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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云海仙踪txt下载     云海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五章 火海

    许宣眼见风青玄被长枪贯胸挑起,对他的恨怒反倒消了大半。此人原本就与自己二人有杀弟之仇,为了保全族人,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只恨他太过莽撞轻信,才中了此计。

    话又说回来,又有谁能想到,“三十三山”连月来围而不攻,竟是为了等到月圆之夜,青龙来袭之时,来个一石二鸟,引火烧山?若非风青玄中计出卖了他们,此刻他和小青只怕也已被烧成炭糜了!

    风青玄捶胸狂啸,突然一手反握后背枪杆,一手抓住胸前枪尖,“咔嚓”一声折了下来,转身狂飙似的扎入那握枪飞骑兵的胸口。接着蛇尾横扫,将左右两人打得凌空飞起,闪电般扑到了手握龙筋的飞骑身上,一口咬住了他的咽喉。

    众人又惊又怒,刀剑乱砍,顿时劈得风青玄血肉模糊、鳞甲迸飞。但他却死死咬住,毫不松口,鲜血喷在脸上、身上,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别人的,恐怖如凶魔。

    那飞骑兵嘶声惨叫,手中龙筋登时松开。

    卡米幡然醒悟,叫道:“呜呼!快抓住那两个小娃儿!”骑鸟疾冲,想要拽紧龙筋,可是却已迟了半步。

    许宣、小青挣开龙筋,腾身冲起,紫青双剑光芒怒卷,瞬间便砍下了两个飞骑的脑袋。其余众人大骇,慌不迭地四散逃开。

    风青玄怔怔地瞪着两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身子微微一晃,抱着那飞骑兵一起急坠而落。

    此时雪崩已止,雷声也渐渐转小,但下方的爆炸、轰鸣震天彻地,万千飞骑又正啸呼着朝青龙射箭,无人察觉到半山上发生的这段小小插曲。

    许宣心念急转,对方还剩下二十人,自己与小青双剑合璧,或能将他们尽数杀光,但只要他们见势不妙,即刻四散飞逃,或高喊一声,叫来救兵,那自己就插翅也难逃了!

    当下飞快地往脸上抹了一把血污,假意大叫一声,手舞足蹈地坠落在雪坡上,捧着心口朝下翻滚。

    小青大吃一惊,叫道:“小色鬼!”冲落将他抱在怀里,却见他眨了眨眼睛,蚊吟似的低声道:“娘子,见到夫君就要死了,有没有伤心欲绝,痛如刀绞?”脸上一烫,才知他是在耍诈赚敌。于是狠狠地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故作惶急地颤声迭叫:“郎君!郎君!”

    众人大喜,纷纷骑鸟围冲而至。

    两人凝神聚气,紧握剑柄,等到他们相距只有丈许时,猛地翻身冲跃,闪电般交错猛攻。

    “哧哧”连声,鲜血激射,几个飞骑顿时两人带鸟被劈成了两半。接着又是几个头颅破空飞起,连哼也来不及哼上一声,便已抛落山崖。剩余众人大骇,呼啸散开,光芒乱舞,接连不断地御剑朝他们围攻。

    大宋道门各派的修炼级别各不相同,大体上都可分为“仙、真、灵、修”四层境界。其中每层境界又分为三级,各自冠以“天、地、人”为别。这些飞骑都是蓬莱三十三山的强手,按这十二级划分,修为至少已达“天灵”之境,若换了两个月前,许宣、小青受此围攻,多半已被大卸八块了。

    然而经过魔帝、妖后的悉心传授,以及“两仪峰”的阴阳合炁的苦修,两人早已突飞猛进,脱胎换骨,加上又有女娲亲炼的太古神兵,更如虎添翼,势不可挡。

    只见人影交叠,“当当”连震,绚光气浪层叠怒爆,转眼间又有四人被斩断兵器,惨死于紫青双剑之下。

    卡米又惊又怒,尖叫道:“布青龙阵!”余下的九人腾空跃起,双手抵在前一人的后背,长蛇般排成一队,将真气滔滔不绝地传入他的体内。

    “轰”地一声巨响,卡米枯爪般的双手爆出一团刺目的光球,猛撞在紫青双剑上,气浪炸舞。

    这一掌等如将十人真气毕于一身。许宣、小青猝不及防,胸口如被巨石猛击,虎口震裂,神剑双双脱手而出,抛落在十几丈外的冰川上。

    “尔等小娃子,快快受死!”卡米狞笑着飞旋疾冲,双掌再度鼓起金红的光球,呼啸着朝许宣胸口撞来。

    许宣呼吸一窒,相距极近,避无可避,突然想起先前八歧大蛇被自己反吸真气的情景,心念疾闪,猛地将小青推飞开来,悬空丹田,大喝着将肚腹迎向卡米的双掌。

    “嘭!”光球撞入他的体内,鼓起一轮耀眼的金晕。

    许宣眼前一黑,猛地被顶出六七长远,全身仿佛瞬间炸散,痛得连自己的长啸声也听不见了。

    卡米双掌紧紧地抵住许宣的腹部,金光镀照着狰狞的笑脸。但很快他的笑纹便凝固了,转换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怖恐惧,双臂连着全身猛烈地抖动。排在他身后的九人也筛糠似的乱颤起来,嘶声惨叫。

    炫光源源不绝地从他们体内传入卡米经络,又通过卡米的双掌,卷入许宣极速飞转的丹田炁旋。

    许宣虽然尚不懂得如何主动地攫取他人的真元,但经过与“八歧大蛇”的那一战,已基本掌握了如何虚空丹田,利用强大“炁差”,吸纳外来真气的要诀。剧痛渐消,只觉炁流滚滚地冲入丹田,导入奇经八脉,有如春江席卷,怒浪奔腾,说不出的畅快,忍不住纵声啸呼。

    过不片刻,十人真气已被他尽数吸尽。气流一断,他丹田内的炁旋也随之停止转动,卡米等人纷纷惨叫着凌空跌落。

    小青又惊又喜,格格笑道:“老头儿,你们死到临头,还这般舍己助人,真真感人肺腑。看在你们一片孝心的份儿上,娘娘我就给你们一个痛快吧。”冲落冰川,拔起紫青双剑,劈瓜切菜似的将众人头颅逐一砍落。

    却不知许宣这一战赢得十分侥幸。“盗丹大法”讲究以强吸弱,唯有自身真炁强于对方时,才能将其真气吸卷收化;如果自身真炁弱于对方,强吸真气,只会被撞得经脉尽断,不死亦残。

    许宣得了“元婴金丹”,又在“两仪峰”修炼了一个月,真炁虽已极为强沛,却仍敌不过卡米十人之力。好在这些人是排成一字长蛇阵,将真气逐一导入卡米体内,给了他足够的吸纳之机,若是众人同时发力,结果可能就完全两样了。

    许宣不知其中凶险,卡米自然更加不知,只道眼前这少年深不可测,当真是伏羲转世,一时间魂飞魄散,叩头如捣蒜,叫道:“伏羲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也。圣上饶命!娘娘饶……哎呀!”眼见小青作势欲砍,吓得将头一缩,尖声叫道:“小人知道白虎皮图在哪里也哉!”

    这句话果然大有神效。小青猛地顿住剑锋,与许宣对望一眼,笑道:“也哉你个头。你知道我们蛇族是怎么惩治‘欺君之罪’的吗?”

    “小人不敢!”卡米打了个寒噤,脸上的皱纹绽如菊花,苦笑道,“都怪那风青玄一口咬定娘娘、圣上是假冒之货也,否则借小人一万个胆,也不敢冒渎神威也哉……”

    这时下方又传来天摇地动的“隆隆”狂震,烈焰冲天喷薄,天海尽红。三十三山的飞骑们纵声欢呼,排山倒海似的叫道:“青帝陛下,天下无敌!青帝陛下,天下无敌!”

    天漏山已化作一片火海,浓烟滚滚,不时地炸涌起炽红的火光。青龙也被烧成了亮紫色,狂乱地卡在裂壑里挣扎着,怒吼如雷。

    许宣与众蛇人朝夕相处,已有了颇深的情谊,想到王允真兄妹、白乾天、赤珠三姐妹……全都被烧成灰烬,一时悲怒填膺,连指尖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就连那让他恨得牙根痒痒、亦师亦敌的妖后魔帝,此时念及,心里亦一阵莫名的难受。

    一夜之间,家园尽毁,他和小青又变回了无亲无伴的孤家寡人!

    卡米眼珠滴溜溜一转,愤愤道:“若要说‘欺君之罪’,蓬莱罪大恶极之人便属那‘青帝’也哉!这厮妄称木族神君,犯上作乱,窃夺女帝之位,将圣女献祭青龙,驱逐蛇族……啊不,驱逐吾神族,犹嫌不足,还丧心病狂地想将吾神族屠杀殆尽,种种倒行逆施,早已是人神共愤,众叛亲离也……”

    “神族?”小青剑锋一转,别在他的颌下,笑道,“我瞧你这长相,跟蓬莱各山格格不入,别说我神族啦,连人族也算不上吧?”

    卡米干笑两声,道:“娘娘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小人五体投地也哉。实不相瞒,小人乃东岛人,来自东瀛,原是想寻找徐福长生不老之术,但到了蓬莱之后,流连忘返,就住下来了也哉。小人住得越久,对那‘青帝’就越是愤恨,对吾神……对神族也就越发倾慕向往。恨不能引领三十三山义士,掀翻‘青帝’,恢复神族之治也。”

    许宣怒火上冲,哈哈笑道:“敢情你设计风青玄,火烧天漏山,就是想掀翻‘青帝’,恢复神族之治?”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降龙

    许宣闻言大怒,哈哈笑道:“敢情你设计风青玄,火烧天漏山,就是想掀翻‘青帝’,恢复神族之治?”

    卡米忙道:“圣上明鉴,小人与风青玄结盟虽乃事实,然则,以风青玄对神族之忠心耿耿,若非吾一心向着神族,风青玄又焉能以生死相托乎?方才杀他,实因天漏山被青帝所焚,怕他迁怒于吾,被迫先下手为强也。然火烧天漏山,实非小人之主意,而乃青帝新来之宠妾所指使也。

    “那贱人来到蓬莱之后,仗着青帝宠信,擅权专断,胡作非为,谁敢不听话,立刻砍掉脑袋;还妖言惑众,日日劝说青帝离开蓬莱,横扫天下,一统四海也哉。噫嘻!三十三山无不敢怒不敢言,只盼着能在‘重阳比剑’推选新任青帝,脱离苦海……”

    小青笑吟吟地截口道:“是了,你赖在蓬莱不走,就是为了找到那张‘白虎皮图’。可惜青帝的新宠一来,你这神祝就失势啦,所有如意算盘尽皆成空。于是你怀恨在心,便想勾结三十三山的贰心之臣,在‘重阳比剑’时推翻青帝。可要推翻青帝,单靠武力不够,还需人望,所以就哄骗风青玄,将我们送入你的手里……哼哼,连‘伏羲、女娲转世’都能被你生擒,三十三山还敢不拜你为青帝么?”

    卡米没想到她如此冰雪聪明,一眼就看穿了自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口中兀自强辩道:“娘娘,冤枉也哉!小人忠肝义胆,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光复神族之治也。既然那风青玄不信汝等乃真的蛇帝转世,小人自然也有些将信将疑矣,然则,小人寻思,中华有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若是真的,小人自当以死效力……”

    “放屁!”小青俏脸一沉,“你说谁是骡子谁是马呢?”

    许宣此时怒火如烧,没空再与这滑狡老头啰嗦,夺过“紫龙剑”,架在他脖颈的另一侧,喝道:“少废话!再不说出‘白虎皮图’的下落,我就砍下你的头颅祭奠蛇族弟兄在天之灵!”

    卡米吓得一哆嗦,苦着脸道:“噫嘻!小人现在若是告诉了圣上和娘娘,圣上和娘娘即刻就会把小人剁成肉酱也。不如等小人亲自带两位前往百花宫,双手奉上‘白虎皮图’,圣上和娘娘再把小人当作一个屁,放了就是。可乎?”

    小青又好气又好笑,正待说话,忽听青龙狂吼,“轰轰”连震,脚下的冰川再度飞速崩裂,上方又涌起层层叠叠的雪浪,沿着陡壁滚滚奔泻而下。急忙拽起卡米,拉着许宣一起跃上龙鹫,冲天飞起。

    青龙遍体紫红,在火海里发狂地挣扎着,每挣动一次,壑谷两侧便迸出数十道裂纹。盘旋上方的飞骑军惊呼不绝,想不到这孽畜顽强如斯,被岩浆烈火焚烧了这么久,居然还如此凶狂!

    “当”地一声金锣震响,鼓乐尽绝,飞骑军也瞬间安静下来。

    青帝站起身,淡淡道:“青龙兄,听说上次月圆之时,你一只眼睛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所伤。今夜我若这般卡着你,刺瞎你的另一只眼睛,你定然不服气,怪我胜之不武,是也不是?”

    青龙纵声咆哮,似在愤然应答。

    “很好,”青帝微微一笑,右手拈如兰花,遥遥指向青龙,道:“那两个小儿刺瞎你的左眼,用的是借调雷霆之力的‘两仪电剑’。今夜我放开你后,既不需要雷霆,也不需要两人,只要一根手指,就能刺瞎你的右眼。你信也不信?”

    青龙又是一阵狂吼,巨尾发疯似的凌空怒甩。

    众人哄然大哗,似乎都没想到青帝竟要放开这好不容易才收伏的凶兽。

    许宣心底更是一阵大凛,一根手指?当日多亏王重阳奋力拉起龙头,他与小青才侥幸刺伤那孽畜左眼。这“青帝”究竟有何神通,竟敢放此狂言,仅凭一根手指刺瞎青龙!

    青帝凌空踏步,衣衫猎猎鼓卷,凝立半空。左手抱琴,右手如兰花,曲于眉间,双眸灼灼地凝视着百丈开外的青龙,淡淡一笑:“孩儿们,还不放开它?”

    飞骑军喧哗如沸,显然都极不情愿,但又不敢违背青帝意旨。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叫道:“斩除‘火蛛网’!”零零落落地喷出几道水龙,朝壑中洒落。

    过了片刻,飞骑军中又喷出几条水龙,接着此起彼伏,越来越多。水雾茫茫,浇落在裂壑与青龙的身上,闪现出万千道纵横交错的“金线”。被冷水喷洒,“哧哧”之声大作,“金线”纷纷断开。

    许宣这才明白原来飞骑军在裂壑上方织满了奇特的“火蛛网”,虽不知“火蛛”为何物,但料想应是某种喜火怕水的罕见神蛛,吐出的蛛丝黏性极强,遇火收缩,更加强韧,将一头撞入网中的青龙牢牢缚住,直到此时被水雾浇洒,才逐一熔断。

    蛛丝既断,再无可以捆缚青龙之物。那凶兽暴怒地咆哮着,翻腾旋甩,瞬间就将裂壑震出六七丈宽的豁口,冲天飞起。

    飞骑军惊哗着四散逃开。青龙也不追击,径直怒吼着朝青帝冲去,巨口张处,一团直径约十丈的巨大火球飞旋破空,狂飙似的撞在他的身上。

    惊呼迭起,许宣虽对这纵火烧灭蛇族的“青帝”满怀恨怒,见此情状,心中也猛然一紧。

    “呼”地一声,青帝浑身烈焰喷舞,却依旧拈着兰花指,嘴角微笑,一动不动,直到青龙冲入十丈之距,才突然旋空冲起,指尖飞弹。“哧哧”激响,九道气箭连环没入青龙鳞甲,贯体破射而出。

    那巨龙猛地一顿,发出惊怒痛楚的狂吼。伤口血丝喷舞,忽然冲出九条青藤,绕体极速蔓延,碧光闪耀。

    “万壑春藤绕!”许宣一震,突然想起程仲甫当年提过的一种上古木族法术。这种两伤法术虽能凝聚木灵,将对方贯体捆缚,但对自身伤害极大。黄帝统一五族之后,便已渐渐失传。想不到今日竟有缘在蓬莱亲眼目睹!

    青帝怀抱古琴,从它头顶翩然翻过,右手五指急速扫拂,琴声激奏,铿然急促如峭壁狂风、裂岸惊涛。绿藤随着琴声团团飞旋,越收越紧,转眼间就将青龙折为三叠,紧紧捆住。

    三十三山飞骑欢呼如沸。

    小青亦忍不住惊咦一声,想不到这青帝竟有如此神威!难怪林灵素说“三十三山一山更比一山高”,原以为王重阳修为之强猛,已冠绝蓬莱,此刻看来仍远逊眼前之人。要想夺得“重阳比剑”的胜利,只怕真有些难于登天了!

    又听卡米道:“娘娘、圣上且看,青帝即将使出‘阴阳指’矣……”

    话音未落,青帝浑身火焰忽然收入体内,碧光暴涨,冲入右手食指。“呼!”指尖洇开一轮太极似的炁旋,而后倏然化为深翠浅绿两道螺旋炁光,朝青龙右眼刺去。

    然而青龙之凶狂仍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估。就在飞骑军欢腾鼓舞,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它腾身舞爪,猛地朝外一挣,那层层叠叠的青藤竟然尽数迸断。继而鳞光卷舞,不等众人惊呼出声,已一头撞中青帝胸口!

    闪电飞舞,雷声轰鸣。天漏山烈焰燎原,炸涌起冲天红光。

    在那漫天炽白、紫红的刺目光芒里,隐约可见那条碧光闪闪的巨龙咆哮着直冲苍穹。

    青帝浑身着火,左手紧紧地握住龙角,双脚腾空,被它顶得东摇西摆,古琴尽碎,护体气罩已完全涣散。

    飞骑军抬头齐望,一片死寂。

    小青紧紧攥住许宣的手,掌心里尽是冷汗。她既希望这凶兽撞死青帝,为“重阳斗剑”扫除一个劲敌,又盼着青帝能毙杀青龙,以免他日自己再与这凶狂孽畜对决。

    忽听青帝纵声清啸,脚尖在那巨龙的鼻隆上一点,左手握着龙角,翻身飞旋,右手“阴阳指”碧光怒卷,闪电般刺入青龙右眼。

    “嗷——呜!”青龙全身收蜷,吃痛狂吼。还不等反击,青帝又抓住它的犄角,凌空翻旋,将它猛然抛出十几丈远,惊哗声中,“阴阳指”炁旋怒舞,接连不断地撞向它的逆鳞与肚腹。

    青龙双目俱盲,只能听风辨物,怎躲得过这迅雷狂飙似的连环猛击?一时间血箭“哧哧”激射,鳞甲飞炸,悲吼着团团乱舞。

    三十三山飞骑欢呼如雷,鼓号齐奏,漫山遍野响彻着“青帝降龙,天下无敌,伏羲女娲,闻风避易”。

    许宣听了越发怒火上冲,第一次与那青龙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恨不能立即牵着小青冲将出去,双剑合璧,砍下青帝首级,为葬身壑底的王重阳兄妹与蛇人们报仇雪恨。

    卡米似是知道他的心思,格格笑道:“圣上、娘娘无需担心,青帝‘阴阳指’之威力仅剩五成矣,必已被青龙撞伤经脉,至少要到下一次月圆之夜才能恢复也哉。小人虽本领低微,却对女帝山‘百花宫’了如指掌,只消圣上饶过小人这条贱命,小人必当肝脑涂地,以为向导。莫说找到白虎皮图,就算诛杀青帝,一举荡灭所有反贼,又有何难?”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帝山

    卡米说话间,只听空中隆隆剧震,青帝的“阴阳指”果然光焰渐减,青龙发狂似的上冲下撞了片刻,破出重围,朝远处海面咆哮飞去。

    青帝既已说过要凭借一人之力降伏青龙,三十三山飞骑自然不敢插手,只能吹角擂鼓,眼睁睁地看着它重新冲入沸腾的波涛之中。

    许宣与小青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双双撤开神剑。

    小青捏住卡米的口颊,将一只粉红色的蚕虫塞入他的喉中,笑吟吟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只‘拔心蛊’钻进你心里后,将生出亿万虫卵,随着血液遍布你全身。你若敢对娘娘有些许瞒骗,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卡米哪知那蚕虫不过是她随身携带,用来钓引蛊虫的“蛊饵”?吓得魂飞魄散,又“嗵嗵嗵”磕了几个响头,苦着脸道:“呜呼!小人早已被圣上吸尽真气矣,娘娘要捏死小人,便如捏死一只蝼蚁,岂敢再有半点贰心欤?”

    又听青帝遥遥说道:“孩儿们,由它去吧。蛇族已被尽数荡灭,那孽畜也被寡人刺瞎,等到下次月圆之夜,再慢慢剥它的皮,抽它的筋,剜出心肝,祭奠三十三山几千年来的亡灵!”

    四周啸呼如沸,丝竹鼓乐声又响起来了,烟花怒绽,落英鼓舞。青帝翩翩跃落飞车,在凤凰礼队与众飞骑的簇拥下,徐徐朝北飞去。

    卡米忙又朝许宣二人伏身拜倒,恭恭敬敬地道:“事不宜迟,还请娘娘,圣上屈尊假扮小人之随从,一齐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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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风呼啸,鼓乐喧天。许宣、小青并骑龙鹫,与卡米一起尾随着三十三山飞骑,高飞北行。

    小青转头瞟了眼许宣,忍不住嫣然一笑。她戴着碧纱帽,身着青衣皂靴,一幅唐人小厮的男装打扮,英姿勃勃,更添丽色。许宣心中怦然一跳,但想起自己的妆扮,又不由满嘴苦水,啼笑皆非。

    卡米摇了摇头,叹气道:“噫嘻!自从青帝入主女帝山,将‘女娲宫’更名为‘百花宫’,旧制尽除,倒行逆施,男子必须穿女装,女子必须着男装,实是阴阳颠倒,不伦不类也!”

    许宣环顾周围,除了执戈披甲的飞骑,所有礼队、乐队中的男子果然都和自己一样,挽着堕云髻,斜插碧玉簪,身着绿纱裙,肩披彩丝带,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画眉丹唇,简直就像是年画里的仙女。

    又听卡米道:“圣上、娘娘多年未返,沧海桑田,女帝山已和从前完全两样矣。这些年青帝大兴土木,盖了许多宫殿,也拆了许多楼阁,就连原来的神庙也被移到了‘万花崖’下。小人就住在神庙里,距离崖顶的‘百花宫’虽有万丈之遥,却无意间发现庙里有一条秘道,从山底纵贯山腹,正好可以到达‘百花宫’中……”

    “无意间发现?”小青扬眉格格一笑,“我看是你存心挖出来的吧?要不要我问问你心里的‘拔心蛊’?”

    卡米吓了一跳,忙道:“小人罪该万死!娘娘神通广大,当真什么也瞒不过娘娘之慧眼也!小人来到女帝山后,目睹青帝种种滔天罪行,悲愤填膺,恨不能和他拼死相搏。奈何小人修为低微,为大局着想,惟有忍屈含恨,联络义士,期盼着有一日能从秘道穿入‘百花宫’,杀那逆贼一个措手不及,哪怕当场战死,也算是舍身成仁,为了吾神族的光复大业尽了绵薄之力也哉。”说到最后一句,语带哽咽,眼角已泛起泪光。

    小青笑道:“你不是扶桑人吗?何时轮到你来操心我神族的光复大业了?”

    卡米摁了摁眼角,面不改色,道:“扶桑与中华一衣带水,自古备受恩泽,华夏神族,自然便是吾扶桑神族。就连小人所豢养的那条八歧大蛇,追根溯源,也可算是神族支裔也。饮水思源,安能不粉身碎骨以死相报乎……”

    许宣没心情听他啰嗦,沉声截口道:“你挖了这么长的地道,必是已经知道‘白虎皮图’藏在哪里了?究竟在什么地方?‘百花宫’里地形如何?有哪些戒备?快给我老老实实地说来。敢有半点瞒漏,我就让你粉身碎骨以死相报!”

    卡米道:“是,是。小人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压低嗓音,细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那女帝山是蓬莱最高之山,“百花宫”又建在山峰最高之处。青帝掀翻蛇族之治后,四处动土翻建,除了为彰显帝王之威,更为了彻底搜寻“白虎皮图”。但掘地三尺,一无所获。

    卡米成为神祝后,利用职权之便,经常巡游百花宫,终于给他看出了端倪。“女娲宫”的布局原本按照“八卦”而建,中央是“两仪殿”,一左一右两座寝宫,环立嵌合,正好形成了“太极”形状。

    他料定“白虎皮图”就藏在“阴极”或是“阳极”的方位,于是费了数年之功,从山下挖掘秘道,直通“两仪殿”。谁知那“两仪殿”底也不知用什么混金铁熔铸而成,坚硬无比,难凿分毫,只得被迫绕道挖入“百花宫”的后花园。

    但如此一来,他无法再直接进入戒备森严的“两仪殿”,只能一边苦候良机,一边利用神祝之权,妖言惑众,暗自煽动三十三山叛乱,好来个浑水摸鱼。

    说话间,天色渐亮,霞云翻腾。万千道金光照在茫茫大海与座座悬山上,骑鸟高飞,伴着那破云号角与袅袅仙乐,更觉景致壮丽难言,有如仙境。

    回头望去,万里金波,粼粼闪烁,天漏山虽已相隔遥远,小如卵石,仍能瞧见不时喷涌出的彤红火光与滚滚黑烟。想到与那些朝夕相伴的蛇人永无再见之期,许宣心里又是一阵悲怒郁堵。

    越往上飞,视野越加辽远清晰,就连远处海面星罗棋布的岛礁、飞翔的鸥鸟,以及天海交接处那层叠翻涌的白云,都看得历历分明。

    在那一座座雄丽参差的悬山西边,是锦绣般美丽的大宋河山。如果不是明白受困“结界”,永远无法飞出那透明的天幕,他多么想立刻调转方向,不停不歇地赶回梦萦魂牵的临安呵!

    但他现在唯一的出路,就在天上。

    在那蓬莱三十三山最高的女帝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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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凛冽,越来越猛,直透心骨。鼓乐与啸呼声渐渐小了下来,除了龙鹫的尖啼,就只有旌旗与衣裳的猎猎鼓响。

    云雾缭绕,阳光若隐若现,一条条绚丽的彩虹横架云端,宛如通往仙界的霓桥。继续往上飞,雾气越来越大,人影缥缈,虹桥却越来越多,妍泽鲜艳。小青久居峨眉云海,却从未见过这等奇观,尘心尽涤,飘飘欲仙。

    过了片刻,风云突变,暴雨倾盆,而后又变成了大雪,密密麻麻地扑面纷飞。但阳光始终在翻涌分合的云层中闪烁,彩虹虚虚实实,忽隐忽现。三十三山飞骑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与景致,目不斜视,一路高飞。

    又过了小半时辰,终于穿过云海,雨雪尽消,只剩下阵阵迎面而来的微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白云在下方汹涌翻腾,上方那湛蓝澄澈的碧虚里,一座雄伟高峭的山岭巍然悬空,太阳正好在它后方,周沿闪着艳丽的金线。

    女帝山!

    号角长吹,鼓乐重新奏起,夹着阵阵欢呼。许宣、小青对望一眼,五味交集,千百年来,让修道之人梦萦魂牵的秘密,就在这座最高的悬山之中!

    众飞骑盘旋转向,朝女帝山的南侧飞去。阳光将众人的影子投映在汹汹云海上,形成了见所未见的奇观。

    但见一轮巨大的霓彩光晕里,车队、飞骑的黑影历历分明,随着那轮彩光徐徐移动。

    许宣心中一紧,热泪盈眶,想起当日峨眉山上,自己背着白素贞行走于峭壁之间时,也曾在下方的云雾里瞧见这样的投影。

    当时还曾对着那轮“佛光”许愿,期盼一切顺利平安。然而短短数月,天翻地覆,她已葬身滚滚惊涛之中,而自己也被困在这蓬莱结界,此生此世尚不知能否得脱!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林灵素的狂笑:“佛主?如果天上真有神佛,为何对人间苦难视如不见?就算真有神仙,在他们眼里,你也不过贱如蝼蚁,他们又为何要管蝼蚁死活?小子,你记住,我命由我不由天,与其乞求贼老天同情,倒不如靠你自己之力,干翻这个狗娘养的世界!”

    正自胸膺激荡,又听山顶长号呜鸣,一阵狂风夹着五颜六色的花瓣,从上方纷纷扬扬地刮来。

    原以为女帝山高悬于云海之上,空气稀薄,少有雨水,应极为荒寒贫瘠,不想抬头望去,那峭拔入天的连绵山壁上,竟然长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树与绚烂如云霞的鲜花,映衬着纯净的蓝天与金色石壁,美丽如画。

第一百二十八章 圣童

    抬头望去,那峭拔入天的连绵山壁上,竟然长满了深深浅浅的绿树与绚烂如云霞的鲜花,映衬着纯净的蓝天与金色石壁,美丽如画。

    凤凰礼队旌旗鼓舞,夹护着白鹤飞车,直冲崖顶。飞骑军们则纵声长呼,分成四队朝悬山掠去。

    卡米、许宣随着前方的飞骑绕崖折转,来到了女帝山东侧的山谷。山谷两侧奇峰峭立,绵延成“凹”字形的雄岭。

    满眼碧绿,生机盎然。除了几处峭壁与山顶背面的冰川,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瀑布、溪水从积雪皑皑的山顶冲泄而下,穿过层叠山林与织锦般的草甸,汇入天湖。

    湖面东侧是一片长满了绿藓的低矮巨石,湖水漫过乱石,飞花碎玉似的朝悬山下冲落,被狂风鼓荡,濛濛如雨雾。众人越过这片天然的石坝,贴着湖面,骑鸟朝山谷内飞掠。

    湖西的山坡上巍然矗立着一座高达十八层的白塔,迎着阳光,金芒四射,恢弘而肃穆。塔下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宫殿,红墙金瓦,一直绵延到峭壁之上。那儿就是卡米所说的神庙了。

    听见众人的号角与啸呼,群鸟冲天惊飞,草甸、山林里的野兽也纷纷四散奔逃。许宣、小青东张西望,大感惊奇,想不到在这云海之上的悬山里,居然还生活着这么多珍禽异兽。

    卡米身为三十三山的神祝,地位果然与众不同,到了神庙前,早有鼓乐齐奏,数十名白衣人匍匐行礼,将他们迎下龙鹫。那些人虽不识得许宣、小青,但见他们跟在卡米身后,只道是他新收的贴身仆从,无不毕恭毕敬。

    卡米低声道:“娘娘,圣上,白日人多眼杂,等日落之后,小人再带你们前往秘道。可乎?”见两人点头示意,方松了口气,传令众人为这两位“阴阳圣童”安排休憩之所。

    许宣、小青入住的房间就在绝壁之上,一半嵌入山壁里,一半悬于空中。屋外有栈道回廊蜿蜒相连,通向其他宫殿、屋舍。站在栈道上,狂风鼓舞,金灿灿的飞檐流瓦冲天迤逦,勾心斗角,衬着赭石蓝天,尤为明净壮丽。

    屋内简单素净,除了两张木榻和一桌一椅、一灯一柜,别无他物。从窗口朝外眺望,正好对着东面的隘口。白鹤回翔,湛蓝的湖面与湛蓝的天空连成了一片,分不出哪儿是湖,哪儿是天。

    卡米生怕两人不满意,又遣人送来了丰盛的点心与水果。那些侍从见神祝如此厚待这对少年男女,也极尽逢迎讨好之能事。

    然而经过了这漫长一夜,小青早已困乏不堪,打发走众侍从,连桌上的点心也来不及吃上一口,就呵欠连天,蜷在榻上睡着了。倒是许宣想着王重阳兄妹,想着众蛇人,悲怒酸楚,辗转反复;又生怕卡米趁他们睡熟后悄悄潜入,一直难以入眠。

    迷迷糊糊中又想,卡米贪生怕死又奸狡多疑,没找出解除“拔心蛊”的方法之前,绝不敢动自己二人分毫。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白虎皮图”,趁着青帝重伤未愈,将其一举剪灭,一则可为蛇族报仇雪恨,二则足以扬剑立威,让三十三山竞相臣服于自己脚下。若有这数万蓬莱岛民相助,返回临安,救出父母,又有何难?

    胡思乱想了一阵,终于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极为酣沉,直到黄昏才被窗外的鸟叫声惊醒。

    许宣一骨碌坐起身,只见小青倚在窗前,一边啃着桃子,一边喂着两只凤凰。凤凰正争先恐后地啄着她掌心里的果子,听见动响,急忙振翅清鸣,冲天飞起。小青转过头,嫣然一笑,竖指于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而那对受惊的鸟儿却再不肯飞回来了。

    对面的山壁被夕阳镀得灿灿如金,天湖半边湛蓝,半边金黄,不时被微风与俯冲的白鹤搅乱。在蓝天与悬山之间,涌动着滚滚霞云,虹桥虚实掩映,若有若无。

    小青转过头时,发丝飞舞,霞光映照在她的笑脸上,明艳得让他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

    “都怪你,将它们吓跑啦!”小青叹了口气,将那几颗嫣红的野果抛到他的手中,“既然早起的鸟儿不吃了,就便宜你这发呆的大懒虫吧。”

    野果色泽莹润,仿佛还带着她手心的余温。许宣心里突突一阵急跳,咬了一口果子,又酸又甜,直沁心底,含混不清地叹道:“你只喂给鸟儿,却不喂给懒虫,好不公平。”

    小青脸上微微一红,“呸”道:“不识好歹的臭小子,我也喂只蚕虫给你,瞧你吃不吃。”捋了捋缭乱的发丝,佯装凝望远处的云霞,不再搭理他。

    许宣忽然又想起当日和白素贞并立于成都廊桥之上,霞光与她交相辉映的情景,心中又是莫名地一酸。

    距离白素贞之死已有两个多月,最初的悲痛已渐渐冲淡,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少,对她的倾慕也在不知不觉中迁移到了小青的身上。然而在某些角度、某些时刻,瞥见与她颇为相似的小青时,仍不免会闪掠过和她同生共死的、短暂却又甜蜜的时光,如遭针扎。

    当下定了定神,跃落到小青身边,一边嚼着果子,一边伸头探脑地没话找话:“好姐姐,你在看什么?”

    小青出神地眺望着云海,没有察觉到他话里的调笑之味,又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在想,世人都说蓬莱是仙山,到了这里就能遇见仙人,得道升天,却不知神仙在哪里?或许真如那姓林的魔头所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就算真有神仙,也不会来理会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许宣心中一颤,没想到她竟也和自己戚戚同感。

    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小青却又扬起眉梢,格格一笑:“罢啦,罢啦,那魔头说的话不听也罢!他也不过是一介凡胎,怎知神仙之事?再说,他若真不相信有神仙,又何必费尽心机、历尽磨折,来到这里?最终还搭上一条性命,被烧成了炭糜。”

    想到那两魔头已死,她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嫣然道:“现在‘白虎皮图’有了下落,那两魔头恰好又全都死啦,省了我们好些力气。可惜当初在船上,没能从那些牛鼻子手里抢来‘青龙皮图’,否则四张‘炼天石图’我们就拿到一半啦!”

    许宣虽时时刻刻盼着杀死林灵素与李少微,但相处既久,也有了些微妙的感情,此时愿望成真,心底反倒有些莫名的失落。笑了笑,道:“是啊,那两魔头恶贯满盈,活该有此报应。姐姐也再不用担心‘三尸金线蛊’了。”

    几枚果子下肚,更觉饥肠辘辘,许宣又狼吞虎咽地吃了半盘点心。小青应是早已吃过,坐在床边,双腿一荡一荡地瞧着他,哧哧直笑。问她笑什么,她摇了摇头,叹道:“我笑你平时鬼灵精般的刁滑,到了这儿却如此大意,你就不怕那卡米以牙还牙,在点心里下些蛊毒么?”

    许宣一凛,她却又格格大笑,拣起一枚果子,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柔声道:“放心吧,傻瓜。我早各挑一样,喂过那些凤凰与白鹤了,若真有蛊毒,它们还能叫得这般欢快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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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降临后,山谷中华灯渐起,绝壁上红光点点,漫成一片,一直连到那座明亮通透的白塔,蔚为壮观。

    卡米遣人将他们领到白塔底座的神殿里,正欲说话,空中突然鼓乐并奏,十几个青衣碧冠的男装美人骑着白鹤翩翩而至,娇声道:“神祝接旨!”

    众人慌忙匍匐在地,许宣虽不情愿,也只好跟着小青一起伏倒。

    那些男装宫女也不跃下,在塔外骑鸟盘旋,领头的女子嘴唇翕动,也不知传音说了些什么,卡米神色大变,不住地磕头道:“是,是,是……”为难地转头瞥了许宣一眼,起身喝道:“圣阳童,青帝陛下传你入宫,还不谢恩乎?”

    许宣一怔,卡米走到他身边,苦着脸做了个哀求的表情,蚊吟似的低声道:“圣上,那青帝疑心甚重,听闻小人新招了圣童,必欲见过方甫罢休。你随百花使入宫后,小人即刻领娘娘由秘道前往宫中。即便那逆贼真对圣上起了疑忌之意,他经脉毁伤,仅剩五成之力,娘娘、圣上使出‘阴阳电剑’,可轻松取其项上首级也!”

    许宣原本就胆大包天,来这女帝山的路上也已做了殊死相搏的准备,心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按那卡米所说,青帝寝宫就在“百花宫”的太极眼上,正是找寻“白虎皮图”的最佳机会。大不了和那青帝拼个鱼死网破,为埋在天漏山下的蛇族报仇雪恨!

    当下不顾小青阻挠的眼色,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按照卡米吩咐,行礼谢恩,跃上鹤背,随着百花使一齐朝崖顶飞去。

    小青又惊又恼,奔出神殿,遥遥传音叮嘱道:“小色鬼,我马上就来啦!你藏好‘紫龙剑’,切切不可露出马脚,等我到了,再一起双剑合璧……”风声呼呼,骑鸟高上,转眼间她的身影和声音全都消失在下方那沉沉的暮色里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绝色

    越往上飞,香气越加浓烈,崖壁上怒放着各种见所未见的奇花,在云雾间若隐若现。到了山顶,眼前陡然一亮,心旷神怡。

    山顶呈盆地形,周围雪峰环绕,积雪皑皑,被月光照得银亮一片。中央又是一湾天湖,浮冰跌宕,火光点点。湖心有个方圆数里的岛屿,岛上绿树绵延,繁花似锦,掩映着亭阁宫殿,灯火辉煌,想来就是那青帝所居的“百花宫”了。

    白鹤盘旋,纷纷冲落而下。到了近处,才发现湖面上悬浮的竟然是冰灯,盏盏如荷花,晶莹剔透。岛上花径通幽,异香扑鼻,两侧密林挂着绿草、鲜花编织的灯笼,闪耀着团团绚光,与远处宫殿的璀璨灯火遥遥相连,极为壮观。

    众百花使提着灯笼,领着许宣穿过树林,到了一个汉白玉石砌筑的宫门前,高阔宫门呈圆形,红黑交嵌,有如太极。不等叩响门环,早有几个男装宫女悄然开启,引着许宣继续朝里走去。

    许宣生于巨富之间,又长在天下最为奢华的临安城里,从小也不知见过多少壮观的殿宇、秀丽的园林,但与眼前这座“百花宫”相比,全都成了简单粗陋、俗不可耐的建筑。

    这座高悬于云海之上的宫殿,无论是亭台楼榭,还是回廊殿宇,全都看似极为简约素雅,仔细端详,却又处处巧夺天工;更将“借景”二字发挥到了极致,雪山、冰川、天湖、森林、花树……融合辉映,浑然天成。走在其中,就像走在连绵不绝的画里,每一个角度都美得难以置信。

    许宣呼吸窒堵,恍惚暗想:“如果真有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难怪几千年来到得蓬莱的人,全都舍不得离开。”

    明月高悬,云雾缭绕,风铃叮当脆响。他随着宫女走过湖面曲折的长廊,穿过几处亭台,来到了一座顶如莲花的楼阁前。

    那座楼高五层,除了顶楼莹白如雪,被灯光辉映得玲珑冰透之外,余下四层全为蓝色,趁着后方的雪山,在这夜色中望来,就仿佛一朵开在冰峰顶上的雪莲,光芒四射。

    那几个男装宫女也不说话,留下他一人,提着灯笼悄然退散。许宣正不知是进是退,楼阁中忽然传出一个女子温柔沙甜的声音:“门外站的可是新来的‘圣阳童’么?快快进来吧。”

    清风徐来,纱帘飞舞,透过门内的云母屏风,隐隐可见几团灯火接连燃起。许宣深吸了一口气,掖好“紫龙剑”,慢慢步入阁中。

    绕过屏风,大厅里垂幔翻舞,静无一人。这座楼阁位于岛屿南端,三面临水,远处雪山明月,冰湖如镜,星光与湖面上的冰莲灯交相辉映;近处碧荷环绕,芙蕖摇曳,花气与铜炉内的焚香融合为一。站在其中,衣带翻飞,心神俱醉,真不知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许宣暗想:“如果这山顶天湖便是‘太极’的圆形,此处恰巧就是‘阴极’。难道蛇族圣女真将那半张‘白虎皮图’藏在这里?”

    凝神环顾,楼阁三面皆窗,一面为门,地板下方便是天湖,实无任何可藏放之处。目光顺着中央那道盘旋的扶梯朝上望去,灯火通明,方才那女子声音应当便由上方传来。当下继续拾级而上。

    二楼挂满了云母莲花灯,香气更浓。只见屏风迤逦,一个红衣女子背对着他,坐在黄梨木榻上,半倾着身子,输着瀑布般垂落的长发,黑光可鉴。虽瞧不见脸颜,但从那纤细莹白的脖颈、春葱般的手指推断,当是美人无疑。

    方才那温柔沙甜的声音果然便出自这个红衣女子。她一般缓缓地梳着长发,一边柔声道:“你心跳得这么快,是一路走得太急了吗?那儿有崖壁上摘下的岩茶,你自己倒一杯喝吧。”

    二楼除了这女子,再无他人。看来青帝伤势果然极重,只能在寝宫顶层休息了。但这女子又是何人?莫非便是卡米所说的那位、近来新到蓬莱,深受青帝宠信的姬妾?

    许宣定了定神,坐到窗边的圈椅里,斟了杯茶,一边凝神感探楼上的动响,一边浅啜慢饮。茶水温热,芳香醇厚,一口饮毕,满颊尽是回甘。竟比福建武夷山的顶级岩茶更胜一筹。于是又斟了一杯。

    红衣女子叹了口气,道:“你屏息敛气,如此紧张,却难道不怕青帝在这茶水里下毒么?”

    许宣心里一沉,茶水险些泼了出来,蓦地仰头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青帝九五之尊,要取我性命,易如反掌,还需要这等下九流的手段么?”

    楼上寂然无声。红衣女子轻声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你这般镇定勇敢,果然当得起‘阴阳圣童’之职。”继续梳理长发,再不说话。

    许宣连喝了三杯茶,仍未见后续,不免又有些忐忑起来。转头环顾,微微一怔,屏风九叠,摹画的竟然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心里一动,这才察觉四周的桌椅、床榻、香炉、帐幔……全都是东京汴梁的家具式样。

    榻前的墙上挂着一幅美人画。画中女子红衣如火,肌肤胜雪,正倚着栏杆,斜握洞箫,蹙眉凝望远山。虽只寥寥数笔,绝美风姿呼之跃出。

    许宣呼吸一紧,忍不住又瞥了眼那红衣女子,暗想:“难道这就是她的画像?也难怪青帝为她如此神魂颠倒,宠信不疑了。”

    定睛再看,画上写了一首短词:“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字迹秀丽,似曾在哪里见过。

    念头未已,又听那红衣女子柔声道:“你觉得美不美?”

    许宣点了点头。红衣女子似乎犹觉不足,又追问道:“这世上,你可曾见过更美的人么?”

    他的脑海里顿时闪过白素贞与小青的容颜,原以为这对蛇妖姐妹已是天下无双的绝色,但秉心而论,和眼前这画中女子一比,似乎还略有不如。略一迟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这时,窗外狂风鼓荡,落英缤纷,几十片花瓣纷扬扑入,有的飘落在香炉里,有的翻卷于榻上。

    红衣女子顿住梳子,指尖夹起一片花瓣,低声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怔忪了片刻,一颗泪珠突然滴落在指尖,慢慢地在花瓣里洇开。

    许宣心想:“难道她心里也有思念之人?虽到了蓬莱,做了青帝的侍妾,却仍无法释怀?”

    想起父母,想起白素贞,心里又是一阵如割的剧痛,脱口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天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八句诗和她所吟咏的那两句,全都是李商隐所作,虽出自不同诗篇,被他嫁接在一起,却也与眼前情景浑然契合,天衣无缝。

    红衣女子身子一颤,慢慢转过头来,凝视着他,道:“这些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泪光滢然,冷艳如霜雪。许宣一愣,微感意外,她的眉眼和画上的红衣女子虽有些相似,却又仿佛并非一人。隐隐觉得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记不起来。

    还不等细想,垂幔轰然鼓舞,狂风凛冽,颈上寒毛乍起。他苦修了一个多月的“天人交感”,对周围炁流的感应极为灵敏,念力四扫,至少有七股凌冽的杀气正朝他们冲来!

    许宣一凛,喝道:“姑娘小心!”猛地抱住红衣女子,翻身急滚,顺势抓起两个香炉朝南面的窗子奋力掷去,“砰!”“砰!”正好与破窗而入的两道剑光撞个正着,人影错分,粉末激炸。

    有人低叱道:“快杀了那贱人!”霎时间剑光乱舞,又有三人从西面、东面跃入,急风暴雨似的接连猛攻。

    许宣抱着红衣女子上纵下掠,“嗤嗤”激响,衣裳接连迸裂,血珠飞溅,有几次几乎是贴着剑锋堪堪躲过,惊险万状。

    窗外尖啸四起,又有十几人正极速逼近。许宣大凛,待要拔出怀中的“紫龙”还击,但想到不可暴露身份,只得生生忍住,左手抱紧红衣女子,转身朝楼上冲去。

    “嘭!”“嘭!”刚奔上三楼,四周楼板又已被刺客接连撞碎,四道剑光狂飙似的朝他们包抄夹卷。

    许宣右手抓起长案奋力狂扫,荡开两道剑光,喝道:“青帝!快出来!”然而连喝几声,殊无应答,又惊又怒。想不到那青帝受伤后竟如此自私怯懦,宁可当缩头乌龟,眼睁睁看着爱妾死于刺客剑下,也不肯现身相助!

    红衣女子却似毫不焦急,惊讶地凝视着他,方才那凄伤冷艳的眼神已转为了温柔与困惑,僵硬的身躯也慢慢地软了下来,双手环抱住他的脖颈柔声道:“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冒死救我?”

    “乓”地一声,长案已被剑光劈断。许宣无暇应答,抱着她矮身疾冲,继续朝四楼掠去。

第一百三十章 护花

    四楼是间琴阁,焚香袅袅,上方就是栋梁交叠的顶阁,再无去路。

    此时刺客越来越多,没等他站稳,四周的窗子接连炸碎,又有六道人影连着剑光扑面而至。

    许宣目光四扫,不见青帝踪影,瞥见墙上有柄长剑,立即连环飞踢,将桌椅接连不断地朝来人踹去,顺势拔出长剑,回旋怒扫,“当”地气浪激爆,将斜地里冲来的人影撞飞出两丈来远。

    一剑在手,如狮虎重获爪牙。炁流激涌,源源不断地破锋而出,四周惨叫迭起,血肉横飞。那些刺客显然没想到这少年竟有如此恐怖的真炁,猝不及防,转眼间便有五六人被他刺死、刺伤。

    然而他的真气虽然狂猛无比,会使的剑招却少之又少,除了程仲甫那套“铁剑诀”,就只有林灵素所传的三十六路剑法。加上此前一直与小青双剑合璧,几无独自对战的临敌经验,更毋论抱着一人,以寡敌众了。相持片刻,声势很快又被压了下去,只能依仗着凌厉的剑气逼退众人。

    刺客越来越多,见他翻来覆去只会这几十招剑法,心下大宽,或呼啸着轮番夹击,或游离在外,伺机攻其不备。这些人个个修为高绝,按大宋道门的各层境界划分,

    许宣应接不暇,还要顾护怀里的红衣女子,顿时捉襟见肘,险象环生。又急又恼,纵声喝道:“青帝,快给滚我出来!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则死,拿女人当挡箭牌,算什么本事……”

    话音未落,“当”地一声,长剑脱手,右臂剧痛入骨,接着后背、右腿齐齐被剑气刺中,身子一晃,再也支持不住,顿时趔趄扑倒。然而倒地的那一刹那,仍本能地将红衣女子护在怀里,翻身急滚。

    众刺客欢声啸呼,光芒晃动,剑气纵横劈刺而来。

    生死一发,已经顾不得暴露身份了,他握住“紫龙”,正想拼死而战,“嘭”地一声剧震,光浪冲爆,那十几柄刺来的长剑突然穿透阁顶,破空飞去。

    继而红影一闪,怀中女子鬼魅似的翻飞疾掠。所到之处,气浪怒放如菊,惨叫迭起。许宣甚至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那十几个刺客已捂着喉咙,血箭喷射,破窗坠落湖中。

    然而偌大的“百花宫”似乎已被刺客完全控制了,“嗖嗖”连声,火箭怒舞,接连不断地穿入阁里,刹那间烈焰高窜,浓烟滚滚。

    红衣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另一手抱起古琴,翩然跃出窗子,凌波御风,踩着跌宕的浮冰朝不远处的台榭掠去。

    回头望去,火光冲天,照得天湖彤红一片,那座莲花顶的楼阁已完全烧了起来,在雪山、星穹的映衬下,灼灼紫红,更显壮丽。

    数以百计的艳红火矢正越过燃烧的楼阁,穿过夜空,破风激啸着没入他们身边的水波里;数以百计的人影正从四面八方包抄围追,剑光怒舞,长呼着朝他们冲来。

    红衣女子拉着他冲上台榭,旋身坐定,双手疾拂琴弦。霎时间碧光乱舞,一道道光弧从琴弦上飞旋而出,火矢应声纵横炸飞,冲在最前的几道人影被光弧扫中,亦惨叫着翻身坠落,鲜血激射。

    许宣又惊又佩,想不到这女子竟能以琴为弓,以气为箭,真炁之强猛,简直匪夷所思!转念又想,她既是青帝最得宠的侍妾,受其“阴阳指”的真传,倒也不足为奇。

    他素好打抱不平,眼看着数百人围攻这女子,义愤填膺,至于她是谁,反倒变得不重要了。听那琴声杀气凌厉,慷慨激烈,更不由热血沸腾,只恨自己右臂、右腿、后背均受重伤,一时再难挥剑杀敌。

    琴声越来越急,漫天都是缤纷闪耀的碧弧,撞得箭矢碎断乱舞,片刻间,又有十几人被光弧劈中,惨叫着坠入天湖,殷红泛起。

    然而众寡悬殊,她真气再强,也难挡住四面八方源源不绝冲来的敌手。“嘭嘭”连声,几道飞剑破空而至,被“琴箭”弹得偏移数寸,贴着他的身沿飞过,接着又有几柄彗星般没入数尺外的石台,“嗡嗡”直振。

    红衣女子冷笑一声,指尖勾弹,琴声陡然一变,凄厉如壑谷阴风,万鬼齐哭。许宣心中一颤,仿佛有无数虫蚁爬过,又麻又痒,说不出的难受。

    左侧率先冲来的两个黑衣人刚跃上台榭,听见那琴声,脸色陡然一变,鲜血从双耳激射而出,惨叫着翻身滚落。

    接着右侧、后方冲来的几个黑衣人也如遭电殛,发狂似的尖声嘶叫,接二连三坠入湖中。

    远处众人大凛,纷纷撕下衣帛,塞住双耳。饶是如此,仍被那穿透力极强的尖利笛声搅得心烦意乱,气血翻腾。真气稍弱的,只觉全身血液都随着笛声往头顶涌去,头痛欲爆,别说继续进攻,就连踏波站稳的力气也没有了。

    琴声如惊涛骇浪般朝四周扩散,许宣坐在她身侧,就像跌宕于狂猛无比的漩涡边缘,炁流乱涌,随时都将窒息迸爆,难受已极。

    幸亏他在“两仪峰”上修炼了一个月,早已谙熟“内外交感”之道,时时刻刻都能根据诡谲万变的阴阳五行之炁,应激平衡体内真气。凝神盘坐了片刻,剧烈搏动的太阳穴渐趋平缓,很快又进入了空冥之境。

    他仿佛变成了一片落叶,随着琴声,时而乘风高上,狂舞碧落;时而随波逐流,回旋深渊。体内的真炁也随之上下跌宕,鼓舞不息。

    红衣女子瞥了他一眼,秋波中闪过惊讶与嘉许之色,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已彻悟了“顺时应势,天人合一”的妙法。

    此时天湖的西岸、南岸、东岸,以及北边“百花宫”的长廊、亭阁都已经被身着黑衣的“三十三山”刺客所占据了,密密麻麻,少说有八九百人。

    琴声越来越急,众人面色惨白,抱头纷纷后退,忽听“呜”地一声激响,百花宫的亭阁里,有人吹起了凄厉的号角,继而鼓乐齐奏,雄浑震耳,将琴声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哗!”几在同时,前方水浪高喷,飞出一条巨大的蛇尾,重重地砸在湖面上,接着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八条蛇尾破浪扶摇,螺旋狂舞,飓风般掀卷起数十丈高的惊涛,朝着他们当头扑下!

    “八歧大蛇!”许宣一愣,惊怒交迸,这怪物不是被他砍头断尾,又被小青吸去蛇丹,坠落山崖了么?怎么竟会完好无损、生龙活虎地出现在这女帝山上?

    眼前蓦地闪过卡米那阴狡刁滑的笑脸,心头一沉,糟了,上了这老贼的当了!这老贼野心勃勃,时刻想着取青帝而代之,今日青帝为降青龙,两败俱伤,正是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所谓“阴阳圣童”,多半是卡米献给青帝的人祭,这老贼将自己与小青封为“阴阳圣童”,自是不怀好意,想要让他们与青帝先行火并,而后再趁乱带领“三十三山”的叛党,从秘道潜入百花宫,杀青帝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老贼肯定也没料到,堂堂青帝竟会龟缩不出,只留下那红衣女子守在莲花阁里;而与青帝势不两立的自己,非但没有与他最宠信的姬妾为敌,反倒同她并肩作战……

    念头未已,怒浪喷薄,狂飙压顶,八歧大蛇的巨尾已当头砸到。

    “叮!”古琴的宫弦突然迸断。

    红衣女子左手继续拂扫琴弦,右手拈如兰花,碧光飞弹,接连不断地没入八歧大蛇的身体。

    那怪物发出凄厉的狂啸,猛地收蜷冲起十几丈高,鲜血激射。八头、八尾长出数十条青藤,极速飞旋绕舞,将它紧紧缠住。

    许宣一怔,万壑春藤绕!想不到青帝竟连这上古木族的两伤法术也传给了姬妾。可惜红衣女子的念力、真炁显然稍逊一筹,被八歧大蛇奋力挣扎,破舞而出的青藤只飞旋了片刻,竟又齐齐消失了。

    “轰”地一声,那八头巨蟒尖啸着撞入湖中,鲸波如沸,蜿蜒分涌,极速朝台榭游来。

    红衣女子又转为双手抚琴,左手疾奏琴声,汹汹逼迫着众人的耳膜;右手则以琴弦为弓弦,气箭连飙,穿入湖水,打得八歧大蛇夭矫翻腾,嘶吼着“之”字形逼近。

    但她施出“万壑春藤绕”后,真炁明显减弱了不少,此刻一心二用,更加艰难。而环伺周围的“三十三山”叛党中,又不乏以乐御敌的顶尖高手,此消彼长,琴声渐渐又被那鼓乐声淹没了。

    只听号角、金锣越来越响,“铿!”古琴又迸断了一根琴弦。

    许宣大凛,照这架势,不消片刻,剩下的五根琴弦也必会一一迸绝。忽然想起当初与葛长庚灵魂合体,同时吹角打鼓,和妖后斗乐比炁的情景。心中一动,此时虽手脚负伤,难以使剑,但吹笛助阵,却是绰绰有余!

    当下拔出玉犀笛,依照葛仙人所传的“灵犀诀”,凝神感应那红衣女子的意念,和着琴声,陡然吹将起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芳名

    许宣拔出玉犀笛,依照葛仙人所传的“灵犀诀”,凝神感应那红衣女子的意念,和着琴声,陡然吹将起来。

    笛声高亢破云,方一奏响,便如冰瀑飞炸、流星怒舞,和琴声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汹汹激越,立刻便将号角、鼓乐全都压了下去。

    他精擅音律,又与小青双剑合璧了月余,谙熟“灵犀感应”之道,此时凭借着极为淳厚的真气,和这红衣女子琴笛并奏,更是威力倍增。

    红衣女子转眸凝视着他,更添惊讶之色,嫣然一笑,双手疾拂,琴声骤然转高,和笛曲一齐回旋呼应,节节攀升。

    两人并坐在天湖南端的台榭上,一圈圈橙光、碧弧如涟漪扩散,周围惊涛汹涌,随着琴笛声,层层叠叠地朝外喷涌。那条八歧大蛇几次想要破浪冲起,都被压制得重又跌入湖中。

    百花宫的火势蔓延得极快,岛沿的宫殿、亭阁已尽化火海,映得天湖一片彤红。藏在亭阁、楼宇中的刺客们纷纷跃出,沿岸如长蛇般排开。他们或被许宣二人的琴笛激得肝胆欲裂,或被红衣女子方才的神威所慑,全都抱头塞耳,裹足不前,不住地朝西边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远处响起阵阵呐喊声,交杂着兵刃交加与气浪迭爆的声响。显然青帝的“百花军”听得响动,也从山下赶来了,正与外围的叛军展开激战。

    许宣松了口气,突然又是一凛,小青!浑身冷汗瞬间全都涌了出来。方才疲于奔命,应接不暇,竟然忘了小青仍与那卡米在一起!

    “哐!”就在他心神陡分之际,西边突然金钟长鸣,震得他气血翻腾,险些破音。

    敲钟的显然是敌方的绝顶高手,念力极强,察觉到许宣气息微变,立即趁着琴、笛失衡之际响起,“哐——哐——”连撞,震得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红衣女子脸色骤变,指尖一颤,“铿”地又断了一根琴弦。鼓乐、号角趁势汹汹反扑,随着钟声一起响彻天地。

    “轰!”乱石四炸,八歧大蛇尖嘶着飞旋破空,将台榭撞碎了半截,螺旋狂舞,长尾上的吸盘闪电般冲向红衣女子的后心。

    许宣早已见识过这怪物吸汲真气的威力,喝道:“小心!”一把抱住红衣女子的纤腰,翻身急滚。

    谁想红衣女子听得风声,也已转身扬掌欲挥,瞥见是他,急忙又硬生生收回了去。然而如此一抱一收,恰好当胸撞了个满怀,许宣嘴唇更不偏不倚地压在了她的脸上。

    红衣女子“啊”地一声低吟,双颊晕红如醉,眼波里的凌厉杀机全都如冰雪瞬间消融。

    许宣一怔,急忙撑起身,道:“对不住……”话音未落,右后方狂飙席卷,如泰山压顶,登时又不由自主地扑落在她的身上,继而全身一紧,已如粽子般被八歧大蛇的巨尾重重缠住。

    “咔嚓!”古琴应声粉碎,他与红衣女子肌肤相贴,鼻尖相对,心跳、呼吸仿佛齐齐顿止了。

    那些刺客等的就是这一刻。

    霎时间人影闪掠,全都从四面八方冲来了,飞剑穿梭,结成了一条巨大的银龙剑阵,激啸着朝着两人飞旋疾撞。

    “咄咄咄咄……”剑阵距离头顶尚有数十丈远,台榭的栏杆、石板已被剑气激得火星四溅,现出点点白痕。八歧大蛇也忍不住收蜷痛吼,鳞片纷飞。

    许宣被勒得胸肺欲爆,眼见着那条“银龙”般的剑阵极速迫近,却挣脱不得,避无可避,嘴里又酸又苦,忖道:“想不到我没和白姐姐死在扬子江,也没与小青葬身天漏山,却不明不白地和青帝的姬妾死在这里!”

    然而明知必死无疑,恐惧、悲怒反倒烟消云散了,喘了口气,笑道:“姑娘,我们就要共赴黄泉了,在下许宣,还没请教你芳名?”

    红衣女子轻声一笑,柔声道:“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何还要冒死相救?”转过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了他片刻,悲喜交织,淡淡道:“我的名字叫李师师了。你可记住了?”

    李师师?许宣一怔,忽然想起方才在莲花阁里看见的那幅画,画上的那首词……脑中“嗡”地一响,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

    李师师!难道眼前这女子竟然就是林灵素的亲生妹妹、二十年前艳盖群芳的东京第一名妓李师师?

    难怪那幅画上的字迹这般熟悉,原来和当日刻在峨眉石洞里的《西河》、题在建康师师旧宅里的《瑞龙吟》一样,都是出自这大宋第一美人之手!就连那幅画上的词,此刻回想,也当是周邦彦所填之作。

    天旋地转,惊愕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难道东京被金军攻陷后,她孤身西上峨眉,又辗转神农架,只为了打探蓬莱所在?她到达蓬莱,甘舍身为青帝姬妾,也只为了找到那张“白虎皮图”?

    当是时,头顶刺麻如扎,那“银龙”剑阵已呼啸冲到。

    忽听那红衣女子低声诵道:“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话音未落,从她丹田内鼓起两道太极似的炁流,直冲双袖。“轰!”碧光炸舞,八歧大蛇顿时被震得八尾齐散,尖嘶着抛飞出数十丈远。

    许宣呼吸一窒,身不由己地和她拔身飞旋,碧光气浪层层叠叠,环绕着他们逆向疾转,就像一个巨大的陀螺,接连不断地激撞在“银龙”剑阵上,炫芒四炸,数百支飞剑竞相反弹抛舞,直冲上天。

    刹那间,那剑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至少有数十人被她那羊角风似的旋转气浪震得鲜血狂喷,坠入湖中,惊呼迭起。

    红衣女子一击得手,立即牵起许宣的手,御风转向,朝西边极速飞去。

    “哐——哐——”混乱中,远处高塔上又传来一阵雄浑的钟声,遥遥激荡。

    那七八百支长剑在空中缤纷闪耀了片刻,立刻又随着钟声翻转穿梭,变化成了两条“巨龙”,一左一右地朝着他们尾随夹击。

    壮丽的百花宫已被烧毁了大半,火光熊熊,满目疮痍,狂风刮来,到处都弥漫着焦臭之气。四周人影闪掠,不时有刺客沿途狙击,她速度奇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转眼便将他们遥遥撇到身后。

    但那两条“巨龙”剑阵极难摆脱,不时地呼啸而至,撞在屋瓦上,撞在楼墙里,撞在惊涛中……所到之处,碎石掀炸,巨浪狂舞,破坏力极为强猛。即便被她的气浪震得漫天飞散,又很快随着钟声回旋收拢,卷土重来。

    那条八歧大蛇也被凄厉的号角所控制,夭矫狂嘶,时而从波涛中螺旋飞起,时而卷着烈火从天而降,发狂似的穷追不舍。

    但她显然无意与之缠斗,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天湖西岸的高塔。

    她心无旁骛,越飞越快。狂风鼓舞,许宣被她拉着往前疾掠,连气也透不过来了。她的发丝缭乱地拂扫在他的脸上,麻麻痒痒。眼角瞥处,红衣猎猎,晶莹如雪的胸脯若隐若现,呼吸更是一窒,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觉。

    李师师!

    李师师!

    如果两个多月前,有人告诉他,他会来到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蓬莱,会见到传说中颠倒众生的李师师,甚至会与这倾国倾城的第一美人肌肤相接,生死与共……他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疯了。

    即使是现在,即使握着她柔腻温软的手,闻着她清幽淡雅的香气,并肩飞行,仍感觉像在做着一场极不真实的幻梦。就连周遭接连不断的轰鸣、冲天扶摇的大火、纵横飞舞的剑光……也因此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轰隆隆!”

    湛蓝的星空突然亮起数十道闪电,雷声震得他心头一凛。这才发觉他们已经掠过了百花宫,越过了天湖最西端的岸沿,距离密林中那座黝黑的高塔已不过数百丈之遥了。

    银蛇般狂舞的闪电将周围森林照得一片雪亮。塔下环立了百余名黑衣人,手握长剑,乌纱蒙面,只露出一双双充满焦虑与恐惧的眼睛。

    塔顶的阁楼里站着五人,一个吹角,一个敲锣,一个打鼓,一个挥槌撞击着青铜金钟。还有一个笑嘻嘻地盘坐在地上,满脸皱纹,细眯的双眼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卡米!许宣又惊又怒,猛地醒过神来,忍不住高声喝道:“老贼!小青姐姐在哪里……”

    话音未落,漫天闪电乱舞,汇入他们后方的那两条“银龙”剑阵,猛地激起冲天的炽白炫光。前方的山林、高塔、冰川、雪山……随之一亮,隐隐可见无数条纵横交错的、淡淡的白丝,正随风鼓荡。

    许宣心中一震,失声道:“火蛛丝!快掉头……”然而已经拉不及了,两人猛地一顿,脸上、身上剧痛如割,已如扑火飞蛾,撞入了那张无边无际的无形蛛网。

    几乎就在同时,身后狂风激啸,杀气凌冽,那两条“银龙”剑阵也已合二为一,气浪交撞,猛地怒放出赤、橙、青、黑、白五种光芒,仿佛霓虹乱舞,银河倒泄,呼呼怒旋着朝他们后心撞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神机

    鼓乐喧腾,众黑衣人齐声欢呼。

    被那凌厉无匹的剑炁所激,许宣汗毛尽竖,体内真气陡然喷涌,浮起两寸来高的橙光气罩,鼓舞起伏。怀里的“紫龙剑”也随之一震,在鞘中铿然长吟。

    李师师握着他的手,被牢牢地黏在半空透明的蛛网上,红衣鼓舞,剧烈摇荡。火蛛丝又黏又韧,越是挣扎,越寸寸收紧,除非用溶合了“冰蚕粉”的冷水浇泼,否则绝难熔断。两人来势极猛,撞在纵横交错的蛛丝上,顿时被网了个结结实实,再难甩脱。

    卡米格格笑道:“贱人,此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也!汝降青龙之际,可知会有此刻乎?”顿了顿,又森然道:“汝所有之一切,均为吾所赐,吾可捧汝上天,自然亦可打你入地。今日死于吾手,得其所哉!”

    李师师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淡淡道:“原来你献计用火蛛丝降伏青龙时,就已经筹划好这一切了。夏花司、秋花司,神祝向你们许了什么诺,让你们也甘心背叛我了?是那半张‘白虎皮图’,还是新任青帝之位?”

    那撞钟、吹角的两个黑衣人身子微微一僵,眸中闪过羞惭愧疚之色。许宣这才发觉她们身躯玲珑浮凸,竟然也是女人。

    青帝之下,“百花宫”另设“四季花司”,掌管三十三山。这两位能以乐声御使如此庞大的剑阵与八歧大蛇,真炁之强猛,果然无愧“花司”之位。

    卡米格格笑道:“汝为情丝所困,一意孤行,早已众叛亲离矣,何独彼二人乎?就连那……”

    话音未落,剑阵拖曳着炽白的强光,如彗星狂舞,呼啸而至。

    许宣心中一沉,我命休矣!“轰!”又是一阵惊雷迭爆,绚光怒爆,漫天如云霞尽染,刺得众人睁不开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银光缤纷乱舞,那万千飞剑竟没有撞中他们,而是环绕着两人飞旋冲过,接连不断地猛撞在火蛛网上。“嗤嗤”激响,白烟四窜,竟瞬间穿透蛛网,继续朝高塔冲去。

    混乱中,只听卡米尖声叫道:“呜呼!快走……”强光耀眼,还不等众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剑阵已激啸着猛撞在塔顶。狂雷怒震,光浪冲天炸舞,整座高塔瞬间被炸成了万千碎块!

    乱剑冲天纷飞,碎石如雨,鼓乐、金钟声尽皆断绝。塔下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惊呼着四散奔逃。

    狂风呼啸,蛛丝尽断,李师师牵着许宣翩然冲落在地,恰好立在浑身血污的卡米面前,淡淡道:“神祝方才想说,我为情丝所困,众叛亲离,就连我最倚信的‘神霄子’也背叛了我,是不是?”

    摇了摇头,柔声道:“可惜你错啦。他若不在你面前出卖我,又怎能取信于你?又怎能引蛇出洞,将你勾结的所有乱党一网打尽?”

    卡米面如土色,怒火欲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许宣背上尽是凉浸浸的冷汗,又惊又喜,虽然还不明白来龙去脉,但已猜到了大概。李师师必是早已料定卡米有谋逆之心,为了除尽乱党,将计就计,故意让心腹“神霄子”参与叛乱,最后关头,反戈一击。而这“神霄子”想必就是真正御使剑阵之人了。

    剑阵的锋刃上多半涂抹了可以熔断火蛛丝的“神水”,作势攻击李师师,却瞬间撞碎蛛网,直捣黄龙,攻了乱党一个措手不及。

    四周欢呼、呐喊声越来越近,此起彼伏地叫道:“天下无敌,惟我青帝!天下无敌,惟我青帝!”数百名手持火炬、长剑的飞骑从西崖下率先冲到,接着东边、北边、南边都飞来了上千龙骑,冲落周围。

    几个身着男装的青衣美人跃下飞骑,朝着李师师拜倒,娇声道:“陛下神机妙算,叛贼已尽数伏诛!”众人纷纷伏身在地,山呼万岁。

    “陛下?”许宣耳畔如闻惊雷,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师师,“你……你是青帝!”

    火光摇曳,映照着李师师的脸颊,娇艳如霞,她捋了捋缭乱的发鬓,凝视着他,嫣然一笑:“青帝不过是三十三山的主人。我告诉过你啦,我的名字叫作李师师。普天之下,只有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卡米一愣,喘着气格格尖笑:“噫嘻,凤求凰兮凰求凤,阴化阳兮阳化阴!有趣之极,有趣之极矣……”话音未落,被她指尖凌空一弹,削去了半个鼻子,捂脸惨叫不绝。

    许宣脑中嗡嗡直响,看她眉眼五官,果然与白日见到的青帝颇为相似,又是惊骇,又是懊悔,暗想:“我可真是傻了!除了青帝,又有谁会使那‘万壑春藤绕’和‘阴阳指’?”但隐隐之中,仍有些疑窦,不明白当时她为何要女扮男装,又为何要让“百花宫”中的所有男女都颠倒妆扮?

    忽听有人高声道:“陛下明鉴!此人乃山外来的奸猾小贼,也就是蛇人们所推举的‘伏羲转世’,心狠手辣,口蜜腹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颠覆‘百花宫’之治,万万不可被他虚情假意所蒙蔽!”

    那声音温雅动听,颇为熟悉,许宣转眸望去,又是一惊,怒火上冲,哈哈笑道:“我道那‘神霄子’是谁,原来是你这不男不女的奸贼!”

    那人紫衣玉冠,背负长剑,手中斜持着一柄拂尘。两鬓虽如已白如霜雪,肌肤却莹洁如玉,秀美如女子,只是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紫红疤痕,在这明暗不定的火光,增添了几分阴冷与肃杀之气。赫然正是与林灵素齐名的“冲和子”王文卿。

    方才那剑阵感应雷霆,绚光五彩,瞧来极为眼熟,敢情就是从这厮的“五行太一霓电阵”衍化而来!他与林灵素当年同为“神霄派”,也难怪以“神霄子”自称……

    心中又是一动,从方才卡米、李师师的对话推断,王文卿想必就是近来最受宠信的“青帝姬妾”了,但此獠与林灵素恩怨甚深,李师师又岂会不知?难道她只是假意不知,另有隐情?

    听得“不男不女”四字,李师师眉尖一挑,微有愠色,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站在王文卿身边的萨守坚等人大怒,纷纷戟指喝道:“小贼指桑骂槐,罪该万死!”“陛下,这小贼与乱党狼狈为奸,妄图行刺,千刀万剐也难抵其罪!”

    王文卿倒似是毫不动怒,淡淡道:“陛下,这小贼心机深狡,与卡米沆瀣一气,虽已知道你的身份,却故意出手相救,骗取陛下信任。等探出‘白虎皮图’的下落后,再趁陛下不备,用藏在怀里的那柄‘紫龙剑’砍下你的首级,以‘伏羲转世’的身份问鼎蓬莱……”

    李师师指尖一挑,还不等许宣有任何反应,“紫龙剑”已从怀里倒冲而出,落入她的手心。

    她握住剑柄,“铿”地拔出半寸,光芒照在脸上,红霞冲涌,闪过惊疑恼怒之色,显然已信了大半。

    王文卿道:“这小贼和一个久居峨眉的蛇妖结伴而来,假冒伏羲、女娃,窃取了‘紫青双剑’与蛇族上下的信任。另外那柄‘青螭剑’就在那蛇妖的身上。今日两人乔化为‘阴阳圣童’,随卡米上山,正是为了行刺陛下。如若不信,让卡米老贼交出蛇妖,一查便知。”

    话音刚落,早有人跃上前,拔剑抵住卡米的喉咙,逼问小青下落。许宣一凛,他眼下最为关心的也正是小青的安危。

    “小青?”卡米捂着鲜血淋漓的鼻子,格格怪笑,细眯的双眼神色诡异地盯着许宣,突然精光闪烁,朝他身后望去。

    “轰!”惊涛飞炸,地动天摇。一团巨大的黑影从湖中冲拔而起,八尾螺旋怒扫,血肉横飞,摧枯拉朽似的碾过“百花宫”众飞骑,狂嘶着朝李师师当头撞来。

    八歧大蛇!

    众人大哗,想要救驾已然不及。

    李师师双眸中闪过凌厉杀机,“呛”地一声,“紫龙剑”破鞘飞出,随着她的指尖,厉电似的冲向那怪蟒的肚腹。

    那一刹那,时间仿佛突然凝滞了。看着长剑缓缓地疾旋飞卷,在月光与烈焰下闪烁着夺目的金光,穿入八歧大蛇翻飞的身体,血珠激射……许宣眼前忽然闪过卡米那诡异的笑容,心中一沉,浑身血液仿佛都瞬间冻结了。

    小青姐姐!原先的八歧大蛇被他与小青斩头断尾,吞去蛇丹,早已死在了天漏山的万丈悬崖下,眼前这个“八歧大蛇”必然是吞吸了它蛇丹的小青所化……

    念头未已,“嘭”地一声剧震,尘土飞扬,“八歧大蛇”已被“紫龙剑”贯身穿过,重重地撞落在他身旁。幻光闪耀,浮现出些许人形,果然是小青无疑!

    欢呼声中,“紫龙剑”回旋飞舞,再度朝它闪电冲来。

    许宣惊怒交迸,不顾一切地飞身跃起,挡在小青前方,喝道:“北斗阑干南斗斜!”真气滚滚鼓舞,冲入右臂,化为丈许长的橙光气剑,与那柄飞旋而来的“紫龙剑”轰然撞了个正着。

    李师师花容微变,手指猛地朝外一分,“紫龙”陡然转向,擦着他的炁剑激啸划过,然而事起仓促,终于还是慢了半拍。光浪炸舞,神剑“嗤”地穿入许宣右胸,闪电似的将他生生钉在地上。

    他眼前一黑,剧痛锥心,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再造

    他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混混沌沌,仿佛与天地同化,却又仿佛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过了一瞬间,却又仿佛过了一千年;仿佛已经忘记了所有一切,却又仿佛能看见无数的断景,听见无数的声音。

    他依稀听见风吹过悬崖,瀑布轰鸣着漱洗青苔;听见露珠滑落荷叶,朝霞在粼粼的湖波里洇开;听见花瓣在月色里簌簌颤动,白鹤欢鸣着越过云海;听见清幽辽远的琴声,似有若无,从极远处的天边传来。

    他呼吸一窒,想起了那双拂扫琴弦的纤美莹白的手,想起猎猎鼓舞的红衣,和那张冷艳如霜雪的容颜。然后又想起了燃烧的莲花阁,璀璨如流星的剑阵,想起了迸炸的高塔,悲鸣撞地的“八歧大蛇”,和从那手中飞旋冲来的“紫龙剑”……心猛地一紧,突然感到一阵椎心彻骨的剧痛,“啊”地大叫一声,睁开眼来。

    光芒刺眼,他躺在一张长长的木桌上,上方悬满了炽白的灯笼,四周围着一圈明亮的铜镜,人影晃动。见他突然坐起身来,众人无不失声惊呼,举着铜镜慌不迭地朝外退去。

    “圣……圣……圣上!”一个头戴鹿皮帽的矮胖蛇人老头右手握着狭长的尖刀,右手捏着血淋淋的肝脏,面如土色地瞪着他,浑身颤抖,吓得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巫鹿?”他头昏目眩,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这人是谁。

    再环顾周围,左边站着一个娇小秀丽的紫衣少女,咬着唇,又是惊喜又是忧急地凝视着他,泪光滢然。她旁边是一个脸上涂着紫纹的蛇人大汉,和三个长得极为相似的蛇人少女。赫然正是王允真、蛇族的赤离火长老,与赤珠三姐妹。

    许宣又惊又喜,既然又是一凛,这些人不是葬身于天漏山喷爆的熔岩里了么?难道……难道自己已经死了?正在阴曹地府里和他们的鬼魂相聚?念头未已,突然又觉胸腹里一阵绞痛。低头望去,更是寒毛尽乍,大叫一声,险些从木桌上滚落在地。

    他的胸腹被剖裂开来,露出血淋淋的内脏与白森森的肋骨,可惜清晰地看见心脏在胸廓里急剧搏动;右侧胸廓内空空荡荡,肝脏与肺都已被挖走,甚至能一眼瞧见沾满了血污的胃囊……瞧来恐怖欲呕,难以言表。

    忽听一个熟悉的沙哑声音哈哈笑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子,你又不是第一次换肝肺了,这般矫情作甚?巫鹿,别理他,把肝填入后,再植入新肺,按我说的一步步缝合……赤长老,按住他的手脚,别让他乱动!你们几个小妮子,给他再灌些‘麻药水’,让他踏踏实实睡上一觉。”

    许宣一愣,循声望去,右侧石壁旁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俊秀男子,两袖空空荡荡,果然正是与他亦敌亦有的魔帝林灵素!顿时恍然大悟,敢情这魔头正在指导巫鹿用“百纳之术”为自己更换脏腑。

    巫鹿战战兢兢地将肝脏塞入他的胸廓,手指一捏,疼得他浑身汗水全都冒了出来,嘶声大叫。

    巫鹿吓得结结巴巴地连呼“圣上恕罪”,他心里却是如释重负,一阵激动狂喜。既然疼痛如此真实,就说明自己未死,而眼前的这些人也都是活生生的真人了!

    但他们究竟如何从熔岩里幸存下来,又如何从青帝、王文卿的手中,将自己救到了这里?疑窦丛丛,接连涌入脑海。然而那剧烈的疼痛让他呼吸如窒,眼前一片昏黑,无力思考。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王允真温柔的声音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声抚慰,似乎将什么温热的药水灌入了他的喉中。渐渐感觉不到疼痛了,整个人又仿佛慢慢飘了起来,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然后,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干裂的荒原上,天红如血,地火喷涌,全身仿佛也在冒着火。父亲和真姨娘笑吟吟地站在前方,向他招手。他又惊又喜,叫喊着趔趄奔去,喉咙却火烧火燎,发不出声音,每踩一步,都如同踏在虚软的棉花里。

    波光摇荡,父亲、真姨娘突然消失了。他茫然地站在云端,滚滚的云层翻腾如怒海,亮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脚下一空,他蓦地急坠而下,随着暴雨、冰雹冲向莽莽林海。

    他噼噼啪啪地坠入层层叠叠的森林,绿色的藤蔓、树枝就像无数鬼怪的手,抓着他,拉扯着他,抽打着他,仿佛穿入他的身体,透出毛孔,长出无数嫩绿色的细芽。

    接着,眼前那无边无际的绿色又忽然消失了,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冰雪。他蜷在漫天风雪里,冻得簌簌发抖。白色的太阳冷冷地悬在头顶,依稀看见有个白衣女子站在身边,悲喜交织地凝视着他。

    白姐姐!他心中一颤,奋力坐起身,想要拉住她,她却嫣然一笑,变成了小青,随着狂风化散无形。

    天蓝如海,急速旋转,他发觉自己坐在冰峰悬崖的边沿,摇摇欲坠。冰峰忽然迸裂了,他随着滚滚雪浪急速冲落。

    下方是喷薄的熔岩,姹紫嫣红,一道道交错飞舞,艳丽得就像除夕怒放的烟火。一个红衣女子在风中猎猎飞舞,双眸痴痴地凝视着他。

    转眼之间,红衣女子的脸又变成了真姨娘,而他又蓦然变成了六岁时的自己,坐在热气蒸腾的药桶里,钦羡地凝望着窗外五彩缤纷的烟花。真姨娘微笑凝视着他,用浸满药汤的热毛巾,温柔地擦拭着他的背脊。

    他视线一阵模糊,热泪夺眶,紧紧地抓住那滑腻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那微凉滑腻的肌肤,洇着咸涩的泪水,在他唇齿间泛开甜蜜而酸楚的滋味。

    他的心里一阵抽搐似的剧痛,难以呼吸。多么想如儿时那样躺在她的腿上,将头埋在她的腰际,呼吸那温暖而芬芳的气息呵。她带着笑的爱怜横溢的目光,温软的手掌,垂落的缭乱发丝……恍如昨日。

    就在他紧紧地攥住真姨娘滑腻的柔荑,想要像从前那样亲吻她的掌心时,她忽然将手抽了出去……他心中一颤,大叫道:“小妈!小妈!”猛地睁开双眼,泪水滂沱涌出。

    刚一起身,胸腹顿时一阵撕裂似的剧痛,疼得他汗水直涌,险些重又晕厥。

    周围石壁嶙峋,几盏微弱的油灯忽明忽暗。他大汗淋漓,裸着上身坐在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石床上,急剧地呼吸着,胸腹处裹着厚厚的白布,洇出嫣红的鲜血。

    “圣上,你……”王允真站在左侧,手中捏着一块热气蒸腾的羊毛方巾,手腕被他紧紧攥住,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又羞又急,连耳根全都红透了。被火光辉映,更是娇艳如霞。

    许宣一愣,明白方才那一切不过是在梦中。定是自己迷迷糊糊中,握住她的手,将她误当作了真姨娘了。

    他松开手,窘迫地朝她笑了笑。待要说些解嘲的话,突然想起梦里父亲与真姨娘的笑颜,想起今生或许永无相见之期,强抑了许久的愧疚悲伤登时如山洪爆发,泪水模糊了视线。

    “圣上!”王允真惊讶地凝视着他,双颊晕红更甚,妙目中的慌乱、羞怯却被温柔取代了,用那生涩的汴梁官话犹疑着问道,“你……你梦见自己的妈妈了?”

    听见她轻柔关切的话语,许宣更是悲从心来,哽咽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要回答,胸喉却一阵窒息似的绞痛,说不出半个字句。

    王允真新近丧母,戚戚有感,见他抹着眼泪,脆弱得就像一个彷徨无依的孩子,心中更是刺疼如扎,一时间竟忘了他是伏羲转世,忍不住举起羊毛巾,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许宣一把攥住她的手,紧紧抵在自己唇边,她猛吃一惊,想要抽离,却使不出力气,眼见他紧闭双眼,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在她的手背上,心中一颤,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温柔母性,五指轻轻收拢,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不知该如何抚慰。

    忽听有人颤声叫道:“圣上!圣上醒啦!”右前方甬道外火光晃动,几道人影朝此处快速移来。

    两人猛地醒过神,王允真慌不迭地抽出手,端起盛满热水的木桶,朝后“叮叮当当”地退了几步。

    许宣一愣,这才发现她的手腕、脚踝上均铐着青黑的混金锁链,难怪刚才攥住她手时,感觉有些冰凉坚硬的异物。

    又惊又奇,还不等询问,白乾天、赤离火、巫鹿等人已举着火把走入石室。凝神一看,心下更觉不妙。赤离火、巫鹿的手脚上也都铐了混金铁链,衣裳破烂,污渍斑斑。白乾天与几个蛇人卫士却一身白衣,手脚自如。

    巫鹿见他无恙,如释重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道:“圣上,你这一觉睡了三天三夜,亏得王姑娘昼夜服侍,目不交睫……”见赤离火朝自己使了个眼色,猛然醒悟,面红耳赤,急忙讪讪地顿住话头。

    “三天三夜?”许宣一凛,没想到自己竟昏睡了如此之久!心中又是一跳,难道这七天七夜中,王允真一直守候在身边,为他擦身更衣?转眸望去,王允真早已羞得满脸飞红,端着水桶匆匆退到角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迫盟

    王允真羞得满面通红,低头端着木桶,退到角落。

    赤离火道:“圣上被那反贼青帝以‘紫龙剑’震碎了肝肺,幸得那位姓林的神祝指点,巫鹿才得以为圣上换了新的脏腑。更多亏圣上乃伏羲转世之体,仅仅三日,就能愈合如初,实我蛇族之大幸!”说到“多亏圣上乃伏羲转世之体”时,转头愤怒地瞪了白乾天一眼。

    白乾天负手立在一旁,嘴角冷笑,视若不见,身边的几个蛇人卫士却闪过羞愧尴尬之色,低头不语。

    许宣心下更觉不妙,又听巫鹿摇头叹道:“那林神祝的‘百纳之术’当真驭鬼通神,起死回生,老朽甘拜下风。但话又说回来,青帝反贼那一剑威力之猛,足可开山劈地,若是寻常人,就算换一百个肝肺也救活不了啦。多亏圣上天神之躯,体内又有阴阳五行之炁,交相感应,相护相生,再加上老朽……”

    咳嗽一声,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摇头晃脑地道:“再加上老朽取了九九八十一种奇草,熬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溶入女娲大神传下的半勺‘息壤’,制成了‘五行神泥’,敷涂圣上龙体,才得以愈合如初……”

    许宣听见“女娲大神”四字,想起小青,心里又是猛地一凛,忙道:“女娲娘娘呢?现在何处?”

    巫鹿还未应答,忽听一个温雅悦耳的声音淡淡道:“许官人放心,小青姑娘误吞了八歧大蛇的蛇丹,迷狂了心识,服了‘还真水’后,早已醒过来了。只要你答应我几个小小的条件,不但可保你们分毫无伤,还可保你太太平平地回到临安,救出父母。你意下何如?”

    甬道红光摇晃,又有几人提着灯笼走了进来。当先那人紫衣玉冠,秀美如女子,左右簇拥着六七个皂衣道士,正是王文卿与萨守坚等神霄派弟子。

    许宣灵光电闪,已然猜到大半,怒火上冲,从木桌上一跃而下,哈哈笑道:“难怪那八歧大蛇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青龙攻击天漏山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进来。白乾天啊白乾天,你和这不男不女的王娘子暗中勾结,出卖我和女娲娘娘,究竟捞到了什么好处?”

    白乾天双眸中闪过悲怒之色,淡淡道:“许公子,你与那小青拔出紫青双剑之时,白某当真将你们视作了圣上、娘娘转世。多亏我那日遇见‘神霄子’,才知原来你是当初那奸贼敖无名的徒子徒孙。那狗贼害得我蛇族国破家亡不算,还想派你们来故技重施,继续招摇撞骗,赚取‘白虎皮图’……嘿嘿,天下哪有这么便宜之事?”

    顿了顿,又道:“可惜圣使心思单纯,赤长老等人又极为淳朴,被你和那妖女哄得团团乱转,直到现在仍不肯相信。我若与他们说明真相,又有何用?‘神霄子’深明大义,将青帝火烧天漏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要我交出你们这两个假冒的圣上、娘娘,以及那姓林的与姓李的假冒神祝,就可以放我们全族一条生路,甚至还能联手除掉青帝反贼,恢复我神族之治。你说,换了是你,会做如何选择?”

    许宣恍然大悟,敢情王文卿早已和卡米等人狼狈为奸,设计除掉青帝。难怪那夜在‘百花宫’畔,王文卿突然御使剑阵反戈一击时,卡米等人才会那般错愕愤怒。这牛鼻子骗了东家骗西家,将青帝、卡米、蛇族……尽皆玩弄于股掌之间,心机之深、权术之狠,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厮来蓬莱不过短短两个月,何以能深受青帝宠信?既已深受李师师信赖,想要骗出‘白虎皮图’下落应当也不是难事,又为何要费这么周折,诱哄蛇族交出他与魔帝四人?掳得魔帝后,又不除去,难道这厮就不怕林灵素与李师师兄妹联手,掉头再来收拾他么?

    一时间,这千头万绪,饶是他聪明绝顶,也难以猜透个中原因。

    王文卿微微一笑,道:“白长老深明大义,不但保全了蛇族上下,更赢得了扳倒青帝逆贼,拨乱反正的千载良机,可谓功德无量。”

    他斜持拂尘,踱步上前,又道:“许官人,你也罢,小青姑娘也罢,我也罢,都不是这蓬莱中人,三十三山之事,自当由三十三山自行解决。我们这些外人到此,不过是想借‘白虎皮图’一饱眼福而已。只要你我三方联起手来,白长老与蛇族可以除去乱党,镇伏青龙,恢复蛇族之治;而你我可以得窥仙道,重返大宋,了自己未竟之事。各得其所,岂不妙哉?”

    许宣哈哈一笑,道:“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何德何能,竟要王真人屈尊与我结盟?实在不敢当……”

    “许官人,”王文卿淡然截口道,“若想活着回到临安,救出父母,头一件事,就是不可再叫我王真人。从现在起,你要牢牢记住,我的名字叫作李灵萼。”

    李灵萼?许宣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敢情这厮竟是要伪装成魔帝林灵素!心中突突狂跳,灵光霍闪,是了!难道李师师阴差阳错失去了部分记忆,才让这厮趁虚而入,假冒成她的兄长?

    想明此节,许多疑惑顿时迎刃而解。

    王文卿对林灵素知根知底,要想假冒他,远比常人容易。蓬莱山上唯一能拆穿其身份的,只有林灵素本人,以及他、小青与李少微而已。所以这厮才想方设法诱使蛇族交出他们,以便设计灭口。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竟冒死相救李师师,博得她的好感,哪怕是被陷害为刺客,她依然不忍心杀死自己。如此一来,王文卿只得又转变计划,对他改为威逼利诱了。

    果不其然,又听王文卿说道:“青帝对你的舍命相救深为感动,眼下蓬莱山上,她最为倚信之人,除了我,就只有你许官人了。只要你我联手,必可找出‘白虎皮图’,镇伏青龙。但你若敢起半点二心……”顿了顿,嘴角浮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容,拂尘轻轻一扫。

    “格啦啦”一阵响动,右侧的石壁朝两旁徐徐打开,露出两间昏暗的囚室。石室之间由一丈多厚的石墙隔断。

    左面一间的囚室内,盘坐着一个蓬头乱发的男子,双袖与膝部以下全都空空荡荡,显然已被砍去了双臂双腿,闭着双眼,似笑非笑,赫然正是让道魔各派闻风丧胆的魔帝林灵素!

    许宣心中一凛,又惊又怒,他对这亦师亦敌的魔头的感情殊为复杂,既恨得牙根痒痒,又有些同情敬慕。此时目睹他被砍去手足的惨状,竟涌起难以言状的义愤之情。

    转眸瞥向右面的囚室,更是心中剧震,险些惊呼失声。

    小青坐在石床上,呈“大”字形,双脚、双手均被混金锁链铐住,铁链的另一端分别绞在两侧石壁上,绷得笔直。她似乎没有听见许宣的叫声,蹙着眉头,东张西望,不停地奋力拉扯铁链,满脸懊恼气恨之色。

    王文卿微笑道:“许官人,隔在你们之间的这面透明的水晶墙,是采自北海海底的玄冰石,比钢铁更坚韧十倍,你叫破嗓子,他们也听不见的。每过一天,小青姑娘手脚上的铁链就会收紧一分,最迟十天,她的手脚就会像林灵素一样被生生扯断。”

    许宣心念飞转,知道自己越是表现出焦急愤怒,就越被这厮攥在手心,当下强忍怒火,施施然地叉起双臂,笑道:“这两人一个是我的死敌,一个和我无亲无故的蛇妖,他们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王文卿:“小青姑娘与王姑娘的生死,你可能不在意,但是另外两个人……我猜许官人一定就在意得很了。”从袖中取出一个光滑透明的淡红色犀角,轻轻地摇了摇。

    只听一个惶急凄厉的声音从犀角中传了出来:“公子爷!公子爷!你在哪里?老爷、夫人让我传话给你!公子爷,公子爷!你在哪里……”

    许宣胸口如遭重锤,瞬间也气也喘不上来了,过了片刻,才听见自己颤声喝道:“原来……原来那‘应声猿’摹仿司棋,就是你捣的鬼!狗贼!我父母现在究竟如何了?”

    “许官人聪明绝顶。我最喜欢和聪明人合作了。”王文卿摩挲着那犀角,微笑道,“聪明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就如这‘神犀角’。只要拿着这对犀角,不管相隔多远,都能听见彼此的声音。这就是为什么蓬莱山的‘应声猿’,能从这儿听见你小书童说话的缘故。”

    角里传出嘈杂细微的声音,仔细辨听,除了呜咽的风声,果然掺杂着人类的窃窃私语。众人无不耸然动容,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白乾天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中的犀角,露出一丝惊奇妒羡的神情。

    王文卿双目炯炯地盯着许宣,森然笑道:“犀角素来成双成对,另一支此刻就在你舅舅程仲甫的手中。你父母、司棋,以及许府中的每一个人,其性命也都操于程真人之手。只要我说上一声,他们的人头随时都将落地。许官人,你要试上一试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将计

    许宣虽然早知程仲甫与这厮狼狈为奸,构陷许家上下,但此时听闻此言,仍不免悲怒填膺。双拳紧攥,肝肺直欲炸开来了,血丝不住地从身上缠绕的白布里渗出。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呼吸,一字字道:“你若敢动他们一根汗毛,我发誓必十倍还报于你!”

    王文卿双眸灼灼地对视着他,粲然一笑:“很好,那咱们就这么一言为定了。”收起犀角,侧身让开,恭恭敬敬地道:“许官人,青帝在‘百花宫’里恭候大驾久矣。请罢。”

    ********

    狂风呼啸,檐铃叮当作响。

    栈道长廊外,阳光灿烂,几只彩凤正翩然回翔于湛蓝的晴空里。许宣凭栏回望,朱红色的长廊迤逦于绝壁之上,下方是无边无际的云海,虹桥若隐若现,宛如仙界,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有句唐诗说,“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但上了这万重蓬山、茫茫云海,又何尝不是跌宕于风波诡谲的汪洋,再难回航?就算他能离开这离天最近的悬山,回到滚滚红尘,却也再回不到从前那简单快乐的日子了!

    王文卿见他怔忪远眺,只道他在凝望斜后方崖顶上烧毁的“百花宫”,微微一笑,道:“许官人,我已经逐尺逐寸地搜遍了‘百花宫’,为防错漏,特意又让那卡米放了一把火。如果‘白虎皮图’当真藏在‘百花宫’里,青帝早就让人扑火相救了。”

    许宣这才明白他火烧“百花宫”竟然还有这重用意,想到那壮丽的山顶宫殿就这样被付之一炬,更觉恼恨,扬眉笑道:“依我看,你不如把三十三山全放火烧着了,且看青帝上哪儿救火,‘白虎皮图’就藏在哪里。”

    萨守坚等人听出他话中的挖苦之意,脸色俱是一沉,待要呵斥,王文卿又摆了摆手,微笑道:“许官人以为贫道做不出来么?若能找到‘白虎皮图’,别说烧了‘三十三山’,就算将天下全都烧成炭糜,又有何妨?”

    许宣心中一凛,这厮阴狠决绝,言出必践,只怕真没什么他不敢做出之事。要想救出小青、王允真等人,惟有先和他虚以委蛇,再谋良策了。又想,既然蛇族与林灵素、王允真等人全都从天漏山的大火里活了下来,王重阳、李少微也当以逃脱,却不知他们又去了哪里?

    思忖间,已随着王文卿一行拾级蜿蜒,绕过繁花似锦的绝壁,穿过飞泻而下的瀑布,来到了嵌于山壁东侧的“花潮殿”。

    “花潮殿”依着山壁的凹陷处而建,连绵百丈,气势恢宏。上方是冰雪皑皑的崖顶、冲泄飘舞的瀑布,下方则是绚丽缤纷的簇簇鲜花,鹤鸣阵阵,凤凰盘旋。若真有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在瀑布的轰鸣与呼啸的风声里,遥遥传来一阵缥缈的琴声,时而流亮奔放,欢悦缠绵;时而低婉悠扬,如泣如诉。

    许宣想起那双疾拂琴弦的莹白纤美的手,心中又是突突一阵剧跳,暗想:李师师身为当年大宋第一美人,果然色艺无双,仅就这一曲“凤求凰”,便远远胜过了临安城里的所有歌姬。

    守卫“花潮殿”的尽是身着青衣竹甲的男装女子,英姿勃勃,沿着长廊一字列开。瞥见众人,纷纷握住剑柄,侧身阻挡,娇声道:“青帝有命,惟请许公子一人进殿。”

    萨守坚等人面色微变,王文卿却泰然自若地躬身行礼,道:“既是如此,我们就恭守在这‘迎鹤阁’里,随时听候召唤。”

    转过身,微笑着对许宣传音道:“许官人,千万别忘了,你只有十日之期。十日内若探听不出‘白虎皮图’的下落,小青姑娘与王姑娘将被扯断四肢,令尊令堂也将被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所。”

    许宣强抑怒火,只当没有听见,随着青帝女将继续拾级而上。七折八转,到了最高处的“东阁”,女将们纷纷退下,只有他孤身迈入殿中。

    大风鼓舞,丝幔纷飞。琴声越来越响,越觉缠绵哀婉,胸膺的郁怒也仿佛被琴声与狂风涤得一干二净。他循声穿过大殿,转过崖壁上的曲廊,来到了一个三面悬空的楼阁。

    阳光透过东南边的窗子,金灿灿地照在李师师的身上。她背对着许宣,黑发垂挽,肌肤如雪,轻纱似的红衣翻飞如云霞,十指在琴弦上疾速拂扫,沉浸在那汹汹激越的琴声里。

    许宣呼吸如堵,脑海里莫名地闪过霞光下白素贞低头微笑的嘴角,闪过月色里小青转身似嗔似喜的双眼……心潮汹涌,忍不住随着琴声诵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琴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激昂,到了“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时,忽然急转而下,如天河倾泻,冰川迸决,而后越来越低,越来越凄婉,有如簌簌林风,叮咚流泉,时断时续,终不可闻。

    琴声虽绝,许宣却似仍能听见绕梁余音,悲喜填膺,神魂飘荡,低声续道:“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李师师肩头一颤,仿佛僵住了,过了许久,才收拢指尖,慢慢从琴案前转过身,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叹道:“神霄子的‘百纳之术’果然天下无双,短短三日,你就已经基本恢复啦。”

    许宣心中一震,她果然忘记了从前之事,将王文卿误当成了兄长!想来那日她误伤自己后,必是懊悔不迭,请求王文卿以“百纳之术”妙手回春,王文卿无奈之下,只得让失去手脚的林灵素指导巫鹿,为自己更换脏腑。

    李师师从琴案上握起“紫龙剑”,轻轻摩挲了片刻,淡淡道:“听神霄子说,你原是临安药商之子,和那蛇妖潜入蓬莱,就是为了取得‘紫青双剑’,假冒‘伏羲、女娃’,盗取‘白虎皮图’的。是不是?”

    许宣思绪飞转,李师师对假冒其兄的王文卿极为倚信,自己虽对她有“救命”之恩,却终究还是个认识了不到半日的外人,此时如果道出真相,她必会召来王文卿对质。那奸贼恼羞成怒之下,势必害死小青、王允真,乃至自己的父母。这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冒不起的风险。

    李师师既对自己存有好感,就当利用这一点博取她的信任,等她对自己推心置腹之后,再设法带她去见林灵素,道明真相,而后一举擒伏王文卿,确保小青与父母的周全……

    心念一动,脑海里已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计划,当下深吸了口气,摇头道:“我到这儿不是为了‘白虎皮图’,而是专门来找你的。”

    “你……你是来找我的?”李师师一怔,惊讶无已。

    “不错!”许宣话已出口,只有继续信口胡诌了,“我自小体弱多病,去峨眉山求药时,无意间捡到了你所留下的信物,又遇见了在蜀山修炼了五百年的小青,从她的宝镜里得知了当年你前往峨眉解救李灵萼之事。自从在镜里瞧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我就神魂颠倒,再也忘不了你啦。”

    这话说得肉麻已极,连他自己脸上也是一阵热辣辣的烧烫。李师师“啊”地一声轻呼,双颊霞涌,又是羞赧又是惊疑。

    两人年纪悬殊,若较起真来,李师师都足可当他的母亲了,好在她驻颜有术,瞧起来不过二十来岁,而他服了“元婴金丹”后,骨骼倍长,容貌、体格已如十七八岁的少年,否则这番对话听来就更加古怪了。

    许宣咳嗽一声,从怀中摸出那枚玉如意,道:“师师姑娘,你还记得这件东西么?”心下暗自庆幸,亏得到了天漏山后,趁着林灵素熟睡之时,从他怀里将这如意搜了回来,否则今日可就少了一件最有份量的信物了。

    李师师蹙眉凝视了片刻,摇了摇头,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许宣指着如意上所刻的小字,道:“这句‘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乃是二十年前的大宋官家为你所填之词,这件如意,也是他当年钦赐给你信物。天意冥冥,让你将它丢在了峨眉山,又让我捡着了它。从我拾起它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啦,日思夜想,就连梦里也都是你的身影……”

    最后这句话是几年前在临安城的瓦舍里,听说书人讲艳情故事时记下的。当时他年纪尚幼,懵懵懂懂,听得四周的口哨与哄笑,面红耳热,一知半解,此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倒也派上了用场。

    李师师双颊晕红如醉,眼波里却是一片迷惑恍惚,正想接过如意端详,楼阁外忽然惊呼四起,有人尖声叫道:“刺客!陛下,小心刺客!”

    “轰”地一声,楼阁地板炸裂开来,一道人影狂飙似的飞旋卷入,喝道:“反贼受死!”碧光爆舞,朝李师师疾刺而来。

    许宣一震,失声道:“王允卿!”阳光照在那人身上,青衣鼓舞,光彩熠熠,赫然正是数日不见的王重阳。

    他瞥见许宣,也陡然一怔,再望见李师师的脸容,更是神色大变,猛地收回长剑,极速飞旋着撞破阁顶,在屋瓦上晃了晃,失声叫道:“师父!”

第一百三十六章 伊人

    望见李师师的脸容,王重阳神色大变,猛地收回长剑,极速飞旋着撞破阁顶,在屋瓦上晃了晃,失声叫道:“师父!”

    这一声低呼,有如惊雷。

    许宣灵光电闪,呼吸瞬间顿止了。师父?难道……难道李师师就是当年带来流霞镜、彻底改变了王重阳命运的“神巫”?

    李师师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仰起螓首,蹙眉凝视着王重阳,似乎在苦苦追想着他究竟是何人。她手指虽曲如兰花,凝气不发,但受其真气所激,“紫龙剑”不住地“嗡嗡”摇震,似乎随时都将破鞘飞出。

    阳光穿过豁开的阁顶,亮晃晃地照在她的俏脸上,那双明眸隐隐闪烁着一红一蓝的奇异色泽,摄人心魄。

    “不,你不是我师父!”王重阳惊愕地盯着她的双眸,涨红的脸忽然又变得一片苍白,惊怒交迸,喝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你是卡米神……”

    话音未落,李师师妙目微眯,杀机毕现,“叮”地一声,“紫龙剑”炽光怒爆,闪电似的冲向他的眉心。

    王重阳虽然反应奇快,立时挥剑扫挡,仍被那凌厉无比的剑气刺中额头,鲜血淋漓。接着“嘭嘭”连震,光浪炸舞,手中长剑转眼间就被“紫龙”撞碎成几截,被逼得趔趄飞退出八九丈远。

    李师师一击得手,更不给他须臾喘息之机,红衣凌空鼓舞,左手驭剑,右手“阴阳指”碧光纵横,狂飙似的将他杀得冲天翻掠,凶险万状。

    短短片刻间,奇变迭生,迫得许宣应接不暇。

    忽想,从王重阳方才前后矛盾的言辞,以及青帝恼羞成怒的反应来看,莫非当年被王重阳奉为恩师的“神巫”果真是李师师,而眼前的青帝却不过是个与她长相颇为相似的“赝品”?

    一念及此,心头大震,不错!正因青帝并非真的李师师,才会对假冒林灵素的王文卿信以为真,才会认不出自己手里的玉如意,才会“记不起”过往的一切……许多难以解释的疑窦顷刻间冰消雪融。

    然而这青帝究竟是谁?和那卡米老贼有何渊源?为何要假扮成李师师?既然假扮成李师师,又为何对最可能拆穿其身份的王文卿反倒如此宠信?念头百转,仍是难以索解。

    此时,王重阳已被青帝逼到了南面崖壁,“百花宫”的女将们也已纷纷骑鹤冲到,娇叱连声,飞剑乱舞,层层叠叠地封住了他的所有退路。

    远处啸呼四起,王文卿的声音从下方曲廊遥遥传来:“青帝天下无敌,稳操胜券,大家不必上前添乱。我等只需在外围布阵,凝神戒备即可,以免其他刺客趁乱偷袭……”

    许宣心中雪亮,这厮心机歹毒,明知青帝几日里连番大战,伤势初愈,却故意坐山观虎斗,借王重阳之力来损耗她的真元。

    如果此时自己出手,或能救出王重阳,但如此一来,必定尽失青帝的信赖,对王文卿而言,自己也就尽失价值,父母、小青和王允真也极可能因此而丧命;但如果自己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王重阳惨死于此,自己也就失去了扳倒王文卿、乃至斗败青帝的最有力盟友……一时思乱如麻,左右为难。

    犹疑间,周围欢声雷动,王重阳又被青帝一指弹中,鲜血狂喷,重重地撞在瀑布后方的石壁上。

    就在许宣心中一沉,以为他再无还生之机时,王重阳却突然贴着石壁冲天飞起,抽出“流霞镜”,霓光乱舞,喝道:“三十三天,大小如意。芥子须弥,万象无极!”

    那座三十三层的水晶宝塔掀卷飓风,从流丽万端的镜光里破空冲出,带着万千轮刺目的彩光,接连螺旋猛撞在峭壁上。

    “轰!”流光溢彩,天摇地动,狂猛的冲击波将四周的女将们连人带鹤抛飞出数十丈远。

    许宣只觉喉头一甜,身不由己地朝后翻了六七个跟斗,重重地撞在石壁上,金星乱舞。上方隆隆狂震,无数梁木、巨石当头砸落。霎时间,尘土滚滚,灰云般冲天喷涌,什么也看不清了。

    等到轰鸣声渐渐转小,他趔趄着从蒙蒙土石中跃出,才骇然发现,脚下的悬崖竟已层层崩断,那恢宏壮丽的琴阁、曲廊、长殿……更已完全坍塌,化作了一片废墟。

    抬头望去,胜败已分。

    王重阳右手斜握着神镜,青衣猎猎,凝立空中,眉心间红光闪烁,满脸尽是僵凝的惊佩之色。

    青帝驭风立于三丈开外,右手托着那座已变回两尺来高的“镇妖塔”,左手握剑,剑气直指王重阳的印堂。在水晶宝塔的炫芒辉映下,她浑身洇散着绮丽的霞晕,光彩夺目,那双眸子更是一红一蓝,妖艳得让人不敢逼视。

    许宣又惊又骇,“镇妖塔”威力之猛,直可震天裂地、收降青龙,想不到青帝经络初愈,居然仅凭肉掌,就能将它生生反夺!

    他在蓬莱修炼了两个月的阴阳五行之炁,突飞猛进,又被蛇人们捧为“伏羲转世”,打败了卡米等人,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此时一比较,才知什么叫坐井观天,夜郎自大。先前想要问鼎“重阳比剑”的豪情壮志登时消了大半。

    但他生性好强,越是困难磨折,越能激起斗志,方觉气馁,又想:“王重阳也罢,青帝也好,都至少修炼了十几二十年,才有今日之功。许宣啊许宣,你初窥门径,不过短短几个月,着什么急?就算这次比剑拿不下第一,只要潜心苦练,假以时日,何愁超不过他们!”精神一振。

    凤凰长鸣,欢呼如沸,山崖上的青帝女将与百花使们纷纷骑鸟冲来,便欲将王重阳拿下,青帝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们退开。

    阳光照在王重阳手中的那面流霞镜上,幻光炫舞。她青红双瞳中杀气尽敛,忽然蒙上了一重恍惚的泪光,低声道:“这面镜子真是她送给你的?你……你就是当年终日随着她身后的那个孩子?”

    王重阳朗声道:“不错。我就是神巫亲传弟子、蛇族圣使王允卿!”

    青帝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凄酸微笑,指尖一弹,突然将那水晶宝塔凌空送回他的手中,淡淡道:“你走吧。”

    众人哄然大哗,王重阳亦陡然一怔,想不到她竟会就此放过自己。

    王文卿远远地叫道:“陛下!此人乃蛇族贼酋,大逆不道,万万不可放虎归山!他手中的这两件法宝更关乎蓬莱气运,就算陛下慈悲为怀,也当收其法宝,断其经脉,将他囚禁在天牢之中……”

    青帝置若罔闻,又已恢复了那冷艳如霜雪的神色,淡淡道:“我今日放你,是因为你是她的弟子,只此一次。等到‘重阳比剑’之时,你若再上‘百花顶’,可就别怪我无情了。”

    王重阳这才相信她所言非虚,长揖一礼,昂然道:“阁下不杀之恩,王重阳铭记在心。‘重阳比剑’之时,必当还君一命,再取你项上人头。”转身瞥了许宣一眼,皱了皱眉头,猛地冲天飞起,朝东南方的云海掠去。

    见他眼中尽是鄙薄厌憎之色,许宣暗自苦笑,心想:“这下好啦!他必是听说了我假冒‘伏羲转世’的传言,又听说我拼死相救青帝之事,彻底将我当成潜入蛇族、骗取紫青双剑的敌人了!罢了罢了,眼下最为紧要的,是保全爸妈与小青她们的性命,纵有解不开的误会,也只有留待以后再澄清了。”

    众人虽心有不甘,却不敢忤逆青帝旨意,只得纵声啸呼,眼睁睁地看着他极速飞翔,消失在翻腾的云层里。

    从王重阳闯入崖顶,到青帝放他离去,不过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壮丽的“花潮殿”却已沧海桑田,化为了一片废墟。

    女将们郁郁不乐,纷纷奏请青帝移驾,前往山顶的其他宫殿,好让工匠们尽早着手修复此地。

    青帝却摇了摇头,淡淡道:“再过月余就是重阳比剑之日了,如果我赢了,必将带着你们离开蓬莱;如果我输了,更不知是谁入主此地。不管是输是赢,再建此宫又有何用?”

    许宣心中一震,突突狂跳,她要离开蓬莱!两个月来,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重返临安的希望。而这希望,竟然是来自统治三十三山的青帝。

    青帝转眸凝视着他,双颊微微一红,道:“你们先走吧,我想和许公子在这里独处片刻。”等到众女骑鸟去远后,才又低声道:“许公子,你现在也该明白,你到蓬莱想找的那个人,不是我了吧?”

    不等许宣回答,她转过身,嫣然一笑,道:“但你一定不知道,你想找的那个人,也是我今生今生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正午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笑容却凄冷得如同对面山顶千年不化的积雪,就连那声音,也缥缈得宛如远处呼啸的风。

    “许公子,你说从你捡到玉如意的那一刻起,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日思夜想,就连梦里也都是她身影。我又何尝不是?当你……当你永远无法得到一个人时,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己变成那个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青红

    许宣一凛,不知她言下何意,她却又转过身,柔声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有时我觉得我已经很老了,有时却又觉得自己依旧只是个孩子。人生漫长,苦无终日,但当你转头回想时,却又觉得时光过得这么快,快得来不及追思。”

    云海茫茫,浮着一轮轮七彩的光晕。

    青帝翩然伫立在瓦砾遍地的崖边,出神地凝望着对面那积雪皑皑的峰顶,又仿佛越过了山尖,凝望着那看不见边际的蓝天,低声道:“我第一次来到这‘百花顶’,不过六岁。那时这儿的主人还是蛇族的圣女,这儿还叫作‘女娲宫’。那时的我骑着凤凰,乘风高上,看着下方的茫茫云彩,似真似幻,泪如泉涌,就像在做着从未有过的美梦。

    “将我带到蓬莱的,就是卡米神祝。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记着他回头望着我时,在阳光下灿灿生辉的笑脸。那时我又怎会想到几十年后,竟会和他反目成仇?竟会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当时我视如天堂的地方?

    “在我来这儿之前,我住在东海的一个小岛上,妈妈生我时就已经死了。全村的人都视我为怪物,就连我家人,就连我爹,也怕我,恨我,终日又打又骂。我这六岁前所受的屈辱与痛苦,比别人一生还多。而这唯一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这半男半女的身体……”

    许宣“啊”地一声,如遭电殛。

    自从知道这美貌绝伦的红衣女子,与那日降伏青龙的青帝系同一人,便觉其中必有蹊跷,但却没想到竟是这个缘由!忽然明白为何“百花宫”里,男的要施女妆,而女却要着男装了。

    青帝嘴角露出一丝凄苦的微笑,低声续道:“我六岁那年,卡米带着八歧大蛇和一群东瀛海贼来到岛上,杀光了全村的人,独独留下了我。而他之所以没杀我,恰恰因为我和他一样,都是阴阳同体之身。那时我还以为他是因此怜悯我,才收养了我,却不知这老贼心机歹毒,早在那时就已筹划好了所有一切。

    “他杀了我家人,杀了全村的百姓,我对他非但没有半点仇恨,反倒感恩戴德,将他看成带我脱离苦海的大恩人。他费尽心机,终于带着我来到了蓬莱,又将我送入‘女娲宫’,做了蛇族圣女的侍女。

    “我装成哑巴,乖巧顺服,很得圣女的喜爱。其他的蛇人侍女极为嫉妒,百般刁难我,欺侮我。有一天,终于有人发现了我男女同体的秘密,密告了圣女,圣女不舍得杀我,反倒更加怜悯。为了保护我,她甚至将告密的人悄悄杀了……唉,她待我这么好,可我却被卡米老贼迷了心窍,毫不领情,日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圣女将我当作孩子,毫无戒心,我与她朝夕相处了三年,没有查到‘白虎皮图’的下落,却偷偷学了不少她的本事。她发现后,非但没生气,反而很欢喜,说我天资聪明,是练武的奇才,专门拣了许多木族的上古绝学,毫无保留地传授于我。

    “我长这么大,她是唯一真正待我的人。和她相处越久,我就越发羞愧难过,几次差点儿将卡米之事和盘托出。卡米察觉我的心事,就在我身上下了三十六种奇蛊,除了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毒蛊,还有‘听声虫’、‘问心蛊’,不但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我和圣女的每一句对话,还能察觉我心里的异动……”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宣心里忽然一凛,想起先前王文卿那古怪的眼神。这厮阴狡多疑,丝毫不在卡米之下,既然如此成竹在胸地让自己与青帝独处,是否也曾趁着巫鹿更换脏腑时,在他体内种入了类似的蛊虫,监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霎时间冷汗遍体,凝神“内视”。这一扫探,更是惊怒交迸。体内果然有几处地方略感异常,麻麻痒痒,似有虫蚁轻咬爬行。

    青帝似在同他倾诉,又似在自言自语,低声续道:“我知道生死操于卡米之手,稍有不慎,还会害了圣女,只好放弃了坦白的念头,继续为他打探、寻找‘白虎皮图’。我十六岁那年,那自称为‘伏羲转世’的敖无名来到了蓬莱,不但将三十三山骗得团团乱转,也将圣女骗得神魂颠倒。只有卡米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叵测居心。

    “卡米没拆穿他,反而伪造了许多谶语,为他大肆吹捧。敖无名威信日隆,又兼甜言蜜语,哄得圣女失去了清白之身、交出了所有秘密。我瞧在眼里,暗自冷笑,对一向尊敬感激的圣女,也不由起了轻慢厌憎之心。唉,那时我太年轻,不知道当你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时,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心底里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却依旧如扑火飞蛾,奋不顾身。

    “那年八月十五,三十三山都在等着敖无名镇伏青龙,他却偷偷地溜到了‘女娲宫’如意塔下,盗走了半张‘白虎皮图’。我听得他与圣女的对话,抢先一步找到了皮图,但前脚刚到,他后脚便已跟来了。

    “仓促之下,我只得扫了几眼皮图,又放回原处。等他兴冲冲地揣着皮图逃之夭夭后,立即告知了卡米。而后趁着周遭大乱时,躲入‘万花谷’,将‘白虎皮图’上所记录的一切,原封不动地复制在了一张羊皮。我记心极好,向来过目不忘,但那时却忐忑不安,反反复复地想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记错了哪怕一个最为微小的细节。

    “青龙出来了,天崩地裂,也不知杀死了多少人,敖无名却始终不见踪影。卡米趁机四处煽动叛乱,三十三山积郁了数千年的怒火,一夜间仿佛全都爆发了。圣女虽然抓住了敖无名,追回了‘白虎皮图’,却再也无法控制局势。蛇族的统治,就这样逐渐土崩瓦解。

    “之后的一年多里,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杀戮。唯独我一个人躲在‘万花谷’里,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废寝忘食地揣摩‘白虎皮图’上的每一幅图、每一个字。那张皮图里,除了‘玄武骨图’的线索,还有女娲所创的‘阴阳五雷剑谱’。

    “这套剑谱原是女娲依照着她与伏羲想出的不世绝学,须由童男童女双剑合璧,才能有惊天动地的威力。不管你多聪明,真炁多么充沛,也不能独自修炼,否则必定经脉俱断,走火入魔,哪怕连蛇族圣女也不例外……”

    她肩头轻颤,突然格格笑了起来,眼眶里却晃动着晶莹的泪水:“可女娲纵然机关算尽,也料不到几千年后找到这幅图的我,偏偏是几十万人中才有一个的阴阳同体之身。别人视如畏途的修炼法门,到了我这儿,反倒成了再也合适不过的坦途大道!许公子呵许公子,你说说,老天爷给了我这半男半女的身躯、不阴不阳的命运,究竟是恨我呢,还是爱我?”

    许宣听得目瞪口呆,才知她这一身绝学竟是“白虎皮图”而来!

    敖无名回到中原后,凭着他所记忆的半卷“阴阳五雷剑谱”横行四海,又由此分化成“神霄派”、“五雷大法”等种种派别,每一种都足以威震天下。青帝阴阳同体之身,修炼的又是至为完整的剑谱,难怪有如此神通。

    青帝柔声道:“我跟随蛇族圣女修炼了十年的上古绝学,已经颇有根基。又夜以继日地修炼了一年‘五雷剑谱’,将阴阳之炁在‘任督二脉’循环周转,每一天都进境千里。

    “‘万花谷’里没有刀剑,我便以手指为剑,以气为锋,结合上古时木族的‘气刀’,自创出了独一无二的‘阴阳指’。到了第一个月底,我已能隔空摘叶,拈花伤人。第二个月底,已能聚气为箭,屠虎射雕。第三个月底,已能以指代剑,随心所欲……一年多后的初秋,当我走出‘万花谷’时,三十三山已再无人是我的对手。

    “由于修炼阴阳二炁,我的两只眼睛变为一红一蓝,容貌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半月为男,半月为女。我捧着溪水,看着粼粼水光中那张陌生的脸,不知是悲是喜。再没有人能认得我了,包括我自己。

    “然而这短短半年间,天翻地覆,变化的又何止是我一人?圣女与青龙激斗,被吞入腹中,女娲宫也被烧了个精光。我听说后痛哭了一场,从那时起,蓬莱山里再没有什么值得我关心了。”

    她睫毛一颤,泪珠终于还是从脸上滑了下来,淡淡道:“我烧毁了羊皮图,对天立誓,从今日起,我再不会让任何人欺负我,我要做万山的主人,让众生匍匐在我脚底。

    “那时正值九九重阳,三十三山在‘女帝山’比剑争位,我穿着男装,自号‘楚青红’,半天内,就以‘阴阳指’横扫了蓬莱所有高手,打得他们两股战战,心服口服。那天傍晚,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女帝山顶,成为了蓬莱新主,封号青帝。”

第一百三十八章 巧舌

    天蓝如海,大风呼啸。

    青帝站在崖边,红衣鼓舞,娓娓讲述着她的悲惨身世与离奇经历,语气平淡,言辞质朴,许宣在一旁却听得惊心动魄。原以为林灵素、王重阳等人的天赋与际遇已十分惊人,但比起她年仅十七便登顶蓬莱、无人可敌的传奇故事,又逊色了不少。

    心道:“原来她两只眼睛一红一绿,是修炼阴阳二炁而成。她半月为男,半月为女,前几日月圆之夜,她镇伏青龙之时仍是男子之躯,第二夜我在莲花阁见到她时,她已变成了女儿之身……”想起当时为了救她,不小心“吻”到了她的脸颊,头皮一阵酥麻,耳根烧烫。

    青帝仍沉浸在回忆里,嘴角冷笑,道:“在那欢呼匍匐的人群里,只有卡米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以为在我体内下了许多蛊毒,就能控制住我啦。到了夜里,他大摇大摆地闯入‘百花宫’,说我能修成‘阴阳指’,登位青帝,全是他的功劳。要我将那半张‘白虎皮图’与他分享。

    “原来这老贼当日屠我全村,不是兴之所至,而是因为早就听说岛上有我这么一个与他相似的阴阳人。他带我到蓬莱,就是想让我做他试毒的银筷子。我若能修成‘阴阳五雷剑谱’,他自然也能啦。但他不知道,经过这十年的耳濡目染,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任人欺侮的孩子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在‘万花谷’的一年多里,我早已用真气和药草逼出了体内的所有蛊毒,却故意留下了少许无足轻重的蛊虫。我装得极为畏惧,立刻恭恭敬敬地默写了一份‘阴阳五雷剑谱’。

    “卡米老奸巨猾,虽然欣喜若狂,却还是没忘记找人验证真假。他以祭祀青龙为名,逼迫三十三山进贡童男童女,号称‘阴阳圣童’。又让这些童男童女练习我默写的‘阴阳五雷剑谱’,连试了几个月,见无异常,才开始放心地自行修炼起来。

    “哼哼,却不知我早将剑谱的紧要之处全都篡改了,初练时进展神速,殊无异样,但练到第四层后,必定真炁岔乱,痛楚不堪。他发现上当后,狂怒无已,妄想操控蛊毒,让我生不如死。见我安然无恙,才知大势已去,立即痛哭流涕地跪地求饶。

    “我原想让他自食其果,生不死如,但看着他那恐惧可怜的模样,心中一软,还是散去他的真气,饶了他一命。但这老贼非但没有感恩,改过自新,反而恨我入骨,表面上对我贴服恭顺,暗地里也不知耍了多少手段,设计害我。我念于旧情,始终不忍杀他,这才酿成了今日之祸。”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师师说得对,这世上的人,要么贪婪歹毒,恩将仇报,要么自私愚蠢,不识好歹。又好比那些蛇族,我登位青帝时,他们已几被赶尽杀绝,为了报答圣女的恩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逃入天漏山,数十年未曾追剿,他们却毫不领情;这次火烧天漏山,我不顾神霄子等人反对,特意走漏消息,网开一面,他们却还是不领情……”

    许宣一怔,奇道:“是你放走他们的?”旋即恍然醒悟,王文卿生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巴不得将他们斩尽杀绝,又怎会平白放走蛇族?必是眼看青帝旨意难违,只好抢先一步,与毫不知情的白乾天等人“交易”,让他们交出自己四人,以便灭口。

    青帝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怔怔地凝视着远处那两只在欢鸣回翔的凤凰,又叹了口气,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许公子,那天夜里,你念的那首诗是谁写的?我一直以为是出自师师的呢。”

    许宣道:“这几句诗全是唐朝李商隐的诗,我只是将它们打乱了拼在一处。”

    她低声道:“李商隐?李商隐?”,念了几遍,摇头道:“能写出这么美的诗,偏生又姓李的,一定也是个妙人。唉,我在这蓬莱山里住了数十年,坐井观天,直到遇见师师,才知道世间竟有这么美的诗句,这么美的人。”

    许宣只道她要继续追述当初遇见李师师后,如何惊艳钟情,神魂颠倒,李师师被青龙吞噬后,又如何铭心刻骨,不能自拔,乃至将自己乔化成了心上人的模样……不想她却只是出神地望着远处变幻莫测的云海,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不知她想到了什么,肩头突然一颤,转身凝视着他,道:“许公子,那夜你在莲花阁见到师师画像时,我问你可曾见过比这更美的人,你说没有。是不是?”

    许宣见她神色突然变得冷淡下来,微觉不妙,但还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青帝淡淡道:“这可就有些奇怪啦。许公子,你说你当日捡到了那支玉如意,又从铜镜里看见了师师的音容笑貌,从此梦影魂绕,所以才不远千里,来蓬莱寻找她的。既是如此,为何见到她的画像竟一点儿也认不出来?”

    许宣脑中“嗡”地一响,浑身冷汗全都涌了出来。自己为了博其好感,顺口胡诌,却没想到前后矛盾,留下了这么大一个破绽!青帝疑心既起,话里又透出阴冷的杀机,若不能圆谎,只怕她立刻便要痛下杀手……

    心念急转,眼圈微微一红,脱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啦。你瞧我不过十多岁年纪,岂会当真喜欢上一个年纪大我二三十岁的、素未谋面的女子?我从未见过她,来这里寻找她,只是因为……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青帝一怔,圆睁妙目,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失声道:“你……你是师师的儿子?”

    许宣心中默念道:“爸,小妈,原谅则个!孩儿胡言乱语,对不起列祖列宗,但为了能回到临安,救出你们,也只能权宜出此下策啦!”

    当下点了点头,哽咽道:“不错!我妈妈就是李师师,爸爸就是周邦彦。这枚玉如意,就是我妈妈遗留的信物,这些年我找遍四海,只求能……只求能见她一面!”

    他小时腿脚不便,每次偷溜出门玩耍,回来后总会胡诌各种借口,躲逃惩罚,久而久之,早已练成了张口就编的本事。说到最后一句时,心里想着真姨娘,热泪登时夺眶而出。

    见他如此情真意切,青帝残存的疑虑登时又消了大半,转而涌起温柔的母性与怜悯,低声道:“原来……原来你是她的孩子!周邦彦,周邦彦,是了,我曾听她提起过这个名字,似是京师的大才子,为她写过许多诗词……”

    许宣抹了抹眼泪,道:“你挂在莲花阁里的那幅画像,上面题的那首‘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就是出自他的。那夜你问我,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冒死救你,仔细想想,除了因为瞧你是个弱女子,长得又好看,就是由于那首词了。”

    听他说到“瞧你是个弱女子,长得又好看”,青帝脸上不由晕红泛起,嫣然一笑。又摇了摇头,柔声道:“世间之事,看似纷扰无序,却总有些因果。难怪我初见你时,就觉得比旁人亲切,原来竟有这层道理。”

    她今日传见许宣,心情颇为复杂,既对着“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心存好感,又疑心他谋刺自己,盗取皮图。虽然已传令王文卿,以“百纳之术”救回他的性命,却又生怕他与卡米勾结,恩将仇报。

    传他来此,正是想先打探打探虚实,再决定是否要将他除掉。方才听他话语间露出马脚,早已几次动了杀机,但不知何以,总是不忍下手。此时听他自称为李师师之子,更是瞬间春水决堤,冰川融雪,所有杀心全都化作了似水柔情。

    阳光照在她的盈盈笑脸上,洇着霞光,美艳不可逼视。许宣呼吸如窒,一时竟忘了她是忽阴忽阳之身,暗想:“她与李师师不过三分相似,便已如此倾国倾城,若换作伊人,真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

    他油嘴滑舌惯了,心中胡思乱想,口里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青帝姐姐,你说全天下只有我一人能叫你‘师师’,你长得与我妈妈的画像这般相似,见了你,就如同见了我妈妈一样。今后我就叫你‘妈’,好不好?”

    青帝一怔,瞬间连耳根都红透了,俏脸一沉,嗔道:“胡说八道!”

    许宣最擅长察言观色,见她神情,惊愕羞恼中,又带着三分忸怩与喜悦,就如同真姨娘面对自己痴缠耍赖时的模样,一时间心痛如绞,热泪夺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妈!妈!孩儿想得你好苦……”

    话音未落,体内突然剧痛如虫蚁齐噬,“啊”地大叫一声,脸色惨白,天旋地转,软绵绵地朝她怀里倒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义母

    青帝被他这几声“妈”叫得脸上发热,正想甩手挣开,见他突然摔倒,猛吃一惊,本能地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把脉查探,心中更是一沉。他体内至少有十几股五行各异的真气交相乱窜,若是常人,早被撞得经脉尽断了,他却能强撑至今,实属奇迹。

    当下左手抵住他的右掌,将真气绵绵传入。然而方一运气,心里又是一凛。他体内的真炁虽然相互冲击,繁杂混乱,一有外来炁流涌入,却又如惊涛急卷,瞬间形成一个狂猛无比的漩涡,将她的真气滔滔不绝地朝里吸去。

    所幸她反应极快,蓦地收回手来,又惊又疑,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会这盗吸真气的上古妖法?”右掌悬在他的头顶,蓄势待发。

    许宣剧痛如绞,迷迷糊糊地贴在她温软的身体,闻着那幽香的气息,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正涎皮赖脸地钻入真姨娘怀里,躲避责罚。恍惚中悲喜交迭,喃喃道:“妈,妈,孩儿再不敢啦……”

    青帝心中突突一跳,惊疑与杀气全都烟消云散,心想:“是了,他既是师师的孩子,自然会‘盗丹大法’。我疑神疑鬼,真真有些杯弓蛇影了。”悬着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数十年来,她孤身独处,对身旁所有人都疑心戒备,即便当年情迷李师师,为其神魂颠倒之际,也从未有过肌肤相贴、互诉衷肠。

    此刻被这少年紧紧搂住,听着他一声声低呼自己妈妈,感觉到他滚烫的泪水在她胸口洇开……脸颊如烧,突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体内仿佛有什么一层层地融化迸碎了,如烈火,如暖流,如摧枯拉朽的飓风与狂涛,将她猛然卷溺在甜蜜而痛楚的黑暗里,回旋跌宕,无法呼吸。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夜琴阁里,他不顾一切地挡住自己,和前赴后继的刺客浴血死战的情形,想起那拨动了她的心弦的激越笛声,和那张被火光映照的决绝无畏的脸。

    那个不知她的身份却舍身相助的俊秀少年,和此刻如婴儿般依偎在她怀里的孩子,都是同一个人呵。一个与她初次相见却宛如重逢的人,一个让她孤独而黑白的命运突然有了羁绊与色彩的人……

    在他之前,从未有人真正地在乎过自己,也从未有人如此地依恋自己。她只是个不知是男、不知是女,被所有人鄙弃憎恶的怪胎。哪怕她以青帝之名登顶蓬莱,哪怕她以绝代风华俯瞰苍生,她依然永远在噩梦与月光中孤独地醒来,依然永远高如明月,低如尘埃。

    遇见他后,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一个被人关怀、被人需求、被人爱的女人……可又有谁知道,为了这卑微而平凡的幸福,她默默祈愿了多久?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她也甘愿付出生命和灵魂!

    就在她柔肠百转、胡思乱想时,腰上又是一紧,许宣埋在她的怀里,含混不清地哽咽道:“妈,都是孩儿连累了你们!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像被重锤猛撞,呼吸瞬间停窒了。如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孩子该有多好呵!

    老天让她受尽了种种磨折和屈辱,让她遇见师师,又让她失去她,变成她的影子……是否就是为了这一刻她与他的相遇呢?为了让她替代那个她所倾慕、深爱的女人,照顾这个孩子?

    她闭上双眼,右手指尖颤抖,在风中凝顿了片刻,慢慢地抚在许宣的头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孩子,妈……妈不会离开你。”

    那一瞬间,全身仿佛都被烈焰烧着了,狂风鼓过她的耳梢,衣袂乱舞,将她倏然涌出的那滴泪珠卷上了碧霄。

    *************

    不知过了多久,许宣体内的剧痛尽皆消散了,意识也渐渐恢复了清明。狂风吹来,鼻息间尽是繁花似的馥郁幽香,浑身说不出地舒坦。

    睁开眼,红日已移到了西边,将他与青帝的影子投映在旁侧的石壁上。她正怀抱着自己,双手抵住他的手掌,绵绵不绝地输转真气,头顶白气蒸腾,

    许宣呼吸一紧,才想起自己竟枕在她身上。急忙又闭上眼睛,屏息假寐,过了片刻,又忍不住偷偷从眼缝里打量她那莹白纤细的脖颈与缭乱的发丝,心中嘭嘭直跳,忖道:“如果她不说,又有谁知这等国色天香,竟然是半月美女?单以美貌而论,别说这蓬莱山,就算整个临安城,也找不出匹敌之人。”

    又想:“我胡说是李师师的儿子,她竟然也完全信了。不知那李师师究竟有何魔魅之力?竟让她如此爱屋及乌,情深不悔。唉,说起来她也是个可怜之人,我这般诓她,可有些对她不住。”暗觉愧疚,但这时后悔也已晚了,

    青帝长睫紧闭,脸上却忽然一红,收回双掌,道:“许……周公子既然已经醒转了,就起来吧。”又提高声音,淡淡道:“神霄子,你等了这么久,有什么要事么?”

    许宣一凛,坐起身,这才发觉王文卿等人正立在右下方崖壁的废墟里。

    听见青帝所言,王文卿才凌风飘落到两人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三十三山参与卡米叛乱的贼党,已经全部供出。只要青帝一声令下,今日便可将他们尽数擒伏。”

    青帝嘴角冷笑,淡淡道:“枝上的花儿壁上的草,还怕他们跑得了么?”秋波朝许宣脸上一转,双颊又洇出温润的霞光,道:“这些不快的事咱们先别提啦。神霄子,你可知这位公子是你什么人么?”顿了顿,道:“他就是你的亲外甥,师师的孩……”

    王文卿“啊”地一声低呼,一把抓住许宣的肩头,满脸惊骇喜悦之色,道:“你……你是我妹妹的孩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泪水盈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是了!前几日见到你时,我就该想到啦,你的眼睛和鼻子,简直就和师师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舅舅误信奸人谗言,险些做了愧对祖宗之事,惭愧,惭愧!”

    许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老滑头神情恳切真挚,若不是自己知道他的底细,也真要被他感动得鼻酸眼热了。

    当下也作激动愧疚状,热泪滂沱,颤声道:“你真是我舅舅?外甥从小听说舅舅被封镇在峨眉山上,还以为你是……你是假冒的呢。前番言语放肆,多有得罪,望请舅舅恕罪!”说着便挣开手,朝他拜倒。

    王文卿也连忙一把将他拽住。两人抱头痛哭,真有如舅甥重逢,感人肺腑。青帝瞧得眼眶湿热,心中残存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了。

    王文卿一边哽咽,一边森然传音道:“许公子,你随机应变,自称为周邦彦的儿子,贫道佩服至极。但你的生死存亡,不止关乎你一个人,还关系到你父母与小青姑娘。今后若再不经贫道同意,自作主张,可就别怪我不客气啦。”

    许宣心中陡然一沉,青帝只说他是李师师的孩子,这厮又怎知自己将周邦彦胡诌成了父亲?想必这厮果真在他体内下了蛊虫!难道方才体内的剧痛就是由蛊虫引起的?但既是如此,以青帝的修为,为他输气调转时,又何以查探不出?

    正自惊怒,王文卿又“咦”地一声低呼,推开他,骇然道:“甥儿,你年纪轻轻,体内怎会有这许多岔乱的真气?五行相冲,阴阳失调……糟了,糟了,你的脏腑又是新近换过,照此情形,只怕不到十日,就会被震碎经脉,撞裂肺腑了!”

    青帝花容微微一变,这番话恰恰是她最为担心的,正待说话,王文卿又摇了摇头,连声叹气道:“盗丹大法!盗丹大法!师师传你此法,看似爱你,却真真是害了你了!舅舅当年倍受这妖法之苦,痛定思痛,散去全身功力,才险死还生。但你真气已散布各脉,难以根除,唉,除了……除了……罢了,罢了,只怪你我舅甥福薄份浅,若早几年遇见,或许舅舅还能助你一臂之力!”

    青帝见他连说了几遍“除了”,欲言又止,忍不住眉梢一扬,道:“究竟还有什么办法?你休要支支吾吾,但说无妨。”

    王文卿摇头苦笑,道:“陛下,能救他一条小命的,惟有那‘平调阴阳、融合五行’的‘阴阳五雷大法’。但此法只存于‘白虎皮图’之中,三十三山寻了这么多年,也未能找到,短短几日,又上哪儿寻去?”

    许宣恍然大悟,原来这厮打的竟是这个如意算盘!

    王文卿必已看出青帝对自己非同寻常,顺水推舟,拿他当了钓鱼的虫饵。青帝要想救自己,要么交出那半张“白虎皮图”,要么倾囊传授“阴阳五雷剑谱”。无论怎样,王文卿都能靠着种在他体内的蛊虫,稳坐钓鱼台。

    青帝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闪掠过万千复杂的神色,忽然晕生双颊,低声道:“周公子,你随我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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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仙踪介绍:
南宋初年,天下动荡,道佛争锋,魔门逞凶。杭州药商之子许仙身不由己卷入江湖,被迫开始一场瑰奇多姿的仙魔之旅。血海深仇,情怨纠葛,他命中注定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云海仙踪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海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海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