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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八四章 归

    无论前夜故事如何,今日太阳照常升起。

    暖阳之下,城墙斑驳,定京内城一片萧索,断壁残垣还说不上,可街角末尾的红砖灰墙烧得焦黑,断砖砸在地上,砸碎成一连串的渣滓。

    由定京城门行军至顺真门,需两个时辰,从皇城背后的骊山再退至定京外城,则需三个时辰…

    如果来的不是营卫,那…来的是谁!

    陈显身形猛地一抽,稳住身形再问探子,“来人约莫有多少人马?”

    “一行五十人,从城门至东郊,见不着头亦看不见尾!”

    探子沉声道,“大致估算有近两万兵马!”

    “两万轻骑兵…”

    骑兵与步兵是没有办法相较而言的,一队训练有素的骑兵在变换阵型中就可以全歼步兵,马蹄无情刀箭无眼,一个居高临下砍杀,一个立在地面仓皇逃窜…

    两万装备齐全的轻骑兵干掉如今这四万人手,绰绰有余!

    这两万轻骑兵到底是谁的人!?天津、河北等距京近的地方,他早已撤下他们总督手下的人马!从天津外海上陆...到底是谁!江南总督蔡沛亲派人手前来递信,贺行景麾下的人马已经全军覆没,永沉水下了!难道是…蔡沛反了…

    不可能!

    蔡家从他手中拿到的总督位置,蔡沛是靠受他的照拂与力挺才在江南稳住脚跟的,蔡沛不可能反水坑他,这无异于自毁长城…

    帐外喊打喊杀,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大人…大人…”

    探子连声唤道,“内城之中的…并不是我们的人马?可守城门的总兵极为顺畅地便放了行啊!”

    陈显面容陡变狰狞,他以为他是设局之人,哪知事到如今,他才是被困在这局中之人!

    偏偏他到现在才看透了这个局!

    帘帐被风吹起,陈显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移向搭着云梯向上攀的将士们,他该怎么办!是趁这两个时辰将皇城强攻下,只要鼓足一口气儿,把贺氏和方皇后拿在手中,论他几万兵马,照旧俯首称臣…

    还是收拾兵马退回外城,重振旗鼓,鼓足士气重来一次!?

    帐中气氛沉凝,几位将领连大气也不敢喘。

    隔了良久,又像隔一瞬,终听陈显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出声,“让史统领留五千兵马做最后强攻,再派一万人马往内城去拖住那队人马,剩余兵力绕过皇城向骊山西侧前行,探子策马命外城十四万兵马接应——咱们暂且盘踞骊山,来日再战!别忘了咱们手上还有十四万人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筹码还在,咱们就没输!”

    这是要撤啊!

    拿一万步兵去拖住两万气势汹汹的骑兵…

    听传令兵来报,史统领心在绞痛,这些都是他的兵,都是他手把手,一个一个选进九城营卫司的军户,有的才十八岁,有的才娶亲,有的还未生子…

    现在全部都要变成填坑的炮灰!

    精挑细选出来的五万人马,如今剩下不到三万,陈显仍旧还要让那一万五个人,一万五个兵拿命去铺平他们后撤的路!

    传令兵眼眶也烫得很,挺直脊梁,朗声连唤两声,“统领…统领!咱们要不要听陈大人的话,要弟兄们明晃晃地去送死…俺…俺看不下去!”

    “要!”

    史统领双眼红得厉害,吼道,“事已至此,只能成不能败,一败,不仅这一万兵士的命没了,连咱们,连城外那十四万弟兄的命也保不住!”

    传令兵猛地抽泣,只听史统领扯开喉咙嚷道,“前头顶上,后面的跟我来!”

    盔甲上沾着血,史统领扬刀而起,振臂一挥,战局之后的一众兵士高喝一声,紧跟其后。

    史统领是要和那些将士们一起直面骑兵,一起战死沙场!

    传令兵一瞬之间,泪如雨下。

    城墙上顿时轻松下来,留下的乱军寡不敌众,天一亮,攻城者更难行动——一举一动皆被城楼上的人看在眼里,纵然史统领激起了乱军最后一击的士气,却仍旧败得一塌糊涂,连城墙的边都没摸上。

    领兵执剑挺立于城楼之上,咧开嘴,再拿蒲扇大的手掌抹了把脸,脸上黑黢黢一片,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敢直视行昭,语气落得极轻,“他们撤了…”男儿汉猛地提高声量,“他们撤了,今日我们保住皇城了!”

    太阳缓缓升在半空,

    行昭胸中酸涩,脚下一软,莲玉赶忙扶住,一开口却发现嗓音嘶哑得说不出话来,扭头看城墙之下,一片狼藉。

    莲玉眼神极尖,望向远方,瞳孔猛然放大,手心发凉推了推行昭,“王妃…王妃…他们又杀回来了!”

    行昭一个挺身,转身扶在墙沿探头看。

    远方有马蹄踢踏之声,眼下有凉光渐显的盔甲冷色,行昭手心攥紧,领兵再抹一把脸,心里骂了声娘,妈的,这个老狗贼还敢动骑兵,反应极快转身交待,“再架热锅,他娘的,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手!”

    行伍愈近,声响愈大。

    谁能想象得到,这样庞大冗杂的军队,声音却是整齐划一,披一色铜编铠甲,大约是因为染了血,血色一沉铠甲便为墨黑,列队骑骏马,负手背长枪,头盔盖顶,却仍能遥看军士目光坚定直视正前,除佩剑撞击盔甲时的闷声,再听不见其余声响。

    行昭紧紧捏住莲玉,莲玉吃痛。

    “嗬!”

    城下一声高喝,轻骑让出一条窄道,两匹枣红骏马快步而出,后一匹始终却前人三步,前匹马上之人头顶重盔,单手执长刀,脊背挺拔,立刀于地,那人迎光仰脸,露出一张长满络腮胡的古铜色正脸。

    “阿妩,我回来了。”

    空气沉默半晌,城楼之上陡然喧嚣起来。

    “端王殿下与扬名伯回来了!”

    “他们回来了!”

    莲玉如死里逃生中喜极而泣,林公公抱住领兵老泪纵横。

    行昭也很想哭,手扶在冰凉沁人的城墙砖瓦之上,面容冷静,朗声道,“陈显矫诏逼宫,现已往皇城之后的骊山逃窜,殿下快带兵去堵截!”

第两百八五章 变天(上)

    六皇子手一抬,两列小队应声出列,一夹马腹,整齐划一地绕过城墙,策马向骊山奔去。

    怕是先让精良的斥候去探路,

    领兵也不知自己在欢喜些什么,一张脸黑黢黢地冲下城楼,“嘎吱”一声响,门栓大开,六皇子先行一步,行景稍却三步,后面跟随近十几名将领,余下的兵马分三队,自西南北分向而行,扎营休憩。

    行昭向前迈出一步,却发现腿软得已经走不动道儿了。

    莲玉哭得泣不成声,扶在一侧。

    城楼阶梯一步一步地下,还剩最后三两步时,行昭一手扶着墙沿,一手轻捻裙裾,一抬头便见老六已然下马,挺立于厚重的朱漆大门之侧,离她不过三五步。

    络腮胡挡住了面容,只能看见一双眼,亮若星辰。

    行昭鼻头猛地一酸,脚下踏空。

    六皇子连忙伸手去扶,朗声笑道:“我的胡子挡住脸了,长兄不许我剪,说你喜欢…”

    熬过一夜,再见老六与行景,行昭终于觉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提不起,一手撑在六皇子胳膊上,半个身子都靠在城墙,听罢六皇子这句不合时宜的话,顿时忍不下了,眼眶里攒了一夜的眼泪,唰地一下喷涌而出。

    行昭越哭,六皇子越笑,笑着笑着亦红了眼眶。

    没有什么比生死之后的,再相逢更赚人眼泪。

    行昭哭得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伸手去摸六皇子那张脸,哭着哭着又笑了,“哥哥在哄你耍…丑死了…等回去就给我剃了…”

    这两口子,这都在说些什么啊!

    行景笑起来,内宫宫门大敞,赶忙让领兵先将宫门闭上,“…论他丑的乖的,都先将门给关上——怕是明儿个端王夫妇的笑话就传出去了!”

    领兵有些呆愣,木冲冲地问行景,“那顺真门的宫门呢?还有这轻骑兵就在皇城内驻扎了?不出去了?”领兵是个实在人,拼命在行,脑子拐弯儿实在是有些难,回望行昭,有些为难,“王妃…这儿是内宫呢…”

    “这些人手暂且驻扎顺真门内,离内宫远一些就好,非常时行非常事,军队暂时驻扎外宫也并无不妥。”

    六皇子手撑着行昭,语气沉稳,“连日连夜赶了五天的行程,铁打的人都经不住,让膳房每个营帐熬几大锅鸡汤再下荞麦面给将士们送过去,吃好喝好之后就攒足劲儿地睡觉,谁也不准把眼睛睁开。守城门的八千禁卫也先去歇着,顺真门外有平西侯带兵镇守,斥候先去骊山打探消息,等陈显的消息传过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连日连夜赶了五天…

    传信官一人一马八百里加急,五天之内走陆路驾马从江浙赶回定京,孤身通报,没有拖累,这可行。

    可六皇子和行景带的是两万兵马啊!

    两万人走到哪里都是大动静!

    行昭仰脸去看六皇子,近看细看才发觉男人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干得已皲裂,回首再看

    生死相搏松懈之后,人的反应力常常会跟着松缓下来。

    领兵大人如今就是这种呆傻状态——呆了呆,从内城想到外城,好像六皇子已经全都安顿妥当了吧?

    两万骑兵先休养生息,平西侯方祈率兵镇守顺真门,等斥候来报,休养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元气上来了,就算再来一场大战,也有可拼之力。

    领兵点点头。

    行景埋首想了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些不放心,“我去顺真门和平西侯汇合。”再看向行昭,语气放得很柔,“见到姨母告诉她,我和阿罗都还活着,请她甭挂心。”

    行昭伸手握了握长兄的大掌,轻点了点头。

    六个士兵吃力推门,宫门大合。

    两口子来不及多说话,脚步匆忙一路往凤仪殿去,六皇子将这一路的行程不咸不淡地归纳完毕,“…落水前夜,蔡沛深夜造访邀我与陈放之一道去巡视河堤,我嘴上答应,私下便让杜原默去河口处送信,河堤在钱塘之上,如蔡沛要炮制旧事让我落水,那我便称了他的心意,死拽住陈放之,口上憋气顺流下去,在百米之外便已安排人手接应,我未往陆上去,与陈放之一起藏在已备好的商船下舱,出河口至外海,再换大船。”

    这是金蝉脱壳之计。

    中心思想行昭是理解了,可仍旧听得云里雾里,过程有尚未言及之处亦有漏洞,哪里来的人接应?老六一到江南,行景便退回福建一带了,老六上哪儿搞到大船在外海等他?甚至商船要出河口至外海,其中关卡严密,老六又是怎么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顺利出海的?

    行昭一抬首,便看见了凤仪殿的红墙琉璃瓦,来不及问了,索性在方皇后跟前一并讲清楚。

    将拐过长廊,便听见隔窗里有女人闷声闷气的轻语昵言,行昭撩开帘子,果不其然看见淑妃坐在方皇后下首,两只眼眶红红的,一见行昭进来便迫切地探身往行昭身后看,老六的身影一入眼帘,淑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明明自个儿留着后手不能给别人讲,还不能给自家媳妇讲了吗?害人穷担心!昨儿个阿妩把舒哥儿送过来,我就急得不得了,半夜实在坐不住一打听才知道阿妩上城墙了,要是你一回来阿妩又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办!”

    淑妃难得失态,狠踹了六皇子两脚,又抱着儿子再哭了两声,抽抽搭搭地止了哭,哽咽,“好歹活着回来了!这关都闯过去了,下头不许怂了,好好筹谋——一大家子就指着你这个男人了!”

    说完就要回东边儿,“…行了行了,快去洗把脸舒哥儿怕是要醒了,你们甭挂心舒哥儿那头…”

    行昭红着眼去送,淑妃不让,“好好看着他,别叫他犯浑!”

    六皇子瘫在暖榻上,连脸都不想红了。

    淑妃一走,大殿之内气氛陡然端凝起来,蒋明英上了一盏参茶来,六皇子单手执盏一口饮毕,阖了阖眼,面色很疲惫,行昭心疼得很,也顾不得方皇后还在,站在老六身后帮老六轻轻揉脑门儿。

    六皇子把行昭手一把抓住,一抬下颌示意她也坐下,一开口便直奔主题。

    “海寇是大哥的人马,从大哥第一次向定京求援,请求调任兵马的时候,海寇就变成了大哥的人马。‘海寇众,朝廷兵马寡,以寡敌众,朝廷落败’,这是大哥那次上书定京的折子,他说战事落了败,才有可能让定京重新调任兵马增援东南…”六皇子话头一顿,继而言道,“才有可能把所谓的‘落败身亡’的兵将们换到海寇驻扎的外岛上去,李代桃僵,海上的尸首才是真正落了败的,以被全歼的海寇们的。”

    一通百通!

    这一次的落败…只怕也是李代桃僵!

    吃准了陈显必定先解决定京一切事宜后再着手解决海寇逼京一事,如何才能让兵将顺利地一路畅通无阻地从江浙迁移至定京?自然是要让陈显放松戒备,他们才好趁虚而入!

    “那战马呢?”

    船上容下一万余兵士已属艰难,再加上轻骑的战马…

    目标太大,仔细惹人眼目!

    这根本就没有办法实现!

    “我与行景在天津上岸,是天津总督早已备下的战马。”

    陈显控制京畿沿府的兵力与军户人数,防来防去,却没想到防备人家不招人了,人家改换成买马了…

    “你坠河之后,谁去接应的?你又如何顺利与行景会师海上?”

    方皇后斜靠在软缎上,沉吟之后轻问。

    这恰好也是行昭想问的。

    “吴统领。”

    六皇子下意识地去捋络腮胡,被行昭一瞪,手抬到一半极其自然地去端茶盅,“吴统领与蔡沛不睦已久,如无内应,载着我与陈放之的商船根本无法顺利出海,我更没有办法在百米之外就被捞出水。商船出海之后,大哥在离开江南时留下的那一万兵马充作海寇盘踞于江浙外岛上,他们在河口接应的我。那一万兵马本是留作我保命所用,可接到阿妩来信之后,便迅速改变了谋划,从保命到进攻。”

    方皇后轻轻点头,眼神看向行昭。

    行昭一愣。

    方皇后想让她…说什么…

    方皇后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六不回来,行昭是什么冲到最前头去挡着,脑筋一天不转,一天不安生,风声鹤唳的警觉性高得不行。这老六一回来,行昭是恨不得一点脑袋都别动了,长个头就是为了显得高的…

    方皇后叹了口气儿,反过来想一想,这其实是女人的福分和运道。

    “现在准备怎么办?”

    既然行昭没答话儿,方皇后接其后话,沉吟道,“定京城外陈显还有兵马,退到骊山,既有天然山势遮掩又能直观皇城动静,是个潜伏的好去处。”

    话至此处,方皇后见六皇子面色如常,分毫未改,抿嘴一笑,转口道,“你还有后手?”

    “慎从不做无用之事。”

    六皇子答得也很快,“他要硬拼,我们未必拼不过,可是没这个必要。身边的人多了就杂了,我将进定京便听探子来报,史统领已经战死于宫门之前,史统领带了营卫多久?稍一撩拨,兵将轻则离心,重则…”

    兵变!

    行昭眼睛一眯,陡然发问,“陈放之呢?”

    六皇子虽神情疲惫,可双眼却亮极了。

    陈放之现在在哪儿?

    陈放之正口被塞布条,眼被蒙黑布,赤条条地挂在皇城南侧的城楼上。

    而皇城南侧,正好与骊山相对而立。

第两百八六章 变天(下)

    自骊山山腰向外看,郁郁葱葱,青陇直下,薄雾清浅。

    山腰之上有大片空地,由西向东走势,山势平坦且宽阔,其间有军帐扎营,来往皆是面色疲惫,神态肃静的九城营卫兵士,前方探子眼神尖,远远望过去,正好能看见包围皇城的高耸灰墙之上好像是吊着一个人…

    探子身形向前一探,撩开挡在眼前的枝叶,轻眯眼睛,迷迷蒙蒙中能看清个大概,探子瞳仁猛地放大,脚下一个趔趄,赶紧向内帐高声通禀。

    “陈放之被吊在城墙上了?瞧清楚了?会不会是老六耍诈?”

    六皇子以雷霆之势回京,他便并不意外和老六一同落水的陈放之会变成六皇子威胁他的一张牌。

    可惜这张牌变不成王牌。

    陈家一败,他一败,就算他为陈放之妥协了,陈家也会亡——朝堂之上的倾轧没有君子,更没有一诺千金,只有真小人与伪君子才能立得下足,站得稳根基。

    “应当是小陈大人…全身赤条条的…”探子斟酌了语气,小心翼翼道,“大人,您先莫慌,这若当真是端王设的套儿,贸然钻进去,咱们恐怕是得不偿失…”

    陈显点点头,他尚有心思轻笑一声,笑过之后唤人入帐,张开嘴又合上,欲言又止,如此反复几遍,嘴角尚还带笑,语气却轻得不能再轻,“让军营调令一组弓弩手潜行靠近皇城…”

    “若要营救小陈大人,恐怕一组弓弩手不够,掩护、前锋、强攻,咱们只需要调派千人就能把小陈大人顺利营救出来!”

    探子想得很周全,冲口而出截断陈显后话。

    陈显眼风向上一瞟,看不清情绪,可探子脊背从下至上陡升寒意。

    “一千人?”

    陈显仍在笑,“我们现在不能损失一兵一卒,一千人太多了,拿一千人去换一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陈放之,不划算。”

    探子心尖一颤,“那大人的意思…”

    “让弓弩手向前潜行,在最远范围内,射杀吊在城墙上的那个人。”

    一番长话,陈显至始至终语调都放得很平,“老六以为这是他手里头攥着一张好牌,他要拿这张牌来威胁我,我反其道而行之,必能激他一时间方寸大乱。在落荒而逃后,我们缺的是一种气势,史统领战死沙场后,我们缺的是一个点,能让十四万将士重振旗鼓,激起血性的那个点。”

    他不需要和一个探子说这样多。

    与其说他是在和探子解释,不如说他是在和自己解释。

    是啊,离得太远,他没有办法确认那人是不是陈放之,纵然是又能怎么样?事已至此,若派兵救援,是救兵兵临城下的动作快,还是城楼上将陈放之拎上去的手脚快?

    陈放之被掉在城墙上,无非是老六妄图搅乱他的心绪,人的心一慌啊,做任何事都像浮在水面,一不留神就坠进深渊。他不能心慌,他必须保持冷静的思绪,他已然摇摇欲坠,不能再多拖累。

    他救不了他。

    这个世间没有谁能救得了谁,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只能自救,仅此而已。

    陈显心下一狠,似是呢喃自语,又像是在艰难交代。

    “调遣精英吧,一箭封喉,再无苦痛。”

    探子身形一抖,在原地愣了半晌,陈显也未曾说话,帐子里静悄悄的,外帐陡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陈显猛然抬头,似是回过神来,见探子还在,随即大手一挥。

    探子迷惘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佝身而去,将出帐子,便瞅见陈夫人扶着侍女呆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迎风飘摇的帘帐,眸光黯淡无神。

    探子头一埋,脚下加快步子往前行。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仗义皆是屠狗辈,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大人太有用了,连儿子的命都能亲自下手杀,虎毒尚且不食子,陈大人果真狠,太狠了,狠得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探子小心翼翼地回头瞅了瞅,正好瞥见陈夫人扬起的裙裾消失在搭下的帘帐里。

    说陈大人狠吧,他偏偏对陈夫人情深意重,带着几千人马仓皇逃窜至骊山时,陈大人一路皆是一言不发,只在策马前奔之时陡然停住,说了一句话,是吩咐心腹的,“…你先带着人马过骊山,我回陈府将夫人带出来,到时候再汇合碰头!”一语言罢,毫不留恋地转首向回奔去。

    无论是谁,在心里总有比自己看得更重的事、物与人。

    人呐人,怎叫人能轻易看透。

    探子轻叹口气,摇摇头,再看这兵戎金戈,赶紧收拾无谓感叹,加快脚程。

    “…你在外帐站多久了?”

    陈显问陈夫人。

    “没多久,我将进来,就看见那兵士撩帐出来。怎么了?”

    陈夫人亲手给陈显斟上一盏热茶,“可是事情不好办?咱们现在还能逃,逃到皖州去,咱们就住在以前的那个家,二十斤米粮,五斤肉的日子咱们都过出来了,隐姓埋名,藏匿在深山田间,为何又不行…”

    话渐渐落轻。

    “你信我,我从未骗过你。”

    陈显头微含,恰好避开陈夫人的眼神,沉吟道,“你静下心来等我,放之恐怕凶多吉少,等大局已定,咱们就把阿婼的儿子过继到放之膝下,血脉亲缘不重要,只要他从小就姓陈,他就是放之的儿子,不叫你我百年之后,放之再无香火供奉…”

    陈夫人深深地看向陈显,突然哈哈笑起来,笑得站都站不住了,扶在桌案之上,笑呀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泪眼朦胧中看共患难同富贵的那个男人,边笑边说,“我等…我等…等我们百年之后,到下面去见放之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团聚了…又可以团聚了…”

    所谓情深,如此可笑。

    渐至夜深,两方皆按兵不动。

    趁夜色,有一身着夜行衣,后背弓弩之人埋首佝腰窜入陈显帐中,拱手作揖后,言简意赅,“大人,已一箭封喉,那人中箭之后挣扎两下便不再动弹了,城楼之上有人拽住绳子将他拖拉上去。”

    “可有兵士追赶你们?”

    那人摇头,“没有,我们寻到一高地,俯视皇城,可见城楼之上兵士的一举一动,可惜那地狭长道窄,如若大量兵士再去,怕是很难通过,若要从此地偷袭,倒还尚存一息成功之机。”

    陈显轻抬下颌,那人便躬身退下。

    帘帐被掩下,内里静黑无声,人一走,陈显挺直的腰板终究猛地颓了下来,双手俯撑于木案之上,睁着眼是黑暗,闭上眼还是黑暗,隔了良久,内帐之中有极轻极琐碎的呜咽哀鸣之声,好像是悔不当初,又好像是自欺欺人。

    “…死透了?”

    凤仪殿花间之中,难得见内宫禁卫佩刀而入,六皇子梳洗之后刮掉满脸的络腮胡,换了身儿长衫,端坐于正首轻声问,“让张院判验过了?瞒天过海之计,不是只有我们会用。”

    禁卫不敢抬头,语气笃定,“是,一箭穿胸,当场毙命。死者为大,将士们亦不敢在尸体上再添两刀,将他拉扯上来蒙上白布之后停靠在城楼之前的空地上。”

    六皇子半晌未答话,行昭一手抱着阿舒,一手掏出绢帕来给儿子擦嘴,眼神向下一敛,心头堵得慌,阿舒咿咿呀呀地死乞白赖伸手向老六身上扑,行昭随儿子去,神情有些恍惚,她是知道陈显心狠的,舍长女只为踩方家,放弃长子一次又一次——如今亲口下令射杀,陈显当时的心绪究竟有没有波澜?事后,又会不会后悔?

    “寻摸一匹榉木棺材出来吧,别草草拖到乱葬岗就算了事了。”

    六皇子伸手接过儿子,心不在焉地吩咐禁卫。

    禁卫领命而去。

    人一走,花间内只剩了一家三口,行昭长叹一口气,明明心里头憋了很多话,可就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六皇子也默下来,隔了半晌,才莫名其妙地说,“在江南的时候,陈放之就住在我旁边,他倒是想要我命要了很多次,可惜人不聪明,连下药都能被人发现。”

    行昭抬起头望六皇子,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长廊之外便有人急促地小跑声,没一会儿,又有禁卫推门而入,语声急切,“骊山…骊山着火了!我们在九城营卫司安插下的人手通来消息,说是陈显与陈家夫人的内帐起的火,约是被人浇了焦油,火势从一开始就烧得极旺,越浇水越烧!里头的人…怕是活不成了!”

    六皇子兀地起身,“陈显和陈夫人在里面!?”

    禁卫点头,“是!眼瞧着进去的!军帐不比庭院,只有前门没有后门,要想出来,只能走前头!火势渐大,里面人逃不出来,恐怕现在已经烧成灰了!”

    陈显…

    死了?

    行昭扭身去看六皇子,是他下的手?

    六皇子拧紧眉头后退半步,脑子转得飞快,“…还没拿到矫诏,我的人现在不会有动作…”六皇子双眼微眯,再吩咐那禁卫,“让人再探!究竟是不是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看见烧焦的尸体,便事无绝对!”

    禁卫连礼都未行,匆忙又向外去。

    骊山北构西折,山腰处浓烟如暮,在浅夜星辰中有黑雾直上,火势喧天,极中心的军帐里有女人安静卧于榻上,在浓雾中摸索,伸手去够同样安静地躺在身侧喝过迷药还未醒来的丈夫。

    十指相扣,双手相连。

    让他们一起死吧。

    陈夫人轻轻阖上眼。

    一起死了,在黄泉之下再见长子时,终究不会再有更多的愧疚了。

第两百八七章 决定

    陈显真的死了?

    就这样…死了?

    没有生灵涂炭,也没有两兵相接,连驻扎在顺真门内的轻骑脱下擦洗的盔甲都还没干...

    陈显就死了?

    那晚暮色如轻雾,骊山山腰起的那把大火受北风一吹,黑烟袅袅浩浩荡荡地直冲云霄。

    行昭轻偎在六皇子左侧,两人站在凤仪殿前殿,凭阑遥观,静看远方山间黑雾滚滚席卷开来,二人皆未曾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好像看着所谓的权势与执念在名为欲望的烈火中消耗殆尽,终于被烧烂了,烧出了原形,直到变为灰烬与一地渣滓。

    行昭扭过头静静瞧了瞧老六,老六面色如常,眼色平静,只是紧紧揽住行昭的肩头,将妻子圈在怀中。

    一日之后,营卫里一早埋下的钉子随杜原默秘密进宫,从前襟贴身处掏出一只黑木匣子来双手呈到六皇子眼前,六皇子单手接过,没打开先递给行昭,一抬下颌,来人随即佝头朗声回禀,“…昨日火灭之后,将士冲入营帐之中,火尚未烧至内帐,还能依稀辨明死的便是陈显与其夫人,二人并排躺于暖榻之上,看面色恐怕是烟雾窒息而亡。”

    六皇子拧紧眉心,“人没烧烂?还看得清楚脸和身形?”

    来人很笃定,“是。人在内帐,一点没烧着,是陈显夫妇,决无金蝉脱壳之可能。”

    六皇子眉间终于舒展开来,又交待来人几句,无非是,“…陈显与史统领一死,十四万营卫群龙无首,只能如鸟兽散,已不足为惧。军心已然不稳,谈何动摇?只要军中无人再起波澜,这十四万营卫不足为惧。晾着他们,他们不动,轻骑亦不动。仔细算来,定不过一旬,无粮饷补给,无首将调令,这十四万人成不了大气候,等分崩瓦解之后,就更无可忌惮了。”

    “禀殿下,如有人要浑水摸鱼,再起波澜又该当如何?”

    “那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六皇子言简意赅,神色平静道。

    来人领命佝身而去。

    人一走,六皇子长舒一口气,浑身都松了下来,后背靠在软缎之上,回首看行昭,却见其若有所思,笑问,“怎么不打开看看?”

    行昭低头去瞧那方黑漆小木匣,上面纹路分明,九龙盘踞于金柱之上,四角刻有神兽镇宝,再有金线镶边,看上去极为正统。

    能是什么?

    无非是那一旨矫诏。

    男人们行事从来重结果,从内应处确认死的便是陈显之后,六皇子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行昭想事容易想偏,想着想着就歪到别处去了。

    “陈显和陈夫人并排躺着窒息而亡…”

    行昭轻声呢喃,声音闷在嗓子眼里,脑子里的一个念头过得飞快,堪堪抓住又觉荒谬,人是不可能等死的,要平平静静地并排赴死,只能是已然心存死志,慨然求死,照陈显的个性就算被逼到悬崖边上,也要拖一个人下去和他一起死才算划得来——他不可能学那楚霸王引项自尽。

    是陈夫人想拖着陈显一起死吧?

    陈显活这么一生,苦过也权势煊赫过,身为权臣心为枭雄,距那巅峰只有一步之遥,九十九步都走过去了,就差那么一步。

    有谁想到过,他的死法竟然是这样?

    无声无息地去了,再无苦痛挣扎,活下的一生跌宕起伏,死时却波澜不起,陈显他自己有曾想过吗?他怕是会觉得死在腥风血雨之中才算是死得其所,浩然于世吧…

    可人世间,谁也没有办法断其生死。

    就像谁也没有办法谋算人心一样。

    “阿妩,阿妩…”

    她又在发呆。

    六皇子轻歪了歪头,静静地看行昭在暖光之下的模样,“嗤”的一声轻笑出声,明明就不算太聪明,偏偏遇事喜欢多想,想过来想过去,把自己想得绕了进去,山路十八弯之后又能让自己豁达地走出来——这大抵就是她顶大的一处优点了。

    打小便这样,如今都是孩子娘了,也改不过来。

    六皇子手执一盏暖茶靠了过去,从行昭手里拿出那方黑漆木匣子,指腹向前一推,木匣被打开了一道细缝儿,光向下一洒,一团蹙着金丝的明黄色映在眼下。

    是那方圣旨…

    薄绢展于宫灯之下,在骈文末尾之处,赫然是一方大篆阳刻的皇帝玉玺大印!

    陈显于阵前朗声念出皇帝立老七为储第二日,方皇后便将向公公拘了起来,仪元殿内的那方皇帝素来常用的玉玺尚在宝盒之内,也就是说那方诏书确确实实是皇帝亲手将玉玺摁下去的!是谁写的,是谁的主意,这点谁也不干打包票,可若只看结果,这方诏书并不算是矫诏!

    陈显竟然把皇帝哄得连玉玺都敢交予他!

    果不其然,人的心都是被纵大的,若无皇帝糊涂,陈显何敢骑兵逼宫!

    行昭大愕,再看向六皇子,只见六皇子惊愕一瞬之后,迅速平静下来,轻声问她,“这是在两军阵前,陈显高声念出来的那方诏书?”

    行昭点头。

    六皇子手头攥紧,再缓缓放松下来,哭笑不得,他的父亲年老糊涂,被宠妃重臣哄掉了性命后,还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等着后人收拾。

    圣旨薄薄一层,光从其中透过。

    六皇子深吸一口气,单手一蜷便将那方诏谕捏皱,这只手牵住行昭的手,拢住贴到侧脸,娇妻手心温软,自有一股馨香在,语气粗听含混不明,可行昭却听出了几分萧索无奈之意。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去江南了。”

    六皇子像是在赌气,“头一次险些丧命尚属意料之外,这一次却是踮脚在刀尖上走,一不小心就全军覆没,二哥是儿子,长子长孙,血脉相连。可我难道就不是儿子了吗?陈显说一是一,他全信,却对我防备疏远…”

    当确定皇帝身死后,老六第一反应是悲哀,之后才是一步一步地慢慢打算。

    六皇子从未将对皇帝的情感外露过,可哪里会有不难受的?都是一样的儿子,皇帝偏爱长子一些,人之常情,都是手足弟兄,何必争这一夕之长短。

    可皇帝宁愿盲目信重别有用心的外人,也要疏远自己的儿子,挖下这样大一个坑,手一撒他倒是活够了,后人小辈们却要收拾这盘乱棋收拾得艰难了。

    老六素来不是怨天尤人之人,可如今话中的低落却清晰可闻。

    这种感情,恰好行昭更懂。

    六皇子才剃了胡子,下巴光生生的,一层皮下头全是骨头,他是瘦了,行昭长叹一口气,轻声道,“你准备怎么办?陈显的罪好定,纠集兵马逼宫已是灭顶死罪,一个谋逆之人拿出来的诏书就算是真的,也能颠倒是非,旁人不会信的…”

    六皇子半晌未语。

    木案之上有红泥焙新茶,六皇子手撑于小案之上,亲手拿起小紫砂茶壶,下头的小火苗低低地向上窜,将薄绢向那火上一染,火苗顺势缠上明黄,没一会儿就烧到了顶端。

    “宫里准备准备吧。”

    六皇子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那团火,胸腔长呼出一口气,“端王府要主持父皇的大奠了。”

    行昭胸口兀地一抖,下意识伸手去握住六皇子的手。

    生于世家,长在皇家,听话听音,大家都是一把好手。

    放在民间,族长过世,谁去祠堂主持大局?自然是长房嫡子嫡孙,只有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继承人才有这个资格去打理主持。

    老六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是要改朝换代了吗?

    行昭安静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也回看向她,他知道她在怕些什么,前事太多反复太多旧例可循,帝王天家无真言,可身在低处连言都不能言,生死由人不由己,事到如今,谁应当去坐那个位子?

    二皇子,还是四皇子?

    难道当真要推七皇子上位?

    老七心智不全,是,前朝旧事里心智不全的皇帝多得是,世间世事就有这么好笑,身有残疾不行,可脑、心有残疾却没人敢说。若老七被推上位,仍旧是他掌权,然后呢?

    老七渐渐长成,总要娶妻生子,他的儿子若是正常的呢?待他儿子长大成人,端王府又该怎么办?乖乖交出权柄,然后任人宰杀——谁会容得了掌事已久的叔伯!?

    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他不在乎那个名头,只要手中握着权柄,就能说上话,别人就不敢轻视,他一早便说过,他希望能得到那个位子,可他又不想履行随之而来的义务。

    行昭紧抿嘴唇,头向下一望,眸光闪烁。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更不知道应当怎么想。

    这一生,面对老六,她迟疑之后终究鼓足了勇气,最好的结果,大抵是安享浮生,最差…最差便是一起死了。

    她连死都不怕,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

    想,自然是这样想。

    方皇后的前例,长门薄幸的故事,尚响在耳畔,他们没有地方退,陈显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那他们离那个位子便只剩下半步了。

    而这半步,全凭各自的心意与毅力。

    薄情人囊中无闲钱尚且拈花惹草。

    专情人手握百余冰却能洁身自好。

    世间百态,说不准的吧?

    谁又能想到,自私如陈显其人尚且能够全心全意地信任老妻结发呢?

    行昭回握住六皇子,目光与其对视,十分郑重地道了一句。

    “好。”

第两百八八章 大奠(上)

    宫里头要准备大奠的礼数,虽是瞒得死死的,可在六皇子默许之下,仍旧隐隐约约放出了些许风声来,定京城里的勋贵们不敢问,亦不太敢多开腔,生怕触到逆鳞。

    就算听见了风声,但宫里头还未传出正式的讣告出来,谁也不敢乱动——哪一次王朝更迭不是血流成河?没那金刚钻就甭揽那瓷器活,家里头没那底气就别乱蹦跶。

    顺真门的轻骑被行景带领着向外城,轻骑一走,端王夫妇便从凤仪殿搬回了端王府,行昭以为自己个儿会收到很多拜访帖子,哪晓得一回去一张帖子都没有,连欢宜和欣荣的帖子都没接到,行昭搂着阿舒笑,莲玉也跟着笑,“欢宜公主与欣荣长公主是避讳,旁人更是避讳…没亲近过的人家不敢来是怕遭人说闲话,一向亲近的人家不必来,大家伙儿都明白王妃是个怎么样的人,原来烧热灶的害怕来,谁都避之不及,您这处倒成了冷清地方,雨花巷却热闹得很,连带着欣荣长公主与王三奶奶处也热闹得不行。”

    也是,旁人不敢来直接寻她,只好曲线救国去寻邢氏或者欢宜,甚至将枝头抛到了行明和欣荣那处去…

    而这些平日里素来亲近的人没有一个来给她递过帖子。

    行昭仰了仰头,弯头亲了亲阿舒,心里却是大慰。

    定京城门一关,端王府不发话休养生息,没有人再敢乱窜。

    六皇子趁此机会内请方皇后严肃宫闱,外安天津卫、山东府等距定京城较近之地守卫封锁海岸,调任蒋佥事自平西关内向川贵一带平移,以克制秦伯龄之师。

    内外相得益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出东风便是皇帝大奠之日重新盖上玉玺印章的诏令。行昭问六皇子急慌不急慌?

    六皇子一回京,雷打不动每日必抱着阿舒,搬了个贵妃榻摆在小松树苗儿下头,悠悠闲闲地捧着三字经念给阿舒听,听行昭小声问他,便笑眯眯地阖上书页,认真看向行昭,“你明摆着知道答案,还来问我,可是只为了找个由头同我搭上话?阿妩何必这样麻烦,你说什么,我都是会接的嘛。”

    行昭嘴角一抽,坚决不再问下去。

    东风未来,只因有高山耸立,挡风截水——六皇子未曾忘记盘踞骊山之外已无首领的那十四万原任九城营卫司营卫们,现任乱臣贼子们。

    陈显一死,群龙无首,十四万九城营卫司兵马虽尚未如鸟兽散,无人统领,加之有六皇子安插进营卫的钉子暗地里煽风点火,一时间军心动荡。各大营内都有自个的盘算,十四万兵马几乎在顷刻之间便已然分崩离析,不趁乱咬上一块肉,都对不起这浑了的一池春水。

    几个野心大的副统领带着麾下人手想闯出骊山向辽东甚至更北的地方去自立山头,六皇子当然不可能让此种情形实现,有一个陈显要颠覆朝堂已经够了,几个手上握着兵的将领要在疆域之上分散开来,这根本就是放任蚂蚁在自己那块饼上横行。

    也有几位眼界灵,脑袋转得快的,跟着史统领走了条不归路,两个头儿撞了南墙出师未捷身先死,下头人没这个必要在一条死路上一路狂奔——拿步兵去力撼轻骑,无异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兵马多?人多那又怎么样,上战场又不是打群架,仗着人多一哄而上,然后就死在了铁骑之下了…

    既然没必要一路狂奔,拼了老命非得分出个胜负来…

    那就索性回头吧,战场上还有不杀俘虏的规定呢,上头人让怎么做,下头人是受了命令和威逼,算起罪业来,不算小可也不算大,终究这样多条命,他们才不信新皇上位之时不会以仁德宽和治天下,反而大开杀戒…

    终究还有退路。

    三两个副统领带着人马深夜潜行,避到丛山深处,派出探子来,这个事太大了,定京城里的熟人亲友避之不及,探子心一横,直接守到端王府门口,门房眼神不太好,瞅来瞅去,陡觉今儿个缩在犄角旮旯里头的那叫花子昨儿…前儿…甚至大前儿…都是这个叫花子吧?

    这叫花子胆子大,还敢守着王府要剩饭?

    门房眼神虽不太好,心眼却是活的,心里头默记下,背过身就告诉给了杜原默,杜原默眼神一黯,手一抬门口两个兵士便将那叫花子架进王府门房里来扒光衣裳,提起裤腿来一瞅,果不其然,九城营卫司素来重排场,练兵也要求好看,营卫里头的兵一进军营两膝盖就得夹筷子,故而两只腿脚都得是笔挺笔挺的,这样走起路来才气派好看。

    一瞅全明白了,杜原默亲自领着人去书斋见六皇子,从晌午到暮黑,人从书斋一出来,换了身行头,泪流满面地又被杜原默领到小厨房去下了碗鸡汤面吃。

    第二日内庭就传出诏令来,“十四万兵马,仍承陈显其旧志叛逆者定斩不饶,罪及九族,归降者念其迷途知返,死罪可免。”

    没说活罪是什么,可看客却无不道一声天家仁爱。

    诏令贴在定京城城墙上,那叫花子梳洗了行装之后,一大早就出了定京城直奔骊山,晌午将过,浩浩荡荡一队衣衫褴褛的人马就从骊山下来了,没待多久,端王府就发出谕令,行景亲带轻骑出城扣押败兵至东郊口。

    这些人马是不敢再用了,可既已归降放在何处,如何惩治又是一桩大事。

    照六皇子的意思全都发配边疆,辽东发点儿兵马,西北再发配点儿,再不然东南也发配点儿,大周疆域这样大,难不成还能被这么点人给憋死?

    行昭倒是想了想,笑着出主意,“要不然大手一挥,把人都送到江南去,反正江南良田连绵,富庶悠闲,又正逢大事,江南总督蔡沛还留不留了?他一颓,他的手下,蔡家牵连着的姻亲、下属、勾结的盐商布商会不会乱作一团?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南大乱之后该怎么建设、怎么将江南商政平稳维持下去,不正需要人手?”

    一提江南,六皇子咬牙切齿,再提蔡沛,眼冒白光。

    行昭看得笑起来,这是真真正正的生仇死恨啊。

    “也好,把定京作乱的大老爷们放到江南去,看两班人马斗,谁输谁赢,谁死谁生,咱们都是渔翁。等他们搅和浑了,咱们再下手也好。”

    六皇子平复下来点点头,将谕令紧跟着就放下去了。

    这谕令一下,骊山上紧跟着就下来一串接一串的人,眼睛一闭全往江南送,流放泰半都是送寒苦之地,这送到江浙一带,吴侬软语金陵秦淮的,还是大周朝建朝以来头一遭,满朝上下议论纷纷。

    “我说老六是心软,到底十四万条人命,填坑都能填几天,阿桓却笑我看不懂,我哪里看不懂了?我只要能看懂咱们还活着,还能活得好好儿的不就成了?”

    欢宜怀里头抱着阿照,小阿谨那天晚上调皮捣蛋,一只眼睛凑在窗户缝儿里往外瞧,瞧见了满地的血之后就陡然安静下来了,规规矩矩挨着欢宜坐下,欢宜再看了长女一眼,有些挂忧,凑头来同行昭唠儿女经,“阿谨太皮我担忧,这受了激我更担忧,想去定国寺请定云师太来唱唱经,又怕婆婆、母后和母妃说我…”

    方皇后是不信佛的,更不乐意将檀香往小孩子身边点。

    淑妃怕是嫌欢宜折腾阿谨吧。

    行昭笑起来,乐得清闲,问她,“表哥让你怎么办?”

    “阿桓让我把阿谨送到轻骑里去住三两天…”

    欢宜脸都快僵了,加重了语气,“关键是公公也连连称是,直说这是个好主意…”

    照这法子养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潇娘来,这活生生地是想将小阿谨也照这样养下去,让小阿谨坚强起来吗?

    行昭哈哈地朗声笑开,好容易笑完,只听欢宜问她。

    “宫里头…老六准备怎么办?”

    是在问皇帝的讣告什么时候发吧?

    行昭笑颜敛了敛,再看欢宜,却见欢宜神情平静,眉宇间却有些悲悯。

    “等西北军完全压制住秦伯龄之后,也等定京局势稍维稳之后,也等长嫂坐船回京之后。”行昭轻声开口,“短则五日,长则十日,先公开皇上已驾崩,再请令易县公与罗阁老一起将立储诏书拿出来,大奠在登基之前,皇上的遗体一直封在冰窖之中,我出宫的时候还执了三炷香在冰窖外拜了拜。”

    欢宜叹了口气,将阿谨揽在怀里摸了摸长女的后脑勺,幽幽再叹一声,“总是父亲…”

    是啊。

    总是父亲。

    行昭面色微僵,眼神一晃,正好瞥到戴在阿舒颈脖上的那方老坑翡翠如意项圈上,这项圈是她小时候戴过的,听门卫说,营卫起兵的那晚上,八宝胡同临安侯府还派了近百个身强体壮的庄户汉子来守端王府,一听端王府是空的,留下了这么个项圈…

    定京城里的人眼睛亮着呢,谁会冒头,谁一辈子都出不了头看得真真儿的。

    饶是如此,陈显一死,临安侯府也没派人过端王府来窜亲戚…

    行昭也跟着欢宜叹了叹,脑子里乱得很,兀地想起什么来,问她,“明儿个长嫂乘船回京,你要同我一道去接她吗?”

    罗氏是跟在行伍后面的,动作稍慢,就等在了天津卫里,待定京城平定之后,行景这才差人去接女眷入京。

    行昭一定要去接的,于公于私都得去。

    大局已定,方祈、行景众人的走向却还未确定。

第两百八九章 大奠(下)

    罗氏回京那日,深秋十月,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行昭与欢宜相约至定京城门去接,各有两队禁卫打前锋和殿后,两人将至城门口,便听有一众马蹄踢踏之声渐近。

    多年未见罗氏,丰腴许多,大约是一路疾行,眉梢眼角尽显疲惫,可仍就能看出少时极利的眼角缓和了许多,罗氏一下马车,没想到行昭与欢宜相携来迎,腾地一下红了眼眶,赶紧回身伸手去抱长子,“…我死命拦着阿景,不许他同你们说。这北上一路凶险,万一事有好歹,你们若不知道,自然也不会更伤心…”

    行昭眼神当即落在了那襁褓之中,小儿尚幼,看起来连半岁也未过,眯着眼,红彤彤一张脸藏在红彤彤的襁褓中,瞧起来是个极健康的婴孩。

    欢宜惊呼一声,赶忙双手接过,连声赞个没完了。

    行昭亦红了眼去挽罗氏,“呸呸呸!事到如今还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儿啊!”赶忙吩咐人将罗氏的车马和跟在身后的两列兵马带下去安置,“好好让军爷们休息!哥哥把轻骑拉到西山大营操练,今儿个托我来接嫂嫂,先回端王府歇个脚…怕是赶了许久的路吧?”

    后一句是在问罗氏。

    罗氏点点头,寒暄间,三人已同上了马车。

    “我本是跟在你哥哥后头走的,又在天津歇了两日,一点也不累。”罗氏将进京看成一场大战,马车将行,身形向后一靠,嘴上不停,也不顾欢宜尚在马车,直截了当,“你哥哥还回不回福建去了?端王是几个意思?”

    狡兔死走狗烹,罗氏一路走来,不怕兵败,只怕被人弹尽弓藏。

    行昭突然想起来那日行景一直却六皇子的三步路…

    亲帮罗氏斟了盏暖茶,笑吟吟地递过去,“不回了,可也不在京里,至于去哪儿,等大局定下,得再问问哥哥的意思。”

    罗氏接过茶浅抿一口,紧接着便听行昭后话,“老六不是先皇,阿妩亦不是姨母,哥哥更不会是舅舅...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人上位,局势晃荡,哥哥不可能被拘在京中…更何况还有我在呢,你们且万千放心。”

    承诺都很好听,罗氏却很清醒地明白君若已为君,臣自然要有个臣的样子。

    前朝的皇帝昏聩平庸,偏听偏信,那臣子自然要打起旗帜来清君侧,正朝纲。

    可怎么看,皇六子端王也将会是个手腕高杆、耳聪目明的帝王,李代桃僵假扮海寇、引军北上威吓蔡沛、暗通曲径策反京畿一带与平阳王次子周平宁,再金蝉脱壳诈死钱塘,全是六皇子一手策划,一出接一出,环环相扣,自家那口子行军打仗在行,论起这些阳谋策略,远逊于将来的新帝。

    更何况六皇子其人,以天潢贵胄之尊都敢狠狠跌进钱塘江里头,拿性命去搏一搏,更敢孤身一身跟着行景和一船人马北上,心智、勇气和闯劲儿没一样是少了的。

    帝王强势,臣子自然要避其锋芒,恪守本分。

    等大局已定,论功行赏之日,无论怎么算,行景都是头一份儿的功臣,既是外戚又是权臣,再封就封到头了。

    她出身官宦世家,这种事情听多了,才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行昭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

    只有不在京里便好,外放几年,再慢慢交出兵权,趁君臣相宜之时,渐渐地转变作风与收起棱角,到时候君悦臣服,正好成全一段佳话。

    罗氏点点头,身形一松,笑靠在软缎之后,“你哥哥是个不着谱的,哪儿由他的性子来?端王一向算无遗漏,连带着阿秋全都听王爷的安排,王爷指哪儿,你哥哥就去哪儿,我帮忙压着,决不许他挑三拣四的。”

    罗氏也在表明态度。

    行昭笑了笑,将话头转向了小阿秋,贺家长房嫡孙贺长修上——这些话,行景未曾问过她,是怕她为难,亦是信任老六,罗氏一向精明强干,想的自然就多,非得从行昭口中明明白白问出来老六之后的打算这才放下心。

    这和疏离、轻信无关,这是人在自保的心理下做下的十分正常且理性的事。

    行景在定京不长住,跟着轻骑在西山大营赁下个三进三出的院落,行昭亲将罗氏送过去,大兴记送了桌席面来,陪着罗氏用了晚膳,便折返回府,一进内院,其婉就迎了过来。

    “王爷将回来…一回来便在寻您…”

    行昭只好抽身去书斋,将一撩帘,六皇子端坐在书桌之后,手上拿着一封信,听有响动抬头,见是行昭便笑道,“秦伯龄被山匪所伤,可惜伤势过重,不治而亡。”

    六皇子迟迟未动,怕的便是这一支川贵军异动,形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势!

    行昭突然想起来很多年前,蒋佥事亦是遭“山匪”所伤,险些遇难…

    “川贵军副统领认为山匪已向西北逃窜,派人马去追,可惜没追到,逃窜进平西关的山匪又潜入了贺督军府邸,贺督军身死遇难,贺督军遗孀现已带着贺三爷的骨骸进京了。”

    这比秦伯龄身死的消息,让行昭感到更愕然!

    贺家三爷贺现,行昭是想留着慢慢收拾的——世间诸事无非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方福之死,贺老三居功甚伟。行昭一五一十都曾告诉过老六,她还没动手,老六却先下了手。

    如今本没必要击杀贺现的,至少也应当等到蒋佥事完全收回西北财权之后才动他,可老六却仍旧动了手…

    行昭伸手握了握六皇子,六皇子反握住妻子,轻声道,“时辰已到,先皇已逝的讣告可以昭告天下了。”

    天色一黑,恍如巨石投湖,与先皇讣告一起昭告天下的是,先皇临终立储之遗嘱,与摆在遗嘱旁侧的那一卷长长的诏令,共有一百三十条,条条皆直指陈显,藏污纳垢、欺下瞒上、勾结党羽…最后一条,起兵谋逆,指罪书长书卷起,盖上御宝大章,表明此乃先皇之意愿,与新帝毫无干系。

    庙堂玩的就是自欺欺人。

    别人乐意信,自己也乐意信,便万事皆宜。

    白绢素缟早有准备,连夜撤下大红灯笼,挂上素绢白布,天已然很黑了,可端王府阖府上下皆难以入眠,下头人的喜气遮都遮不住,走路踮着脚尖走,来往之间说话皆是掐住嗓门时而低呼时而高亢。

    预料得到是一码事,可尘埃落定又是一码事。

    一个长夜,行昭强迫自己睡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六皇子也睁着一双眼睛静看云丝罩,夫妻二人皆未说话,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自个儿是睡下了还是一点儿没睡。

    本以为第二日一张脸会疲惫得没法子看,哪晓得换过麻衣,一进宫门才发觉来哭丧的皇亲贵胄、勋贵权臣中没人是精神的,皆是眼下一片乌青。

    行昭一进来,原本喧喧嚷嚷的内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很多年之后,行昭回想起来仍旧觉得这一天算是她在这两辈子的辰光中,顶坐立难安的一天。

    外命妇、内命妇们望着她的目光,敬畏、谄媚、惊惶…什么都有,怯生生地在她的四周围城一个环,却无人敢靠近。

    她的妯娌们,她的亲眷们,她的敌人们的脸晃在眼前,千篇一律,好像分也分不开。

    六皇子执掌大奠,将立储诏令与长罪书在众卿之前又朗声念了一遍,罗阁老与令易县公上前再念一遍,以示正统。

    皇二子豫王、皇四子绥王,还有年岁最小的皇七子,新封的秦王以此挨个排在六皇子身后,面容悲戚地看着父亲的棺木起了又降。

    方皇后跪在命妇最前列,行昭次之。

    殿内哭声震天,或哀鸣或低泣,哭得很伤心,可行昭泪眼朦胧之中,却能看见方皇后陡然佝偻的脊背低俯于地,全身都在颤栗,众人皆哭嚎出声,生怕哭声不够响,只有方皇后一处如死寂一般的沉默。

    哭丧持续三日。

    这三日之中,端王夫妇仍旧每日皆回端王府住,三日一过,便有朝臣上奏折,过不可一日无君,请新帝早日入住仪元殿,以正大周国体。

第两百九十章 终章

    从端王府搬到皇宫,意味潜邸卧龙时光的结束,是新皇登基的预兆,是改朝换代的开始。

    立储诏令已下,乃先皇遗旨,加盖了天子宝印,更有宗室长辈与肱骨之臣相佐,可谓是名正言顺。

    既然是名正言顺,又何必再做姿态假意推辞。

    待银杏树叶已然深黄,宫中修缮维护一事也已大功告成。

    行昭将诸多事宜交待下去,书斋里的那扇大木桌,她的梳妆台,还有栽种在庭院正中的,阿舒的那株小松树全都打包带进宫里头去,国丧未过,端王府素绢白缟高挂墙头,可来往仆从管事之间无不喜气洋洋,行事说话喜笑颜开。

    那个位子啊。

    自家主子坐上了那个位子了啊!

    再不需要看旁人脸色,更不用忌惮任何人,阴谋阳谋全都不足挂齿!

    一人得道,尚且鸡犬升天!

    自个儿家主子当了皇帝,他们这些潜龙时就伴其左右的老奴良才就是从龙之功啊!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去了带走一批老臣,作乱的、谋逆的又是一批人,这些人屁股下头留下来的空位谁来坐?

    还不是他们!

    下头人洋洋得意,行昭冷眼旁观了三两日,莲玉终究寻摸了个错处,重重发落了管小库房的一个妈妈——直接打发到通州庄子上,人家升天,你被下放,杀鸡儆猴!

    两世百态告诉行昭,稳操胜券该不该高兴?该!可不能得意忘形!

    人一旦忘形,跟着就是忘心!

    钦天监算出来的吉时是十一月初九搬宅入宫顶好,前两三日,行昭包袱也来不及收拾,抱着阿舒赶忙进宫去瞧方皇后——先皇大奠之后,方皇后操持完后宫诸事便一夜白头,彻底颓了下来了,缠绵病榻数日,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含含糊糊一言简之,“气血亏空,好好养着便是。”,可今晨听蒋明英带出来的话儿,方皇后好像是病又重了,方皇后多稳重的人,这节骨眼上,嚷着要行昭抱着阿舒进宫瞧她。

    行昭火急火燎进了宫,凤仪殿门帘大开,心里急得很,怪怨,“…娘娘身子骨不舒畅,将门这样大打开,灌进去了风又得遭…”

    如今谁也不敢叫她皇后娘娘,同理谁也不敢叫方皇后太后娘娘。

    全都模模糊糊统称娘娘。

    话儿还没完,就听见方皇后在里头唤她,“阿妩阿妩”连声地唤。

    行昭高声回了是,将拐过屏风,却见方皇后容光烁烁,见行昭进来,便将手头上的书卷放下,笑着招手,“来了?阿舒呢?前些时日见着行景的幼子,长得像他娘,很精神,我当时就在和蒋明英说,那时候我要死磕罗家准没错儿,你瞅瞅现在你哥你嫂子两人过得多舒爽…”

    虽是燃着沉水香安神,可方皇后哪有一点像个病人啊!

    合着就想将她骗进宫啊…

    行昭长舒了口气,把阿舒抱给方皇后,向里移了移,将就坐在方皇后脚边。

    “蒋明英说您不舒坦,快把我急死了!”

    方皇后乐呵呵地接过阿舒,笑道,“是不舒坦啊,昨儿个吹了风,今早又咳嗽了两声,蒋明英不也没说错。”

    这是在耍赖…

    阿舒现在说话还说不清楚,咿咿呀呀地去揪方皇后的高髻。

    行昭赶忙把儿子往回揽揽,嗔怪,“您说说您…”话到一半,终是笑着至住了,转口道,“初九老六与我就搬进来了,您要想阿舒,我直管让他跟着您睡,日日夜夜都跟着您,反正您是甭想撒手了。”

    阿舒咯咯笑,方皇后也跟着笑,笑着笑着,面容却慢慢淡下来。

    行昭也跟着端起身子来。

    没过多久,便听方皇后道,“昨儿个德妃带着她的内侄女到凤仪殿来,十三四的年岁,花骨朵儿一样,浓眉大眼的又能说能笑,再搁三年,提亲的人怕是要踏破小娘子家的门槛。”

    行昭轻“嗯”了一声,没把话接下去。

    “当我看到皇帝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是不信的。我伸手去摸他的手,却发现怎么捂也捂不暖了,这才恍然大悟,他原来真的是死了,和我过了几十年,折磨了我几十年,心狠了几十年的枕边人总算是死了,放松之后竟然是想都想不到的大恸,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想,因为做的想的,一切的一切都没了意义。爱人也好,敌人也好,都不在了。徒留我这么一个人,肩上担着两个人的爱恨纠葛活下去,太累了…”

    方皇后声音渐渐沉下去,阿舒大约是一路过来累着了,卧在方皇后膝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打呵欠,蒋明英伸手去接,方皇后好像回过神来似的,摆摆手,“就让他这样睡吧,里间在收拾箱笼,到处都是浮尘,小心呛着孩子。”

    行昭接手凤仪殿,方皇后便迁至慈和宫。

    一代一代,新陈代谢,大抵如此。

    一语言毕,方皇后又扭过头来瞧行昭,神色陡然暖起来,像在看稀世珍宝又像在遥隔远方的他人,“德妃的心思,我哪里会看不懂?年纪正好,家世正好,相貌正好,正正好能在国丧之后,入选宫中常伴君侧。先把人带到我眼前看一看,无非是想过个明路,等时候到了,再想推辞也就难了,这是常有的事,合情合理,至少德妃还没明说,还算是做得体面…”

    行昭突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胸腔好像被一团东西塞住。

    三年国丧,不许婚嫁。

    这就是行昭一直很平静的缘故,再有心思钻营,也得等三年之后,若是给她三年,她还没本事将宫里头治得和端王府一样严实,这个皇后她趁早别当了。

    可饶是如此,还是有人眼神动也不动地瞅着后宫这么大块肉。

    “不可能,让德妃绝了这条心。”

    行昭说得很轻,可是斩钉截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我善妒也好,说我执拗也罢,吃糠咽菜无所谓,住茅屋草房也无妨,就这么一条,男人是我的,别的女人休想碰。”

    “你的男人是皇帝。”

    方皇后大叹一声,“这就是我今日火急火燎将你叫进宫的缘故,你自小便看似宽和却最是执拗,看准了绝不撒手,若老六是闲散宗室,你仗着自小情分与淑妃的偏袒,自然可以求仁得仁。可如今老六已然上位,他是皇帝!阿妩,你身在世家长在皇家,如何总看不透?女人算什么?不过是玩意儿,是男人制衡撒欢儿的东西,我初嫁入宫时,先皇身边已有王氏,我个性烈不烈?却也只能硬生生地忍下来…”

    “有一就有二,姨母,当日您本就不该退让。”

    这是行昭两世加在一块儿,头一回反驳方皇后,“制衡?身份?凭什么要用女人来制衡庙堂高楼?纳一个出身清流的女人为妃就能拉拢清流了吗?抬一个出身武家的女人当嫔就可能手握兵权了吗?或许会有影响,但是影响绝对不会是一锤定音的。先皇母族不显,出身懦弱,自然要依仗妻族外家势力,可老六手段硬,个性强,七手八脚往他内宅塞女人——先甭说我许不许,老六自己个儿都觉得憋屈!”

    方皇后愣了一愣,一时语塞。

    这是底线,同时也是挣扎。

    行昭深知这一点。

    老六的默许、行景的退让或许可以让这对共经生死的君臣选择平和的方式进行交接,这不是悲剧,是真实,可有时候却忘记,真实往往就是悲剧。

    君臣相宜之后,夫妻之间又该如何?

    这一点,行昭没想过,该如何便如何,以前如何就如何,何必更改?

    如今方皇后却将这个刻不容缓的变化放在她的面前,逼她正视。

    行昭扭过头去,她不,她不会正视这个问题,不是逃避亦不是心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有这个必要吗?她全身心爱的是一个名叫周慎,偶尔叫他六子的那个男人,无论他是乡间耕农还是市井屠夫,还是账房先生,都不会改变她对他的态度——该骂的时候会吼,该自私的时候绝不大方,该敲大棒的时候绝不手软,该喂甜枣的时候也不会害羞。

    这就是她的坚持。

    端王妃的坚持,也是贺皇后的坚持。

    行昭的态度摆在了台面上,方皇后深知多说无益,索性叹口气,将话头转向别处,说起平阳王,方皇后轻嗤了一声,“算他福命大,老子站错队,儿子却歪打正着,功过相抵,虽再无显赫,可到底保住一条命。”

    是了。

    论功行赏,行景居长,居次者定是阵前反水的平阳王次子周平宁。

    老六要赏他,周平宁极其恳切地请老六收回成命,“祸不及出嫁女,谋逆造反虽诛九族,可陈家次女已冠以夫姓,我愿以爵位功禄以换得老父与内子的性命。”

    拿前程富贵换两条人命。

    老六想了想,终是点了头。

    行昭颔首于前襟,眼眶有泪,却不知为何而哭,大约是在哭自己前生的无奈与可笑,又像是在哭这世上人性与情爱的反复与出人意料。

    方皇后絮絮叨叨很长半天,无非是教导一个皇后应当如何行事,话到最后,语带哽咽,轻轻搂了搂行昭,终究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笑,“…当年那样小的小娘子…如今也要当皇后了…”

    行昭反手回抱,心里酸酸软软的。

    回到端王府,一五一十给六皇子讲了陈德妃行事,行昭本没在意,只习惯性扎了六皇子两针,“往前怎么过,往后还得怎么过,你仔细将我逼急了,抱着你儿子避到母妃宫里头去,什么也不问整日就看着你又和哪个死妖精好了,我也不同你生气也不同你闹,反正就不理你,看你难受不难受。”

    六皇子朗声笑起来,亲了口儿子,再亲了口媳妇。

    行昭本以为此事算是揭过,哪晓得第二日,莲玉笑得隐秘进来,小声告诉行昭,“王爷把陈德妃的幼弟放到了南疆边境,说是得居家搬迁…”

    这都能算是流放了吧!

    行昭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来。

    以为日子会过得很慢,可过着过着,初九就到了。

    马车从端王府出来,途经双福大街、东市集,再进皇城,长长一段路,头一辆马车进宫了,最后一辆还没出府,照欣荣的话儿来说,“这哪儿是搬家呀,跟迁城似的。”

    六皇子抱着阿舒,一步一步走上印刻着九龙衔珠白玉石铸成的御道,至仪元殿前堂正殿,凭栏而立,面向暮光苍茫中的神州之地,金碧朱檐,暮色浮光之间陡显山川大河,自西向北绵延而去,骊山北构,葱郁苍翠之中若有若无间好似是绛河玉带,缠绵南流。

    “阿舒,这便是你以后的江山天下,到那时,一定比如今更好,更强,更大。”

    头一次听见六皇子宣之于口的雄心。

    暖光倾洒在六皇子日渐坚毅的侧面,行昭轻敛裙裾与之并肩而立。

    “我唯一遗憾的是,为什么上辈子错过了你。”

    行昭轻声道。

    六皇子弯眉垂首,亦轻声回之,“我唯一期望的只有,下辈子你我仍是夫妻。”

    空气中有微风拂动,树叶簌簌作响。

    恰似那乐章终止的新声。

番外?方礼vs周衡(一)

    【大家一直都不太知道又吸五石散又糊涂又刚愎自用又喜欢小白花的老皇帝还有这么一个很有男主相的名字吧?俺好像在文中有提过来着】

    夜已深,仲秋的草笼中有蝉鸣风拂之声,白缟素绢高挂于堂前,有风将至,拖得老长的素绢向上高扬,覆在幽光照人的油皮灯笼之上,似是在瞬间又像是隔了良久,堂内更暗了。

    谁又能想到白日人声鼎沸,哭嚎悲戚像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响彻天际的灵堂,到了夜里却只有三两个手拿拂尘,打着瞌睡的小宫人?

    你最喜欢的长子呢?

    你最怜惜的昌贵妃呢?

    你最信重的首阁呢?

    哦…

    她都快忘了。

    皇长子豫王没这个资格来守灵,而有这个资格守灵的皇六子端王如今人贵事忙,白日尽了孝心,夜里总要好生休养之后,才有精力打理这社稷江山——你千般万般不愿意交予他的山河大地。

    昌贵妃王氏疯了,蓬头垢面,闵寄柔出面,豫王府将其秘密接到宫外,宫中之人只知道先帝生前张扬跋扈的昌贵妃王氏如今已经自尽暴毙,哦,不对,已经不是昌贵妃王氏了,是罪妃庶人王氏,阿妩说她已经被豫王连夜送到辽东边境的庄子上,奉得只会逢人便嚷,“我的儿子要当皇帝了…我要去慈和宫住了…”——这样一个疯女人又怎么能闯进先皇灵堂这样端肃严明的地方呢?

    陈大人,哦,不对,陈罪人,也没有办法进来了呢,他的血肉如今怕是已经融入进了骊山的土灰大地之中,他的子嗣被他一箭射杀在城墙之上。

    或许陈显的亡灵会来吧。

    来瞧一瞧,他那糊涂的、对他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的帝王。

    他能料到最后是她哭得泣不成声地守在灵堂,守在他的棺木旁,在这沁骨的寒冷与心伤中,陪他走完最后这一段可得见天日的时光吗?

    小宫人没经过生死,自然无所畏惧,靠在门框前耷拉着眼睡得不省人事。

    方礼的脚步声很轻,还没有这夜中“呼呼”吹过的风响亮。

    蒋明英弯腰拍拍睡得正酣小宫人的脸,“怎么值的夜,还能睡着了,皇后娘娘过来守灵了…”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吞咽在喉头的低吟。

    大奠礼繁冗复杂,小宫人已经好久没有睡个好觉了,蒋明英的拍打并未让她清醒。

    蒋明英又想去唤,方礼摆了摆手,“别叫醒她了,让她睡吧。里头的人睡着了,外头的人又怎么能清醒呢”

    老皇帝过世之后,方皇后常常说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蒋明英心头叹了口气,终是收了手。

    蝉鸣愈发缠绵,有轻微低弱的声音,将这夜显得更静。

    好静,静得像荒岭之中的坟场,好像极为寻常的“咚咚”一声就能惊起无辜的夜行人。

    方礼僵硬地勾起唇角,似有嘲讽之意。

    她在胡扯乱想些什么啊…

    这本来就是坟场啊,金丝楠木的棺材里躺着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面色铁青,两腮鼓鼓的,是因为口中含了一颗硕大无比、品质精良的夜明珠——这是他一早便为自己千方百计寻到的定棺珠,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吸食五石散吸了这么多年,脑子早就糊涂成一团浆糊了,搅都搅不动,这些年唯一清醒的只有让人建皇陵、修缮地宫、找棺材木、定陪葬这码子事儿。

    “阿礼,你我百年之后,还得葬在一块儿,我的玉枕上雕九龙,你的上头雕瞿凤…不对,你喜欢梅花儿,我帮你在玉枕旁边儿雕一朵小巧精致的五瓣梅,再把你一向喜欢的那只小玉壶放在你我玉枕的正中间,别人瞧也瞧不见,就只咱们两知道,你说可好?”

    少年郎的声音清冽动人,像从远远山那头传过来的,带着旧日岁月空洞而闷人的风与潮湿且酸臭的气息。

    “嗡嗡嗡——”

    方礼扶在棺木之上,狠狠地摇了摇头。

    旧时光…

    呵,旧时光,不就是拿来遗忘的吗?

    为什么她却总愿意陷在这透着腐朽陈暮的旧时光里,永远也不要出来?

    方礼无不悲哀地想,大概她也是软弱的,就像她那懦弱娇气的幼妹。

    “皇后…皇后…”

    蒋明英在旁轻声唤道,无不担心地瞅着方皇后眼前的乌青,皇后已经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了,每夜皆从梦靥中惊醒,在睡榻之上辗转反侧,终于难眠。

    人都死了,皇后又何必执意要来看看呢?

    “皇后娘娘…您去再上三炷香,咱们就回去了吧…皇后…皇后。”

    方礼终究回过神来,眼神看向那一对白烛,压低声音,“…我不是皇后了,以后不要叫我皇后。”

    灵堂之内,火光摇曳,四周都放置有冰块,“滋滋”地冒着寒气,方礼直勾勾地看着那冰块儿上一缕一缕冒起的寒烟。

    她不是皇后了。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她还算哪门子的皇后?

    这世道,女人就是为了男人活着的,周衡是太子的时候,她就是太子妃,周衡是皇帝的时候,她就是方皇后。

    她一生为了这个位子而活,忍下的苦,咽下的泪,承受的屈辱,全都烟消云散了,随着这个男人的死去烟消云散了。

    还有什么意义!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方礼想不起来她已经多少年没有哭过了,最近一次的哭泣应当也是在一个晚上吧?

    在孙氏产下七皇子后,她扶着蒋明英一步一步走在阴森晦暗的内宫长廊中,她放声大哭,凭什么别人都有孩子,别人都能拼出一条命去护着自己的孩子,偏偏她没有!只有她没有!

    再往前呢?

    大概是十几年前吧?

    她年纪大了,记性和心力都不算太好了,可她仍旧记得那个晨间,刻骨铭心地记得,永生难忘。

    草长莺飞,三月怀初。

    周衡黄袍加身,荣登位极已有三载,才人美人已有七八个,高位除却先帝做主纳进来的陆氏和陈氏,再无他人。

    宫里头很清净,女人少自然就清净,更何况皇帝要守国丧,三年间连内宫都极少入,要来内宫便直奔凤仪殿。

    王氏如乐坊之中最轻最柔的那支歌儿,无端端便漾进了红墙碧瓦的皇城之中,当王氏温顺和婉地提起湖色裙裾,盈盈跪叩在她和周衡的眼前时,她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漆黑。

    那时的王氏说话声清凌凌的,官话还说得不顺溜,尾音拖得长长的,眼神怯怯地低下,她居高临下却仍旧能看到王氏似乎含着两潭春水的眼睑。

    “妾身长乐宫王氏给皇后娘娘问安,愿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福寿…”

    王氏眼神一眨,声音便戛然而止了,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通红,眼睛又眨了眨,眼角微不可见地向上挑高一分,怯生生地瞥向方礼身边的年轻皇帝,秀丽清新的小姑娘瞬间变得窘迫极了。

    “福寿绵延!”

    周衡龙颜大悦,显然女人的求助让他十分开心,一壁挽起方礼的手,一壁朗声笑道,“昨儿晚上教她礼数,向心德苦口婆心得教了得有一个时辰,怎么走,怎么跪,怎么说话怎么笑,却总也教不会…朕亲自上阵教了两把就会了…哪晓得今儿个还是将话给忘了一半!”

    王氏面色愈娇,仍规规矩矩地跪在青砖地上,可背却弯了下去,微不可见地将重心全挪到了腿上,莫名其妙便多了几分娇弱扶柳的模样。

    周衡愈发地笑起来,垂眸再多看王氏两眼,笑着轻捏了捏方礼的手心,称,“…原在浣衣巷当差,后来调到了六司去,朕还是让向心德摸了摸底儿才纳的——是寒苦人家出身,家在余杭,往上数三代都是贫农,家里头没有大功绩可也没犯忌讳的地方,入宫近十年,也没犯过大错,是个很稳当的人。”

    她仍旧没有回话,周衡便佝头轻声与她商量,“阿礼…你看是封个娘子好一点呢?还是封个常在好?都是最低的品阶,也不用想封号了。她身份低微,旁人唤个姓氏就成了…”

    他在问她,娘子…还是常在?

    她终于缓过神来了,他是认真的,他这次是认真的,不同于那些身居掖庭,永不见圣颜的才人美人不同,他是认真地和她在商量这个女人的归宿。

    同样,这也是周衡头一次将女人放到她的眼前,逼她给堂下这个女人一个名分。

    这个女人究竟有什么好?

    模样?

    不不,她的模样怎么可能逊于这种小家子气的婢女。

    才学?

    比这个好像更可笑,连“福寿绵延”这四个字都背不住的女人能有什么才学?

    身段?

    ……

    方礼陡然一惊,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在把自己和这个身份低微、以色侍人的这个女人在对比,她有什么资格与自己相较!

    既然没有资格,那就纳吧,又有什么不能接纳的呢?

    一个女人是女人,十个女人也是女人,她是正房,她是女主人,这些都是玩意儿,有什么好用心的?

    “娘子吧,都是七品,也没有什么好特意商榷的。等产下皇嗣,再晋就是。”

    她说得若无其事,可旁人一去,她便抱着蒋明英哭得一副前襟都湿透了。

    这是她嫁人之后,头一回放下身段嚎啕大哭。

    她想拿马鞭去抽花那个女人的脸,她想拿银剪子把那个女人的头发全都剪短,她想让那个女人马上去死!

    可她不能!

    她是皇后!

    在她甚至不能明白蒋明英劝慰她的那些话,凭什么!?凭什么?西北不是这样的啊,父亲守着母亲守到母亲身死,连续弦也不想要,哥哥娶了邢氏之后,身边连个母蚊子都没有!李副将,张统领身边只有老妻一个,再无他人。

    她能忍下陆氏、陈氏与那些无足轻重的才人美人,可她没有办法容忍王氏。

    可她们都这样劝她——她才是内宫的女主人,那个女人只是个玩意儿!就像阿衡喜欢的那只京巴小犬一样,喜欢就摸一摸,逗弄逗弄,不喜欢一脚踹开,还会有更多更好更逗人喜欢的京巴犬在后头等着!

    真的只是京巴吗?真的只会是玩意儿吗?

    一叶障目自欺欺人之下,她终究选择妥协和隐忍。

    她的癫狂被她藏在偌大的凤仪殿中,她的酸楚被她藏在了浅黛娥眉之下。

    年少的方皇后,总算是一步一步地变成了阖宫闻名的,通情达理的一代贤后。

    没有一个女人是生来便通情达理的。

    通情达理这四个字,常常与顾全大局划上等号,成为男人禁锢女人的枷锁,成为男人辜负真心的伪装,成为世人理所当然压抑女人的号角。

    灵堂之中四扇窗棂大开,风兀地凶烈起来,窗棂被风吹得“嘎吱嘎吱”地摧枯拉朽地响,光影四下,烛光躲闪不及,或投射在青砖地上,或映照在老皇帝面色乌青的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

    蒋明英一晃眼,眼神落在老皇帝铁青的脸色上,心头一咯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方礼恍若未见,继续向前走。

    方皇后不信鬼神,自然凤仪殿的人也不信,要信也只信冤有头债有主,是王氏下的手,是陈显动的念头,和凤仪殿有何干系?

    这样一想,蒋明英胆子大了些,向前跨步,挡在方皇后身前,轻声道,“娘娘,走再近怕是不吉利,活人怎么能沾死人的暮气?再说僭越点儿,要是先皇沾染上了您的活气儿带进皇陵里去怎么办?”

    方礼显得平静极了,冲蒋明英摆摆手,绕过蒋明英直直走到棺木之前,将手搭在棺材之上,手覆上去,手板心冰凉一片。

    方礼弯腰俯身,直勾勾地看向男人。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知道我错在何处了。”

    当然没有无人回应。

    方礼陡然提高声量,笑了起来。

    “我错在自降身段将自己与那些女人相比!既然你更喜欢那些女人的柔顺婉和,既然你更喜欢那些身份低贱,表面上以你为天的女人,既然你更喜欢受人仰望而非与人平视的感觉…你又何必将我拖进这个深渊里来!你又何必将我放在你的心上,给我错觉,让我以为无论过尽千帆,我始终都是你最终的那个人!”

    “我如今才明了,你心中只有你自己…”

    方礼放声大笑。

    灵堂之中的烛火左右躲闪,却忽闻方皇后声音放低,笑仍旧在笑,可始终像是提不上气力来,蒋明英伸手去扶,让方皇后靠在自己身侧,小声安抚,“他...太医说吸食太多五石散,会出现难耐的眩晕与痛苦感…他到最后大概也是悔的吧…”

    悔恨吗?

    方礼笑得很僵,他悔恨了吗?有用吗?

    他的自卑决定了他的自大,他的防备决定了他的错失,他的懦弱决定了他的喜好。

    她明白她的喜好,可她却没有办法。

    她没有办法,像王氏那样娇娇怯怯、风情万种地瘫在地上向他求救,她本应是翱翔于西北的鹰,又怎么可能变成关在笼子里莺啼婉转的家雀呢?

    “后悔有用吗?”

    方礼轻声接过蒋明英后话,“他辜负了最应该执手相携的人,错过了应当是他膝下最健壮聪慧的儿郎,他欠我的孩子,他拿命换了,银货两讫从此互不相欠….”

    蒋明英以为方皇后不会再言了,哪知隔了良久,终听见方皇后后语,“蒋明英,你说他临死之前究竟在想些什么?”

    蒋明英轻轻摇头。

    方礼重新展颜笑起来,轻轻阖眼,好像眼前有西北蔚蓝得像一匹天色青的绸缎,还有天际下奔腾在草原上的马匹与牛羊。

    她正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衣,蒙上盖头,手中拿着一条乌金马鞭,闷在狭小的轿子里,轿子四下摇晃,可她却满心憧憬与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老天爷呀。

    这大概就是她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日子了吧。

番外|方礼vs周衡(二)

    番外?方礼vs周衡(二)

    临死之前,周衡在想些什么呢?

    他躺在软软薄薄的暖榻上,暖榻有些短,脚不出意外地悬垂在了空中,他耳朵旁边“嗡嗡嗡”的,努力将眼睛睁大,可仍旧分不清楚雕梁画壁上雕的究竟是麒麟还是狮子,大约是麒麟吧,狮子又不会飞,怎么能被画到天上去。

    人之将死,眼前尽是白光,同时形容模糊,脑子里混沌一片,好像想抽丝剥茧出些什么来,可任由疾驰而过的念头在脑海中乱窜,却什么也抓不住。

    等等,他叫什么来着?

    别人叫他皇帝,他姓黄?

    不对不对,他好像姓周,大周疆域,他是这片大周疆域的主人,他是秉承天命的天子…

    哦,他叫周衡,不叫皇帝,他的母亲,也就是如今瘫痪在床的顾太后,往前常常跟在他身后,温声缓气地叫他,“阿衡…阿衡,你可慢些跑!路上石子儿多,仔细磕着碰着了!”

    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美貌、渺小、做事情有些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却对他一向视若珍宝——将他当成她珠宝匣中最亮眼的那颗,寻常时候是不会拿出来戴上的,只有祭天祭祖、除夕家宴这样重大的时候,他才能配在他的母亲衣襟、发饰上,和那几套品相其实不算太好的翡翠头面、珍珠耳坠一起,都只是为了衬托母亲的美丽而存在。

    他的母亲顾婕妤无疑是喜爱他的,因为如果没有了他,顾婕妤好像从此就没有办法在这内宫之中立足了。

    美丽重不重要?

    重要,可只有美丽,又有什么用呢?

    宫中的女人就像一朵一朵开在四季里的花儿,春天有迎春花、水仙、瑞香、金盏菊、文竹,夏天有碗莲、碧荷、山茶、含笑,秋天有桂花、孔雀菊、福禄考,冬天有梅花、垂丝海棠、红叶李…

    喜欢大的小的,素的艳的,单瓣的重瓣的,应有尽有,任君采撷。

    所以呀,宫里头,有了美貌,还得有一个好爹。

    就像入京赶考的举子有了满腹经纶,却无徽墨端砚一样,论你卷子答得再好,旁人也只会笑你拿兼毫淡墨滥竽充数罢了。

    可惜啊,顾氏除了美艳的容貌,什么也没有了。

    哦,不对,还有他,还有他这个儿子值得炫耀。

    其实仔细想一想,也没有什么好宣扬的,他只是次子罢了,而且是庶出的,母族低微的次子。

    皇二子,比元后之子堪堪小了三岁的皇次子。

    说实话,次,真是一个极其尴尬的字眼,次之次之,顺着捋下来,人家除了记得一个为长为尊为贵者,还能记得谁?

    可不巧了,压在他前头的那个长者,将尊者贵者也一肩挑了。

    真论下来,旁人得面带谄媚地说上一句,“太子颇有皇上少时之风,算无遗漏且待上尊崇待下温和,当真是我朝之大幸,大幸哉!”

    再将眼移到太子下方,想一想,“二皇子倒是身体颇为健壮,这样也好也好!”

    什么叫也好也好?

    他除却身体强健,连一星半点的好处也夸不出来了?

    他那时候还小,就这样便已经很欢喜了——至少就这样也硬生生地压了太子一头,大约是身上担着的福祉太多,可有些人命数有些弱,没这个命去享,那头长了,自然这头就短了下来。

    太子一向身子骨不太硬朗,十天里有七八天都在喝药,风寒的药也喝,风热的药也喝,治咳嗽的药喝,治发凉汗的药也喝,走进太和宫,满鼻子满眼都是一股药味,他年纪小,仰头看那雕梁画壁上好像都萦绕着一团深褐的,带着三七、决明子、党参味道的雾气。

    好像是一股子挥也挥不去的死气。

    他每回从太和宫回到最西边的长乐宫时,母妃顾氏总要伸长脖子在他身上嗅一嗅,嗅出了药味儿,就好像得偿所愿似的笑得很隐秘,每到这个时候便会伸手将他揽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地贴着他的耳朵说话,“…等他死了,就全是咱们娘俩的了,你想要什么母妃都给你…他这个病痨鬼、病秧子,能有什么大用处,阎王爷怎么还没把他收下去…不过也不急,咱们就慢慢地耗,一天不成等两天,总算是能等到他脚一翘,跟着他那死鬼母亲下去。”

    一切都是他们的了?

    太子桌上的那方和田玉小篆印章也能成他的?

    他将这个问题告诉母妃,母妃手捂帕子笑得很欢喜,眼眸如丝地嗔他,“个小没眼力见儿的,一个印章也能这么高兴?不仅是印章,还有太和宫,整个内宫都是你的。”

    现在想一想,母妃眼力见儿着实不太高,整个内宫都是他的?他要内宫来做什么?母妃的眼睛从来就看不到天下,自然教导他的手段也被拘在了后宅阴私之中。

    那时却仍然很是兴奋了许久,只为了那方印章。

    他由衷地不喜欢这个兄长,尽管这位长兄从未对他有任何不好的地方,甚至还会告诉他先生是想让他们先背哪一篇课文,可他就是不喜欢他,大约是因为他在太和宫长廊外听见教习先生这样对太子说话,“你是太子,为长为兄,更是中宫嫡子,是要继承山河大业的人。二皇子出身低微,又有一个不甚出挑的母妃,同你压根就没有办法相较,压制他没这个必要,对他好一点儿就行了,不用太在意。”

    他懵懵懂懂不明白其中含义,可将话翻给母妃听后,母妃气得当晚连饭都没吃,泪流满面地教导他,“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在他眼里就像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比林公公,比白管事都不如!”

    母妃活了这么久,最恨的不是欺负与打压,而是可有可无。

    你将别人看作是可以生死相搏的对手,可别人却将你看成是无足轻重的物件儿。

    他当时没有办法理解母妃的愤怒,可母妃的怒气却传染给了他,对太子的恨意与莫名其妙的排斥也传给了他,可他再不喜欢太子,也没有狠到要太子的命。

    可他的母亲,他那一向谨小慎微,行事说话战战兢兢的母亲,他那险些在产下幼弟时哭嚎着死去的母亲,竟然敢下手给太子的枕头里下柳絮。

    太子是在他眼前死的。

    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卡在颈脖下面,一只手在头顶上挥舞,双眼红彤彤的,眼白眼仁都是红的,眼球里有血丝。

    “薄荷香囊…香囊…”

    他这样艰难地向他求救,眼神向下移,移到了三步之外小木案上,上面有一只绣工精巧的杏色香囊。

    这是一个晌午,太学斋里除了留下温书的兄弟二人,太子将身边人全都打发出了外厢,再无他人。

    他眼神从那只香囊上移开,再若无其事地凝视了太子一眼,再十分镇定地收拾书囊,将绣了“衡”字的所有的属于他的东西,一个不落地收拾起来,最后抬起头来望着长兄,轻轻说了一句话。

    “兄长自己拿吧,反正也不远。”

    一语言罢,便抽身而去。

    然后太子就死了,然后先皇便彻底颓了下来,然后…然后他就成了太子,从最西边的长乐宫换上八爪龙纹常服搬进了太和宫。

    然后,他一辈子活在了晦暗无光的梦靥中,从此再难得见光明。

    就像现在这个梦靥一样。

    眼皮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耷拉下来,过往云烟如皮影戏一般在眼前缓缓地再过一遍,一想到太子那双发红得似乎在流血的眼睛时,脑子却好像在慢慢清醒过来了,没那么黏稠又渗人了,周衡动了动,脊背上全是汗,手心里也全是汗,口干舌燥却左胸“咚咚咚”地跳得飞快,他蜷不起拳头了,一双手只能僵硬地瘫在暖榻之上。

    不对…

    不对!

    有人要害他!

    周衡艰难地张口,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迷迷糊糊地努力睁大眼睛,眼前白光一片,用尽全身力气死命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时,白光总算是渐渐消散开来。

    “啊…啊…啊——!”

    每一次张口,声音都戛然而止,他没有办法出声了,周衡陡生惶恐,张大嘴巴,声音好像是从胸腔之中发出来的,带着极为隐秘却惶然的意味。

    “啊…来…来….来人啊….”

    一语言罢,周衡胸腔一抽,随之而来的便是身体里由下蔓延至上的绞痛,剧痛让人清醒,周衡却无端想起四个字。

    回光返照。

    难道他真的要死了吗!?

    周衡急促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手撑在暖榻边上,一用劲,整双手连带着胳膊、脖子、下巴与嘴唇都在发颤。

    “踏踏踏”

    外厢有急促的脚步声。

    周衡心向下一放,“砰”地一声,整个后背都砸在了暖榻之上,到底是老了,后背受了击,连脑袋也重新开始晕晕沉沉的了,他狠狠地甩了甩头,眼神迷蒙中却见有人撩帘缓缓而来,眼前好像蒙着白雾,侧过头眯着眼也瞧不清楚。

    着连衫,戴钗环,应当是个女人。

    人越走越近,周衡总算是看清楚了来人是谁。

    “贵妃…”

    他嗓子眼里全是干涩的,整个人烫得好像立马要烧起来,“叫太医…让太医过来…朕…朕不舒服….”

    来人弯腰佝下身来,好像是在笑,可再一细看,嘴角却抿得紧紧的,眉梢眼角也好像耸得很凝重。

    周衡想再将话重复一遍,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又说不出声音来了。

    他眼神向门框移过去,示意昌贵妃赶紧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有人要害他,有人在他碗里下毒,有人要谋害皇帝!

    他整个人都瘫在床上,用尽全身力气想做起来,大声将上面的话叫出来,可喉咙里像是一团浸过水的粗麻布卡在其中,声音冲不出去,可也咽不回来。

    “皇上渴了?”

    昌贵妃王氏柔声问。

    周衡死死咬住嘴唇,拼命摇头。

    “皇上凉了?”

    王氏再问。

    生死攸关,命悬一线,周衡总算被激起了凶性,双手握拳,“砰砰砰!”一下紧接着一下敲在暖榻上。

    昌贵妃好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向后退了一步。

    “请…请…太医…”

    用尽气力之后,周衡当即浑身绞痛,瘫软在榻上,他的眼神好像在冒火,可偏偏昌贵妃看不懂,伸手将他的手藏进被单里,再看了眼甚至搬了个小杌凳坐在暖榻左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周衡说起闲话来。

    “皇上可知豫王如今也已将近二十五了,膝下却一子也无,您当初听皇后娘娘的话选了信中侯闵家姑娘,却忘了我其实是中意石家娘子的。闵家有什么好啊?出身高的都傲气,听不得教训,偏我又是个宫人出身,没听说过什么大家贵族,更未曾知道什么礼数规矩。您说我不是正经婆母,我不好说的话,不好教训儿媳妇的,皇后娘娘全都能挑过去。这我也认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经婆婆,我只是一个妾,一个出身卑贱的妾室,哪来资格去教训出身高贵的儿媳呢?”

    “您说您信重皇后娘娘吧,偏偏什么都防着方家,连儿子也不让她生。说您对皇后娘娘狠吧,偏偏阖宫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儿非得让皇后点了头才算作数。”

    周衡手扶在胸口,已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气儿了。

    昌贵妃王氏嘴巴没停,仍旧接着话茬往下说,“…不过等您撒手西归后,宫里头的事儿可就不该皇后做主了…我是老二的生母,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娘娘,我想住凤仪殿就住凤仪殿,想住慈和宫就住慈和宫。方氏、陆氏、陈氏全都给我滚出皇城去!不对!让她们全都下去陪您!您对皇后娘娘敬重有加,情深意重,皇后娘娘不殉葬谁殉!”

    猛地一下,胸口一抽。

    周衡再抬眼,目光放亮,天花板上的那雕栏画栋,画的分明是一只貔貅!

    只吃不吐,贪婪成性!

    大约…

    他也命已不久矣了吧。

    昌贵妃王氏兴致勃勃地一言一语中规划着不久之后的未来——当然这个未来是以他死了之后,老二以长子身份如愿上位的未来。

    他浑身都在发烫,他好像在王氏身上看见了他的母亲,藏在左胸下的那颗心“咚咚咚”猛烈地撞击,他的宠妾他的长子,正借着他的宠爱与纵容,一点一点将他逼上绝路!

    昌贵妃还在说话。

    “您说皇后娘娘看见我坐在凤仪殿案首上,她会说些什么?大概还会昂起她的头,说些无边无际…”

    女人的声音一点一点地爬满耳朵,像有一串小爬虫从穴口一只接一只地爬出来,爬到人的耳朵里,口鼻里,眼睛里,再顺着发囊与指甲缝爬进血液与皮肉中。

    周衡越发听不清了,眼前已没有白光了,好像有繁星点点。

    迷蒙中,好像有人在同他说话,和着王氏令人绝望的声音,他艰难地鼓起精神去听,却只能在只言片语抓到细枝末节。

    “阿礼对不住您,阿礼…孩子…对不起…”

    这是方礼语带哽咽的哭腔,她一向对他膝下无嫡子满怀愧疚,她在向他致歉…

    阿礼啊。

    你为什么要道歉呢?

    明明是我让人将药汤放在你的碗里,亦是我弹压下太医院不许他们将真相告诉你,是我啊…是我剥夺了你做母亲的权利啊…

    周衡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白光与色彩在雾蒙蒙中一寸一寸地消失殆尽。

    他好像又在做梦。

    可这个梦没有将他靥住——甚至,这是他晦暗人生中第一缕曙光。

    他的阿礼。

    穿着一袭火红的嫁裳,上身规规矩矩地挺得笔直坐在婚床的正中,可脚却藏在大红裙裾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

    他原以为这又是一个无趣端庄的世家女子——她确实也是一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女,方家的嫡长女,父亲是名震西北的老将,哥哥是初出茅庐的新秀,家世渊源且位高权重,这是先皇在禁止他与母妃顾氏见面之后,为他做下的第二个极为精准且正确的决定。

    少年的情愫总是来得没头没脑。

    他连盖头都尚未掀开,却只因为方礼在婚床上坐久了坐烦了,百无聊赖之中摇晃的那双腿,便对这个出身高贵的妻子怀抱了无限的好感。

    可惜,她却未曾辜负过他的好感。

    她为他执掌太和宫,雷厉风行地发落在六司中一向虚与委蛇的内侍、嬷嬷,她为他红袖添香,夜来执灯其旁,她为他亲手缝补衣物再为他手脚麻利地穿上…

    她将她的那一份做得太好了,既是职责又连带着情意地完成。

    可他呢?

    让她直面已为顾太后的折磨与针锋相对,让她独身面对宫中居心叵测的那些内侍仆从,让她孤独直面旁人对她的猜忌与怀疑。

    “…你出身不高,可她却从小便是天之娇女,贵女娇女世家女,这三样,我在这宫中这么几十年可算是看够本儿了,没一个是好玩意儿,嘴上敬着你重着你,论你爬到再显赫的位子,人家心里头该踹你还得踹,该鄙夷你也不含糊,最怕的便是这种脸上贤淑一片,背地里却看你不起的人了。”

    顾太后如是说,她口上是怕他掌不住方礼,可心里呢?

    方礼的世家女气息太浓烈了,几乎在一瞬之间,就让顾氏回忆起了让先皇情根深种的那位元后,一样的世家女,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的贤良淑德,在大喜正堂上,顾氏便心口一惊,不由自主地提起一口气儿来。

    顾太后怕他掌不住阿礼,何尝没有更怕她掌不住这个儿媳妇儿。

    挫其锋芒,立下马威。

    接踵而至的刁难与责备,一个接一个送过来的美人儿,还有大庭广众之下旁敲侧击的讥嘲与挑衅,所有的婆媳都是天敌,这一对更不例外,世间所有婆母刁难儿媳的招数,顾太后都用了,甚至青出蓝而胜于蓝。

    他以为阿礼受不住。

    西北的女子彪悍强势,他甚至怕阿礼会与顾太后出现正面冲突,甚至他私心里也在如此偷偷地期待,很矛盾地期待,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情绪与心态。

    在阿礼面前,他是仰望着的,仰望着她卓尔不群的能力,清白正统的家世,磊落坦荡的作风,好像他畏畏缩缩地蜷在墙角,在仰望着他想成为的那个人。

    可他不能仰望她啊。

    论私,他是夫,他是男人,他是主导,论公他是皇帝,他是天子,他是一言九鼎的帝王。

    他怎么能仰望他的妻子呢?

    她必须出错,必须让他看到每个人都是残缺的,人无完人,月有残缺,凭什么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活在黑暗的梦靥中,凭什么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永远无法摆脱的羞愧。

    所以,才有了“可惜”这两个字。

    可惜啊,她未曾辜负过他的触动与期望。

    定京城动荡一年之后,终究平复下来,京中的勋贵再想夺权,手中无兵马支持又如何能够行险招出杀招呢?

    皇权稳固之后,他终究不用像无头苍蝇那般四处乱窜了。

    再看阿礼,便会想起散落在平西关内的那群打着方家军旗号骁勇善战的铁骑,如果阿礼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那时候的方家是不是便有了更加能得信任的帝王以示扶持了呢?

    他不敢想,可他敢做。

    母妃为了得到太和宫不惜下手将太子送下黄泉,他只是未雨绸缪而已,他没有亲手将他的骨血杀死,这不算杀人,这不算沾血,对不对…

    “咳咳咳——”

    胸腔外好似有重力摁压,胸腔中好像又有一股粘稠的尚带着腥味儿的液体直冲冲地往里灌,周衡猛地弹起身来,连声重咳数下,脑后有一股子充盈着寒意的凉气直冲而上,浑身上下不由得不间断地抖,不停地哆嗦。

    大约是要死了吧。

    昌贵妃王氏目带怜悯地看向他,周衡却突然静了下来,紧紧阖上眼,嘴唇嗫嚅,像是有话要说。

    王氏心下一叹,佝腰过去,轻声说,“你说吧,死者为大,你的遗言我一定牢牢记下来。”

    周衡面色铁青,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耷拉下来的皮肉还在发抖,嘴唇张开又闭上,再张口又阖上,如此反复之后,终究极为艰难地开口出言。

    “我…我…对不起…阿礼…”

    阿礼未曾辜负他的好意与期望。

    可他却负了她。

    老人眼角含泪,可惜沟壑纵横,泪水被拘在了极为深重的纹路中,再难前行。

    终于扯平了,以阴阳相隔为代价。

    很久很久之后,已然改朝换代,趁夜深,又一批土夫子肩扛洛阳铲,手拿定罗盘勾勾搭搭地过了京城东郊,领头的如是说,“今儿个咱们爷们儿来盗前朝的古物件儿…这地儿风水好,若非皇陵,定是公侯将相的老坟头!好东西多着呢!”

    定穴、挖道、挖盗洞,过图层,再一把撩开金丝楠木棺。

    “嘿!”

    有土夫子大喝一声,“怎么两个玉枕,一具尸骨啊!莫不是那具尸体成了粽子!”

    领头一把敲在那人头上,“呸!粽子个脑袋!你见过粽子诈尸起来还会将自个儿衣裳叠好的啊!”

    那人低头再一看,好家伙,那具完整白骨的旁边,有一摞叠得规整的衣裳布匹,大概是年岁已久,布匹已经化了灰,可仍旧还留有镶着斓边的衣袂,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一个雏形来。

    “还是件儿女人的衣裳!”

    有人叫道,“老大!玉枕中间有只玉壶,品相还不错来着!”

    领头将洛阳铲往后背一背,戴上手套避过玉壶,伸手将那只空出来的玉枕上的灰轻轻拂开,目光一歪,便看见了玉枕的侧面。

    侧面正好雕着一朵小巧精致的五瓣梅。

番外|锁清秋

    我叫周繁,繁复的繁。

    父亲喜欢叫我阿繁,母亲不让他这样叫,说是“好好一个姑娘,阿繁阿繁的叫,总觉得要被叫成一个四肢健壮的小郎君”,父亲听了好像更高兴了,当着母亲不敢再唤,可他常常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通常都背着母亲偷偷摸摸地叫唤我,“啧啧啧啧,阿繁阿繁,啧啧啧,这边,往这边来。”

    父亲的态度还是很亲切的,可我却总觉得他像是在叫阿舒哥哥的那几条大犬。

    我娘安抚我说是因为秋天生的,所以繁花似锦。

    我很郁闷,我觉得她分明在敷衍着骗我。

    这名儿,明明是威名赫赫坐在仪元殿上那只小六叔给亲自取的,是繁芜兴盛的意思,听奶嬷嬷说我将将生下来,还没过两个时辰,宫里头皇帝御笔钦赐的“繁”字儿就送进了豫王府里头了,这宫里头的赐名一下来,整个豫王府从上到下全都长长地舒了口大气儿。

    至于为什么长舒一口大气儿,我想了想又想了想,倒也想明了了,这生在皇家里头吃穿不愁,怕就怕站错队,得罪错人——我是隆化元年出生的,正值新皇即位不足半载,正好避开了“戊戌之变”,六叔与那起子乱臣贼子斗得不可开交的辰光,听人说那时候六叔可没少吃苦头,险些将一条命都丢在了江南,我虽没亲眼瞧见过,可以讹传讹中倒也听出了些道道。

    那起子乱臣贼子要挥着大旗遮羞才算名正言顺,可谁是大旗?

    就是我那明媚而忧伤的亲爹。

    这层恩怨在里头,纵算是我爹算盘都拨弄不明白,可在旁人看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正赶上新帝登基蹦出来,顺道就拿我测一测皇帝要不要拿自个儿素来敬重的二哥开刀,哪晓得我那小六叔非但没拿刀,反而连带着赏赐和恩遇流水样送进豫王府里来。

    奶嬷嬷大约是想表达皇恩浩荡,每回一过生辰,我在拿着小勺小口小口地吃长寿面,奶嬷嬷就在身旁吭吭哧哧地都掐嗓作势,提起身板跟唱戏似的,朗声念上一遍,每年当以“...遥想当年,宫里头出来的圣旨途经双福大街,再过东郊,白马打头,双马并行,骑在马上的是仪元殿第一人李公公,手拿红缨...”开头。

    再以“我的大姑娘诶,您命里可贵重得很呐,足足有六斤重,哪个不长眼的敢轻瞧您,皇上念着赐名的情分也不能轻饶了去!”声量陡然提高,直接进入激昂的高潮部分。

    最后以“就算您没哥哥也没幼弟,可您底气足足的,谁都不用怵!咱定京城可不是乡间篱笆的地儿——还得靠谁家儿子多论英雄!”一锤定音地安抚结尾。

    乳嬷嬷是经年的老嬷嬷了,是母亲的娘家信中侯府一早就送过来的,服侍了外祖母再服侍娘,最后是我落到了她老人家手里头,嬷嬷看事看人都透彻,话糙理不糙,在正苑的仆从底下属于说一不二的地位,什么都敢说,可偏偏三两句里半字儿不提我那明媚忧伤的阿爹。

    我亦忧郁——奶嬷嬷好像对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敌视和防备,倒也不是仆大盖主,只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你这个坏人,离俺们正苑远一点”的不认同感与避之不及。

    我没敢往娘那处捅,私下里问过嬷嬷。

    嬷嬷怔一怔之后,摸摸我的头,笑着敷衍我,“姐儿多心了。”转过头却被我偷偷听见奶嬷嬷告诉娘,“谁都有荒唐的时候,只是咱们家王爷犯得有些长。好歹人如今不犯了,到底是姐儿的亲爹,实在没必要再提那些糟人心的前尘旧事不是?”

    什么前尘旧事!

    什么旧事!

    我好奇心重得很,堵心堵得十几天没吃好饭睡好觉,心心念念的全是嬷嬷口中神神秘秘的“前尘旧事”,娘常说我是随了爹,既是随了爹,那就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顶着一双乌青吧黑的眼圈问到娘跟前去。

    娘笑得平和极了,将话三拐四不拐地就拐到了平西侯家照哥儿不认真背书被他爹抽得嗷嗷叫的话题上。

    当我带着知晓八卦的隐秘笑容推门而出,却猛然发现话题好像是被带偏了。

    所以说可能我与爹两个人的心智加在一起都拼不过娘,我大约稍稍胜过爹——至少我觉察出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我过问了,嬷嬷态度好像好了许多,其实爹对娘亲正苑里头的或人或事或物好像都带着无限的宽容,更何况是对娘一向很信重的老嬷嬷。

    故而往前无论奶嬷嬷如何翻白眼、耷拉眉、撇嘴角,爹都没有任何异样。

    说实在话,我私心觉得爹压根就没瞅出来嬷嬷待他不一样。

    他倒是能一口品鉴出十五年的花雕酒和十四年半的有无不同,也能一眼看出这大红灯笼是澄心堂纸糊的呢还是桃花纸,可看人看事上却远没有娘清楚明白,所以我们家要换哪匹砖,要撬哪匹瓦,全都是我娘说了算。

    就拿提早册郡主这回事来说,宗室女本是大婚的时候再册封号,大概又是为显皇恩浩荡,我将过十岁,皇帝御笔亲批就下来了,我倒成了大周朝头一位册郡主旨意上盖的是皇帝正儿八经印章的小娘子。

    爹与嬷嬷千感万念的全是皇帝,只有娘告诉我,“...皇上又不是先帝,眼里头装得下内宅——这是皇后娘娘在与你做颜面,下回见着皇后娘娘亲亲热热地叫六婶去。”

    我自然满口应下,等进宫见着皇后娘娘了,先同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后头的阿舒挤眉弄眼后,再老老实实地给皇后行了个大礼,照娘的交代,没叫皇后娘娘,亲亲热热唤了声,“阿繁谢谢六婶婶。”

    也没说谢什么,贺皇后却对着娘笑起来,“阿繁的机灵劲儿倒是随你。”

    娘很婉和地看了我一眼,“她性子随她爹,有福气。”

    贺皇后笑得很,“像二哥是有福气,什么事儿都压不了心,活得才算欢喜...”

    后头的话我都没听全了,因为阿舒一手拖着我,一手牵着踉踉跄跄才学会走路的二皇子,去瞅他那尚在襁褓的三皇子。

    我倒觉得周家宗室的儿子都被皇后生了,皇帝后宫的儿子全是从贺皇后肚皮里出来的。

    嗯...

    想从别人肚子里出来也有点儿难度,因为后宫里头除了贺皇后压根就没别的女人了。

    贺皇后一个儿子一个儿子地向外蹦,大有不生个十个八个誓不罢休的劲头。

    再反观我们家与四叔家,四叔家孤零零一个独子,我们家更惨,就剩我孤零零一只独苗,好死不死,还是只女独苗儿。

    我都有点替我爹惆怅,可又不敢表现出来,生怕我那拧不清的爹脑子一抽,又给我领回家一个庶母,用来延绵子孙。

    用“又”字儿倒不是因为爹曾经领回来过,只是听奶嬷嬷说我以前是有个庶母的,姓石,定京人氏,好像还是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定京城里还有姓石的勋贵人家?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我仰脸问嬷嬷。

    “因为他们家作,然后自己把自己作死了。”

    嬷嬷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微不可见地往后一缩,这是嬷嬷标准的“不要给我提她,再提她,信不信我立马去把她坟给刨了”的我在找死表情。

    我机智地在嬷嬷跟前打住了话题,可好奇心一上来挡都挡不住,事关爹的我不敢自己活动,可问一问这码子事儿就没多大忌讳了,找来几个仆妇一问,立马就知道全了——安国公府石家在“戊戌之变”中站在了六叔的对立面。

    全乎了。

    这种争天下打社稷的大事,谁沾着谁完,一点儿情面都不讲,石妃一夜之间不知道哪里去了,有人说被下令击杀了,有人说和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婆子被送到平西关外了,也有人说她自己上吊死了。

    无论是哪个说法,反正人是没了。

    豫王府后院里头就剩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过了。

    娘没生儿子,最着急的其实是外祖家,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外祖母带着娘求神拜佛,什么名山大川都走遍了,有段时间整个正苑里全是药味儿,嬷嬷奉了药汤进来,我躺在暖炕上困中觉,迷迷糊糊听见娘对嬷嬷说,“这种事讲缘分,强求来的都不长留,我有阿繁一个也就够了,大约是在抵早些年那个孩子的债吧。”

    “瞧您说得!您当初要将那件事摊开来告诉王爷,我就说不能不能,您偏偏是一意孤行,果不其然两个人当初哭成一团了吧?不过因祸得福有了阿繁,其实王爷的反应我也没大想到...唉...你们能当作是互不相欠,一笔勾销,大概就是顶好的结局了...”

    嬷嬷将药碗搁在木案上,也随娘喝不喝。

    我迷迷糊糊听了一耳朵,没听大明白,搂着被子再翻了个身,翻过身后,外厢便再无言语。

    我觉得娘是顶好的一个女人,出身好,容貌好,进退行仪好,连对付人也是和和婉婉的架势,她还没出手,爹倒冲到了最前头——有不要命的官宦人家不敢谏言说贺皇后椒房独宠,失德善妒,人家膝下几个儿子,生产值高得不得了。

    要想背后嚼舌头的,就把眼神放到了我们家。

    没直说我娘,背地里说我外祖家“不会教养女儿”,“无子无德,还不许男人纳妾”,爹一听登时毛了,撩起袖子下了帖子请那几家人喝茶,喝着喝着就动了手——我爹单方面殴打旁人,别人不敢还手,一个成了猪头,一个成了香肠嘴。

    皇帝一手把这事儿压下来了,我爹打人时候的英姿也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和这个壮举一起传诵的还有我爹一句话,“有个丫头好得很!人生在世活得不易,还管什么身后的屁事儿!没儿子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老子有个好媳妇儿足矣!”

    男人们嫌他丢人,女人们大概都眼冒星光。

    我立时正蹲在平西侯府里的长廊和照哥儿一块儿捏泥巴,模模糊糊听照哥儿他娘说,“过尽千帆,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全不搭嘎的两个句子。

    我却懵懵懂懂中像是明白了什么。

    在爹大发神威打人事件之后,紧接着定京就出了个平西侯长孙聚众斗殴事件,阿舒哥哥偷摸领着我去瞅照哥儿,照哥儿鼻青脸肿地躺在床上见是我,呲牙咧嘴地笑,“那几个嚼舌根的小兔崽子说你娘不好遭我听见了...”

    我一笑,眼泪紧跟着就下来了。

    然后平西侯府就上门提亲了。

    我爹笑得连聘礼都不想收,恨不得买一送一,生怕人反悔。

    我出门子前一天,照哥儿偷摸翻墙进豫王府,也不晓得哪个不着眼的小蹄子看见了翻个身就打小报告,被我爹一把逮住,冷着脸伸手就拍了照哥儿两下后脑勺,我便哇哇直叫,爹抬起手忍了忍,到底忍下了,拽着照哥儿去花间喝酒去。

    几巡交杯换盏之后,我与娘在外间做针线,听见爹在鬼哭狼嚎地叫。

    “给我好好待阿繁!女人家活着不容易...有时候嘴上不说,心里头记着,夫妻间没有隔夜仇,两个人把话摊开说,什么都过得去!”

    我将针线放回箱笼里,起身想进去劝,哪晓得娘将我一把扯住。

    我抬了头,却见娘双眼亮晶晶的。

    爹估摸着是醉了,说话大舌头,偏偏还要接着说下去。

    “男人...也不能太荒唐了!荒唐狠了,女人的心就淡了,女人心一淡一凉,捂都捂不回来!我是气运好...再加上阿繁她娘是个好女人...经了回大事这才醒过来,就算是这样...我也哄了好久才哄回来...半夜三更去东郊买过鱼皮馄饨...自己学过刻章,啧啧啧,学得我满手的水泡...出门连母马也不骑...什么都听媳妇儿话...”

    “我给你说...阿繁被我惯得不像话,她不像她娘那样好说话...你小子要敢荒唐,信不信老子亲自出马打折你的腿...”

    说话说到最后,声音渐渐低下去。

    我再抬头看娘。

    娘的眼里泪盈盈的,好像清秋时节中,被风雨洗刷过的深泉。

番外|留春人(一)

    定京的三月独有一番新丽光景。

    烟柳画桥,飞絮垂西陇,双燕归来细雨中。

    城西渐觉风光好,年前灯笼画壁照。

    定京城以中轴线为御道,城东为重,城南为辅,西北两角虽亦繁华,可当真论起商贾买卖、互通有无,西北两角自然远逊城东、城南。

    故而位高权重者择室而居时,通常会选择东南,一是图个好彩头,二是求个不输人——隔壁家政敌老邓头都能在城东头买上个三进三出的院子和长公主府挨在一块儿,我要没能住在那块儿地方,这不就明摆着我没老邓头能耐了吗?

    冷灶无人烧,热灶人太多,城东城南的权贵人家愈发打挤,城北城西无人问津,俗话里称东仕西贾”,这读书人不就讲究个走仕途戴乌纱吗?要有哪个官宦人家遭人低声骂上句,“活该你个小兔崽子祖祖辈辈住城西”,那户人家怕是能做几个小人扎得那嘴损的一辈子不痛快。

    哪知,凡事皆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大周隆化五年,定京城西搬来了户大人家,大到没人再敢说东贵西贱了。

    ——前朝平阳王次子,当今新贵晋王周平宁举家迁到了城西的东兴胡同。

    这样的人物算大不算大?

    自是大的。

    流的是天家的血,掌的是朝堂的权,说的是一锤定音的话,既是血脉相近的宗亲,又是立下汗马功劳的从龙大臣,还是新帝隐有倚重的朝中新秀。

    宗室、勋贵和权臣,任一样拿出来都是让人极羡艳的。

    就有人命好,三样都有,就算过程千回百转,只要结局是好的,都值得。

    可偏偏世事无常,旁人口中的欢喜,常常同自己心里头的欢喜,其实并不是一码事。

    城西晋王府将修缮完毕,朱漆绿瓦相得益彰,长廊回曲里青绸双手捧着一盏镂空瑞兽银器香炉脚下小碎步跑得极快,香炉里是燃着明火的,手捏在双耳上,有些烫手得拿不住。

    她跑得快了,里头的火遭了风向上一窜,从香炉的镂空出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啊!”

    火苗烧到手指尖上,烫得小丫头一声低呼。

    青绸下意识地想立刻甩手,却突然想起什么,手上的动作一滞,由心向上,两眼含了两泡泪,顿感委屈到不行。

    明明只是件极细极细的事儿啊…

    司房里的老嬷嬷何必这样拐着弯儿地给她罪受呢?

    让她端火盆,跪在火房里烧秸秆,每日只许她睡两个时辰…

    说不出来都有哪些折磨,可就是这些零碎细小的收拾给她受,旁人问起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做奴才的不该端香炉?不该烧秸秆?不该多做活?

    都是该的。

    可别的丫鬟凭什么不用做?

    她不服,三拐四拐地托关系问到了司房老嬷嬷跟前,老嬷嬷就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话,“人前要显贵,人后必遭罪。王爷要抬举那小丫头片子,也得瞅瞅正院应不应,正院如今再怎么说不上话,整治一个小丫头还多得是法子。”

    摆明了是要拿她杀鸡儆猴,告诫那起子想掀风起浪的小蹄子。

    和她同屋的翠枝暗地里同她说,怕是她冒了尖儿,毕竟大年三十是王爷亲口问了那副春抱石榴是谁剪的...

    她就只是个新进府的小丫鬟,无根基无靠山,爹娘狠心,自小将她卖给牙婆,这晋王府才建起来,她一身干净得了选,领了个小司房的差事,既给了差事那就仔仔细细做罢,哪知这仔仔细细做的活计,反倒将她拖到阴沟里去了。

    主子身份不同,只有奴才收拾奴才的,哪有主子亲自下手收拾个小奴才的,自是主子吃了心,然后交代下头人诋损她,给她零碎收拾受罢了…

    手上烫得像针扎似的,一刺一刺地疼得厉害。

    可她不敢放啊,不仅不敢放,还得握得更稳,因为若是因为她这香炉落了下来,怕又是一顿好打等着她。

    青绸鼻头一抽,越想越心酸,心尖尖上的酸向东绕了绕,又往西绕了绕,终究得强忍下来。

    外头那些事她不懂,可听来听去也听出了几分道理,王妃她爹是个大奸臣,想“木饭”,是个坏人,新帝登基之后就把陈家那伙“雨捏”全都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了,王妃也姓陈,她能逃过一劫全靠自家王爷在外周旋着,新帝上位的时候大封功臣,可自家却什么也没落着。

    有见多识广的嬷嬷说是因为王爷要保住老王爷和王妃的命,才拿功勋和爵位去换的,所以新帝登基的时候,旁人都落了个盆满钵满,自家却连平阳王这个爵位都没保住,夺了爵停了俸禄,老王爷一病几年,若不是自家王爷还担着差事,怕是连东郊的平阳王府都能被人给收了…

    拿前程换人命,王爷无论是待王妃还是待老王爷,都够情深意重了!

    青绸脸朝身侧一偏,就着沾染了晨间露气的前襟抹了抹眼睛,也不知是在为自己委屈,还是为旁人委屈。

    脑子一走神,脚下就跟着走了神,一个趔趄,香炉往外一歪,沾着火星的灰便从缝儿里蹿出来蹦到手背上。

    青绸下意识一啊,随即便听“哐当”一声——香炉砸在地上,灰洒在青砖上,被风一吹,灰被一把扬起,似乎在一瞬之间,长廊之中便萦绕着沉水香沉静安谧的气味。

    青绸有些发愣,随即惊慌起来,她…她到底是将这香炉打翻了!

    “你是二钱银子买进府的,这小盘沉水香够买十个你了!”

    这是嬷嬷交代她的话。

    嬷嬷会趁机把她的皮给剐了吧!

    这是青绸木愣在原处,眼睛险些被灰迷住之前的唯一反应。

    “这是怎么了?”

    陡有男人的声音,声音很轻,以致于青绸没听见——她正背对来人蹲下身,也顾不上被烫出来的水泡,赶忙先将香炉正起来,又拿手去拢香灰。

    既没人理会,男人随她的目光低头看,是点的盘香,一砸下去,盘香全碎成一截儿一截儿的了,点的是沉水香,是正院用的。

    不过是一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

    周平宁抬脚欲走,却听身后有小姑娘抑下的哭声,“香炉砸了…嬷嬷要打死我了…”

    周平宁猛地一下停下步子,身后跟着黄总管吓了吓,随即听见周平宁沉声问话,“你是皖州人?”

    黄总管下意识想答,却见周平宁看向蹲在地上那小姑娘。

    这声够大。

    青绸一抖,手上疼,脑子里糊,且不敢背过身来,男人?嬷嬷说连寻常管事都没法子进内院来,听声音还年轻,应当也不是得用的管事…

    “你是皖南人?”

    男人再问一遍。

    来不及多想,青绸连忙如鸡捣米点头。

    陈显一倒,皖州遭殃,上头人遭殃,下头人也没好日子过,“戊戌之变”前后从皖州逃亡各地的贫民陡然增多,晋王府新近修缮,多进两个皖州人也不稀奇。

    可黄总管浑身上下都是汗。

    他是知道周平宁的喜好的!王妃是皖州人,恨屋及乌,王爷连带着也不喜欢皖州这个地方,府里头选人连江南那边的人都不太想要,这小丫头分明是漏网之鱼!

    “王爷…”

    黄总管赶紧凑过来。

    此话一出,青绸大惊,赶忙顺势跪在地上,手撑俯于地不敢抬头!

    “王爷,这个丫头…”

    黄总管声音戛然而止。

    “皖南哪里人?”周平宁眼神极黯,压低声音问道。

    “池州…”青绸抖啊抖,抖啊抖,颤巍巍地回。

    周平宁胸口一滞,轻声一笑,再问,“叫什么名儿?”

    “青绸…”

    青绸手藏在衣裳下摆,紧紧揪住裙角,她浑身上下都在发抖,声音一出口,就好像在空气中发颤,来不及想是福是祸,却陡听男人一声极为压抑的叹息,满脑子除了浆糊,还有一团缠得紧紧的麻线。

    “是那个剪了石榴抱春的丫鬟?”

    青绸迟疑半晌,终究点了点头。

    周平宁也跟着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眼神落在地上那盏镂空银香炉上,沉水香得慢慢烘,不仅要点香,香炉下头还得放烧得火红的碳拿热气来焙,地上就一盏香炉,几抔灰,再无他物。

    没托盘,没夹棉手套,也没银架子。

    这丫鬟徒手拿香炉,怎么可能不被烫得撒一地。

    摆明了是有人使心眼。

    周平宁没这个耐心去管女人家内宅阴私的手段,抬脚欲离,却鬼使神差地向下垂目,正好看见那丫鬟紧紧抿起的嘴,不由心头一叹。从始至终,她都没申辩过吧?就算跳进了别人挖出的那个大坑里头,就算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可以脱离困境,她也始终都是有问才答,有一答一,未多话,未申辩。

    脚下一停,鬼使神差地再问出一句话,“轻愁?是哪两个字儿?”

    黄总管强压下想抬起的眉毛。

    青绸眼看男人的牛皮小靴已是向外走,暗地松了一口气,却又见其折转归来,再听其后问,继续颤颤巍巍地回道,“回王爷,是青色的青,绸缎的绸。”

番外|留春人(二)

    青绸红线绿绮罗。

    红线绕指千百般,青绸缠腰步步莲。

    嗬…

    周平宁说不清心里头是哪样情绪,低头再看那人,像是自嘲又像是诧异笑了笑,转头吩咐黄总管,“从你的账里支五两银子出来就当赏她剪的那副石榴抱春。”

    五两银子…

    刚刚够赔香和香炉…

    青绸猛一抬头,神色变得很迷惘。

    数年之后,已白发暮年的张太夫人记性变得很不好时,却仍旧揽着亲孙儿,很小声地说起男人很淡很淡的那袭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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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的地方,就停不下嘴。

    女人家上下嘴唇一搭,后宅的话传得飞快。

    晋王周平宁对酒色无趣,此乃众人皆知,说来也奇怪,经“戊戌”一役后,定京城里迅速蹿红的新贵们好像没几个是沉溺声色之人,贺家小子连个妾室都没有,方家小子尚了公主之后一直很老实,除却老四家里头还储了几个莺莺燕燕,其他的当真老实得不行。

    晋王亦是,空荡荡一个王府,什么都人、夫人、侧妃能上品级的妾室一概没有。

    成亲这些年,膝下无子无女,连内宅都极少进,两口子一个住内宅,一个住外院,早两年碰上面还能吵上一吵,到如今,两个人逢年过节见回面,连话也不怎么说了。

    除却晋王没意思纳妾纳美,这夫妻过的日子倒是和大多数的勋贵人家形似,神不似。

    “黄总管的账里拨了五两银子赏给小伙房里那个丫头…”

    “对,没错,就是上回剪了副窗花被王爷留意那个。”

    “长得小模小样的,还不太会说官话,能听出土话腔…”

    “啧啧啧,你说那小蹄子怎么命这么好,就入了王爷的法眼里了呢!”

    “嘘——往后的贵人主子还叫人小蹄子,也不怕遭人听上一耳朵!”

    说什么、怎么说的都有。

    上下嘴皮子一搭,又是一出好戏。

    下头人窃窃私语的话,周平宁自是听不见。

    天将过暮色,黄总管曲指扣窗板,小声问里头人,“王爷,今儿个是在书斋用膳,还是去正院…”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将才王妃遣人过来请您来着…”

    这很难得。

    多少年了,正院难得主动过来瞧人。

    黄总管跟着周平宁近十年了,两夫妻的恩恩怨怨,他大约都看得清楚,说谁负了谁也不好说,说谁比谁高尚也不好说,说谁更爱谁,这好说,一定是周平宁更爱那位,这是铁板钉钉,无需商榷研究的。

    可这爱里,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不甘心。

    这个,他可当真说不好。

    反正这两谁也不欠谁的。

    可偏偏一个觉得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一个忍着性子顺毛捋,再多的爱和愧疚,都抵不过时间呀。

    照他来看,原先论是吵还是骂还是委屈得嚎啕大哭,都比如今这样两看生厌形同陌路强。

    里间静悄悄的,隔了半晌才听见周平宁一声嗤笑,“行,就去正院。”

    许久未来的正院还是静悄悄的,走近正房才能隐约听见几句争执,模模糊糊有几个词儿,“抓住”、“放低身段”、“今时不同往日”…

    周平宁步子在廊间门口一顿,他自然听得出来这是陈婼身边那个陈妈妈的声音,似是想起什么却陡然兀自笑,撩开帘子,里头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

    陈婼端坐在案首,两鬓梳得很滑溜,着绛红常服佩赤金头面,正襟危坐得不太像是要用晚膳的模样。

    兴师问罪。

    周平宁脑子里陡然出现这四个字。

    周平宁迈脚入内,陈妈妈扯开笑赶紧迎上来,态度十分殷勤“…一早王妃便吩咐人拿小灶炖上天麻鸡汤,您赶紧趁热喝上一盅…蜜汁乳鸽、锅包肉也是您一贯爱吃的,王妃都记…”

    “我不吃甜的已经很久了。”

    周平宁朝陈妈妈笑了笑,轻声打断其后话,十分自然地坐到上首,看了陈婼一眼,“太医说我尽量用些清淡解热的膳食,不吃甜食已经很久了。”

    陈妈妈手上一紧。

    周平宁再无后话,陈婼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他,亦无回答。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冷下来。

    隔了良久才听陈婼亦笑起来,从开始的极小且无声的微笑,慢慢放大变成朗声大笑,笑到最后眼泪都快出来了,便索性就着帕子将眼角一抹,眼光微波看向周平宁,很轻很轻地道:“什么时候你也能在我面前摆谱了?”

    陈妈妈被激出一身冷汗来。

    我的二姑娘哟!

    今时可不比往日啊,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娘家不仅没了还被人抄了老巢定了死罪,陈家的后生们都没法子翻身,大姑娘到底没用处,四皇子也从未涉及过这些子争斗,换个位子来想,这周平宁可是正当时啊,有谁愿意正妻是逆反者出身的?又有谁乐意让妻族拖累仕途?又不是脑筋有毛病!

    这男人没这么薄情,可也不可能始终如一的深情——还是建立在妻室从未理解与信赖的基础上。

    今儿个有青绸,明儿个呢?红绸、蓝绸,什么下作玩意儿可都出来了!

    二姑娘究竟在倔气些什么呀…

    “王爷,您莫恼…王妃现如今是身子有些不舒畅罢了…”陈妈妈连忙道。

    周平宁一摆手,口中两个字,“出去。”

    陈妈妈赶紧闭了嘴,很是担忧地看了眼陈婼,终是埋首向后退去,帘子被打起再被放下,陈婼仍是笑看周平宁,周平宁也笑,笑着笑着渐渐敛了颜,轻道,“从陈显功败垂成的时候?还是从你嫁给我开始?还是…”话到一半,周平宁终是长叹一口气,微不可见地半挑起眉来,“你看,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你说出刺耳的话。”

    “周平宁!你装什么痴情种!”

    陈婼“腾”地一下站起来,扯开嘴角想哭,可她从反光的菱花镜面上却看见了丑陋的枯槁的面色苍白的自己,她赶紧移开眼睛,死瞅着泛起红光的灯笼油皮纸上,将拳头缩在袖口里紧握得发抖,低嚎道,“父亲信你,将兵马人手交给你,你呢?你却转首便把兵马交给了方祈!若非你打了父亲一个措手不及,那日明明还有翻盘的余地!我明明还不用落到这般可怜的境地!你知道那些女人看我的眼神?你知道贺行昭看我的眼神吗?像在看一只蚂蚁!一只她们随时都能碾死的小东西!”

    许久未曾说过这样长的话,可她却日日夜夜都在想起那几天。

    如果父亲并未战败,会怎么样?

    老七那个心智低下的幼童上位,她一跃成为摄政王妃,老六死在了江南,老二、老四不足为惧,让一个幼童死容易得很,等老七一死,周平宁坐上皇位就容易得很了!

    等等,其实还有更美丽的结局。

    老七死后,她的父亲上位,她便是名正言顺的公主…

    她要江山有什么用?

    她只想站得高罢了。

    这是一场美梦,梦醒了之后,她还是那个孤女,靠周平宁这个懦夫给予的恩惠与怜悯可怜巴巴地活下去。

    陈婼浑身猛颤,她有什么错啊…她到底犯了什么错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她步步为营,她心细胆大,她无牵无挂。

    这个地方不是她应该待的啊。

    她算出来是百鸟朝凤的命格啊,是皇后命啊!她受不了别人看向她的眼神,议论她的语气,她受不了周平宁变成了她最后不得不依附的那个人!

    她…

    她是陈婼啊…

    审时度势,她做不到啊!

    陈婼攥紧手心,却见手背青筋暴起,痛苦地将眼神移开,一抬头却见周平宁极为平静地安坐于室,怒火大起,一个反手云袖起风。

    “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

    陈婼一声比一声高。

    “都是因为你!父亲败走麦城,我苟活于世遭人白眼!你这个叛徒!你这个逆贼!我永生永世都恨着你!其心可诛地将我算计进门,取得父亲的信重,再拿到兵权,然后再像狗一样叼着嗟来之食去向老六摇尾巴!”

    “够了。”

    周平宁埋首沉吟,猛地一抬头提高声量,“够了!红线,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清楚吗?陈显必败!就算当日我未曾反水,陈显得以攻入皇城,都是没有用的!皇上留得有后手啊!西北的兵马、福建的兵、京畿道外府的兵…陈显以为攻守住皇城便能稳操胜券,殊不知他一辈子都只看见了小点,却看不见大处!他想要的是江山,只攻守一座皇城,算甚江山!”

    陈婼面色潮红,梗起颈项来开口欲驳。

    却突见周平宁慢慢将身形放开,瘫坐在椅凳之上,艰难地举起手来轻轻一摆,“算了…算了…我们不过才相爱不到五载,如今却已相厌了快六年了,加加减减,得不偿失。”

    “那都是你欠我的!”

    陈婼高声尖利。

    周平宁很累,从心到身的累,他以为他娶到了陈婼他便能快活,可是没有。他以为他靠自己搏到了一条道儿他便能快活,可还是没有。

    他一直都不快活,因为他爱着的人恨着他。

    “我没有欠你任何东西。”

    周平宁站起身来,“你我相互伤害了这么些年。当日你名声坏了我才娶到了你,可你却踩着我的尊严急于脱身。我阵前反水,可事后我却拿前程仕途来换你安康无恙。我从未同你认真争吵过,可你却极尽言语之长势。我无妾室无通房,纵然你不愿为我产子延嗣。红线,我自问,我辜负陈显了,可我从来都对得起你。”

    “你我,互不相欠。”

    多少年了。

    陈婼头一回眼眶里无端端涌上来满腔的泪与酸涩。

    “那个剪出石榴抱春的女人叫青绸…”周平宁语气淡淡的,转头望向窗棂之外,“青绸红线…她也是皖南池州人,说得一口和你相似的腔调,软软绵绵的,听起来就像这春天里飘得漫天都是的柳絮…”

    陈婼身形一抖,惨然一笑,“你不用拿这等子不相干的女人来刺激我。”

    周平宁摇头,“我没有刺激你,你想要什么,我给你。除了凤仪殿那个位子,你哪怕想要我的命,我都给你。可我们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我们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两个人都活下去。”

    身死还是心死?

    大约是心死吧。

    陈婼眼中带泪,艰难地迷惘地看着周平宁,心头陡升慌乱,伸手想去拉男人的衣角,哪知手刚伸出,却自己被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和尖利苍白的指甲吓得往后一退。

    周平宁背身而立,轻声道,“说实在话,她很努力地用皖州腔学说官话的倔气样子,好像当年你才进京时候的模样啊。”

    是啊。

    好像啊。

    就连那春意与柳絮都像极了当年的光景。

    可惜呀,我们两个,谁也做不成那个留春人。

    隆化八年,晋王长子益哥儿出世,其生母为张夫人。

    隆化十一年,晋王妃陈氏殁。

    至后,晋王一直未娶,直至身死。

番外|定风波

    “娘,我不想早晨起来练操、蹲马步…”

    眼前的小萝卜头红着两眼,眼泪汪汪地揪着妇人的衣角,漏了两颗牙的嘴一瘪,活像个憋屈的小老太太,终究忍不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娘…姑母家的阿舒哥哥都是天亮了才起床练功的…爹还抽我屁股!还骂我小兔崽子!您还管不管了…您若不管,阿秋就去找外公和姑母告状去…这日子阿秋真是没法过了…”

    这小兔崽子哭得个涕泗横流的,没个正行。

    扬名伯夫人罗氏极平静地掸了掸裙裾上那道被小兔崽子拉皱的褶子,两手一抬,便很熟练把儿子架起来,递给了红着一张脸立在廊口外的毛百户,“…上上回这小子在二门堵我,上回在正院门口堵我,这回有进步,都有法子溜到堂前来了…是教他兵法了?”

    毛百户赶忙伸手接住,颇为羞愧地埋首点头,“…先让黄毛拖住我,自己再从狗洞里钻进来,再将自个儿的一只鞋扔在东跨院,然后再绕回来跑到正院…怪我没看好世子…”

    “毛大人也是没想到这小兔崽子连你这样的老江湖都能唬住罢了。”

    罗氏笑着安抚毛百户,转了身,很是愉悦地和儿子互动,“你猜今儿晚上你爹回来,是会打你五个巴掌呢,还是八个?”

    阿秋小郎君“哇”地一声,哭得愈加撕心裂肺。

    毛百户嘴角一抽,这都什么爹妈啊???

    “行了。”

    罗氏就着丝帕给儿子擦了擦脸,“你爹今儿不能打你,能动脑袋把毛百户都骗过去,也算有长进。只一点牢记着吧,目标一错,过程再对也没用。”

    阿秋一下子止了哭,泪眼朦胧地瞅着自家亲娘,包子脸一鼓,随即打了个哭嗝儿出来。

    毛百户抱着小郎君一走,罗氏身后妇人打扮的管事妈妈却笑起来,凑在罗氏耳朵边小声道,“难怪老太爷说您愈发像了伯爷,嫁鸡随鸡,老话儿没错。”

    老太爷是已致仕的罗老太爷。

    罗氏愣了愣,随即也跟着笑起来。

    这些年了,学他身上那个无赖样儿倒是学了十成十。

    欢宜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顶好的夫妻是相似的,将爱说的和寡言的铁定过不到一起去,爱吃的和铁公鸡放一起更是八辈子结下的仇敌。你说我也说,你笑我也笑,这才是好日子。”

    好日子是什么?

    好日子就是,在一块的时间长了,我便成了你。

    阿秋哭哭嚷嚷地说是要递帖子进宫给姑母告黑状,声音那叫一个凄厉,余音惨惨不绝于耳,罗氏面容带笑立于长廊之内,心里满满的,装着的好和美好像快要溢出来了。

    “你说,太太当时怎么就愿意将我嫁给他?”

    罗氏笑着问,身后的仆从也笑却没答话,心里头都知道这个问题哪里需要答案啊。

    冥冥之中,本就自有天意。

    壮实。

    此乃罗大娘子罗宛荇见到贺行景头一面时,从满脑子浆糊中蹦出来的两个字。

    太壮实了。

    此乃贺行景不经意间撩起袖子端起茶盅喝水时,露出一双大手和突出青筋的精壮手腕时,在那烧得通红的脑子里左旋右转,唯一循环往复着的就这么四个字。

    至于午膳吃了什么,听戏听了些什么,罗太太凑在她耳朵旁边碎碎叨叨又念了些什么…

    她全都不知道。

    整个人就踩在云端,走路膝盖头儿都打着软。

    到晚上,马车“轱辘轱辘”地向前行,她和阿英坐在马车上回罗府时,阿英小娘子在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将来,“…等大姐嫁了贺家阿兄,咱们家就和侯爷是一家人了,到时候侯爷来教阿英骑马射箭都是名正言顺的了…哦哈哈哈哈哈!”

    七八岁小娘子得意忘形地放声大笑,笑声闷在马车里,绕啊绕,就在她耳朵旁边绕,她简直窘迫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大姐…你脸干嘛红得像颗枣啊…”

    小阿英凑近过来,悄声问。

    罗大娘子眼波一横,却难得地报之以羞赧。

    她的脸还在红啊?

    定京城清流世家罗氏的嫡长女真是恨不得把一张脸藏到袖子里头去。

    她都嫌弃自个儿丢人了!

    说真的,她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壮实的男人!

    世间的男人不都应当和她的爹爹罗阁老一样吗?

    着青色长衫,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坐是撩袍搭膝抬颌舒眉的斯文相,站是右脚在前手扶腰带的肃穆样。

    偏偏今天这个男人,嗯,不对,小郎君不一样,生得浓眉大眼,走路虎虎生风,腰杆挺得笔直,丝毫无文人之风骨,甚至连一点读书人的模样也没有。

    若说平西侯方祈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带上点儿儒将的气度,那这位贺小郎君,当真是一瞅就明白这是在沙场上舔刀口讨生活的…

    和爹、和哥哥们、和二叔、和世伯,和她在有限的闺阁时光里见到的那些男人们,都不一样。

    他喝茶是虎口大张开拿茶盅。

    他穿衣裳不穿长袍,穿裋褐。

    他说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抑扬顿挫来,平得跟一条线似的。

    他走在长廊里,好像能将东边的光亮全都给挡住。

    他…

    他是她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那样”的人,好像是来自西北的奇骏扬沙飞尘闯进了锦绣绮罗的深闺红妆之中,带着无尽的新奇,还有极淡极淡的期待。

    当一对绑了翅膀的大雁搁在罗府大堂里时,他们这桩婚事才算是真真儿绑定了。

    罗家是诗书传家,兴旺了五六代人了,重礼数晓规矩,一家子上上下下虽不敢打了包票说“通身都行得端坐得正”,但相较于京城里头那起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所谓“世家勋贵”,罗家当真算是极正派的人家了。

    这样正派甚至带了些古板的人家竟也愿意在考虑三四载后,将女儿嫁给他,嫁到那样的人家去。

    “…说临安候贺家是个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外头看上去人五人六,里头臭得人不敢仔细嗅…好好的侯爷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撒手归西之后,一双嫡子嫡女,一个姨母养一个舅舅养,父家宗族倒撒手不管了…不过也好,这样长大的哥儿耐得住事,也懂得疼人,方家家教也好,若景哥儿是放在侯府里长大的,你爹还不定看得上他呢…”

    婚事敲定后,母亲便日日往小苑来,东说一点西说一点儿,将贺家人那点儿事全讲完了,讲得模模糊糊的,大抵是贺家本就捂得好,再加之有心人一手摁下不许再传,传来传去便变成,贺家当时顾忌平西侯方祈通敌叛国的名声,赶在事情悬而未决之前下手将临安侯夫人方氏毒杀了——怕引火烧身,哪知人不仅回来了还带着赫赫战功回来了,人和你一算账,把自家外甥外甥女全带走了,贺家这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是在福窝窝里长大的,哪里听过这样的丑事。

    幼时,亲母遭亲父击杀…

    她当时模模糊糊中,有些似懂非懂了,行景那低沉内敛的语调。

    等蒙上的红盖头被红漆秤杆一把掀开,她仰起头来,便正好看见贺行景那张蒙着一层酡红的黑黢黢的脸。

    好乖啊,像只小京巴。

    身旁围满了人,她险些噗嗤一笑,然后冲口而出。

    到底没忍住。

    “你脸一红,红的蒙在黑的上面,你的皮肤看起来好像我嫁妆匣子的深褐色…”

    至今想想,她那时当真是喝晕了头,同要相伴一生过日子的夫说的头一句话竟然是这般傻笑着没头没脑的话头。

    偏偏那人也结结巴巴地接过去。

    “…平时不这样…平时我留胡子…胡子一挡,晒再黑也瞧不见…”

    男人也傻笑着挠挠头,像想起什么,再加上一句,“阿妩说你不能喜欢,我就给刮了,要是你喜欢我留胡子,我继续留着也行。”

    “您可甭留!留着胡子看起来像个老大爷似的!”

    男人大抵也喝多了,哈哈哈地朗声笑起来,搬了个小杌凳陪她坐着。

    洞房花烛夜,两个怂人喝醉壮胆,壮得聊了一夜的胡子,临了临了,等天都快亮了,看见床上铺的白丝帕这才想起来今儿个是来做什么的。

    上头放了十五天的假,他们俩就足足唠了十五天的嗑。

    她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从来不避讳也不计较。

    她选择将男人少时那段不想提及的过往遗忘,哪知男人却很坦然地主动谈及,“…那时候我还年少,收拾起行囊就敢跟着老蒋连夜策马往西去,却将个性软弱的母亲与年幼稚嫩的幼妹独自抛在那个家里,大祸酿成,我悔不当初。”

    行景的神情始终淡淡的,她却明白是痛苦教会了他成长。

    一开始,或许他们并不是爱,她对他怀抱着好奇与期待,而他对她更多的是要弥补缺憾与担起责任。

    可谁说一开始不是爱,之后便没有爱呢?

    不是所有的陈酿一开始就有那样的浓香。

    责任与爱比起来,有时候责任更重。

    行景是武将,是在刀口上舔血讨生活的武将,她适应深闺大宅、看书听风的日子,却对一大群穿着盔甲闹闹嚷嚷地到自家庭院里要嫂子给做大锅饭吃的将士们惊诧得眉毛鼻子都快掉了。

    一开始还能轻捻裙裾,在这群冒着臭汗的男人堆里踮起脚尖找空走路,到后来,便渐渐变成看见有将士捧着碗大喇喇地嚼饭吃时,都能撩起袖子中气十足地吼上一句,“吃饭不准出声音!不准掉渣儿!以为内院的女孩儿们打扫时不累吗!”

    福建的生活就像它的风又潮又淡,好奇与期待慢慢变成了尊崇与自豪,可承担责任与弥补缺憾却逐渐成为男人的习惯。

    他们住在军营里,来往的都是声音粗犷的男人,就连将领们身边的妻室亦是既能拿针又能扛刀的好手。

    她的男人是百里挑一的英雄,她又怎么能拖后腿呢?

    管账、礼待下士、既能抹开颜面又能撑得住场,既然轻声细语的闺秀没有办法适应东南那又急又高的海浪,那近墨者黑的辣子总能够与她的英雄并驾齐驱吧?

    “我最喜欢听你吼那群兔崽子的声音。”

    ——这是贺行景说过最动人的情话。

    有风拂过,不远处已经没有阿秋鬼哭狼嚎的声音了,她似乎在长廊里站得有些久了。

    罗氏轻笑着敛头提裙向里走去,心里暗下决心,今儿个男人回来,她一定要对他说——

    “我最喜欢你胸膛上的那道刀疤。”

    永不磨灭。

    深入心扉。

番外|忆来生(一)

    “话道,大周定京勋贵士族盂县贺氏,贺太公贺知孝公以谋士随太祖征伐戎马半生,待太祖即位,大封从龙之臣,贺老太公以文臣之左,赐丹书铁券得封临安侯,入阁拜相,履及六部十三省,往来皆名儒,相交非白丁。”

    好一个钟鸣鼎食、簪缨权贵之家。

    哦,我就看看,这可和我没太大关系。

    我姓周,住在慈和宫,吃的是皇粮,使唤的是宫里头的人,所以无论临安侯贺家是平步青云了呢,还是节节败退了呢,着实与我没太大关联。

    但是我还是喜欢四处寻摸到久籍古书来瞅上一瞅。

    因为我那可怜的娘亲,姓贺。

    不仅是贺家人,还是临安侯府的千尊万贵的嫡长女,外祖母去得早,在宫里头长到十六七,便说了个风头正劲的新贵晋王,先是侧妃进门,等生了我那早夭的哥哥后,这才扶了正,可惜晋王妃那个位子还没坐热乎,便撒手归西了。

    听人说,我娘亲和贺家一向走得远,到我这辈,自贺老太太过身之后,联系就更少了,只是偶尔有在西北游历的亲舅舅和方家舅公送来的小玩物件儿。

    而贺家老宅那一屋子人,我也就只见过几面,只认得出来谁是我外祖公,谁是我那厉害悍气的后外祖母,谁是后祖母生的小舅舅。

    这样疏远的关系,你们说,我与他们家还能有什么关联?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再说说我的亲娘。

    ——好好一个世家贵女,活了一世,活得既惨又苦。

    俗话说得好,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话拿来安到我那可怜的亲娘身上倒是很合适。

    宫里头慎言谨行,这些话全是我四下打听了好久这才前后联系琢磨全乎了的。

    事关母亲的话儿,可不敢求姨婆方太后告诉我——旁人在姨婆跟前一提起母亲的名讳,姨婆一整天便郁郁寡欢下去,见着我时会搂一搂,再叹口气,可一句话也不说。

    蒋嬷嬷说姨婆是“既舍不得又心疼又怪罪”,几种情绪一相加,倒不明白该说些什么了。

    我琢磨了一下,奈何年弱智短,实在是没法子理解那种大人似的心态,既然不明白,干脆将这事儿一丢,撩起袖子踩在小杌凳上,去拨弄一直高挂在门堂上的那盏琉璃风铃,再把莲玉姑姑编的竹蜻蜓插在上头。

    竹蜻蜓绿油油的,衬着透明发亮的琉璃,煞是好看。

    母亲走得早,我四岁还未满就没了娘,对这个出身显赫的女人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常年卧在床榻上,满屋子都是药味,她总是隔着幔帐见我,很迷蒙的神色被烟青的帘帐一漾,显得更悲悯,她手从层层叠叠的幔帐里伸出来,可伸到一半又缩回去,然后嗓音十分低沉地嘱咐我的奶嬷嬷将我抱走,“…别让惠姐儿见到我这般模样,仔细过了病气。”

    母亲的病总不见好,常常咳常常咳,生病让人憔悴,我记忆中的是那个形销骨立的娘亲,可在闵贤妃娘娘的工笔仕女图上却是一个手执团扇,下颌圆润,明眸皓齿,看起来很明媚的少女,贤妃娘娘常喜欢搂着我笑道,“…这就是你娘,你的鼻子、眼睛长得都像她,倒是性子不太像,你娘个性倔气,你小小年纪却很豁达。”

    大约母亲也希望我记住的是画上的明艳的那个样子。

    我喜欢闵贤妃娘娘,很是婉和的一个女人,自打看了这幅工笔画之后,我便更喜欢她了,恨不得日日都往未央宫跑。

    去个十来天,大约能碰见圣上一次。

    圣上每回到未央宫,贤妃娘娘就得先拿出一叠厚厚的本子,一笔一笔的账目列出来念给圣上听,次次都是那些玩意儿,无外乎“凤仪殿的账目”、“六司的出入”、顶多再加上个“皇城外宫灯油火钱”,贤妃娘娘念得碎碎叨叨的,阖宫上上下下都得念到,我捉了一耳朵听都快睡着了,难为圣上还听得十分专注且安详。

    是的,安详。

    嗯…

    圣上不太能算个很温和的人,常常能听见仪元殿的侍从们被杖毙拖到东苑去的消息,或是三天两头便大发雷霆,书桌上需要再换一批笔墨纸砚。

    伴君如伴虎,可这个君不太像虎,像只大犬,见着人就开始狂吠,吠叫了半天却不敢下口咬。

    我偷摸将这话告诉姨婆,看不清姨婆的情绪,只能听见姨婆沧桑低沉的声音,“谁压制久了,都得疯。”

    不过还好,圣上待我倒是极宽和的,圣上膝下无儿子,陈皇后生的是女儿,其他的妃妾生的也是女儿,阖宫上下加上我,统共住了五个小姑娘,照年纪算起来,我算是行四,本是宗室女,可一概份例都是照着两个嫡公主来,嫡公主有的云丝锦我也有,我的还是绛紫色的,嫡公主没有的明前茶,我还是有——西北送来的。

    虽是贤妃娘娘管宫里头的账,可这谕旨却是圣上亲下的,陈皇后生的二公主同我年岁相仿,怕就是因为此种缘由,一见着我便有些吹鼻子瞪眼,就差手指头没戳到我脑袋门儿上,跟个乌鸡眼似的,“…看你可怜兮兮的没了娘,这是父皇可怜你,给的抬举。别以为你就能同正经八百的公主一个样儿了,再抬举也变不了你就是个小妇生养的种!也变不了你那早死的娘一开始是个妾!也变不了你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孤女!”

    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她上哪儿听了这么多的言语,大公主也是陈皇后生的,人家见着我就是笑,笑虽笑,却不同我说话,也约束下头人不许同我说话。

    只有二公主比较喜欢情绪外放,我私心揣测,大约是生二公主的时候,陈皇后正病着,来不及亲自带她,便将她放到了安和宫让圣上的生母王太妃带。姐妹两受的教不同,自然对我呈现的恶感不同。

    什么妇道贞德呀,什么脸面抬举啊,什么没羞没臊呀,什么臭味相投啊,都是二公主乐意说的。

    前者大抵都是多用于对我本身发动攻击,后头一个字儿却是对我喜欢往未央宫跑的专属形容。

    明明大家都是七八岁的小姑娘,我词汇匮乏,她都上哪儿听这么多的新词儿好词儿呀?

    我深表疑惑,在我疑惑的同时,也在无形中降低了她对我的击打度——我都听不懂,上哪儿气去?我既然不气,顶多冲她白一眼然后拉着蒋嬷嬷回慈和宫,她追不到那处去,自然也拿我没办法。

    相安无事这么些年,只这回我是动了真气,什么小妇不小妇的,什么妾不妾的,什么死不死的,我只明白一点,她这是在贬我娘。

    我虽喜欢挑软柿子捏,可不代表硬柿子我不敢吃。

    天大地大,管她什么嫡公主大公主,我抓着她的手,张口便咬,我正换牙,门牙没了,想了想只好把她手指头戳到里头拿大牙咬。

    小姑娘肉多,一咬下去糯滋滋儿的。

    我在咬,二公主在惨叫,叫声跟杀驴似的。

    我咂巴咂巴嘴,把她手指头从嘴里捞出来,粘答答的全是我的口水,哦,肉上还能隐约见着向外冒血丝的一个深牙印。

    我是畅快了,可有人不干了。

    陈皇后手上没管权,在宫中一向深居简出,连除夕家宴亦极少出现,这回却勃然大怒,已临近晚膳,仍浩浩荡荡地带着人堵在慈和宫门口,一大股子暖茉莉香的味儿,我躲在花间都嗅到了。

    姨婆日渐老了,两鬓斑白,却仍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拉着大氅要将大门拉开,我心知闯下祸事,红着双眼挡在姨婆身前,“您不用出去,一人做事一人当,是阿惠犯的错,阿惠一个人担,外头风凉,您别吹着了寒。”

    姨婆笑,笑得眼角的纹路很清晰,“你有什么错?是二公主犯了口舌之忌在先,你说不出那些龌龊诛心之话来回击,只好凭本能反击。且放心吧,陈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不在酒在什么?

    我边哭边打哭嗝儿,趴在窗台上透过菱花琉璃窗棂向外瞧,姨婆背影佝偻,陈氏盛气凌人,突然有些明白偷摸听见姨婆与蒋姑姑说得那些话里的道理了,“如今朝中已无人可与陈家并肩,皇帝要盖什么玉玺印都得陈显先点头。可惜闵寄柔要发力,陈婼压不住,内宫失守,陈显的手插不进内宫来,就没法子全然握住朝政,朝外又有贺、闵二家紧追不舍,方家率兵偏安西北,随时威胁定京。只要陈婼一天没儿子,一天拿不回内宫的管事权,陈家的繁荣就只是昙花一现罢了,陈显不可能甘心的。”

    我知道陈显是谁——一个脸长长的,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儿,天天琢磨着要当佞臣,把持着朝政不放,“皇上空有个名头,却什么也做不成,连娶谁纳谁都要受人制肘,所以整日才板着个脸,一副谁都欠他二百两的架势”,这也是蒋嬷嬷的原话。

    宫灯晕红,陈皇后先出言开腔。

番外|忆来生(二)

    “母后何必为贺氏拼了一把,如今又要为她长女搏,一辈子累得个没完了,今日既敢伤人,来日怕能做出愈发荒唐之事,您也年岁大了,还不如放手将这孩儿归家,晋王不是还有个侧妃是先头那位的庶妹吗?亲姨妈照料,怎么着也比您来的精细。更何况,前头那个就没成器,还将您的脸打得啪啪直响,难不成这个就是个能成大器的?别费尽心力护着养着,又养出个没羞没臊的贺行昭来。”

    “难不成不成器就不养了?”方太后撑着拐杖也笑起来,“咱们家又不是陈家,得用的养着捧着,没用的丢了扔了——自打你生了二公主,以你身弱微恙的由头,闵寄柔把宫里头的权接过去后,陈夫人多久没进宫来瞧你了?一个生不出儿子,又手段没人高杆的弃子罢了,也有胆量带着人手来慈和宫堵哀家。先把凤仪殿里头欢哥儿的血擦干净,再来兴师问罪吧!”

    陈皇后身形一抖,终是忍了忍,到底折身返宫去。

    女人说话呀,讲究的就是一个直中红心。

    我耳朵贴在窗棂边儿,迷迷瞪瞪中听见“欢哥儿”三个字,哭肿的眼睛猛地一睁开,那不就是我那早夭的哥哥吗?

    凤仪殿里欢哥儿的血…擦干净…

    我一个大喘气儿,隔了良久,劲儿也没缓过来。

    “郡主…”

    是蒋嬷嬷在轻声唤我。

    我扭过头去看,却发现蒋嬷嬷站在昏黄晕染的宫灯之下,很是踟蹰的模样。

    我却陡然明白过来,这是姨婆在给我下猛药。

    事后,陈皇后选择息事宁人,王太妃久居姨婆的高威之下心虽疼,却没法开口,陈显七老八十了顾着练太极养生息都来不及,哪里会为了两个小姑娘争嘴打架的事兴师动众,若传了出去,说起来也不好听。

    这事儿歇了下来,我却大病一场,病里头绵绵软软的,好似是睡了一个长觉,一觉起来门牙就冒了个小米尖儿,不仅个儿长足了,好似还懂了许多事,至少明白了我那早夭的哥哥是怎么走的,我那一直未曾露面的亲爹待我又是个怎么样的态度。

    病里头,我那亲爹进宫来请安顺道拐过来瞅我,带了一股子暖茉莉的香气,本是隔着帐子瞅,瞅了瞅大约是嫌帐子碍事儿,一把撩开来,搬了个杌凳坐我身边儿,细声问我,“头还疼吗?”

    我揪着被角摇头。

    “吃得下东西吗?”

    我小鸡啄米点头。

    隔了好久,沉默了又沉默,这才问出声儿来。

    “还想在宫里头住吗?要不咱们回家吧。宫里头贵人多,咱们身份没那般贵重,惹了人眼,我也护不住你。还不如回晋王府去,人少事少,方太后也老了,别叫她担心。”

    我手上揪住的被角一松,再抬头瞅好久未曾见到过的亲爹,他神情很迟疑好像是在试探着试探着说出这番话来。

    我扭头看侍立于旁的蒋嬷嬷,蒋嬷嬷头埋得低低的,我也瞅不清她是个什么意思,只好又将头扭回来,鬏鬏扫在肩膀上,歪着头轻声问他,“阿爹是怕我也死在凤仪殿吗?”

    莲玉姑姑倒抽一口凉气。

    爹转头看向蒋嬷嬷,哪知蒋嬷嬷却一点儿不让,动也不动。

    爹的手撑在床沿上,青筋凸起,眼神朝下,默了良久,终是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轻声丢下一句话,“好好照料郡主…”

    人渐走得远了,我歪过身子去轻掀开幔帐探出头来去瞅,却正好看见爹垂着头站在门框边上,手扶在朱漆高门上,后背一抖一抖地在动。

    我问蒋嬷嬷,“爹是在哭吗?”

    蒋嬷嬷帮我掖了掖被角,神色很平静,回道,“约莫是吧。”说着说着却笑起来,“王妃过世的时候,晋王连出殡礼都未现身,如今倒是我头一回见着他哭。”

    可哭又有什么用呢?

    连我都知道,纵然我流再多的眼泪,死去的小兔子也回来不了,更何况已经去了的人。

    立时我没应爹究竟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可翻了年头,我还是老老实实收拾东西回晋王府住了一长段时候——我娘的忌日到了,我亲爹请了几位得道的高僧诵七七四十九的经。

    一回去,高僧见着了,牌位也祭拜了,灯油也点了,我随姨婆不太信这些,住了两三日后,便琢磨着收拾东西回宫去瞧一瞧姨婆,哪晓得许久不见的亲爹找了个黄昏牵着我往明珠苑去,趁着暮色讲了许多话,从栅栏里的几枝岔出来的鸢尾花,讲到还摆在木案上的母亲以前顶喜欢的一只珐琅酒壶,爹问我还记得不。

    我摇摇头。

    爹便在余晖下笑了起来,“那时候你还小,这么长。”他比了个长度,继续说,“连爹娘都不会叫,哪里还记得到啊...这是你娘顶喜欢的一个酒壶,每年西北送了葡萄佳酿来,你娘就把酒灌进这个酒壶里,你嘴馋非得咿咿呀呀嚷着要尝,你娘就拿筷子头沾了滴酒给你尝…”

    爹看起来很愉悦,我很少看见爹愉悦的神情,嗯…其实是我很少见到爹。

    明珠苑里静悄悄的,但是还挂着几盏灯笼,灯笼的光照在木案上。

    我正好看见了珐琅酒壶折射出的那道银光。

    我们俩从里间走到外间,再从外间走回里间,娘用过的胭脂膏已经凝成一坨了,娘用过的铜镜却照旧还很清晰,我和爹的脸全都映在铜镜里,爹看我的神情,好像穿过了好几十年。

    之后我就没再提要赶紧收拾东西回宫去了,反正也只有四十九天。

    白天僧人要念经,我就在小苑里听书描红,跨院的贺妃讨厌得很,常常端着食匣子跑过来扰我,话里话外透着亲近,口口声声叫着“惠姐儿”,我不耐,只说“母亲叫我惠姐儿,姨婆叫我惠姐儿,贺妃叫我郡主才算有礼数。”

    像戳到了她脊梁骨似的,哭得梨花带雨地嚷起来,无非是什么“我是你母亲的妹妹,也算长辈,叫一句惠姐儿算是折辱了吗?郡主嫌我身份低,却也不想想我同王妃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姐妹…”

    我叹了口气,莲玉姑姑待她是老熟人了,把她往门口一推,再手脚麻利地往地上洒了盆开水。

    地上滋滋冒热气,她却仍在嚷个没完了。

    也不晓得事是怎么传到爹耳朵里头,反正我是没再见着过贺妃了,听人说是被送到了庄子里去养老了。

    蛮好笑的,这才不到三十就养老了。

    四十九天过得快,临了临了,我找不着酒,也不想找小厨房要,鬼使神差地摸了串葡萄塞在袖子里头往明珠苑去,将近花间,却听见里头有动静,赶忙缩成一团,戳了个缝儿往里看,却见爹正用着那盏珐琅酒壶喝酒,嘀嘀咕咕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我脚下放轻便,越发靠近,这才听了个清楚。

    “阿妩啊…我晓得我对不住你,我这辈子唯一对得住的人就是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也是她。她说她是无心的,她说是哥儿脚下滑落进了水潭子里,她说她让人将欢哥儿捞起来的时候,欢哥儿早就没了生气。我那时候蠢,她说什么我都信,她一哭一跪再一求,我想算了吧,左右也斗不过陈家,和她死磕不过徒劳,更何况她还是无辜…”

    我僵在墙角,整个身子都贴到墙壁上了,嘴巴上全是灰,屏息凝神。

    里间的声音都能听出来醉醺醺的。

    “你原先说我蠢,我还非不信。如今阿惠在宫里头,我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胆,一听阿惠和二公主打起来惊动了她,我立时吓得朝服都没换,缩在太液池等她,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了吗?‘…我不要的,别人也休想要。若当时欢哥儿不死,你与贺氏总能慢慢过到一块儿去,到时候我怎么办?我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欢哥儿去后,你心疼得一病不起,后来的病根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我却执迷不悟,只想着该怎么样将此事掩下去,甚至拿出正妃的位子来敷衍你…”

    “阿妩啊…你说我怎么这么蠢啊…怎么就这么蠢啊!”

    里头的人哭得让人胸闷,我也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睛,紧了紧袖口里的那串葡萄,想一想,一弯腰将葡萄串搁在了廊口上。

    回宫之后,姨婆问我想不想回去住下去,我摇摇头,姨婆也再不说什么了。

    我十一岁那年,朝里朝外都有些不太平静——陈显走了顺真门中轴的御道。

    那天晚上仪元殿三个内侍都被打得血肉模糊地拖到了东苑,闵贤妃娘娘亲自去了趟凤仪殿,不过两三个时辰之后,便又出来了,紧接着就是内侍封了凤仪殿的大门。

    慈和宫上上下下也不平静,王太妃拖着二公主搬到了慈和宫住,我领着人将隔壁一间小院子收拾了出来,我和二公主结下的梁子还没全好,可一看见二公主挎着一张脸的样子倒也当真惊了一大跳。

    陈显若当真要反,论谁胜谁负,陈皇后膝下的两个女儿都是顶可怜的,里外都不是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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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