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七章 江南(下)
朝堂之上,极为肃静。
久默未言的首阁陈显跨前一步,殿中只闻外袍拂风之声,再朗声道:“微臣有要事启奏!”
平阳王头稍抬了一抬,再赶紧低下。
皇帝一半的身子都靠在左手边的扶椅靠手上,眼皮耷拉下来,有些睁不开来,手向上抬高两寸,示意陈显说下去,“...久没听过你启奏了,朝堂上下风调雨顺,你功不可没啊。”
陈显脸色颇为骄矜,微不可见地下颌,端手背立于百官之首,半侧过身,眼神向下一一扫过,再清咳两声,手向前再一躬,颈脖和脊梁却挺得直直的。
“风调雨顺之际,亦尚有不和睦之乐符,东南海寇四起,江南腐朽沉靡,前者尚有扬名伯贺行景安邦驱敌,后者却歌舞升平浑然不自知,臣等心系大周朝运之变途,忧心忧肠,却终究忧而不得!”
皇帝蹙紧眉头想了良久,这个话儿很是熟悉,他好像在哪儿听过,被谁一打岔,这事儿就算揭过去了,等阿舒一生下来,他满心满眼都在这个长孙身上,便再也想不起这事儿了。
最开始...是谁告诉他的来着?
皇帝陷入了迷茫,同时陷入心慌,他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从年前到现在,这种状况好像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看着小顾氏的脸,无端端地就想起来几十年前的母亲!
御座之上,皇帝久久没有发话,陈显维持这个恭敬通禀的姿势不过半刻钟,见上首无话,腰杆一挺接着就站直了身子,眼神随即向平阳王处一瞥。
平阳王立即心领神会,前站和伏笔是他打下的,没有打好,如今这些话儿就不好让陈显来说了,这是常理,不算他惟陈显马首是瞻。
“皇上!”
平阳王的声音突兀响起。
皇帝浑身一抖,眯了眯眼看殿下何人放肆,原是胞弟平阳王,抬手让他起来说话。
“臣弟早于除夕家宴之上,就已将此事奉上言明,端王彻查江南官场舞弊贪墨一案已有时日,只需端王往江南一去,向下顺藤摸瓜,揪出污沼之泥,江南便可得祥和一片!”
哦...
皇帝逐渐回过神来。
对的,是在除夕家宴上赏烟花时,平阳王提的这回事,之后老六被他那不懂事的媳妇儿叫走了,再之后就正月不上早朝,也没人再和他提起这件事儿了。
一耽搁就是这些时日!
皇帝连连点头,抬眼看了看六皇子,脸色有些晦涩,“老六,你怎么看?”
六皇子恭手出列,神情恭谨,“回父皇,儿臣不敢妄言。陈阁老既已摸清江南一事命脉所在,儿臣年幼识浅,又如何敢班门弄斧,徒惹笑话呢?皇叔所提之议,儿臣着实惶恐,儿臣受陈阁老点拨在先,已是拾人牙慧,万不敢抢功居功。”
打了个太极,把球踢给陈显。
江南一事,一定是由陈显再次开口提出,陈显不会把在早上之上为他开口请行一事交给下头人来做,一是太冒险,二是此事事关重大,满朝上下也只有他的分量够,说话有人听,连平阳王的话都很可能被打岔岔开。
“端王殿下这可是折杀老臣了!”
陈显赶忙躬身回敬,“端王殿下心怀苍生黎民,实乃天家之幸事!户部调出十年前的账目明细,每字每页都由端王殿下亲眼把关研查,户部上上下下传得是沸沸扬扬,皆是端王殿下仁心仁德,与老臣何干?”
未待六皇子说话,陈显折转再朗声启上,“臣恳请圣上指下谕令,遣端王殿下二下江南,以清国本,以儆效尤!”
陈显顺势跪下,当即朝堂殿后响起此起彼伏之声,“臣等恳请圣上!”
仪元殿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气势宏大之景了,萧索冷情几载的大堂再次热闹起来,竟然是因为权臣以另一种方式在进行着逼宫。
畸形中透着些好笑。
着绿穿红的朝臣们三三两两地跪下,没一会儿就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前三行内,黎令清直挺挺地立着,被身旁之人拉扯了衣角,却反倒将手一甩,站得更直了些,旁人要跪直管跪,反正他不赞成六皇子下江南去!下去了谁还知道能不能有命回来啊!老六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被陈显一哄不明不白地涉入险境,万一出事儿,他上哪儿后悔去!
罗阁老也没跪,二皇子眼神向下四周瞅了瞅,又眯着眼琢磨了半晌,直觉告诉他老六下江南是门苦差事——没见着上回差点儿溺死了吗!
可这话儿又不能堂堂正正地宣之于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帝要臣子去填坑送死,下头人吭了一声都算是忤逆!
二皇子梗着脖子,憋着口气儿,也不跪。
皇帝久未见这样大的阵势,心头猛然发憷,陈显这是做什么...陈显...是在逼他答应?
皇帝没来由的心头不畅,可又说不清到底是因为什么不舒服,陈显的态度?不,不是,陈显的态度一向很恭谨很谦卑,你看,如今他不也是跪在地上启奏吗?难道是陈显的提议?不,也不是,既然老六最先熟悉江南琐事,那这件事交给老六去办最好不过,这是对的,是正确的抉择。
皇帝眼神向下瞅,只能瞅见几十个黑黢黢的脑顶毛,哦,零零星星还站着几个人。
“老六...你不想去...?”
皇帝声音沙哑,问得很奇怪。
圣命难违,哪有想去不想去之说。
带了些迟疑的问句一出,陈显当即隐秘地勾起笑意,六皇子如今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也得去,国之大事,六皇子身为皇裔当仁不让,此为理。百官相求,声声泣诉,此为情。情理俱全,大庭广众之下,六皇子根本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家中尚有幼子?呸,国事重要还是家事重要?男人岂能被后院拘住了脚步,若六皇子敢说出这番话来,不用他费尽周折,直接就废了。
旧事在前,怕往江南去再遇不测?男人怎可说出如此贪生怕死之话,这话更是乱泼脏水,攀诬构陷。
朝中尚有圣贤珠玉在前?可十来年的账目都是由六皇子一一清查的,他都不去谁去?
可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陈显这才发现自己最开始定下的谋略也太迂回了些,敲边鼓虽有效,可效用却不大,直捣黄龙,攻其不备才是正道理,这还是方桓打他那一拳教会他的。
只要老六没了,他顺顺当当地扶着人上位,他手里头攥着九城营卫司,二皇子和女婿周平宁皆在兵部,手里头攥着直隶兵部下的机变人马,便牢牢地盘踞在了定京及中原一带。方家军西北军再牛,还能里应外合,破开皇城,起兵谋反不成!?
被人推向悬崖不可怕,可怕的是亲眷们尚在懵里懵懂,冷眼旁观,且助纣为虐。
六皇子如今很想伤春悲秋一把,可时光容不得他再议它事,一把撩袍随大流单膝下跪,说得很有条理,“父皇信重儿臣,儿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望。可兹事体大,江南官场如淤泥沉疴,儿臣年弱见识短少,实在难以一人之力担以大任。儿臣颜面事小,大周天家丢了体面,才会惹得千古笑话!”
“那你当如何?”
老六说得也有道理,皇帝脑子慢慢糊起来,轻声发问。
六皇子头埋得愈低,话头顿一顿,再言:“儿臣恳请父皇,遣任得用朝臣与儿臣同行。众人拾柴火焰高,儿臣一人之力难撼几近十余载之腐朽巨树,可再加上一个人呢?再加上两个人呢?我大周人才济济,多有卓尔不群之能人,出谋划策也好,计算缜密也罢,都是能挑得出的。”
六皇子说得头头是道。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连水泊梁山那些个英雄好汉们,都要凑成一百零八个才能有底气儿。
皇帝迷迷糊糊地跟着点点头,老六要点几个心腹之人跟着他下江南也能理解啊,谁还没几个左右臂膀啊。
“你且说吧。”
黎令清以为接下来就会说出他的名字,手一攥紧,掌心有些发汗,他不希望老六早夭是一回事,可他自己个儿被殃及无辜,又是另一码事儿...
“儿臣想求得陈显陈大人与儿臣并肩同行。”
黎令清将想答话,一听六皇子轻声一句,顿时浑身一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慌的。
陈显猛地抬头,几乎想击节赞叹!
好一个将计就计!
老六被拖下水去甩不开脚上的泥,他就要把别人也拖下去!只可惜老六想顺势拉下水的人身份太重,恐怕没那么容易!
果然,皇帝一听其话,愣了愣神之后,皱着眉头,心不在焉地挥挥手,“陈显不成,他事忙事杂,朝堂日常调度全赖他管着,再选几个人跟着去吧。”
这个结果在六皇子意料之内。
六皇子站着,陈显跪着,六皇子往下一瞥便多了些居高临下之势,他抿了抿唇,紧跟皇帝后话,“除却陈大人...人选,儿臣可以自己提?”
这话太绝对了,陈显下意识地察觉出这是个陷阱,可出声阻挠已经来不及了,皇帝想想之后,点头应道:“只要不是身担重职,镇守定京的文臣能才,皆可。”
陈显长舒一口气儿。
不能在定京城里找,不能在武将里找,老六再上哪儿去找个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能助他避嫌趋利之人?
难上加难!
“不是身担重职,亦没有镇守定京,更非武将军户。”
六皇子再瞥了眼陈显,微不可见地扬起嘴角笑道:“回禀父皇,儿臣想让西北督军陈放之随儿臣一路南下,陈放之既非武将,又出身户部,熟知账目明细之表,实乃不二人选。”
陈放之是谁?
是陈显的独子!
第两百六八章 孤注一掷
“哐当!”
前朝甜白釉旧瓷青莲纹茶盏被人从木案之上直直拂落,摔在地上,杯底沿着弧线“轱辘”地转了几圈,已经冷掉的茶汤淌在青砖地上,一滩深褐色映在浅青色上陡感萧条。
“端王...端王!”
内室之中的陈显与今早朝堂之上的首阁判若两人,怒气冲天地拂袖而过,一脚踏在淌流于地的茶汤之中,快步前行,再折身落座,面色阴沉,几乎咬牙切齿,“黄口小儿亦敢与我耍心眼斗手段了!”
老六未免也太过狂妄了!
乳臭未干也敢与他硬碰硬,当面算计!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玩得好一手诱敌深入啊!
他挖了个坑让六皇子不得不跳下去,那厮却反将他一军,打了个他措手不及!
陈婼眼瞅着淌在地上的茶汤平整之后碎了碎再恢复平整,心上无端一声喟叹,定了定心神,亲手再斟满一盏热茶,双手奉于陈显之前,轻声道,“父亲请喝茶。”
陈显紧蹙眉头,强迫自己心绪逐渐平复,单手接过茶盏,也没喝,转身又放在了身侧小案之上。
室内一片静默,陈显不说出话来,陈夫人与陈婼大气儿都不敢喘,陈婼埋首揪了揪帕子上坠下的素色流苏,她只有一个胞兄,母亲只有一个儿子,父亲与陈家嫡系只有这么一支血脉,陈放之远去西北时,身边死士侍卫零零总总加起来多达三百余人,幕僚谋士二十余人,一支独苗苗,父亲心再狠,也要顾忌着百年之后无香火可依的局面!
陈显府中没有谋士,如今最大的谋士就是他自己。
“老爷,放之...会跟着端王下江南吗?”
陈夫人权衡之下,率先发问,打破平静,“江南之行凶险非常,如今皇权旁落,各个总督勾结党羽,各为诸侯。放之随行,端王身份压他一头,则放之身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带更多的侍卫,到时候如遇意外,放之应当如何自保?”
今日早朝,六皇子启奏提议之后,陈显含糊其辞过后,便向皇帝这样回答,“...放之手上还担着西北杂物杂事,贺现贺大人虽亦是肱骨得用之才,可交接手头公务尚需几个时日,容端王殿下静待些许时日,可好?”
其实当朝之上,陈显并未说死。
可陈夫人压根就没问陈放之能不能不去,她和陈显夫妻几十年,她太了解他了,不去是不可能的,早朝之上,六皇子话儿说到那个份儿上,反将陈家架得老高,事到如今,陈家长子不去...
皇帝癫儿是癫了,可他还没死呢!
陈显默不作声,陈婼轻轻抬起头来,目光含义不明,老六拉上陈家长子无非是想拉个保命符,把陈家老大攥在手里,江南官场纵然与父亲相勾结,也只好投鼠忌器...
有什么比老子辛辛苦苦打了满城江山,儿子却死在半道上,偌大个家业没人绵延更荒谬?
陈婼心里头笑了笑,陈家是不是祖坟没埋对,长女嫁了个瘸子,次女嫁了个庶出,唯一的儿子就要被人攥在手上当筹码了,生死全靠天定,说出去就是一个笑话...听人说,有种坟头叫埋骨血尸地,专旺嫡系家长一人,子嗣后代全都不得善终...
陈婼再抬了抬下颌,将陈显看得更清楚了些。
她的父亲两鬓斑白,额上嘴角上,一动全是纹,唯独一双眼睛精光大显,亮得如同二十岁的小伙儿。
哦,野心也像二十岁的小伙儿。
陈显冷脸往陈婼处低低一扫,陈婼当即往后一缩,连忙将头低下。
“写信让放之回京。”
陈显收回目光,一锤定音,“幕僚、死士与侍卫全数带回,都别留在西北。让他与贺现交接妥当,从川贵一带回京,途中顺道拜访秦伯龄。”话头一顿,扭头高声将总管唤进内厢,再低声交待,“给江南那头递个话儿,让他们稍安勿躁。端王和放之一行人,最多捱到五月下江南,他们尚有近三个月的时间准备妥当,这回没预备查出个什么端倪来,就算查出什么端倪,到时候定京这处也能替他们解围!他们只要拖住端王便可,若实在按捺不住要下手铲除...”
话到此处,谋划慢慢显出些雏形来,陈显出身皖州,皖州紧挨江南一带,官官相护,陈显与人结羽多以共同利益为轴心,江南怕被查出东西来,被愣头青连根拔起,陈显便许他们一个安稳的丝毫不动的未来局面。
人情关系?
别说笑了,人心最不可靠了,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
陈夫人回过味来,语气哽咽,陡然惊呼,“大人!”
陈婼被那话一惊,心里却无端端地异常突兀地顺畅下来,这才对嘛,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被抛弃,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被看成弃子,凭什么?胞兄陈放之从来就不是个精明之人,陈显拼死拼活打下基业来,他也守不住,陈家弱肉强食,物竞天择几十年了,他靠着一个长子,一个独子的身份也平稳过了这么几十年了,没用的人就不应该活得舒坦,父亲...父亲早该将他放弃了。
“大人!求您三思而行啊大人!”
陈夫人一辈子没失过态,眼圈微红,脚下一软险些跪倒在地,“端王要拿放之当做筹码,你这样交待,等于直接放弃...”
“如果江南官场实在按捺不住要下手铲除老六,那就随他们去吧!”
陈显陡然出声打断陈夫人后话,再重复一遍,慢慢斩钉截铁起来,“老六的人手是要先下手为强也好,还是要死也拖个垫背儿的也好,也随他们去!放之逃得过就逃,逃不过是他无能,是他命不好!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我们不能明目张胆地置老六于死地,别人可以!我们至始至终都占着名正言顺的道理!”
放弃了长子...来求得一个击杀六皇子的机会...
任谁看也没亏,照旧还带着点儿陈阁老一如既往的精明劲儿。
话一完,陈夫人随之手一松,一把打在黄花梨木的棱角上。
那滩茶水越淌越宽了呢,这水已经彻底凉了吧?
陈婼心下暗忖。
陈显又低声吩咐几句,总管应声而去,陈显决定之事如磐石一般,陈夫人再不过多置喙,扶着丫鬟匆匆告退,陈婼赶紧起身紧随其后,还未走到门廊,却听后头响起低沉一声,“阿婼留下。”
陈婼脚下一滞,心头陡生惶恐。
她怕她的父亲。
一种避之不及的恐惧。
见陈婼久未转身,陈显加重语气,“阿婼,回来。”
陈婼抿了抿嘴唇,扭过身来,福了一福,“阿宁怕是也要回府了,见不着我怕是要找。平阳王妃也不喜欢我常常回娘家,等会儿用晚膳的时候怕是又唧唧咕咕地说个没完,没得让人扫兴。”
“管她做什么。”
陈显听到陈婼与周平宁走势大好,心宽了宽,到底还有好事发生,语气松了松,“你与周平宁可还好?”
那一个黄昏的口不择言,导致了两人的不欢而散...
陈婼心慌起来,再想起当初父亲的耳提面命,立马答话,语气放得很平和,丝毫听不出带着些掩饰的情绪在,“自是好的。周平宁其人念旧长情,说好听点儿是不易改弦更张,说难听点儿就是一个死胡同走到底,什么东西都是抓到就不肯撒手了,再看别的也只能是自己家的这个东西好...”
陈婼拉拉杂杂说了这样多,陈显放下心来,这才转手端起将才陈婼奉上的那盏茶水,抿了一口,扯起嘴角笑了笑,连带着下巴蓄起的胡须也往上翘了翘,“那便好,你自小就个性强,嫁得也是一波三折,周平宁出身不好,可他也姓周,笼络住了到底也有用处,这是其一。你嫁都嫁了,不凑合着好好过,还能做什么?嫌东嫌西,反倒不美。”
陈婼越听越心慌。
“周平宁在兵部做得还好?”
陈显想起什么来,接其前言说出口,“兵部旗下可调任近五万机动兵力,占定京直隶一带兵力的三成不到,比例虽小,可禁卫多出身于勋贵公卿之家,关系错综复杂,是个兵家必争之地。老二被皇帝放在这处,我四下活动才将周平宁塞进去,他可千万不要给我丢脸。”
这点陈婼是不知道的,周平宁凡事都不同她说了。
如果让父亲知道她一手激怒了周平宁,父亲会怎样...
陈婼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定京少雨可天气多阴,这两年每每至梅子黄时雨的时节,膝盖与小腿受的痛就像从骨子里发出来的似的,囫囵点点头,丢下话来随即落荒而逃,“...大约是好的吧,没见他有过烦心的时候,既然是您保举进的兵部,又同豫王一起当差,谁敢为难他,既蒙得器重,阿宁办起差来,亦是尽心尽力,三思而行。”
尽心尽力...
周平宁做事是尽心尽力,一心不可二用,通常都很是认真,可为谁尽心尽力呢?
如今还要打一个问号。
第两百六九章+第两百七十章 临行(上)
没隔两日,陈显的折子就递上去了,是启奏折子,“...微臣启奏,西北督军陈防之因职调任十三道监察御史,另随行端王殿下南下...”
西北督军是正四品,十三道监察御史也是正四品,可一个是外放,一个是堂官儿,一个是隶属户部,一个是直属皇帝。老六在户部说一不二,陈放之若仍旧隶属户部,那老六就是陈放之的顶头上峰,陈显把他儿子的官职做了个平调之后,陈放之的上峰就变成了皇帝。
身份这种东西没法子变,是王爷是天家贵胄,在陈放之面前就一定是高了那么一等的,那官位总要挑个利己的来吧?
如此一来,人家成了反客为主了,一张马脸坦荡荡。
人老子都这么大公无私,内举不避亲了,朝堂之上谁人不赞上一句,“首阁为大周当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老皇帝御笔朱批,明明白白应了个好字儿。
终究尘埃落定。
真的尘埃落定了吗?
六皇子觉得悬。
春光明艳,端王府正苑前种下的那棵小松树迎着春光向上窜,这是阿舒出生第二天,他爹亲手种下的,老六说是旧俗,行昭“嗤”了一声,大家伙儿都是定京城里长大的,她怎么就不知道这门子旧俗。
六皇子便解释起来,“你知道未央宫前有一株长势极好的柏树吧?”
行昭点头,彼此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都有参与,这大概就是青梅竹马的好处吧。
六皇子展颜一笑,笑得很温和,“...那是我出生的时候,母妃亲手种下的。松柏长青,这是老一辈的好心意。柏树旁边儿的那棵香樟树是长姐的,长姐出嫁的时候,母妃想让人砍下来当嫁妆箱子,长姐整整哭了两天才将那棵香樟树保下来...”
处在任何地位,人都需要有感情,有爱有狠,才完整。
光从窗棂之外倾斜而下,六皇子背手于后,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嘴角抿起一抹笑来,一半处在春光里,一半处在春光外,明暗交替,整个人看起来温和且挺拔。
嗯...当然,如果他没有拿手去戳小阿舒的小脸,行昭会更欣慰。
“周慎!”
老六连忙抽出手来。
行昭下榻趿鞋,几个快步双手将阿舒从小床上抱出来,眼瞅着儿子嘴往下一瘪,跟着就快哭出来,赶忙轻轻晃了晃,将脸贴到儿子面颊上,柔声细语地安抚,“阿舒乖呀,阿舒乖...”
小郎君哽了哽,砸吧了嘴,这才眯了眼又睡过去了。这小子性子不好,好哭得很,等出了月子,一天一个样儿过后,唯一不变的就是嚎天嚎地的哭功,欢宜捧着肚子过来瞧他,心有戚戚然,“...是小郎君都这么....”没好意思说撒泼卖踹,想了想选了个温和些的词儿,“都是这么中气十足吗...”
当然不是了。
行昭觉得他纯属是被黄妈妈给惯的,黄妈妈找着了寄托,整日整日的不撒手,给阿舒养成了个坏习惯——只要没人抱着,就放声大哭,直到被人抱在怀里头,然后状况就陷入了无限循环中。
六皇子压低声音清咳一声,再看了眼梦里头还在咂巴嘴的长子,再看了看凶神恶煞的媳妇儿,想了想火速转换话题,“...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陈首阁倒是谁也不爱,说弃就弃,倒也痛快。陈放之膝下统共两个女儿,连个儿子都没生下来,陈显当真不怕断子绝孙?”
“你怎么知道他没别的儿子?陈显和皇上差不多年岁吧?你自己想想七皇子这才多大点儿?”
行昭应了声儿,又怕再把阿舒闹起来,轻声轻气儿地让莲玉先将阿舒抱到花间去,又交代道,“若醒了,他哭就由着他哭,千万拦着黄妈妈冲进来抱他,三岁看老,别养他这个性子。”
这世上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可殊不知,有奶吃的方式却不只哭这一种。
莲玉觉得任重道远,看了眼在外厢坐在小杌凳上精气神十足的黄妈妈,郑重地点点头。
两口子要说正事了,小丫鬟眼力见儿有,跟在莲玉后面鱼贯而出,“嘎吱”一声掩上门,待下人都退出去了,六皇子这才轻笑一声反驳行昭,“有三岁看老,也有浪子回头,这可都是不定的。陈放之较我年长六岁,我小时候陈家已是没落,还没崛起来,饶是如此,陈放之才子的名声也传进了宫里头,你看看现在的陈放之,周身上下有他老子哪一点儿精明劲儿在?”
连贺现都能给他下绊子...
行昭摇摇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边说边轻轻摇了摇头,“陈显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心太急了,如若陈放之再灵便一点儿,同你一起下江南,也未必一点便宜都占不到。”
“如果陈放之再聪明一点儿,陈显也未必这么痛快地答应出行。”
六皇子说得不带一丝感情。
行昭笑了笑,笑到一半就挺住了。
看起来这场博弈是老六胜了,可事情未到最后一刻,结局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这场局,谁也没有必赢的把握。
万一输了...
行昭仰了仰脸,静静看着神色淡定的老六,抿嘴一笑。
那就输吧,有情人常伴其右,放手一搏,论它输赢成败,总是乐事。
从西北快马加鞭到定京得要近半月的光景,春夏交际,顺水路下江浙是逆行,零零总总加起来怕是要二十天,钦天监算了日程,定在四月底五月初启程南下,如今是春朝三月,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月还不到。
六皇子日日在外应酬,每天都喝得醉醺醺地回府来,喝下几碗解酒汤,再红着一双眼睛看账册,看行进图...还有看定京内城外城的舆图和排兵布阵。
舆图自然是方祈送过来的,交兵符的时候私下将四方舆图都扣下来并未上缴到兵部,舆图是精描细绘的,定京城外城哪一处有哨所,哪一处排了多少兵马,哪一处的暗哨建在半山腰上都是说得很明白的,这本是方祈当年想扣下以作留念的物件儿,如今交到六皇子手上倒是重新派上用场了。
看军用舆图要有天赋,更要后天有人教,行景天赋再好,如果没方祈教他,照样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
行昭瞧不太懂,瞅了两眼,一根细线贴着另一根细线,慢慢往下延伸环绕着定京的护城河,像缠成一团儿的线。
六皇子会赋词作诗,行昭信。
如今世道尚属平稳盛世,就连宫里头开的学监对于兵法布局都是草草略过,行昭万万没想到六皇子还学过这些东西。
“是什么时候学的啊?”
行昭添了盏热茶,再捻起袖来帮忙研墨。
六皇子头也未抬,抓紧时间圈了个哨所,做出批注来,答道,“上次从江南死里逃生之后,我就在书阁里找这些古籍看了。”
这么早啊...
行昭手头一顿,再接着磨墨,墨块儿渐渐化开,从浓烈转向浅淡,最后漾开在清水之中,成就了一朵繁复的花。
她没有和六皇子提及过能不能荣登大位,也没有提过如果能,他们之间又该如何相处——老皇帝与方皇后旧事尚在眼前。
势力大的,身上还担着拥立之功的岳家,想相濡以沫一直走下去的两夫妇,一边是江山,一边是爱人,无论谁上位,方家对西北的绝对辖制权都不可能为新皇所忍受,忌惮、削弱、再反目成仇,行昭无端想起来,是谁说过她像极了方皇后来着?
哦,是蒋明英。
行昭却知道这只是一种恭维,她永远也变不成方皇后,她没有方皇后的急智、果敢和忍心。
心境不平复,磨墨的手自然就跟着抖。
墨水有一两滴小溅在了木案之上,行昭赶忙用帕子去擦,素绢白布瞬时就氤氲上了两滴墨。
六皇子闷声闷气地笑起来,“生儿傻三年,长姐诚不欺我。”
行昭把墨块儿一放,愣了愣,随即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终究是心一横,又拿起墨块儿来捏在手中,也不研磨也不放下,轻叹一口气儿,轻声问他:“阿慎,你想坐到那个位子上吗?”
问完就后悔了。
答案显而易见,世间谁人不想?
位高权重,只手遮天,锦衣玉食,不必再看人眼色听人谕令地行事...陈显为了那个位子,儿子都不想要了,能问出江山美人这种话来,根本就是脑袋缺根筋,生活不是话本,更不是活在梦里。
听过行昭的话,六皇子也跟着愣了愣,想笑可嘴角勾不起来,索性将笔放下,双手交叉相握,神情很认真也很平静。
“那是自然。”
六皇子如是而言。
行昭也静静地看着他,再听其后言。
“如果坐不上那个位子,你、我、阿舒、母妃、长姐、舅舅、母后、桓哥儿还有行景,全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当然。
“可坐上了那个位子,就再也回不到端王府了,阿舒的小松树,你的梳妆台,我已经用惯了的书斋,全都看不到了。”
六皇子语气仍旧很平静,“我想要那个位子的权利,可是不想承担随之而来的义务,虽说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可愚公尚且能移山,精卫同样可填海,事在人为,终究会出现解决之道。”
行昭觉得她懂了六皇子的意思,可再想想又觉得没懂。
解决之道在哪里,这是上位之后才会操心的问题,是军权、皇权、议事权在二三十年漫长的岁月里用平和过渡的方式慢慢交融也好,还是铁腕手段,在零散之后进行收归也好,这都不是现在应当考虑的问题。
行昭不信任人性,但她信任六皇子,既然老六已有决断,多说则无益。
两个月,六十天,说起来长,过起来短。
朝堂上很是平静了一番,既无要事,皇帝自然也落得个清闲,早朝几乎不上,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六和陈显都各自有要事要办,下头的官吏们这两个月是彻彻底底地跟沐休似的,很是舒坦了一把。
阿舒渐渐站住了,一天变一个样儿,阿舒满百天的时候,端王府就把相近的人都请过来用了碗长寿面,行昭先抱着阿舒在方福灵前磕了三个响头,指了牌位,缓声缓气儿地告诉阿舒,“这是你外祖母...”
阿舒嘴角流着哈喇子,眨巴眨巴眼,愣愣地看过去,这样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行昭亲了亲小阿舒,心里有涩有甜。
方祈喜欢小郎君,自家家里暂时还没有,就专注玩别人家的,大老爷们抱着阿舒不撒手,不仅他抱,还拉着阿谨一块儿抱,欢宜看得心惊肉跳的,又顾忌肚子一个劲儿地让行昭注意着点儿,行昭却乐呵呵地放手让方祈直管带着玩儿——桓哥儿、行景、潇娘连带着阿谨,在方祈身边儿长成的孩子没有一个是软蛋。
她的母亲...大概是个例外吧。
第二天,行昭思忖着把阿舒抱到宫里头去给方皇后瞧瞧,六皇子也点头,只说,“母后与母妃都没瞧见过,嘴上不说,怕出事儿,心里头铁定都想得不行。”
是以,行昭一个请安折子递到了凤仪殿去,第二天方皇后的召见就下来了。
宫里头凶险不凶险?
其实行昭觉得不算凶险,大约是因为有方皇后镇住场面吧。
六皇子要去户部应卯,晚上又定了应酬,抽不出时候,行昭领着几个人抱着阿舒往宫里去。
几个月的孩子其实没啥看头,眼睛鼻子都还没长开,方皇后却愣是从脸上瞧出了不同来,“啧啧”了两声,得出结论,“眼睛鼻子像老六,下巴像阿妩。”
方皇后很稀奇小郎君,可怎么也不抱孩子。
淑妃抱着孙儿,小声同行昭解释,“...皇后娘娘觉得自己命不太好,怕把晦气过到小郎君身上,往前无论是你,还是欢宜老六的小时候,皇后从来抱过。”
无子女人,命不好,这是时人的固有陈见了。
暮色下来,行昭告辞,临行前,行昭硬把阿舒放到方皇后手里头,笑道,“您抱抱他,他爹这就要南下了,什么时候回来还不定呢,阿妩受了您庇护,阿舒还得接着受,您可甭想赖。”
方皇后心下一酸,紧张地接过来,再一抬头,眼圈就红了。
行昭回府的时候,外院已是灯火通明,难得六皇子今儿个回来得这样早,可往正苑去,老六并不在,召来李公公问询,李公公还没来得及答话儿,六皇子却已是撩帘入内了,他喝酒上脸,红彤彤的一张脸,行昭赶紧给他备下醒酒汤,有些心疼:“...走之前,就该每天都喝成这样?”
六皇子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跟着摇摇头。
一碗醒酒汤,和一壶热茶灌下去,人好歹是清醒了几分,躺在炕上,手却往木案上摸。
行昭探身帮他把账目拿下来,又问他,“纸笔和舆图还拿吗?”
六皇子眼神迷离,勾唇笑起来,“纸笔要...舆图...舆图不用了...舆图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那到谁那儿去了?还给舅舅了?”
六皇子这次换成先摇头,再点头,笑靥愈深,“非也非也,原件儿自然是还给舅舅了,我誊抄了一份儿,如今那一份儿已经在平阳王次子那儿了。”
平阳王次子周平宁....
这...就是先前六皇子口中的事成了?
行昭怎么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会与他有牵连。
而周平宁也没有想到,他还有机会给除了陈婼父亲以外的人卖命,拿性命与往事拼一个飞黄腾达。
第两百七一章 临行(中)
夜风清凉,风一吹,初暑的躁气就在迷蒙的空气里如水波纹似散开。
周平宁站在双福大街的十字路口处,四周都是喧喧嚷嚷的人群,夜晚的东市集华灯初上,亮如白昼,有奉初一十五来赶夜市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挽做一块儿,嬉笑着走在暖光与夜色中,脸上眼里都是笑意,看起来很平凡,可无端端地亮眼极了。
她们在高兴什么呢?
打了布丁的青布麻衣,边角磨得泛白的螺纹绣鞋,什么花样都没有镶边的绦子,哦,簪在髻上的那根银簪子,恐怕也是裹了层银的铜吧?
她们到底有什么可高兴的?
花三两铜板,买一碗馄饨,再三人分食。
明明很龌龊肮脏与低廉的事儿,她们凭什么笑得一双眼睛都弯了呢。
陈婼穿着抽丝杭绸,扑在脸上的是原馥记的香粉,戴的是一整套的翡翠头面,可她还是不快乐,她连对他笑一笑也舍不得。
周平宁满面潮红,将才的花雕酒浓郁厚重,一口饮下去,当时血脉沸腾,事后却后劲上脑,晕晕沉沉。
他...与端王推杯换盏了...
东市集人多且杂,三教九流之人皆云集此处,既有归隐之士,又有云袖蹁跹的戏子、杂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喜故事,根本没有人在乎别人的喜怒。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端王才把请酒定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坊里吗?
那处有锣鼓喧天响起,周平宁好像隔着布罩在听,“嗡嗡嗡”地听不清楚究竟在唱着耍着演着些什么。
脑子里很乱,可他知道自己一直很清醒,清醒地重复回响着端王的那几长番话。
“...明人不说暗话,在除夕家宴时,我见到你其实是很惊诧。”端王说得很认真,“一个王府庶子,生母是王府的浣衣婢女,平阳王附庸风雅,远离朝事,自然更不会过多干涉内院杂事,而平阳王妃何氏却是个心眼浅,说话直,爱憎分明的女人,不可能主动抬举你要你在皇帝跟前露脸得意。”
周平宁很清楚端王是将他当作了突破口。
“原因只有一个,你沾了新进府的二奶奶,陈氏的光,说得更广一些,你是沾了如今只手遮天陈家的光,陈显的光。沾光沾得还舒服吗?睡在岳家送来的摇篮里,宁二爷可还睡得舒坦?”
端王周慎朝中朝外风评一向极好,为人谦和,出身不低,行事正统,一派文人风骨——如果明目张胆的讥讽嗤笑,也能算作是文人风骨。
周平宁其人受不得激,当即拂袖转身欲离。
“贱婢之子...”端王笑得很轻,“本王用的婢女一词来形容你的生母,本王照旧是庶出,未有半分对宁二爷不敬之意。可细一想,那句贱婢之子却是由你的正房陈氏宣之于口于众,在定京上下的女眷面前,你跪在她的跟前,她就站在你的面前,看着你被人蒙上眼睛,被人拿脚踹弯膝盖,口口声声称呼你为‘贱婢之子’...”
周平宁热血冲脑,手紧握在椅背之上,青筋毕现,“够了,够了!不要说了!”
庶出之人,常常有两个极端,一种极度自卑,看碟下菜,惯常曲意逢迎,而另一种则是在自卑中长成的极度自尊,寡言少语,在乎旁人感受的背后,是更在乎的是自己的感受。
恰好,周平宁便是第二种,也幸好,他是第二种。
如果他变成了唯陈显马首是瞻之人,六皇子根本不可能将眼光放在他的身上。
当极端自尊之人,被折辱够了后,自尊与自信崩塌,会做出些什么来,没有人知道。
“陈氏出生之时,陈显正当忍辱负重,将她带在自己身侧教导,一笔一划,一手一脚都是陈显自己教的,连陈放之都没有受过陈显这样精心的关注。在嫁与你之前,秦伯龄派人入京为亲侄儿求娶陈氏,陈显一口回绝,重新再择陈家旁支边系适龄之女远嫁川贵——秦伯龄乃封疆大员,手握兵权,陈显尚且舍不得将陈氏嫁过去。陈显的个性,你比我更熟悉,只有陈氏身上还存在着更大的利益,他才会放弃拿嫡女去套川贵兵马。再往上走是什么?郡王妃?王妃?皇妃?贵妃?还是皇后?...陈显算盘太深,我见识短,猜不透,可我能笃定一点,决计不会是平阳王府的二奶奶。”
周平宁背对于其,手抖得厉害,连带着凳子也跟着颤起来。
端王没有停下说话,仰头将花雕一饮而尽,笑道:“陈家是准备捧你的,入兵部,掌兵权,你是天家血脉亲近的男人,是陈显继皇帝之后最好掌控的傀儡,更何况这个傀儡娶了自己的女儿,且对自己女儿情深意重,磐石无转——陈氏当日的名声毁成那个模样,你尚且能赶在三日之内,力排众议上门求娶....我多嘴问上一句,陈氏感动了吗?”
周平宁没有答话,端王自顾自地向下接着说道,“我想八成是没有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种人怨天怨地,怨神怨鬼,最舍不得的就是埋怨他们自己。陈氏不出那档子事儿,你能娶上她吗?你不娶到她,陈家会下力气捧你吗?绕来绕去,又绕回了原点...宁二爷,你要靠陈家,就一辈子在陈氏面前抬不起头来,就算...她口口声声唤你为‘贱婢之子’。”
贱婢之子,嗬,贱婢之子...
东市集南来北往,四处喧嚣,周平宁前噤口好像在发烫,他知道被折叠成三四叠的那几章泛黄的厚纸是什么——端王在最后拍着他的肩膀,将这厚厚一叠儿东西放在了他的手上。
“陈家能给你的,本王也可以,甚至本王可以投其所好地将你捧上明面来,别人看到的你,就只是你,是未来的晋王,不是陈显的女婿,更不是陈家的走狗。陈氏看你会像看一个英雄,一个她需要仰望崇拜的英雄,而不是趾高气扬俯视埋怨的奴才。”
“做人一辈子,活的就是个骨气尊严,老定京的爷们不屈膝,也不迎合谄媚,爷们儿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豁得出去,流得出血,更舍得了命。”
“魏征遇太祖,诸葛遇刘备,良臣明主,天道寻常。绿林好汉要接投名状,本王没想过要你的投名状,反而自备一副投名状,劳请宁二爷笑纳。”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端王脸上的酡红一直没有下来,朝他努努嘴,他抖着手将纸张翻开,是一副描绘仔细精准的定京布防图!
纸上红红黑黑,密密麻麻地圈了一道儿。
“红的是本王的人马,黑的是陈显的人手,谈不上势均力敌,可到底尚有一拼之力,周平宁,陈显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的。陈显不能给你的,而又是你想要的,我照旧能给你。”
周平宁双手捧着那幅舆图,话说开了,手与身形反倒镇定了下来,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你可知我想要什么?你又能多给我些什么?”
两个问题,六皇子合二为一,言简意赅地回答。
“尊严,还有彻底俯视与征服陈氏的能力。”
这才是真正的兵行险招。
将盘算剥开,将最隐秘最周全的计划全都放在他的眼前,不带一丝遮掩,反而用了“投名状”三个字,轻易地就让周平宁感到尊重与期待,若端王所说为名利二字,他或许会反水不干,可端王却说了尊严。
此间诱惑,两厢比对,他在动摇。
周平宁以为自己在这夜风中独立良久,可当他被风一吹,清醒过来之后,仰头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时,这才发现原来那三个女人的一碗馄饨都还没食完。
“宁二爷!宁二爷!”
不远处有小厮牵着马匹小跑而来。
周平宁下意识地摁了摁装有舆图的前襟,清咳了两声,撩袍翻身上马,大道之上不容策马,小厮在前头牵着马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群,再想了想,带着恭谨地仰头笑道,“...您今儿个久不回去,二奶奶可是记挂着您,问了桂枝好多遍,你在哪处见了何人,还吩咐厨房给您冲了一碗醒酒汤。”
“桂枝怎么说的啊...”周平宁心不在焉地接话。
“还能怎么说啊!您不是下了朝之后就遣人回来说您与万大人来东市集喝酒了吗!您是贵人多忘事,自个儿给忘了还!”
二爷怎么尽问些傻话,明明是自个儿派的人回去大报告来着。
小厮朗声回得可乐极了。
周平宁手上牵着马缰,却不由得愣了愣,万大人...对了,他接到端王秘密送来的手信时,是让人回府通禀,说是与兵部右侍郎万大人去东市集应酬喝酒了....
周平宁想笑,也确确实实拉开了嘴角,带着些苦涩地笑起来。
他...在一开始其实就很有意识地隐瞒陈婼,与端王接洽了...
他根本就没有犹豫和踟蹰。
在有比陈家更好的选择时,他立马就很坚定地选择了背弃。
春风杨柳岸,夜雨杏花归。
初夏的风,怎的这样烦人。
临行在即,行昭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人用,赶在四月底将东西全都拾掇好了,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放之。
哪晓得亲爱的陈放之从遥遥的西北那一头,放了老六一把鸽子。
“...已是马不停蹄,政务财务新旧交替,奈何事杂且多。端王殿下何不先行至江南,微臣陈放之期后几日,再于江南,向端王殿下请安磕头。”
第两百七二章 临行(下)
黔驴技穷。
这是行昭听见陈放之借故拖延一事后,唯一的反应。
好好一个大男人竟然没脸没皮地耍起赖来了。
生拉硬拽,哭哭啼啼,反正我就是不去,不服?那你来咬烂我的脸啊!
行昭倒是想,可惜啊,西北定京相隔千里,实在鞭长莫及。
六皇子站在小床旁,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阿舒,边和行昭说起此事,“…要玩大家都认真地玩,哪有玩到一半耍赖的道理。陈显就仗着自家儿子蠢,名声已经是跌无可跌,要换一个聪明点儿的,陈显八成就换个办法来保自个儿的独苗苗了。是教他和我硬碰硬也好,还是使阴招也好,反正不会选这种让旁人嫌陈放之懦弱无能的方式来躲避…”
阿舒想睡觉得不得了,张着小嘴打呵欠,露出粉粉的牙床中一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米粒儿,六皇子登时眼睛一亮,整个人陡然变得亢奋起来,“阿妩阿妩!快过来!舒哥儿长牙了!”
虽是亢奋,声音却压得极低。
自家儿子长牙了,这行昭当然知道,四个多月了,小孩子长牙属正常,才长牙,小孩子不舒服,一不舒服就哭,哭得一天都没睡好觉,进了五月天气扎扎实实热起来,又不敢放冰,小郎君更难熬了。
眼瞅着儿子这是想睡觉了,行昭赶紧招手把老六唤到内厢来——为了让舒哥儿好好睡,特意从东次间移过来一盏厚实的黑漆木镂空雕花屏风,大人们的声音压得小小的,传不过去,孩子一哭里头却能第一时间知道。
六皇子绕过屏风,一步一步走得很欢快,跟在跳似的。
“你说我从江南回来时,阿舒是不是就能说话儿了?会不会很是口齿清晰叫爹娘了?”
六皇子眼睛眯了眯,嘴角勾起来,眼神很温和,也很期待。
行昭很少见到六皇子外放的情绪,也很少看见他对某件事物表示憧憬与期待,更甭提这样的神情。
还是要去啊…
六皇子先行一步至江南,与陈放之在江南汇合,再议后事,这个提议基于西北财政内务未清,而套用陈显早朝上进谏的那番话来说,“…春涝夏收,事不宜迟,清查江南官场刻不容缓,既是端王殿下个人之得,又是万民之幸”,老六先走,陈放之跟着,这个安排合情合理。
陈放之可以做出打滚耍赖这回事,六皇子却做不出来,他的身份,他的位子还有他一直很顾忌的名誉,都让没有办法他随波逐流——他恐怕也不屑于以这样的方式避开祸事,办法多得是,没必要拿自己的名声与声望去赌一把。
他不希望,他在别人口中,冠以懦弱、无能以及惧怕权臣的前缀。
“应该是能的吧。”
行昭也笑得温温软软的,“…母妃说你半岁大的时候,就能很清晰叫娘亲了…”
行昭喉头哽了哽,心里泛起一股酸软之意,牵了牵六皇子的手,再开口,喉咙里好像有些发苦,“我会好好教阿舒说话的,我头一个就教他叫爹,等你回来了,你就能听见你儿子大声地叫你…”
六皇子笑着点点头,拿额头抵了抵行昭的前额,鼻尖再碰了碰行昭的鼻尖。
“你要好好的,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等着我回来。”
等着我,凯旋而归。
谁都知,这一去,便定胜负。
钦天监算的五月初六是好日头,行昭也觉得钦天监算得对——晴空万里,夏空的整个天际都像一匹点缀着绵软浮云的浅色锦绣,被织女们一手铺开,舒展地笼罩在浩瀚之地其上。
是在绛河口岸送的人,从运河走,途经天津、河北、山东再至江浙一带,内河修缮完工几十年了,这倒是头一回有朝中重臣借前人的光南下办公差。
女眷们都坐在马车上,与六皇子相熟的官员、世交家的男儿汉倒是来了个齐全,黎令清握着六皇子的手,交代了又交代,“…查得出查不出都不打紧,要紧的是自己一条命!世子这还没过半岁呢!”
这算是说的肺腑之言了。
也有说得隐晦的,信中侯闵大人送了两坛花雕酒,让六皇子带到船上,“行船水气儿重,喝烈酒、食辣子,都是解湿的。殿下都注意着些,水边甭去靠,您是什么样的身份,旁人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得自己个儿将息自己个儿。”
也有豁然开朗,初见苗头的,二皇子背挺得笔直,没在众人之前凑上去交代,将六皇子拉到一边儿,悄无声息地说,“…咱们兄弟二人一条心,谁上都一样,别中了旁人的谋划。行昭和舒哥儿,你只管放一百个心,我周恪别的没本事,只剩下个义气在,就算是豁出一条命也保住大侄子和弟妹万事周全——不冲别的,就冲你待我与老四从来没耍过心眼,就冲我们连带行昭一块儿长大的情分!”
也有盲目乐观的,具体人士就是方祈那一家子。
“老少爷们儿都等着你回来咧!别给你媳妇儿丢脸!”
方祈的声音响如洪钟。
行昭眼圈原本是红得不得了,遥遥地隐隐约约听见方祈的话,感觉完全哭不出来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钦天监不仅算吉日,还得算吉时。
正午暖阳将升到脑袋顶上,唢呐一吹,鼓点起,祭完龙王,又朝皇城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后,便大船摆桨,鼓起帆,架起势来,十几艘船组成的船队便浩浩荡荡地往南行。
行昭将车帘挑起一条小缝儿,只见绛河如玉带迎波的水面上,两行直挺的水纹轻缓漾开,最后渐渐消失不见。
闵寄柔坐在行昭身侧,静静地看着她紧紧抿住的嘴角,红了一遍又一遍,偏偏没有眼泪落下来的眼睛,叹了口气儿,“想哭便哭吧,憋着作甚,也没个旁人瞧见。”
行昭手将车帘攥得紧紧的,隔了良久才轻轻摇头,“我不哭,阿舒这样的小孩子才该哭,那些费尽心机、唯利是图的人才该哭,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才该哭,我凭什么哭?”
“也是,哭有什么用…”
闵寄柔探过头去,船队渐行渐远,高高扬起的帆都显出了精神抖擞,“如果…我是说如果…”
闵寄柔话里顿了顿,终究没问出口来,轻笑着摇摇头,摆摆手权当做没事。
行昭知道她想问什么。
更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如果老六回不来,如果老六进不了定京了,如果老六出了意外…
她一定要更坚强地活下去,死不可怕,活着才可怕,她要咬着牙关将阿舒带大,把老六那一份儿也活够本!
在外头撑得底气很足,可一入夜,行昭便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怕吵醒外厢睡熟的阿舒,只好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也不晓得到底是睡着了没有,迷迷糊糊地又醒了过来,眼睛睁不开可脑袋却是清醒的。
外间窸窸窣窣地发出些许声音。
她好像听见阿舒在哭?
行昭翻了个身,有些心神不宁。
外间的暖光晕成一团,透过镂空的雕花屏风,忽明忽暗,左右不齐,行昭不想承认她这是在心慌,可汗滴顺着脑门往下流,耳朵旁“嗡嗡嗡”的全是阿舒的哭声。
黄妈妈还没进来,证明其实阿舒并没有哭…
行昭闭了闭眼,再翻了个身,终究是坐不住了,轻手轻脚地撑起手来向外爬,爬到一半发现,床的外侧空空的,老六已经下江南去了,叹了口气儿,起身披了件外衫,绕过屏风出去一瞧。
小阿舒砸吧砸吧着嘴,睡得正熟。
船队的消息不好传回来,岸边的哨所就那么几个地儿有,行昭本以为八九日内,老六那头的消息是传不过来的。哪晓得五月初八,天津营卫司就传来消息,说是河道淤堵,船队停滞在了天津辖区,不好再往南下了。
行昭瞬间明白过来。
六皇子临行前那几个月里,日日应酬,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天津营卫司总领邵士其长子邵远是定京城里有名的少爷郎君,风花雪月无一不通,常常都凑在一块儿喝酒的局里…
六皇子一个反手,轻易又把球踢回给了陈显。
你要耍赖,好,我不耍赖,我只出老千。
反正我定京城是出了,好名声是搏到了,不是我不想走,是那河道几十年没经历过这么大阵势的船队,河道要淤堵,走不通道儿,干我何事?
你陈府离皇城有多近,我天津离定京又有多近,出了事儿,我翻身上马,半宿就能赶回京城里来!
儿子要不要舍,大牌赌不赌一把,全看你。
六皇子在天津滞留了三四日,东南战事一直未平,隐隐地好像战局又向北延伸,贺行景带的兵…
那可都是从西北调任过去的铁血真汉子啊!
陈显牙一咬,儿子一早就是做好心理准备要舍的,他不愁没儿子,今生讲今生事,来生再说来生话,这辈子都没过好,下辈子还能顾得了?
奈何老妻哭闹不休,他只好心不在焉地出了个笨招,好歹暂时平了平老妻的怨怒。
六皇子在天津停滞愈久,东南战事愈往北靠,陈显整个人就像绷紧了的弦,不经意间被猛地一拉,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陈阁老连夜调任贺现接手西北事务,陈放之三百里加急往江南赶,速与端王汇合。
陈放之拿着朱批皇绫的调任,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第两百七三章 崩(上)
【昨天有亲说阿舒长牙说话是不是快了点?俺自己不知道,就去百度一下…度娘真是个骗子!】
论陈放之脸色再白,心里再慌,这旨意既是皇命,又是父命。身旁的幕僚皆是陈显的人,劝来劝去,无外乎那么几句话,“小陈大人是阁老的独子,是陈家的独苗苗,阁老弃了谁也不能放弃您不是,老老实实地去,江南官场,阁老全都打点好了,您和端王保持距离,谁也碍不到谁!”
呸!
去他妈的谁也碍不到谁!
端王是主,他是臣,两个人行居都在一处,要是出了什么差池,端王身边带的那些人手岂不会没了后顾之忧地将他….将他做掉吗!
陈放之牙一咬,一屁股蹲在西北,久久不挪窝。
自个儿的命可没人帮忙顾惜着,只能自己惜命!
陈放之磨磨蹭蹭了半个月,端王就在天津滞留了半个月,贺行景手下的兵一路从东南逆行至江浙外海,与江浙总督遥遥相望。
现如今,贺行景绝对不敢反,更不敢在江浙官场的眼皮子底下妄动,平海寇是平海寇,转身内讧,矛头调转到江浙沿岸,也只是为了震慑罢了!
内事不平,外事必乱。
六皇子这是在胁迫陈显!
陈显八百里加急,信笺未送到陈放之手上,反而送到了首席幕僚的手上,信上很短,几个字而已。
“把陈放之送上船。”
只是在表述一个结果,是不是表明过程如何,都随他们?
是捆是绑,还是下药。
京城都不插手过问。
陈显放手了,幕僚放心了,陈放之…被放倒了。
几番折腾之后,天气已入盛夏。
陈放之以绕路耽搁为由,先行至江南,贺行景带的兵和江南总督深情地隔岸相望了三十来天后,总算是恋恋不舍地带着人手往回行船,顺流而下。
江南总督蔡沛负手于背,神情很冷静地看着不远处的几十艘形容高大的战船抛锚顺流向南,大船一掉头,便变了神色,往地上狠啐了口,“呸!方祈带出来的人,行事没个章法!还当真是一招鲜吃遍天,上回就把海寇引到江浙外,这回又想故技重施…”
说道此,神情不由得意起来,“还不是老老实实地走了,连岸都不敢上,纸板老虎只会叫…”
可偏偏有人吃这一套。
吴统领心里打鼓暗忖,多年海上行军的经验让他闷在心里头默算,一只这样的战船大概能容纳四五百人,扬名伯贺行景报上的停泊船只大概在四十只船左右,除却十只载物载食的必要船只,带来的兵马恰好一万来人…
他却没有忘记,从西北军调至江南,也刚好是一万人…
会不会有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嫌?
“吴统领…”
江南总督蔡沛扬声唤,斜眯了眼睛,看那莽夫一脸呆样儿,手捋了捋胡须,提高声量有些不耐烦,“吴统领!”
“是!末将在!”
吴统领一个灵醒,赶忙敛头挺背。
“三日之后,端王行至泊口,你等带人亲去接风,迎至下榻之处,自有本官待候。”
王孙公子,南下巡游,让他一个六品的随侍武将去接风?
吴统领赶紧抬头,哪知被蔡沛的眼风一扫,又将头连忙埋下,迟疑道,“微臣位卑言轻,怕…怕是会怠慢了端王殿下…”
“这可是你该管的事儿?”
蔡沛声腔拿得很足,眼再往旁一横,“哼”了一声,有些得意地抽身往回走,“在其位,则谋其政,此为官之道也。吴统领出身贫贱,自然没人教过,今日得蒙本官教诲,吴统领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呐。”
吴统领头越佝越低,江南官场一则讲究姓氏,二则讲究真金白银,这蔡沛若非姓蔡,出身江南望族,家里人惯会敛财,向上头奉了几大马车的白银,就凭他?文不成,武不就,徒有一身膘,他上哪儿去谋这么个官职啊!
蔡沛大腹便便往外走,吴统领亦步亦趋跟随其后,脑子里却反复想着将才船队往回行的场景…
海舶巍如山岳,浮动波上,一派大气。
又有碧波莹光,轻褶微印…
等等,轻褶!
能载四五百人的神舶大船在海面行进,怎么可能只打起来那么点儿的浪花,只印下那么浅的褶子!?
不可能,绝无可能!
船载重物吃水,船板上的水位线升高,船就会下压到水里,大船向前航行,船身之后只会留下两道很重很深的水印子!
扬名伯贺行景带着人马来的时候,船身吃重,一路航行得也不快!
船上的人…船上原本的兵马…到哪里去了!?
吴统领赶紧停住身子,偏头向外看,他猛地一停,身后的人当即重重地撞向了他的后背,后头人吃痛,低呼一声,倒叫蔡沛听见了。
“吴统领,你又笨手笨脚在做甚!”
吴统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蔡沛没回过头来,反而同身侧之人埋怨调笑,“我是早不要这种出身低贱人家的人的,可难得老爷子喜欢他,说他什么能吃苦的,行军打仗得行得很咧。厉害嘛,我倒是没看着,鼻尖尖只闻着了满身汗臭味…”
男人着意地语声轻佻地说着苏杭话,听在吴统领耳朵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胸腔上涌怒气,忍了忍,又往回望一眼,暗自下定决心,他定绝口不提此事!
陈放之一路赶得快,先于六皇子一日至江南,六皇子随后即至。
行昭接到一封从江南寄回来的厚实家书时,日子已经在八月里刚过了一小半儿,老六的字儿丰润饱满,一个一个列得整整齐齐,三页纸写满了,全是横平竖直能让人一眼就瞅清楚的楷书,一个连笔都没有。
难得他还能静下心来写家信…
行昭拿着信站在窗棂前,单手抱着阿舒,轻轻地念,“江南行胜,江吴都会,钱塘自苦繁华,西子断桥风烟柳画,楼观沧海会大江…劳生未缚,繁琐细杂,只好偶宽心境,易进高庞。”
满满三页,全是写的江南小游杂记。
他过得好不好,路上艰辛不艰辛,顺利不顺利,只字未提。
文辞清丽,秉持了六皇子一贯作风。
思念,是看着他的字,都能落下泪来的无辜矫情。
行昭声音越念越轻,信纸被轻轻地捏在手里,阿舒咿咿呀呀地伸出手来,牙齿没长完,嘴巴便合不拢,哈喇子连串向下掉,眼睛瞪得大大的,四下乱盯。
行昭看着阿舒不由轻声笑起来。
夜里等阿舒睡下,行昭点了盏小青灯在内厢,手上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地也缓缓向下写。
莲玉轻手轻脚地端了温水,凑身进来,压低声音:“…用过晚膳,雨花巷走了张帖子来,说是后日请您去赴诚哥儿的百日宴…”
诚哥儿便是欢宜长子,方家长房长孙。
钦天监算的五月初五是个出行的好日头,五月初十照旧是个好日子,是个万事咸宜的日头,诚哥儿会挑日子,晌午的时候蹦出来的,太阳正好照在头顶儿,方桓亲自取了个乳名,叫做阿照。
乳名自家亲眷叫一叫,等小郎君长成了,便再也不敢叫乳名了——显得不庄重。
行昭觉得阿照二字甚像女儿家的名字,邢氏倒是乐呵呵地直说,“小郎君取个女儿家的名字才好养活!我倒是想叫小孙孙二狗子,就怕欢宜生闷气儿!”
这目标明确——能养活就成!
方祈都快过五张了,盼星星盼月亮,这才盼来了个带把儿的。欢宜只觉得能松口气儿,能交上差了,心态倒是很平复,方祈是高兴得东西南北都找不着了。
“去呀。”
暖光宁静,行昭笔没有搁下,想了想,又笑着在纸上加上一列字儿。
莲玉一道将温水轻搁在几上,一道迟疑,“京里到江南这么近千里路,王爷的信是三五关卡挨着过,才送进京里的,您的信…”
如今算是乱世,行昭也没想过这封信能顺顺利利送到老六手上。
她只想和他说说话而已。
既然不能面对面地说,那就写在纸上,等他回来再交给他。
“…阿谨想去抱着阿照,她爹不许,阿谨就哭,阿谨一哭,小郎君也跟着哭,整个宅子里此起彼伏的全是小孩子的哭声,反倒把她爹吓得够呛。”
欢宜出了月子,没见瘦,整个人都白润丰腴起来,容光满面,神色很柔和也很贤淑,目光有神极了。
阿谨“蹬蹬”跑过来,一把抱住行昭,“姑母!舅母!”
行昭是方家的姑母,周家的舅母,称谓全都浑在一块儿叫!
行昭笑眯眯地俯身亲了小姑娘一下,正好欣荣领着阿元走进来,阿谨立马转移了注意力,满场飞过去又一把抱住阿元,叫道,“阿元!”
一坨大红色扑到阿元小姑娘怀里,倒把欣荣吓了一大跳,哭笑不得地同欢宜打招呼,“表姨也不晓得叫,一口一个阿元,也不晓得叫老了谁去!”
阿元年岁不大,辈分老,认真算起来,和行昭都是同辈人。
欣荣话一完,内厢当即笑了起来。
方家请的都是自家人,通家之好,来往都不拘束,热热闹闹用过午膳,李公公便从端王府叩上门来,脸色卡白,话声却强自平稳,虚凑在行昭耳朵边儿,轻声说:“…皇上…驾崩了…”
行昭手头一抖,茶盏直直坠下。
当即,四分五裂!
第两百七四章 崩(中)
“啪”地一声碎瓷,响在喧嚷热闹中。
女眷们扭过头来瞧行昭,欣荣探身过来折扇掩面,挑眉轻声问行昭,“…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事了?”
可不就是家里出事儿了么,还是出大事儿了。
那个早已垂垂老矣,满目颓靡的老皇帝是到底身子垮了,撑不住了?还是有人率先出手…后宫姓方,宫里有多稳,这是行昭知道的,不可能有人在方皇后眼皮子底下对皇帝出手的,难道是方皇后?不对,方皇后不可能在老六远下江南之际,对皇帝贸然下手,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驾崩,虽是仲夏时节,江浙上京顺风顺水,可老六要赶回来也得需要近十五日的时间!
这十五日里,皇城会发生什么,定京会发生什么,谁也不会知道。
行昭迅速反应过来,抿嘴笑了笑,温声解释道,“…舒哥儿今早上叫了声爹!这还是阿舒头一回叫清楚,只可惜府里头谁都没听见,我是头一回做母亲的,性子躁得不得了…一时竟然失了态!”边说边向李公公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下去,“…来都来了,去给平西侯请个安吧,再蹭顿长寿面,咱们家也蹭蹭小阿照的喜气!”
“这可是喜事儿!碎碎平安,碎碎平安!给咱们舒哥儿包一本三字经去,我这个九姑奶奶辈分重,得由我来送这头一册的开蒙书!”
欣荣朗声笑过,便将此间变数揭了过去。
席上笑哄哄地又闹开了,有机灵的小丫头麻溜将碎掉的酒杯和淌了一地的酒水给清扫妥当了,青砖地当即一如既往地干净明亮得光可鉴人。
百日宴通常不会持续太久,用完午膳,便有夫人奶奶们三三两两地辞行了,邢氏长袖善舞,挨个儿挽着胳膊送到二门,没一会儿大堂里就空落落一片了。
欢宜和行昭端身立坐于花间之中,花间无端燥热,行昭言简意赅,“应该是母后封锁了消息,偷偷让人给端王府递了信儿来,满定京怕是没人比咱们知道得更快了。”
欢宜别过头去,手撑在木案上,神色显得很迷惘。
皇帝再糊涂,也是她的父亲,欢宜下意识地对他的死亡油然而生出一股子悲伤,可很明白如今不是应当悲伤的时候。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老六在外,定京群龙无首,正是浑水摸鱼,起风掀浪之时…”
邢氏还没送完人,方祈也还没带着李公公过来。
欢宜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到东厢紧掩的那扇木门上,语调拖得老长,话声里带了显而易见的惶然与恐惧,她的阿照才出生,才过了百日…乱世出枭雄,她衷心希望她的弟弟,她的夫家会在血路里杀出一条道来,只有这样,女人和孩子们才有活命的机会。
“死死瞒住十五天就够了。”
行昭眼神落在青玉花斛的把手上,动了动嘴唇,轻声出言。
她几乎在瞬间就知道了方皇后的图谋,皇帝身亡这在意料之外,可这个意外不能让旁人知道,至少不能在老六没有回京的时候,让别人知道了!
“姐姐与我,明日抱着阿照和阿舒进宫去。”
欢宜愣了愣,下意识地想拒绝,哪知话未出声,外厢便起了一阵沉稳却快速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挑帘而入,“阿妩说得有道理。”
是方祈的声音。
行昭与欢宜接连起身,方祈先进,邢氏紧随其后,李公公躬身跟在最后。
“虚虚实实,兵无常势。如今女眷们越无所畏惧地抱着幼子入宫请安,旁人心里头便越踟蹰,越拿不定宫里头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儿没有?心里头一打鼓,行事机变就慢了。”
方祈行兵布阵,想的都是兵法。
三国有诸葛孔明空城计,古城墙上独身抚琴,敌军一怵,便摸不到城内究竟埋伏有多少兵马,一怵之后,错失良机,便节节败退。
如今的皇城便是一座空城,一座没有天子的空城,可惜别人还不知道,行昭要做的,就是让别人最好永远也别知道。
欢宜想了想,终究是轻轻点了点头。
方祈负手而立,难得一见的神色沉凝,“宫里头的内侍是在禹中去的端王府,来的不是惯用的林公公,是个面生的小内侍,打的名号是凤仪殿给舒哥儿送缎子来。可内里缎子中却夹杂着一封短信,短信上盖着方皇后的私章,话没多说,很短的一句,‘皇帝辰时三刻驾崩,死因尚不明确’,短短一个时辰,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法子立即侧断出具体死因,却可以由此得知,皇帝身死不是凤仪殿下的手,死因尚不明确,则表明皇后认为此为人为,而非意外,封锁消息之后,就该先发制人,谋定后动。”
这些话,在当时,李公公是来不及给行昭细说的。李公公是六皇子心腹中的心腹,说话拿话是个中高手,先将结果递出去,过程如何,稍后再议。
是以,晨间的来龙去脉,行昭听得很认真。
“毛百户带上雨花巷的弟兄们去端王府住下,满打满算能有几百人,若真到了那步田地,也抵得了一时。”
方祈侧身沉吟,向邢氏吩咐。
“舅舅!”
行昭连声拒绝,“动则生变,陈显耳聪目明,又善见微知著,小心打草惊蛇!”想了想又道,“老六临行之前,留了一百来号身强体壮的家臣,在宅子外头镇守。如若事情走到那步田地,端王府、雨花巷甚至长公主府,怕都是凶多吉少!”
当日邢氏进京后,豪气阔绰地将雨花巷一条大道都买了下来,算是帮方祈麾下的将士们置下家宅,段佥事折身回西北,其余官位不甚显著的就跟着方祈留在了定京,在雨花巷正式住下了。
大家伙都是武将,自然会有扈从、侍卫还有勤加练功的家臣,七七八八算起来,这雨花巷里能武善武的正经军人如今怕是已过百了。
当日清水一滴,如今涌泉三分。
任谁也想不到这竟然是定京城里,方家保命的最后一张底牌。
方祈想了想,最后语气不容置喙,一锤定音:“端王府都是些散兵游勇,上兵伐谋,还缺个将这些汉子拢在一块儿的人——让毛百户带几个人手去,人事上的小动静,惹不来老马的猜忌。”
老马是谁?
行昭看了看方祈,方祈面容严肃地手上划出了个弯月的线条,哦…长马脸…陈显…
行昭勾了勾嘴角,这才发现全身已经僵得扯都扯不开,盛夏燥热的天儿,脚底板却是冰冰沁沁的。
被方祈一打岔,满屋子的人神经总算是松了下来。
回端王府时已经暮色四合了,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仆从将灯笼吃力地支上房梁,一点一摇,即是一团恍惚的光。
方皇后送来的几匹缎子还放在正堂的案首之上,旁边立了盏瑞兽雕花香炉,行昭探头一看,一小条狭长的澄心堂纸还没被烧尽,碳黑的灰烬里隐隐显出了一小块儿乳白的堂纸边角。
是李公公看完纸条,当机立断将它烧掉了吧,然后香炉都来不及收,急急忙忙地往雨花巷报信去。
行昭将已经冷掉的茶水倒在香炉里。
没一会儿,未曾烧尽的边角就被旁边散落的灰烬,染得一片漆黑。
宫里头没人敢拦行昭的折子,递到内务府去,刚用过晌午,凤仪殿召见的谕令便送到了家门口,来请的自然是林公公,笑吟吟地告诉行昭,“…怕是您与欢宜长公主约好了的吧?两个人同时递折子上去,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都高兴得不得了,皇上也想过来瞧一瞧新出生的方小爷。”
“昨儿个约好的!”
行昭笑起来。
行昭到凤仪殿的时候,欢宜已经到了,朱门紧闭,行昭走在廊间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间有人说话的声音,一推门,一眼即见方皇后半侧了身子靠在软垫上,着青衫长衣,粉黛未施,一张脸卡白,神情有些蔫蔫的。
讣告不能出,方皇后终究在以自己的方式守孝…
不想欺人,只想自欺。
行昭进去,门又“嘎吱”一声阖上,欢宜眼圈红红的,看行昭来了,伸手去牵她,一开口便是极力忍耐的哽咽,“是毒…五石散吸食过量容易猝死,当时…当时父皇在小顾氏宫中…”
再深的感情也会在相互算计中消磨殆尽,生身父亲死得如此狼狈,欢宜仍旧不可控制地感觉哀伤。
当真是死于马上风!?
行昭一下子把这个念头拍到脑后,小顾氏给皇帝喂五石散一向很有节制,是让他慢慢上瘾,变为沉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取灭亡!
不是小顾氏,是谁?
行昭看向方皇后。
方皇后一抬手,罩住后厢的玳瑁珠帘窸窸窣窣地发出轻响,光影可见的地板上没一会儿就有了几个拉得老长的阴影,行昭抬了抬下颌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当看清来人,瞳孔猛然放大。
是昌贵妃王氏!
如今的昌贵妃王氏簪环尽除,神情疲惫,再不复当日容光,被蒋明英死死扣在身前,蒋明英脚下一蹬,王氏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皇帝一死,老六在外,谁名正言顺!?
自然是居长的二皇子!
权势让她不得不铤而走险,可后宫方皇后严加掌控之下,王氏...去哪里弄得到这样多的五石散?
第两百七五章 崩(下)
昌贵妃俯在地上,嘴巴被布条塞满,耳朵被蜡水封赚蒋明英撒开手,两个小宫人便一左一右地将她狠狠向下压,能隐约听见她呜咽般的挣扎。
她瘦削的肩膀,纤弱的腰肢,还有撑在青砖地上那双兵得当,丰润皙白的手。
全都在瑟瑟发抖。
只余指尖十点嫣红,恰似那挂于枝上的一串海棠,十足娆娆。
行昭不合时宜地想起见到王氏的那第一面——那个很是婉和恭谨又默然小心的漂亮女人,看起来就很讨人喜欢。
从最开始连板凳都不敢坐满,到如今敢对端王府下手觊觎皇位最后亲手将自己的枕边人送入黄泉…
人艾总是在奢求着自己不可求的东西,可最后常超自己身边的东西都保不赚权势啊权势,爱也你,恨也你,嫉妒也你,蛇蝎也你,两个字分明是褒义,却让人堕入深渊。
行昭慢慢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方皇后,轻声问:“皇上是昨日早晨过的世,难道前儿晚上皇上都在昌贵妃宫中?”
方皇后嗓子眼里堵,说不出来话,抬了抬下颌。
蒋明英利索上前应话,“前日昌贵妃将皇上请到长乐宫用晚膳,皇上一向愿意给昌贵妃体面便也去了一大早上,长乐宫派人来禀告皇后娘娘,说是皇上急喘气儿,张院判立马去瞧,才赶到长乐宫中,皇上就已撒手人寰了,昨日连夜审讯,才知昌贵妃将过量的五石散加在了皇上的茶水里,皇上体内本就有五石散的效力在,昌贵妃以为能浑水摸鱼,事发之后还妄图狡辩,将祸事攀诬给顾妃…”
行昭并不意外陈显知道皇帝在吸食五石散。
“昌贵妃宫里的人呢?”
“全都被封在长乐宫”
“可在昌贵妃宫中寻到了五石散?”
蒋明英点头:“一大抽屉,还没用完,都研磨得很细,张院判一嗅便知是川蜀一带的货色”
川蜀一带…
秦伯龄…
行昭看了眼王氏,只觉得悲凉,手一抬,小宫人麻利地将塞在其口中的布条一把抽出,片刻之间便听见了王氏尖利的喊声,“求皇后娘娘饶命!求皇后娘娘饶命!不是我做的!是石妃,是她将五石散藏在簪子里带进宫里头的!哦,不!是陈显,是陈显让我做的!贱妾只是个一叶障目,鬼昧了心眼的蠢女人…皇后娘娘,我不信你不想皇帝死!我不信!我只是做了你也想做的事…皇后娘娘求您饶过贱妾一条狗命!贱妾发誓下辈子当碰马报答您!”
王氏满脸是泪,一边哭一边爬到方皇后的暖榻前。
宫里头的姑姑什么事没经过,蒋明英一脚将王氏蹬歪,不叫她近方皇后的身。
石妃!
亭姐儿!
行昭沉吟出声,“亭姐儿…”
行昭怀疑王氏与陈家有勾结,可一直没想通这两家是如何勾结,王家是有女儿嫁进陈家旁系,可这样的身份既不能进宫朝见又不能接触到两个家族私密之事,如何成大器?
方皇后将后宫管得密不透风,宫里宫外的来往控制向来严格,而今仍属多事之秋,宫中制度严明绝非可轻易华之辈。
如果王氏要拿到五石散,要与陈家勾连,他们之间必须有个桥梁。
行昭应当早该想到,那个桥梁,可能会是已然失宠落子,无所依靠,想奋力一搏的亭姐儿!
从去年,王氏便与亭姐儿来往过甚,有时候连正经豫王妃都未召见,直接召见豫王侧室石氏,待其亲切和蔼,宛如生身母女。
行昭以为这是女人家那点小心性,哪晓得,二人已然合而为一…
蒋明英轻点了头,“昌贵妃养尊处优几十年,耳朵一封,嘴巴一堵,几个巴掌一抽,再把几个瓶瓶罐罐放在她跟前,立即吓得什么都招了,石妃拿药给她,请她伺机而动,皇上如今也不常去她宫中,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才好动作,这些统统都算不到,只让她见机行事,两婆媳只定了个大概时间,九月初之前…”
昌贵妃王氏被一脚蹬翻在地,浑身止不住的抖,她耳朵被堵住了,只能看见蒋明英的嘴巴在动,又看见行昭点头,惊惶失措地转身扑向行昭,涕泗横流,听不见自己的话,说出来就会跟着变了腔调。
“阿妩…阿妩!救救我…救救我!你是与老二是一同长大的吧…不看僧面看佛面,老二待你,待老六如何,你是知道的!你一直是知道的!是剃度入寺,还是被打入冷宫,我都认了,只要能留下这一条贱命...”
昌贵妃扯开嗓门嚎道,老二…对了…她还有个儿子啊!
“你们不能杀我!二皇子不许你们杀我…老六死在了江南,老七还没长大,国不可一日无君,到时候老二黄袍加身,我就是太后!王太后!你们谁敢杀我啊”
昌贵妃眼睛亮极了,歪着头瘫在地上,手垂在裙裾上,歪着身子坐在自个儿tuǐ上,眼神直视前方,她分明是在笑,笑着还轻声呢喃着叫人听不懂的语句,大抵是“太后”“皇帝”之类的词儿…
行昭蹙紧眉头看向蒋明英。
蒋明英手一抬,小宫人随即将王氏一把架起,王氏脚拖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嚎。
“她怕是疯了。”
方皇后终于出声,好似带了惋惜地轻声喟叹,“熬了这么些年,总算是疯了,总算是正常…”
在这宫里,疯了,才算正常。
方皇后几乎在一瞬间就收拾好了情绪,面容照旧憔悴,可声音却变得很冷静,“宫里头是我撑着,皇帝不上早朝不见大臣已久,两旬不露面属常有之事,只要小顾氏不说话,别人平日也见不到皇帝,任何谣言都不可能从宫中传出过会儿你出宫,给闵氏和老二带信,想要王氏活命,就让他给老六寄封信去。”
当了几十年的皇家人,方皇后只相信握在手上的筹码与同等的利益交换。
老皇帝身亡,这是一个没有预料到的变数。
因为这个变数,要立刻调整策略,现在要做的事打时间差,只要陈显一日不知皇帝身亡,一日行事间便会有犹豫,趁此机会,着紧布置转变,才好从容迎战,打好时间差。
要瞒住陈显,可是要让六皇子知道皇帝已过世,由二皇子递出消息是最好的选择——行昭的信,皇后的信,乃至欢宜淑妃的信,都有可能被拦截被人事先洞察。
只有二皇子的信笺,陈显不会着意查留,一则陈显在明面上捧的便是二皇子,二则二皇子的信笺确实无刻意查留的必要——老二其人,梗直义气,从未亲自被牵扯进斗争之中,被人捧了这么三四年,这才有意识。
方皇后属意用王氏的要挟,此乃很正统的皇家人思维走向。
可二皇子却不是正统的皇家人…
行昭摇摇头,轻声道,“二哥是顺毛驴,若拿王氏性命加以要挟,二哥必不能就范二哥仗义狭气,吃软不吃硬,被您如此一激,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
行昭缓缓抬头,“甚至可能会瞒不赚将此事捅破。”
当务之急是瞒和拖时间。
老二是个愣头青,可好歹明是非曲直…
方皇后默了默,眼神加深,“你欲图何为?”
“我去求二哥。”
行昭的话落得很轻,“王氏已经疯了,让她就这样狼狈活着也好,封入冷宫也好,她活着比她死了更让她难受…更何况,她的命,我们是没资格要的。”
就如王氏所说,方皇后是拿软刀子磨,她更急功近利一些,大家的目的都是要皇帝死,她们有什么资格站在制高点让王氏偿命?
只有岁月与亡魂能够站在制高点俯瞰众人。
行昭话将一出口,欢宜突兀打断,“不行!你去豫王府,无异于自投罗网!二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可是这是他的母亲,是他的生母将父皇逼向绝路!太过冒险!”
是胁迫,还是说服。
其实两个办法都冒险,可还有什么办法不着痕迹地通知到老六呢?
行昭没有回应欢宜,静静地看着方皇后,方皇后目光愈深,也不知隔了有多久,终究轻轻点了点头,扭头吩咐蒋明英,“论她真疯假疯,都好好地照料她,只一条,不许她寻死。”
方皇后向来喜欢留后手,也是给行昭此举留下护身符——如果劝服不得,那就只好用强硬的手段——胁迫,她赌老二不可能拿王氏的性命开玩笑。
行昭长舒一口气儿,时间不等人,一出宫上了马车,吩咐,“去豫王府。”
马夫吆喝一声,一扬马鞭,“踢踢踏踏”向前行,毛百户带着两列兵士跟在车厢外头,小跑行进。
黄妈妈抱着阿舒坐在右侧,马车行得急,小阿舒却是睡得很安稳。
将过东大街,毛百户刻意压低的声音响在车厢外,“王妃,后头有眼睛。”
自然有人跟着他们。
陈显没派人盯着才不正常。
行昭纤指轻挑开车帘,语声凝肃,言简意赅:“找个僻静地方,挑断他们所有人的脚筋手筋,趁夜里扔到陈府门口。”
毛百户眼神一亮,一个躬身向后退去,晃眼之间,便再不见人影。
车夫是斥候出身,想绕在东大街绕上两圈,以防有漏网之鱼跟在身后,行昭只让他直接到豫王府门口去。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陈显猜不透,猜不透宫里头有没有发生事情,更猜不准我们想做什么对手的示威和反击,只会让陈显这样自以为迂回俱全,实则墨迹的人,丈二和尚也摸不着头脑,他喜欢深思别人的用意,我们就做出一番动作,让他深思好了,给他找点事儿做!”
黄妈妈听不懂,车夫却深以为然。
豫王府静谧一片,仆妇将行昭带到正堂,闵寄柔向行昭浅笑着颔首致意,一挥手便将正堂里的婆子丫头全打发了出去。
二皇子笑眯眯地执盏喝茶,见行昭已进来,随即笑道,“你也舍得过来啊!老六没走,你们两夫妇是个顶个的忙啊。”
行昭轻轻一仰首,眼眶发热,忙敛目,轻语,“求二哥救我与阿慎!”
第两百七七章 对峙(上)
行昭话一出口,闵寄柔反应顶快,立刻起身掩紧窗棂,细碎小步过去伸手牵行昭,再抬眸看了眼手中端执紫砂壶,尚在状况外的二皇子,沉声吩咐,“还愣着作甚,去内厢。”
二皇子摸不着头脑,一壁将茶壶赶紧放下,一壁跟在两个女人身后往里走。
内厢燃着沉水香,青烟似雾,袅绕直上。
闵寄柔手握着行昭的手落了座儿,神情肃穆,轻声问:“有什么难处,你直管说,豫王府能帮则帮,不能帮咱们也一块儿担,老六如今不在京里,有人陪着,总好过你一人焦灼。”
行昭轻抬了头,心落回实处,长舒出一口气儿,万幸万幸!二皇子与闵寄柔都没有掺和在这一滩浑水中!
对任何人都要抱持着不信任感——这是方皇后教导她的生存之道。
方皇后未说出的怀疑,她都懂。
如果二皇子亲身参与,那她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她偏不信,一个女人的眼泪都抵不过的男人,如何能狠下心来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下手。
前世今生几十载,足够认清一个人了。
“父皇驾崩了。”
行昭陡然出声,语气轻得就像那缕沉水香。
一语之后,犹如镜面投石,两人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闵寄柔陡觉脊背上似有凉意由下往上慢慢攀升,老皇帝过身了?今上殁了,乃朝中头等大事,可事情尚未传出。是谁想将这件事摁下?为什么摁下?
闵寄柔心下很乱。全貌分散成杂乱无章的碎片。怎么抓也捉不住。
二皇子率先打破沉默,冲口而出,“不可能,决无可能!”二皇子眼睛瞪得老大,向后一退,眼神在青砖地上乱扫,口中呢喃,“决无可能…上月我见父皇的时候。父皇虽是精神不济,可却也未显颓态…父皇今年才四十九岁,是预备要大办的,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猛然提高声量,“事关国体,阿妩千万慎言!”
行昭仰脸直视二皇子,皇帝过世,这三个儿子里,大约只有老二真伤心…
若二皇子没有生在皇家,那定是一番父慈子孝。得享天年的光景。
“二哥,你明知阿妩决无可能拿此事玩笑。”
行昭缓缓起身。“昨日禹中三刻,宫中丧报,父皇过世。”
“这样大的事,为何消息没传出来!”
“因为——”
行昭话一顿,轻轻阖上双眸,再睁眼时,面微戚容,“因为是昌贵妃勾结陈阁老,给父皇吃食里下了过量的五石散…”
前犹镜面投石,现如晴天霹雳。
二皇子犹如雷劈城攻,登时立在原地!
闵寄柔猛地攥紧手中的丝帕,丝帕一皱,来龙去脉,原委走向,她全都明白了!
陈显…陈显把王氏和整个豫王府都当成了他的替罪羊!
昌贵妃王氏毒杀皇子,生母铸下大错,膝下子嗣如何还能得承大业!
行昭话未停。
“前日傍晚,昌贵妃邀父皇往长乐宫用晚膳,将五石散洒在父皇的冷酒里,晨间张院判奔往长乐宫,父皇已撒手人寰。而后皇后娘娘下令搜宫,在长乐宫中寻到大剂量的五石散,今日阿妩入宫,昌贵妃未曾矢口否认,甚至供出五石散原是石妃进宫请安时,藏在簪子里带进的,而石妃的五石散却是由陈显给的。”
行昭扬声一语,“二哥!陈显以权位为饵,诱昌贵妃上钩。若将皇上已然过身宣扬出去,陈显必在定京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昌贵妃、你、闵姐姐、我还有老六全都活不——”
“我不信!”
二皇子猛地打断,耿直脖子满面通红,“母妃虽是有僭越之心,可做不出此等逆事!我不信!”
“进宫一探究竟是最稳妥的方法,搜石妃厢房顺藤摸瓜向下挖下去亦是个好办法,可时间不等人,这件事老六一定要比陈显先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有回寰余地!阿妩、老六还有二哥一起长大,阿妩何时骗过你,端王府何时算计过你!毒杀圣上这样大的一盆污水,阿妩如何敢贸贸然泼到昌贵妃身上!二哥,求您好生想一想!”
行昭手蜷成拳,身形向前一探,手撑在木案之上,斩钉截铁道,“二哥,阿妩求您救救老六,也救救自己!”
二皇子双眼通红地同行昭怒目而视,他不想信,他是从来就想不通这些事情,可他现在却很明白!陈显借刀杀人,如果现在父皇身故的消息流传出去,定京必然大变!
身在江南的老六被困,他与老四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一辈子没想明白过什么事,可他现在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行昭嘴角抿得死死的,她能清晰地看见二皇子眼睛里有泪光,心头猛地一酸,眼圈陡然一红,无端软下声调,“二哥…你是相信陈显,还是相信你的亲弟弟啊…”
二皇子浑身一震。
大约是香要燃尽的缘故,青烟断断续续地袅绕而上,谁也没有再出声,豫王府的一草一木都是闵寄柔着手打理的,内厢一水儿的紫檀木雕花家俱,安静沉稳,让人莫名心安。
“母妃…还在长乐宫里?”
隔了良久,闵寄柔轻声出言。
她其实是想问王氏还活着没有吧。
行昭轻点头,“今日我见到了昌贵妃,皇后娘娘封了长乐宫,更派了几个身强体壮的内侍守卫…”她斟酌了用词,“大约是吓怕了,贵妃偶尔魔怔,满口话里全是‘太后’、‘皇帝’…只是封了宫,皇后娘娘什么也没做。”
话到最后,行昭意有所指。
王氏还活着。就证明他们随时可以进宫对质。更证明方皇后问心无愧。嗬,更证明…行昭所言起码泰半属实。
闵寄柔冷静地扭身往回看了眼二皇子,再转过头来,温声地直截了当问行昭,“你要豫王府做什么?”
二皇子一直在沉默。
“给老六带一封信,以二哥的名义。”
“陈显不放心任何人,就算阿恪的信也可能被暗中拆开,皇上已去的消息极难在瞒住陈显的情形下带到江南。”
这个自然。
只要和宫里头、权贵们有关系的信笺。陈显自然会着重关注,二皇子的他不会拦,可路途遥遥,封住信笺的红泥什么时候会落,谁都不知道。
这一点,行昭一早便想到了。
二皇子始终没有说话,行昭转向二皇子,“二哥,阿妩只想以你的名义写一封信,盖上你的私章。阿妩自己写。”
闵寄柔恍然大悟!
行昭的笔迹,老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而在二皇子的信封下藏了封行昭亲笔所书的信笺,此事本就不寻常!
老六为人机敏,怕是会当机立断,选择回京!
陈显拆开信封,看到的都是信中的内容,先不提二皇子一向不喜欢舞文弄墨,几乎从不上折子,陈显不甚熟悉二皇子的笔迹。只论,定京城里每日信笺往来成百上千,陈显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着意监控内容,会自己亲手拆信封亲自看?自然是吩咐下头人将内容大意过一遍,若无特殊,便许可通行吧!
如果内容没有任何特殊,只是字迹暗藏机巧,陈显又如何得知!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此举完全可行!
二皇子脑子里拐得没有闵寄柔快,他脑子还在生母尚且还有一条命的点子上,一抬头,正好看见行昭目光放得很坦荡也很期待的一双眼睛。
母妃造下这样大的孽业,他…他该怎么还啊…
二皇子眼波如湖面,轻声呢语,“父皇…真的过世了吗…”
他不需要别人的答案。
二皇子艰难地重新抬起头来,伸手指了指矮几上那只黑漆梨木小匣子,吞咽下一口唾沫,轻言,“私章在那儿,阿妩快写,正好老四要带给老六的信也在我这处,我明日让人八百里加急一块儿发出去,两封一起,也好混淆注意。”
笔墨纸砚都是备好了的,行昭咬了咬牙,卷起袖子,飞快地看了闵寄柔一眼,沾了如镜面亮堂的墨,埋头奋笔疾书。
她的字儿像男人,大约是活了两世的缘故,无论何时也写不出小女儿心性了,一撇一捺都写得很刚硬,鹅头勾非得顿了一顿,等墨晕成一团极好看的天鹅颈脖模样,才使力一勾一提。
“比我写字儿还使劲,怪不得手腕儿会酸。”
老六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
阿弥陀佛,心有灵犀一点通,老六一定能看懂…
信上写了郑国公家里的小妾又哭闹不休,也写了城东黄御史的大姑娘连生四个女儿险些被婆家退回家,还写了中宁长公主的小女儿脸上长了个痦子嫁不出去,全都是二皇子喜欢听的看的说的,相识这么些年,一词一句都是二皇子用惯了的。
只在信中最后写道,“前日阿柔去瞧阿舒,阿舒还是不会说话儿,只怕等你回来了,这小子也笨得没学会。”
薄薄两页,行昭对折起来,对着沉水香熏了熏,再装进信封里,双手交给二皇子,一字一顿,“二哥,拜托了。”
二皇子单手接过,嘴角一勾,像哭又像笑。
闵寄柔将行昭送出门。
行昭和她靠得很近,走过二门,才道,“亭姐儿现在动不得。”
亭姐儿是桥梁,一头连王氏,一头连陈显,她一有异动,陈显立马能见微知著,猜到几分。
“不动她,怎么稳住陈显。”
闵寄柔很沉稳地开口,“她想要什么我清楚得很,她惧怕什么我也清楚得很,想要控制她,容易,想要毁掉她,也容易。亭姐儿那边交给我来安排,你直管放心,她和什么人勾上话,她给什么人传了信,甚至她会娘家,我有的是办法对付她。下药也好,威胁也罢,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只需要知道她说出口的,一定是我们想听的。”
以陈显埋下的棋子,反将他一军。
闵寄柔是这样想的吧?
只要能拖过十五天,不,二十天,送信八百里加急五天,从江浙一路顺风顺水回来,十五天,只要能拖得过二十天…
而在这二十天里,她们必须硬气起来,给陈显造成足够大的错觉,让他迟疑和犹豫。
天已入暮,照影带雾。
天际处像被星火燎过,带着一串接着一串的昏黄与火红。
闵寄柔撩开帘子,便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是二皇子的声音,他在哭,语带哽咽,闷声地哭,好像要将她的肩头都哭湿。
“我爹…死了…被他最信重的大臣和他宠了几十年的女人害死了…”
是啊,背叛比死亡更可怕。
闵寄柔站得笔直,像一棵葱然茂密的柏树,约是过了一会儿,身形慢慢软了下来,手带了些迟疑地缓缓抬起。
一点一点地向上抬,终究是轻抚上了二皇子孤寂的后背。(未完待续。。)
ps: 结文后会有皇帝的小番外,大家还想看谁的番外,快踊跃积极提名~ 第两百七八章 对峙(中)
“他怕姨母耍阴招,茶汤、软禁、暗杀,哪一种都可行。顺真门一过,就算九城营卫司要起兵逼宫,谁来领头?那个出身草莽的史统领?还是他的女婿周平宁?”行昭嗤笑一声,“怕就怕史统领放心,周平宁放心,陈显也不可能放心——唯一的儿子远在江南,倘若逼宫成功,陈显反而在战乱中死在了皇城里,平白无故为他人做了嫁衣,白白便宜了别人,陈显会气得死不瞑目,从棺材里头蹦起来的..”
瓷盘青釉,三朵碗口大的正红花儿火艳艳。
这世间啊,最好看的就是冲突和反差。
“把花儿拿下去吧,你、莲蓉还有其婉一人一朵拿来簪发。”
话将落音,行昭顿了顿,止住莲玉的动作,“算了…在外头是不得不着红穿绿,自个儿在屋里能朴素些还是朴素些吧。”
莲玉面色敛了敛,轻声应了是。
和方皇后一样,不是为了欺人,只为了自欺。
老年糊涂的帝王不少见,可糊涂成这样,留下一堆烂摊子,猜忌应当信任的,信任居心叵测的,倒还屈指可数。
老六一向重情重义,面上不显露,心里怕还是记挂着的,算是替他守了孝道吧…
行昭长叹一口气儿,回头看了眼更漏,去给再一转眼,李公公正好撩帘入内,语气明显有雀跃,“成了!豫王殿下与绥王殿下的两封信过了关卡,已经出了定京城了,是豫王府的随从策马去送的,八百里加急,如无意外,五日内便可送到!”
“走的哪条线?”
“是豫王妃的意思,走天津、河北、山东沿线,不走水路!”
李公公浑身都在抖,不是因为怕,是因为激动,“豫王妃让奴才给王妃带话,今儿个要与豫王殿下带着石妃一道进宫,豫王妃的原话是‘去给父皇和昌贵妃问个安。若今儿个晌午或明儿个,安国公石家的人要来见女儿,那让他们见就是,犯不着拦!’”
行昭眯了眯眼睛,言简意赅问话,“可曾见到了豫王殿下?”
李公公点头,“见着了!豫王殿下就在豫王妃的身边儿,豫王妃说什么便点头称是,神情有些蔫蔫的,但奴才要走的时候,豫王殿下说了一句话儿,‘谢过你家王妃力保昌贵妃的恩情,豫王府永生不忘’。”
闵寄柔多聪明一个人啊,不可能不知道方皇后第一反应是要拿王氏威吓豫王府,可昨日行昭半分胁迫之话都未曾说起,闵寄柔不可能猜不出是行昭在从中斡旋。
行昭紧抿唇角,手不自觉地在抖,猛地攥紧成拳,隔了良久,缓缓舒开。
谢了,闵寄柔。
谢了,二哥。
亭姐儿如今必须稳住,亭姐儿稳住了,安国公府才会安心,安国公府安心了,陈显才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维持平静。
闵寄柔要出手,亭姐儿的段数还不够她塞牙缝,要让亭姐儿给陈显说他们想听的话,是威逼还是利诱,正如闵寄柔昨日所说,“容易得很”,只要二皇子不犯糊涂护亭姐儿,安国公一家很好掌握。
要想彻底瞒住一条消息,从源头截断是最保险的做法,如果源头没有办法截断,那就从中间截住,而在中间往往是经口口相传,才将消息传到想知道的人耳朵里去。
要想从中间拦住,就不能让知道此事的人说话,而什么人不会说话?
死人。
可死了一个人会引人怀疑,反倒得不偿失…
行昭脑子里过得极快,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陈显会随着她的思路想歪的侥幸上。
如果陈显要放手一搏,不等老六从江南赶回来,他们该怎么办?
“其婉拿笔墨!”
其婉隔着竹帘高高应了一声,还没等其婉进来,黄妈妈火急火燎地一把撩开帘子,急促道,“门口,门口摆了五个死人,将才有辆马车驶过来,车上有人把这五个死人挨个儿推下来,门房老肖头眼神不好,以为是什么东西,把大门打开凑拢了瞧,才发现是五个死人,追又追不到了,呸!真晦气!哪家人这么缺德,把死人往别人家里头放!”
行昭愣了片刻,眼神直勾勾地瞅着还在摇晃的竹帘,隔了好一会,突然朗声笑起来。
陈显这个智障!
他以为她在给陈家示威呢,难得硬气一把,他要把场子找回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
要是今日谋逆逼宫之主谋换成方祈,他怕是能立马干完一壶烧刀子,整顿行伍,冲在最前头杀到宫里头去!
陈显要迂回,好,让他迂回,人的思维最难改变,陈显凡事要多想三分,悔,也就悔在了这三分上。
“把那五个人安葬了吧,就葬在东郊,好歹让他们入土为安。”
行昭不信鬼神,可她信报应。
谁种的因,谁就得这果。
她废了这五人,可却是他们的主人亲手将他们送进地狱。
陈显这一招愚蠢的行径让行昭一时间心绪大好。
其婉奉了笔墨纸砚进了内厢,行昭勾勾画画了良久,老六临行去江南的时候曾说过红圈是他的人,黑圈里是陈显的人,九城营卫司近十八万人马,分布在定京各个大营卫所里,定京城外城郊荒地一向是驻兵扎营的地方,如果陈显要逼宫,他应当会先封锁外城,再起兵攻破皇城,而这时候能动的便只有内城近五万兵马,而这五万兵马中,六皇子只有不到两万的人手…
定京城里除却九城营卫司的人手兵马,就只剩兵部手中还握着近三万的机动兵马了,而这三万兵马中,两万掌在周平宁的手上,还剩一万,谁有兵符听谁的。
皇城内的兵马差不多还有一万人手,添添减减算下来,如果陈显要奋力一拼,他们面临的处境很微妙,六万对十五万…
行昭搁下笔,长吁出一口气,动了动手腕,发现自己手心微凉。
看了看纸上一连串的数字,不禁苦笑,她是完全不懂排兵布阵的,连看舆图都很勉强,可她也知道,历史上以弱胜强,以少克多的战役也不是没有,官渡之战、长勺之战、赤壁之战…可仔细数数能有多少?
人多,就意味着力量大,不易输。
十个人打一个,就算那一个人舞刀弄枪得再娴熟,双拳难敌四手,再厉害的练家子,再经验丰富的兵士也抵不过对敌轮番上阵啊。
澄心堂纸浸墨浸得快,行昭直勾勾地看着纸上,脑子里过得飞快,她没办法排兵布阵,可有人办法多,可别忘了雨花巷里还住着一个身经百战的前将军,现都督,方祈!
“把这张纸拿下去烧了。”行昭稳了声调,“莲玉,你让毛百户去雨花巷走一趟,舅舅在京里五六年了,怎么可能现在还无根基!再告诉舅舅,兵部那三万人手只能是咱们的…周平宁,已经反了陈显的水了,那三万人可以当做在背后捅陈显的那把刀。”
六皇子既然敢在临行之前,将所有东西都告知周平宁,行昭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的判断!
陈显会败在犹豫不决上,行昭绝对不会容忍端王府败在多疑反复中!
一家子人的性命,不能因为前世的恩怨,变得岌岌可危。
毛百户脚程快,走一趟回来得快,没让人传话,直接进了内厢来将方祈的话复述了一遍。
“知道了。”
方祈只说了三个字。
很简单。
可无端让人心安。
闵寄柔算无遗漏,豫王府一家子将从宫里头出来的第二日早晨,安国公石太夫人亲手拎着四色礼盒要见自家石妃,闵寄柔大手一挥,半分犹豫都没有,腾出了一个僻静的小苑让婆孙二人共叙天伦。
石太夫人不敢明说,悄声问,“开的药可都全吃下了?”
石妃面色卡白地盯着窗棂外,她浑身都在抖,侍女阿盼离她离得很近,她坐着,阿盼站着,豫王府丫鬟服饰宽大,云袖挨着她的后背,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背上有把尖利的刀也在发着颤抵住她。
阿盼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丫鬟,陪着她过了究竟是什么反的水? 第两百七九章 对峙(下)
难道早在她落胎时,阿盼就已经是闵寄柔的人了?
“只要你敢说出来实话,你且看看是阿盼的刀快,还是你的声音快。是,阿盼是一介女流之辈,弱质女流怕血怕疼,可自家人的性命都快不保了,还怕什么血啊,流别人的血总比流自己亲眷的血要好,石妃,你说是吗?你是豫王府的人,是将功折罪,还是一意孤行,都随你。你是晓得我有多恨你的,大不了拼得个你死我活,我不怕死,但是我赌你怕,我若赌错了,大不了咱们俩在地底下再斗得个难解难分。”
她为什么以前不知道闵寄柔这样可怕?
昨日夜里,闵寄柔将她满身淋了肉汤,浑身都捆着放在柴房的角落里,对面拴着三只恶犬,栓狗的绳子不长,狗刚好就停在她面前,露着尖牙,呜咽声闷在嗓子眼里,三只狗使劲往前凑,绳子常常会“咻”的一下绷紧,再慢慢向下松,她吓得浑身都抖,贴在墙角瘫软地上,既不敢动弹,更不敢放声大哭。
这比拿刀子划她的脸更叫人恐惧。
亭姐儿面色不对,又愣了这么大半晌没回话,石太夫人心生狐疑,探身向前凑,话里着急,“你这孩子,药吃了没吃还不知道了?人家大夫昨儿个都上家里来问了!自个儿身子自个儿爱护啊!”
大夫是陈显…药是五石散…
亭姐儿轻轻地魂不守舍地“嗯”了一声,抵在背后的那把刀立马颤抖着往里狠戳了一下,刀尖贴着肉,瞬间变得凉滋滋的。
亭姐儿猛地将腰一挺,话冲口而出,“还没!还没!火候还不到!找不着机会吃——”话到此处一顿,感受到刀尖离得远了些,心尖尖颤得厉害,强抑住涌上眼的泪意,谁不想活着啊,能多活三刻,谁愿意少活啊。
“会找着机会吃的,但不是现在,昌贵妃娘娘说了,药得一天一天地吃,要是吃相克了,太医都赶不及来!”
一番话说完,亭姐儿几个大喘气儿,一埋头,朝石太夫人福了福,便匆匆告了辞。
如此回答,陈家那头要结果要得急,石太夫人来不及细想,只觉得松了口气儿,交代阿盼几句,无非是“…一定要给姑娘说按时吃药,药吃迟了就什么都白费了…”,“小产这么久了,赶紧让姑娘想法子生个儿子出来,有了儿子,咱们做的这一切才没白费,最后才能名正言顺!”
什么名正言顺?
等陈家逼宫成功,扶二皇子上了位,石妃就能名正言顺地母凭子贵,上位正宫了?
“愚蠢。”
闵寄柔这样告诉行昭。
无论陈显信还是没信,安国公府的话儿反正是一句不差地带到了,朝堂之上风平浪静了五天,皇帝照例没上朝,百官照例以陈显马首是瞻,后宫中照例是顾婕妤一如既往的受宠——皇帝甚至亲自下令,在圣旨上摁了玉玺宝印,升了小顾氏位分,一跃到了四妃之一,人称顾贤妃。
这五天,行昭是一天一天地数着过的。
五天能做什么?阿舒嘴里的小米粒能再冒出一截儿来,种下的月桂树会抽出短短小小的嫩芽,阿舒总算是清晰地“啊哦,啊哦”乱叫了。
还有,五天里能跑死两匹马,从定京城出发,连夜赶到,在第六日清晨抵达江南。
送信的是二皇子亲信,撑着力气寻摸到驿馆,将信递给六皇子后,便厥倒在地。
六皇子覆手一摸封泥,印在信封口的红泥与上头的泥印不符合,有人拆开过,眼神从瘫在地上,面容已有些浮肿的豫王府亲卫脸上扫过,蹙了眉头,“…杜原默,把他抬到内厢去,冲碗红糖水。”
二哥的信,信被人拆开过,证明信笺内容很正常,平常的一封信,二哥怎么可能让亲卫险些跑掉一条命?
不远处即是陈放之。
六皇子默了默,“唰”地一下,果断撕开信封,陈放之听见动静回身来瞧,只见六皇子从中拿出轻飘飘两页纸,上头慢慢都是字儿,陈放之凑过身去,眉梢一抬,“豫王殿下的字写得倒是很刚硬,你看这鹅头勾顿得多用力啊…”
阳光洒在信笺之上,信笺泛了白光,字儿一片碳黑。
“前日阿柔去瞧阿舒,阿舒还是不会说话儿,只怕等你回来了,这小子也笨得没学会…”
六皇子眼睛眯了又睁开,抬眸看了眼陈放之,陈放之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想了想又将胸膛挺起来,嘿!还奇了怪了!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眼神怎么能利得跟他爹似的!
五日之后,又五日,打破定京城风平浪静的那颗石子儿是来自江南的一封信笺,江南总督蔡沛亲手所书,加盖私章。
“端王殿下河堤巡视不慎落水,浪卷风急,殿下再失行踪。与此同时,十三道监察御史小陈大人与之一同落水,微臣已安排五百军力严查搜寻,微臣蔡沛愧为总督一职,特此求去,以正严明!”
真亦假来,假亦真。
他们封锁定京城里的消息,江南结党营私几十年,要封锁从江南传出来的消息,容易得很。
行昭能听见的,看见的,也只有这则请罪书上的那些字。
“究竟是金蝉脱壳,还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阿慎一个不留神着了蔡沛的道儿了?”
欢宜紧紧抱着阿照,泫然欲滴,“我听阿桓说,阿慎和陈放之是在钱塘口落的水,蔡沛既然敢这样上书,那就证明阿慎着实落到了水里去。钱塘口一年要卷死了多少弄潮儿?若当真为金蝉脱壳之计,未免也太过冒险了!哦,何况还拖了个陈放之!”
娘亲克制着哭,阿照小儿却没法子克制,“嗷”的一声嚎出来,阿舒被这么一吓,本是坐在炕上来着,猛地一抬头,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定在了阿照的身上,看着弟弟哭,阿舒显得有些好奇,手指指了指阿照,出人意料地“咯咯咯”笑起来。
还好没哭。
行昭弯腰抱起儿子,轻拍了拍,心头叹了口长气。
欢宜摸不准,她也摸不准。
信送到了没?中途被人截胡了没?老六看懂了没?
甚至…老六这一跌,究竟是真跌还是假跌…
她统统没有把握。
在她认识的女人中,欢宜怕是最和乐幸福的人,一个最正统规矩的贤淑女子,既然已有欢宜惴惴不安了,行昭只好强迫自己静下来,倘若她也慌了,怕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行昭笃定所有的线索都会藏在不易察觉的地方。
从定京送信到江南要五日,那么从江南送信回京也要五日,如果老六是表面落进了蔡沛埋下的坑里,而实际上使了一出金蝉脱壳的招数,那么是谁在接应他?
钱塘口风卷浪急,别人不知道,行昭却清楚得很,自从头一回老六从江南死里逃生回来,常常半夜三更闷着一口气到太液池学凫水,甚至成亲之后搬到端王府,老六也每日除了在后苑练力气,也去湖里游那么两圈。
周慎其人,不会让人有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机会,他发现短板,然后将短板变长,目的明确,主次分明。
钱塘口顺水流,会流至外海,六皇子身边还带着陈放之,就算是为了陈放之,蔡沛也会在各个江畔下放人手营救,如果两个人都还活着,那营救的就是陈放之,如果陈放之死了,那营救的人马会一级一级地向上禀告——两个人都没活成。
如果有人接应,不会在内陆江畔,只会在外海里。
在外海接应…难不成…是善于盘踞在外海小岛上的海寇?
行昭觉得自个儿的想法莫名其妙,简直是魔怔了
行昭想事的时候通常都很专注,眯着眼睛将眼神定在不远处的海棠花上,海棠花艳得很,白底红印,像极了一方印章。
小郎君的哭声震天响,行昭一个激灵,扭头看欢宜。
欢宜正红着眼圈在脱阿照的衣裳,阿照挣不开,一双大眼望着行昭哭得涕泗横流。
“长姐,你做什么呢!”
“舒哥儿只比阿照大几个月份而已,血脉亲,长得像。若是阿慎没这个运气听舒哥儿唤他爹了,我是长姐,我总要保住我幼弟唯一的骨血!”
欢宜想把阿舒和阿照调包!
行昭鼻头一酸,眼泪猛地涌上来,伸手攥住欢宜的手腕,语气很坚决,“长姐!事情远没到那个程度!” 第两百八十章 拔刀(上)
是啊,现在还远不到那个程度。
行昭想活下去,也想要阿舒活下去,人活一世不过百年,谁不想盛世安稳地过日子?
可让阿照换阿舒这种事,行昭做不出来。
欢宜执拗,行昭更执拗,两个女人眼眶都红透了,阿照仍在嚎啕大哭,行昭怀里的阿舒嘴一瘪也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两个小郎君中气足,哭起来此起彼伏。
孩子想哭便哭,想笑便笑,无所顾忌——让人羡慕。
“长姐…你听我的…”
行昭口中发苦,艰难出言,“带着阿照,哪里也不要去,照顾好阿照,咱们安安分分地等老六回来,什么也不要多想。”
“如果回不来呢?”
“会回来的。”
行昭嘴角轻挑,窗棂外时辰正好,夕阳西下,血色残阳,染红半边天,“如果回不来,咱们也得活着,阿照,阿舒,你,我都要活着,谁让老六失了性命,咱们就要让谁扒皮抽筋地生不如死。”
恨,往往比爱更激励人心。
而往往人心才是最不可测的。
什么时候会到行昭口中所言的那个时刻,行昭写写算算,得出的结论,只能让自己感到安心罢了。
夜钟难鸣,东郊小巷,有骏马疾驰,灯火摇曳下,有壮士翻身下马,长短各三声,叩响陈府大门,门房将门虚掩开一条缝儿,一只眼睛凑在缝儿中,摸摸索索乘微光向外看,哪知门口那人单手持刀,浑身是血,满脸横肉,不由声音发颤轻声问:“府里的老爷们都睡了,深夜造访,敢问壮士有何贵干?”
那人握拳行揖,声如洪钟,“微臣江南府驻塘口五品统领,吴凡志,有要事求见陈首阁!”
门房心下一惊,赶紧启开大门。
陈府内宅幽深,不一会儿便灯火通明。
陈显身披薄衫,拊掌于案上,“…你说什么!八月下旬东南海战,扬名伯贺行景败于海寇,如今重伤卧床不起?!”
“不止如此,贺家军全军覆没,东南海域三日前一片血红!海寇北上,四日前北上至江浙,两江水军不敌,死伤千人,微臣率兵拼死顽抗,保住内陆,却已无海上阻截之力!蔡总督遣微臣返京来报,望陈大人早做安顿,山东、河北沿岸未雨绸缪,若海寇登陆,百姓必当陷入慌乱,死伤不可估量!”
吴统领泣声高昂,一语言毕,“嘭”地一声埋首于地,前襟口被矛挑开的大洞随之一抖,当下便破了痂,血透过外衫染出,不一会儿就晕染了一片。
陈显一直未曾说话。
烛影摇曳,光照在梁壁之上,那团黑影便愈加放大。
是老天都在帮他吗!
“陈大人!”
吴统领涕泗横流,“此次海寇来势汹汹,从倭岛抢来的神舶大约有三十余辆,粗略估算近两万余人。扬名伯率川贵军与西北军精英都不敌劲敌,据线报城,东南外海飘着的全都是穿军装,战死海上的烈士们,能打捞上来的将士们尚且能入土为安,那些沉在海底的烈士们便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了!陈大人,战事不幸,四日之前海寇船队已至江浙,如今怕是已到山东!陈大人,望您早做准备,否则东南将士们的命便白送了!”
“是蔡沛让你来的?”
陈显突兀发问。
吴统领愣了一愣,才回,“是!蔡总督让微臣先告知陈大人,再有陈大人递上折子觐见皇上!”
陈显眉梢舒开,好个蔡沛,识情识趣,既懂明哲保身,又知审时度势。
海寇北上,无非是想讨个好价钱,做桩好买卖。
两万来人能做什么?还能颠覆朝堂不成?
贺行景手上不过三四万兵马,还有两万是从西北、川贵调过来的骑兵,骑兵坐上船去海战?
甭开玩笑了!
贺行景奈何不了海寇,不代表他奈何不了,海寇要打家劫舍也好,劫富济贫也罢,要在海上掀起腥风血雨也好,要耀武扬威地逼近定京也罢,只要后头没跟着贺行景那几万兵马,他都随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海寇搅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牢牢守住京城,还怕夺权之后没这个能耐腾出手收拾他们?
要说性命,难不成谁的性命就比谁值钱?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老天爷亲手把水搅混了,他不趁乱发难,都对不起老天爷拼命帮他的一番好意!
陈显手一展,让人先将吴统领扶下去,吴统领半身撑在青砖地上,撕心裂肺地要求一个承诺,“陈大人!”
陈显眉间一蹙,加重力度摆摆手,管事一左一右将人拉扯起来,拖到内厢外。
屏风上衬出一支剪影,陈显眉梢一抬,温声笑起来,“你怎么起来了?如今是非常时行非常事。你信我,再过几日,便再无此种忧心之事烦扰你我了…”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陈夫人语声轻缓,“东南将士全军覆没,命抵命地战死沙场。江南总督蔡沛瞒下此事,独与你通禀,你却大手一挥,不管不顾,你要权势无非是清君侧,你觉得自己比那些人做得更好,你却放任海寇横行霸道,不顾天下民生…”
“攘外必先安内。”
陈显“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朝堂局势未定,贸然出兵是削弱我们的势力!”话到最后,语气不悦,“谋划这样久,阿媛、阿婼还有放之全都坠进深渊!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天爷要帮我把水搅浑,我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妇人之仁,最是要不得!”
屏风之上,那扇剪影轻轻一颤。
陈显拂袖而去。
“今夜我去书房!”
撩帘而出,有尚在留头的小丫鬟哆哆嗦嗦站在门口,陈显终是脚下一顿,立在原处轻声一叹,终究低声交待那丫鬟,“进去燃上一炷沉水香,夫人怕是今晚睡不好了。”
一语言罢,拂袖向外院走。
陈府的外院,一夜亮光,天刚蒙蒙亮,陈府外院的光熄了,紧接着皇城之中顺真门内的那盏油灯打了火折子,“噗”地一声蹿出了苗头。
光一晃,麻布帘帐内睡熟的李兵头一个激灵,半睁开眼来,眨巴两下,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伸了个懒腰,三下两下穿好衣裳,将放在床头的配刀系在腰间,撩帘趿鞋,一边穿鞋一边笑着唤对床的同伴,“张大柱,张大柱!赶紧起来,可甭赖床,今儿一早外宫要练早…”
话头戛然而止。
李兵头瞳仁猛然放大。
对床的麻布帘帐下摆殷红一片,还有几滴血顺着下沿缓慢地往下划。
李兵头赤着脚猛地起身,一把将那罩得严严实实的帘帐掀开,直直撞进眼帘的是张大柱死不瞑目的双眼。
李兵头急喘了口大气,突听门外有小兵在叫,“李兵头,张兵头该出操了!”
李兵头反手将帘帐拢严实,再深吸一口气,朗声回,“你们先去列队,小兔崽子们不许偷懒,谁偷懒打谁军棍!”
小兵嘻嘻哈哈地应了声是,便跳着折身向外走。
李兵头眸色一沉,再将帘帐掀开,细一瞧,张大柱是被人一把抹了脖子,探身去将他翻了个儿,如愿在尸体下看见了一封封得极为严实的信。
信没封,信纸还是温的,也不知是张大柱的体温还是来人的体温。
李兵头四下看了看,手脚极为麻利地拆开信封,上头只有两个字儿,“拔刀”。
他不由浑身一紧,下意识地紧握住配在腰间的那柄刀。
是张大柱撞见了来送信的人,才会遭到杀身之祸吧…
陈家是文臣世家,清贵的读书人,可折磨人的手法惯常地一出接着一出,该动手见血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其他,先杀再说,行事暴戾直接,这些旁人不知道,知情人却很清楚。
别人说陈显暴戾,可他眼中的陈显却是个极其温和知礼的名家大儒。
“你可是饿了?饿了便吃,窝头、肉,陈府都有,管饱管暖,你再不用挨饿受冻。”
这是陈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谁能想得到堂堂朝中大员会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同一个在街巷抹角讨生活的,已经快要死了的肮脏少年这样亲切地说话?
他至今还记得,他仰着头看陈显大人的时候,陈显大人的眼睛好像在发光,连带着天都晴了。
砖是冷的,可窝头是暖的,窝头吃在嘴里
他这么十几年,被陈显安插在宫中最普通的侍卫,一步一步往上爬,带刀侍卫,卫长,总长,再到如今镇守皇城顺真门关卡的李兵头。
他是为大人活着的。
陈显大人的话,就是他的信念和方向。
李兵头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手脚已经麻了,手上还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李兵头头往下一埋,张大柱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好似有水光,水光映在血泊之中,相得益彰。
拔刀?
李兵头一把将腰间的佩刀抽出,刀“咻”地一下从刀鞘中出来,刀锋锐利,刀尖泛着白光。
既然陈显大人要他拔刀,那就拔吧。
既然陈显大人要他杀人,那就杀吧。
血流成河,亦不在乎。 第两百八一章 拔刀(中)
雾气渐渐散去,皇城之内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嘭嘭嘭!”
门上鼓三严,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
百官一文一武肃静而快速地排成两列,埋首安静地过顺真门右阙门南,往仪元殿而去,陈显着真红仙鹤补服,步履沉稳地昂首走于最前,将过顺真门,陈显步子一停,身后长长的一列官员一个趔趄。
“秋来还暑,早起天凉,正午烈阳…李兵头辛苦了。”
陈显语声温和,嘴角含笑。
城楼之上记载群臣言行的内侍监眼瞅着群臣被堵在了顺真门外,暗自心惊,手心不由捏紧一把冷汗。
陈阁老胆量也忒大了!
古训有言,“朝廷之礼,贵于严肃”。
文武百官上堂觐见,仪态言行皆应严肃端方,不如仪者,从监察御史及仪礼司纠劾,连百官中是否有人咳嗽都要记下,以听候处理。
陈显竟然在右阙门南停下,与轮值兵头闲话家常!
内侍提起衣袂想下城楼来劝,哪知将抬头,便看见陈显脸稍抬,眼风灼灼向城楼之上扫过,内侍当下手捻衣袂,下也不是,回也不是,惶惶然立于原处。
李兵头纹丝不动,头昂得高高的,没说话,一双眼却亮极了。
陈显收回眼神,笑了笑,伸手轻拍李兵头肩膀,“入秋了,夜凉风大,轮值的将士们都多穿点儿。”
李兵头眸光一黯,背挺得笔直,身形一动,盔甲随即撞击出生冷硬朗之声。
罗阁老头埋得很低,喉头一动。
“该过金水桥了…”
百官之列中,有人小声提醒。
陈显余光向后一扫,那人声音戛然而止,泯然于风声之中,陈显缓缓回过头来,眼神从紧闭的顺真门正阙朱门上剐过。
朱漆金泥,汉砖白玉,五张盖,四团扇,步步生莲——正阙规制为御道亲有。
这便是天家富贵。
正阙之路平铺绵延至仪元殿前,距右阙不过十数米,这短短不过百步的间距,竟是君与臣,生与死,荣与辱的距离。
跨过了,涅槃重生。
跨不过…
陈显嘴角一弯,他不会跨不过,终有一天,他会踏上这正阙御道之上,一步一步地昂首挺胸向前走,然后永不回头。
文武分两班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于堂前站定,三呼万岁,行一跪三叩大礼,礼毕之后,照旧为向公公手执拂尘,扯开声音,“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陈显跨步上前,跃众而出,“微臣启奏,求见皇上!”
“皇上今日龙体微恙,陈大人可先递奏折,待御笔朱批…”
“向公公,你在敷衍本官吗!”
陈显陡提声量,截断向公公后话,“皇上龙体微恙已有近十日,太医院未曾给出明细诊疗,皇上身染何病,如今可好,满朝文武皆一问三不知!今日怕是该给百官群臣一个交代了!”
陈显掷地有声,诘问殿上。
而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
“交代?陈大人想要个什么交代!?”
女声昂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群臣忙往回一望,却见是方皇后大红九凤归仪朝服,挺立于仪元殿外,初光倾洒,方皇后朝服加身,瞿帽肃正,宝冠流苏直直坠下,瞧不清面容,却独身傲然而立,显得无比端庄。
众臣哗然,有小声议论纷纷,亦有大愕失态,有反应快的,赶紧垂首屈膝正欲行叩首大礼,却被旁人一把扯起,凑耳轻语,“陈阁老与皇后娘娘正打擂台,你去添什么乱!”
陈显不发话,百官之中无人敢言。
“早朝端肃,皇后娘娘一介女流贸然惊扰仪元殿此等规矩严名之地,怕是有扰乱朝纲之嫌!”
陈显摆袖于后,侧身而居,先发制人。
“倘若本宫再不露面,陈大人岂非是要撞进内宫在暖榻上去寻皇上了!为人臣子僭越罔上,而无人可束,本宫虽为一介女流,可尚为母仪天下,维护君上亦乃义不容辞之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大人为难皇上贴身内侍,诘语厉声于朝堂之上,敢问陈大人又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放于何处!”
“自然是放在心上!”
“陈大人若当真牵忧君上,缘何自皇上龙体微恙之日,内务府中却未曾接到陈大人一封请安折子?世间话说出口很容易,做起来却全凭一颗心罢了!陈大人想说什么尽管直言,皇上雅量,天家亦非不能容人之地!”
众臣将此声惊呼含在口中,仪元殿宝阁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陈显无非是怀疑皇帝早已驾鹤归西,却没有办法直言明说,方皇后却果决地将蒙上一层澄心堂纸的窗棂拿锥子一把挑破,其中究竟是金玉还是败絮,众人皆不得而知。
陈显话头一滞。
趁此空隙,方皇后乘胜追击,“陈大人若真心想面圣,本宫当下便让人开了内宫,让你进去给卧在病榻上的皇上磕三个响头,已示忠心孝心!”
一壁朗声出言,一壁半侧身形,示意给陈显让出一条道来。
沉默。
百官的沉默,亦是陈显的沉默。
沉默之后是孤注一掷地冒险,还是迂回反转的妥协?
旁人摸不清楚,方皇后既然敢孤身闯进仪元殿,心头便已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陈显默然片刻,轻抬了下颌,清冷出言,“皇上既是龙体染恙,微臣怎好贸然打搅。皇后娘娘贤德,且言之凿凿,倒显班氏、长孙之风,两厢比较,高低立下——反倒显得微臣咄咄逼人。”
方皇后交手于前,轻哼一声,形容倨傲。
出乎意料,陈显一个撩袍,叩拜于地,补全了将才未行之礼,声音似乎带着尊崇与油然而生的敬畏,朗声问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万福绵延——”
声音拖得很长,好似高庙之中信徒炙热诚恳的祈诵。
陈显突如其来的示弱,在方皇后眼里,却正好是他一如既往的迂回多疑而自私本性的实质,不用担心更无需防备。
此事传到行昭耳朵里,时辰已过晌午,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莲玉急匆匆地踱步进屋,小声道:“罗府让人给您带话,晨间早朝的时候,陈显与镇守顺真门的兵头多闲话了几句家常…”
莲玉显得不以为然。
陈显倨傲,已非一日之态势。
拖延早朝时间,以示权臣威严,是他耍烂了的把戏,今日之事亦属平常。事到如今,人不能成为惊弓之鸟,此种事件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捅到自家王妃眼前来。
莲玉还想再言,却见行昭猛然起身,再闻行昭沉声出言,“赶紧让毛百户去雨花巷告知舅舅做好准备,封锁街巷,肃清邻里,备好热油明火,将士们穿上盔甲拿起长矛来!若毛百户一路过去有拦路之人,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需顾忌!”
声音很沉,语速很快,交代得有条不紊,很是清晰。
气氛渐渐无端凝重起来,幔帐随风,窗棂微启,莲玉不知不觉地立起身形来,屏气凝神,一一记下。
“端王府上不必留人,从雨花巷过来的那几个将士全部回去!”
“那您…”
莲玉若是此时都不知行昭想做什么,就辜负了这些年头生死相随了!
“端王府若无守卫,便如空城,大门一破,什么都守不住了啊!您与舒哥儿当如何!”
行昭深吸一口气,陈显朝堂逼问皇帝下落,方皇后强势挡回,他们玩了一手空城计,陈显如今也在浩荡声势地陪他们玩上一出空城计!
闲话家常很正常,按捺不住在朝堂上逼问皇帝生死也很正常,最后在方皇后威势之下示弱规避符合其一贯作风,也很正常,可三个正常加拢在一起,就是不正常!
反常极为妖,陈显必定在今夜或明早动手逼宫!
定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仆守卫就这么一点儿,方祈若要全力抵抗,收拢所有势力,根本顾忌不到端王府,与其分散势力,还不如将攻势归一,专心一点!
除却皇城,陈显首要目标必定在端王府,击杀十个公侯也没有诛杀一个端王妃与端王长子来得便宜!
“进宫…”
行昭脑子转得飞快,顺真门一开,通向外殿,而进内宫尚有三道门槛,其中有近八千轻骑,方皇后手插不到仪元殿以外顺真门以内的外宫之地,可内宫之地却是打理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陈显突然发难,老六行景尚未归京,端王府不能成为方祈的累赘和负担!
莲玉将一声惊呼压抑极低。
“备马进宫!”
行昭一语言毕,屏风那头响起阿舒小儿嚎啕大哭,行昭身形猛地一颤,几个快步绕过屏风将儿子抱在怀里,阿舒哭得满脸涨红,馨馥奶香萦绕鼻尖,行昭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阿舒啊阿舒,爹与娘亲豁出性命,也会保护着你。
定京城里不安全的地方太多,雨花巷绝不能走,她的儿子必须跟着她,她谁也不放心!
莲玉一咬牙,提起裙裾小跑步往外跑去。
行昭紧紧搂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递折子过顺真门,下马车换撵轿,一路往凤仪殿去畅行无阻。
行昭三言两语说得很清楚。
方皇后手上发凉,微怔于原处。
行昭越俎代庖,先唤进蒋明英,再唤林公公,最后再见向公公,天色渐暗,暮影夕照之时,皇城之外陡然喧阗起来,人声尚且未传到凤仪殿内,行昭抱着阿舒站在凤仪殿高阁之上,眼下尽是定京城里星星点点的火光,人愈渐多,火光便连成一条线,再连成一团突兀窜起的明火。
“九城营卫司逼宫了!”
林公公小跑进凤仪殿内,嗓音喑哑,一张脸涨得通红! 第两百八二章 拔刀(下)
终于起兵逼宫了。
徒劳的疲惫之后,喷涌而上的便是揪紧的心和一刻也没有办法停止的思维。
晚来风急,火光缭乱,内宫之中听不见喧阗吵闹,更看不见禁卫抽刀凶煞的模样。
这样也好。
看不见也好。
阿舒迷迷瞪瞪地靠在行昭肩上,张嘴小打了个呵欠,再咂巴了几下小嘴,天一黑,小孩子便有些撑不住了,行昭拢了拢儿子,眼下一垂,不想再看,折身回到大殿之内。
“是逼宫,还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
方皇后斜靠在暖榻之上,强打起精神,神色却显得很疲惫。方皇后早已过不惑之年,如今到底是要五十的人了,自从皇帝去后,一向保养得当的方皇后突然颓了下来,仔细看,鬓边已染霜,变得愈加寡言,似乎像是一个人攒足了气力出拳,对手却提前倒下,徒留她一人挣扎地活在这世间。
人一老,动脑筋便慢了,久不用的刀生了锈,还能快得了吗?
“是逼宫!”
林公公从内门急匆匆小跑至凤仪殿,几个大喘气儿还没完全平复,“是逼宫!近一万兵马围住皇城,顺真门已破,今日轮值的李兵头已不知去向,怕是…怕是已经反了!”
“是谁率的兵?”
行昭抱着阿舒进来,黄妈妈伸手过来接,行昭轻摆了摆手。
“天黑,瞧不灵醒…看衣着是营卫,领兵的应当是史统领!”
九城营卫司打头填坑,周平宁麾下两万兵马与陈府死士存留实力殿后——陈显其人自私多疑,打的一定是这个主意!
定京城内有方祈带兵,她们只需要死保皇城。
“营卫动了吗?”
“丝毫未动,连云梯都还没搭,城墙上的兵士们早已披甲戎装,烧好热油,点足木棒,砸了锅碗,学的是背水一战!”
先定内城,再集结兵马死攻皇城,到时候顺真门一关,内宫之中的八千将士就是瓮中之鳖,拖也能被拖死!
如若内城不定,营卫司要做的也仅仅是围住皇城罢了,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陈显笃定此时出兵,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只要围困方祈,定京城的勋贵文臣哪个还敢多说一句!九城营卫司四万兵马还掌不住一个定京城了?笑话!
行昭却笃定,内城一役,尚在人为,成败天定!
“千人轮值,让将士们歇息妥帖,切忌疲劳迎战。”
行昭沉声交代。
林公公下意识地去看暖榻之上的方皇后,方皇后挥挥手,“全都照端王妃的吩咐办,不需要再来求我首肯。”
是端王妃,不是阿妩…
行昭折身回望,正好看见烛光摇曳之下,方皇后半阖眼睛,鼻息平稳,可仍见老态。
“母狮子老了,小狮子就长大了。”
方皇后笑一笑,似有无尽感慨,“我没想到的,你想到的。我没注意到的,你留心了。我没反应过来的,你当机立断了。我教你的,你都学到了,我没教你的,老六给你了。阿妩,你说,你母亲在黄泉之下若看见了你这番模样,她会不会亦与有荣焉?”
人都要长大。
行昭却花了两辈子的辰光,慢慢成长,没能挽救的母亲,漏洞百出的谋划,对陈婼自以为是的判断,她花了这样长的时光,她受了这样多的教训,才慢慢地成长为一个她想要成为的人。
红墙之外,是刀光剑影,生死相搏。
红墙之内,是两个女人耗尽一生的交接。
行昭让方皇后先睡下,方皇后绝不妥协,行昭没法子,阿舒趴在她的肩头睡得正香,任谁来接,行昭都不给。
“把阿舒送到淑妃那里去。”方皇后一锤定音,“她估摸着正寝食难安,把阿舒送过去,既是安她的心,也让小孩子好好睡一觉。”
淑妃是亲祖母,尚有漫漫长夜要熬,行昭想了想,终究点了头,把哥儿交给黄妈妈,黄妈妈抱着舒哥儿拉开大门,行昭耳朵尖正好听见外厢有尖利高亢的女声。
“皇城都要破了!还不请皇上露面,皇后娘娘究竟是何居心!”
“皇后娘娘,您行行好,放咱们出去吧…”
“皇后娘娘是要把咱们困在宫里…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呐!”
行昭偏头问蒋明英,“门外是谁在哭嚎?”
“是惠妃和几位才人…”
黑影幢幢,世间之事往往如此,人未乱,心先乱!
正殿十六架槅扇门大大打开,两个小宫人搬出一张太师椅放在正殿当中,行昭端坐其上,静听半晌,未见其声听,陡然开腔,提高声量,冷冷道,“几位才人犯口舌之出,又无视宫规,扒去成衣,打入浣衣巷…都拖下去!”
殿外有女声高亢惊呼,尖利到顶峰,又如折线风筝直直落下,之后戛然无声。
行昭声量紧接其上,“若有再犯者,其罪当诛!惠妃娘娘请回吧,母后如今不见客!”
外殿之内陡然安静下来,安静之中若有若无掺杂着女人隐忍着呜咽的哭声,凤仪殿静悄悄的,皇城内宫也静悄悄的,行昭却很清楚,顺真门口飞溅的血怕是能将两只镇宅吉兽全部染红。
行昭轻轻阖了眼眸,王朝几百年,顺真门外的那对狮子饮的血,吃的肉,却永不嫌多。
定京城城门紧闭,灯火通明,百人为队,手执明火小跑步在巷间抹角穿行,盔甲沉重,陈铁撞击在一起,正好是脚下小踏步的节奏。
定京城的夜空,今夜亮如白昼。
“先去端王府,再封雨花巷!八宝胡同、双福大街,下重力镇守!百人为一队,分散行动!”
暗夜之下,头盔一掀开,众军哗然!
统领内城兵马的分明是应当镇守顺真门的李兵头!
“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吗!”李兵头扯大嗓门,意图压过满定京女人的哭喊,男人的诅咒声,“听明白了就列队出发!”
“端王府没人!”
有兵士来报。
李兵头咧嘴一声冷笑,“大人果然料事如神!端王妃果然带着儿子进宫了,自投罗网罢了…”微顿之后,提高声量,“集结兵马,封锁雨花巷,生擒方祈者加官进爵,诛杀方祈者大人重赏!”
“是!”
军户人家活得不易,拼了条性命,就为了那点钱粮。
士气瞬间高昂,李兵头率队在前,后头紧跟十队人马,共计千人,扫平雨花巷绰绰有余。
青巷廊间高挂两只大红灯笼,红光微弱,之后便是延绵直入的黑黢黢的巷道。
李兵头手向后一挡,列队停下。
兵将脚步将停,雨花巷两三人高的城墙之上便陡然“咻”的一声蹿出一长列弩箭。
“摆盾架势!方祈有埋——”
前方斥候一语未毕,陡然瞳仁放大,胸前已中一箭。
李兵头大惊,眼神飞快向城墙上扫过,粗略一算,竟有足足百来架弩箭!
方祈早已交出兵权,一个被扣押于京的空头侯爷,上哪里去搞来如此之多的弓弩!
来不及细想,李兵头双手向上一扬,高声安排,“所有人后退至东市集!”
千人划一,齐齐举盾向后退。
李兵头断后,弩箭如落雨带花,从城墙之上抛出,空中接二连三地划出无数道精准的弧度,兵士此起彼伏的呼痛声比弓弩外射之声还响亮,李兵头沉吟扬声:“退至墙根脚下!暂等这一波攻势过去,趁府内重上弩箭之时,再撞门强攻!”
弩箭一发之后,便再无响动。
李兵头心头默数三声,“冲!”
六名营卫冲锋在前,三左三右扛起粗壮木桩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撞门,不过两三下,方府大门便被攻得大敞开来。
营卫盾牌于前,五人并行,形成人肉屏障。
一步接一步缓慢前行。
方府大宅照旧是黑黢黢一片,人大多都对黑暗中的事物怀揣着莫名的恐惧,李兵头如今冲锋在前,以鼓足士气!
“哗——”
有白粉扬天飞。
“是石灰粉!是石灰粉!捂住眼睛鼻子!”李兵头勃然大怒,向地上狠啐一口,“方祈!我敬你是条汉子,殊不知平西名将竟耍这般下作手段!”
漆黑之中,陡见光亮,原是高阁之上点起一排灯笼。
“哈哈哈!”
是方祈那下三滥的笑声!
“老子没拿辣椒热油泼死你几个龟儿子都算好了,乱臣贼子还敢口出狂言!要想生擒老子,加官进爵的尽管上来,就怕你们没这个本事,反倒成了老子桌上一盘好菜!”
李兵头血性被激上头,抹了把脸,弓弩之阵,将士折损已三中有一,石灰粉一下,又有泰半折损!
雨花巷只余百人镇守,他手上这点人手够了!
李兵头抽刀扬声呐喊,“冲啊,方祈这是在诈咱们!府中无人镇守,更再无弓弩!”
“嘎吱”一声,方府大门两厢合上。
方祈亦一把将刀抽出刀鞘,“看老子关门打狗!”
话音一落,静夜暗黑之中,灯影幢动,不知从哪突兀蹿出几列盔甲着身的兵士,两厢混战!
百人对百人,营卫懈怠已久,李兵头毫无胜算!
刀锋顶过颈脖,寒光一闪,李兵头猛然瞳孔睁大,颈项之上有淡漠凉意,瞳仁收紧,他在高阁暗影之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平宁已反….”
李兵头嘴巴微张之时,话尚未出口,“嘭”的一声,头颅滚地。
沾满沙尘! 第两百八三章 黎明
【不是明天大结局啊,阿渊昨天慌里慌张打作者的话造成了好多误导来着,扫瑞啊啊…明天不是大结局,不过大结局也近了,还有一系列问题亟待解决,不过阿渊一向对字数的估算能力为零,所以是早了还是会晚一点,真心拿不出来一个十分具体的时间,么么】
“你说什么?”
陈家内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陈显稳坐于太师椅上,紧握成拳的手却暗藏于阴影之中,“你是说周平宁带兵部两万兵马已反,李兵头被方祈当场斩杀于雨花巷!?”
陈显语气越稳健,堂下之人心头如悬空篮。
“是…”
回得毫无士气,陈显未接话,冷哼一声,堂下来人身形一抖,连忙高声重新回话,“回大人!宁二爷将两万兵马如数交予方祈排兵布阵,如今已然化整为零,埋伏于定京城中,李兵头交代的八宝胡同、双福大街、长公主府等地全部都埋下伏兵,连豫王府与绥王府都分有轻骑镇守。营卫百人为组,千人为队,出行之兵几乎全军覆没,如今已折损近万人!”
方祈…
周平宁…
“啪——”
陈显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周平宁没带过兵便将兵马交到方祈手上,他怕什么?他怕的便是方祈手上有兵马!
方祈行事从不按常理出牌,领兵者善行诡道,读书人难以望其项背!他的短板是布阵埋伏,他在布局之时便避开这个短板,处心积虑让秦伯龄将西北军扼制于平西关内,处心积虑地把方祈困在定京城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一兵一卒的方祈上哪儿去逆转局面!?
明明是一桩稳赢不输的局啊!
周平宁…只多了周平宁这个变数!
孽障!
陈显怒火烧心再一个巴掌拍在桌上,事已犯下,再怨天尤人怕会一错再错,掌心发麻,声音发沉,“折损一万兵马,内城尚余四万,周平宁手上只有两万人手,他们只敢设埋伏,绝不敢硬碰硬!”眸光极亮,“方祈鬼心眼多,化整为零,单打独斗一定不是他对手…马上整顿内城兵马围住集中围住护城河支援史统领,留一万人手拖住方祈。再派人手把消息递到定京城外城去,外城十四万人马再以大势压城,先顾皇城,再平外土!”
堂下之人刀鞘向上,斩钉截铁应道,“是!”再小跑步折身隐于夜幕之中。
陈显沉吟半晌,关合四扇窗棂,从藏在暗处的小木匣中拿出一卷明黄缎绸藏于怀襟之内,来回踱步良久,终是撩袍向外走。
“大人!”
陈显回头,却见老妻泪盈于睫,“大人,你去哪里?”
“去顺真门。”
陈显一只脚在屋内,一只脚在屋外,在屋内的那一半身形很亮,在屋外的那一半却很暗,“你先睡下…我…天亮便回来。”
陈夫人张嘴还想再留,陈显已然决绝踏步而去。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
凤仪殿的夜很静,行昭声音浮在夜空之中,“舍内城,攻皇城,保外城,若是一开始陈显便将筹码都放到顺真门外,一个攻一个守,凭周平宁那两万兵马纵然加上舅舅的调令指挥,结局如何倒也尚无定论。”行昭嗤笑一声,“偏偏他要先将舅舅处之而后快,一着不慎,便失了先机,只好步步延滞…”
无人与行昭答话。
静默良久,陡听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林公公这一夜来来回回无数趟,看起来精神头却十足。
“围内宫的人手愈渐多了,城门下已有叫嚷,宫门被拍得砰砰直响,乱军怕是要动了!”
该动了!
行昭扶着莲玉起身,亲手执过大红灯笼,“劳烦林公公领路…咱们上城楼!”
林公公怔愣,下意识挡在行昭身前,“王妃!三思而行!刀箭不长眼,若您有万一,皇后娘娘还要不要活了!”
“乱军逼宫迫在眉睫,皇上已驾鹤西去,母后精神不济,阖宫上下再无主事之人,我贺行昭虽一介女流,长于天家,嫁入宗室,眼看忠勇壮士为周家抛头颅洒热血,岂能作壁上观,相安无事?”
红灯笼,青砖地,少年人。
林公公哑口无言。
行昭步履坚定,转首回望红墙琉璃绿瓦的凤仪殿,是啊,母狮子老了,小狮子就长大了,她受他们庇护已久,如今该换成她来庇护他们了!
走近内宫城墙,才能亲耳听闻内宫之外喧嚷嘈杂的男人们的声音,登上内宫城楼才可亲眼看见城楼墙根之下挤满了的着盔甲的军人们。
或许这个时候叫他们军人,不合理。
他们如今干的是窃国篡朝的勾当,做的是为虎作伥的孽业。
是乱臣贼子。
林公公虚扶行昭,城楼之上已准备妥当,烧得滚烫的热油,两米余长的尖利长矛,还有神色凝肃的禁卫将士们。
见有华服女人亲至,将士们连忙敛目低首。
城墙之下声音愈发急了,似是按捺不住。
行昭手攥成拳,强压下心头的惶恐与不安,朗声只说一句短话,“将士们辛苦了。”话头一顿,抬高声量,斩钉截铁,“城楼在,我在,城楼破,我亡!今日我与将士们共存亡!”
林公公身上一抖,稍一抬眸,便能看见半扇火光之下,镇定自若的行昭的侧脸与双目。
“楼在我在,楼破我亡!”
禁卫士气大增,深宫女眷都敢豁出命来,何况我等八尺儿郎!
与之同时,墙根下亦躁动起来,男人扯开喉咙也不知在吼些什么,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城楼之下云梯弓弩已然布置妥当,前赴后继的乱军一个叠着一个,攀在城墙上往上攻,意图将云梯搭在城楼之间。
宫门厚重,近三尺硬木之中掺和水泥铁筋,非火石攻势必不能破,于内行昭早已让人累堆百吨巨石,陈显若想攻城,只有一条道——牺牲兵力,强攻上城楼!
行昭挺立站于西北角,冷眼向下观。
城墙足有三层楼高,居高临下向下看,如看蝼蚁蜉蝣,乱军一个接一个向上爬,城楼之上便将热油滋啦啦地一锅接一锅向下倒,热油浇淋在皮肉上,再是滋啦啦地响,紧接着就是鬼哭狼嚎。
有爬得快的,叠着人在城墙上露出个头来,上头便狠狠拿长矛戳下去,乱军吃痛,下盘不稳,“噗通”几声一连带累好几个人倒下去。
“唰唰唰!”
投石车发动,巨石划破长空,投出一个弧度直直往城墙上掷下,禁卫埋头躲开,还没来得及起身,便又是一轮攻势!
趁此时机,已有几个乱军在城墙上冒头了,领兵咬牙起身避开从天而降的巨石,单手执长矛戳穿来人胸膛,那人勇悍,趴在城墙上不撒手,一个反手将长矛从前襟折断,随即闷哼一声,领兵就已被折断的长矛咬牙再刺,那乱军终究被捅下城楼!
“王妃,您快进去!”
林公公脸色惨白,上牙磕下牙,快哭出声,拿血肉之躯挡在行昭跟前,“老奴求求您嘞!快回内宫去吧!您若有好歹…您若有个好歹…”
林公公已吓得说不出囫囵话了。
莲玉也怕,却撩起袖子,背上柴火去帮忙烧热油,热油青烟直上,逐渐弥漫天际。
行昭一把推开林公公,抬高下颌,扬声高昂,“禁卫的名册皇后娘娘一向有数!砍死一个乱臣贼子,赏一百两白银,砍死百个,封百户,砍死一千个,封千户!大乱之后必有大赏,拼了这条命,我端王妃贺氏敢以皇室之名担保,熬过这一遭,人人皆是我大周得用之良才,个个都是天家之心腹!”
如今缺的就是一口劲,一口气!
她一走,好容易攒下的那口气就泄了!
“得嘞,微臣先谢过王妃娘娘!”
领兵率先大吼一声,“上火石弓弩,瞄准投石机!投石机一毁,乱军没远攻械备,只能贴身近攻!到时候再倒火盆,咱们老少爷们也得烧红今儿个京城里的半边天!”
内宫备弓弩不多,西北东南角各安置二十把,弓箭换得勤,点上焦油拿火折子一熏,窜得老高的火苗,禁卫手脚麻利,先从城楼上掷下近百袋秸秆,再倾洒下焦油,领兵一声令下,箭头带火的弓箭如流星坠地,一遇焦油与秸秆便“腾”地一声烧了起来!
天干物燥,又起北风,火被风一撩,沿着内宫墙根,没一会儿就围烧起了一圈儿。
火燎到皮肉上,顿生焦味儿,乱军四下逃窜,后有兵士泼水救火却只是徒劳!
城下万人,楼上八千,一攻一守,僵持不下!
陈显端坐于帐中,听探子来报,“…端王妃在城楼之上,怕是来坐镇的!”
一个女人胆量如此之大!
陈显沉吟半晌,他们要拖时间,他就陪他们拖时间!等外城十四万兵马压城欲摧之时,谁胜谁负,可不是靠胆量来论英雄的!
陈显撩袍出帐,众将士让出一条宽道来,陈显单手接过传令官递来的黑漆筒形扩音器,声音拢在聚口处,再由广口传出去,听起来有些闷人。
“端王妃——”
行昭一挑眉,一扬手,领兵领回意思,单手扬起小红旗。
陈显轻笑一声,笑声断断续续闷在口儿里,紧接着便慢条斯理道,“有人说我陈显今夜是在逼宫,我道不然!我陈显当不起这等罪孽!我一个读书人,既手无缚鸡之力,又一片肝胆丹青,说我陈显逼宫?…这罪名可就重了!”
行昭单手掌椅背,微不可见地紧抿唇角。
领兵探首轻声问行昭,“要不要让微臣和他说几句?”
行昭摆手制止,“听他说,楼上攻势不要停,怕他借故拖延时机,以候援兵。”
领兵连忙点头。
“我陈显和史统领纠基兵马,挥刀皇城脚下,求的是一个道理。”陈显缓声缓气中带了些嗤笑和嘲讽,“皇上已不出早朝多日,我手上握着皇上玉玺亲章印下的那方圣旨却没办法呈上去——谁都知道方氏是个怎样的女人,既无为国之大体延绵子嗣之功,又无贤妇好德之质,实在难堪大任!我只好出此下策,好让那方圣旨得见天日,以慰帝心!”
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陈显到底脱不出读书人那股子酸腐劲儿的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所以继文统业,钦若前训,时惟典常,越我祖宗,克享天禄,奄宅九有,贻庆亿龄,肆予一人,序承丕构。纂武烈祖,延洪本支,受无疆之休,亦无疆惟恤,负荷斯重,祗勤若厉,永怀嗣训,当副君临…咨尔皇七子,体乾降灵,袭圣生德,是用册尔为皇太子…”
原来如此!
陈显想要名声,也想要江山,更想要后世史书的美誉赞扬,打着扶持幼主的旗号谋划逼宫,总比黄袍加身陈桥兵变要来得温和有德一些!
他要在阵前给自己正名!
行昭莫名其妙笑起来,伸手唤领兵,“摆弓弩,射陈显!”
领兵目丈距离有些为难,“…怕是射不到那样远。”
“那就朝着他的方向射!能射多远射多远!”
领兵领命而去,箭矢不长眼,直冲冲地冲破天际,“唰”的一声定在了陈显阵前!
陈显后话被打断,勃然大怒,再将那方明黄折叠三折往前襟一藏,手指高挂宫灯的城墙之上,“再攻!加大力度!援兵就在后面!拖也要把内宫里的禁卫拖死!”
话音将落,后帐便有斥候来报,气喘吁吁,“…定京城门…定京城门打开了…”
“是外城人马进城了吗?”
不该这样快!
他将外城人马放在内陆以警戒从西北杀过来的方家军,从接到军令到今,他们至少得花足足三个时辰才能进京入城啊!
探子扶在帐幔之上,死命摇头,“不是…不是营卫!不知道是谁的兵马!浩浩荡荡一群…全是骑兵,黑黢黢的盔甲瞧不出来是哪里的,也不是从内陆过来的,看舆图应当是从天津沿海而来,行军极快!”
全是骑兵!
陈显手头陡然一松。
“砰!”
木质扩音筒摔在地上。
天际尽处,雾气蒙着一层微光的薄纱,好似有暖阳初升。
黎明了呢。
行昭静静地看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