡然发现她的心绪如今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而是同样的失败者对失败者的悲悯。

    京城双璧...风姿卓绝...

    应邑死得早,她也死得好,幸好她还没有看见这个令她抛弃所有的男人变成了这幅鬼样子,否则一定更绝望。

    要是贺琰振作绝地反击,行昭至少会作为一个女儿,找到了父亲最后的价值。

    行昭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六皇子什么也没说,紧跟其后。

    午膳行昭用得很少,景哥儿回福建之后,贺老三贺现在定京逗留了两三日,心里头很明白皇帝和皇帝交给他的差事是他如今的保命符之后,带了几十个亲随,连夜赶路返回西北,如今是贺三夫人何氏带着一双儿女来迎行昭的回门礼,男宾席上还有点儿声音,女宾席上大家伙儿都在安安静静地吃饭。

    辞行的时候,行昭两口子、行明两口子一道走的,行明挽着行昭说悄悄话儿:“说贺行晓一直病,母亲想让贺行晓迁到庄子里去养病,太夫人不许,这事儿便就此搁下来了。”

    万姨娘的死换来了贺行晓的活,迁到庄子上与世隔绝,贺行晓的活还能有什么价值?

    “她如果安安分分困在贺家过一辈子,我不会有动作,只要她有一点儿不安分...就下去陪她的生母吧。”

    贺行晓算个什么东西,行昭没看在眼里,她看在眼里的是欣荣摆下的那个春宴。

    筵无好筵,古人诚不欺我。

    从一开始三房摆下的接风宴,到赏山茶,再到皇城里的七夕家宴。

    应邑、陈家、顾青辰,一个接着一个地浮出水面。

    人凑在一起叫做生活,也叫做戏,人一多,做出的戏也多了,坐在戏台子对面儿的观众自然也多了起来,看的人多,这样的戏做出来才叫没有白费心机。

    不信?

    您听。

    “铛铛铛!”

    好戏开锣了。

第两百二九章 鹊桥(上)

    摆宴当然是男人们凑在一块儿,女人们凑在一块儿地玩乐,男人们可以流觞曲水、作诗摆画,女人们能做什么?打叶子牌、看戏、重中之重自然是说话儿。

    这是行昭婚后头一次出席做客,头发挽得高高的,红珊瑚珠儿串成一道手钏再在尾端坠了两粒小珍珠,正好配南珠头面,六皇子往前院去,临行的时候只交代行昭一句话儿,“凡事不逞强,一招不行咱还有后招”,再轻轻挠了挠行昭手掌心,道貌岸然地招呼住刚下马车的二皇子往前院走。

    二皇子挤眉弄眼扭头回望着行昭,还没来得及开腔说话,就被自家六弟扯着往前走。

    行昭满头冒汗,僵着脖子扭过头去,正好瞅见了跟在二皇子身后的闵寄柔,笑着招了招手:“闵姐姐!”。

    闵寄柔歪着头笑朝她挥挥帕子,跟着就往这处走了过来,笑着回应:“得叫嫂嫂了!”又四下张望了问,“绥王妃到了吗?听门房说陈家人都到了。”

    行昭笑着摇头:“阿妩没看见绥王妃,四哥一向不喜好这些宴请,这次来与不来都还另说。姐...二嫂找绥王妃有事儿?”

    那日山茶赏宴柔情攻势为了拖住四皇子而叫出口的四哥,谁能料得到如今是正正经经得叫四哥了。

    嫁了人之后,什么都在变,心态、情绪、生活作息,连最最基础的人与人之间的称谓都变了个面目全非。

    “哦,也没什么大事儿。”闵寄柔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儿,像旧日一样挽着行昭往里廊走,侍候领路的丫鬟们离得老远,她还是习惯性地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老四和绥王妃成亲这么久,一直不算太和睦,往日瞧着陈氏的模样总还觉得是个规规矩矩的深闺毓秀,哪晓得从嫁进绥王府之后就和老四不对付,老四本来身子不好,身子不好个性就有些奇怪,吃软不吃硬一头顺毛驴,偏偏陈氏每回都逆毛捋——上回老四想办间烟火铺子,陈氏偷偷让人把囤来卖的火药一把火全烧了。旁观者亲,当局者迷,德妃娘娘托我从中劝上一劝。”

    行昭是知道四皇子一直对二皇子有不可言喻的情感的。

    出了段小衣一事后,四皇子更加沉默寡言得过且过,可二皇子的话他还是全都听得进去。

    小儿女不和睦,德妃也急了。

    陈媛在胞妹陈婼的压制下,存在感一直不算太强,人被压制久了,一旦爆发比山洪还狠——和自家王爷找不痛快,行昭怎么看怎么觉得陈媛有点儿翻身做主人、无拘无束自暴自弃的意味在。

    如果知道陈婼往后的日子过得还不如自个儿,陈媛大概是苦着一张脸,心里头很解气很欢喜吧?

    人啊,就是这么奇怪。

    行昭敛了敛目没跟着搭话,闵寄柔轻轻婉婉地说了半天,话头变得郑重了些:“...你和老六去谢恩的事儿,全听懋妃说了。你的请安,我还受不起,豫王更受不起。别因为这个就和豫王府有嫌隙。”

    行昭笑起来,同样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轻声说:“自然是不会的,二哥一向志不在此,好歹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别人不晓得阿妩还能不晓得?”

    闵家不想搅进这滩浑水里,信中侯在西北督军时,方祈曾救过他两回命,滴水之恩都要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总不能以怨报德。可在宗族情理上,定京信中侯闵家分明又是个临安侯贺家是通家之好,更甭提还有个女儿是豫王妃了。

    两边都难办,情面上圆满了,理法上又不通了,左右为难,干脆独善其身。

    反正他们不去争,至少不在明面上争,没必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人尽皆知的,闵家这么几百年没出个什么绝世英杰,可也没有沦落到和如今的贺家一样惨淡的局面,不功不过就算功,全都能归结到闵家人喜欢凡事喜欢留条后路。

    闵寄柔轻轻拍了拍行昭的手,长舒了口气儿。

    要是皇帝晓得自个儿一手力捧的接班人,和被他一手架起来的敌手勾肩搭背、喝酒划拳,老皇帝会不会气得当场吐血而亡?

    两妯娌说道了一路,到正厅的时候,正好听见欣荣避在角口里训人,隐隐约约听见几句,“今儿个人来得又多又杂,小娘子才多大?怎么就看不住了!但凡小娘子出了一点儿什么事儿,你们两个鼻孔都不用出气儿了!”

    两个鼻孔不出气儿的只有死人。

    是事涉欣荣的独女吧?

    欣荣余光瞥到两个侄儿媳妇儿从长廊里头过来了,又急匆匆地交代了仆从两句,“赶紧去找啊!姑娘还能出到外院去不成?矮灌木丛里,画亭里,画舫里,哪儿都得找!”话音一落就迎了过来,眉眼焦灼地朝行昭抱怨,“...也不晓得像谁!她爹是个沉稳安分的,我自小就不是四周全跑的!越大越不懂事儿,头快昂到天上去了!四五岁的小姑娘不晓得哪里来的这样足的精神头,一眨个眼睛,人影就不见了!丫鬟跟不住,婆子更跟不住,我都想找皇后娘娘讨几个得力的内侍来跟着她了!”

    为娘的烦恼真是千千万万。

    行昭张了张嘴,话儿还没说出来,就听见欣荣一番话说完,像想起来什么赶紧转过身去招呼住佝头应诺的仆从,“甭声张!悄悄儿地找!后院太深的地方,她也不能去,你们就不用往里头去很深了,要是惊扰到了客人,谁也甭想过好日子!”

    行昭听懂了。

    闵寄柔一眼看见了内屋里头的信中候闵夫人,笑着安抚了欣荣两句,“都在府里头,哪儿哪儿都有仆从守着,谁还能不认识九姑姑的心肝儿了?侍从们无能,换了就是,九姑姑别气坏了身子骨。”,便告了辞往里间走。

    行昭挽了欣荣的胳膊也跟在后头往里去,边走边道:“您可别为了这么一桩事儿耽误找小娘子的功夫...留出个空地儿来就好,万一小娘子就在后院,您却不去找可怎么办?”

    欣荣直点头,又打发了身边两个人去跟着找,抬眼看了行昭又笑:“我恼的是仆妇不得力,小姑娘皮实机灵着呢,虽淘可也晓得有个度,阿妩也别太担心。”话头顿一顿,“二门的婆子好吃酒,如今怕是已经吃醉了,外院的人要有心铁定能摸进来。从二门到正堂,有条小路,素日里几乎没人走,清幽得很。客人家带来的丫鬟都歇在那条小路上,要碰见人要递话儿都容易得很...我连后院都空出来了,就怕有人不长眼惊扰了这对鸳鸯。”

    哪儿是鸳鸯啊,明明是牛郎和织女。

    行昭却甘做那鹊桥。

    两人偕行一道进了正堂里头,行昭一眼就看见了陈夫人,她正和别家夫人说着话儿,身边却已经没有陈婼的身影了,行昭与欣荣对视一眼,欣荣一抬下颌,有个小丫头窜到身后,与之耳语,“陈二姑娘将才出的门,茶水打翻在裙摆上了,得去长亭居重新换过衣裳综裙。”

    “走了多久了?”

    “您前脚出正堂,她身边儿的丫鬟过来后,她后脚就跟着出去了。”

    “还不到半刻钟。”

    欣荣一边问一边望向行昭,行昭轻轻摇了摇头,半刻钟能做什么?还不够走到后院儿。

    信中侯闵夫人一见行昭进了正堂来,拉着手东家长西家短地问,行昭口里答着话儿,眼里却一下一下地往更漏处瞥,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微不可见地朝欣荣点了点头。

    欣荣随即朗声笑开来,招呼着正堂里十几位夫人奶奶们,“...也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长公主府的春景虽说在定京城里排不上号,可垂柳繁花的,我瞧着也是好看的。主人家总得领着客人们四处走走瞧瞧不是?要将自个儿家的景色藏着掖着,定京城上下还不得笑我欣荣抠门小气啊?”

    下头有夫人笑起来,欣荣嗔了嗔:“得嘞,李夫人这就在笑我了,被我正好抓了个现行!”

    欣荣会说话会热场面,夫人们跟着逛也能逛得高兴——深闺贵妇哪儿有这么多时光能出来走走逛逛。

    内堂里一时间尽是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

    逛过画舫,逛青水船坞,逛完水畔边儿,欣荣走在前头招呼着往后院去,“别处的桃花儿都谢了,就我们后院的桃花还开着的呢”。

    欣荣下的帖子请的人,自然是定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家,走路说话儿都自有一番仪态在的,木屐踏在层层块块儿的青砖地上一点儿声响都没有,更别提裙裾上还系着压裙摆的碧玉了。

    外头的人在一步一步地靠近,对里面的人而言,像远山天际之上的雷光黑雾压城欲摧。

    “...王妃终究是要给我相看亲事了,若我娶了亲,你我二人算什么?你凡事要妥当,今日贸然让小雀进来叫你,是我不妥当。可事已至此,若我们还无对策商议,你我硬生生地错过,我不甘心,我不信你舍得我们之间的牵绊!”

    花藤栅栏间,有二人迎面相立。

    男子青衫长袍,身向前倾,一个字咬着一个字儿地说,显得十分急切和压抑。

第两百三十章 鹊桥(中)

    男人自然就是平王府宁二爷周平宁。

    与其相对而立的俏娇娘,便是陈婼,小字红线。

    紫藤花开,从缝隙中,风中,空气中直直坠下。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

    三月春光里良辰、美景、少年、佳人,还有窃窃私语的少艾情怀,论谁看也是一出赏心悦目的会西厢,也不晓得崔莺莺和张生有没有想过——西厢记随时能转换画风台风,变成一出让人拍手叫好的捉奸记。

    周平宁被逼到墙角没有心思再顾忌它事,陈婼却很警醒,四下里看了看,手握在袖中,话里转了几个圈儿埋怨周平宁:“...纵算你心里头急慌,也不能在这个空档将我贸贸然叫出来吧!我娘可是跟在一起的!小雀说你有要紧事,这便是你的要紧事儿?”

    埋怨归埋怨,陈婼到底沉下心来仔细帮他分析起来:“平阳王妃一向对你不上心,你都快十八九了,也没说成亲事,高不成低不就是一个缘故。王爷喜欢你,希望你能在建功立业后寻门好亲事,而平阳王妃与之意见相左,这是另一个缘故。平阳王不提,王妃自然乐得清闲,如今重提旧事,列出来的人选,王爷会满意吗?阿宁,你别忘了平阳王府如今是谁点头做主当家!”

    “挑起爹的不满意,婚事自然暂时会被搁下来...”

    周平宁渐渐平静下来,接其后话,嫡母心眼子小,胆子也不大,会给人下小绊子可绝没有到兵要刃血的地步——这种人一向好打发,暂时之后呢?一个暂时再加一个暂时,一辈子就过去了。

    周平宁扯开嘴角苦笑:“我从下人房里偷了件儿小厮衣裳穿,一路从二门摸过来,找到小雀再让小雀去叫你,这辈子我都没做过这么下作的事儿...红线,我觉得我终其一生也娶不到你了。再建功立业,再拼死拼活,再努力,我也娶不到你了。只因为我身上刻着一个庶字儿,只因为我的生母只是一个下贱的丫鬟,只因为我没有从王妃的肚子里爬出来...就算爹肯,陈阁老也绝无可能将你嫁到平阳王府来...若旧事能再来一遍,镜花水月一场空,我倒宁愿我没有拾起过你的那只风筝。”

    陈婼眼圈一红,胸口闷得慌极了,再一眨眼,泪一颗连一颗缓缓砸到了地上。

    她想嫁给周平宁,她想永生永世都和他在一起,她也相信以周平宁的丰姿才学,总有飞黄腾达一生富贵的时候。

    若她不是当真喜欢周平宁,她今日至于冒这么大一个险出来见他吗?

    可她等得到那一天吗?

    等得到周平宁能够带给她荣耀,让她戴着九重瞿冠,身披青鸟霞帔的时候吗?

    她的父亲有句话说得好极了,“人生就像爬山,绕的是弯路,等弯路绕完,热情耗尽,谁还记得在山顶上看见了什么?”,急功近利,但是无可厚非地符合了最初的梦想与人性。

    她想站得更高,可周平宁好像没有办法让她站得高,她钟情了三五载的那个他却没有办法满足她的夙愿。

    “阿宁...”陈婼眼泪迷蒙,伸出手去紧紧握着周平宁的手,“你我相识自五年前陈府的那台春宴上,我的风筝掉到了外院,是你让人给我送进来的,哪里能倒流回去呢?覆水难收相思意。那时候陈家才从皖州举家搬迁到定京城来,我官话里还带了皖州腔,京城的小娘子傲气得很,不与我结交,你便是我在定京城里认识的唯一的好人...”

    年少时候的爱,没有掺杂那么多的考量。

    初心最易懵懂,陈婼说悔也悔,可在这段感情中她确实更多的感受是欢欣与羞涩。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终于感受到了。

    “阿宁,我欢喜你,可欢喜能当饭吃能当衣穿吗?你也晓得,我是不可能拼死拼活嫁给你的...”

    女人心软,陈婼优柔寡断许久,终于要亲手挥刀斩断乱麻了,哭得脸上一团花,耳朵却放得很尖,陡然听见隐隐约约间有女人的声响,心头一颤,几乎条件反射似的向花棚廊外提着裙裾小跑过去,周平宁赶紧低头透过空隙朝外望,十几位夫人奶奶们正往紫藤花棚走过来,一个撩袍转身朝反方向走。

    捉贼拿赃,捉奸捉双,只要一男一女没有被逮着个现行,陈婼有的是理由为自己开脱!

    当时选地儿选的是个僻静地方,花棚长廊长得没个尽头似的,眼瞧出口已在眼前,陈婼抹了把脸加紧步调小步快走。

    “陈姑娘,您怎么在这儿?陈夫人找您许久了!”

    陈婼脚下一顿,头一抬,眼前是一个墨绿杭绸打扮的仆妇婆子扯着脖子一边喊一边叉腰堵在廊口,反应极快地递出两个银角子打赏,话儿还没出口,便听见那婆子又歪过头去扯开嗓门两声喊:“那个穿青衣裳的小厮!站住!就是说你呢!内院也是你好闯的!”边说边往旁侧一望,随即从后头迅速蹿出三个壮实的婆子去堵周平宁。

    婆子撒起泼来,声音扯得开又亮,迅速将还站在五十步开外的夫人们的视线吸引过来了。

    欣荣身形一歪,往这处一望,一边抬脚往这边走过来,一边呵斥住那婆子,“各家夫人们都还在呢!嚷嚷什么劲儿,没得失了体统!”再抬眼就看见了双眼红红的,大大方方站在紫藤花下的陈婼,眉心一蹙:“陈家姑娘怎么在这儿?不是去换衣裳了吗?”

    陈夫人一激灵,赶忙跟了过来,她一动,各家夫人也跟了过来。

    陈婼浑身僵直,沉下个心,手指尖死死掐着掌心,镇定...她必须镇定下来,理智告诉她不能回头看周平宁的情况,几个婆子应当是拦不住周平宁吧!她当务之急是赶快离开这里,撇清关系!

    “长公主府里头的仆从好家教,迷路的时候死活找不着人,好容易看见个活人儿,扯开嗓门一嚷嚷,倒将臣女吓得哭出了声儿。”

    陈婼面上一笑,双眼红彤彤的既是瞒不住,干脆不瞒了,一道说完一道绕过挡在她身前的婆子,走到陈夫人身边儿去并肩站着,余光瞥向另一侧的廊口,万幸万幸!没有看见周平宁!

    行昭眼神也望向了那处。

    陈婼倒打一钉耙,欣荣眉心一挑,想答话,却听行昭陡然开口,“那婆子不是说还看见个小厮吗?九姑姑快再让几个婆子去捉那个进了内院的小厮!惊扰了陈二姑娘就想跑,九姑姑得捆了他来给陈二姑娘一个交代!”

    陈夫人云里雾里,刚想张嘴,却见行昭做了个一手摁下的手势,当朝端王妃跃众而出,话儿说得很郑重:“陈夫人宅心仁厚,可长公主府却容不得这样作乱的仆从!长公主府头一回办这样大场面的春宴,就出了小厮入内宅这么大个错处,莫说九姑姑脸上无光,我们这儿一众的夫人奶奶们也觉得扫兴不是?陈夫人大局为重,我们更要熨贴体贴。”

    姑娘家的行昭是个担了虚衔儿的温阳县主,可嫁了人的贺行昭却是实打实的王妃,豫王妃闵寄柔是不会瞎掺和这事儿的,顺位顺下来,行昭的身份比主人家欣荣长公主还要尊贵些。

    老六啊,你家媳妇儿借借你的势用上一用也没啥大不了。

    陈婼心里头像有块儿大石头直直往下坠,手脚冰凉,脑子里闪得飞快,指尖在抖,飞快地抬眼看了贺行晓一眼,又飞快地敛目垂首,轻轻扯了扯陈夫人的袖口,轻声说:“等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母亲都不要慌,更不要紧张。”

    陈夫人笑颜一敛,心头一咯噔,暗道不好。

    行昭扬了扬下颌,手往廊口一指,身后跟着的三两婆子飞快地小跑过去。

    夫人奶奶们站在一处面面相觑,陈夫人一扬眉,便有夫人笑道:“站这儿正好吹穿堂风,一个犯了错儿的小厮有什么好见的?长公主自个儿就发落了,见了女客反倒不规矩。”

    “陈二姑娘话里话外提的都是长公主府的家教不好,仆从不懂事儿,我虽将嫁没多久,可九姑姑与我却是相熟的,拘下严厉绝不护短。今儿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要揪到人还陈二姑娘一个清白,也给九姑姑一个纠错改正的机会。”行昭话里有话,余光往外一瞥看了眼那夫人,“过会儿逮着那小厮之后,蒙上他眼睛,让他跪在地上趴着,头磕在地上,不能叫这下人没得污了张夫人的眼睛。”

    事已至此,陈婼再不明白就是个棒槌了。

    贺行昭下了个套儿让她钻!

    方皇后召平阳王妃入宫之后,平阳王妃就开始为周平宁相看亲事,周平宁慌不择路,选在这天贸然威逼利诱都要见她,原是在这儿等着她!

    先不管贺行昭是怎么发觉的,陈婼迅速镇定下来,很清楚她的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

    冠冕堂皇地出动人手去找,掘地三尺地找,行昭态度强硬,要为同在方皇后膝下长大的欣荣长公主出头,女宾们不可能公然拂端王妃的脸面,候了不到半刻,就有五六个婆子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押着一个着青衫长衣的小厮打扮的男子拿黑布蒙着眼睛,口里塞着布条过来了。

    有夫人一声惊呼,“小厮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进内院来!”

    平阳王妃眯着眼睛瞅,越瞅越觉得身形熟悉,边想边摇头,不能是他,那庶子再作践自个儿也不能扮作小厮四处吓人玩儿!

    后头的一个婆子面有迟疑,她旁边那个妈妈就干脆多了,脚一蹬,周平宁膝盖一弯便“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行昭朝后一瞥,轻声道:“陈二姑娘不上前去认一认,是不是这人惊扰了贵体?”

    陈婼脚下往前一挪,身形在抖,面上却很镇静,朝行昭抿嘴一笑,点点头:“是他,把他拖下去了吧,在场的夫人们怎么好见外男呢?”

    陈婼此话一出,周平宁身形瞬时一僵,随即缓缓颓了下来,几乎坐在了自己腿上。

    “不对!这不是我们府上的小厮!”欣荣弯腰凑上前去,眉毛一抬,那婆子飞快地将蒙眼的眼罩揭开,将布条一把扯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欣荣尖细的一声惊呼,“这是平阳王次子,周平宁!”

    平阳王妃手一把扣在身畔的夫人手腕儿上,定睛一看,半天嘴都没合上。

    情形突然变得神秘莫测!

    老戏迷李夫人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中年妇女表示这出戏比听柳文怜唱戏都好看一万倍!

    惊呼声此起彼伏,陈婼瞪大一双杏眼顺势靠在旁边儿的行昭身上,手指颤颤巍巍拿出来指着周平宁,道:“你是平阳王次子?那你怎么还穿着小厮的衣裳在长公主府的内院里!?我...我...我问你怎么回正院,怪道你不晓得还嚷嚷起来了呢呢,反倒将我吓了一大跳!”

    陈婼把问题全都抛给周平宁,两句话,她趁着情势用了两句话,就让自己置身事外了。

    这是她情之所钟的男儿郎,说不顾就不顾了。

    行昭心头苦笑,上辈子的她怎么可能玩得过陈婼啊。

    陈婼只用了两句话就说清楚了事情,她是迷路到了后院来,偶遇了小厮装扮的周平宁,不仅从来没见过他,这回反倒把她吓了个一大跳,夫人奶奶们都表示同情与理解,只有平阳王妃恨不得上前刮周平宁两个大耳刮子。

    行昭眉梢一抬,莲玉佝身往外退。

    陈夫人搂着次女安抚,周平宁明了身份被婆子扶了起来,这个时候没人不长眼地挑出来追究周平宁穿小厮服,混进内院的原因,将才的四五个婆子跪在他跟前儿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流,夫人奶奶们三三两两挽着往里走,场面渐渐散去,行昭和欣荣并肩站着,行昭心头默数三下,三一数完,便听见了身后隐隐约约有带着哭腔,颤颤巍巍的一个女声。

    “姑娘...姑娘!您快出来吧!夫人们往后院去了!过会子人多了,宁二爷就出不了二门...”

    声音愈渐清晰,到了最后戛然而止。

    陈婼用两句话开脱了个干净,行昭用了一句话将陈婼再次卷入泥潭。

    陈婼猛地回头,一眼就看见了眼中含着泪光,簌簌发抖的小雀,不由自主地直起身来,不可置信地轻呼一声:“小雀?...小雀!”

    不是只有陈家懂得制下段小衣的家人,陈夫人将后宅交给次女练手,陈婼为了博取人心,将身边的贴身丫鬟的亲眷都要不脱了奴籍,要不摆在了陈家显要的位子,这个小雀的父亲好赌滥情,在外欠下人八千两赌债,逾期不还先剁手指再剁头,一个人不够还,就拿一家人的命来还。

    您问欠的是谁的?

    哦,欠的是一个赌坊的赌徒——大兴记大掌柜的,大兴记落的是杜原默的户头,还不是六皇子的私产。

    人心难测,是要老子还是要主子,行昭尚且不敢拿这个选择题去试莲玉与莲蓉,小雀没有理由不反水的。

    招儿是阴招,行昭如今觉着自个儿是通身的福气,损不了她多少阴德,也伤不了老六多少阴私。

    下头的质疑,不该由行昭这个新嫁娘来说了。

    欣荣眯了眯眼睛,赶紧接上:“陈二姑娘与平阳王次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约好了在后院等!?把西厢演到了本公主的府邸里,还倒打一耙说本公主府的仆从们不规矩了?究竟是谁不规矩!?”

第两百三一章 鹊桥(下)

    众夫人哗然。

    欣荣说话向来无所顾忌,仗着身份什么不敢说?

    官家小儿女被人撞破私情,在大周几百年历史里也不是没有过,两家遮遮掩掩地要不将小儿女凑做一块儿,要不为了正自家门楣声誉,不惜让小娘子剃度出家,甚至有更狠的,一碗药汤灌下去就当宗族里再无此人,势力越大的家族越是忌讳这等丑闻——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都是写在诗词歌阙中的,放在现实里能被人拿唾沫星子淹死。

    陈夫人勃然大怒:“欣荣长公主慎言!”

    行昭眉梢一挑,长挥云袖,极快朗声回之:“陈夫人才是应当稍安勿躁!说话之前先掂掂自个儿身份!”

    首阁夫人呵斥长公主。

    专注看戏三十年的李夫人已经搞不清楚这唱的是哪一出了,从西厢会鸳鸯演到包青天断案,现在唱的是当代刚正不阿大清官力撼天家跋扈女?

    陈婼与陈夫人站于一处,陈婼已经比陈夫人高出了半个头了,听母亲被行昭训斥,眼神飞快从行昭脸上掠过,跨前一步,气势陡然大盛:“端王妃说起身份?为母则强,女儿被无辜指摘构陷,做母亲护犊心切口不择言,端王妃难不成没有体会过吗!”

    陈婼在激怒她!

    陈婼在用方福戳行昭的软肋!

    常人在怒火攻心之时,往往会大失方寸。

    最好的防备是进攻,陈家人一向笃信这一点。

    花棚之中,鸦雀无声。

    “是护犊心切,还是护短纵容?是无辜构陷,还是真相大白?我尚且不知陈家家风已经败落到了此等地步!”静默之中,行昭怒极反笑,下颌扬高,居高临下蔑看陈婼,“耳闻目见下已是黑白分明,陈二姑娘口口声声不认识平阳王次子,那二姑娘贴身丫鬟那几句提醒又该作何解释!?家母虽已安眠九泉之下,可也曾悉心教导过我,久走夜路必遭鬼,凡事皆当问心无愧!构陷诬赖?谁来构陷你?欣荣长公主?”

    行昭话口一顿,声音突变凛冽,“还是我!?”

    “臣女不敢妄自猜测!”陈婼紧接其话,语气激动却极快出言,“小雀是臣女贴身侍婢没错,可同样也是她将臣女引到此处,臣女这才迷了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什么最难测?人心最难测!小雀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众人皆在之时,扬开声音说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不是引人误会是什么?从平阳王次子着小厮衣裳突兀出现在内院,再到小雀莫名其妙的那几句话,无端端地打了臣女一个措手不及!宴无好宴,臣女一介深闺弱质女流只因姓陈,竟然遭人这般狠毒算计,女儿家的清白比命还要重,端王妃是想逼臣女一头撞死在这落地柱上吗!”

    话里话外,无非是想告诉人们,是因为陈方之争,她才会受此无妄之灾。

    言之凿凿,句句锥心。

    陈婼稳住心神,眼圈微红,脊背挺得笔直,嘴角紧紧抿成一条缝。

    她不能慌,只要事情敲定,她就只剩下嫁给周平宁这一条路可走了!

    不能尘埃落定,绝对不能!

    现在只能打言语机锋,再无别法,小雀已反水,再纠缠一处反倒不利。她只能嘴上扳回,贺行昭照样也只能打嘴仗——没有人看见她与周平宁,更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要咬死不认,谁能奈她何?

    “那二姑娘可知平阳王次子为何着小厮衣裳,擅闯内院?”

    “臣女自是无从知晓!”陈婼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丝毫未动,“端王妃何不亲询平阳王次子?好让此事水落石出,还臣女一个清白!”

    又一次。

    陈婼又一次把周平宁推向了崖角。

    行昭想笑,可理智告诉她这个时候应该严肃。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最了解你的不是你的挚友,而是你的宿敌。

    久爱成恨,上辈子的行昭费尽心思想讨周平宁欢心,想他所想,忧他所忧,到她死,周平宁也不知道这个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不是陈婼,而是她,是她贺行昭。

    两辈子加在一起,行昭也未曾想到,她对周平宁的了解会成为将周平宁与陈婼推作一堆的最后一根稻草。

    “二姑娘先言不识平阳王次子,可定京城就这么大一点儿,虽有男女之嫌,来来往往间总会见过几面。那婆子说是小厮,陈二姑娘从善如流也说平阳王次子是小厮,是否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在?”

    行昭压低声音,步步引诱。

    陈婼脑子过得飞快,边摇头边回之:“臣女见过平阳王世子几面,从未曾见过平阳王次子!次子庶出幼子,平阳王妃很少带在身边,臣女敢问端王妃一句,臣女上何处去认识他?”

    事情尚未了结,周平宁没有这个权利先行告退。

    平阳王妃微不可见地连连点头,自然忽视了身侧庶子眼神从亮变暗,手缩在袖中慢慢攥成拳。

    她没看见,行昭在余光里却瞥见了。

    行昭轻轻点头,转过身去,语气听不出喜怒来,轻言出声:“那你呢?你可认识陈二姑娘?先前可曾见过面?今日为何穿小厮衣裳擅闯内院?婆子唤你停住,你为何要跑?”

    见行昭转身去问周平宁,陈婼表情一松,一颗心慢慢平复了下来,只要周平宁说他找错人了,说是他买通了小雀而她丝毫不知情,她就可以全身而退了,没有任何负担的全身而退。

    他会这样做吗?

    他肯定会的。

    她对周平宁的喜欢是真的,可她很清晰明确地知道周平宁喜欢她,胜过她喜欢他一万倍。世间什么事都有输赢,在感情的博弈中,她没有任何悬疑地稳赢——周平宁绝对不舍得将她置于险境。

    他不是说爱她吗?她已经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好好地爱。

    行昭的追问落得很轻,隔了很远地追问周平宁,两个人的距离好像已经有了一辈子那样长了。

    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周平宁身上。

    周平宁几乎想大笑出声,他从来没觉得他这样可怜过,庶出的身份不是他自己选的,投胎在平阳王府也不是他自己选的,喜欢上陈婼也不是他自己选的,是心选的,动了心是不是就有了万劫不复的理由!

    行昭安静地看着周平宁微微发颤的衣袖,喉头一哽,终究张嘴再问:“擅闯内院,惊扰女客,二郎君将长公主府的规矩置于何...”

    “我认识她。”

    周平宁声音颤抖地清朗开口,打断行昭后话。

    行昭心尖一抖,若有若无地勾起了嘴角。

    “我认识红线,是我让小雀带她到的后院来,我们两情相悦已久。偷穿小厮衣裳只为了好摸进公主府的内院里来,别无它意,还望九姑姑勿怪。婆子追我,难不成我不跑,待在原地束手就擒吗...”

    一个“吗”字儿吞咽在口中。

    陈夫人气得发抖,一个跨步上前,“啪”地一声,一个巴掌糊到了周平宁的左脸上,是用了气力的,当下左脸就浮了五个火辣辣的手指印。

    “终是水落石出了!是平阳王次子设计攀诬,平阳王妃近日帮平阳王次子择妻相看,二郎君却将主意打到我家姑娘身上!女儿家清誉何其珍贵,二郎君心里可否尚有一丝不安愧疚之感!”

    李夫人看这出戏那叫一个目不转睛。

    周平宁笑了起来,拉扯着左脸的痛,转身面向平阳王妃撩袍跪下:“事已至此,儿子求娶陈二娘子,不知母妃可否准允?”

    周平宁将才那句出人意料之外的“我认识她”话音一落,陈婼放回肚子的心慢慢提了上来,等周平宁说完那一番长话,陈夫人冲上去响亮地扇了他一耳光,再到周平宁此情此地跪地求娶...

    陈婼身如抖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跪在地上的身形。

    她该怎么做...她该怎么做...她该怎么做!

    事已至此,她该怎么做!

    小雀反水,周平宁反常,好不容易扳回的城池瞬间输了个精光!

    泰半的夫人奶奶屏气凝神望着周平宁,另外一半的女人直勾勾地望着伫立于旁、神情僵硬的陈婼。

    目光像利剑,流言如江河,陈婼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去他娘的镇定!被贺行昭下套是她疏忽,可她有把握能反败为胜,现实分明也是她至少有八成的机会翻盘——只要周平宁够聪明,将人反诬到贺行昭或者是别的女人身上,任何一个女人身上!她就能置身事外了!

    最信重,最笃定的那颗棋反而成为了在背后狠狠捅了她一刀的人!

    “周二郎君,你我无冤无仇!你何必满口谎话!”

    陈婼语气尖锐,岸畔之鱼尚要垂死挣扎。

    “这个哥哥没有说谎,是姐姐满口都在说谎...”

    欣荣眉梢一抬,飞快向后看,从花棚栅栏间蹿出一个脑顶门儿上还挂了三两片青叶的四五岁的小娘子,不禁失声惊呼,“元娘!你怎么在这儿!”

    欣荣长女元娘嘴往下一撇,眼眶一红便扑到母亲怀里头,死死揪着母亲裙角边儿。

    欣荣又气又急,又舍不得打又想将长女立时藏在自个儿身子后头,抬起头来看了看行昭。

    “阿元还小,快进屋去!”小娘子别牵扯上这档子丑事,行昭心再急,也不至于拿小姑娘去下赌注,她不聪明,可她尚存良心,莲蓉佝身过去牵王元娘,哪晓得元娘动作一闪,边躲边哭哭啼啼。

    “阿元偷偷摸摸来后院...过后这个哥哥就来了...”元娘短手指指了指周平宁,一边哭得打嗝儿一边委屈,“后来这个姐姐就来了,两个人又哭又笑又抱的,又说什么‘娶不到’,又说什么‘庶子...丫鬟姨娘的...,就跟年前去阿元跟着母亲去寺里头拜佛得了失心疯的婆子似的...阿元就不敢出来了,过后母亲和阿妩姐姐来了,阿元就更不敢出来了...可是姐姐说谎...不是好人,晚上要被狼吃...”

    小姑娘紧紧地靠在欣荣身后,哭得鼻子泡儿一个接着一个被吹出来,晶莹剔亮的泡泡还没来得及吹出来就破了。

    童言无忌,何况任谁也不可能拿自家幼女下赌注去攀诬一个没有太大干系的姑娘。

    真相大白。

    如今是真正的真相大白。

    陈婼面容扭曲,突兀颓然往下一缩,周平宁还是照原样跪在地上,却不由自主地扯开了一丝笑,笑得很勉强也很艰难,像是苦笑,可他却想真心高兴。

    他要娶到红线了。

    无论是心想事成之后的高兴,还是报复后的高兴,他只想高兴起来。

    可他却悲哀地发现,他好像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第两百三二章 废棋(上)

    定京城平复了这么些年,这几年来最大的丑闻大概就是在世人眼中冯安东与应邑那桩丑事了吧。

    顾青辰那张丝帕也能算是丑闻,可她的身份还不够格让人背后说闲话。

    事情尘埃落定,再无回转余地。

    陈夫人气得晕厥倒地,前院吃酒的陈显当即派人到内院来接陈夫人、陈婼母女,来人依言给欣荣长公主磕了三个响头,说的尽是些赔罪话儿,“...好好一桩春宴被搅得不安生,我们家夫人身子一向不好,夫人厥过去惊扰了此番春宴,改日陈阁老定携亲带友向王驸马、欣荣长公主,还有端王与端王妃好好赔礼致歉。”

    话说得有谄媚,陈家的身段就放得有多低,正如陈家一贯示人以谦和、克制、有礼的门楣姿态。

    可决口不提引起波澜的导火索——陈婼与周平宁私会一事。

    一抬戏一波三折,旁人只恨看不够。

    看不够也得走了,专注看戏三十年的李夫人最先告辞,之后各家夫人便知情识趣地告了辞,好留给主人家收拾局面的空档。

    陈夫人被人一左一右搀着往外走,陈婼昂首挺胸跟在陈夫人后面,面色十分镇定。

    行昭静静地站在门廊处看,陈婼像是感受到了行昭的目光,步子一停,抬起头便往这处望了过来,与行昭直直对视不到半刻,便重新启了步子往二门而行。

    “陈二不是一般人。”

    闵寄柔轻捻裙裾,悄无声息地站到行昭身后,语气淡漠道,“若换成我,早就哭得东西南北都找不着了,除却将才平阳王次子倒戈相向,一口承认时,陈二面上变了颜色,她再没有失态失色过。与你对峙之时,气势大盛,语气虽有收敛可逼问与暗喻浮于言辞之上,如若平阳王次子没有顺水推舟,今日鹿死谁手,你我都不得而知。”

    行昭抬了抬下颌,笑了笑:“是她自己逼周平宁倒戈的,什么都算计到了,可就是没有算计到人心。不管陈夫人是真晕还是假晕,陈夫人一晕先给了陈家一个台阶下,再慢慢一家人从长计议...”

    再怎么从长计议,陈婼这颗棋都废了,比起嫁给没有前程的庶子,她一开始表现得有多果决无畏,剧情反转之后,她这个人就有多可笑无情,这才是击溃陈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行昭却觉得陈婼临行时的那一个眼神却在表示,她从不会被轻易击溃。

    太自信,往往是失败的奠基石。

    “绥王妃往前对我悄悄说过,她胞妹从记事起就没有哭过了。”闵寄柔跟着笑起来,“有时候一认真就输了,可一直认真一定会赢。我不认为她还有翻身仗可以打,可个性坚韧之人怎么样活都不会太难受。”

    有的人像碗莲,要日日用清水浇灌,避开日晒,避开雨淋,娇弱生长出盈盈一握的娇花。有的人却像迎春花,三五场春雨,随地种栽便可盎然生机...

    可陈婼是朵美人蕉,要靠别人的血肉来成就她的坚强。

    行昭对闵寄柔的话不置可否。

    正午烈阳当空,曲终人散尽,小姑娘阿元抱着欣荣的大腿拿脸去直磨蹭,行昭进屋里去时,正好看见阿元像小犬一样眼睛眨巴眨巴地趴在欣荣腿上,小姑娘一见行昭过来,脚下一冲“呼”地一声就扑了过来抱住行昭的腰。

    欣荣眉毛一竖,小阿元有些怵,躲在行昭身后边儿,声音拖得软软的。

    “母亲要打阿元屁股。”

    行昭摸摸小姑娘脑顶毛儿,伸手护住,面有愧疚:“...差点让阿元身涉险境,千算万算没算到阿元在那儿。若不是阿元机灵,没出声,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敢去想后果。”

    欣荣招招手先让阿元过来,阿元抱着靠山不撒手,欣荣被幼女气得头皮都在跳,沉下声:“我数三声,你要是再不过来,我就让人拿鸡毛掸子来了!”

    哪个世家大族的小姑娘被鸡毛掸子打过啊,欣荣遇事就拿鸡毛掸子吓唬幼女,可从来没拿出来过...

    一听鸡毛掸子,小阿元把头埋到行昭腰间,扯开嗓门“哇”地就尖叫起来,边尖叫边哭边嚷嚷,“六表嫂救救阿元!六表嫂救命啊!”

    明明很沉重的气氛,被这小丫头一打岔,行昭一个没忍住,噗地一下笑出来,把阿元护在自个儿怀里头,又真心实意给欣荣赔罪:“千怪万怪都怪我与老六...”

    欣荣挥挥手,真是哭笑不得:“小丫头太淘,还敢跑到后院灌木丛去缩着,关你和老六什么事儿?又不是你们让她去的!小姑娘牵扯到这种丑事是不好,可我在,皇后娘娘在,你和老六在,谁敢说我们家阿元一句不好,也不怕闪了舌头!我是气她还能憋气儿呢,往后遇着这事儿就自个儿先跑了!别被再吓得哭哭啼啼的,反倒叫人笑话!”

    行昭呼出一大口气儿。

    她就怕是老六留的后手,若当真是,她真是不晓得该怎么和欣荣交代!

    还好不是!

    在长公主府留了饭,又逗留了一会儿,六皇子派人来请。

    套住了猎物自然是心情大好,欣荣拖着两个小辈妯娌打叶子牌,阿元到底受了惊,行昭有些愧疚,便每把都输,每把的牌面都不大,可加在一起看,输出去的总数还是蛮惊人的。

    欣荣赢了牌自然乐呵呵的,一听来人通禀,“端王殿下说马车都已经备好了,来问王妃什么时候得空回去?”,顿时笑得乐不可支,笑眯眼睛看行昭,“还得王妃有了空档回去,端王才敢走?回去告诉你家王爷,王妃得玩得尽兴了再走。”

    闵寄柔捂着嘴笑。

    行昭直管低头看牌,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又过了会儿,二皇子也来要人了,欣荣牌一推,赢了个大通吃,摊着手挨个儿收了银子,这才放了人。

    行昭一掀马车车帘,这才发现六皇子已经盘腿坐在上面了,六皇子伸手去拉行昭,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双大手牵着女子的手,行昭这才觉得心落回到了实处。

    明明只有一上午,行昭却觉得像打了一场硬仗,后背脑门全是汗。

    “我已经让人带着那个丫鬟的亲眷往东南跑了,那丫鬟不敢跑只说‘还不如死了,好拿这条命去赎罪’。可见大义大忠大孝,很多时候都是一场悖论。”

    马车颠簸,六皇子轻声开口,率先打破沉默。

    待在六皇子身边,行昭才敢放任自己的情绪恣意生长,她...亲手把陈婼与周平宁送做一堆了?她简直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根本说不清楚这份情绪,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悲,陈婼的恨绝自私,周平宁破釜沉舟的报复,都在她的算计当中。

    伎俩并不高明,可胜在她了解他们,因为了解她能够很清晰地知道事情暴露之后陈婼的反应,因为了解她照样能够想象得到在陈婼一逼再逼之后,周平宁的绝望。

    而六皇子从来没有问起过她为什么这样了解。

    六皇子语气淡淡的,还在说话:“...后院的事儿不出三刻就传到了前面来,陈显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召来小厮附耳叮嘱了几句,小厮颠儿颠儿地跑出了府,过后他也没有要求要进内院来,更没有要求要先行告辞,只给王驸马透了一句话,‘拙荆身子不太好,被不孝女这么一气怕是要厥过去,还劳烦王驸马先请了大夫来。’后来,果不其然,陈夫人晕...”

    六皇子的话儿没接着说下去。

    因为行昭一个反身环抱住了他。

    她是多么感谢今生遇见他啊。

    六皇子呆呆地愣了片刻,随即慢慢笑开来,他想的事情和他媳妇儿想的事儿当然南辕北辙——再隔几天就能名正言顺地连皮带骨地把小媳妇儿吃下去了,一想想就觉得欢欣。

    刚打道回府,六皇子去小书斋见端王府长史杜原默,行昭径直回正院,将脱了绣鞋换上木屐,黄妈妈就一脸严肃地进来了,双手奉了盏银耳羹之后便望着行昭欲言又止,行昭朗声笑开,直说:“妈妈把心放回肚里去吧!”

    黄妈妈松了口气儿,眉梢一挑,四处看了看附耳轻语:“那...那个人要什么时候从通州接到定京来...”

    “今晚上就接过来,带上黑幕罩,别让人看见她的脸。明儿个托林公公直接送到宫里的乐伎园去,都先不慌,还得再等几日再会用到她。”

    行昭抿了口银耳汤,便随手放在了小案之上。

    第二日上朝,皇帝照旧称病不早朝,有事退朝,无事启奏,难得有御史越众而出,列下长长清单,弹劾皖州官场众人,罪责有二十二条,上至皖州知府,下至七品县丞皆在弹劾之列。

    上朝弹劾的折子不用经过内阁,直接递到御前。

    皖州是什么地方?

    是陈显的老窝。

    皖州官场上的都是什么人?

    都是陈显的门生、同科、至交心腹。

    御笔未批,再隔一日,端王殿下亲自出列弹劾西北陈放之十五条罪状,再弹劾首阁陈显府邸规建逾制,皇帝虽是也没批折子,可却没有原样返还,六皇子弹劾陈显的折子留中不发。

    陈显要循序渐进,他们偏要打陈显个措手不及。

    家事未平,再有累牍长篇的政事,陈显又当如何平定山河?

    六皇子扳着指头算行昭及笄的日子,有了盼头日子过得自然是一片祥和。

    陈家府邸也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想捂上耳朵。

第两百三三章 废棋(下)

    陈家老宅静悄悄的,一连几日下人们只敢小声地窸窸窣窣地说话儿,若走路比往常快了些,都得引来管事一顿好骂。

    趁夜黑天高之时,住在后罩房里的几户人家一夜之间就搬了个人去楼空,去哪儿了?人还活着没?是趁黑灯瞎火被人拉扯出去的?还是自个儿背着包袱跑了的?

    旁边住的奴仆们不敢瞎打听,只敢三三两两聚一块儿,趁着摸黑互通一下有无。

    “...都是二姑娘和夫人身边儿得脸的人家,小雀一家脱了籍跑得快,把自个儿闺女儿就撩这儿了。这一连几天都没见小雀那丫头,八成是...”胖婶子手往脖子处一划拉,“‘咔’八成是...”又压了压声音,字儿却落得重极了,“八成是嗝屁了!”

    背后阴了自家姑娘一把,要是那丫鬟还活着,简直愧对陈显的名声!

    众人啧啧称是。

    小雀还活着吗?

    陈婼也想知道,可她不敢问,她轻喘出的气儿都能打乱了这间隐蔽的小屋的节奏,她已经跪了快三天了吧?不对,她也不知道具体已经过了多少天了,小屋的窗棂全都被黑纸蒙上了,她不能透过窗子通过日月星辰来计算时间...从长公主府一回来,她连她的父亲的面都未曾见到就被几个婆子揉搓成一团塞到了这间小屋。

    小屋里空空一片,没有凳子没有桌子没有灯,只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嬷嬷。

    她必须对着门跪下,否则那两个婆子就会一边一个地用脚蹬弯她的膝盖,逼迫她跪下。

    陈婼知道这是天牢里拷问死囚犯的架势,也是她的父亲表达愤怒的方式。

    不许说话,不能交流,屈膝弯腰地跪在偌大的空荡无人的黑屋子里...先击溃她的防线,再挫败她的锐气,再尽情地宣泄计划被人无端打破的愤怒...

    夜里也能睡,累到极致了跪在地上就算立着也能睡着,每睡了半个时候,婆子就拿凉水冲脸,一个激灵便醒了。

    陈婼轻抬了抬下颌,半眯了眼睛想透过门缝捕捉到那缕直透而来的光线,动作一大自然牵扯到僵直的脊背和蜷曲的大腿,还有已经没有知觉了的膝头。

    “嘎吱”一声,门缝里的那道细线般的微黄光亮,慢慢变得宽敞起来。

    陈婼手被捆在身后,身子向前倾,慢慢眯着眼睛向上看去,瞳孔渐渐由大缩小,嗫嚅嘴唇语声沙哑轻轻出言。

    “周平宁来提亲了吗?”

    短短一句话说得慢极了,声音嘶哑得像水流冲击下的砂砾,又像从地下三尺闷声传来的低鸣。

    她是陈显教大的,她太明白了,如果周平宁久久不来提亲,顶多五日顶多,她就会被送到皖州去,再过半载,她这个人就不见了,是死了还是又去了别的更远的地方,全看她的母亲能不能劝住父亲。

    逆光之下,来人的身影莫名地拉得又长又细,陈婼的语气像问句,可言语之间很笃定。

    来人身形一滞,避开眼去不忍再看,侧身一让轻声道:“你父亲来了。”

    黑纸被一把扯了下来,陆陆续续搬进了两把有靠背的太师椅,一只小木案,两支烛台。陈婼被婆子一把扯了起来按到凳子坐着,她只觉得她的腿像两根木棍儿一样吊在腰下,烛光混着日光,陡然一下光亮起来,陈婼紧紧闭了眼再猛地睁开,便正好看见她的父亲头戴方巾,手背于后踱步而进。

    浑身上下不自觉地一抖。

    陈婼低下头,她甚至能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上的那股陈腐朽木般的味道,还好,她发出的还不是死尸味。

    “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显声音放得很平静。

    “五年前,才从皖州到京的时候...”

    “我问的是那个丫鬟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样的!”

    陈显沉声打断陈婼后话。

    陈婼手在抖,紧紧地握成拳后,手还是止不住地在抖,三天三夜的折磨让她脑子像一团浆糊,她必须清醒起来。

    “大约是春宴三天前,小雀称病不能进屋服侍,我便放了她三日的假...”

    陈显勾起唇角,神情显得很嘲讽:“你知道你败在哪里吗?”

    陈婼脊梁一凉,愣了半刻,抬起头来神色很倔强:“我还没有败,周平宁来提亲,您为了全陈家名声不愿落得个陈家薄情冷血之名,也会将我嫁出去,是妻是妾不重要,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败。”

    “你已经死了!”

    陈显勃然大怒:“这个世间不会再有陈皇后了!你败在了盲目信任和太过自负上!你以为丫鬟不会反水,结果她反了。你以为周平宁会一肩抗下所有罪孽,结果他将你一起扯下了泥潭!你到最后都还把希望寄托到周平宁会来提亲,我才不会对你下狠手上!蠢人!蠢人!你不知道贺行昭尚有后手的时候就应该按兵不动!你凭什么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到周平宁身上?那个丫鬟出现,你根本就不应该给贺行昭和周平宁直接对话的机会!你从春宴一回来就应该示弱,是装病也好,是自残也好!你必须勾起我的注意力,才能让我为你放手最后一搏!被周平宁涮了一把之后,竟然还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屎是臭的,你却吃了一次还想再吃第二次。陈婼,你和你姐姐的心智有什么差别?”

    陈婼睁大了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盛怒的父亲。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变得这样自私、狠戾、决绝,还能怪她吗?

    她本应该是陈家得胜之后的那根定海神针,如今她却变成了破开陈家棋局的那个缺口...

    陈显渐渐平复下来,眼神望向次女,又迅速将眼光移向他处,艰难地咽下口中的苦味,声线平稳出言:“这是我最后一次教导你。陈家女不能为妾,你若死了,人都不在了,我的什么教导都白费了。嫁给周平宁,安安分分当一个庶子嫡妻,周平宁既然敢在事后过来提亲,至少能证明他的胆量不小。如果你连周平宁心里头埋下的芥蒂都消不了,我就当白白生养了你一回。”

    她从缺口变成了弃子。

    陈婼笑起来,她死了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她活着至少还能拢住周平宁...

    她的死活是由她的价值而决定。

    陈媛指婚老四,她的父亲为了从这桩婚事里得到最大的利益,不惜打四皇子和天家的脸。

    两道光掺在一起,陈显抖了抖袍子站起身,边径直向前行边说:“宫里探听到的消息,已知形势有变。你必须拢住周平宁,你要他向左拐他不能向右拐,这是你最后的价值。记得我说过吧,人活在这世上都是有价值的,你便宜点儿就死得早,贵点儿就活得长更活得好。让我看到你的价值吧。”

    “做不成陈皇后,做个摄政王妃,我们陈家也没亏。”

第两百三四章 及笄(上)

    陈婼与周平宁的婚事在三日功夫里纳吉、问名、择期就全定了下来,甚至还有了平阳王要花八千两银子为次子娶亲的谣传来,唾沫星子一沾到地上,传得快极了。

    陈婼亲事一定,陈显说到做到,让陈家大管事带了满满当当两车礼,一车送到欣荣长公主府,一车送到端王府,由头没明说,只说是赔礼致歉的。

    当日在场的夫人奶奶们都是出身世家大族,任谁也不是张着嘴巴四处说道的人,可遇见自个儿亲家、亲戚,总得意味含蓄地品评上两句,话里话外说起春宴那起子事儿,无非两个意思。

    “平阳王次子素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这次倒还麻溜也够男子汉,若这事儿摊到我家郎君身上,无论嫡庶,无论是不是我生的,我都不可能娶陈阁老家的闺女儿...更不可能办事办得这么麻溜浩荡的。”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些人的命重就该福气重,闹上这么一出,还有人不离不弃地接着,也活该人趾高气昂地过。”

    夫人奶奶们没说明白,丫鬟婆子就没这么多忌讳了,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添油加醋地差点儿没把陈婼说成“杀女得后的则天皇后”,同样的狠得下心肠,同样的能言善辩,同样的让男人爱也爱不得,恨也恨不得。

    只多了一样,则天皇后可没被人当场揭开脸面儿,闹了个没羞没臊。

    陈婼应当很高兴吧?她可真算是火了。

    欢宜那天没去,遗憾极了,关注点有些奇异。

    “你说要是平阳王次子不去提亲,陈婼的下场会是什么?”

    “他一定会去提亲的。”

    行昭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周平宁个性刻板,一见定终生,无论陈婼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去提亲的,他想得到她,这是执念也是根深蒂固的梦想,仅此而已。

    当两个人的维系变得比窗户纸还要薄,拿细铁挑子一戳,什么都会漏到一地。

    时值仲春,六皇子一连串递上去的折子总算是有批复了,不是因为老六攒的劲儿足,全是因为陈显要大义灭亲,自断臂膀——他隔天附议弹劾皖州知府贪墨徇私,并呈上账簿证物,皇帝翻了翻勃然大怒,皖州知府上任不足三载,竟徇私舞弊买官受贿,竟刮了近十万两雪花银,当即罢官抄家流放。

    再隔一日,便有吏部侍郎举荐他人出任皖州知府,皇帝亲询陈显意见,陈显顾左右而言他,“皖州是微臣发迹之地,微臣本应当举贤不避亲,可朝中市井之中风言风语颇多,家风不严,臣心有所愧,不敢再妄议。”

    皇帝到底还是用了举荐之人,更是连赞陈显,“一片丹心,迢迢可见。”

    啊呸!

    陈显像给皇帝下了蛊似的,下的还是情蛊!

    七月盛夏,东市集的摊贩们皆摆摊不过晌午,等新鲜的瓜果鱼肉一卖完,立马卷席收摊。

    摊贩们一走,原先热热闹闹的街巷陡然间就静了下来。

    高墙栅栏那头的八宝胡同也静悄悄的,端王府前头两尊镇宅吉兽顶着烈阳昂首挺胸,过了一会儿先有还留着头的小丫头端了盆水出来手脚麻利地洒在地上,算是去灰除尘,又隔了一会儿从端王府的东侧大门里头出来了六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低眉顺目行止稳重得仪,接着是端王府的长史官杜原默换了正经朝服出来领头站着,没一会儿老六两口子也出来候着了。

    大热的天儿,六皇子打扮得一如既往的庄重,头戴方巾帽,身着长衫衣,右衽长襟把从脖子到脚脖子包得那叫一个严实。再观其旁,六皇子媳妇儿倒穿得很随性,行昭畏热,脚上趿着木屐,身上套了件儿水波纹绫衣,恰好罩住木屐鞋,头发挽得高高的,脖子后头便一派清凉。

    行昭拿眼瞥了瞥老六,闷声笑:“...你要再加件儿外衫,再捂捂,回去揭锅撒盐,再放点儿椒粉、孜然、刷上层辣椒面儿,今儿晚膳就不用上别个儿菜了。”

    六皇子神情很严肃,轻咳了一声:“可别逗了,你又不吃辣。”

    停上一停,正儿八经再解释:“况且,捂熟的和烤熟的,压根就不是一种吃法儿。”

    行昭哈哈笑起来。

    方皇后喜欢打人个措手不及,今儿个一早,六皇子刚下早朝,林公公候在仪元殿旁边儿扯着六皇子说,“王妃及笄礼将至,皇后娘娘那日就不过来了,今儿就算提早出宫来给王妃贺礼。您看皇后娘娘是过午来端王府合适,还是临晚过来合适?都随您。”

    明明就是居心叵测的突然出袭,偏偏还随和地都依他...

    六皇子快被方皇后的善解人意感动哭了。

    自然是晌午之后过来合适,宫里头宫禁得早,这么多年方皇后一向自持得很,很少出宫,邢氏回京,方家嫡长孙女洗三礼都没请旨说是想要出宫来瞧瞧,到底还是求了皇帝说是想出宫来瞧一瞧自己一手养大的姑娘,话儿说得倒是很可怜,“...今上一向圣明,哪里瞧不出来老六和阿妩从来就没搭上过眼?阿妩是我一手教养大的,我就想去瞧瞧她过得怎么样...”

    皇帝烟云雾缭中迷迷糊糊一想,嗯,没啥大不了的,准了,只添了一条“八宝胡同离雨花巷可远着,看完温阳就回来,皇后身份尊贵,别胡乱走动,没得惹了忌讳。”

    皇帝经年来脾性越来越怪,如今连方祈也不让方皇后见了。

    方祈连朝都不上了,也让嗑嗨了的皇帝潜意识里忌惮着。

    方皇后脸色丝毫没动,点头应诺。

    也没让小两口候多久,没一会儿就有辆极为素朴的青帏小车“轱辘轱辘”地往八宝胡同口里入,杜原默先敛眉低首赶紧迎上去,六皇子和行昭紧接着上去规规矩矩行了礼。

    礼方皇后没戴帷幕,踩着杌凳下了马车,扫了眼杜原默接着眼神从六皇子身上扫过去,最后落在行昭身上。

    小丫头没瘦,脸上倒还多长了几两肉...

    当真是出嫁不由娘,个没心没肺的。

    方皇后心里酸酸的,朝行昭招招手,行昭边笑边小碎步过来揽过方皇后,嘴上直埋怨:“天儿这么热,您要是想我了,就召我进宫去,坐在马车上又不通风,就闷着人热,汗散都散不出去。”

    “我还没来瞧过端王府,看画像也看不明白...马车上搁了冰块来着...你也就初一十五进宫来,素日我哪儿敢召你?都是一样的儿媳妇儿,召了你进宫,召不召闵氏和陈氏?我一看到陈氏那张脸就想到陈显那张马脸,烦得我哟,一晚上吃不下东西...”

    两个女人往前走,六皇子跟在后头插不上话。

    插不上话索性不插了,进了正堂,方皇后坐在上首,两口子一左一右在下首就座,坐定上茶,方皇后轻抿了口茶水,笑道:“福建的茶叶一向好得很,景哥儿大粗老爷们儿不识货,每回送回来的要不是潮了的要不就是没炒好的。罗氏一进门,连送进京的茶叶都好了不止一个档次。明年开春送来的年礼怕是得更好些。”

    “福建海寇再起,扬名伯明年过年怕是又回来不了。”六皇子接话儿,面上笑了笑:“母后可要带信儿给扬名伯?户部正好要往东南寄册子去,走官道又快又没人敢审。”

    户部走一趟夹带的私货还少了?

    有时候有户部的官员来寻六皇子,莲蓉给瞅见了,啧啧地直说,“当真是通身的气派,杭绸缎子,老坑玻璃种配件儿,嘴上一抹怕都是油水。”户部户部,躺在钱眼眼上活,随手蹭点儿怕都是一搂子的钱。

    皇帝近几年不管事,陈显把持朝政,他不下狠手管,谁说也没用。

    老六一向眼睛里头揉不得沙子,心里头憋着股劲儿,面上不说,别人送的全都收下来,背地里备了个小册册专门记谁送了什么到端王府来。

    “不了,让阿妩写封信带给她哥哥就好,我写信失了体统。”

    方皇后摆摆手,一边儿将茶盏搁在小案上,一边儿继续说话儿,“今儿个来也不是来说这些事儿的,拢拢家常话儿罢了,瞧瞧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得好不好的,淑妃离不开宫,否则她也跟着过来了。”

    既然不说政事,六皇子真心不知道该聊什么家常了,穿得多,浑身上下都在发汗,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在膝上,跟凳子上有刺儿似的,眼风往行昭那处一瞅,行昭便笑了起来,笑眯着眼睛冲方皇后嗔:“您让阿慎陪您唠什么家常?您可快放了他吧,阿妩陪您可劲儿唠。”

    方皇后手撑在椅靠上,摆摆手。

    六皇子如释重负。

    六皇子一走,行昭搬了小杌凳就往方皇后身边儿靠,方皇后摸了摸行昭脑袋,舒了口长气儿,话儿软下来:“好容易长到十五,及笄礼那天我是来不了的,正宾、司正、还有赞者都请了谁?”

    “正宾是舅母,司正是请的欣荣长公主,赞者是欢宜。”

    正宾是插簪,司正是托盘,赞者是扶簪。

    正宾分量最重,要真心想请十分尊贵的,方皇后能把顾太后从床上捞起来,可光摆场面活儿有必要吗?陈婼十里红妆,娘家夫家都不计前嫌地造起了势,旁人照样要在背后说道她。上辈子的及笄礼声势浩大,定京名流女眷齐聚一堂,可到最后她丢脸却丢到了嘉峪关。

    成长这回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行昭只想自己家人有目共睹就够了。

    行昭抿嘴一笑,继续言道:“宾客们也定下来了,几家亲眷来,方家,闵家,豫王府,绥王府还有黎家,哦,还有罗家和行明...”话头顿了顿,“也给太夫人送了折子去,后日就到及笄礼了。贺家还是没回音,八成是不来了。”

    方皇后连连点头,“嫁了人,什么都得靠自个儿了。摆宴、请客、到别人家做客、送礼收礼...定京城像个大染缸,各家各户连着姻,带着亲,都得琢磨清楚...”

    行昭以为方皇后会就着话头顺势说起陈家那桩事儿,哪晓得方皇后话音一转,问起了莲玉、莲蓉的归宿,“...你嫁得急,身边人都没安顿好,屋子里也都还缺个管事妈妈,黄妈妈一人到底不容易,偌大个端王府你可别亲力亲为去做,女人本就容易显老相,别看老六比你大个几岁,等老了老了的,女人显老就显得快了!”

    行昭一嫁出来,就把莲蓉的家里人全安排到了端王府,她的婚事她的家里人操心更多点儿。莲玉是老大难,一个眼神不好使的寡母,想活动说亲都没地儿去。

    她还是不愿意把她们两这么匆匆忙忙嫁了,笑嘻嘻地满口答应方皇后。

    方皇后捏了捏她脸,连声说:“...你可别敷衍我!”

    行昭捂着脸直嚷嚷疼。

    方皇后说只是拢家常,谁信呐。

    可行昭等来等去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正题儿,打的腹稿准备的打算,方皇后全没问,只提了句,“那个从你通州庄子里送到乐伎园来的女人还得让她唱青衣,蒋明英去看了看,一口皖州腔改都改不过来,也不晓得从哪处天桥下头拜的师父,唱起戏来连她哥哥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那个小娘子姓段,段如萧。

    罗家在雨花巷相看猛男兄那回,正是这个段如萧让行昭留了意,其实两个人相像,眉眼五官长得像是一方面,更多的是气韵、身段和举止像,行昭觉得她像极了一个人,让莲玉到后台去等着,小姑娘年纪不大,嘴特别硬,一开始说自个儿姓袁,绝口不提籍贯旧乡,可乡音难改,行昭一听就听出来了皖州腔。

    莲玉没时间陪她耗着,其婉有的是时间陪她耗。

    把她送到通州的庄子上去,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就是不许她出去。

    这么一两年耗着耗着,那小姑娘到底松了口,只说,“我家哥哥自己卖身换了钱给我与弟弟吃饭,后来他被人带走了,我和弟弟也被人带走了,我去了皖南的一户人家里当闺女,后来那户人家遭了难又把我给卖到戏班子里了...打听说道哥哥在京城,我也没跑就跟着戏班子一块儿到京里来了...”

    人人都有故事,有的故事悲,有的故事喜。

    悲中之人还没有察觉自己的悲、一种重蹈覆辙的悲,行昭也不知道这算是福气还是更大的可惜。

    小姑娘无辜,行昭自然不会殃及无辜。

    行昭笑起来:“那让她好好学,左右年岁不太大,三月半载的总能学出个名堂来,咱们不慌。”

    方皇后也颔首点头。

    话儿从东说到西,天渐渐昏黄起来,方皇后不留晚饭直接回宫,方皇后要走,老六和行昭便送到大门口儿,送了半天儿才折回正堂里去,两口子坐在炕上呼呼索索吃了晚膳,六皇子斟了盏苦荞茶递给行昭,“...母后要来你的及笄礼吗?”

    行昭接过茶盏,抿了口茶水,摇头:“应当是不来了,那天不好出来,所以挑了今儿个来给了我支簪子。”想一想又道:“...没和我说起陈婼,也没说起陈家,也没说起西北,就是拢家常而已。”

    方皇后一向希望她能走一步看三步,政事朝事从来不避讳她。

    难得一次,姨甥俩老老实实地唠嗑,半分没提及庙堂之上。

    六皇子又拿茶盏斟了口水,再把糕点往前推了推,“...晚上就没吃多少,仔细夜里又饿得慌。”话一顿,笑起来,“皇后娘娘是希望我和你一道商量吧。”

    行昭看了眼六皇子,瞬间明白了方皇后的意思。

    同舟共济地商量着过日子,没有比这更好的磨合感情的办法了。

    六皇子见行昭没注意到桌上的糕点,又往前推了推,示意行昭快吃。

    行昭这才注意到了,捻了块儿芋头酥,就着苦荞茶小口小口地吃,一块吃完了才发现,自个儿这才用完晚膳压根就不饿!

    一挑眉抬头看老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厮最近殷勤得过了头。

    莲玉撇过眼去。

    乡间里坊,大过年的都兴先把猪养肥了再宰。

    新嫁娘同理。

第两百三五章 及笄(中)

    七夕一过,生辰就到了,十五生辰一到,就该行及笄大礼了。

    大周旧俗,女子只在两种情形下挽发戴簪,一是嫁人,二嘛,就是过了十五岁,成人了。

    行昭早在嫁人时,就将头发高高挽了起来,及笄礼的对她的意义其实并不算太大,嗯,对六皇子的意义八成还更大些。

    六皇子的意思是多请些人儿来观礼,“前头九姑姑的那场春宴不作数,这才是定京城里端王妃的开场礼...”话儿还没说完,被媳妇儿一瞥,咳了两声转过头,“不过宴无好宴就是了,谁在咱们家不长眼触到霉头,反倒是咱们主人家的错处。”

    话儿圆得还算不错。

    行昭风轻云淡地转过眼去,开玩笑,大办宴席累的是谁?累得可是她和内院这些姑娘们,各家都得面面俱到着,出不得半点岔子。夫人社交是要的,可不是现在。陈家是文官清流,方家是武将莽夫,自己家是名正言顺的宗室勋贵,如今局势泾渭分明,通家之好、知根知底的人家就那么几家,宴席要办大只能请些不熟悉的人家来充场面,人都不熟,做出个什么事儿来,后悔都来不及。

    如履薄冰之时,谨记不能张狂,一张狂立时落到冰水里头去,浇得你非立时清醒不可。

    “那天没男宾来观礼,舅母来主持局面,你直管去雨花巷寻桓哥儿,我让人带了信儿的,顺道把母后从宫里头带来那几条狗一并带过去让桓哥儿帮忙调教调教。”

    方皇后来,把原先养在凤仪殿里预备要咬老六的那几只狗都带来了,说是她一人住看着这么一群狗闹腾得很,这狗不是定京城里惯有的性格温驯乖巧的京巴,是蒋佥事从西北送来的,四五个月大长得就有人半身高了,看着有点骇人,行昭本是不想留,偏偏老六看上眼了,那就只好留下来了,看家护院也好,平日里逗个乐也好,全由老六定。

    行昭一边帮忙把带给方祈的两壶酒备好,拍了拍粗瓦酒壶,一边又交代上了,“这个是带给舅舅的,他要让你陪着他喝酒,你可别喝多,聊聊哥哥的事儿实在不行就把桓哥儿顶上去,舅舅喝烧刀子喝惯了的人,你喝二两花雕脸都红得像上台唱戏的,把桓哥儿怂上去你不就能得了清闲了吗?”

    所以古话说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欺我。

    喝多了要被媳妇儿吵,不喝要被舅舅嫌弃,把桓哥儿顶上去又要被长姐骂。

    六皇子觉得自个儿的涵养功夫是练得越来越好了。

    到正日子,行昭醒了个大早,一睁眼转过头就看见睡在外侧的六皇子,他还没醒,且睡得正熟,仰躺入睡,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胸前,睫毛老长且翘,呼吸均匀,嘴角微微向上勾。

    行昭轻手轻脚地翻过身,手撑在耳朵边儿,借过暖光来看他,看着看着唇角就往上勾了起来。

    其实老六是个很板正的人,不是不会兵行诡道的板正,是很倔强的板正。他一向都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也很明白怎么做才能得到,一步一步地来,走得脚踏实地,让人心安。

    她自己处事就是慢慢拖拖的,再遇上个行事徐缓不急的老六,慢慢拖拖地说话、吃饭、养花、逗鸟,日子可算是过到一块儿去了。

    公卿世家的男女主人一向是分房而居,一个东厢一个西厢,衣裳裤袜都是分开放,吃饭的时候碰个面,每月有几日挨在一块儿睡,然后再也见不到了,可第一天他们的箱笼就并在一块儿放了...

    大抵是窗户没有关严实,早风细吹,宫灯暖光被水色的罩子一漾,陡然变得散漫和轻盈起来。

    行昭静静地望着出神。

    再隔了一会儿,窗棂外头就有一阵规律的叩窗板声,还有黄妈妈的声音,“王爷王妃该起早了!”

    黄妈妈声儿一落,六皇子就醒了,睁开眼扭头去瞧身侧,看行昭已经醒了,伸手搂过她,又把眼睛阖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行昭愣了半刻就笑起来,边往后缩,边推老六边说:“快起来了!上朝迟了怕不怕!”

    “不怕。”六皇子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反正父皇今儿个八成也不露面,还不如陪着媳妇儿用早膳,你看四哥什么时候准时去过?”

    你家四哥如今连乐伎园都不管了好吗!和你家二哥比也能让人欣慰点儿好吗!

    话虽这样说,可端王殿下到底也没迟了,行昭照旧把他送到二门,踮脚为老六正了正朝珠,老六目光灼灼地佝下头来压低声音:“生辰快乐,晚上等我回来。”

    男人的声音一压低,无端就多了点儿缠绵悱恻的意思。

    行昭脸上不红一红都对不起老六一番做作。

    大周上朝上得早,六皇子走了东边儿的天儿才刚显出了点儿鱼肚白,行昭赶紧回正院去梳洗、打扮再换了身湖色素面衣裳,用了几口百合粥就听人通禀,欢宜公主与平西侯夫人到了。

    这二位来得顶早,邢氏一进屋子就忙开了活儿,欢宜陪行昭坐在床上闲聊。

    欢宜眉飞色舞话里话外全是阿谨,行昭便跟着笑。

    再没一会儿,罗家夫人和信中侯闵夫人也来了,邢氏在外厢招待着,两家都是通家之好,跟进来瞧了瞧,罗夫人说起罗氏送回来的书信有些喟叹,“...往前看景哥儿还不觉得,如今真成了自个儿女婿便跟着有些与有荣焉,年少得志又拎得清的郎君有几个?小两口过年不回来也好,安安分分地守在福建,别叫那些渔民们过年都过不安生。”

    有些文臣还能真正的心怀天下。

    罗阁老入阁时间最短,又是行景的岳丈,被陈显得死死的,可人家既没被排斥出内阁又大事小事上从来没失过体面,能是个简单人儿?

    闵夫人接着就说起了信中侯那年去西北的旧事,“方都督救了我们家侯爷两次,景哥儿为我们家侯爷挡箭挡了一次,那时候景哥儿才顶多十五六吧?就已经是个很有担当的小郎君了...说起来还没正经给方夫人好生摆桌宴谢恩...”

    方祈都被免了上朝了,闵夫人仍旧称的是方都督。

    邢氏觉得闵夫人会说话,再想想见过的豫王妃话儿虽然不多,可句句都能让人舒心,连忙笑着摆手迎合。

    女人家绕来绕去就绕得远了。

    接着豫王妃闵寄柔和绥王妃陈媛也来了,两妯娌一进来,行昭的眼神立马被陈氏勾住了——陈氏穿着一袭亮靛青色绣宝相花月华裙,外头罩了件儿杏色褙子,头发挽得高极了,唇红齿白,眉黛上扬,眼神明亮,整个人都显得很有精神。

    陈婼倒了霉,她的胞姐这样高兴,这算是符合人性吧。

    等人都来齐了,观礼的夫人们便往正堂候着,行昭又坐在靶镜前头上了一道妆,莲玉劝她把衣裳换得隆重些,“...您的生辰,您的及笄礼,绥王妃自嫁了人当真有些性子有点儿古怪了...穿得这样喧宾夺主的,是想压着谁呢?”

    莲玉向来厚道,难得说人是非。

    行昭笑起来:“请的都是自家人,自然怎么舒坦怎么来。人家未出嫁的姑娘行及笄礼行得隆重,是为了让各家夫人都瞧一瞧这家待嫁女有多出色,我这儿都归了人了,还能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头的?”一边儿笑一边将头发放下来,“她反正不是想压我,这不就够了?”

第两百三六章 及笄(下)

    行昭和莲玉说着话儿,黄妈妈就很紧张地瞅着沙漏算时辰,没错,方皇后让钦天监算了个及笄正礼开始的吉时,还算了算该怎么走合适,是从坤位到乾位呢,还是从东边儿到西边儿呢?

    行昭本意是不想闹得个沸沸扬扬,说及笄礼就是过生辰,礼随到了,其实人来不来真的无所谓...

    对这一观念,方皇后表达了高度的赞扬,同时也表示,“人可以不请多了,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照着吉时走,反正也没亏。”

    姜还是老的辣。

    行昭抱着反正也没亏的心态掐着吉时,走过坤位,扬了扬外衫规规矩矩地跪在了早已备好的垫席上,黄妈妈拿着黄杨木梳子帮她舒顺。

    邢氏就站在她跟前,篦子的齿刮过头皮,轻轻痒痒的,恰似行昭现在所有的感官。

    梳满九十九下,再将头发挽了一个高髻。

    欣荣长公主是司者,形容端穆,挥了挥手,莲蓉端着红漆托盘埋首而来,欣荣掀开覆盖其上的大红细绒布,亲手执起里面的那支嵌红宝石赤金麒麟纹簪子递给邢氏。

    正堂里都是女人,偏偏鼻尖只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檀香味。

    行昭仰头望邢氏,邢氏目光柔和地回望她,接过欣荣手上的金簪,十分庄重地扬声道:“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静,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也。”

    行昭亦朗声对曰:“女虽不敏,敢不祗承。”

    “砰、砰、砰”

    三声轻击竹节之声。

    邢氏将簪子插在行昭的头上,欢宜赶紧敛裙上前虚正发簪。

    又是“砰砰砰”的闷声闷气的三声——终是礼成。

    行昭缓缓起身,欣荣率先笑起来:“又大了一岁!午膳得用长寿面,我这个司者得一路做到底,我来帮你挑面!铁定手脚麻利地挑根最长的!”

    欢宜也笑:“我今儿个也要沾沾寿星公的喜气儿,九姑姑也得帮我挑根长寿面条儿来!”

    欣荣笑呵呵地自然满口答应。

    行昭越发觉着只请自家人来观礼实在是太明智了,没那么多的言语机锋,也不用心下暗自揣测这对方一举一动都藏了些什么用意,和和气气地围坐在一块儿用午膳,显得很亲切也很放松。

    下午自然也安排了节目。

    端王府才修缮好没多久,嫁娶的时候又赶上了风口浪尖的时节,正好趁这时候带着大家伙儿地四处转一转,行昭换上素衣襦裙走在最前头,换了支羊脂玉蝙蝠簪簪发,七月份日头大,便大多都往游廊里间和有碧荫的地儿走。

    王府并不算很大,比起原先的临安侯贺家还小一点儿——端王府只有个水池子,人贺家可是有洼碧水湖。

    后山也不算高,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顶上了,行昭请众位往下望,笑着一点儿一点儿地指过去:“府里分东苑、西苑,正院在中轴线上,后头是后罩楼,过了后罩楼挨着过去就是韶池,在上面看能瞧清楚是葫芦的形状吗?上头一个小圆,下面是一个大圆,中间留个细径口通水,盛夏请您们来看荷花儿,王爷全撒的荷花种子,也不晓得长不长得起来...再过去就是竹心院、怡神所、宝朴小阁,咱们站的后山顶就是妙香亭...”

    六皇子喜欢用完晚膳和她一块儿在府里走走停停,自个儿的地界儿老早就熟透了。

    南风易起,春叶难逢。

    她感觉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也不会腻。

    上山容易下山难,闵夫人嚷嚷走不了了,行昭便把夫人们都安排到放着冰块儿的内厢里打叶子牌,将进屋就一人呈上来一碗百合莲子绿豆羹,行昭招呼着,“...冰镇了的,可也不算太凉,太凉烧心!”

    小姑娘也长成了能撑场面的心思细密的小妇人。

    邢氏心里头有些感慨。

    时人嫁女常常嫁的是门楣,时人娶媳常常娶的是德行,这样的婚姻如何能幸福?两个人凑在一堆儿就当是搭伙吃饭,谁也不是真在乎谁,男子要纳妾纳美,女子得着手操办才能担得起当初娶进门看中的那份贤惠德行。邢氏再抬头看了看面容光润、言笑晏晏的行昭,再叹了一声,嫁出宫的阿妩就像放出笼子的鸟,若是当初阿妩没有坚持六皇子,今日...她又会在哪里?

    泰半不会像如今一样笑得这样真心吧?

    邢氏的感叹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捱到最后一个才告辞打道回府,行昭去送邢氏与欢宜,送到大门口,等欢宜先上了马车,邢氏从袖里偷摸掏了只小巧的白瓷双耳瓶出来塞到行昭手上,悄摸生息地和行昭耳语:“...且收着,也不晓得皇后娘娘交代你了没...都是头一回,男儿汉又不晓得轻重,伤了疼了的就擦一擦,这药膏能管用!”

    还好天儿黑了!

    行昭手上一凉,哪里还不晓得邢氏给她的是什么!

    两世为人,说实话行昭是没把这事儿当做什么天大的不得了的事儿,可不代表她对谁都知道她的私隐房事无动于衷...

    只好红着脸胡乱点点头,赶紧地将邢氏送上马车,折转回正堂,天儿热一动就是一身的汗,莲玉带着小丫鬟们收拾屋子,莲蓉在给各家的礼登记在册,行昭便问了其婉,“王爷打发人来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没?”

    其婉摇头。

    行昭坐着等了等,也没见六皇子的人影儿,索性进浴房梳洗换衣去了,舒舒服服冲了澡,换了身素绫小袍披着头发出来才觉得爽快了许多,陪客说话儿也是个体力活儿,等会儿她又要迎来另一项体力活儿...

    赶紧打住!

    其婉拿着篦子轻手轻脚地帮行昭篦头发,一下一下从上梳到尾,行昭闭着眼睛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有点儿不太对,睁开眼往后一瞅,后头篦头发的已经换了人儿了——六皇子轻手轻脚地拿着一攥头发从上往下梳,聚精会神。

    “什么时候回来的?”行昭笑着问。

    “刚回来没多久...”六皇子做什么都认真,梳媳妇儿头发也不例外,行昭每晚上要梳一百下,心里头就默念到一百这才停了手,一边儿探身将篦子放到镜子前,一边儿起了身正了正行昭肩膀,让她正对镜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个匣子来,一打开原是一支君子木簪子。

    铜镜里的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却都同样的神态宁和。

    行昭接过簪子,抿嘴一笑,直直看着铜镜中的六皇子:“和你第一次送给我的君子木簪子是一对儿,那个雕的是莲花,这个雕的是梅花...”欢宜成亲之后的那个月夜,也是,头一回互诉衷肠的那个月夜。

    行昭话头顿了顿,又把簪子递给六皇子,对着镜子轻声道:“帮我把头发簪起来吧。”

    六皇子轻笑一声,从善如流。

    行昭头发生得很好,又密又黑摸在手里跟缎子似的,六皇子梳头发还凑合,至于挽头发...就听天由命吧...

    行昭等了等,这才发现与其说六皇子在风雅挽发,不如说他将头发拿在手上把玩,从上顺到下,手上的触感滑溜溜的,接着就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

    隔着薄薄一层素绫小袍,六皇子的手心烫得她心尖一颤。

    接着便听见男人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一声轻唤。

    “阿妩...”

    行昭低低地应了声“嗯...”

    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了两个人,行昭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坐在了床上,头发披散在身上,青丝如黛,松松垮垮的小袍顺着肌肤往下滑,露出了系在颈脖上鲜红的细带子,大红肚兜绣着戏水鸳鸯,黎青色、大红色还有女人肌肤的白皙色,全都拢在了水色纹荡漾的床帐里。

    六皇子的唇从眼睛一路往下滑,摩挲着她的嘴唇,再落到她的颈脖,再慢慢地,慢慢地向下。

    行昭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含含糊糊地说:“...洗...洗澡...”

    “已经洗过澡...也换过衣裳了,不信你闻。”

    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闷笑。

    窗棂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落雨,细雨淅淅沥沥地砸在地上,透过窗棂看出去黑影模糊,只能听见从清风缓雨,渐渐变成狂风暴雨律动着席卷而来。

    盛夏月夜下的那场大雨将八宝胡同的灰墙绿瓦一点一点地氤氲上了透着雾气与水汽的湿意。

    吻与成长都是急切而疼痛的。

    只有这雨,润物细无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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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