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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零六章 坎坷(上)

    既然有了十成把握,行昭便喜气洋洋地回了凤仪殿交差,一五一十全说给方皇后听,说到行景进来请安的时候,小娘子嘴快咧到了耳朵根儿,眼睛瞪得大大:“...哥哥一进屋来,罗家大姑娘想抬眼看又不敢光明正大地瞧,只好端着茶盅,借着喝水的功夫抬眼瞅瞅。不瞅不要紧,一瞅完,整张脸刷地一下就红透了...阿妩当时就觉得有戏,定京城里规矩一般宴请不都是留用一顿饭就算是礼节了吗?临到天儿黑了,罗夫人一双眼都在戏台上没提要走,舅母便乐得合不拢嘴地吩咐仆从将藏了几年的美酿老窖都给拿出来待客...到最后的时候,怕路上遇见九城营卫司的盘查,还拿了舅舅的名帖给罗夫人,又派了几个护院跟着...”

    留用两顿饭那是通家之好的礼数,拿了名帖...名帖是随便好拿的?那可就当成一家人来待了!

    一个冒冒失失地拿了出来,偏偏另一个也接了!

    八字有了一撇,不对,这八字儿啊,撇捺都快写完喽!

    方皇后喜上眉梢,连声唤来林公公:“...现在正好夏天,好捉大雁,明儿个就吩咐围场的人留个心。”一想围场是顾先令在管,顿了顿,“算了,别让顾家人经手,他们家人一屋子的扫把星,心眼长在脸上,没得坏了咱们家的大喜事儿。明儿个让人去雨花巷给平西侯知会一声儿让他吩咐人留点儿心。大雁是忠贞之鸟,得用一对儿活的才算体面...”

    凤仪殿正殿的案首常年点着红烛,一对红烛罩在菱花玻璃罩子里,玻璃薄厚不均,暖光便四下摇曳,聚不到一个点上。

    方皇后欢喜极了,桓哥儿娶得好,潇娘也嫁得如意,行昭那桩亲事虽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情与理占全了,风险既然已经担在了肩上,又何必在意是多了五两还是少了八钱。

    好说歹说,方家上一辈的女儿将苦都受尽了,下一辈便只剩下甜了,是该欢喜。

    她咂摸着别人的好,心下再苦倒是也能觉出几分甜来。

    行昭仰头看了看方皇后的如释重负,身子向前一倾,轻声出言:“既然是女方先递的信,咱们总要请媒人去说亲吧?母亲去了...临安侯却还在,总不能让舅舅去见罗阁老吧?聘礼谁出?谁去送?迎亲谁去?认亲谁去...”

    方皇后的笑瞬时敛了敛,手在空中顿住。

    林公公躬身而立,伺机退出正殿。身形将拐过走廊,便迎面撞见双手端了黑漆描金托盘的蒋明英,伸手拦了拦,压低声音:“您可先等等,里头正闹不舒畅呢。”

    蒋明英一愣,随即笑开,眼神看了看托盘上的那盅汤:“您也甭逗我!皇后娘娘能同县主闹不舒畅?”

    “可不是同县主闹腾!”林公公眼神飞快地往里间一扫,腰杆越渐弯下去,声音更低:“明儿个怕是要走一趟九井胡同了。”

    蒋明英张了张口,瞬间反应过来了。

    到底避不过!

    方皇后能做主赐婚能把人接进宫来教养,可她能代替贺家人去帮贺行景下聘礼谈婚事吗?

    绝无可能!

    行景姓贺,不可能所有事宜都由方家出面,生父宗族尚在,先前钻了外放的空子不回九井胡同去住,如今总不能让媳妇儿从娘家出门,一抬轿子再抬到福建去吧!

    婚姻大事若还是舅家出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贺家不要贺行景了,时人重宗族,三纲五常,父父子子,当一个人连以同宗血缘作为维系宗族纽带的家族都不要他了,别人会怎么想?在仕途上平步青云,想都不要想!

    蒋明英手心发腻。

    方家是能给贺行景最宽实的庇护,可礼法宗族,却绕不过去...

    林公公拖长音调喟叹一声,临安侯家太夫人处事说话滴水不漏,人老成精,无论前几十年积淀下的是善是恶,谋定而后动这桩本事倒学得好极了,要没她善后擦屁股,临安侯贺琰如今还活得了?

    怪不得她上回来过凤仪殿之后便再没了动静,合着是在这儿等着方家呢!

    皇后娘娘会妥协吗?

    他们不知道,他们甚至想不出除了妥协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贺太夫人与方皇后的博弈,他们做下人的迷迷糊糊看得懂点儿,可当真摸不透方皇后在这事儿上的态度。

    至少第二天一大清晨,林公公一语成谶,领了命,搭着拂尘往九井胡同去,没等多长时间,贺太夫人便穿戴妥当杵着拐杖出来了。林公公拿眼瞧,照旧是大周朝一等勋贵人家老封君的派头,一品夫人的缠枝纹仙鹤龟常服,金冠正钗,虽是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却走得稳当极了。

    林公公笑着行了礼儿:“太夫人气色倒比往前看起来好得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贺太夫人双眼虽不清明,可一双浑浊的眼望过来气势也没堕,“老身的孙儿到了娶媳妇儿的年岁。喜气一冲,我这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也该拿出点儿精神头来了。”

    您是得拿出精神头来,等到您那三儿子,哦,对了,您那庶子一回京,怕是整个九井胡同,就得他们当家了。

    林公公面上带笑没再接着答话儿,伸出手让贺太夫人搀着上马车,哪晓得人拐杖一拄,便踩在木踏上,上了马车。

    廉颇已老,就算还能吃下三碗饭,到最后不也没披甲挂帅?

    何必呢?

    拿摧枯拉朽得已经不成形的脊背去顶这么个空壳儿,何必呢?

    林公公笑上一笑,边摇头边掸了掸袖口,这九井胡同的灰比皇城都多,浮在空中的是沉积几十年,几百年的尘埃,让人呛得慌。

    马车停在顺真门,是碧玉来接的,走在前面走得飞快,贺太夫人也不慌,拄着拐杖慢慢儿走在宫道儿里,着灰衣素脸的小宫人们远远瞧见便侧过身将脸对着红墙。

    她等了这么久,不急这一时。

    方家总有要求她的时候,方家在乎行景,她不能比他们更在乎,谁投入得越多便会越伤心,现在可不是讲情分亲近的时候,得趁这个时候把行景揽过来,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口是心非,她都不在乎了,只要能让别人看看,贺家还有正统的嫡支呢!贺家长房还没垮呢!她便心安了。

    人老了,也就这点儿好,磨啊磨,就看能不能磨得过时光,争了一辈子,狠了一辈子,她做下的错事数不胜数,老侯爷,贺现的生母,不计其数的浪荡上进的丫头,她倒是从来没想过,临了临了要死了,手上还摊了一条人命——她的嫡亲儿媳妇儿。

    报应,都是报应。

    所有的孽业都应在她身上吧,下阿鼻地狱割舌下油锅,她都忍了。她只想求求佛祖,别让她苦苦支撑的贺家家业落到老三那匹狼崽子的手里,别让晚秋那个小贱蹄子在黄泉下头笑她...

    到凤仪殿的时候,正好行早礼过去,没人候在门口接,算是怠慢到了极致。

    左右都撕破了脸,又何必粉饰太平。

    碧玉七拐八拐,拐到东厢房前,朱门掩得死死的,碧玉看了眼贺太夫人,轻轻扣了扣隔板:“皇后娘娘,临安侯太夫人到了。”

    “带进来吧。”

    门“嘎吱”一声从内往外开,贺太夫人脊背挺得笔直,拐杖杵在青砖地上,“砰砰”作响,几步走到殿前,身形倚在拐杖上,福了福身道:“老身见过皇后娘娘。”

    方皇后抿嘴一笑:“上回见太夫人都还未曾拄拐,当真是老了。”

    “人都是会老的,人活一辈子永远都在养老送终里,原先是给长一辈的人养老送终,等自己老了,就等着儿子、孙子给自己个儿养老送终,天道因果,人伦循环。”贺太夫人神色很安详。

    “还有两个儿媳妇,太夫人不打算算进去?”方皇后一笑。

    不算死了的方福,两个儿媳妇,都是庶子媳妇。

    方礼这算是妥协的姿态?

    贺太夫人眉梢一抬,心间一凛,正想说话,却见方皇后手一抬,蒋明英佝身上茶。

    贺太夫人止了止话头,顺势落座,单手接过茶盅,轻啜一口,笑问:“怎总不见阿妩?昨儿个去舅舅家也不晓得回九井胡同来一趟,老身原想让人去接,可再一想阿妩到底是养在皇后娘娘身边儿的小娘子,又不是要回来待嫁,不同您说一声儿到底失了体面。”

    方皇后吃口茶,等着贺太夫人说下去。

    “说起阿妩,倒想起景哥儿来,孩子大了不落家。那皮小子也是,都是要娶亲的年岁了,也不晓得懂事儿,男儿汉大多都是成了家娶了媳妇儿便收心了。皇后娘娘是姨母,正好同您商量着来办,瞧您的意思是属意罗家娘子的吧?罗家也好,书香世家,手上没太大的权柄,可胜在清白,听着是挺好的小姑娘。老身没见着面儿,到底不放心,景哥儿是长房嫡孙,往后跪宗祠是要排在头一个的,一进门就得是宗妇,管的是一大家子人儿,管事、庄头、仆从...”

    贺太夫人坐地起价。

    方皇后是能下懿旨赐婚,可到最后,聘礼礼数都得是贺家来办!

    方礼心疼外甥,可她却心狠得起来!

    事情若不顺遂,大不了都别想娶嫁,要娶嫁必须回贺家老宅去!否则一拖三五年,罗家能甘心?阿妩能过得了六皇子的门儿?老皇帝身体渐弱,到时候的官司有够打的!

    “阿福去了快五年了吧?临安侯也不准备续弦了?本宫瞧了瞧,觉得冯驸马家还有个胞妹,十七八的年岁,因守孝错了正当嫁人的年华,听说人品相貌都好得很,和临安侯倒也配,太夫人您说好不好?”

    贺太夫人没说话了,凤仪殿便静了下来,方皇后神色十分端肃地开了腔。

    方礼拿贺琰的婚事威胁她!?

    冯安东的胞妹...

    让她说好不好!?

    贺太夫人表示自己一口老血堵在胸口里半天都吐不出来。

第两百零七章 坎坷(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贺太夫人要以行景的亲事做筹码,那方皇后凭什么不能拿贺琰的亲事做文章?

    方皇后的弱点显而易见。贺太夫人的弱点,就是她的儿子和她辛苦钻营来的贺家。反正两个女人手上都握着对方的弱点,你要坐地起价,借婚事的由头让景哥儿回老宅,我便拿出筹码来还价,最后拼出个亏盈胜负。

    贺太夫人不是没有认认真真地寻过亲事,四十好几的侯爷要寻一门正经亲事着实不算太难——正经大家贵族的小娘子寻不到,那稍稍矮一点儿的官家女儿总能说到吧?

    一树梨花压海棠,自古皆有。

    四十岁的男人还有希望生儿子,凭什么就不娶了?嫡长子硬是被气得连家都不回,如今不添把劲儿再生出个儿子来,难不成当真要看着贺现登堂入室?

    贺太夫人先头是在定京城里寻亲事,又托了黎太夫人四处瞧瞧。勋贵人家家里没有合适的小娘子,那就问问文官家里头,三品大员家的姑娘是不想的,矮一点儿,四五品京官家的闺女呢?可惜也没寻到,文官清流重名声,能结交贺家自然心里是巴望的,可面儿上呢?把自家如花似玉豆蔻年华的姑娘送去给四十好几的男人当填房,是想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吧。

    官宦重名声仕途,商贾之家倒不是很看重。商人重利轻别离,说的便是那些人。

    万姨娘家里头一听消息,便全家活动起来了,送了几十支股到定京来,加起来算一算,统共得有一百万两银子,又是拿河北府的几家盐商铺子收买了贺老二,老二有奶便是娘,竟然有脸在早礼上提。

    士农工商,商是最下贱的!

    贺家还没可怜到这个程度——要拿妾室的银钱来撑脸面!

    贺家既不可能和商贾做亲家,也不可能将妾室扶正,更不可能让万氏当家——她本身就不清白!

    贺太夫人胸口一滞,神色未动,照旧慈眉善目得像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冯驸马的胞妹?论公,您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挂心臣子亲事是应当的。可论私,您是临安侯的大姨姐,大姨姐关心妹夫的婚事...”贺太夫人一顿,再一笑,“怕是不太妥当了。”

    “阿福已逝。本宫与你们贺家的关系,只有论公,哪里来的论私。”

    方皇后紧接其话,“贺太夫人要论公论私,本宫却只知道天地君亲师,天家所言,金石当断,岂容他人置喙!”

    打嘴仗,过的就是个瘾!

    行昭在内间一道听,一道看书。论嘴皮子利索,德妃是宫里头顶个厉害的,一句话常常呛得惠妃想立马跳绛河里去。这嘴上不饶人的女人堆里呆了几十年,方皇后又怎会弱得了?

    换做是行昭,说不定立马败下阵来,被驳得哑口无言。所以行昭便撑起了帷幕,做起了狗头军师——主意出到点儿上了,还怕方皇后能在口舌威风上弱了去?

    贺太夫人不接茬了。

    方礼搬出天家威严来压她,愣是将她驳得一句话也接不上。

    大殿又陷入了耐人寻味的沉默,方皇后神清气爽,贺太夫人面上水波不兴。到底在什么时候贺太夫人才会变一变脸色呢?贺琰死了?贺家败了?还是贺现出头了?

    “太夫人能做主景哥儿的婚事顺遂还是不顺遂,本宫却能做主临安侯的后半生康泰还是不康泰。冯家娘子许是久未出嫁的缘故,流言蜚语络绎不绝,别人要欺负到头上来,只有自己自强起来,冯家娘子大约是自强过了头,既能下地耕田,又能扛牛宰羊,叉腰骂起人来从来不怯场,若有个贼不长眼打了冯姑娘的主意,怕是第二天两条胳膊就被人冯家娘子卸了下来了。贺家风雨飘摇,更缺这样泼辣霸道的女主人,人家身世背景也好。一个嫂嫂是往前梁将军...哦,梁庶人的妹妹,一个嫂嫂是嫡长公主,皇亲国戚,水灵灵的大姑娘到底便宜临安侯了。”

    堂堂贺家什么时候缺能杀虎宰牛的宗妇了!?

    一个靠方皇后指婚撑腰的母夜叉罢了!方礼是想将贺家搅得天翻地覆吗?

    “当真要斗得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只有作壁上观的渔翁...”

    渔翁是谁?虎视眈眈的陈家,还有贺现那个小妇养的孽种!

    贺太夫人轻敛下眼睑,说得很轻。

    方皇后展颜一笑,身形往身畔软榻一靠,显得极放松:“斗,也是你们先挑起来的。方家人没别的本事,只一条,记仇得很,睚眦必报。阿福一条命,你们尚且还没还干净,竟然还敢得寸进尺——如今还想来掌景哥儿的主意,让景哥儿留在老宅?”话越说越重,“两败俱伤?太夫人,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贺家了!两虎相斗,不分轩轾,或许会两败俱伤;但若是猛虎对上了狍子,便只能唤叫作碾压。”

    方皇后神情一振,身子坐直,语气不容置喙:“聘礼、纳吉礼的钱财,我们方家出。同理,阿妩的嫁妆也是我们一手操办,贺家只需要让贺琰醒醒酒再派几个管事出面应酬便可。景哥儿到底是嫡长子,娶亲认亲还是在九井胡同办,高堂宗祠还是拜你们贺家的,贺家人不许往上凑。景哥儿脾气不好,一条马鞭抽过去,你们贺家人受不起。大婚礼一完再歇个几天,小两口立马启程回福建去。这个局面,皇帝愿意看见,本宫也乐见其成,帝后皆欢喜,临安侯太夫人难道要触天家逆鳞?”

    “那临安侯与老身百年之后呢?景哥儿也不回来!?”贺太夫人手攥成拳,低声呐问。

    方皇后异常冷静:“太夫人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吗?兄终弟及,不是也说得过去?”

    贺太夫人感觉自己憋在胸口的那口老血可以喷出来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

    就算如今方家底气落下来了,方礼也不打算让贺家过舒坦了!

    贺太夫人被逼到墙角,指尖直颤,眼角褶纹抖得停不住,眼神死死盯在脚下的三寸之地,皇宫大内的青砖地里掺着金箔粉,东厢房关得死死的,根本没有点灯,可她分明在地上看见了光亮。

    太刺眼了,刺眼得她再也不想把眼睛睁开。

    为了个儿子,她把一辈子都赔上了...紧紧阖了眼,阿琰已经是弃子了...再娶纳个凶神恶煞的姑娘,情形还能坏到哪里去?最多鸡飞狗跳些许,左右她还没死,还能压得住个媳妇儿!

    可等她死了呢?

    她已经六十好几了,还能有几年活头,那冯安东的胞妹若顶着个临安侯夫人的名声败坏贺家几百年的名誉,若再乘势欺负阿琰...她死都死不瞑目!阿琰是贺家的弃子,可是她的儿子啊!是她期望了一辈子的儿子啊!

    贺行景必须回去,她击杀这么多人,一手的血腥味儿,不是为了让贺家分崩离析的!

    贺太夫人眼睛慢慢痛苦地阖上,方皇后如愿看见了她不再淡定平静的神色。

    “方礼。”老人的声音就像夕阳时分,缓缓从西边降下的迟暮。

    方皇后轻抬下颌,静静看着贺太夫人。

    “如果我用一个秘密来换呢?我只求在我与阿琰百年之后,景哥儿能回来...就在九井胡同,重振贺家...那时候我与贺琰已经过世了,景哥儿的恨,阿妩的恨,方家的恨...已经还干净了吧?”

    方皇后不置可否。

    这是一个争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的执念。

    斑驳影绰中的贺太夫人看起来很是可怜,就算穿着华服锦衣,带着金冠玉钗,雍容慈霭,她的眼神,表情,声音无一不是可怜的。

    “你们只需要让一步...景哥儿提亲,纳吉,过庚帖,我亲自掌眼去办,绝不准别人插手,把景哥儿原先住的宅子拓宽再刷漆粉墙当做新房,景哥儿成完亲住一夜,愿意留几天就留几天,愿意第二天就带着新娘子回福建我也不插手了。在我,在阿琰有生之年,景哥儿和阿妩愿意来九井胡同就来,不愿意来,我亲自下手弹压舆论,绝对不叫两个孩子为难...”

    “我只求一件事,景哥儿要和贺现争,把贺家的家产家业都争到手,成为贺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把着贺家的命门,再重振贺家...”

    贺太夫人边说边老泪纵横,拳头慢慢伸开,青筋突起的手背随意搭在椅凳扶手之上。

    “什么秘密?”方皇后打断贺太夫人后话。

    “事关方福之死。”

    行昭拿书的手一抖,麻绳串起来的书册顺势从炕上砸到地上,“嘭”的一声,书页一角飞卷起来,恰好挡住了下面的字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的后面呢?

    会不会还藏着一条蛇?

    大殿里气氛陡然一滞,里厢里书砸下去的声音便显得很清晰,贺太夫人眼神往里间一扫,却听方皇后开口道:“应邑主谋,贺琰从犯,可若是没有太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贺琰,阿福如何会死?已然各得其所,太夫人是想来诓骗本宫?”

    “各得其所?”贺太夫人扯开嘴角笑,笑里头是苦的,“不是所有人都得到了报应的。您说方家人记仇,这仇还没报完,方福在黄泉下闭不了眼,您也忍心?”

    “不忍心。”

    是少女温糯的声音。

    里厢珠帘一撩,磨得圆滑的珠翠碰在一起泠泠作响。

    方皇后扭身去望,叹了口气,这般倔气也不晓得是随了谁。

    贺太夫人眼泪又掉了下来,手撑在椅背上,不由自主地提了声量,声音在发颤,带了些不确定:“阿妩!”紧接着第二声,“阿妩!”

    行昭遥遥地看了贺太夫人一眼,手在云袖中攥得紧紧的,指甲扣在掌心的肉里,真疼。

    “母亲的死...还有什么蹊跷?”行昭喉头发酸,强拉起唇角笑,“您的要求,阿妩代替哥哥答应了,您应当知道阿妩能做哥哥的主,当哥哥的家,立身于世,言既出,再难回。”

    她...一手教养大的孙女...

    正一本正经地同她物物相易...

    贺太夫人料想过这样的光景,原以为自己会浑身发软,却没想到仍是强撑住了。也是,她是狠,可她还不蠢,没蠢到现在还在奢望她的小阿妩会像六七岁时那样靠过来软软地唤她,靠着她,枕着她...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贺太夫人想笑,面上的神情却比哭还难看:“...方福喝下毒药后,阿妩用鹅毛已经催吐过了,人当时是救过来了的...可大夫却在给方福送服解毒的那碗汤药里发现了芫花汁...”心尖绞得像有刀在割,轻轻顿了顿,艰难地下咽再道:“那个时候方福已经将那碗汤药喝完了...阿琰那时候已经不在正殿了,更不知道方福已经被救活过来,应邑势力还没大到在正院里安插亲信的程度,那芫花汁...是谁放的?”

    “这个秘密...值不值?”

    行昭眼前一白,全身如雷霹中。

    随即仰身倒地。

    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能见到母亲了。

第两百零八章 秘密

    皇城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缺席而变得乏善可陈,行昭缠绵病榻数日,除却凤仪殿忙翻了天,六宫之中照样如往常一般,平静无波。

    或者说是,平静的海面下藏着波涛汹涌的暗潮。

    淑妃亲自过来瞧自家准儿媳妇儿,一掀珠帘,却见行昭手上拿了卷书,眼神却瞅着窗棂外,淑妃顺着行昭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见屋檐下有黑白分明的燕子进进出出地飞个不停,有雏燕在巢里唧唧喳喳地仰着小脑袋叫唤。

    分明是盛夏的模样,偏偏显出了几分生意盎然的初春意味。

    淑妃笑一笑,显得温柔极了:“燕子筑巢的人家都是福气重,心地善的好人家。春来冬去,南来北往,明年铁定还到阿妩这儿来。”

    音线清新得像山间被风吹乱的叶子。

    行昭半卧在床上,身后垫着宝相花软缎垫子,听淑妃开口,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撑起身子要起来,却被淑妃拦下。

    “身子不舒坦,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快躺下来!”

    淑妃大概就是时人眼中出挑的名门淑女,个性和软温柔内敛,知书达理却从不问东问西,唯一的缺点或许就是没太大主见。

    嗯...这也不算缺点。

    女子无才便是德,听男人们的更是德中之德。

    那母亲呢?

    母亲什么都听从贺琰,贺琰偏宠万姨娘,母亲连重话也不太敢在万姨娘跟前说,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行昭胸口闷得像是天压了下来。

    失望不可怕,可当曾经有过希望,最后得到的失望就会变成绝望...她明明将母亲挽救过来了的,不是毒发身亡,也不是余毒未清,只能归结于她与她的母亲都没有别人玩得精。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终究是个死。

    算计一次不放心,还能有个第二次,招招逼人,环环相扣,不让母亲死都不放心。

    应邑是将她一辈子的心智都用在了逼杀母亲这一件事情了吧?

    淑妃转身接过莲玉手上的药碗,转头回来变看见小娘子又在发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一个小姑娘陡然变得心事重重又憔悴。

    心头叹口气儿,家事是最难断的,长辈的名头亚在那儿,任她做了什么事儿,小辈们都得只好受着,否则就是不孝。

    贺家那桩事,她是不怎么清楚的,笃定老六知道,便去问老六,哪晓得老六也是个护媳妇儿的,吭吭哧哧地一个字儿也没说...

    老六不说,其实猜也能猜得着,世家豪门恩怨无非几样,权财相争,临安侯夫人方氏在方祈生死未卜的时候突然暴毙而亡,任谁也会说一句贺家吃相太难看。

    可过去了的,再想起来,憋着难受的也只有自己个儿,旁人腌臜事儿都做出来了,您还指望着他能难受难受?怕是门儿都没有。

    “小娘子病一场也好,发热是长高,可也得每天好好喝药才能渐好起来...”淑妃又拿了个软垫给行昭垫高点儿,舀勺药吹一吹再送到行昭口边,“再不好起来,扬名伯就得回福建去了,再见到的时候,怕就得等到明年开春了吧?虽说外放官儿是三年叙职一次,可小郎君成亲娶媳妇儿总还是得开个恩吧?”

    淑妃说着便笑起来,眉眼温和极了。

    淑妃是想告诉她,日子在慢慢变好吧?

    贺太夫人从凤仪殿出去的第二天便让派人去和罗家通气儿了,紧接着就是提亲纳吉,行景守孝守三年,如今已是十八了,罗家大姑娘也是十五了,两边儿都脱不起,早定早好,婚期定在明年开春三月份,一时间贺家与罗家结亲的消息传遍了定京城,沸沸扬扬的,说什么的都有。

    别人是看热闹,忧心着挂心着的自然是实实在在的高兴。

    行昭抬了抬头,看着淑妃的模样,很安静平淡的样子,鼻头陡然一酸。

    是方皇后特意请淑妃来劝慰她的吧?

    毕竟方皇后与邢氏都不是习惯温声劝慰的人。

    当另一个秘密被揭开,她撑了这么几年,硬撑着与方皇后相互鼓气地活着,却陡然告诉她,她曾经是有过希望的...

    可这个希望也被人棋高一着地彻底戳灭了。

    “啪”地一下,全破了。

    就像拿皂水吹出几个泡泡来,还没来得及飞起来,便被针唰地一下刺破。

    莲玉这样劝慰过她,“...太夫人处事重结果,轻过程,为了达到让大郎君回老宅的目的,随口编一个惊天的秘密出来也未可知。太夫人既说不出来证据,也不能说明白那幕后黑手究竟是谁,老大夫也过世了,口说无凭的,您又何必暗自攒着一口气儿,反倒把自个儿身子给伤了,得不偿失。”

    听听,得不偿失四个字儿都说出来了。

    行昭心里却很清楚,得失之间,什么最重。

    贺太夫人终于说出这件事情,以取得了更大的利益,这桩生意没亏,贺太夫人十拿九稳这件事情,那至少证明这不是空穴来风。

    “哥哥后日回福建,阿妩病再重,也要去送上一送的。”

    行昭一笑,脸上总算是生动了起来。

    淑妃摸了摸行昭的额头,动作十分轻缓,一滴没漏地将药喂完又拣了几颗梅子喂给行昭吃,陪着说了会儿话。

    行昭正发着热,没精神头说话,一个晌午大都是淑妃在说,行昭靠在床沿上静静地听。

    这样的婆母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上天是把她两世和她母亲的运气都拖到这个时候再馈还给她吗?

    淑妃走的时候天已经晚下来了,淑妃一走,方太医先过来,方皇后跟着过来,一听热退了什么心都放下了,让人了缴行昭的书,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老老实实待嫁,什么事儿都让我来查,太夫人说的是真是假都还不知道,自个儿先晕倒在凤仪殿的砖面儿上了,出息呢?被狗吃了?凤仪殿的地是那么好躺的吗?真不是姨母念叨你,你说说你就这么针尖大点儿的出息,被人气得能立马倒地,你是属狗的,不是属羊的!被人咬了,就咬回去!不丢人!”

    瞅瞅,这才不放心得请淑妃过来安抚她,将好点儿这就训上了。

    明明在心疼,偏偏还要挑刺儿...

    行昭躺在床上看方皇后,手伸出被子,稍稍一抬高便够到了方皇后的手,轻轻一握。

    方皇后话一顿,心便顿时软得像蒸烂了的茄子似的,若阿妩没定老六,她巴不得将自家女儿抱在怀里头疼着爱着,哪里会厉声训斥一句话?她方礼养大的女儿,就算跋扈些也是该的。

    可好死不死,定了老六,明明是一朵玉兰花儿,偏偏要让她长成牡丹...

    方皇后回握了握行昭,又吩咐黄妈妈几声,在瑰意阁四处走了走,放下了心这才回正殿去,临走时候特意吩咐其婉,“发了热得通风,屋子里不敢搁冰块,就将院子里的东南角打开。”

    行昭迷迷糊糊地睡,梦里头什么都有,偏偏却什么也抓不住,睡到一半浑身发汗,脑门上亵衣里都湿透了,便摇铃说口渴了,莲玉起来倒了盏温水,行昭捧着水杯模模糊糊隔着桃花纸糊成的窗户看见有光亮,又怕是自个儿被烧糊涂了,皱着眉头问莲玉,“那外面是有光吧?今儿个当值的谁?怎的还没睡?”

    莲玉抬头睃了眼,埋头低声,“是六皇子...皇后娘娘不是叮嘱说今儿个东南角的小门甭关吗?六皇子将才就爬进来了...”

    爬进来?!

    行昭发了通汗,好像把蒙在脑子里的那层让人迷糊瘫软的水汽都发了出来,浑身上下没气力,但是脑子里很清楚。

    清楚的脑子现在正在想着一桩事儿——丰神清朗的端王殿下钻过一尺高的小门,从草里泥里打了个滚儿,再撒个欢儿...

    打住,不能再想下去了。

    行昭撩开被子想下床,却发现使不上劲儿,再看看这幅打扮实在没脸见人,便问莲玉,“谁在花间?他来做什么。”

    “来看看您就走...昨儿个是从西角的角门钻进来的,估摸着是遭皇后娘娘发现了,今儿个特意留了个大点儿的角门...”

    莲玉回得也很窘迫。

    一个一尺高,一个一尺一高,是好到哪儿去了啊?

    方皇后不过是给六皇子表示——你钻地洞的事儿,本宫已经知道了,谨此一次,下不再犯。

    哪晓得六皇子那个二愣子,反倒顺杆爬,今儿个倒从新开的角门进来了....

    方皇后的脸会被气青吧...

    莲玉接着后话:“好在六皇子还知道分寸,明白姑娘家的闺房不好闯,没硬要进来瞧您。只是问问其婉您好点儿了没,再喝盏茶坐一坐,又钻地洞走了...”

    还敢喝茶!

    行昭哭笑不得。

    上辈子怎么就没看出来六皇子胆子这么大?

    “您今儿个要见见他吗?”

    行昭摇头,想了想随即点点头,“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你出去让他去着手去查那个过世的老大夫生前和谁都有过接触?”

    莲玉应声出去,没到半刻便进来回话,“六皇子这两日已经让人着手去查了,死人口不能言,不太好查旧时旧事。他说,与其费精力去查那个老大夫,还不如把眼睛放在临安侯府里,内奸外贼,有贼心有贼胆的肯定是浮在水面上的。”

第两百零九章 思考

    六皇子已经查了那个老大夫了?

    贺太夫人来凤仪殿所谓何事,六皇子隔几天就打听到了,行昭一点儿也不吃惊。凤仪殿是被方皇后经营成为了一只铁桶,可铁桶也是有缝隙的,既然选择了支持六皇子,或者说别人已经帮忙分好了阵营,按照方皇后的个性,便是倾力相帮。

    再是铜墙铁壁,只要主人家主动打开一个角门,就有人立马顺杆儿爬上来了...

    行昭默了默,接过帕子擦了把脸,换了衣裳,一把撩开帘子,便看见羊角宫灯之上,迷光摇曳,有男子手背在身后,背对来人,站得笔直。

    嗯,如果外袍衣角边儿上没粘着几根杂草,铁定玉树临风得更有说服力。

    行昭轻咳一声。

    六皇子一转过身来,便看见小娘子素着一张脸,胡乱套着件儿绛红的外袍,大约是病了一场的缘故,整张脸好像都小了一圈儿?

    “母妃说你身子骨是好全了,就是心绪不大好...头还疼吗?”

    行昭抿嘴一笑,摇头,“不疼了,原先也不疼,就是烧得厉害有点儿晕,今儿个也不晕了。”边说边让莲玉去外头的门廊巷口里守着,“你也不怕皇后娘娘过来,立马将你拖下去打上四十大板。”

    还有心思说笑,到底是走出来了。

    六皇子放了心,熟门熟路翻开扣在托盘里的茶杯,斟满了给行昭递过去,也笑,“不是茶。银耳红糖汤,特意吩咐人煮的。”

    吩咐人...煮的....

    在她的地盘,吩咐她的人,煮汤给她喝?

    行昭觉得自个儿要再病下去,这瑰意阁怕是快姓周了,不对,本来就姓周...

    行昭小口小口地抿银耳汤,六皇子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便笑了,笑着笑着又将脸慢慢敛了起来。

    皇城锦绣繁荣,本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可世间好奇怪,尊贵常常与肮脏生死相随。着绫罗锦缎的王公贵族,怕是还没有天桥下卖场杂耍的手艺人来得干净。

    别人是靠手艺汗水吃饭,得的铜板,赚的吆喝,都是汗水换来的,出卖的是自己。

    可世家贵族们大多都是出卖的别人...

    “那个老大夫我查了,身家清白,为人坦荡,定京回春堂的坐馆大夫医术严明,仁医之德,救死扶伤之心,素来受人爱戴。”

    六皇子甩甩头,将刚才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轻轻开口,“在先临安侯夫人死后不久,老大夫旧病复发,暴毙而亡。我派人去问他家人,没有人与他在事后有接触,唯一奇怪的是,出诊临安侯府的那一次拿的诊金足够他们上上下下十几口人在定京城里舒舒服服过上几辈子了。”

    这是老大夫的封口费,也是卖命钱。

    夜已深,四周都静悄悄的,六皇子的声音闻所未闻的轻柔。

    “本就是杏林世家,诊出的死因是陡受惊吓,心肺爆跌,暴毙而亡。死因有异,老大夫的家人却没有接着查下去,而是选择了缄口不言...”六皇子轻声一笑,听起来讥讽之意很浓,“我的人去探查的时候,他们家人原先一个字也不肯说,后来拿出宫中的印章又拿了五百银两,才勉勉强强说了出来,就这么多,他们应当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行昭闷头喝完一盏银耳汤,见惯了人最初的罪孽,听起来反而觉得不那么震惊了。

    “老大夫是太夫人身边得力的管事妈妈去请来的,当初没去请宫中的太医,太医是朝廷命官,贺家不敢杀人灭口...太夫人一开始就打着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主意!”

    宗妇嫡媳被毒杀,这等豪门秘辛绝不能流传出去,可只要死人才不会说话!

    行昭皱眉努力回想。

    当旧事一点一点地被展开,泛黄的绢布,沉朽的味道,还有难以掩埋的真相,也随之一点一点地再现人世。

    “母亲将毒药吐了出来,那天乱烘烘的,我与莲玉原先被困在偏厢,后来临安侯推门出来,我与莲玉便冲了过去,正院的人自顾不暇,没有看管。后来太夫人便过来了,大夫也到了,把了脉说母亲已无大碍了,太夫人一到,我便放了心,就是这样的掉以轻心才让我追悔莫及...”

    这是一段不愿意回想的过去,行昭轻轻闭了眼,面上很平静,可浑身上下都在发抖,突然肩头温热,行昭睁眼抬头,是六皇子将手虚放在她的肩上,再仰头望上去,六皇子嘴抿得紧紧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可眼神却是暖的。

    六皇子这个时候倒晓得恪守礼数,掌心其实并没有挨到肩膀,可无端地给予了行昭太多温暖。

    “后来我刚出厢房,便听见了母亲过世的消息。算算时辰正好是喝下刚熬好的药汤之后...”行昭后话说得飞快,“我也想过会不会是太夫人下的手。特意支开我,特意在那个时候下手...其实无论母亲是死是活,临安侯逼迫母亲喝下毒药已成事实,死仇结下,就算母亲被救活了,方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还不如,祸已酿成,反倒将罪名做全,赌也就赌上这一把了。

    这与太夫人的个性不相符,可当时情形,要为贺琰擦屁股,这是最果决的办法。

    “那她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再次放在你的眼前?”六皇子沉吟良久,“可以说是兵行险招,可以说是祸水东引。她的目的在于想让贺行景回老宅,可如果你重新关注此事之后,将真相揭开后,矛盾升级,贺行景还有可能回去吗?这一招太险了。照贺太夫人陈氏的个性,她绝不可能把自己和贺家放到水深火热之中,从此断了后路。”

    如今的太夫人尚有顾忌,是绝不可能把自己当成筹码去拼一把。

    行昭紧紧握住杯盏,手指抠在蹙金丝镂空纹路里,紧扣的时间久了,手指就有些发白。

    “熬药是在正院里熬的,方子、药材还有人手都是正院里的人。太夫人说药里有问题,那肯定是在拿药、熬药和端药的过程中被人动了手脚。”脑子烧久了,就有点锈了,可到底狗头军师练得久了,立马从善如流地变换了思路,“那日人多又杂,贺琰带着外院的人进来了,太夫人也带了人进来,正院出了这么一大桩事儿,二房会派人来看,得脸的仆从们也会四处问...”

    “谁能进正院?”行昭埋头闷声问。

    “药是月巧熬的,贺太夫人身边的张妈妈给端过去的,月巧被打发到了庄子里,没过几天就病死了,死无对证又时过境迁,熬药中出现过什么事儿,什么人,根本没有人回答。”

    六皇子探查得很用心。

    如果这就是行昭的心病与纠结一生的心结,那他一定竭尽全力去打开,只有当这件事完完全全尘埃落定水落石出的时候,行昭才能真正放下。

    这个世间只要能用钱与权办成的,从来都不是难事儿,贺家用的几乎都是经年的家仆,可用久了人多了,难免有些心眼就大了,人最怕心大,心一大,嘴巴就跟着大。

    皇子打探外臣家事容易引起误会和猜忌,和她比,猜忌算什么?

    那个时候,在她哭着尖叫着看着自己母亲死在眼前的时候,他没有在她的身边,那现在他一定要在她身边。

    一个人太孤单了,两个人一起,连手带心都是暖和的。

    六皇子眉眼放得柔和极了,可惜一腔柔情做给了瞎子看——狗头军事思考的时候,一向认真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行昭总觉得有事儿没想到,拧紧眉心,话头沉得很低,眼神定在不远处高几上的文心兰叶上。

    既然不是方子的问题,那就是药汤被人加了东西...

    熬药中,端药中,甚至喂药,都有可能出现问题。

    而这些都是在正院完成的。

    谁能进正院?

    除了刚刚想到的人,世家老宅里还能有什么人!?

    仆从,主子...

    等等!还有介于仆从与主子之间的存在!

    姨娘...妾室!

    她们算是主子,因为她们睡在男主人的枕边,可她们又不是主子,因为她们还需要服侍女主人——就像丫鬟一样。

    万姨娘...万姨娘!

    她住在东厢,离正院很近,几百米的脚程,又是长房的人,进出是小门,万姨娘出身首富商贾之家,出手大方阔绰,守门的丫鬟婆子几乎全都受过她的好处...

    要查就要进内宅,可贺家的内宅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我回临安侯府好不好?”行昭仰头与六皇子商量。

    “不好。”

    六皇子回答得很快也很平静,可脸上一冷,“这个没商量,贺太夫人这样一闹,你回去了,你哥哥回去了,老谋深算,说的就是她。”

    行昭看着他没说话。

    六皇子最受不了行昭这样看他,从小就受不了,不自在地扭过头去,“想都别想回贺家。万氏已经在查了,你的庶妹庶弟也在查,贺家掌事的仆妇也没落下。”话一顿,没再接着说下去。

    其实太夫人不可能没查出来幕后黑手是谁吧?可她偏偏要在行昭面前揭开,要让行昭亲手把谜底查出来...

    谜底,只可能有利于她自己。

    六皇子其实心里头已经有了答案,腰一弯,克制住想揉小娘子头发的欲望,嘴角一勾,“烧糊涂了,也笨了,笨点儿好,我聪...”想一想又一笑,后话便湮没在沉迷的夜色中。

    少年的侧脸很清俊,高挺的鼻梁,白净的肤色,茶色的眼睛。

    全都无一遗漏地在暖光之下。

    行昭真是烧傻了,痴痴愣愣地抬起头来,弱声弱气问句话:“我可以信任你吗?阿慎。”

    “你可以像信任方皇后一样信任着我。”

    月凉如水般轻薄,少年郎却郑重其事地做着事关一生的承诺。

第两百一十章 水面(上)

    行景回京十五天,猛男出马一个顶两,手脚麻利地搞定了媳妇儿,又带走了方祈身边的几个幕僚,还没娶媳妇儿的那条老光棍毛百户打头阵跟着行景回福建去,正正经经地算是预备着成家立业了。

    走那天,天难得阴了下来,没一会儿就有大雨淅淅沥沥地落,砸在定京城外的官道大路上,雨水在地上汇成了几股绳弯弯曲曲地往低洼处漫去。

    几辆马车停在驿站不远处,方祈手背在身后,眼神极亮又认真地看着不远处的兄妹两个,神色显得很慈爱,嗯...要是方大都督的眼神别一直往身后那辆深蓝缎面的马车瞥,话里头别那么嫌弃,一定场面显得更慈和了。

    “这小白脸非亲非故也来送,阿妩还没嫁过去呢,这就以妹婿自居了?想得倒美,看老子过会儿不...”

    邢氏眼神一瞥,方祈话一哽,再不敢说下去。

    官道长得很,送君千里终须别,行昭撑着把油纸伞,提着裙裾顺着水流走,却觉得这条路太短了。

    行景走在自家胞妹后头三步,看行昭走一步停两步的模样,心下觉得好笑,又有点酸楚。

    那场交易他第二天就知道了,母亲的死还藏着秘密——这带给他的震撼和痛苦,远远没有听见阿妩当场晕倒来得浓烈。

    武将见惯了生死,活着的人永远都比已经死了的更重要。

    “查得出来就查,查不出来...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要将日子好好过下去。”

    雨声迷蒙中,行景的声音放得很轻。

    行昭抬头看了看他,手握紧了伞柄,望着自家哥哥,慢慢笑了起来。

    行景是她两世加在一起见过,最豁达也是最心思少的人,担心方祈便策马奔去西北,不想面对贺家人就干脆避出去,看到海寇害人便气得连家也不回了,索性拿出不灭匈奴誓不归的气势来...

    “哥哥甭担心,查得出来的。人死了,总得有人陪葬才能可怜人安心。”

    这事儿行景别管,行昭转了话头,“回去福建,也别和官僚土绅攒劲儿地争,你是过江龙,他们是地头蛇,外患未平,内忧再起,您要顾哪头儿好?可千万记得别太拼命,往前阿妩还没嫂嫂,如今有了嫂嫂,您得为自个儿家想一想,顾惜着自个儿点。”

    行景一向听得进去自家妹妹的话,神色放得很耐心,时不时点头称是。

    相聚的时光那么短,分离的日子又显得特别长。

    没过一会儿,就有军士打扮的人过来催。

    行昭的话却还没说完,行景笑着揉了揉小娘子的头,从怀里掏了一个包袱出来,塞到行昭手里,长话短说,“哥哥给你攒的嫁妆,方家的家业是桓哥儿的,咱不抢不争。小娘子出嫁要风风光光的,等你出嫁的时候,哥哥也该帮你把嫁妆置办齐了...”

    一准儿震死那小白脸。

    后话没敢说,好容易给咽了回去,又揉了揉行昭的头,利落地收伞,上了马车,在马车上冲方祈扬手,方祈轻抬下颌已作示意。

    马车往南边儿走,车轱辘滚起积水里,溅起来的水花打起树干上,氤氲出一团深重的水迹,怕是好久都干不了了。

    行昭单手撑伞静静地看,就算心头还挂忧着重重心事,却陡然觉得平静了下来。

    深蓝软缎面马车的车窗帘子动了动,自个儿舍不得去揉小媳妇儿的头,却被媳妇儿的长兄一连狠狠揉了两次...

    算了,以后的头,贺行景就是想揉也揉不了了。

    六皇子知足常乐,松口气儿,这样安慰自个

    儿。

    送完行景,众目睽睽之下,特别是有方祈在场,六皇子胆子再大也不太敢把小娘子半道拦截到自个儿马车上。爬了东南角的角门第二天,方皇后一听那小兔崽子还敢顺杆爬,偏偏自家小娘子还敢出面见!

    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当下就借凤仪殿里进野狗的名头,不仅把正殿的角门、小门和各种狗洞给封了,还把瑰意阁的各大角门给封了,连柴房的窗户纸破了都赶天赶地地给补了起来。

    其实行昭特别想给方皇后说,六皇子那么长个人从柴房窗户上的缝隙,实在也是钻不进来啊...

    见到面儿说不上话儿,六皇子只好派了一个小宫人在黄昏时分送了个口信来。

    “贺行晓。”

    短短三个字,行昭听得目瞪口呆,想哭哭不出来,浑身上下的怒气滔天却慢慢平静了下赖,怒气就像今晨官道上的雨水一点一点地分流再汇聚,一半变成了悲哀,另一半变成了悔恨。

    来的小宫人大概是六皇子的亲信暗棋,明明是司膳房的丫头,却也会鹦鹉学舌地重复着话儿。

    “贺行晓在事发之前一直病着,每天都在熬药,偏偏在先临安侯夫人出事之前停了熬药,是为了避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毕竟那些芫花汁就是夹杂在她的药方子里进了贺府的。芫花是一味常见药材,可其根有毒,没有医嘱,一般人家不敢贸然使用,所以大家贵族也只会在开的方子有芫花的时候,进行采买和购置。贺行晓是庶女,生了病开了方子却根本没有引起采买办的注意,所以买办库房里不会有这类药。”

    “月巧已死,熬药途中谁进去过已经无迹可寻,不过据守门的婆子说,贺行晓端着热汤说是要到正院里来陪你。你们两姐妹一向不亲近,那婆子还诧异了很久。”

    不只这样,贺行晓的异样根本不只这么点儿!

    她蠢,她是真蠢!明明什么都感觉到了,以为让人看住贺行晓便可万事大吉,哪儿会有这么简单啊!

    贺行晓的病,那张写着嫁衣、应邑这些奇怪组合的纸,频繁地接触那些道婆神棍儿...她明明全部都察觉到的,自以为仗着熟知后事,以为这个卑微而愚蠢的庶女只要有人看住了,便再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太天真,死过一次的人都这样天真而无能...

    莲玉头一次见到行昭这个模样,一双手掐得僵直,身形倒是挺得笔直,可眼神里半点光都没有,嘴巴抿得死死的,脸色铁青,整个人像是一尊毫无生机的塑像。

    莲玉抬了抬手,其婉领着那小宫人下去。

    门“嘎吱”一关,内厢里的光亮好像弱了弱,接着就如常振奋起来。

    是了,只要有权有势,没有什么是挖不出来了,秘辛可以,丑事可以,真相更可以。

    六皇子发动定京内外的所有势力去查,隔了这样三四天查出个大概来,其实不难。

    “母亲出事那天,太多人来探听消息,万姨娘是妾室,身份资格不够,可贺行晓的身份却方便得多,是进正院来也好,是去在药里加东西也好,都很容易...”

    行昭笑得像哭。

    她的愚蠢与自以为是,成为害死母亲最后的那支箭。

    “姑娘...”莲玉艰难开口。

    “那张纸,她的那个梦,嫁衣,应邑,母亲,和我做的那个梦一模一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是预示未来,还是归结过去...我们无从知晓,可是贺行晓却敢猜,从蛛丝马迹中照到村在的端倪...如果应邑留了后手,那肯定是贺行晓和万姨娘...”

    这次是六皇子当先锋兵,一马当先查出是贺行晓与万氏有鬼,行昭却善于把前后联系起来想,把自己当成那个下套的人,一步一步都推算下去。

    首先贺行晓是因为那个梦相信了应邑会取代方福成为贺家女主人,想在新嫡母面前讨好卖乖一回?还是只是想趁乱谋害方福,以图让万姨娘上位?

    如果是后者,那贺行晓与万氏未免太蠢了,从来没有过妾室扶正,大家贵族重颜面,绝对不可能自降身价,她们母女两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是前者...

    赌注是不是太大了了些?一个猜测,一个梦而已就能让贺行晓与万姨娘处心积虑布置下这样一个局来?

    等等...

    行昭眉目一凛,一定还有隐情。

    万氏与贺行晓只是别人的刀,而贺行晓深信不疑应邑会嫁进贺家的那个梦,只是推动了她们母女变成了别人手中的刀的一个工具。

    如果要心甘情愿地成为别人的后着,那一定需要鼓励与事成之后的那个诺言。

    行昭脑子里有东西在飞快地掠过。

    应邑,贺行晓....

    这两个人根本没有交集,贺行晓是庶女,应邑是长公主,一个长在深闺无人识,一个金尊玉贵心高气傲。

    她们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或者说,她们之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让她们产生关联?

    “请六皇子去查马道婆。”行昭沉吟片刻。

    能让两个女人有关联的,能随意进出各家府邸,行动自由的只有这些神棍了,而在行昭记忆中,那个誉满京都的马道婆是很受这些贵妇吹捧欢迎的人选,恰好,事发之前,马道婆进出往来临安侯府甚密。

    莲玉应声而去,却被行昭叫住,行昭的问话带了些不确定。

    “贺家,除了贺琰还有谁和应邑有关系?”

    莲玉蹙眉想得很认真,隔了半晌这才迟疑道,“您还记得贺三夫人的父亲是应邑长公主府的长史吗?”

    行昭大愕!

    是了!所以那次堂会应邑才会接到帖子,光明正大地出席!

第两百一一章 水面(下)

    埋藏在寒冰之下的究竟有什么呢?

    冰封着四下摇曳的青荇草,隐秘流动的水波,凑在冰窟窿下艰难存活的鱼儿,还有尘封了几百年未曾现世的秘密和真相。

    秘密与真相常常如影随行,能称得上真相的几乎都能算成是秘密。秘密这个词儿,有褒有贬。无论好坏,人们总怀揣着好奇与渴望,她们想知道秘密,自己的、别人的,把秘密变成武器,保护自己侵袭他人。

    行昭一点一点地握住线头,慢慢将线拽近,慢慢地看见了线的那头,紧紧拴住的秘密。

    阅历不同,着眼点也不同。

    “老六花了三天就探查到了贺家内宅的情形....”

    方皇后语气很沉稳,可嘴角却自有主张地向上扬了起来,“六司、市井胡同、户部乃至刑部都有老六的人手,咬人的狗不叫,皇帝不给老六撑腰,老六自个儿给自个儿撑腰,默不作声地收拢了这么多人...”越说越笑,“平日里藏得都还好,一遇见阿妩便全招出来了,连暗桩也顾不得藏,全往外掏,就怕阿妩受了委屈...”

    看男人究竟喜不喜爱你,得看他愿意不愿意为你用心,用心分很多面儿,愿意花钱,愿意费时间,愿意急你之所急,有可能不是因为爱你,可如果不做这些,那男人心里一定没有你。

    “所以您什么也不做,就看一看端王殿下与县主能做到什么程度...”蒋明英奉上热茶,笑道:“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两个人相互扶持,日子总能慢慢过好。”

    方皇后喟叹一声,她是没有办法去教诲别人该怎么过日子的。

    “阿妩不是个愿意找人帮忙的,什么都乐意自个儿扛着,得十分亲近的人她才好意思开这个口,如今却愿意同老六说道。”方皇后面上是笑,语气拖得很长有了些感慨。

    结果是什么,其实说实话,她是不太在乎的,无论是那个妾室那个庶女,反正是要收拾的,至于三房牵扯进去没有,牵扯进去了多少,都不重要,存心想收拾一个人还需要在乎罪名是什么吗?

    她看重的是两个人齐心协力。

    “人与人的情感是相处出来的,人不能依赖着感情活下去,可回想一下,如若没有感情撑着,怕是也活不下去。”方皇后静静地看着高几上的碗莲,碗莲难栽难活,这个时节的花儿连瓣子上都带了些迟夏的孤零意味,方皇后扯开一丝笑来,“其实女人当真好哄,一块儿枣糕,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心花怒放,然后一辈子慢慢悠悠地守着回忆过。”

    蒋明英张了张嘴没答话。

    方皇后转了眼神,这回笑得很真心了,“这些话也只能同你说说了。我可不能慢慢悠悠、无心无肠地过,只要阿妩还没嫁,还没生儿子,还没立稳脚跟,就得继续斗下去。”

    午后的凤仪殿紧紧关着门,整个屋子都显得暗沉沉的,方皇后与蒋明英在里头说话儿,门廊陡然一亮,林公公掀开帘子快步进来,附耳轻语一番话儿。

    方皇后轻挑眉头,挥挥手,面上习惯性地含着轻笑,蒋明英服侍了一辈子,很清楚方皇后如今绝不是真的平静无波。

    “贺太夫人当真好手段。”方皇后冷声一笑,“只可惜贺琰根本不像是从她肚子里头爬出来的!”

    蒋明英飞快地看了林公公一眼,随即听见方皇后后言。

    “把帖子送到瑰意阁里去,让行昭自己决定去是不去。”

    这是吩咐的蒋明英,可帖子在林公公身上,这是让林公公把事儿再给蒋明英说上一遍的意思。

    蒋明英低头称是随即躬身告退,林公公跟着一道出来,将跨过门槛,没等蒋明英问,林公公便极自觉地交代了个大概。

    “六皇子在着手查,方家自然也在着手查下去,贺太夫人给了个方向,要顺着藤蔓查下去自然就极为简单了。”林公公习惯性地将手袖在袖中,“先临安侯夫人过世之前,那万氏与定京城里有个唤作马道婆的婆子来往得很近,三日里有一日那马道婆就会登贺家的门,你猜猜另外两日,她去了哪儿...”

    “贺现府邸。”

    瑰意阁静悄悄的,欢宜说话的声音就凸显得很响亮,怀孕过了三月,心放回了肚子里,欢宜便时不时地进宫来给淑妃请安,算是回娘家。

    方皇后要当王母娘娘,划了条银河,不许贺织女与周牛郎相见,六皇子布的暗棋总不能日日往瑰意阁跑,身怀六甲的欢宜公主便只好担起了喜鹊搭桥的重任了,这回喜鹊带来的不是情信,是真相。

    “你让阿慎查马道婆,阿慎险些没将定京城翻过来找,定京城没找着,逼问了同她要好的婆子,才问出她的踪迹,马道婆跑得快,跑到老家去躲着,到底没舍得金银财宝,老六人马发现她的时候,她正好在买田买宅。”

    行昭心下一松,还好还好。

    怕是应邑杀手还没下,下九流的人常常还保存着趋利避害的本性,提溜包袱脚底抹油,跑了!

    欢宜手撑在后腰上,继续要把自家胞弟交代的话儿给说清楚。

    “那婆子吃得肥头大耳的,禁不住刑,一五一十都招了。原先是临安侯家的六姑娘,也就是贺行晓,犯了梦靥请她去镇邪,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贺三爷的妻室何氏那时候才进京来,也请她算风水定宅子,两边儿都姓贺,马道婆又是个嘴上瞒不住的,便将靥着贺行晓的那个梦给贺三夫人说了出来,再后来她便只是传话了,后头的事儿就都是贺三夫人直接与万姨娘接触了。”

    一个深信不疑应邑会嫁入贺家成为主母,一个才回京城来能攀上的最高的人家就是应邑,瞌睡遇到了枕头,中间人有了,先锋兵有了,连后盾靠山都有了,万姨娘还不得放心大胆地干?

    只一条,若应邑当真嫁给贺琰,贺琰的地位更稳固,贺现还有可能像现在这样风光吗?

    “听贺老三宅子里的仆从说,你母亲过世后,贺老三除却上早朝和去衙门当差,素日里连门都不曾出过,等方皇后将你接进宫后,应邑长公主赐婚冯大人,贺现这才重新应酬同僚,宴请上峰,好像是松了口气。”

    贺现是在赌一把!

    方福死了,应邑如愿嫁进贺府,那他们一家就是头号功臣,巴着长房自然能毫不费力地站稳脚跟。如果事情出现了偏差,大不了是方祈回来,领着方家和贺家拼个你死我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贺家总还要人撑起来,贺老二不足为虑,他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无论如何他贺现都输不了!

    行昭有些明白,老侯爷为什么想让贺现承爵了,论心机手腕,他是比贺琰合适,至少是相比而言。

    可惜贺太夫人棋高一着,偏偏在这个时候挑破,逼着行景要和贺现争个高低死活,手里头的好牌别一下子出完,慢慢留存,贺太夫人硬生生地把一个死局盘活了。

    “贺行晓、万氏、贺现...”一个一个名字从行昭口里蹦了出来,贺家三房是中间人,贺行晓是杀人的刀,这些从来没想过的人突然被串连了起来,进入了人的视线里。

    “贺行晓的病只是伪装,熬药也只是伪装,贺现到底是贺家出去的,相熟的丫鬟仆从自然有,行事也方便...一个出谋划策,一个利欲熏心,一个双管齐下...”

    如此缜密的包抄和策略,母亲如何还活得了!

    欢宜如今算是方家人,她却没体会过方福过世之后的那种切肤之痛,探身握了握行昭的手轻声道,“老六让你甭慌,放着他来,仔细脏了自个儿手,过去的过去了,往后没人能再算计你了。”

    说实话这是她头一次真切地看到自家胞弟的实力。

    从定京追到河北再追到山东,瞒过驿站骗过城楼,京里京外都有他的人手,小到营卫副将,大到佥事督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的?从辽东回来,还是那次江南遇险之后?应该是下定决心要娶行昭之后吧。

    做一个与世无争的闲王当然保不了家眷平乐。

    行昭回握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儿,便听见外厢有扣隔板的声音,紧接着就是蒋明英的通禀声,莲玉将蒋明英请进屋来。

    欢宜眼神尖,一眼见到了蒋明英手上捧着的绘着一支绿萼出头撒金帖子,便笑,“劳蒋姑姑亲来送帖子,定是有头有脸的人家。”

    其婉连忙上前去接,蒋明英微不可见地绕过,将帖子亲呈到行昭眼前,“临安侯贺家送来的帖子,请县主去赏冬宴,皇后娘娘来问您的意思。”

    欢宜被惊得说不出来话儿了。

    贺家到底是以什么样的颜面来邀请行昭的!?

    行昭脸上却显得很淡定,蛰伏三载,贺太夫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直奔主题。

    她就是想让自个儿慢慢地查,顺藤摸瓜查出贺现和贺行晓,亲自查出来的心情和别人告知的心情当然不同。

    她现在想一耳光扇到贺行晓的脸上,而贺太夫人很贴心地把贺行晓的脸送了过来。

第两百一二章 绿萼(上)

    盛冬的光尚且带着雪气儿,透过老炕上镶嵌的菱格玻璃投射在黄花梨木雕花遍儿的案桌之上,光线是极亮的,照射到放置在案首的撒金墨绿色硬质纸帖上,上头拿金粉画的寥寥几笔绿萼花儿显得富贵极了。

    瑰意阁长廊里,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往前走,行昭走在最前面,肩披深绿色莲蓬坠珠缎面大氅,手拢貂毛缠枝莲荷暖手,衣裙用的都是正色大色,走得不急不缓,可偏偏步步生风。

    这一世,行昭鲜少拿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出来。

    莲玉、莲蓉两个大丫鬟一左一右跟在身后,莲玉耳朵尖,陡听后头有小宫人特意压低声音的一声惊呼,飞快转了头,却见那小宫人脚步滞了滞,眼圈红成一片。

    莲玉往前一瞅,眉一挑,脚步却慢了下来,那小宫人赶忙上前两步,带了哭腔附耳道,“我一忙慌起来就忘了拿帖子了!还放在内厢的小案上!怎么办?贺家不能拿这事儿做文章吧?帖子从来都是筵席顶要紧的敲门砖,若县主因此受了难...”

    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莲玉心头一松,摸了摸小丫头的头,意味深长地望向前面那个气势逼人的背影。

    “没有人敢因为一个帖子为难姑娘。”

    莲玉说得轻极了,说到后面一句话,小宫人甚至听不清了。

    “因为那本来就是姑娘的地盘。”

    九井胡同好像没变。

    老旧的砖,墙角边儿化成一滩污水的融雪,一尘不染的灰瓦,威武镇宅的那对狮子,母狮脚下是小狮子,代表母狮教子,雄狮脚下踩球,意味着雄狮握权。

    可惜,贺家已经颠倒过来了。

    阴阳颠倒,母狮没教好儿子,雄狮...

    行昭将车帘一把放下,面上笑了笑,算了,贺琰不算狮子,他是鬣狗,食祖上留下的腐肉为生,却偏偏雄心勃勃地跃跃欲试。

    可他命好,有人给他收拾局面。

    “进去吧。”

    车里传来小娘子轻柔一声,马夫手脚骁勇一扬鞭,高声吆喝,马车便缓缓驶进了沉朽的九井胡同。

    马夫其实是方祈军中的兵士,大材小用,一身好功夫,今儿个却派来当马夫。

    方皇后放手让行昭自己拿主意到底去不去这场鸿门宴,到底为人父母有操不完的心,等行昭拿了主意,方皇后转身就布置了人手。

    说是马夫,其实是贴身近卫。

    行昭穿什么,方皇后要管,用什么朱粉罗黛,方皇后也管,连马车用什么颜色,方皇后都要管。

    美其名曰,“我看老六也是管家婆的个性,趁现在他还管不了,我不得可劲儿地过把瘾?”

    行昭憋了几天的气势,险些被方皇后一打岔给全泄了气儿。

    行昭不想回九井胡同来,这里的一砖一瓦她都不喜欢,这里像一樽棺材,里面的人全身上下都发着霉,偏偏还在洋洋得意。

    行昭坐在马车上没动,贺家的门房却远远地便瞧见了这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轱辘着过来,没有姓氏也没有宗族标识,可一看就是内造的架势。

    除却那位主,谁还用得起内造的东西。

    白总管一早便候在了门房了,冷风呼呼地吹,他感觉自个儿的一张脸都快被风吹得只剩下一张老皮了。

    今儿个筵席的规制是照临安侯府这么几百年来最高的来办的,请的都是勋贵大员家的家眷,两个王府都下了帖子,二皇子的豫王府递了准信儿说了要来,四皇子家的绥王妃也说要来,再加上这位出身贺家的端王妃...

    这是贺家这么几年来头一回能抬起头来大喘气儿。

    白总管撑了撑腰,这几年的贺家是一年不如一年,连中山侯刘家都敢和太夫人抢定国寺的头香了,虎落平阳被犬欺,无论贺琰是变成一只落水狗还是更贫贱些,他都是侯爷的奴才。

    话虽说如此,到底还是要叹了口气儿,得亏还有太夫人啊...阿弥陀佛,说句不吉利的话儿,要是太夫人现今儿立刻撒手人寰,方家陈家贺现一准儿像三头饿狼扑过来,把贺家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白总管候了半天,马车上没动静,便捧了肚子探身去瞧,正巧里头帘子被一把掀开。

    原先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年少青艾的豆蔻少女了,红唇白齿的容光在雪气儿的照耀下,白总管有点不敢看了,赶紧低下头,连忙深行了个礼,使了眼色让人去扶,扯开嗓门亮声道,“小的见过温阳县主!县主安康千福!”

    行昭佝腰出了马车,避开贺家仆从来扶的手,抬眼看了看白总管——这个曾经贺琰身边的第一人,再看了看门房的阵势,嗬,如今也是第一人,不过变成了太夫人身边的第一人了。

    太夫人清算贺家也没把他清算出去,白总管倒还站的稳。

    “久不见白总管,近日可好?”行昭边笑说,边将手放在莲玉胳膊上。

    “托您的福!”白总管笑呵呵,半侧开身将行昭往里领,显得很熟络,“您是先回荣寿堂给太夫人请个安呢?还是去正院给侯爷问个礼呢?”

    “先不慌。”行昭也笑。

    贺家打的什么主意,她清楚得很。

    “如今时辰还早,可有哪家的女眷早来了?”

    从二门走到九里长廊,长长一段路,行昭走过无数次了,如今时隔几载,再走一次,恍如隔世。

    “您最早来!豫王妃与绥王妃过会儿子来,三姑娘也得回来,陈阁老家眷将才过来的,正在荣寿堂陪着太夫人说话儿。到底还是自家人顶捧场...”

    白总管佝着腰停在路口,身形转到左边儿,腰杆佝得愈渐往下佝,做了个请的手势,说得恭谨到了极致。

    往左边拐,是去荣寿堂的路。

    行昭顺势也停在了游廊中间儿,拿手轻轻敛了敛披风。

    要在外人面前表现一家和睦?表现贺行景、贺行昭终究是屈服在宗族礼法的束缚下?

    她两辈子最厌恶被人逼迫。

    她今儿个来是来见贺行晓的,太夫人算准了她的心理,声势浩大地办一个花会,只不过是为了让定京城上下都看见——贺行昭进贺家门了。

    然后一切再从长计议。

    行昭扫了眼白总管,笑了笑,抬脚敛了敛裙裾,笑道,“既然太夫人在和陈家夫人说话儿,那我怎么好打搅——先去正院给侯爷请个安,再给母亲上炷香吧。既然都是自家人,我也有眼力见儿,也甭在这正忙的时候往太夫人跟前凑了,早请安晚请安,不差这么一刻。”

    给贺琰行礼?

    白总管吓得一身冷汗快出来了,贺琰宿醉未醒,身边儿还搂着两个胡姬。太夫人对他绝望了,只要能保住一条命,也不太管他做些什么了。

    老爹醉醺醺地声色犬马,女儿去请安?

    白总管怎么敢放行昭去见贺琰这幅模样!

    “四姑娘一回来,就把她往荣寿堂领。”这是太夫人的嘱咐,也是命令,白总管想起来太夫人说完这句话时脸上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太夫人明明知道行昭不可能乖乖去的...

    一愣神,行昭已经往前头走很远了。

    白总管连忙跟上去。

    一踏进正院,好像满腔的心绪都喷涌而来,从猛烈慢慢变淡,最后淡得像杯盏里的白开水。

    再浓烈的情绪都会慢慢泯灭在漫漫长河里,没有什么例外。

    出乎意料的是,正院里是设了方福灵堂的,香炉里还铺着一层厚厚的香灰,牌位立的是“临安侯贺琰之妻方氏”。

    行昭默了默,上了三炷香,刚起来突然听见身后有个怯生生的,清清脆脆的声音。

    “姐姐?”

    还能有谁会叫她姐姐?

    行昭扭过头去,雪光之下,有个身量玲珑的小姑娘,着青衣高腰褥裙,胸前系了条镶边的绦子,俏生生地立在那处。

    “六妹?”

    行昭也笑,招招手,唤她进来,“许久没见你了,来给母亲上香?”

    行晓手里捧着一只黑漆托盘,里头盛着三只香,怯生生地敛笑,脚在地上蹭了两下,想了想特意寻了香要来做场面的缘由,终究心一沉,往里走。

    一跨过门槛,朱门便“嘎”一声合拢了。

    行晓一惊,连忙扭身回头去看,转身想走,却硬生生地止住了步子,手紧紧攥在托盘扣上,面上扯出笑,“青天白日的,姐姐何必将门关得这样严...”

    “啪!”

    很响亮的一声,瞬间把贺行晓后头的话儿给打飞了。

    手掌挨到脸皮儿的肉上,行昭觉得心情陡然变得很舒畅了,很舒畅了。

    “因为我想打你,所以得关上门,否则对我名声不太好。”

    行昭面上是笑,轻声解释。

    这一巴掌是行昭抡圆了手肘打下去的,使足了全身气力,打出了水平,打出了精气神儿。

    这是两世加在一起行昭头一次动手打人,手有点疼,但是心里头是舒爽的

    行昭面上还是笑着静静看着她,贺行晓木了半刻,左脸火辣辣地疼,全身都在抖。

    托盘早就砸到了地上,香和钱纸撒了一地,行昭低头看了看洒落一地的东西,再抬头看她,仰了仰头,推开门,身形一顿,转过头来轻声道,“你和你生母只能活一个,回去给她说,芫花汁不好喝,砒霜好喝,让她自己选吧。”

第两百一三章 绿萼(中)

    门被打开了一条缝儿,雪光见缝插针而入。

    贺行晓愣在原地,血气儿好像在急唰唰地往下落。

    芫花汁?

    什么芫花汁!

    什么叫她与她生母只能活一个?

    “贺行昭!”

    见行昭欲离,贺行晓冲口而出。

    无论如何,她要把贺行昭先拦下来!挣扎了不一定活得成,可不挣扎一定活不成!她不想死,她还没嫁人,她还没翻身,她不想死!

    行昭脚上一停,转过脸来,轻扬下颌,静静地看向她。

    贺行晓脸上疼得厉害,还是没能将迷迷糊糊的脑子打清醒过来,前额里像是有一根针在搅动一团浆糊,贺行昭到底知道什么了?是知道她给大夫人下药了?还是知道了她通过三房和应邑长公主接触了?如果后者到底还能圆,如果是前者被揭穿...

    穿堂风劲儿最大,尚还带了冷气的风见缝插针地从那条门缝儿灌了进来,贺行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应邑长公主这样的身份最后都以“暴毙身亡”的由头死了,她的父亲,临安侯贺琰如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后那一碗芫花汁是她下的手...可是应邑长公主要求的啊!

    “这个人情,这个忙你愿意帮就帮,不愿意帮,长公主能找着无数个人去做,犯不着要卖给你一个庶女脸面。”贺三夫人就算是说狠话的时候很平静,可语气却充满了诱惑,“大夫人去了,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大夫人在的时候,贺行昭自然是长房顶尖的女儿,可她的娘亲死了之后呢?到时候临安侯夫人这个位子,做的既不是你的娘亲,自然也不是她的娘亲,你们最终都是一样的。长公主没有女儿,自然会把你当做女儿待。你自个儿想想,寻亲事,置嫁妆,你能指望上大夫人吗?可若是长公主进了门,你一定能指望上长公主...这个人情大了去了,长公主忘不了。”

    忘不了,她是忘不了!她在阴间忘不了!

    那个梦只成真了一半儿,大夫人是去了,可应邑长公主穿着嫁衣是嫁到那个冯安东家里去的!

    她想不清楚到底是那个步骤出了错儿,可她知道她想活,她想活下去,如果一定要死一个人...能不能不是她?

    “四姐...”

    贺行晓抬手捂了脸,又上前一步,眨了眨眼睛,发现在这儿生死关口,她竟然哭不出来了,艰难地咽了咽,“...夫人过世的时候,我才多大?六七岁的样子,能晓得什么?妹妹一向不聪明,受人蒙蔽一次,竟然要用一辈子来还...”

    话到此,喉咙里哽咽一下。

    越说越怕,她不太敢看眼前的贺行昭,她见过最尊贵的人就是太夫人,她尚且还敢偷偷拿眼瞅一瞅太夫人是什么模样,可现在...应邑都死了!对付她与她的生母,贺行昭绝对有能力碾死她们!

    祸水东引...要祸水东引!

    贺行晓脑子里的那团浆糊总算是化成了水,从眼睛里流出来了,扑扑簌簌地掉泪,试探性地伸手去拉行昭的衣角:“姐姐,我们到底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若没有三夫人,妹妹也不至于...都是三夫人逼的,三夫人和应邑长公主相勾结,若妹妹不照做,妹妹与姨娘都活不成了!”

    贺家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

    她连芫花汁都说出来了,她都找到了贺行晓,贺行晓到底凭什么确定她还没将贺现那一家人挖出来?

    是贺家人普遍不算聪明,还是注定了一辈里边儿只能出一个聪明人?

    行昭没看贺行晓的脸,婉和弯眉,敛了敛衣角,贺行晓的手指便僵在那处,扑了个空。

    “你还想再挨一耳光吗?”

    行昭一边轻声说一边抬头,左侧脸正巧映在雪光下,“多说无益,我给了你选择,你死或者万氏死,我都能接受。”话到此处便笑,“柿子要挑软的捏,先收拾了你,再去收拾别人,一步一步地来,您甭慌。”

    话一完,将门“啪”地一声,一下子彻底打开,光一下子就由缝儿里冠冕堂皇地直射入内。

    行昭提起裙角,抬高下颌,容光朝光,小步向外走。

    开玩笑,仗势欺人这种活儿,她上辈子做得是叫那一个轻车熟路,术业有专攻,应邑的跋扈专横是凶狠,她的放肆恣意是为所欲为。

    放在前辈子,贺行晓连被她亲手打的资格都没有。

    嚣张跋扈不好,可偶尔为之,当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姑娘,如今是回宫呢?还是去荣寿堂拜见太夫人?”莲玉紧随其后,敛眉恭声问询,自家姑娘要造势,下头的仆从不得把台子搭得又高又稳?

    “回宫。我今儿个就是来打人的。”

    行昭说得理直气壮,“...温阳县主来赏个绿萼,却被庶妹气得拂袖而去,这个名头够不够堵定京城的嘴?过会儿你去荣寿堂院子里磕三个头,话儿说得含糊些,愿意信的就信,不愿意信的...还能冲到瑰意阁来为临安侯府鸣不平?”

    “自然是不能的。”

    一个带着笑意,很是俏生生的女声打断了行昭后话。

    行昭眉目一挑,扭头去看,眼见从朱漆落地柱后头先是鹅黄裙摆被风吹起仰得高高的,然后是裙摆下的双福坠东珠绣鞋,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宜笑宜嗔的脸。

    行昭心尖尖上打了个一个颤。

    是陈婼。

    鹅黄水绫镶边的高腰襦裙,蟠桃献寿花样的绦子,乌发松松蓬蓬的,正好将光洁的额头,扑闪扑闪的大眼亮了出来,嘴唇薄薄的,抿嘴笑的时候,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同碎玉一般。

    陈婼一向是个美人儿,不同于顾家人的柔媚,不同于方家女孩的英气,也不同于贺家人靠精致五官取胜的长相,是一种让人很舒服的气质,未语人先笑,很有些青春少艾的意味,是那种头一次见面便能让人引为知己与挚友的人。周平宁见惯风月,若不是陈婼自有风华在,又怎么会死心塌地到底?

    “温阳县主安好。”陈婼笑着从柱子后头走出来,轻捻裙裾矮矮福了个身,随即行云流水地站了起来。

    行昭偏头笑了笑,眼神从陈婼的脸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移向她捻着裙裾的手,修长的手指,圆润的像珍珠一样的指甲上染了层绯红凤仙花的汁液。

    就是这双手将她的欢哥儿推到了水里吗?

    哦,当然不会,那个时候的陈婼已经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了,要存下心来杀一个王爷的儿子,怎么可能亲自动手?

    行昭偏头去看陈婼身边的丫鬟,那丫鬟是贺家的家仆,赶忙站出来福了个礼,急忙张嘴想要介绍,嘴还没张开,便听见陈婼轻轻绵绵的声音了。

    “温阳县主是见过我的吧?陈家二姑娘,绥王妃的胞妹,我想一想,咱们在多少地方都见过面儿的呢,雨花巷宴客,凤仪殿办赏山茶宴...”陈婼说着说着便莞尔一笑,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哦,还有应邑长公主的大婚上,东郊的长公主府里头,您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儿,我和小娘子们在一块儿,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儿,还敢爬在墙上偷看新郎官儿,得亏平西侯没那个时候闯进来,要是箭的准头出了偏差,我的一条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话里满满的都是敌意。

    人同人讲究一个缘分,一见钟情便生万千欢喜,这是缘分,初初见面便相看生厌,这也是缘分。

    陈婼觉得她与贺行昭之间的缘分,怕是后一种吧?头一回见面是在应邑大婚的时候,这没错儿,她至今还记得贺行昭跟在方皇后身后,神色很平静,眼神却从来没往她这处瞥过的场景。

    贺行昭到底有什么可狂的啊?

    被自己家赶出来,寄人篱下的,县主?嗬,担个县主的名头是能吃还是能穿啊?她靠在舅家身上能靠得住吗,包括她那个哥哥,方祈又不是没儿子,凭什么把什么东西都留给自家妹妹的儿子啊?

    陈婼原先以为自个儿讨厌贺行昭讨厌得没头没脑的,可越往后,她便越发地厌恶她,狗仗人势,是她姨母风光,是她姨母有本事,关她屁事啊?姓贺却被方家人教养,又被养在周家人的宫里头,一女三易,贺行昭还有什么脸面装出一副端良贤淑的样子来?

    定京城里说来说去,小娘子多得是,可人们一说起来,无非只有几家的姑娘算出众的,一定有她,可和她相提并论的就是这个贺行昭。

    要是她没住在宫里头,要是她姨母不是方皇后,要是方皇后没给她做脸面...看谁还会捧她贺行昭!人的本事是应当脚踏实地攒出来的,她四岁习字,六岁学琴,日日只睡三个时辰,天不亮起来,天黑了父亲才放她用膳,她的名声和本事是她自个儿努力得来的。贺行昭呢?安逸着就与她一并被人称颂了。

    等陈方两家被皇帝架起来对立了,她便觉得厌恶这么久贺行昭,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行昭厌恨陈婼是因为前世的纠葛,而陈婼厌恶行昭,理由却简单得很,两个字归纳——嫉妒。

第两百一四章 绿萼(下)

    行昭当真没想到,她没去撩陈婼,陈婼反倒先来寻衅。

    想想也对,朝堂官场决定后宅女眷的亲疏关系,对立两派官僚的亲眷是不可能和睦相处的,可到底在外头,面子情也得做好...

    “是年岁小不懂事,往后人家成亲,陈家姑娘千万记得端着些姑娘家的派头来,别再乱爬墙了。”

    行昭也笑。

    这一世的纠葛尚且还没算清,若再加上前世的恩怨情仇,她又不是缺心眼,还能好好地,放宽心地活下去?

    陈婼被话一梗,脸色没变,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我头一回来温阳县主家,早闻临安侯府春有垂柳,夏有婉荷,秋有菊桂,冬有绿萼,今儿个是来赏绿萼的,可否劳烦县主领着我游上一游?”

    手势是向东边儿的巷口做的。

    行昭顺着手向东望去,正好能从门缝里看见贺行晓满脸是泪,还站在原处,再回过头来,神情很淡漠:“那是家母的小灵堂,陈娘子想去家母灵堂里游上一游?”

    陈婼是听见了她和贺行晓的谈话吧?

    敢作就要敢当,既然问心无愧,也没必要半遮半掩。

    行昭轻抬眼睑,“陈娘子的嗜好当真奇怪,既喜欢爬墙楼,还喜欢去别家夫人的灵堂里逛一逛。前者您爬的是应邑长公主府的墙头,我管不着。可您想在家母的灵堂里放肆,您信不信,我当下就能将您给叉出去。”

    陈婼安安静静地等着行昭将话儿说完。

    她就出身名门世家,百年世家是怎么个德行,她照样清楚——每一个枯井里都有几条人命,每一个当家主母手上的指甲不是被凤仙花染红的,是被别人的血染红的,如果心不够狠,就只有用她自己的血去装饰别人的梦。

    就像贺行昭那个无能的母亲一样。

    “县主莫慌。”

    陈婼眼梢嘴角皆是笑,明艳得像雪地里藏了一支三月春光的花儿,“您是先临安侯夫人的亲闺女,自然能在自个儿母亲的灵堂里喊打喊杀,我到底是外人,做不出来这样亲昵随意的事儿,您千万放下一万个心——是去后头的九里长廊逛一逛,阿婼对先临安侯夫人可没半点儿不敬之意。”

    原来从她要万姨娘死就听起了啊。

    陈家夫人在荣寿堂,陈婼为何出现在正院里?还蹲在门口听了这么一长串话儿?好奇?另有居心?还是他人精心安排下的?

    行昭不怕别人听见她在逼贺行晓,贺太夫人既然敢说出这件事儿,又敢给她下帖子,想必已经做好了放弃贺行晓和万姨娘的准备了,既然贺太夫人要把贺行晓送到她的手上来,她不得领情?

    “陈娘子是陈阁老的掌珠,说话办事自然沾了陈阁老的习性和意味在——九转十八弯不好,滩险港深,掌船人经验不够老道就该走平路,冒冒失失地拐弯儿,仔细落进水里,吃亏的反倒是自己。”说实话,行昭确实不擅长和别人打嘴仗。

    打嘴仗意味着要有急智,小娘子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这急智,又何必以己之短去量他人之长?

    笑着转了话头,“是喊打喊杀也好,是坏透心肠也罢,和您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读书人不是有这么句话吗?人不关己,高高挂起。您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好说歹说总牢牢记着陈家多年的声望吧?贺家内宅路绕不好走,您仔细着脚下,别一不留神船桨没撑好,反倒被浪卷进水里了。”

    话一完,偏过身去颔首致意,便转身而离。

    她恨陈婼,这是毋庸置疑的。

    欢哥儿是因为陈婼死的,可她到死都不明白,陈婼为什么要对欢哥儿下手,一个王府的世子对陈家会造成威胁吗?对陈婼会造成威胁吗?陈婼与周平宁两情相悦,害死周平宁的儿子,她能得到什么?

    恨来得很盲目,也很漏洞百出。

    再来一世,她避开陈婼这么些年,如今到底是绕不过去了,今儿算是两个人正正经经地认识了吧?月老给有情人牵线,是谁来给宿敌牵线的呢?这一世她的红线被月老牵到了六皇子的手上,那捆绑宿敌的那根线,还是挂在了陈婼身上吗?

    大约是吧。否则怎么会头一回见面,就能火光四射,针锋相对?

    这仅仅是序幕,真章还在后头。

    行昭一抬眼,正好满眼都是九里长廊旁的绿萼花儿,绿得像翡翠,又像凝成一团的蜡,鹅黄花蕊被风吹得一颤一颤的,花枝从雪里钻出来,一丛挨着一丛,显得十分热闹。

    还是红梅好看,烈火如歌,白雪有血。

    行昭陡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行昭要走,白总管挽留两句,又差人去给贺太夫人通禀,反正目的达成,定京城上下都知道温阳县主终究踏进了九井胡同口里就够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贺太夫人那头给了准信儿,只说,“若是实在不舒坦,先回宫也好,只是被事儿拖着走不开,不能亲自过来看一看...”太夫人以退为进,行昭偏偏不卖帐,她不想去荣寿堂,如果说临安侯府是一口陈腐的棺材,那荣寿堂就是棺材里放着的定棺木。

    应了声是,转身就上马车出了贺家。

    一出贺家,摇摇晃晃坐在马车上,莲玉一个没憋住,探身过来帮行昭正了正发簪,轻声问:“既然万姨娘和六姑娘都有份...您何必抛一个选择给她们,放了一个拘着另一个,打蛇已惊蛇,斩草却未除根,反倒让自个儿烦心。”

    “我想让她们痛苦,我想让她们感受到和我一样的痛苦。”

    行昭低头拿手抿了抿鬓间,低声道,“太夫人阴狠了一辈子,却拿亲生儿子没有办法,赔上身家性命也要保住临安侯。可顾太后呢?还没危及自身,只提了提顾家的荣华富贵,她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应邑。为母则强,母亲却偏偏懦弱可欺,可她却有胆子喝下那一瓶药,我不愿意相信母亲是因为感情而伤心,我宁愿相信,母亲是为了保护我与哥哥...权势、地位、财富和生命,哪一样让人最看重,就夺走哪一样,才能让人最痛苦。万姨娘和贺行晓...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死是这个世间最容易的事情,无论生前有多痛苦,死了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死能当成重新活一回,死去的人解脱了,留下活着的人还在世上挣扎。可人往往会为了活着,无所不用其极。万氏和贺行晓要想活,对方就得死,母亲与女儿,骨血相连。谁死了,另一个都只能一辈子活在惊醒与痛苦中,永不安宁!”

    话到最后,咬牙切齿。

    这是这么久,莲玉头一回见到自家姑娘这样的神情,心头一惊,赶紧拿手轻轻握了握。

    行昭胸腔从剧烈地起伏缓缓平静了下来,情绪也慢慢安定了下来,歪头靠在车厢内壁上,静静地看着风吹起卷帘后的市集。

    这是为母亲做的最后一桩事,快了结了吧,真好。

    回宫三天,方皇后没来过问,倒是六皇子派人来问了问,没提贺行晓,反而提起陈婼,“...这些时日,陈家二姑娘不仅仅去了临安侯府,定京城的社交圈子一反常态地去得勤了起来,陈家沉不住气了。”

    陈婼是留着钓大鱼的,好货本来是得藏着的,陈家是沉不住气了。

    行昭点点头,终究沉下心,同那来通气儿的宫人轻声交代:“陈家是当朝重臣,叫六皇子不要冒这个险去贸然让人监探陈家,派人去看住平阳王府是一样的。”

    陈婼活跃了起来,至少代表陈家已经着手准备推她出来了。

    陈婼是陈家留着做什么的?

    是陈家留着当皇后的!

    一个早有情郎,心有所属的姑娘还能清清白白地被陈家推到凤座上去吗?

    陈婼与周平宁年少初识,佳酿发酵要留足一个辰光,两情相悦同样的道理,年少情怀之下,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常常都是悖离常理的,陈婼被陈显带在身边教养多年,见识眼光自然不短,可少女情思,哪里是理智拦得住的呢。

    怪不得是男人们统领江山,女人太容易被蒙蔽得瞎了眼了。

    行昭暗暗想。

    离年节愈加近了,皇帝没精神,除夕家宴自然不大办,恰好在行昭忙着对账册,校名单的时候,林公公过来了,躬身福了礼,便将事儿一言简之地说了明白。

    “临安侯府长房的万姨娘死了,贺六姑娘病得起不了身。”

    “怎么死的?”行昭阖上账本。

    林公公拂尘一搭,头佝得更低,“投湖死的,是自尽。万姨娘投湖的时候,听说贺六姑娘就在旁边儿的阁楼上看着,也没让人去救,等万姨娘的尸身捞出来,贺六姑娘哭得就厥了过去。”

    行昭沉默半晌,很平静。

    可有些人就显得不那么平静了。

    贺现远在西北,万姨娘过世的消息一传过去,便一封接着一封的信寄回了定京。

第两百一五章 前奏(上)

    大周地域宽广,西包鞑靼,南起安南,东起辽东,北距大碛,东南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平西关恰好在最西端,途经三十二个驿站,要快马加鞭三天三夜才能从平西关到达定京城。

    而身在西北的贺现,在近一旬的时间里,一连发了四封家信回京。

    劳民伤财。

    户部颇有微词,却得掂量着贺现如今的地位,只好按下不发。

    “贺现是真慌了神儿了。”方皇后抿了抿嘴,不太在意地说,一道说一道将手上那本厚实的册子递给行昭“六司的管事名单年前背完,宫里头女人多,女人多的地方不用搭台子就能唱戏,谁和谁交好,谁和谁又闹翻了,都得记着。”

    行昭一只手捧着huā名册,一只手去接那本册子,册子太厚,一个不小心险些砸到自个儿脚背上。

    方皇后看着小娘子手忙脚乱的样子,侧过身去和蒋明英说笑:“...还没长大,就快嫁人了,叫我怎么放心得下来哟。”

    年关越近,方皇后越忙,不仅忙活宫里头的事儿,还有行景的亲事,邢氏表示很惆怅——明明自个儿这个舅母才是该扮演行景亲娘这个角色的好吧,方皇后老老实实管着行昭不就行了,西北吃牛肉喝羊奶长大的姑娘要不要精力这么旺盛地抢她戏份啊...

    行昭也很惆怅,前一世方皇后是把当成公主在养,这一世...方皇后直接把她当做皇后在教养了,看账册,校名册,背兵法...方皇后教她的时候,神色很平静,教得也很用心,可行昭仍旧能看出来方皇后的迟疑。

    悔教夫婿觅封侯。

    普通人家念出这句诗来是闺怨,可身在皇家是没有闺怨的,有怨就有恨,有恨...就会出人命。

    一想,就想出了这么多事儿,行昭捏了捏手上厚重的账册本子,轻叹了口气儿。

    值得,是她自己在权衡利弊之后,亲口说出来的话。

    无论六皇子是功败垂成,还是荣登大宝,她都不会后悔,自己选的路,自己选的人,既然选了,是苦是甜,都要咽下去。六皇子败了,她便随他一起下地狱。六皇子若是胜了...

    他定不会负她。

    人心往往最难测,行昭偏偏相信他,就像信任方皇后一样信任他。

    年关将至,行景上了折子说是请皇帝开个恩典,他要回来娶媳妇儿,行景都十九了,这要求合情合理,皇帝没有不批的。隔了三五天,贺现的折子也上来了,说是侄儿成亲,做叔叔的要回来观礼,皇帝糊里糊涂地也觉得有道理,朱笔一挥也批了。

    皇帝批示的第二天,邢氏就递了帖子求见方皇后。

    “贺三夫人前些时日来拜见我,我没接她帖子,估摸着心里头是明白东窗事发了。那万姨娘一死,贺家三房就坐不住了,就差没蹦跶到天上捅一个洞出来!哪晓得选来选去,选了个最晕的招儿——回定京?嗬!他以为离了西北,方家人就奈何不了他了?回定京城来,也得看看贺家那个太夫人放不放过他!老鼠都知道别在屋檐下打洞,后面儿有鹰,里头有猫,东南西北都是个死!”

    邢氏说话一贯爽利,行昭跟听相声似的,抑扬顿挫的,显得很有精气神儿。

    方皇后没打算这时候收拾贺现,她还得留着贺现给贺太夫人添堵呢。

    贺太夫人想把方家变成收拾贺现的刀,方家又不是脑子缺根筋!你要看着我们斗,我们凭什么不能看着你们斗得个死去活来的?算起来,论着急,贺太夫人铁定比方家人更着急。

    贺太夫人怕是一开始就知道谁是最后手上沾血的人,却一直忍着,寻机揭开...

    这个老太太,心太狠了。

    方皇后没打算在行昭面前再提这码子事儿,万姨娘身亡,还留下个庶女碍眼,庶女好解决得很,秘密赐条白绫也好,出手指给个荒唐人也好,都好说。

    外头的阳光这样好,阿妩没必要一辈子都活在这个阴影之下,笑着转了话头:“不说这些闹心事儿了...小娘子的名字还没定?都快百日了!千万别叫哥哥取名字,小娘子家家的乳名叫阿练算什么道理!”

    上一年深秋时节,欢宜产下长女,也是方家长房嫡系头一个孙辈。

    行昭没出阁,洗三礼不好去,到底只生了女儿,方皇后也没名头去雨huā巷看看,拖到现在方皇后与行昭也没瞧见过小乖乖,只听说欢宜难产,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长女。欢宜生多久,桓哥儿就在产房外头攥着拳头等了多久,婴孩的哭声一出来,桓哥儿一个八尺高的男儿汉脚下一滑,在地上打了个趔趄,摔了个四仰八叉。

    方祈原是希望能有个带把儿的孙儿传宗接代,可白胖的嫡亲孙女一出来,看着一张白白糯糯的小脸蛋儿,便嚷嚷起来“臭小子算个什么!桓哥儿和景哥儿两个小兔崽子,哪个过年过节的时候记起过老子?还是小娘子好!会笑会哭,还会给老子做鞋袜!”

    大老粗得了个娇滴滴的孙女儿,抱是不敢抱的,邢氏和欢宜也不敢让他近小姑娘的身——满脸胡须扎着人怎么办?

    方祈很委屈,方祈一委屈,倒霉的一定是别人,毛百户跟着行景去了福建,倒霉蛋就换成了方祈身边用着顺手的李副将了,人李副将好歹有官职有军衔儿,可人已经在方宅里扫了整整半个月的地了...

    事儿传到了方皇后耳朵里头,方皇后快被自家哥哥蠢哭了。

    方皇后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别叫人李副将再扫地了,小心御史大夫再参哥哥一个为所欲为,哥哥哭都哭不出来。”

    说起孙女儿,邢氏笑开了huā儿“铁定不叫他再扫地了!”又笑道“欢宜也是个憨的,非得请你哥哥定名字,不仅是乳名,大名也请他定!您想想桓哥儿和潇娘的名儿,全听二舅公的,一个命里缺木,一个命里缺水,这倒好取名儿。我请定云师太帮忙算了小娘子的命格,足足有八斤二两重,五行缺的都少,取名字就得慎之又慎,得取个大气的名儿,左右也压得住!”眼神落在行昭身上,啧啧称奇“到底是要出嫁的姑娘了,学得了文静,话儿也不掺合了!潇娘前些时候才来信说要回来不了,只送礼给添妆...是想要头面还是铺子?舅母转个身就回家备上,铁定嫁妆一百二十台置办得手都插不进去,叫端王惊得说不出话来!”

    “小富婆从七八岁就在自个儿攒嫁妆了!”方皇后心情大好,乐呵呵地瞥了眼行昭“发的份例,年前年后赏的东西,老六上缴的铺子...出嫁的时候铁定得绕着定京城东南西北都转上一圈儿,得让老六吓得腿打软。”

    女人家思维跳跃得太快了,行昭表示有点痛苦。

    这不是在讨论欢宜的长女吗?怎么就一说又说到了她脑袋上...

    人淑妃也是土豪啊...甩银票甩得盹儿都不打一个...

    三句两句的,又扯到了行景的婚事上,邢氏很〖兴〗奋,方皇后听得很认真,行昭便抬头望着天huā板走神。

    其实行景的婚事,一早便定得很清楚了,那日临安侯府赏绿萼,行昭在陈婼莫名其妙的敌意下提早退场,没能去瞧一瞧贺家给行景准备的新房。

    有点担心太夫人会借此事再起波澜,可静下心来想一想,便觉得不太可能了。

    贺太夫人如今的眼中钉是贺现,若在行景的婚事上出事故做文章,岂非本末倒置?

    回过头来再想一想,行昭越发觉得陈婼的举止很奇怪——就算在前一世她自作孽下嫁周平宁,陈婼与周平宁旧情未暴露之前,陈婼待她都是一派的大方与端和,可那日为何陡然寻衅撩拨她?

    行昭想了很久,这一世她和陈婼有交集吗?

    陈家和方家斗得不亦乐乎,这算是交集,可女眷的面子情也该做足了,陈婼被陈显教导这样久,不可能因为这个沉不住气。

    再想想,唯一的交集怕就是六皇子求娶陈家女那次了。

    六皇子要声东击西,先和陈家示好,最后皇帝中计,反倒赐婚她与六皇子,过程来得很快,不过三两日,陈家人当时没反应过来,过后呢?她才不信陈显没有在皇帝跟前安插亲信。

    就因为这桩事?

    陈婼觉得颜面上挂不住,便将气发在她身上?

    行昭越想越觉得荒唐,姑娘家的心思猜不透,她便不去猜了,反正陈婼这张牌,陈家是会砸在手里的。

    过了年,行昭扳着指头算日子,盼来盼去,总算是盼到自家长兄又英姿飒爽地回来了,这回没去顺真门口接风,只托六皇子给行景带了个包裹,里头装着她做的香囊和一封信。

    行景对着未来妹夫将信立马展开看,抖了抖信纸,语气里头分明有得意洋洋:“阿妩从小便这样,自小就舍不得我,自个儿不好出宫,写信都要把话儿给我带到,啧啧啧...”

    大舅子欠揍,六皇子倒是很礼貌,不动声色地抬眼往信上一瞥,随即笑了起来,朝行景抬了抬下颌,行景顺着六皇子的眼神看过去,信上很简洁,也就几个字儿。

    “马上把胡子刮干净!”

    行景憋得一张老脸通红,把信纸往怀里一揣,扬起马鞭绝尘而去。

    第二天上早朝,六皇子看着当朝扬名伯光光生生的一张脸,风轻云淡地颔首致意。

    谁也不晓得端王殿下心里头正笑得在打滚。

第两百一六章 前奏(中)

    三月正值草长莺飞之季。

    行景回来没两天,贺现也屁颠屁颠回京了,一回来先去九井胡同老宅给贺太夫人请安,贺太夫人借由身子不爽,没见他。

    贺现默了几天,上朝的时候发现方祈照旧拿一双斜眼居高临下看他,一颗心反而落到了肚子里去——俗话称反常即为妖,方祈还愿意鄙视他和无视他,就证明他还是捡回来一条命了。

    贺三夫人何氏却不这么想。

    何氏一张南瓜子脸,瘦成了葵瓜子脸,看着风尘仆仆的夫君,往日的眼波如水变成了一潭死水,语声照旧很柔弱,可更多的是埋怨。

    “我爹让你别摊上这滩浑水,你偏不听。以为躲在后面儿,别人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想到了应邑长公主嫁进来,我们三房该怎么办,从来没想过要是东窗事发,我们会落入什么样的境地!我们好歹活了这样久了,你叫晴姐儿和昀哥儿怎么办...”

    说着说着,忍着眼泪抽泣了两声,没再说下去。

    是她穿的线,可她胆子再大,她也只是个长在深闺的后宅女人啊!万姨娘能是平白无故地坠河过世的吗?明明事情都过了这么几年了,老早就被灰盖住了,哪晓得又被莫名其妙地提了出来,惶惶不可终日了良久,一个人在定京城里坚守着,还不能叫旁人们看出门道来,只有见到自家相公才能软弱下来,眼泪才敢流出来。

    她是真傻!

    以为十拿九稳,以为应邑的身份够镇得住场子,以为就算东窗事发,应邑也能收拾得了后场,应邑没这个能耐,顾太后总有吧!

    谁能料到,世事无常!

    贺现叹了口气儿,探身轻捏了捏何氏的肩膀,话头沉吟:“赌局,本来就是有输有赢。你还想过请个人,下个帖子都要低三下四地去求太夫人的日子吗?若当时应邑如愿嫁进来,贺家老宅的后院一定失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三房就是从火海里冲出来的人。若应邑败了...”

    贺现顿了顿。

    如今他的地位就建立在应邑败露的基础上才得到的,贺琰惹了厌弃,皇帝无可用之人,只有从老牌世家里选择几个没有太大背景,素来不出声不出气儿,却有几分手段和本事的人。

    这样的人能有几个?选来选去,不就选到了他吗?在西北这么几年,勾心斗角算计甚深,却是他活得最快活的时光——看着一步一步蚕食掉嫡兄的权势,掌住原本就该属于他的权力与地位。

    他该感谢应邑和贺琰,也该感谢方家,乱世出英雄,他蛰伏经年,不奢求成为得利最丰的那人,却也想分得一杯羹。

    “你慌什么慌,一连四封家信寄回来就是怕你慌,别慌,咱们再苦再难的日子都过来了。”贺现声音很温柔,将何氏揽在身侧,轻声安抚,“仔细想想如今的形势也不算太糟糕,皇帝指望我将西北的财政拢过来,方家若是要动手,事涉西北,一定当即就触到皇上逆鳞。要是方家耍阴招,那就更不用怕,太夫人的阴狠咱们见识得还少了?”

    何氏肩头抖了抖,贺现又道:“当时下手的时候,你怕有报应,我便说了,若有报应全都报在我身上吧,如今若是报应来了,咱们竭尽全力避过去,若是实在避不过,我定护你与孩子们周全。”

    何氏手上揪着贺现的衣服边儿,偏靠在他身上,轻轻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儿。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她便什么也不怕。

    到行景大喜日子,行昭起了个大早,傅粉画唇,选襦裙绦子,连鬓边是簪杜鹃还是李花都想了很久,最后选了朵珠翠绢花戴上,对着铜镜呆木木地瞧,莲玉便笑:“今儿个是大郎君的大喜日子,您倒紧张得不行。”

    她是紧张,她怕出了错儿,连累哥哥被罗家人瞧不上,怕罗家人会觉得选择哥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紧张之余,又有欣喜,忐忑不安的同时嘴角一直往上扬,扬着扬着一张脸便笑成了鬓间那朵珠花般粲然。

    私心里觉得倒是有种嫁女儿的意思在...

    早点把行景嫁出去,哦不,早点让行景娶到媳妇儿,这个夙愿折磨了方皇后快两年了,这下好了,总算是把人家小娘子骗到手了。

    行景娶亲,方皇后其实没多大立场去镇场面的,要做颜面也只有给罗大娘子做颜面——老早就赐下了头一抬福禄寿双囍连珠的嫁妆,红布都没蒙,风风光光地摆在头一抬穿过了大半个定京城。

    在九井胡同办亲事,是既让人喜又让人忧。

    行昭坐在榆木小轿里摇摇晃晃中,好像听见了外头有鞭炮炸开的声音,“嘭”的一声伴着响亮到天上的唢呐声,奏出了今日的喜庆,莲玉跟在轿外,时不时地充当解说,“走过平水桥了”,“过了雨花巷了,方宅门关得很严,怕是已经去了。”,“路过陈府了,快到九井胡同了”...

    哦,对了,太夫人也给陈家下了帖子,至于陈家会不会去就另当别论了。

    行昭没给方皇后说起那日陈婼的事儿,方皇后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没隔几天知道了个全儿,当下罚行昭跪在方福的小灵堂里抄了三百页书,将话儿说得很重。

    “听人说起来,陈二姑娘的举止是不算大气,可你自个儿想一想,陈显大不大气?陈夫人大不大气?连绥王妃陈媛不出声不说话,她可曾做过什么事儿让人拿过什么把柄在手没有?表面跋扈率直,内里心生七窍的人多如牛毛,焉不知她是不是在诈你的话儿?是不是在迷惑你?别把自己想得很聪明!也别把别人看得蠢!遇事多想想,甭拿一面之交便定了这个人的心眼品性!”

    方皇后一直在高看陈婼,毕竟陈显是让方家吃了大亏的人。

    行昭心头陡然一惊,陈婼那日的锋芒毕露,确实是让她大松了一口气!

    陈婼...是故意让她掉以轻心...还是本性就是如此?

    行昭努力回想前世的场面,却发现朦朦胧胧中从来没有正经地或是正面地看见过陈婼的那张脸、那颗心,无论是陈家一跃上位也好,欢哥儿早夭也好,二皇子的摇摆不定也好,她悲哀地发现她从来没有和陈婼正面交手过,而在侧面的博弈中...

    她全部输得一塌糊涂。

    方皇后给行昭狠狠地敲了个警钟,而六皇子派人盯紧的平阳王府却没有任何异动。

    轿子比马车颠簸,轿子被人扛在血肉组成的肩膀上,是该更颠簸些。

    一颠儿一颠儿的,行昭拿手扶住轿沿,她被颠儿得没法思考,被一颠儿思绪就不晓得飘到了哪里去了...说实话,轿子坐起来是没马车舒服,可轿子至少有一个优点,是马车无法比拟的——死老六总不可能钻到轿子里来堵她吧...

    鞭炮声越来越近,到最后已经是响在耳畔了。

    轿子一停,行昭下轿,地上全是鞭炮的红纸屑和充斥着硝味儿的青烟,羊毡红毯从朱漆门廊一溜儿铺到了胡同口儿,门前闹闹嚷嚷一片,定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家,能拿到帖子的人家全都来了,各家的管事领着几车礼堵在门口。

    行昭探身往后看了看,还是白总管亲自站在门口迎客接待,白总管没瞧见行昭,是他身边的一个小管事瞅见了,踮脚和白总管说了几句,便过来异常恭谨地福了身,领着行昭往里走,一路话就没停。

    “平西侯夫人已经到了,欢宜公主也到了,和欣荣长公主在一桌斗叶子牌呢,将才还派人到门口来问道您。”

    “太夫人特意叮嘱县主一来,就先领到正院里的新房去转上一圈儿,瞧瞧满意不满意。”

    “六姑娘病得起不了身,请了太医过来瞧了瞧,只说是身子虚了,好好养着就行。奴才却听说六姑娘最近连饭也不大用,一天到晚更没了话说。”

    句句话都是行昭想听的。

    正当行昭认认真真想抬起眼来打量打量那小管事时,却看他顺势转了个弯儿,佝身笑着请行昭入外堂正屋,“...几位夫人和公主都在这处,您是先喝口茶歇一歇还是径直先将新房看了?”

    行昭不动声色往后看了看,正好看见贺三夫人何氏往另一个方向拐了弯儿。

    这个小管事...是特意让她避开何氏的吗?

    若她直面何氏,这种场面,两方都得克制住,两边的脸色不会好看,算起来她受的损更多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和亲婶子闹得很难看,传出去了,名声还要不要了?

    这个贺家的小管事摆明了是在和她示好。

    行昭来了兴趣,出声问了几句,“...叫什么?在哪处当差?家里还有别人没有?”

    小管事眼神一亮:“...白总管的徒弟!叫张德柱,家有老小,媳妇儿在二夫人院子里当差!”

    行昭点点头,表示记住了,便抬脚进去。

    邢氏招呼她过来,行昭一眼便看见了明显瘦了下来的欢宜,敛了裙摆迎过去,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外头陡然喧嚷得翻了天,有半大小子跑来跑去地传消息。

    “新娘子和新郎官到啦!”

    行昭赶紧涌上去看,趴在门廊上探长脖子往外瞧。

    在一众眉清目秀的小白脸里,自家长兄身着红衣,要系大红结,肤色和相貌那叫一个与众不同啊!

第两百一七章 前奏(下)

    与众不同的猛男兄到底还是应景地红了一张脸往前走,手上牵着一根长长的大喜连心绳,绳的那一端是盖着红盖头,一步一步走得很庄重的罗家大姑娘。

    这就是行景要相伴一生的女子。

    不论贫贱,不论生死,他们从此以往,就成了夫妻了。

    夫妻,福气,世间的人这样多,偏偏遇到了身边那个人,可惜有的人变成了怨偶,有的人变成了宿敌,有的人相敬如宾,只有很少很少很少的人有足够多的福气和运气,有足够长的时光与耐心,彼此磨合,相互迁就。

    到最后,白首偕老。

    在今儿个之前,她心里一直沉甸甸的,没来得及和行景见上面,却总有话儿想问问他,这话儿不好给方皇后知道,也不好让邢氏知道,更不可能给方祈说,绕来绕去,便只好让其婉去请六皇子帮忙问上一问,她其实知道这个问有些多余,可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哥哥愿意和罗大娘子携手此生吗?”

    六皇子跑自家媳妇儿的腿,一向跑得欢儿得很,和大舅子谈话压力大不大?大!和骁勇善战,满身腱子肉的大舅子谈话压力大不大?更大!可压力再大,媳妇儿一句话,也得顶着压力上啊!

    眼见一壶花雕酒快见了底儿,六皇子绕来绕去总算问出这句话儿,他是松了口气儿,自家大舅子反倒手头拿着酒盏愣住了,隔了半晌,才笑出来,这位少年将军这番话儿落得很低,可却让六皇子由衷敬佩起来。

    “人生在红尘中,长在是非里,是不能全凭喜好过日子的,就像打仗不能随意调兵遣将,派官不能只看私交一样,不能因为我喜欢那位将领,就一直让他去抢功去争功吧?媳妇儿是姨母和舅母帮忙定下的,可光凭罗家人敢将女儿嫁给我这一点,我就应当对这一家人心怀敬意与尊重。是见过罗家大姑娘一面的,偷偷觑到一眼,小姑娘年岁不算大,坐得很端庄,手却在木案上偷摸就着茶水写着字儿,分明就还是个小姑娘...你看阿妩,姨母这样护着,还是养得了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定京城里的小娘子很难养成这样的性子,罗家人护着自家姑娘护得很周全,在娘家都没吃过苦,没道理跟着我贺行景反倒还吃上苦头了。”

    六皇子文人心性,写了首七言绝句誊在堂纸上拿过来,“铁马金戈少年时,辞君一夜夜来长。玉门陌头青柳色,初心如旧月如乡。”

    行昭边哭边笑,指着纸给莲玉埋汰老六,“若叫哥哥晓得他这么个铁血大汉被写成这么个娇滴滴小姑娘的样子,铁定得找六皇子算账...”

    对情事还没开窍的行景还不懂得初心是什么,可他却已经明白了丈夫与父亲的责任。

    感谢贺琰,让这个憨少年被迫成长。

    步步高的调子被唢呐吹得高极了,行景走得虎虎生风,身后的罗大姑娘腰肢柔软,一双纤手轻拽着大红连心绳,轻轻巧巧地小步往前走,白腻的皮肤和大红的绸子混在一起,明艳得像开在春日里的牡丹花儿。

    行昭立在游廊里,目不转睛地看着行景由远及近地走来,好像看见了一个十三四的只晓得傻憨笑的少年郎慢慢穿过岁月而来,陡然间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挺拔勇武的年少功成的将军,像皮影画,也像暮色下的剪影,有一个粗略的轮廓,然后凑近一看,却发现原来时光与磨难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就到粗略的轮廓慢慢地显出了清晰的眉眼。

    行昭静静地看着,眼眶有些发潮。

    邢氏则单手揽了揽行昭。

    这两兄妹一路走来有不容易,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行景个小兔崽子是个没心没肺的,认准个目标卯足今儿往前冲就是了,男儿家情感也不会太细腻,也到底没亲眼看见自个儿生父生母的那场争斗,在沙场上摔打摔打,出一身臭汗,便能豁开心胸往前看了。

    小娘子却有些不一样。

    “过会子拜完堂,你得去里间瞅瞅你嫂子。”邢氏给行昭轻轻地咬耳朵。

    行昭转过头来,眼中含泪望着邢氏笑,心里一再告诉自己,这是行景的大喜日子,不能哭,绝对不能哭,哭是不吉利的。

    拜堂当然拜的是贺琰,和方福的牌位。

    行景没有抬眼看贺琰,再拜高堂的时候偏了偏,对着黄花梨木桌的中央磕得十分认真,罗大娘子跟在行景的后边儿依葫芦画瓢地磕下头去,贺琰不是没有注意到行景的小动作,却什么也没说。

    唱礼官偷偷瞄了眼贺琰,松了口气儿,再扯开了嗓门,十分喜庆。

    “新人礼成!”

    礼成之后,新娘子被送到洞房里面儿去,新郎倌儿得拿金秤杆将红盖头给挑开,夫家的女眷们得守在新娘子身边儿热闹地陪着坐床,新娘子不能多说话儿,可气氛不能冷下来,时人娶亲男女双方大多都没见过面儿,借着这个机会,认人的认人,攀亲戚的攀亲戚,新娘子也能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沿上歇一歇。

    行昭是行景的亲妹妹,自然义不容辞。

    去的时候恰好碰见了陪在贺二夫人身边儿的行明,这还是行明出嫁这么些年,行昭头一回见着她,行明一见行昭便迎了过来,存着话儿想说出口,偏偏近乡情怯干脆过来大大方方地挽过行昭,笑开了:“咱们先去陪大嫂!有话儿用膳的时候接着说!”

    行昭望见她也笑,行明又长高了些,明明都嫁了人了,还在长高!脸色也很好,穿戴也好,笑起来就像小时候的样子——一笑,一双眼睛便弯得再也找不着了。

    她在王家过得还不赖吧?

    有什么话儿等会儿说,当务之急是见新娘子。

    行昭进去的时候,罗大娘子刚好被喜婆搀扶着落了座儿,人一见行昭进来便陡然静了下来,隔了片刻,才有人朗声笑着打趣了,“正经小姑来了!伯爷夫人过会子得拉着亲小姑的手好好叙叙衷肠!”

    “瞧您说得,叙衷肠也得是和景哥儿叙!有了媳妇儿,谁还顾得着妹妹啊!”

    女人们喜欢说这样的打趣话儿,也喜欢听这样的玩笑话儿,哄地一下气氛又热闹了起来。

    先头说话的两个夫人,行昭都不认识,也不打算认识——无非是贺家旁支的女眷,不晓得是贺家多少辈儿的亲戚,住在九井胡同里,靠着贺家的势吃喝生存。

    行昭敛眸笑着福了福身,算是全了礼数,笑道:“和谁叙衷肠也得将盖头先撩开了不是?婶婶们不忙慌,吉时却是铁板定钉定下来了的呢!”

    喜婆也在旁边儿附和。

    行景拿着秤杆稳稳地撩开了红盖头,罗大娘子的脸便出现在了羊角宫灯的暖光下,微翘的擦得鲜红的嘴唇,粗粗的黑黑的一对眉,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翘的鼻子,很鲜活的形象,赏山茶的时候模样还没长开,如今上了妆绞了面,是正正经经、十分美貌的姑娘了。

    往前给行昭的印象是这个小娘子有点儿骄纵,再后来说了几句话之后,却觉得人家骄纵得有道理有分寸。

    不是什么都能忍,也不是什么都值得忍下来。

    行昭再来一世,私心觉着自个儿开头有些矫正过妄,过犹不及,偶尔仗势欺人一下又不会死。

    盖头一掀,罗氏便只看见了眼前的行景,傅得再白的粉也透漏出了红,眼神往下一躲,分明是在害羞。

    见惯人事的夫人们又笑开了,新房里头笑闹开了,前院的人请行景去敬酒吃席。

    行景往行昭这处看了看,行昭忍俊不禁,板正一张脸轻轻挥了挥手,像在赶苍蝇。

    壮汉兄,您可就放心去吧,有你家妹子在这儿,谁能欺负嫂嫂啊...

    行景一走,新房的气势随即松了下来,女人们聒噪起来像几百只鸭子在叫,三三两两挽在一起围着新媳妇儿看,有贺家长一辈的夫人一一介绍过去。

    “这是你二叔公长子的媳妇儿...这是你通州三伯二小子的儿媳妇...这是...”

    行昭都没见过这群人,一个一个望过去,看珠翠绕头,面傅粉敷得像个馒头似的贺家夫人们,心头发腻得很,亲眷之间明明都是心怀鬼胎,甚至大家都明白,行景在九井胡同里娶亲只是为了全个脸面和规矩,何必这样认真?

    挨个儿介绍过去...

    行昭脑袋都要大了,满屋子的鸭子..哦,不,满屋子的夫人,算来算去足足得有二十来位,那老夫人说话儿又慢,拖得老长老长的,好容易介绍完,又慢条斯理地来上这么一句,“贺家百年世家,人丁兴旺,人自然是多,景哥儿媳妇儿也莫慌,往后一家一家地拜访,都是长辈,慢慢认。”

    认...认你个头啊...

    行昭笑一声想开腔,却被罗氏抢了先。

    “您说得是,只是伯爷还是在皇上跟前请的假回来成家的,怕是往后没这个时间了。您要不嫌麻烦,等伯爷回了福建,您挨个儿让人给小辈写封信来介绍介绍自个儿家里头?小辈是新媳妇儿,脸皮嫩,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您老甭怪罪,等小辈认全了人儿,从福建挨个儿给您们拉年礼和回信请安来!”

    罗氏话儿撒得很开,头仰得高高的,嘴角都是笑,可眉梢却有不耐烦。

    让贺家人单个儿单个儿地写信给她介绍自个儿...

    罗氏也想得出来!

    这才是从陈婼手里头抢到山茶花儿,从而得到方皇后青睐的那匹黑马嘛!

    壮汉配泼辣子,绝配啊...

第两百一八章 试水(上)

    罗氏一句话让一屋子的女眷都默了下来,那老夫人脸色一滞,慢慢地僵成了一张柿饼脸。

    您说您,又没有太夫人的功力,也没有太夫人的身份,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狼啊?

    贺三夫人何氏缩在后头,先看了看在光下艳光四射的罗氏,再看了看挺直坐在罗氏身旁小杌凳上的行昭,这两姑嫂都在笑,看在何氏眼里却像手上拿了柄刀随时随地都会架在她的脖子上。

    行景个性耿直,她原只怕行昭太敏锐,会抓住三房不放,听到行景娶的是罗家的大姑娘时还长长地舒了口气儿——书香世家的姑娘再彪也彪不到哪儿去。

    可如今再看,这罗氏分明是想头一天就给贺家人一个下马威!

    行昭心里头默数了三声,一、二、三,一落地,便起了身,笑盈盈地从身边儿的案几上双手捧了一碟儿糕点到罗氏眼前,“嫂嫂尝尝这个,奶黄小酥,阿妩将才尝了尝,跟宫里头的味儿没差多少,做得小小的,一口一个,也不脏了您的口脂...”

    “可先别馋!”贺二夫人跟在行昭后头笑着打热气氛,“等景哥儿回来了,咱们新媳妇儿软娇娇地唤声饿,景哥儿还不得忙不迭地凑拢上去喂东西啊?阿妩捧着糕点是叫讨好嫂子,景哥儿关怀媳妇儿却叫情趣风月!”

    论尊贵和辈分,这满屋里贺二夫人是顶有分量的,虽说贺老二贺环是个无能的,可架不住人娘家、女婿家都清白啊!

    二夫人迎合,别人可不敢不笑。

    忘却前事,除了那张柿饼脸,别人瞧上去都还挺欢喜的。

    罗氏偷偷冲行昭抿嘴笑了笑,轻轻眨了眨眼睛,好像眼睛里藏着星星。

    方皇后托欣荣长公主来罗家问意思之后没多久,她娘亲便有意无意地将临安侯贺家从往上数三代的故事,事无巨细全都给她说了,再到后来去雨花巷见过贺行景后,好像她与他的婚事就铁板钉钉了。

    贺罗氏...

    罗氏低了低头,翘着手指抚平裙摆上一品命妇霞帔绣着的蹙金绣云霞翟纹,她可不是什么贺家长房嫡子的嫡媳,更不是这糟烂透了的贺家宗妇,她就只是贺行景的媳妇儿。

    屋内案头上的那一对红烛一点一点地燃,烛泪从火中顺着往下流,到底三月倒春寒,到半途上反而凝成了一连串的像极了珊瑚的朱红蜡珠。

    行景的婚事热闹到了天黑,一整天儿都是贺老二、行景和行时在外边儿打理应酬。

    贺琰在拜堂的时候露了个面,在席面上喝了两盏酒就再也没出现了,贺太夫人直接没出现,也不晓得是兑现承诺也好,还是眼不见为净也好。

    行昭被方皇后骂一通,便越发觉得那天陈婼躲在柱子后头有鬼,她是怎么一路从荣寿堂穿过九里长廊,再进正院,准确无误地摸到方福的灵堂?肯定有人在指点她,至于是谁,行昭私心揣测八成是贺太夫人准允的。

    为了什么?毁她名声?让方家和陈家的矛盾激化?

    趁着无人,陈婼上演嚣张蠢钝这么一出,顺顺利利地麻痹了她,谢天谢地,她还有方皇后在身边儿提醒。

    浑水摸鱼,贺太夫人明白自己就是每个人都想捞上来的那条鱼,三房盯着她,方家盯着她,陈家也盯着她,不把水搅浑,鱼儿又该怎么逃呢?

    狗头军师谁的心思都能沉下心来算上几分,可单单对于这个一手将她养大的太夫人,行昭感到自己没有办法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冷静下来。

    仔细想想,无论太夫人对她,还是她对太夫人,两个人的心里都还留存着最后的底线和忍让——都在避开对方进行博弈,就难免投鼠忌器。

    “女人其实很难狠起来的。”

    双福大街是越到夜里越热闹,行明就算凑在身畔说话,声音也险险湮没在了天桥下的吆喝声里,“嫁给三郎,本想狠起一副心肠来,相敬如宾地过一辈子,生两三孩儿就算完了此生。可到底心肠被三郎磨软了下来,心一软,紧绷的那根弦一放,这才发现日子其实这样过,也很幸福。”

    两姐妹手挽手地随人流走在街上。

    行明浅浅地说,行昭静静地听。

    “三郎是个很温和的人,你也晓得,我个性是急得很的,做事又不顾后果。才嫁过去的时候,仗着是你的姐姐,是欣荣长公主保的媒,丫鬟也敢打,碗筷也敢摔,三郎却从不同我计较这些...”

    这是这么些年,两姐妹头一回说上话。

    行明说得有点感慨,行昭却听得很高兴——行明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提及了黎家大郎。

    年少情怀很难走得出来,有多少人一见萧郎就误了终生?又有多少人抱着执念难以忘怀,凄凄惨惨戚戚地过一辈子?

    行明胜在个性豁达。

    华灯初上,两姐妹避开车马,走在巷道边儿上,大多都是行明在说,行昭在听。

    路不算长,等眼睛能看到候在路边的两顶轿子时,行明迟疑了半晌,顿了顿步子,压低了声音问:“...万姨娘的死和贺行晓的病,和你有没有干系?”

    行昭皱了皱眉望向她。

    行明一双眼往四周瞥了瞥,凝神静气再问一遍:“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有。”

    行昭轻出声,说得很平静:“是我给贺行晓说她与她姨娘只能活一个,贺行晓选择了活,万氏选择了自尽。”顿一顿,语气微变,“也有可能不是自尽,是他杀。若是他杀,下手的一定不是我,肯定是贺行晓。”

    行明倒抽一口气,脸上尽是不可置信。

    两人皆站在灰墙绿瓦避光处,行明还是一把将行昭拉过来,用身形挡住,话说得很急:“原来是真的!上回我二嫂的亲家太太来王家做客,和我二嫂在内厢里说了些话儿,我二嫂转身告诉了我...说是温阳县主只手遮天,把生父的妾室和庶妹逼到了绝处,让那妾室不得不投湖自尽!”

    行昭一挑眉,沉声切入主题:“那位亲家太太是哪家人?”

    “娘家是皖州大户,在定京城里不算出众。可嫁到了陈家去,她夫婿算是陈显陈阁老的侄儿!是陈家旁支,可你看陈家如今这个态势,宰相的门房都是七品官儿,就算只是个旁支,也不能小看的啊!我原以为是她们在毁你名声,毕竟陈家和方家正争得火热,可再一想,事情牵扯到贺家,不可能捏造个事情来毁你名声!你可是身上担着皇家赐婚圣旨的人,名声门第,哪样不要紧?被人在市井朝堂上这样毁,如今是小声小气儿地在小圈子里头传,若传出去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行明急得很,身量又高,一个不注意便将行昭完全拢在了自个儿的影子下。

    偏偏灰墙上又没搁置灯,黑得一片,影子背光拉得老长,行昭总感觉自个儿像是正在遭人打劫...

    既然是陈家人,说来说去,行昭若还没明白陈家人想做什么,就是个蠢的了。

    “三姐莫慌。”行昭语气轻松起来,“名声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裳穿?你也说了我是皇上赐的婚,只要圣旨在那儿,话儿没传到皇上耳朵里去,皇上不下旨悔婚,就算我名声再糟糕,端王殿下也得娶!”

    “皇上不出深宫自然听不见,可端王呢?端王是行走在朝堂上的人,若叫他听见了自个儿未来王妃是个心狠手辣、不顾人伦的女人,他该怎么想?就算你们是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女人手上沾血是好看的吗?男人听见了,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头一定是存下芥蒂的,到时候你嫁过去,该怎么办?方皇后也不能护你一辈子...”行明边说边沉思,“赶紧趁这话儿还没传出去,让皇后娘娘和平西侯把这话儿给压下去了。名声是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裳穿,可世家女子最重的就是名声!你没嫁过你不懂,男人们谁喜欢污浊的水啊?都喜欢一汪清水,水灵灵的,既要端庄又要娇俏,要求多着呢!而女人就像一潭清水,沉了一块儿石头下去,水就算涨得再深,别人也能一眼瞧见!”

    行明在担心她的名声...担心六皇子听见了这话儿会嫌弃她...

    人与人之间是要拿真心换真心的,她拿真心待行明,行明也回一颗真心来待她,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他敢嫌弃我!”

    行昭笑着开口,温声安抚行明,“他若敢嫌弃我,活得不耐烦了!”

    静夜无风,手中执卷迎月的端王殿下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第两百一九章 试水(中)

    乘小轿到皇城脚下时,天儿已经有些晚了,宫门门禁时辰快到了,守顺真门的侍卫支着脑袋往外望,见不远处有小轿过来,便欢欢喜喜地把城门再大开了开,又同走在前头的林公公套近乎。

    “皇后娘娘打发人让咱们弟兄给温阳县主留个门儿,礼法之内是人情嘛...”

    帝后身边儿的红人儿,未来端王妃,是该讨好着点儿。

    林公公一人塞了个小香囊,“夜来天凉,您和大人们买壶酒暖暖身儿!您的情儿啊...”林公公朝行昭的轿子一努嘴,“那边儿不能忘!”

    行昭一直支着耳朵在听,守顺真门大门的侍卫都是来自九城营卫司的,皇城军马一向是帝王最后的底牌和护身符,更是定京城里最大的一股军方势力。

    皇权强盛之时,九城营卫司就姓周,如今皇权被朝臣分割,九城营卫司到底是姓陈,还是姓方,还是姓什么,行昭还真说不准。可既然守门的侍卫还敢听从凤仪殿的吩咐给她留门儿,那她便能笃定这九城营卫司绝不可能完全冠以陈姓了。

    行昭在轿中琢磨良久,先让其婉去看看方皇后睡了没睡,一听方皇后还在等着她,便收拾了收拾进了凤仪殿正殿,端了个小杌凳坐在方皇后身边儿,将今儿个的事儿从迎亲到认亲,一五一十地说了个遍儿,行明那番话是留到最后说的。

    “...陈家人不安分了,陈婼听见了那场谈话,万姨娘一死,陈家人便将我逼死庶母和庶妹的消息传出去了。我们身在深宫听不见也看不到,可三姐听见了也看见了。连王家偏安一隅都听到了这事儿,定京城里怕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沸沸扬扬不至于,那些官宦女眷掂量着方家的分量,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方皇后一边将一整杯羊酪递给行昭,一边风轻云淡地嘱咐,“别皱眉头,没放糖,也没放蜂蜜。得在娘家养好身子,才能嫁到夫家去操劳,全都得喝完。”

    方皇后没将这事儿当成个事儿,行昭从一开始就放得很轻松。

    贺太夫人是谋定而后动,陈家的手段一向是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昂得起头也弯得下腰,这次无非是试水,拿她最不看重的名声去试一试方家的反应。

    她好奇的是,陈婼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也是狗头军师不成?

    行昭接过羊酪,还冒着热气儿,大约是等了有些久,酪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奶蒙,膻气儿重得很,行昭深吸一口气儿,咕噜咕噜喝到一半,头抬起来喘了口气儿,又屏住呼吸重新接着喝下去。

    又不是要上阵打仗!

    小娘子做了一番怪,方皇后变得心情大好。

    “你别管这事儿,以不变应万变。我记得往前在西北,人们要试试冰面结不结实,就先扔一块儿石头在靠近岸边的冰上,若是结实就继续往前走...办法是笨办法,可常常很见效。”方皇后笑眯眯地说得没头没脑的。

    行昭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羊奶,接其后话:“可大事上常常是一脚定江山,陈显小心仔细惯了,小心翼翼地迈脚试探,反而打草惊蛇暴露意图...”

    方皇后靠在暖榻上,笑意愈深。

    这么个傻姑娘,就便宜老六那小子了,想想便觉得世事无常啊。

    方皇后饶是嘴上说要以不变应万变,第二天却将顾婕妤召到凤仪殿来,直截了当一句话,“皇上这一两月是不需要再去上朝了,朝堂上风言风语也多,皇上身子日渐虚弱,是该好好养一养了。”

    只要不让皇帝听见,只要那道赐婚圣旨还有效用,别人怎么传,干我何事?

    顾婕妤七窍玲珑心,一听就懂,连声称是。

    除了称是和予取予求,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有人说飞蛾扑火是愚蠢,在她看来并非如此,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那颗星,可有的人生下来只是一个蛾子,一只小虫,一只别人手指用点力气就能捏死的渺小存在。

    她想要绚烂,她想要荣华,她想要富贵,就算是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若她和方皇后换个位置,她也会选择鸟尽弓藏的手段,虽然狠了点儿,可却是最精明的选择。

    顾婕妤提着裙裾万分恭谨地向方皇后辞行,将走近门廊,却听方皇后轻声一语。

    “本宫连生了七皇子的孙嫔的命都能下手保住,顾婕妤是聪明人,认真想一想,其实应该明白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心中所想的那么糟。”

    顾婕妤猛然抬头,不可置信——事成之后,她收官下场之时,方皇后还会放她一条活路?

    逼死父亲的妾室,再仗势欺辱庶妹,以致庶妹缠绵病榻,平心而论放在定京城这个大染缸里,这着实不算什么天大的事儿。可若这事儿的主人公是一直养在方皇后身边的,一向以温慎淑和著称,出身名门世家的温阳县主,就显得有点儿骇人听闻了。

    先是女眷们在传,后来就变成了男人们也略知一二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当人们在仰视你的时候,心里头难保就没有想俯视你的愿望。

    当世人都站在了自认为的、所谓的道德正面上,便理所当然地责备起了站在与之对立面的那个人。

    千夫所指,万众横眉。

    满城传得风风雨雨,贺家和贺行昭在方福死后,又一次站到了风口浪尖上。

    只有三家人没有反应,贺家、方家,和陈家。

    贺家没有反应,反而是坐实了对行昭的指责,而方家没有反应却有人大失所望,失望的便是陈家。

    “力度不够大。”

    陈家老宅的月半斋静悄悄了良久,打破沉默的是陈显沉吟出声的这句话,紧接着便是长长的一番话,“方祈极为护短,事涉亲眷,容易冷静全无。温阳县主名誉受损,方家却没有响动...连我后来安插亲信在史指挥领麾下的动静,方家也没有做出反应,反常即为妖。后一桩事儿,方家按捺住了情绪,在我意料之中,可前一桩事儿...温阳县主是皇后养大的,等于是方家养大的,她的名誉受了损,方家却没给出一点儿说法,奇怪..太奇怪...”

    史指挥领就是当朝九城营卫司新晋领头人。

    博弈最怕的就是你打出一拳之后,对手悄无声息地受了,既没有趴下也没有打回来。

    “方家没慌,是因为他们还有底牌。”

    陈显是中年读书人清雅的声线,而这句话却是出自一个柔婉小娘子之口。

    陈显一抬眉,将眼神移到次女陈婼的脸上,拨弄扳指的手停了一停,“方家当然还有底牌,蒋佥事远在西北,方家军也远在西北,远水解不了近渴,若定京城有异动,西北军根本赶不过来,又何谈援助。”

    “所以西北的军权是不是在您手上,您根本不在意。只要财政两权不在方家人手上,只要西北一有异动,定京城就能接到消息,只要西北军安分守己,您就满意了。”陈婼明朗一笑,神色很沉着。

    和行昭那日所见,判若两人。

    不是所有聪明人都巴不得让全世间的人都知道自个儿聪明的。

    那日她的跋扈与嚣张泰半是演出来的,嗯,不对,也能算是真的,她是真地恨厌恶贺行昭,真的觉得贺行昭不配与她相提并论,甚至端王求娶她的那出戏,她被当成棋子和垫脚石来成全他们,她觉得无比恶心——所以在很多试水的招数里,她一来就选择了这个矛头直指贺行昭的办法。

    “方家人不动,我们便看不清楚他们的底牌是什么...”

    陈婼回转思路,手一下一下地扣在桌案上,“攻城必争一砖一瓦,方家人现在要藏拙让贤,既然两家的争斗已经摆在了台面上,我们何必不趁虚而入?顺着他们的意思,一点一点地蚕食地盘,然后作壁上观,看看到底要蚕食到哪一步,方家人才会动弹。”

    天下的便宜是不占白不占,方家人要让出城池装大方,陈家为什么不顺势为之?

    看看平衡究竟被打破到什么程度,方家人才有反应。

    陈显眼中含笑,轻捻了胡须,轻点了点头,算是认同。

    长子陈放之无能才浅,长女陈媛平庸无长,只有次女,心胸、急智和手腕才像陈家人。

    “方家的底牌终究会被逼出来的。”陈婼身形往后一靠,轻声笑道,“我明敌暗,向来不喜欢。敌明我暗,我们目前又做不到。索性大家都把底牌放上来赌吧,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陈婼想看方家的底牌。

    若行昭当时在此处,她一定会笑着对陈婼挑明:“你想知道方家的底牌是什么?”

    “方家的底牌就是你啊,陈婼。”

第两百二十章 试水(下)

    行景亲事尚未过半月,便携家带口辞行要回东南去了。

    对此,贺太夫人没半句阻碍,甚至主动打发人去正院新房帮忙收拾,罗氏将荣寿堂遣来的几个丫鬟婆子全都先安顿在偏厢里,上热茶上糕点,几个丫鬟婆子全都被关照得舒舒服服的。

    这样过了两三日,手上拿着枣花糕,嘴里喝着热茶水才发现...

    她们不是来帮忙收拾屋子的吗!?

    她们不是准备蹬鼻子上脸,死乞白赖都要跟着新媳妇儿去福建的吗!?

    赶忙把枣花糕放下,将茶水一口吞下去,恭谨地去请教罗氏,“...太夫人让奴才们过来,是来帮您收拾箱笼的,您的嫁妆总不能搬到福建去吧?贺家上册校名自有一番规矩,奴才们就候着大奶奶使唤呢。”

    罗氏一笑,“劳烦几位妈妈了,我的嫁妆箱子也不用大动,也不用收拾出来,就囫囵搁在正院就好--反正人也不住在府里头,拿出来了还得劳你们日日打扫着”眼往案上一扫,“枣花糕不好吃?”不待那几个婆子答话,

    扬声吩咐,“小雀,给几位妈妈再上几碟儿绿豆糕来!”

    先是用了贺家的地,接着再用贺家的人,慢慢地就要用贺家的钱粮,然后呢?

    然后就会一步一步地归顺和习以为常,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贺太夫人要耍慢慢蚕食的手段,殊不知陈家最在行的就是此番手段。

    朝堂上,陈家要步步紧逼,方家便节节败退。

    方祈身担平西侯爵位,兼任右军都督同知,正一品的武官,武官本就矮上三分,何况他老人家还是京里头的武官,手上没带兵,肩上没扛枪,说句话儿谁听?方祈每天上上朝,再去都督府应个卯,然后就逗鸟养花打儿子

    ,当然最主要的就是打儿子。

    饶是如此,陈显仍然在早朝上折子,挖出广武卫军所卫长贪墨销赃之事,皇帝大概是前儿晚上嗑高了,证据和账册都没看,御笔一挥罢免了广武卫卫长原职,顺藤摸瓜,摸到了广武卫卫长顶头直隶上司——方祈的脑门上

    眼神一瞅凶神恶煞的方祈,皇帝吞了口口水,没当即做出反应。

    第二天朝堂上却扣下了方祈半年的俸禄,“上梁该正,否则下梁便歪,此番以儆效尤”,将广武卫卫所换成了朝臣推举的人,说是朝臣,也不过是陈显麾下的三两小猫一起上书罢了。

    儆你爹的效尤啊!

    方祈憋了口闷气在嗓子眼里,心头默念方皇后嘱咐他的话儿三遍。

    “只要没动到根本,陈显想做什么,直管放行,如今的招儿都在明面上,咱们得防着台面儿下的招数。”

    半年的俸禄没了,逗鸟没钱了,养花也没钱了,方祈的乐趣只剩下个打儿子了。

    桓哥儿被自家老爹每天在沙场上摔打,摔得个鼻青脸肿地去见欢宜,欢宜心疼得很,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干脆抱着长女先给淑妃请了安,再来和行昭闲磕牙。

    欢宜长女阿谨周岁才定下了大名和乳名,排方家的族谱辈分,大名唤作方长谨,家里人叫阿谨或是谨娘。

    很硬朗的字儿,像个小郎君的名字,一看就知道是方祈的手笔。

    行昭笑眯眯地拿翡翠白菜摆件儿去逗她,声声唤,“阿瑾阿谨...”小姑娘,不对,小婴孩吐着泡泡,迷迷糊糊地看着绿油油的翡翠摆件儿,头还不会扭,就两颗清清澈澈的黑眼珠跟着转。

    行昭一颗心快化了成一滩水了。

    化成的水一个没忍住,快要从眼眶里蹿出来。

    小姑娘是方家人,小胳膊小腿儿蹬得都有劲儿,欢宜看行昭脸色不太对,以为是谨娘不小心打到行昭哪儿了,赶紧将长女抱回来,轻声轻气和行昭解释,“...阿谨从小气力就大,如今正断奶,心里头不爽快,搁谁咬谁,

    得亏现在牙还不深...她爹和我都不是脾气大的人,脾气这样大,也不晓得随了谁,等大了要好生管教。”说着便让奶娘把阿谨抱下去,双手放在膝上,笑吟吟地歪头看了看行昭,“先不论朝堂上怎么样风云诡谲,既然扬名伯

    已经娶了媳妇儿,皇后娘娘也该把你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是来探口风的?

    也是,方皇后就差没在凤仪殿门口竖个牌子——老六与猫禁止入内了。

    时人说道女儿是赔钱货,想想其实没错儿,辛辛苦苦地把女儿养大,教她护她,再连人带财地完完全全地交给另外一个家族,然后和自个儿家就没啥关系了,要帮你家生儿育女,管东管西。

    何况方皇后一开始就不想自家阿妩落到六皇子的坑里...

    行昭低头抿嘴只顾着笑,欢宜也跟着笑。

    “算来算去,不就图个安康乐和?扬名伯是要‘不平海寇不归家’,你一个小娘子难不成非得‘局势不定不嫁人’?嫁进门,咱们一家人力往一处使,心往一处靠,不也一样安康乐和?”

    陈家在旁虎视眈眈,皇帝苟延残喘——有时候来凤仪殿,行昭看着他,生怕他下一口气儿没落到实处,便交待在了这儿。

    这时候嫁过去?

    那不变成既是青梅竹马,又是风雨同舟了?

    行昭张了张嘴,话儿还没说出来,就听见外厢有珠帘被人撩开,珠子撞在一块儿,清清泠泠地响,没多久便听见了衣料窸窸窣窣地声响,欢宜起了身,朝方皇后福了福,笑称:“...阿妩说您去瞧孙嫔了,便一道留下来在

    西厢边等您边说话儿了...盛暑的天儿,您可别遭晒着了。”

    今儿个晌午一过,孙嫔就遣人来请方皇后去西六宫,孙嫔一向不是个托大的人,一定是事有紧急。

    西厢屋子里四角都搁着珐琅掐丝冰盆,外面七月盛暑天热,里间凉滋滋儿的,自家阿妩面容姣好,青眉如远山初黛,安静地坐在光影之下,方皇后陡然心就静了下来。

    “是坐的轿子还是马车来?阿谨可是睡了?”方皇后和欢宜寒暄。

    “坐的轿子来...叫奶娘抱下去喂米糊糊了,小丫头吃饱就睡,这会儿估摸正打盹儿...”欢宜上前轻搀了搀嫡母,笑问,“让奶娘抱过来给您瞧瞧?”

    方皇后摆手,“可别折腾孩子了!”一道说,一道转身落座儿,“桓哥儿最近还好吧?平西侯窝着一肚子气儿,偏偏毛百户跟着景哥儿,李副将捉住机会跑到蒋佥事身边儿去了...”

    自家公公不着调,欢宜却觉得很温馨。

    “还好!总没叫阿桓扫地喂马!”欢宜一笑,眼风瞥了眼行昭,又是一笑,“等阿妩嫁了,定京城里侯爷总算是能多个去处了。”

    方皇后笑着展了展帕子,眉梢一挑,轻笑着望向行昭。

    行昭立马装傻,扭头望向窗棂外。

    嗯...外头开着的海棠当真好看,一瓣儿重着一瓣儿的,跟碗口一边儿大。

    “那就快了,翻过年头,平西侯就能去端王府坐上一坐了。”

    行昭猛地将头扭转回来,一瞅方皇后面色分毫未变,眉平眼定照旧是往日端肃庄和的模样。

    等翻了年,她就得嫁出去了?方皇后是这个意思吗?不等过了及笄之礼?翻了年,她快十五没错儿,能嫁人了也没错儿,可方皇后一直打的主意不都是她得到十七八才出嫁吗?

    出了什么事儿!

    这是行昭的第一反应。

    行昭惊吓大过于惊喜,欢宜白皙一张脸上凑拢的却全是不可置信的喜气,方皇后总算是松了口!

    欢宜得偿所愿,扯开话儿来天南海北地聊开了,行昭如坐针毡,阿谨在内厢哭了起来,欢宜这才抱着长女告了辞,行昭抬起眸子望向方皇后,方皇后静了静心神,听不出来语气里是遗憾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还记得那日孙嫔产下七皇子的时候,是难产吗?”

    行昭轻轻点头。

    “七皇子有问题,会哭会笑,可不会吃饭也不会说话。如今已经三岁了,一个字儿也没说过,人也认不全。”

    “太医如何说?还能治...”

    行昭后话没说完,含在嘴里头。母亲难产意味着小儿的气道容易出现壅堵,小儿从根儿上带来的病,是先天的不足之症,怎么可能治得好?三岁慢慢显出来,七皇子是孙嫔后半辈子的靠山,当然急得不得了,太医不敢请

    ,只好把希望寄托到了方皇后身上。

    可七皇子有恙,又关她要早嫁什么事儿?

    “风云将起,七皇子有恙一事根本瞒不下去,该动的都会动起来了,你早点儿出嫁也好。锦上添花不重要,得让老六牢牢记着你与他同舟共济的情分。再等下去,贺家会出什么幺蛾子,咱们不知道,照贺琰那份儿糟蹋自

    个儿的法子,若他没了,你又得守三年。一早尘埃落定,我才能放心。”

    方皇后一说完,行昭便明白了过来。

    七皇子是皇帝幼子,母族不显,如今若再加上个心智有碍,摆明了会是一个比二皇子更好的傀儡!

    一起面临风雨的情分,自然要比一帆风顺时的情分更深——方皇后想得依旧很悲观...

    行昭手蜷在袖中,紧紧握成了一个拳。

    行昭的婚事提上日程,钦天监头头亲自上阵,算了个好时辰,二月十六。因是赐婚,除却嫁妆,闲杂事宜都由六司和宗人府操心,端王府选在八宝胡同里,和豫王府挨得很近,原是前朝长公主的旧宅,因长公主之子涉入

    前朝一桩公案里,这宅子便充了公,如今重新粉了墙,刷了漆,挂上牌匾成了端王府。

    六皇子这段日子一直处在高度亢奋状态,却听有外线来报,立刻冷静了下来,赶紧让人去给雨花巷和凤仪殿送信。

    “蒋佥事在云贵交界处遇袭,敌我实力悬殊,现已全部剿杀。”

    行昭听完,长舒了一口气儿。

    很好,陈婼终于自己将底牌翻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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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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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