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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树下野狐     云海仙踪txt下载     云海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一十五章 狭路

    许宣正自慨然,忽听左岸号角长吹,夹杂着阵阵啸呼,转头望去,但见林海茫茫,旌旗如带,也不知有多少裘衣银甲的金国骑兵正策马从南疾驰而来,有如一条长蛇,在起伏的雪野间迤逦蜿蜒,若隐若现。

    众金兵脸色齐变,纷纷举弓拔刀,望向完颜乌禄。

    完颜乌禄朝旁边的一个瘦小汉子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即口衔黑龙旗,飞也似的攀上桅杆,片刻便登上最高处,摇旗朝左挥了七下,又朝右挥了三下。如此反复了五次。

    那队金国骑兵欢呼不绝,也竖起一杆黑龙大旗,朝左摇了四下,朝右晃了六下。

    完颜乌禄微微一笑,示意众人收起兵器,道:“殿下不必担心,是微臣的‘龙鳞军’接驾来啦。我们就在这里下船,蒲察左古多,你领着其他人继续航行,在‘五国集’与我们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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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那日海上混战,李师师封印青龙,劫走许宣,继而一掌撞飞王重阳,又以一记太极弧光,将金兀术、萧抱珍双双震退。

    三股气浪交迸,惊天动地,加上发狂的玄武与火山海啸,金军船舰损毁严重,金兀术与萧抱珍也各自受伤,士气大挫。

    玄武潜退后,金军稍作整顿,兵分三路,去追捕李师师,救回太子,无人想到那妖女竟会直奔吉塔火山而去。金兀术与萧抱珍的船舰在海上逡巡半月,一无所获,只得调转返航,护送着公主回上京复命去了。唯有乌禄一行锲而不舍地追至北海,又折转往南,终于在那场风暴中撞见了许宣与王重阳,将他们救上船来。

    完颜乌禄心思缜密,知道完颜亶登帝后,重用南人文士,大举汉化,又不断削弱皇族权贵的势力,早已惹得朝中怨怼纷纷。金兀术也罢,其他王爷重臣也好,都已暗怀二心,阳奉阴违。

    济安太子死后,完颜亶再无子嗣,朝廷各派都在挖空心思谋立新的“谙班勃极烈”。一旦太子未死的消息传回京城,必然引发比火山海啸更加剧烈的震动,说不定会有乱党沿途狙击截杀,以断完颜亶的血脉。

    因此他下令麾下不许声张,全速返航,到岸后,又换为江船,日夜兼程,沿着HLJ一路南下,转入混同江。同时派遣两名心腹,一名赶往上京,密报皇帝,宣称自己将护送太子在“五国集”登岸;另一名心腹则奔往辽阳,率领他自己的亲军前来接驾。此时见暗号相接,悬挂了好几日的心才真正放了下来。

    六艘江船徐徐靠岸,完颜乌禄挑了三十名最为忠勇的精兵,护卫着许宣下船。过不多时,那队“龙鳞军”奔到岸边,欢呼如潮,纷纷跃下马来朝许宣拜倒。略一数去,竟有两千人之众。

    骑队中早备有一辆六驾马车,虽不奢华,倒也温暖舒适,许宣与完颜乌禄、王重阳共坐其中,仍宽敞有余。车内有两名婢女,备好了温酒熟肉,还专门放了一蒌海冬青最爱吃的鲜鱼。

    许宣见了,自不免对完颜乌禄又是一番褒奖。暗想,这鞑子外表勇武粗豪,内心却端的细密如茧,条缕分明。此去金廷,吉凶莫测,若真能得他相助,对自己坐稳“济安太子”之位大有裨益。

    等到许宣等人上了马车,“龙鳞军”掉头南行,蒲察左古多方领着那六艘江船徐徐离岸,继续朝西航行。

    林间路径狭窄,积雪甚厚,有的地方松松软软,有的又被轧成了坚冰,马车一路颠簸,四轮时深时浅,时而磕碰摇晃,时而打滑变向,震得许宣三人连酒杯也拿捏不稳,那两个婢女更是花容失色,东倒西歪。

    完颜乌禄道:“这里距离五国城还有六七十里,大约傍晚才可到达。陛下若已接到微臣秘信,必会派人在‘五国集’等候船只。等今夜会合之后,明日再一同返京。”

    许宣听到“五国城”,觉得颇为耳熟,心中一动,道:“是了,那儿是不是囚禁赵宋狗皇帝的地方?”

    完颜乌禄微微一笑,道:“不错。不过那昏德公赵佶四年前便已死了,烧焦的尸骸也已送还南人,只剩下重昏侯还住在城里。”顿了顿,又道:“五国城是我大金五部会盟之地,龙气聚集,这两个南人的昏君能安顿于此,也是他们的造化。”

    当年金兵攻陷汴梁后,将赵佶、赵桓父子连同文武百官、嫔妃子女千余人全都押送到了金国,一路辗转,囚禁在了五国城,受尽凌辱,可谓大宋朝开国以来的第一国耻,朝野百姓,无不言者泣血,闻者流泪。许宣若是一年前听完颜乌禄这么说,必是怒发冲冠,但此时心境全非,听来五味交集,悲怒中竟夹杂着说不出的快意。

    正待细问,前方骏马惊嘶,呼喝迭起,有人叫道:“布‘龙鳞阵’,保护太子!”众骑兵弓在手,刀出鞘,严阵以待,顷刻间便已密密层层,从前后两翼围护住了马车。

    只听前方马蹄如潮,隆隆响动,也不知有多少大军正朝这里冲来。许宣大凛,完颜乌禄反倒沉静下来了,朝王重阳点了点头,道:“王真人,太子交给你了。”低头出了车厢,翻身跃上一匹骏马,朝前疾驰而出,高声道:“大金国完颜乌禄,奉旨巡海还朝,敢问来者何人?”

    他虽无真气修为,中气却极为充沛,声如金钟,回响不绝。过不片刻,前方也传来一个极为宏亮的声音:“七弟别来无恙?迪古乃奉旨前来接驾,济安太子可还安好?”

    许宣正觉这声音颇为耳熟,听到“迪古乃”三字,脑中“嗡”地一响,怒火登时直冲头顶。海陵王完颜亮!这狗贼为了霸占完颜苏里歌,遣人追杀自己,害死了全村无辜百姓……此仇此恨,不共戴天。

    忽然想起那日他与自己比斗之时,瞥见那枝翡翠玉笛的古怪表情,心中一沉,是了!这狗贼必是早已认出那玉笛是济安太子之物,他派人来屠灭全村,只怕不是为了劫夺完颜苏里歌,而是早已认定自己是虎口余生的济安太子,想要斩草除根,了断金国皇帝传位子嗣的可能!

    这厮得知他没死,必定做贼心虚。此行号称奉旨接驾,多半是听闻消息,想要抢在自己这“济安太子”向皇帝告状之前,先来个半路狙击,杀人灭口。一念及此,冷汗涔涔。好在他经脉虽断,却已初步炼成了“无脉神功”,又有王重阳与两千勇猛忠诚的“龙鳞军”护卫,就算这狗贼真带来了千军万马,也不足为惧。

    又听完颜乌禄高声道:“太子吉人天相,又有屠龙搏虎的本事,自然无恙。乌禄奉旨护送太子回京,还以为是哪一路乱臣贼子,想要谋害太子,原来是三哥赶来迎接,这可太好啦。皇上说派遣阿鲁补叔父与纥石烈将军兵分两路,前来接驾,三哥路上有没有遇见他们?”

    许宣虽不知“阿鲁补”与“纥石烈将军”是谁,却猜想必是乌禄故意拿来吓唬完颜亮,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完颜亮道:“我奉太后懿旨秘密接驾,不曾遇见旁人,想必阿鲁补叔父与纥石烈将军都往‘五国集’去啦。”他说话声越来越近,似是单人匹马疾驰而来,又道:“我带了太后的亲笔信,还有她送与济安太子的见面礼,请七弟转呈太子殿下,仔细察阅。”

    过不多时,完颜乌禄策马奔了回来,在车窗边立定,低声道:“殿下,微臣看过了,信千真万确是太后笔迹,迪古乃应当也是她派来的。信与礼物在此,请过目。”将一个红绸包裹与一封信递入窗口。

    许宣拆开一看,那信上写的全是女真文字,一个不识,落款处盖了一个红章,应是金国太后徒单氏的印玺。红绸中包裹着一个锦盒,锦盒打开后是一面样式古朴的铜镜,锈迹斑斑。

    许宣、王重阳“啊”地齐声低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霞镜!这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竟然是女娲传给蛇族的太古神器!但当日他们与王文卿在蓬莱山上激战时,神镜明明已坠入了“太极之渊”,又怎会出现在结界之外,成了金国太后送给嫡长孙的见面礼?

    王重阳又惊又疑,轻轻抚摩着镜沿,仔细端详。那镜子的花纹、样式无不与他记忆中的毫无二致,如果世间真有另一个与此一模一样的铜镜,为何连镜面上分布的绿锈也瞧不出半点分别?

    当年李师师正是用这面镜子骗他,骗他相信镜中的小青就是女娲转世,骗他相信自己就是流着伏羲之血的蛇族圣使,骗他苦苦守候了十几年却引来了蓬莱大劫,害死了母亲,也害死了义妹……他所有的光荣与痛苦,都由这面镜子而起。此时重见,真可谓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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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五国

    许宣、王重阳齐声低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流霞镜!这面巴掌大小的铜镜竟然是女娲传给蛇族的太古神器!但当日他们与王文卿在蓬莱山上激战时,神镜明明已坠入了“太极之渊”,又怎会出现在结界之外,成了金国太后送给嫡长孙的见面礼?

    许宣思绪急转,忽然想起当初与完颜亮比箭射雕的情景:“是了,这厮的‘回风箭’与兀术老贼如出一辙,又与李师师的‘先天神功’似出同源,这两人中,必有一个是他师父!而当日由李师师送给王重阳的镜子,今日偏偏又由这小贼送到我的手中。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难道这厮真是那妖女的徒弟?”

    又想:“李师师对蓬莱发生之事了如指掌,说明山中必有她的眼线。那日王文卿化身青龙,与众人在太极之渊激战,流霞镜被震飞后,莫非又被那妖女的眼线得到,辗转回到她的手中,转送给了完颜亮?哼,亏得那蛇族老妖婆的元神正自沉睡,否则见此神镜,又不知要如何发狂尖叫,生出什么事端来……”

    正自思忖,海冬青突然发狂似的啄击着他的手臂,拍翅尖啼。只见阳光斜照在镜面上,幻彩流离,渐渐浮现出两个女子的身影。许宣胸口如被重锤猛击,霎时间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那两女子一个布衣白裘,美貌绝伦;一个猎装辫发,英姿秀丽,赫然正是纥石烈女婴与完颜苏里歌!两人手腕、脚踝均被粗如拇指的铁链铐锁,似被囚禁在暗室中,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心如沉谷底,惊怒交迸。自从孤身离开罗荒野后,他一直记挂着两母女的安危,不知她们逃到了哪里,能否躲得过完颜亮的追捕……想不到最为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这狗贼矫借太后之名,给自己送来这面神镜,自是警告自己不可轻举妄动。

    许宣指尖颤抖,怒不可遏,恨不能立刻冲破马车,将那完颜亮千刀万剐,但一想到完颜苏里歌母女的性命操于那狗贼之手,便又只得攥紧拳头,强忍杀机。当下深吸了口气,道:“葛王,让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蹄声得得,完颜亮不紧不慢地骑马到了马车的左窗前,道:“臣完颜迪古乃,拜见济安太子。”

    婢女揭开帘子,只见那厮骑着白马,银甲白裘,正笑嘻嘻地望着车内,双眸精光闪烁,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海冬青翎毛尽乍,尖叫着便欲朝他扑去。许宣抓住它的双爪,抚摩着头颈,冷笑道:“飞得再高的云,也要与大海交逢。迪古乃,咱们又见面啦。”

    完颜亮翻身下马,装模做样地俯身行礼,道:“海水被大风吹成了白云,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如果迪古乃有雄库鲁的眼睛,早能看出殿下的身份,今日为大金国立下头功的,就不是乌禄啦。迪古乃专门找了两个罗荒野最美丽的女人,送给雄库鲁做伺鹰的婢女,还请太子宽广如大海的心胸,能容得下迪古乃这一朵小小的白云。”

    众金兵一阵哗然,王重阳与完颜乌禄亦满头雾水,不知两人曾在何处见过、所言何意。

    许宣哈哈一笑,道:“海陵王既有这等美意,我又岂敢推却?”故意探出头,左右环顾,道:“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儿呢?在哪儿?”

    完颜亮起身拍了拍雪沫,笑嘻嘻地道:“她们虽然美丽如冰雪,却毕竟是乡野村姑,未经训教,又如何伺候得了殿下金枝玉叶之身?殿下放心,她们就在微臣上京的府邸,只等殿下临幸。”

    许宣心道:“狗贼,等我将你满门抄斩之时,自然就会登门临幸了。”脸上却笑容可掬,点头道:“很好,很好。既是如此,我们还等什么?还不快快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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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马辚辚,众人在林海雪原间奔驰了一日,将近傍晚,终于到了一处城郭外。东西两侧高山迤逦,夹着两条大河,冰雪皑皑,残阳如豆,除了呼啸的狂风,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就像一幅静默的山水画。

    土夯的墙垣仅有丈许高,坑坑洼洼,被夕阳镀染成斑驳的暗赭明黄,城楼、箭楼也都已年久失修,朱漆剥落,唯有城门上的青石横匾镌刻着的“五国城”三个大字,依旧灼红醒目。

    许宣心中莫名地一阵刺痛,数十年来,这三个字就像烙在大宋百姓心中无法磨灭的疤痕,哪怕他已将赵宋朝廷视为仇敌,此刻望见,依然抑不住那翻腾的悲屈与酸苦。

    完颜乌禄策马扬鞭,高声道:“海陵王完颜迪古乃、葛王完颜乌禄,奉旨护送太子回京。”连喊了三遍,城楼上蓦地响起苍凉的号角声,继而欢声雷动,城门大开,一员守将领着数百骑兵飞驰而出。

    五国城是女真五部结盟之地,也是五部中“越里吉”的国城,如今早已废弃,只用作囚禁赵桓的所在,留了几百人看守。五国城三面环河,北面就是混同江,当年金军俘获赵宋二帝后,就是由水路到了此处。

    这几日为了迎接济安太子,几路人马先后来到北面的渡口,安营扎寨。此时听见号角与欢呼,顿时又有数千骑从北边奔来,此起彼伏地啸呼响应。不一会儿,城前的雪原上便汇聚了五千多骑兵,欢腾如沸。

    六员鞑子大将纵马奔到数丈开外,争先恐后地拜倒,恭迎太子圣驾。许宣听不懂这些稀奇古怪的女真名字,但听完颜乌禄低声介绍,方知这六人都是最受皇帝倚信的猛将,其中便有乌禄先前提到的叔父完颜阿鲁补,此人是完颜阿骨打的九子,沉默寡言,剽悍善战,受封为蜀王,威信颇高。

    完颜阿鲁补见过幼年时的济安太子,此刻“重逢”,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许宣,木无表情,默然不语。

    许宣被他盯得心下发虚,暗想:“这数千人中,只怕有大半都对我这‘死而复生的太子’怀揣疑心,要想瞒过天下人耳目不容易,但要封住天下人之口可就容易得多了。只要我能骗得了鞑子皇帝和皇后,再杀鸡儆猴,处死几个对我起疑的权贵,其他人就算腹诽,又能奈我何?”主意已定,掀开门帘,昂然跃到马背上,高举那枝翡翠玉笛朝众人致意。

    四周又是一片欢沸。号角高吹,众将士如潮水般朝两旁退开,乌禄、完颜亮、阿鲁补等人夹护着许宣与王重阳,骑马缓行,在山呼海啸的“千岁”声中步入了五国城。

    城内极小,长不过二里,宽不足一里,最宽的大道也仅能容四骑并行。大路两边尽是些低矮的瓦房,夹杂着木寨、毡帐,与繁华的大宋城市相比,有如云泥。这几日汇集的士兵众多,除了城外的营寨,民居也大多被征用,老百姓只能寄居在城墙下的土洞和帐篷里,闻听太子驾到,纷纷夹道围观,更显拥挤。

    王重阳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与许宣并肩骑行,事事新鲜,左右张望。两人一个英秀挺拔,一个丰神俊朗,有如璧玉辉映,引得沿途欢呼不绝。听说就是这少年救了太子,众人更是指指点点,啧啧赞叹。

    当年“越里吉”酋帅居住的“宫殿”不过是个颇为寒酸的四合院,北面那间最宽敞的主屋早已收拾干净,作为太子下榻之所。东西厢房原本由阿鲁补等人入住,眼见太子与王重阳、乌禄如此亲近,众将识趣,忙将厢房让与王重阳与完颜乌禄一行,自行搬到附近的瓦房。

    完颜乌禄推辞一番,依旧将西厢房让给阿鲁补和完颜亮,自己与王重阳同住东厢,又将自己带来的三十名亲兵安排在院内守护,屋外则由其他将领层层设卡,重兵护卫,除了随身服侍许宣的两个婢女,谁也不许妄自出入。就连端入的饭菜、茶水,也全由厨子与婢女尝过后,才呈与“太子”。

    安排既定,太阳也已落山了,寒风彻骨,雪沫飞扬,众金兵却兴致高涨,城里城外篝火四起,一边烤肉温酒,一边高歌跳舞,庆祝狂欢。

    许宣颠簸了一日,浑身骨架都似散了,一路思忖着如何假扮太子,又担忧完颜苏里歌母女的安危,全无胃口,推辞了众将的酒宴邀请,只吃了一碗肉菜粥糜,剩下的烤肉都喂与海东青吃了,自行盘坐在炕上运气调息。

    屋内简陋,只有一张大炕与几床薄被,狂风从门窗的缝隙间钻入,呜呜锐响,隐隐约约传来金国士兵的哄笑与歌声。

    烛火忽明忽暗,许宣心事重重,难以凝神聚气。看着二婢为他铺床叠被,仿佛又幻化成了完颜苏里歌母女的模样,悲怒填膺,从怀里摸出那流霞镜,暗想:“等我找到这镜中的囚室,救出苏里歌和她妈妈,非将完颜亮这狗鞑子碎尸万段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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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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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金枝

    许宣正自盘算,完颜乌禄敲门而入,朝他躬身行了一礼,满脸欢喜,上前低声道:“殿下,听说你安然抵达五国城,举国欢腾,皇上与皇后娘娘已亲自前来接驾。预计明日一早,便可到此与太子团聚……”

    “到这儿?不是等我回京么?”许宣没想到他们竟来得如此之快,一时也不知是惊是喜是忧是惧。

    完颜乌禄微笑道:“是啊,皇上原本正在狩猎,听此消息,连皇宫也不回,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国不可一日无储君,我大金太子之位空悬了十几年,如今复归原主,又岂止是圣上与娘娘之幸?自然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许宣心乱如麻,自顾思忖着与鞑子皇帝、皇后见面后,如何虚与委蛇,骗过所有耳目,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完颜乌禄道:“殿下一路辛劳,明日又是大喜的日子,微臣已叫人备好热水,为殿下洗去风尘,好好歇息。”拍了拍手,两个白衣侍婢抱着一叠衣裳款款而入,接着又来了四个壮汉,扛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在炕边放定,倒入香药,又在桶底加入通红的木炭。

    许仙也不知有多久未曾洗过热水澡了,被那热汽迎面一蒸,浑身毛孔舒张,精神大振。当下索性将所有烦心事全都抛在脑后,解开衣带,便欲入水泡个痛快。

    完颜乌禄从怀中取出两个小葫芦,恭恭敬敬地递与他道:“殿下,这‘无忧丹’与‘洗髓膏’乃是家师‘无忧子’所赐,丹丸碾碎了内服,膏药和入热汤浸浴,内外交攻,对经脉恢复颇有奇效。”

    忽听门外喧哗迭起,有人连声叫道:“公主!公主!”接着又听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格格笑道:“‘无忧子’既能起死回生,将我重新救活,济安哥哥这点儿伤自然更不在话下。”

    香风鼓舞,一个貂衣裘帽的少女大喇喇地推门而入,秋波流盼,笑道:“哎呀,济安哥哥,一个多月不见,你旧伤未愈,怎么又添新疤啦?”竟是那借王允真之身“还魂”的金国公主完颜瑶。

    完颜乌禄一愣,道:“公主,你……你怎么来了?”

    公主道:“我怎么不能来了?一听到济安哥哥,我就马不停蹄地赶来啦。你不提前知会便也罢啦,居然还叫那呆头鹅和卫兵挡着不让我进来,真讨厌!”王重阳刚和几个金兵追入屋里,听得这话,顿时面红耳赤,呐呐不语。

    完颜乌禄苦笑道:“微臣岂敢?只是公主伤势初愈,还应多多休息……”

    公主劈手将那两个葫芦从他手中夺了过来,道:“我的伤早就好了,倒是天天在宫里坐着,快被闷出病来啦。”从葫芦里倒出两颗药丸,托在掌心里闻了闻,转头朝许宣嫣然一笑:“济安哥哥,我来帮你碾药。”

    许宣心中怦然一跳,虽然明知这张容颜之下早已不是温柔腼腆的王允真,四目交对,仍不免五味交陈。王重阳更是悲喜交集,呆呆地望着她,涨红着脸,想要说话,却全被堵在了喉中。

    公主道:“葛王,我要和济安哥哥叙叙旧,你先带着这呆头鹅和其他闲杂人等出去避一避。”见完颜乌禄迟疑着望向许宣,俏脸一板,喝道:“还愣着做什么?”

    完颜乌禄欲言又止,只好朝公主与许宣行了行礼,拉着王重阳退出门外。众大汉、婢女更不敢忤逆,纷纷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许宣对这刁蛮泼辣的公主也有些无计可施,叹了口气,道:“男女非礼勿视,授受不亲,我要洗澡啦,公主有什么话就快快说了出去吧。”

    公主格格笑道:“什么非礼勿视、授受不亲,那都是南人腐儒编出来的可笑规矩,你是大金国的太子,管它做什么?再说,你不是我的哥哥么?既是兄妹,还担心别人说这些么?”

    她将药丸放在木碗中碾碎,又倒了些水,轻轻拌匀,柔声道:“济安哥哥,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林子里狩猎,我们和汗阿玛走散了,我被毒蛇咬了小腿,你将毒血一口一口全都吸了出来,还拔了药草,捣烂了敷在伤口上。御医说,若不是你机灵果敢,我这条小命早就没啦。”

    许宣见她灼灼地凝视着自己,神色古怪,心想:“那济安太子死时不过五岁,五岁前的孩子又怎可能做出这等事情?定是这女鞑子胡说,来试探我的。”抚摸着海东青的背翎,摇头道:“我不记得啦。”

    公主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被四姐姐欺负,骂我是南人的孽种,你挡在我面前,替我挨了一巴掌,又反手打了她一耳光,将她吓傻啦。你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你的妹妹,谁再敢欺负我,你就用鞭子狠狠抽他。从那时起,宫里再没人敢给我半点脸色、说我一句闲话。”

    许宣心中一动:“原来你妈妈是汉人。”

    公主叹了口气,将药碗递到他嘴边,道:“济安哥哥,要不是你这般护着我,你额娘也不会爱屋及乌,待我如己出。我妈妈去世的那天正值腊八,漫天大雪,我一个人躲在后花园的暖阁里哭得肝肠寸断,你找遍了每个角落,终于找到了我,将你额娘传给你的‘青螭母子坠’送给我。这些年来,每次我惹你额娘生气,只要看见这颗坠子,她的心立刻就软啦。”

    许宣接过药碗,仰头喝得精光,抹了抹嘴,道:“你说的这些事太过久远,我早就忘光啦。”

    公主笑吟吟地凝视着他,眼角滢光闪动,柔声道:“你‘忘光’了,只因你根本不是济安哥哥。就算你装得再像,瞒得过全天下人的眼睛,也绝瞒不过我。”

    许宣心中一震,哈哈笑道:“我被白虎咬得险些丧命,连阿玛、额娘全都记不得了,又何况是你?若不是这几年吃了许多灵草神药,渐渐恢复了些许记忆,又岂会千里迢迢到这寒荒之地,探明自己的身世?”暗暗后悔,早知当日就不该救她,奈何现在重伤未愈,周围又耳目众多,无法下手将她除去。

    公主脸色忽然一沉,森然道:“臭瘸子,你当我是三岁的孩童,随意哄骗么?如果不是念在你救过我两次,我早就将你大卸八块啦!”冷冷地瞪了他片刻,忽然又如春花般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柔声道:“不过你放心,无论你是谁,也不管你怀着什么目的,只要你乖乖地听我的话,我不但不会拆穿你,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许宣被她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不知该如何接话,腹中突然一阵绞痛,疼得他失声低吟,汗珠滚滚而出。

    “‘济安哥哥’,你怎么啦?要我替你揉揉么?”公主笑盈盈地贴着他的耳朵,呵了一口气,“是啦,定是你喝的这碗‘真心汤’知道你在说假话,所以在你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造反啦。”

    “真心汤?”许宣又惊又怒,想要探手掐住她的脖子,却疼得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公主吃吃笑道:“‘济安哥哥’,‘无忧丹’又苦又涩,所以我特意为你加了些‘真心蜜意蛊’,你说,我待你好不好?”在他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低声道:“这‘真心蜜意蛊’是用北海的‘冰心蚕’与大理国南疆的‘九毒王蜂’杂交养成,据说吃到肚里,会生出千千万万剧毒的小虫子,钻进寄体的心肝,再经由血液溯入五脏六腑。汗阿玛专门用它来治那些说假话的坏蛋。”

    许宣心里早已将鞑子皇帝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奈何剧痛如绞,连大声叫喊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怪自己低估了这这刁泼狠辣的鞑子公主。

    海冬青尖叫着朝公主扑去,却被她一把抓住双爪,逮了个结实。她抚摩着神鹰的头颈,柔声道:“乖鸟儿,乖鸟儿,莫担心。我好不容易找回‘济安哥哥’,怎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丧命?只要他真心待我,乖乖听我的话,每隔半月吃上一颗我给他的解药,一定能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完颜乌禄在门外听见海冬青的尖啼,隐觉不妙,高声道:“殿下,有什么事么?”

    公主提高声音道:“没什么,太子喝药水呛着啦,我帮他拍拍就好。”笑吟吟地托起许宣的下巴,忽然吻住了他的嘴唇。

    许宣还没反应过来,便觉一个香滑柔软之物撬开了自己的唇齿,接着喉中一凉,直贯胸腹,似乎有什么药丸滚入了肚中。接着丹田大暖,剧痛陡消,就像有一团火瞬间烘遍了全身。

    公主柔声道:“小瘸子,吃了这颗解药,可保你半月无病无忧。但你若起了坏念头,又或者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神仙也救不了你啦。”说罢又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格格笑着放开海冬青,转身出门。

    许宣吁了口长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这鞑子公主既不杀他,也不拆穿他,必有所图,一时间却又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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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八章 认亲

    许宣吁了口长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这鞑子公主既不杀他,也不拆穿他,必有所图,一时间却又猜不出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又想,自己对济安太子一无所知,就连女真话也说得不甚流利,既连这黄毛丫头也瞒不过,明日又如何骗得了金国的皇帝、皇后与满朝文武?满腔壮志登时如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路上思忖的种种复仇大计,现在想来未免幼稚可笑。

    将心一横,罢啦罢啦,横竖已是骑虎难下,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只有昂然一闯了!脱去衣裳,双手撑住桶沿,翻身浸入热水之中,顿觉浑身大暖,烦恼尽消。

    他闭上眼,枕着桶沿,白汽蒸腾,如浮云端,说不出的轻松舒泰,这久违的滋味,就算是天堂也不过如此了。忽然记起儿时浸泡药汤时,真姨娘总是坐在身边,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搓揉双腿,鼻子又不由得一酸。

    “山城足薪炭,烟雾濛汤谷。尘垢能几何,翛然脱羁梏。披衣坐小阁,散发临修竹。心困万缘空,身安一床足。岂惟忘净秽,兼以洗荣辱……”不知自己何时才能脱去羁梏,洗尽荣辱,身安一床足?

    这一日车马劳顿,疲乏已极,胡思乱想了片刻,困意上涌,不知不觉竟靠着桶壁睡着了。

    梦中天蓝如海,完颜苏里歌与完颜亮并骑马上,朝他嫣然而笑。他又惊又急,大声呼喊着朝她奔去,她却又倏然变成了小青,和王重阳携手走在女帝山的白塔下,天池与碧空连成一片。听见他的叫喊,她没有转身,却与王重阳相视一笑,翩然跃下了悬崖。

    待他追到崖边,朝下望去时,云霞缭绕,凤凰盘旋,她却又成了楚青红,红衣鼓舞,正和林灵素并坐在“花潮殿”里抚琴,对他的叫声置若惘闻。

    大风吹来,落英缤纷,转眼间,崖壁上的繁花又幻化成了西湖边的三月花海,两人又似变成了真姨娘与父亲,正站在湖心小亭朝他招手。他热泪滂沱,不顾一切地踏波冲去,他们却又如云烟消散了,只剩下他一人站在北海的浮冰上,寒风彻骨,茫然不知所往……

    “好孩子,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迷迷糊糊中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心中一震,转头四望,叫道:“额娘!额娘!爹!”海上却波涛汹涌,大雾重重,什么也瞧不见。

    脸上忽然一凉,一点、两点……似有雨珠落下,接着肩膀又似被什么紧紧箍住了,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额娘在这里,额娘再也不离开你啦!”

    “额娘!额娘!”他又惊又喜,猛地睁开双眼,却见烛光摇曳,一个陌生的女子正紧紧搂着他,满脸玉箸纵横,悲喜交织。四周站了数十个人,全都鞑子装扮,有的面熟,有的面生,或惊或奇或疑或喜地望着他,神色各异,窃窃私语。一时间恍惚莫名,不知身在何地。

    完颜乌禄与王重阳并立在那女子身后,见他茫然四望,忙上前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殿下,皇上和娘娘看你来了!”

    许宣一凛,这才陡然记起所有一切。此时最多不过子时,原说鞑子皇帝明早才到,想不到竟连夜赶来了,就连金兀术、萧抱珍也都赫然在列。

    眼前这女子辫发盘髻,戴着羔皮黑帽,缀满金珠,身着紫地云凤金锦绵袍,眉目如画,贵气十足,想必就是金国当今的皇后娘娘裴满氏了。

    她左侧站着一个男子,身着蓝底云龙暗花缎绵袍,貂帽狸领,玉带横腰,眉毛浓密斜长,双眸灼灼,就像一只凶暴的鹰隼。目光相接,许宣莫名地涌起一阵寒意,旋即定住心神,迟疑道:“汗……汗阿玛?”

    那男子神色大转柔和,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仍有些怀疑,喃喃道:“济安?你……你真是济安?”

    公主上前挽住那男子的手臂,右手“滴溜溜”地转动着那枝翡翠玉笛,笑道:“汗阿玛,这笛子是你当年赐给我,我又送给了济安哥哥,除了他,天下谁敢执有此物?你再瞧他左肩胛下的马蹄形青黑胎记,还有右腰上那刀形朱砂志,眼熟不眼熟?”

    裴满氏扳过许宣的身体,颤抖着抚摩着那两块胎记,用浴巾擦了几遍,忽又紧紧抱住他,嚎啕大哭起来,不住地叫道:“济安!济安!我苦命的孩子!”

    许宣被她勒得险些透不过气来,明知她不是自己的母亲,见她如此动情,仍不免有些心酸,暗想:“如果真姨娘还活着,见了我,必定也是这般。”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叫了声“额娘”,泪水盈眶。

    那金国皇帝完颜亶双手抓住他与裴满氏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哈哈大笑道:“不是做梦!朕不是在做梦!”转头朝众人望去,高声道:“众位爱卿,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

    除了王重阳与公主,所有人全都拜伏在地,争相叩头道:“恭喜陛下、太子骨肉团圆!”“太子屠龙伏虎,吉人天相,天助我大金,开万世之太平!”谀词如潮,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女真话。

    完颜亶纵声大笑,快意已极,猛地一拍桶沿,高声道:“来人!传令全城设宴,朕今夜要与天地同庆,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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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跳跃,鼓乐喧天。歌舞声、哄笑声、酒碗碰击声……刺耳嘈杂地混在一起,快将谷仓的房顶掀翻了。

    这座废弃的大谷仓里摆了百余张高低不平的桌案,围着十几堆篝火,环绕成一长圈,金国最有权势的皇亲国戚、文武官员全都垫着干草,醉醺醺地盘坐在这里,拍腿高歌,恣情作乐。

    许宣酒到杯干,也不知和多少人对饮过了,鞑子的酒虽远不如大宋的甘香,入喉却如刀割火烧,喝了六七碗,便已浑身火热、昏昏沉沉。

    斜睨四周,完颜亶、裴满氏、金兀术、完颜亮、阿鲁补、萧抱珍、完颜乌禄……一张张脸容如水波晃荡,连他们说些什么也听不清了。他生怕被灌醉了胡乱说话露出马脚,当下一边喝,一边用真气将酒水从毛孔蒸腾逼出,过不片刻,果然大转清醒。

    忽见一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他高举酒碗,大声道:“殿下,你还记得你三姐姐么?她小时候和你最是亲密,听说你被白虎吃后,整日以泪洗面,这些年也不知哭过多少回啦!这次听说你安然无恙,她可不知有多么欢喜。来来来,且让我以酒代泪,代她敬你一杯!”

    那人辫发虬髯,气宇轩昂,不知是什么来头。许宣正欲答话,又听一个细如蚊吟的声音钻入耳中:“小瘸子,这讨厌鬼是三姐姐代国公主的驸马爷唐括辩,诡计多端,你可要提防着点儿。”

    循声望去,那公主完颜瑶正端着杯子,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被篝火映照,脸颊酡红如醉,说不出的娇媚。许宣心中一荡,不容多想,朝唐括辩举起酒碗,道:“多谢三姐姐与驸马爷。”仰头一饮而尽。

    唐括辩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踉跄坐倒,又高声道:“殿下五岁那年失踪,至今已有十来年啦。三姐姐托我问你,这些年殿下究竟去了哪里?为何始终不回家,让汗阿玛、额娘、各位姐妹终日牵挂?”

    众人心里都憋着这句话,纷纷止住谈笑,转头朝许宣望来。许宣猛一甩手,“当”地将酒碗砸得粉碎,淡淡道:“我若早些记起自己的身世,只怕也已经落得这只碗一样的下场了。”

    语出如惊雷,满堂登时鸦雀无声。完颜亶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皱眉道:“济安,你何出此言?”

    许宣心中默念道:“爹,额娘,恕孩儿不孝,为了替你们报仇,只有暂且含屈忍辱,认贼作父了!”转身朝完颜亶、裴满氏叩了三个头,道:“汗阿玛、额娘,孩儿并非不想与你们早日团圆,只因当年险些被白虎咬中颅骨,险些丧命,幸亏有个南朝的药商路过,救了孩儿……”

    “南朝药商?就是都元帅所说的那姓许的汉人么?”完颜亶目光闪动,朝坐在他左侧的金兀术望去。金兀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许宣一凛,这老贼果然已将自己的底细全都告诉了鞑子皇帝!亏得自己早有所备。定了定神,道:“不错,救我的药商姓许,名正亭,南朝临安人。每年秋冬都要借道高丽,到辽东采药。我被白虎咬伤时,他正好与十几名猎户经过山林,合力将我救下,赶跑了白虎。若不是他祖传的‘合骨续命膏’与金创药,孩儿早就没命啦。

    “孩儿昏迷了七天七夜,方才醒来,可是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许正亭说,那白虎的尖牙咬穿了我的颅骨,骨头虽已愈合,却留了几处淤血,记忆力大受影响,恐怕终身也难恢复。他膝下无子,见我无依无靠,就动了恻隐之心,将我带回南朝,收为养子……”

    王重阳“啊”地一声,疑窦尽消,心想:“难怪他一会儿自称许宣,一会儿又自称完颜济安,原来竟有这等凄惨的经历。”大感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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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九章 乱真

    王重阳“啊”地一声,疑窦尽消,心想:“难怪他一会儿自称许宣,一会儿又自称完颜济安,原来竟有这等凄惨的经历。”大感同情。

    许宣道:“我养父、养母待我极好,家里又经营着南朝最大的药铺,从小也不知吃了多少灵丹妙药,脑中淤血渐消,慢慢想起一些儿时的事情来了,虽然只是些吉光片羽,支离破碎。

    “有一日,我和家仆上酒楼吃饭,正吹着这支翡翠笛子,突然来了一人,又惊又怒地瞪着我,问我这笛子从哪里得来。那人说的虽是临安官话,腔调却极为别扭,态度更是嚣狂,目中无人。我心中有气,随口便说是皇帝赐给我的,那人脸色大变,又问我这双腿是何时残废的。我没空再理他,就叫人将这小子轰下楼去了。

    “过了几天,我坐着马车去西湖踏春,刚过涌金门,马夫便对我说:‘许官人,那几人跟踪我们好几日啦,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我探头一看,竟然是酒楼上喝问我翡翠笛子来历的小子。

    “我心下恼怒,就叫家仆下车教训那小子。铁九、王六都是绿林出身,没几下就把那小子一行五人打得屁滚尿流,惹得周围行人哄笑不绝。那小子恼羞成怒,喝道:‘小杂种,你等着满门抄斩吧……’话没说完,被铁九扇了一巴掌,连帽子也掉河里去了。

    “众人见他头上竟盘着辫发,哄笑声顿时变成了怒吼,纷纷叫道:‘是金鞑子!是金鞑子!’围上前便要打他。这时也不知哪儿冲出了十几个皂衣道士,将那小子团团护住了,喝道:‘住手!他是秦丞相的贵宾,谁再敢动他,就等着坐牢吧!’行人一哄而散,我也趁机乘着马车溜出了城门。”

    听许宣连说了两声“金鞑子”,众人均觉说不出的刺耳,只得端起杯碗喝酒,假装没有听见。

    裴满氏蹙眉道:“济安,你说那人是我们大金国派往南朝的密使?他姓甚名谁?与你记起自己身世又有什么关联?”

    许宣道:“说来话长,额娘你继续往下听便知道啦。”当下将自己如何在西湖遇见白素贞与小青,如何将她们带回慈恩园,她们又如何在老槐树下埋藏林灵素的断剑,引出了藏身墓中的李少微,从而生出魔门围攻峨眉等连番浩劫之事,全都一一道来。

    除了金兀术、萧抱珍等寥寥数人外,金国众权贵对大宋佛、道、魔各门一无所知,却都得闻林灵素与李师师的大名,听说两人竟是兄妹,为报祖上亡国之仇,一个挑拨佛道各派相争,祸乱天下;一个蛊惑赵佶亲佞远贤,覆灭江山……无不大感兴味。

    听到“火云雷神”郭动天化身驼奴,将林灵素、李少微、许宣、白素贞等人藏于小舟,出秦淮,入长江,却在金山寺附近被当作刺杀赵构的刺客时,完颜亶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这个林灵素虽害得你养父母满门受累,却是我大金国灭宋的功臣。当日都元帅神机妙算,趁着道佛各派在长江上围攻他时,炮轰金山寺,想必是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金兀术淡淡道:“林灵素手里有张‘炼天石图’,藏着蓬莱山与女娲娘娘的秘密,关系我大金国运。他的师弟兼死敌王文卿投诚我大金,本想一箭双雕,既杀了南朝皇帝,趁乱大举南攻,又可夺得那张石图,保我大金千秋万载,永统天下……”

    许宣哈哈大笑道:“都元帅,你这一箭何止双雕?你若真的忠心我汗阿玛,保我大金万世江山,为何到了现在才说出‘炼天石图’之事?为何令郎在临安认出我是济安太子,不但没有上报汗阿玛,反而勾结秦桧与王文卿,集朝野之力构陷我和林灵素造反,想要将我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

    众人哄然大哗,完颜亶的脸色也瞬时变了,裴满氏眉尖紧蹙,忍不住道:“济安,你是说……你在临安城遇见的金人,就是都元帅的儿子完颜劾哲?”

    许宣道:“不错!孩儿命大,逃过了道佛各派的狙击,也躲过了都元帅的炮击,却在海上撞见了完颜劾哲与王文卿。那时孩儿才认出原来这位自称是都元帅之子的小王爷,就是连日跟踪我、追问我翡翠玉笛来历的小子。”

    顿了顿,高声道:“都元帅,你早知我就是失踪十年的济安太子,却瞒着我汗阿玛,千方百计置我死地;又悄悄派令郎与王文卿出海寻找女娲石图,想要夺取大金国运,取而代之,是也不是?只可惜老天有眼,善恶有报,你机关算尽,没夺得‘炼天石图’,反搭进了完颜劾哲的一条小命!”

    当下口若悬河,又将林灵素与王文卿如何召雷激战,将众人卷入了蓬莱结界;完颜劾哲如何被蛇族当作人祭,葬身青龙腹底;自己又如何将计就计修成神功,离开蓬莱;而后又如何在海上救了公主,被半路杀出的李师师挟持;最后又如何与王重阳齐心协力,逃出吉塔火山……等事说了一遍。只是将这一系列遭遇的幕后元凶由李师师改成了李师师与金兀术;完颜亮派人追杀自己、屠灭全村之事也暂时隐去不提。

    这番话他在来时的马车上早已反复编排,半真半假,堪称天衣无缝。别说不知来龙去脉的金国权贵,就连亲历其间的王重阳也听得惊心动魄,信以为真。

    完颜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金兀术以“回风箭”震裂许宣衣裳,看见他身上的胎记后,仍不顾众人劝阻来杀他时,右手越握越紧,“哐当”一声,竟将酒碗捏得粉碎,瓷片嵌入掌心,鲜血直流。

    周围婢女失声惊呼,抢身上前为他包扎,他却霍然甩开,径自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帛,将右掌缠绕裹紧。众人心下忐忑,知他已愤怒到了极点,金兀术却依旧端着酒杯,慢斟浅啜,若无其事。

    许宣道:“汗阿玛、额娘,孩儿也是出生入死,弄清了这所有前因后果,才渐渐想起儿时之事。如果我早些记起,又或者没能修成自保的本事,只怕不等见到你们,就半道稀里糊涂地死啦。亏得天佑大金,又有葛王与这位王重阳王真人一路相助,才有今日团圆之期。”

    谷仓内一片死寂,只有火焰“噼啪”之声。

    裴满氏眼中泪水盈凝,柔声道:“济安,想不到你吃了这么多苦,真是委屈你啦。葛王赤胆忠心,三个月里,救活了齐国公主,又带回了你,劳苦功高,陛下定要好好奖赏他。这位王真人先救公主,后助太子,功劳极大,依我看,该与萧真人并列大金国师才是。”

    完颜乌禄忙伏身谢恩,道:“公主无恙,全仗‘无忧子’通天妙手,以及太子殿下与王真人协力相救;太子能安然回朝,更是吉人天相,国运使然,乌禄只是以绵薄之力尽人臣本份,岂敢居功?倒是王真人少年英武,神功盖世,又是女娲神族的后人,这‘国师’之位,当之无愧。”

    众人松了口气,轰然称是。王重阳虽不通世务,也不知“国师”为何物,但见众人如此褒奖,也不由得耳颊烧烫,连连摆手推谢。

    裴满氏微笑道:“王真人是我大金的大恩人,就不要推辞啦。”右手紧紧握住完颜亶的左腕,顿了顿,又道:“至于济安猜测都元帅与那李师师暗中勾结,图谋不轨……依我看,只怕大有误会。都元帅不单是本朝的第一功臣,更与陛下亲如父子,恩同再造。他若真有二心,又何须等到今日?济安离国万里,不知究竟,有这番九死一生的凶险经历,也难怪会这般推断。但治国之道,就在于君臣同心,用人不疑,更何况是都元帅这样盖世无双的忠烈之臣?切切不可中了小人挑拨,自毁长城。”

    完颜亶点了点头,道:“当年都元帅搜山检海,横扫天下,和二叔一齐攻入汴梁,俘获了南朝两皇帝,立下不世奇功;朕登基后,又当机立断,助朕灭除了蒲鲁虎、讹鲁观乱党,诛杀了挞懒、兀室逆贼,殚诚毕虑,沥胆披肝,朕若连他也放心不过,岂不教天下人寒心?”

    金兀术放下酒杯,朝他伏身拜倒,道:“多谢陛下、娘娘如此信任!否则犬子已死,百口莫辩,老臣真不知当如何回复太子的疑问。”群臣争相附应,大赞圣上厚德,皇后贤明。

    许宣大为失望,但见完颜亶笑容勉强,桌案下,右拳紧攥,鲜血一丝丝滴落在地,心中一动:“是了,金兀术功高盖主,根深蒂固,鞑子皇帝动谁也不敢轻易动他,心里想必早已惧恨入骨。当年赵构那狗皇帝就是这般猜忌岳爷爷,才会听信秦桧谗言。我只消隔三差五,在鞑子皇帝耳边扇上几把火,何愁治不了兀术老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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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玉叶

    许宣正自盘算,金兀术又转过身,双眸寒光闪烁地盯着他,道:“老臣对太子岂敢有二心?只是太子之位,关系我大金万年国运,不能有半点大意。太子失踪了十年,忽然以南朝药商独子、魔帝传人的身份出现,未免让老臣有些担心。听说‘仁济堂’的医术冠绝天下,却不知为何偏偏治不好自家公子的双腿?又听说那林灵素的‘百纳之身’鬼斧神工,可以将身体、脸容变化成各种模样,万一他李代桃僵,弄来一个假太子,借我大金之手来报私仇,岂不遭殃?”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原以为风波已了,没想到兀术竟不依不饶,又生波澜。

    完颜阿鲁补忽道:“四哥说的是。太子是我大金未来之主,必须要让天下信服,只要有半点猜疑,也会引起大祸。”

    完颜亶冷冷道:“既然翡翠玉笛与胎记都不足以证明济安的身份,那依九叔之见,又该怎么让天下信服呢?”

    完颜阿鲁补道:“北海的水珠长白山的雪,天上的云朵山里的河。要证明太子真是济安,有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着众人之面滴血认亲,只要陛下的血滴和太子的融到一起,天下人都知道你们是真正的父子。”

    许宣心中一沉,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躲不过。公主拍手笑道:“好办法!真金不怕火炼,汗阿玛,济安哥哥,我来帮你们做公证人!”不等他说话,已经跳起身,拔刀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右手,在指尖上轻轻一划,血珠登时涔涔滴落碗中。

    她高举酒碗,走到完颜亶身边,笑道:“汗阿玛,该轮到你啦。”完颜亶“哼”了一声,一边冷冷地环顾众人,一边解开右掌上的缠带,将鲜血挤入碗里。

    公主道:“大家看好啦!”端着酒碗,环席一步步走来。

    许宣心中突突狂跳,抚摩着海冬青的背翎,瞬间闪过了万千个念头,却想不出一个足以粉饰辩白的借口,隆冬寒夜,后背的衣裳竟被冷汗浸透了。偏偏此时金兀术、完颜亮、萧抱珍……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外面更有上万金兵,要想杀出重围,难如登天。

    正欲毕集真气,一把擒住完颜亶以做人质,忽听完颜乌禄“啊”地一声,喜道:“合在一起了!”众人争相探头去望,只见那几滴血珠在碗底左摇右晃,果然很快融成了一片。

    完颜亶紧攥的拳头陡然舒展开了,猛地一拍桌案,昂然起身,道:“都元帅、蜀王,你们还有什么疑问么?众位爱卿还有什么可说的么?”

    金兀术与阿鲁补对望一眼,均想:“难道这小子当真是济安?”惊疑不定,只得一齐伏身道:“恭贺陛下太子骨肉团圆!”

    众人无不如释重负,纷纷拜倒齐呼:“恭贺陛下太子骨肉团圆!”谷仓外也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屠龙太子,天佑大金!屠龙太子,天佑大金!”

    许宣又惊又喜,不明所以,眼角瞥处,见公主笑吟吟地凝视着他,勾了勾小指,指尖上赫然有一点殷红的血迹,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敢情是她趁着挡住众人视线时,划破了小指,然后高举酒碗,瞒天过海,用真气蒸干了他挤在碗里的血珠,而后将自己指尖上的血滴入碗中。她是完颜亶的亲生女儿,血珠自然相融。

    原以为这鞑子公主不过是个受惯宠溺的刁蛮少女,现在才知她如此机变狡狯。但她明知自己是假太子,为何接连相助?究竟是真的对他暗生情愫,还是别有目的?旋即又想,罢啦罢啦!只要自己能报得大仇,管她有什么图谋,将来是生是死,船到桥头自然直。

    谷仓内鼓乐齐奏,欢歌笑语,又恢复了先前的喧闹景象。忽听完颜亮高声道:“陛下,今日是你与太子阖家团圆的大喜日子,既然我们身在五国城,何不叫重昏侯赵桓出来给太子陪酒助兴?”

    周围又是一阵轰然附和,叫道:“南人狗皇帝害死了太子的养父母,陪酒助兴哪够?定要叫重昏侯向太子磕头赔罪!”

    “南朝狗皇帝想要杀我大金太子,光磕头赔罪算得了什么?不如今夜就砍下重昏侯的狗头祭旗,明日杀过长江,血洗临安,把赵构那瘟狗和大小百官、妻儿老幼全都抓回五国城来!”

    众人齐声叫好,有几个猛安、谋克跳起身,醉醺醺地拔刀便往外走,公主忽然俏脸一沉,厉声喝道:“今日是汗阿玛与济安哥哥团圆的大喜之日,你们打打杀杀的想做什么?汗阿玛早就撤去赵桓‘重昏侯’的名号,赐他‘天水郡公’,不许再有任何侮辱之举,你们是想违抗圣旨吗?”

    群臣面面相觑,裴满氏淡淡道:“公主说得对,想要加害济安太子的是万里之外的赵构,冤有头债有主,大金国又何须拿一个亡国的软骨头出气?但既是太子与陛下团圆的喜宴,不请天水郡公来喝两杯酒,未免失了礼数。撒哈林、拔里海,你们还不去把天水郡公请来?”

    那两个半醉的猛安忙躬身应是,还刀入鞘,带了几个金兵出去了。

    公主咬着唇望向完颜亶,见他低着头自斟自饮,没有理会,似是颇觉委屈,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砸,坐回席中。

    许宣暗觉奇怪,又听完颜亮咳嗽一声,笑道:“太子殿下久居江南,可知道这‘五国城’是什么地方么?那年二叔、都元帅攻破汴梁后,将赵佶父子,连同南朝官员、家眷几千人全都带到了这里,一路戏耍够了,男的做奴,女的做娼,年幼有姿色的收入洗衣院,等长大了再编入王府、宫廷……”

    四周顿时爆出一阵大笑。

    有人高声道:“当年都元帅赏了我两个女人,一个是蔡京家的姬妾,一个是什么亲王的女儿。那蔡京家的识相,百般讨好老子,老子玩腻了又赏给了弟兄们,最后十锭银子卖给了娼寮。倒是那什么亲王的女儿,他姥姥的装贞女烈妇,抵命不从,老子一怒之下就把她绑在木柱上,剥了衣服,一文钱一次,让人随便耍弄。等过了七日,看她奄奄一息,又叫弟兄们当靶子练箭,射成了刺猬。真他姥姥的痛快!”

    众人拍案大笑,七嘴八舌地说起灭宋之事。

    有的说随军攻入汴京后,如何烧杀掳掠,将人头一串串挂在墙上点灯笼;有的说如何抢了赵佶的妃子,百般凌辱,而后高价卖给了汉人铁匠;有的说如何剥光了赵桓朱皇后的衣服,拖去太祖庙行“牵羊礼”,她羞愤自缢后,又如何被救下,鞭挞责骂,最后投水自尽;有的说赵佶、赵桓为求保命,如何含羞忍辱,战战兢兢,眼睁睁看着金兵恣意戏弄妻女,也不敢吱声……一个个兴致高涨,口沫横飞,浑然忘了方才之事。

    许宣在酒楼街巷也不知听多少人谈过靖康年的惨事,但都是道听途说,真假莫辨,此时听这些鞑子绘声绘色地哄笑描摹,宛如亲历,心里又惊又悲又羞又恼,却只能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强作笑颜。

    到得后来,越听越怒,手指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耳颊如烧,暗想:“许宣啊许宣,难道你为报家仇,真要罔顾囯恨,和这些沾满了大宋鲜血的狗鞑子沆瀣一气么?你若真带着鞑子掀翻了赵宋,老百姓岂不还要再受一番浩劫?如此你与你痛恨的秦桧老贼又有什么分别?”

    但一想到父亲,想到真姨娘,热泪登时又涌上了眼眶。猛一仰头,烈酒入喉,腹中如烈火焚烧,咬牙又想:“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天下除了你至亲之人,都不过是贪生怕死、颠倒黑白的蝇营狗苟,你爹、你额娘含冤惨死时,天下人又在哪里?他们是生是死,与你许宣何干?大不了等你当上金国皇帝,灭了赵宋江山,再还天下人太平便是!”

    这时谷仓外哄笑四起,有人阴阳怪气地叫道:“大金国天水郡公驾到!”只见十几个金兵高举火把,推搡着一个黑衣男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那男子穿着缀满补丁的绵袍,苍白瘦小,缩颈驼背,满脸惊惶恐惧,一个趔趄,黑裘帽险些掉落,急忙伸手扶正,引得众人一阵大笑。想来就是当年的大宋天子赵桓了。

    赵桓登基时二十五岁,年号靖康,第二年便沦为亡国之君,被金兵掳到了五国城。推算起来,今年也不过四十六岁,却已是两鬓苍苍,皱纹遍布,连胡须也已银白如雪,如同一个七十岁的老翁。

    许宣虽已立誓要灭宋报仇,但看着这位曾经的“赵官家”被金兵耍猴儿般地戏弄,仍不免五味交陈。眼见公主双颊潮红,泪光晃动,心念一动:“是了,鞑子公主说她妈妈是汉人,难道竟是靖康年间被掳到金国的赵宋帝姬?莫非赵桓就是她的亲外公,所以才不愿见他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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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玉碎

    赵桓瞥见公主,脸色顿转惨白,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什么说不出来,脚下一绊,险些一头栽向火堆,幸亏王重阳眼疾手快,挥袖将他卷住。公主朝王重阳笑了笑,似是颇为感激。许宣心下更无怀疑。

    完颜亶道:“给天水郡公赐座。”众金将争相起身,嬉笑着将赵桓按坐在篝火边。

    裴满氏淡淡道:“天水郡公别来无恙?今日是皇上与太子团圆的大喜之日,特备水酒,请你一同欢庆。”

    赵桓连忙磕头称谢,道:“恭喜陛下、娘娘!太子……太子……”环顾四座,神色茫然,显然分不清谁是太子,口中却呐呐道:“太子英伟神武,国之大器,国之大器……”

    完颜亮喝道:“天水郡公,你的瘟狗弟弟差点杀了大金国的太子,你且说说意欲何为?该当何罪?”

    赵桓吓得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道:“臣不知,臣不知……若真是……真是如此,罪……罪该万死,实在是罪该万死。”

    完颜亮喝道:“既知他罪该万死,还不速速发封诏书,让你瘟狗弟弟带着满朝文武来负荆请罪!”抓出一捆笔墨宣纸,丢在他的面前。赵桓忙道:“是!是!臣这就写!这就写!”浑身发抖,连笔也握不起来。

    众金人哄然大笑。许宣心底的同情顿时化为鄙薄与厌恶,皱眉暗想:“堂堂一国天子,竟然如此贪生怕死,连他的皇后也不如。换做是我,就算拼不过这帮鞑子,也宁可一头撞死,绝不受这等无穷无尽的羞辱。”

    裴满氏道:“大喜之日,就不谈这些扫兴的事啦。天水郡公,令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你也不差。不如由你唱首天水郡王的曲子,为今日太子喜宴助兴。”

    赵桓脸色涨红,道:“臣资质愚钝,声乐音律一概不通,实在……实在是不会唱。”

    完颜亮一拍桌子,喝道:“娘娘让你唱,你就唱,啰嗦什么?”赵桓吓得连连磕头,道:“是!是!”

    完颜亮道:“天水郡王有一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甚是好听,乐妓吹笛,本王打鼓,你来唱给太子听。”说着起身推开鼓手,并握双槌,径自“咚咚”地敲打起来。众乐妓纷纷吹笛弹琴,管弦并起。

    赵桓无奈,只得哆哆嗦嗦地唱道:“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他本就嗓子暗哑,五音不全,惊恐之下,更是唱得有如鬼哭狼嚎,与伴奏毫无合拍之处。

    众金人捧腹狂笑,酒碗“乒乒乓乓”乱撞,遍地狼藉。

    公主咬着唇,紧握尖刀,胡乱地剁砍着桌上的烤鹿腿,泪珠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儿。王重阳见了心下难过,又想起从前王允真受委屈时的模样,想要开口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又听赵桓唱道:“……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许宣心中一震,想起两年前曾在北瓦的一间酒楼内听过这首歌。百姓们都说这首歌是赵佶赵官家被金兵掳往北国的途中所作,曲调哀婉,歌词更让人闻之断肠。

    遥想赵佶一介风流天子,国破被俘,一路受尽屈辱,途中看见备受风雨摧残的杏花,想起自己飘零的命运,真不知何等悲凉。此时由赵桓唱来,凄苦难言,再想起方才众金将说笑的种种靖康惨事,更觉椎心之痛。

    赵桓颤声唱道:“……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唱到“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时,忍不住泪水涟涟而下,哽咽难语。

    众人哄然,叫道:“快唱!快唱!”他跪坐在地,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抹去眼泪,断断续续地唱道:“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当”地一声,公主手中尖刀落地,她霍然起身,风也似的朝外奔了出去,满堂哗笑顿止。

    王重阳怕她有失,叫道:“允……”正待发足去追,忽想起她早已不是自己的妹妹,身份有别,只得硬生生顿住脚步,转头望向许宣。

    许宣早已听得愤懑难耐,巴不得借机脱身,朗声道:“汗阿玛,额娘,我和王圣使去看看。”双掌一拍,翻身跃上谷仓外的一匹骏马,不等完颜亶应答,早已风驰电掣地冲了出去。

    寒风凛冽,雪花扑面乱舞,他策马疾驰,随着公主七折八拐,转眼间便穿过了十几条街巷。众金兵三五成群,正围着篝火饮酒唱歌,眼见是他,纷纷起身欢呼。

    完颜瑶奔得极快,风雪中隐约瞥得见身影,却始终追之不上。许宣暗奇,这鞑子公主修为不浅,又会蛊毒,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突听海冬青呀呀尖啼,朝东边的小巷飞去,想是在指引他抄捷径拦截。当下立即勒缰回马,转向东驰。

    过了两个街口,篝火越来越少,两旁尽是破屋颓墙。许宣随着海冬青又朝东南疾驰了片刻,果见公主站在一堵院墙边,肩头颤抖,似在不住抽泣。他一按马鞍,翻身落在墙头,笑道:“妹子,你去哪儿?”

    完颜瑶听若不闻,翻过土墙,又朝院里跃去。那院子破败不堪,厢房低矮,中庭又深又窄,与院外足有丈许落差,就像是一口大井,堆满了没膝的积雪。

    大风吹来,厢房的门窗乒乓乱撞,完颜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北屋的门边,打亮火折子,怔怔地望着屋内,泪水又涟涟淌落。

    火光明灭,隐约可见墙上题着四行诗,“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燕飞”。字迹俊逸挺秀,赫然正是当年大宋天子赵佶独创的瘦金体。

    许宣心中一动:“是了,这儿定是赵佶从前住过的地方。”想他堂堂九五之尊,被金兵囚禁在这井窖般的宅院里,忍屈受冻,泣血吟诗,真可谓度日如年,生不如死。

    完颜瑶慢慢走入北屋内,抚摩着墙壁,忽道:“那枝翡翠玉笛,就是他在这儿送给我的。那时我不过三岁,妈妈常带我来这儿看他。所有女儿之中,他最宠爱我妈,因此爱屋及乌,也特别喜欢我。他送了我好多小物件,也为我作了许多字画,每一个都价值连城,但我最喜欢的,只有那枝笛子。”

    她虽未明说,许宣也知这个“他”指的不是赵桓,而是赵佶了,心想:“原来赵桓不是你的外公,而是你的舅舅。”想那赵桓不过四十六七岁的年纪,做她外公确实又太年轻了一些。

    完颜瑶道:“那时我从不明白,为何每回妈妈带我回宫时,总要和他抱头痛哭,可每回走时,听见他用这支笛子吹奏的曲子,总让我莫名地难过。我想,一定是这支笛子害得我妈妈这么伤心。

    “有一次,我趁他不备抢了笛子,就想摔碎,妈妈又惊又急,扬手便要打我,他却突然笑了起来,说我砸得好,这笛子早该砸了;又说玉者,易碎之物,玉笛所吹的,是无用的易碎之音,原本就不该存于世上。说着说着,他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说与其生而为玉,不如做草木岩石,妈妈和舅舅也都哭了……”

    她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凄楚的微笑,低声道:“济安哥哥,我的名字也是一个‘瑶’字,你说,我是否也是不该存于世上的易碎之物呢?”

    许宣明知她不是在问自己,仍觉胸膺如堵,块垒郁结。

    又听她道:“那年汗阿玛寿宴,将他和舅舅全都请了来,就如同方才那样,百般侮辱耍弄,又让他们吹笛唱歌,为汗阿玛祝寿。看着他指尖颤抖地吹奏着那支翡翠笛子,一首接一首,我的心里说不出的悲伤、恐惧和生气。

    “我不知道汗阿玛,娘娘,还有那些叔伯长辈们为何要这般对他,也不知道为何妈妈惨白着脸,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从那时起,我才渐渐明白,为何那些人阴阳怪气地对我妈妈,背着汗阿玛叫我‘南人的小孽种’。

    “这首诗,就是那天夜里他回来后写在壁上的。‘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无南燕飞’……唉,我从没去过汴京,却不知听他说了多少那儿的繁华往事,燕子每年南来北往,但他不管捱上多少春秋,也回不了梦中的地方了。当天夜里,他生起了重病,没过几天就死了。

    “他死时,将那枝翡翠笛子送给了我。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也许是想让我摔碎了吧?我握着笛子,看着他们将他的尸体架在石坑里焚烧,焦臭刺鼻,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烧到半焦时,他们又用水浇灭了,将他丢入了坑里。舅舅嚎啕大哭,也要跟着跳入坑里,却被拦住了,说一旦活人跳进了坑,坑里的水就再不能拿来做灯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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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上京

    完颜瑶道:“妈妈抱着我,浑身发抖,回到宫里就跟着生病了,没过半个月,她也死啦。临死前她发着高烧,彻夜说着胡话,间歇清醒过一次,紧紧抓着我的手,哭着说对不起我,不能再照顾我了,说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要做海边的岩石,不要像她这样做一块易碎的瑶玉……”

    她抹了抹泪水,转过身,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许宣,柔声道:“那时我还不到五岁,却已经历尽了世上的荣华,尝尽了人间的冷暖,就连汗阿玛也仿佛离我那么遥远。除了那枝翡翠笛子,‘济安哥哥’,只有你,只有你一直陪伴着我,紧紧揽着我的肩膀,给我温暖。所以我将那枝玉笛给了你。可是没过多久,他们连你也杀死啦,连同那枝笛子,全都消失了。你死的那天夜里,我划破手指,对着北极星发誓,我要让所有害死我外公、害死我妈妈、害死你的人,全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她的声音轻柔低婉,听在耳中,却似比呼啸的狂风更加阴寒刺骨。许宣呼吸如窒,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不拆穿自己了。她和他一样,跳动着一颗浸满了仇恨的心,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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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翌日正午才陆续醒来。风雪越来越大,目不视物,最深处积雪已没过马膝。完颜亶索性下令全军继续歇息,直到傍晚用过晚膳,天色放晴,才拔寨启程。

    金人的马车不如宋朝的宽大,完颜亶与裴满氏的车子只容得下五六人,加上公主与两个婢女,已无腾挪之地。许宣乐得与王重阳同乘一车,在众铁骑的夹护下,并驾而行。

    全军一万六千余骑,浩浩汤汤,越过茫茫雪原,穿过苍苍林海,举着火把在夜色中行进。五国城距离上京四五百里,尽是山林,积雪深浅不一,极为难走。好在众鞑子熟悉路况,又迎回太子,士气高涨,倒也不觉艰险。

    如此边行边歇,困了就地扎营,醒了继续行军,到了第四日清晨,终于抵达上京城外。早有百官听得消息,大开城门,领着禁军夹道欢迎,远远地望见完颜亶的旗帜,喧呼如沸。

    上京会宁府是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登基后,命令汉人工匠根据宋汴京的格局修建的,分为南北二城与皇城,一纵一横相连,规模雄伟,严整壮观。皇城在南城西侧,一条宽阔的中轴大道直抵宫城,两侧街道里坊,市井繁华。

    金人尚白,城墙、屋宇多为白色,又值大雪初晴,白墙朱门,满城银装素裹,映衬着万里蓝天,更觉明净。

    此时虽是清晨,天气寒冷,朱雀大道两侧却已挤满了百姓,接踵摩肩,人山人海,比起五国城的景象壮观了百倍。遥见金戈铁马,护卫着皇帝的马车驶入城门,声势雄壮地奔驰而过,无不欢呼避让,“屠龙太子”、“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大风刮来,夹着阵阵烤肉与烙饼的香气,嗅得许宣食指大动,这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闻到如此真实而又繁华的人间烟气。王重阳更是东张西望,大开眼界,看着窗外那鳞次栉比的店铺、酒楼、银号、行馆……想起冷清如仙境的蓬莱各山,不由又是一阵感叹。

    许宣忍不住“嗤”地一笑,摇头道:“这算得上什么热闹?城小路窄,连勾栏瓦舍也没几所,别说和临安比了,就是……”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是“济安太子”,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他虽恨极了赵官家,也已立誓要灭宋报仇,但心底里却依旧将自己视为宋人。做了半个多月的金国太子,前呼后拥,尽享荣华,对这些自小蔑恨的“金鞑子”仍是万二分的瞧不起。有时心中甚至会闪过一个念头:若能换得父母不死,就算变作临安府里一贫如洗的百姓,也比当这鞑子太子快活得多。

    当日困在火山冰洋上时,王重阳便曾听他描述了大宋的种种繁华景象与壮丽河山,悠然神往,此时听他重提,更觉渴盼,心想:“人生有尽,天地无涯,若只留在一处,与困在蓬莱又有何区别?若能寻回‘白虎皮图’,还归蓬莱,我就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哪里有好山好水,便多住上些时日,就算修不成神仙,也算不虚此生了。”

    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到了皇城外,方各自复命,分散离开。完颜亮策马到了完颜亶、许宣的马车外,道:“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太后听说太子安全返京,极是喜慰,特命迪古乃请来九位中原、南朝最好的厨子,今晚在紫云宫为太子设宴洗尘,万请陛下、娘娘、太子殿下驾临。”

    许宣路上已听公主传音说过,完颜亶自小丧父,完颜亮的父亲完颜斡本将他收为养子,因此两人虽为堂兄弟,却从小一齐长大,至为亲密。完颜斡本的正室徒单氏是完颜亶的养母,又是完颜亮的嫡母,极为贤德,深受完颜亶敬重。如今完颜亶尽除异己,大权在握,除了皇后与金兀术,也只有这位太后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完颜亶点头道:“额娘如此费心,岂敢不往?等济安安顿完毕,沐浴齐整,必偕同前去请安。”又高声道:“太后心意,大家不可辜负。各位叔伯兄弟,今夜紫云宫继续君臣同乐,不醉不归!”

    阿鲁补、完颜乌禄等人轰然应答,各自辞别而去,只余下五百龙祥军,继续护卫着完颜亶、许宣的马车奔入皇城。

    过了片刻,马车在一处高宅大院前停下。裴满氏掀开帘子,微笑道:“济安,自从那日听说你屠青龙、斗玄武,救了瑶儿,你汗阿玛就喜不能寐,特意让人日夜赶工,将挞懒的宅子改造成太子府,等你回京入住……是了,降魔国师的府邸尚未修整好,就在你的太子府里暂住一段时日吧。”

    王重阳一愣,想不到他们竟如此重待自己,大受感动。许宣却知裴满氏是担心他安危,故让王重阳相伴护卫,笑道:“多谢额娘、汗阿玛。重阳兄,咱们今后可以联床夜话,好好切磋了。”

    挞懒当年权倾朝野,富甲天下,由他的宅邸改建的太子府自是奢华之至。高墙深院,譬若迷宫;曲径通幽,步步如画。除了九殿十八楼三十六阁外,还有两个极大的花园,仿汴京宋皇宫的御花园而建。许宣、王重阳的住所就在南花园的东西两苑,隔着假山亭台,桃树梅花。

    饶是许宣从小生长在大富人家,见惯繁华,进了这等王府,也不由又是惊讶又是赞赏,收起了不少对鞑子的轻视之心。王重阳更是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所到之处,尽是低头叩首的太子府奴婢。裴满氏心思甚细,知道许宣久居南朝,这些奴婢中大半都是中原的汉人,说着流利的汴梁官话,厨子与贴身丫鬟更是从临安掳来的,一时让许宣有种不知身在何地的错觉,悲喜交加。

    安顿既毕,完颜亶与裴满氏起驾回宫,众婢女服侍许宣、王重阳用过早膳,又簇拥着各自回房,沐浴歇息。

    王重阳从未见过这等战阵,自是面红耳赤,百般推辞。倒是许宣自小被服侍惯了,浸在热水中,由几双柔荑捶肩搓背,浑身舒泰,烦恼俱销,不知不觉间竟坐在浴桶中睡着了。

    这一觉足足睡了四个时辰,醒来时已近黄昏。昏暗的房间里不见其他人影,只有海冬青昂立在拔步床的桁架上,睥睨自雄。帘帐轻拂,焚香袅袅,衾被留着阳光的余味,想起李后主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许宣心中又是一阵刺痛,泪水盈眶。

    窗外南墙,梅花正开得灼灼绚烂。不知许府绮窗外,寒梅著花未?万水千山,天遥地广,纵然他能再回故地,也再回不到过去了。

    将近酉时,车马已在院外备好,王重阳也已换了一袭蓝衣白裘,更觉玉树临风,鹤立鸡群。他对这陌生的王府生活颇不适应,见许宣到来,方展颜一笑,局促少消。

    暮色沉沉,寒风凛冽,虽未到宵禁时刻,街巷上已空无一人。太子府与紫云宫相隔不远,车马辚辚,不过一会儿,两人便在龙祥军护卫下进了西北侧的紫云宫。

    紫云宫原是完颜斡本的府邸,完颜亶登基后,将其扩建修缮,供太后徒单氏与完颜亮之母大氏居住。完颜亮入京拜相后,也住在此地。听闻太子将至,完颜亮早已领着数十人,亲自在门外相迎。

    除了完颜兀术,金国所有人中,许宣最厌恨的便是这位“堂叔”迪古乃了。见他笑嘻嘻地提着灯笼,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能立刻砍下他的狗头,以祭罗荒野惨死的猎户冤魂。奈何苏里歌母女命悬他手,只有强捺恨火,拄杖跃下车,哈哈一笑,道:“迪古乃,我来啦,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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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太后

    许宣强捺恨火,拄杖跃下车,哈哈一笑,道:“迪古乃,我来啦,你说的那两位美人呢?”

    海冬青更是扑翅尖啼,几次想要朝那厮扑啄而去。完颜亮丝毫不以为忤,施施然地揖了一礼,道:“玉不琢,不成器,乡野村姑未加调教,怎敢服侍太子?殿下放心,今晚迪古乃将大金国最美的歌姬舞妓全都请来啦,等见过太后,吃完晚宴,太子想要多少,便带回多少。”

    许宣早料他不肯轻易交出,心道:“狗东西,等我罗织出你犯上作乱的罪名,下狱抄家,掘地三尺,还怕找不出苏里歌母女的下落?”当下也不与他废话,抚了抚海冬青的背翎,拄着双杖,和王重阳并肩往里走去。

    完颜亮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笑嘻嘻地道:“殿下,汉人有句话,叫做‘不打不相识’,我们女真人还有一句话,叫‘聪明的猎手将狼驯成狗,而不是把它逼得无路可走’。上京就像是黑夜的山林,到处都是野兽,如果有了灯笼和猎狗,就不怕被躲在暗处的虎狼伤到了。迪古乃甘为殿下犬马,鞠躬尽瘁。”

    许宣心下冷笑,任他如何呱噪,只充耳不闻。

    长廊曲折,庭院深深;丝竹缭绕,喧哗阵阵。紫云宫虽比不上太子府奢华雄伟,却更精致富丽,就连悬挂的灯笼也争奇斗巧,无一相似,从各殿阁的廊檐,一直漫漫连到池亭台榭,灼灼如霞,倒映在冰湖雪地里,更觉壮观。

    数以百计的丫鬟、奴仆提着灯笼,端着酒菜,穿梭如流,遥见许宣一行,慌不迭地避让行礼。文武百官已有不少到了湖边的东来殿内,听说太子驾到,纷纷涌出相迎。

    除了阿鲁补、完颜乌禄等数十名前往五国城迎驾的皇亲权贵,众臣并未见过“济安太子”真容,见他拄杖走来,俊则俊矣,奈何双腿残疾,与身旁气宇轩昂、带着贵胄之气的王重阳相比,顿觉失色;倒是肩上的那只海冬青,莹白如雪,神俊非凡,令人艳羡不已。众人心里失望、鄙薄,脸上却依旧堆满笑容,谀词如潮,“屠龙太子”、“降魔国师”不绝于耳。

    唯有公主对王重阳视若不见,挤到许宣身边,笑道:“济安哥哥,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太后都等不及啦。”拉着他便往“栖霞阁”走去,传音道:“徒单太后对济安哥哥极是喜爱,这些年太子之位空悬,汗阿玛又再没生出儿子,若不是太后坚决不肯相信济安已死,只怕早已立了代王的几个儿子当太子啦。她年纪虽大,心思却不糊涂,你可千万别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众臣知道太后要密见爱孙,不敢跟随,当下纷纷拉住王重阳,七嘴八舌地询问蓬莱之事。王重阳不知所措,只得搔头苦笑,眼睁睁看着公主挽着许宣,和完颜亮等人朝湖边走去。

    沿着湖边长廊走不百步,绕过两座台榭,便到了栖霞阁。公主语如连珠,将徒单太后与济安太子的琐忆碎事飞速地说了一遍,传音道:“太后最喜欢听你用那翡翠笛子吹奏‘鹧鸪曲’,吹到第四声时,记得直接用嘴模拟鹧鸪的叫声……”

    话音方落,栖霞阁里传来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笑道:“瑶丫头,是你济安哥哥吗?快带进来。”

    众人簇拥着许宣进了门,只见灯火如昼,中央暖炕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女子,右侧女子年约四十许,瓜子脸,凤眼长眉,裘衣锦袍,雍容华贵;左侧那女子布袍素颜,两鬓略带华丝,约有五十年纪,朴素端庄,望见许宣,登时泪水盈眶,声音也颤抖起来,招手道:“济安,济安!我的乖孩子,快过来让玛玛瞧瞧!”

    许宣心道:“原来这就是金国太后了,慈眉善目的,倒颇显年轻。”完颜亶与裴满氏坐在暖阁西侧的炕上,起身道:“济安,还不叫玛玛?”

    许宣见徒单太后殷切地凝视着自己,心中一酸:“如果她是真姨娘的妈妈,那该多好。”放下双拐,伏身拜倒,道:“玛玛,孩儿给你请安啦。”

    徒单太后忙托住他的双臂,将他扶了起来,哽咽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这些年你可受苦啦!”拉着他坐在炕上,抹了抹眼泪,上上下下打量,又破涕为笑,道:“济安,你长成男子汉啦,如果在外头,玛玛可认不出你来。”

    许宣微笑道:“可是玛玛却一点也没变,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所以方才孩儿进屋时,反倒不敢相认啦。”

    他从小油嘴滑舌,哄真姨娘开心,这招用在金国太后身上,竟也颇有奇效。徒单氏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胡说八道,玛玛老啦,你若再迟几年回来,只怕就见不到玛玛了……”眼圈一红,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完颜亮笑道:“太后心慈若菩萨,体健如神仙,最少也得活上八百岁,太子若迟上几年回来,只怕就不是叫玛玛,而是喊姐姐了。”

    满屋人全都笑了起来,暖炕右侧的女子嗔道:“迪古乃,不可没大没小。”完颜亮道:“额娘说的是,你和太后坐在一起,就像两个仙女,儿臣方才也差点分不出究竟谁大谁小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许宣忖道:“原来这女子就是迪古乃的额娘大氏。”心中陡起恶念,若是完颜亮依旧囚着苏里歌母女不肯交出,索性以牙还牙,抓他母亲作为人质,迫其就范。

    裴满氏笑道:“济安,你小时常在太后与大玛玛这里玩耍,有一次从炕上滚下来,头上被砸了一个坑,可把大玛玛吓坏啦。你让大玛玛摸摸,那道疤还在不在?”

    大氏摸了摸许宣的后脑,“啊”地一声,道:“疤还在呢。”徒单太后拨开他的头发,果然见到一个浅坑,更觉心疼,摩梭着他的头,不住地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许宣虽已料定林灵素在自己身上造了许多“胎记”,伪造成“济安太子”,但没想到这厮竟如此细心,连头上的疤痕也未曾遗漏。

    太后拉着许宣的手,问了好一阵他这些年的经历。许宣便又将那夜编的谎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太后搂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大氏与众宫女在一旁也跟着抹眼泪,显然全都信以为真了。

    公主笑道:“玛玛,今儿是大喜的日子,大家都在‘东来殿’等候你移驾同乐。你得带头多喝点儿酒,少掉点儿泪,否则大家想喝又不敢喝,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着眼,偷偷把酒水蘸在眼角,白白糟践啦。”

    太后“嗤”地一笑,揾揾眼泪,道:“臭丫头,就属你贫嘴!等你嫁人时,玛玛定要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带头多喝点儿酒。好啦,走吧,走吧,再不走,他们可真要腹诽我这讨人嫌的老太婆啦。”刚要起身,又道:“是了,我眼睛都肿啦,得拿冷水洗洗脸,你们陪着济安先去,我换身衣裳就来。”

    大氏与众婢女忙拥着她往里屋去了。裴满氏与完颜亮等人纷纷起身,完颜亶叫住许宣,等众人出了门,方低声道:“济安,朕知道你所说的都是真话,只是都元帅之事无凭无据,不可在众人面前说起,尤其不可在太后面前多提。”

    许宣心中一动,登即恍然。完颜亶果然也早对金兀术戒备起疑,只是顾忌那老贼权倾朝野,难以扳动,故才一再隐忍,不敢打草惊蛇。当下精神大振,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完颜亶望了眼窗外,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凌厉的杀机,轻声道:“朕的江山,就是你的江山。你记住,这天下除了你汗阿玛,谁也不可轻信,包括你额娘。要想做天下之主,就得绝情忍性,为人所不能为,千万不可意气激愤,坏了大事。”

    许宣心中怦怦剧跳,又惊又喜,听他言下之意,显然也只信赖自己这“亲生儿子”了。只要能得他倚信,坐稳太子之位,自有办法逐一拔去金兀术、完颜亮这些眼中钉,挥兵南下,灭宋报仇。

    转眸望去,裴满氏站在门口,正与完颜亮低声私语,不知听了什么,晕飞双颊,低头微笑,他心底不由得又是一震,突然明白为何完颜亶连自己的皇后也不相信了。

    酒宴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许宣坐在太后身旁,嘴上抹蜜涂油,哄得她笑不拢嘴,又依公主嘱咐,用玉笛吹了一首“鹧鸪曲”,引得海冬青振翅尖啼,众臣喝彩不迭。完颜亶亦兴致大发,以筷击碗,领头高声和唱。

    直到将近亥时,太后不胜酒力,方告结束。众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有的歪头伏案,鼾声如雷;有的胡言乱语,忘了君臣之别,搂着许宣肩膀称兄道弟;有的踉踉跄跄,想要趁醉前起身告辞,却舌头打结,一跤坐倒在地。

    许宣看得又是错愕又是好笑,心想,这些鞑子就算穿着玉带朝服,终究还是山野鄙夫,不知礼数,浑无体统。想到自己终要借助这些粗蛮鞑子,攻伐故土,不觉又是满嘴苦水,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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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刺客

    不知何时,屋外又已银装素裹,大雪纷飞。众人醉醺醺地出了紫云宫,陆续上车告辞。

    许宣别过完颜亶与裴满氏,刚出大门,忽听公主叫道:“济安哥哥,捎我一程。”领着两婢女,笑吟吟地朝他走来,眼波似水,脸颊晕红如醉,灯下更觉娇媚。

    许宣心中一跳,正欲答话,又听王重阳失声叫道:“公主、许兄,小心……”话音未落,炎风狂舞,海冬青尖啼着冲天飞起。

    “嗖!嗖!嗖!”几道火矢擦着他的身沿激啸而过,那两匹马连惊嘶也来不及发出一声,便被生生钉穿在地,烧得骨焦肉烂,火光乱舞。

    接着“咻咻”之声大作,无数道火箭纵横破空,没入院墙,穿入屋瓦,顷刻间整条街巷冲起熊熊烈焰。

    许宣大凛,本能地翻身疾旋,挥舞拐杖,撞飞四面射来的火矢,一把抱住公主,腾空疾掠。那两个丫鬟避之不及,早被乱箭射死。

    “刺客!有刺客!”紫云宫内外响起惊呼怒喊。只见雪花乱舞,数百骑蒙面人正穿街过巷,风驰电掣地朝这儿冲来。个个黑衣裘帽,箭不虚发,马蹄过处,众禁军还来不及反应,便被火矢射杀了大半。

    公主惊怒之色一闪即逝,双手搂住许宣的脖颈,笑吟吟地吹了口气:“小瘸子,我早说过啦,大金国里,处处都是想杀你的人。你躲得过初一,不知能不能躲得过十五?想做我‘济安哥哥’,就看你的命够不够大啦。”

    许宣念头飞转,完颜亶与裴满氏正在紫云宫内,这群刺客过宫门而不入,目标显然不是他们,而是自己。刺客既对其行踪了如指掌,必有内应,幕后指使多半就是金兀术、完颜亮等人。只要能拿住一个活口,当着完颜亶与众大臣的面指证真凶,就可扳倒一个大敌,杀鸡骇猴。

    当下反手抱住公主,朝右侧冲掠而来的王重阳抛去,叫道:“重阳兄,保护好公主!”右臂炁剑鼓舞,将迎面射来的火箭尽皆绞碎,左手杖尖点地,几个起落,便已跃上了一个蒙面人的马背。

    还不等封住那人经脉,四周火矢激啸而来,早已将其攒射如刺猬。许宣只得抓住那尸体作为盾牌,策马疾冲,腾空跃上另一个刺客的马背,将他一把制住。然而这回他虽护住了刺客的身躯,坐下马匹却被乱箭射中,悲嘶着撞落在地,险些将他压在身下。

    “呼”地一声,火光狂舞,刺客被马匹身上的烈焰卷着,惨叫不止。许宣奋起神力,将那刺客连人带马抛向迎面冲来的两骑,就地一滚,又借势跃上了第三个刺客的马背。

    这次他早有所备,制住刺客后,立刻拽着他腾空跃上屋脊。两侧火矢飞舞,擦着他的身沿激啸破空。他足不点地,借着左掌反撞之力,高掠低伏,转眼便越过了南边的街坊。

    他沿着屋顶朝南冲掠,隔着高墙重楼,箭矢难以转弯;刺客俱是骑兵,又无法飞檐走壁,只得呼喝着从东西两侧长巷奔驰,将他遥遥夹在中央。

    许宣连续几个起落,眼前突然一红,狂飙怒舞,一个大铁锤卷着烈焰横扫而至。“轰!”竟将他的铁杖撞得陡然弯曲,险些抵挡不住。

    来者不给他半点喘息之机,铁锤狂风暴雨似的接连猛攻,震得他呼吸如窒,右臂酥麻,身不由己地朝后趔趄飞退。心中大凛,不知此人是谁?单以真气而论,几已不在金兀术、萧抱珍等绝顶高手之下!

    念头未已,后颈汗毛直乍,又是一股阴寒无比的真气排山倒海似的从后袭来。“嘭”地一声,他喉中腥甜直涌,如被两座山岳前后倾轧,几乎连气也喘不过来,左手提着的刺客更是瞬间凝固成了一个冰人,寸寸炸碎。

    若是常人,被这一阴一阳的狂猛气浪夹击,即便不碎如齑粉,也必被撞得经脉尽断。亏得他悟出了“无脉之身”,真气可以不循经络游走,又尽得青帝“阴阳指”真传,天人交感,因势变化。千钧一发之际,真气直冲“巽”、“离”二门,使出一式离下巽上的“风火家人”。

    “轰!”内火外风,如狂飚怒卷,将前后两股霸烈无比的真气离心绕甩开来,许宣“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趁势飞转着冲天而起。那两刺客齐声低咦,似是没想到他竟能躲过这必死一击。

    然而不等他稳住身形,左前方银光乱舞,又是一道人影闪电似的朝他冲来。“当当”连震,剑势如雷霆,竟瞬间穿透了炁剑光浪,在他左肩、右腿上连划了几道口子。

    许宣又惊又怒,想不到这荒寒北国,居然是卧虎藏龙之地,这等级别的高手,放眼天下只怕也超不出二三十个,自己竟一气撞见了三个!当下更不敢大意,凝神聚气,全力挡避。

    另外两个刺客转眼又从身后攻到,掌风、火锤、剑气纵横乱舞,将他逼到了街巷边缘,“轰隆”一声,屋梁尽碎,雪尘鼓舞,下方传出接连不断的惊叫声。

    他就势滚落街沿,恰好大队刺客又骑马杀到,箭矢纵横呼啸。他拍飞乱箭,杖尖一点,翻身冲上了一个刺客的马背,抓起人质跃上了另一侧的屋顶。

    那三人如影随形,穷追不舍。所到之处,气浪如惊涛裂岸,整片房子连环震塌,土尘滚滚。

    许宣虽经连番奇遇,真气雄浑,奈何囿于根基薄弱,招式寥寥,全凭一套“阴阳指”与林灵素所传的简单剑式,见招拆招。若单论修为,未必是这三个刺客中任何一人的对手,更遑论要以一敌三了。好在参透了“天人合一”的妙理,随机应变,又初步炼成了“无脉之身”,遇强则强,看似被逼得凶险万状,却每每绝处逢生。

    只听身后传来公主的娇喝:“呆头鹅,还不去救太子殿下!”王重阳抱着她疾冲而至,右臂抡起一根着火的横梁,呼呼挥舞,将后方冲来的蒙面骑兵尽皆撞飞,又轰然横扫在那颗激啸的铁锤上,气浪剧震,与那铁锤客双双朝后退去。

    许宣松了口气,大喝着回身弹指,接连几记“火风鼎”、“雷火丰”、“地火明夷”,铁杖光芒暴涨,将那使剑的刺客震开,又一掌对上了那真气阴寒的蒙面人。“嘭!”衣裳一鼓,迸出十几条裂缝,整条左臂如被冰霜冻结。

    那人身子也猛地一晃,双眸露出惊疑骇怒的神色,显然没料到他真气强猛,一至于斯。许宣借着双掌相击的反撞力,立即旋身飞转,铁杖狂飙似的朝那使铁锤的刺客挥去。

    这三个刺客修为高绝,要想脱身,只有与王重阳联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们各个击破。他这一击毕集了所有真气,疾如迅雷。恰在此时,王重阳又已挥舞横梁,朝铁锤客的后背扫至。

    “轰!”光浪炸舞,断木横飞,那刺客竟避也不避,生生捱了王重阳横梁一记猛击,双手抡舞铁锤,将他铁杖撞得粉碎。许宣只觉眼前一黑,胸肋如裂,身不由己地朝后凌空飞跌。

    那人眼白翻动,狂吼着挥舞链锤,撞开王重阳,正欲继续朝许宣打来,忽听空中响起一声春雷般的叱喝:“何方狂徒,竟敢在大金皇城放肆!”

    “哧哧”两声轻响,铁锤客的左肩、右臂鲜血激射,似被炁箭贯穿,身子一晃,链锤失去准头,重重地砸在许宣右侧的石板地里,顿时乱石迸舞,砸出一个数尺深的大坑。

    混乱中,马蹄隆隆,杀声震天,金兵凤翔军已潮水般冲来了。一个黄袍老者白须飘飘,率先踏空掠到,双手炁箭连弹,接连不断地朝那铁锤客射去。赫然正是金国国师萧抱珍。

    另外两个刺客见时机已失,立刻朝城外御风飞逃。数百蒙面骑兵也跟着一哄而散,有的箭如飞蝗,结伴杀向南门;有的弃马飞奔,藏入街巷。只有那铁锤客昂然不惧,怒吼着抡舞铁锤,烈焰喷涌,摧枯拉朽,也不知多少金兵被他打得脑迸骨裂,血肉横飞。

    众金将身经百战,无一不是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悍勇之徒,却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如地狱的景象,被他那双空茫冷厉的眸子一扫,更是肝胆尽寒,两股战战,一时竟不敢上前。

    完颜亶在金兀术、阿鲁补等人的夹护下策马奔来,厉声高喝:“谁能活捉这厮,赏黄金万两,封万户侯;砍下他人头的,赏黄金千两,封千户侯……”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那颗链锤陨星般撞入他前方的骑阵,登时将七八名猛安、谋克连人带马打成了肉酱。众马惊嘶踢蹄,交相践踏,险些将完颜亶也甩下马背。

    金兀术一把拽住完颜亶的缰绳,右手夺过身旁将领的长矛,朝那刺客当胸猛掷而去。炫光怒卷,风雷激吼,恰好与回旋的链锤撞了个正着,“轰!”鼓起一轮巨大的光波,涟漪般朝外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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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风雪

    金兀术夺过长矛,朝那刺客当胸猛掷而去,恰好与回旋的链锤撞了个正着,“轰!”鼓起一轮巨大的光波,涟漪般朝外扩散。

    四周“砰砰”连震,惨呼迭起,除了许宣、王重阳、萧抱珍等寥寥数人勉强稳住了身形,几乎百步之内的所有兵将都被掀得凌空飞跌。

    金兀术微微一晃,脸色煞白如纸。那刺客踉跄后退了几步,发出暗哑而又凄烈的怒吼,浑身火焰喷涌。他的衣裳、面巾全都烧起来了,露出了半张疤痕遍布的脸,忽红忽紫,眼白翻动。

    许宣一震,失声道:“火云雷神!”

    眼前这刺客赫然竟是当初奉李师师之命,挟持他与林灵素、李少微一行前往东海的瞎子“驼奴”郭动天。此人位列魔门“五帝”之一,凶威盖世,曾以一人之力独斗张天师、明心、温宝山等绝顶高手。比之当日,真炁竟似又有了数倍增长,难怪自己与王重阳被他压在下风,就连金兀术与萧抱珍双双出手,亦也不能奈他何。

    但那日在扬子江上,此人分明已被道佛各派围攻而死,为何竟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荒寒异域?难道……心中“咯噔”一响,难道他被李师师用妖术变作僵尸,带到了金国?这些刺客竟是李师师的余孽?

    眼角扫处,见完颜亮护着裴满氏,远远勒马立在街角处,嘴角挂着一丝诡秘的笑意,心里惊怒交迸,更无怀疑。这鞑子王爷十有八九便是李师师的徒弟,郭动天对她忠心耿耿,不管他成了僵尸也罢,活的也罢,只有那妖女才能让他赴汤蹈火,一往无前。也只有完颜亮内外勾结,这些刺客才能进得上京,掐准时机,埋伏在紫云宫外。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如泣如诉。郭动天耳廓微动,怒吼着挥锤疾旋,火浪席卷,将金兀术、萧抱珍逼退数步,腾空抄步,朝西北方御风飞掠。

    “杀了这逆贼,别让他跑了!”完颜亶又惊又怒,抓起长弓,朝他射了一箭,奈何浑身颤抖,毫无准头。众人如梦初醒,乱箭齐发,但此时郭动天早已冲出了数百丈,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众兵将正欲策马去追,金兀术喝止道:“小心逆贼调虎离山,保护好皇上、娘娘要紧!”

    “济安,济安,你……你没事吧?”裴满氏跌跌撞撞地奔到许宣身边,惊魂未定地抚着他的脸,上下打量。

    许宣握住她的手腕,微笑道:“额娘放心,孩儿没事。”她松了口气,紧紧抱住他,泪珠涟涟而下,哽咽道:“好孩子,你……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额娘……额娘也是活不了啦!”

    完颜亶跃下马,狠狠地将长弓摔在地上,又拔出佩刀,对着身侧一个蒙面刺客的尸体一阵猛劈。

    众人见他怒发如狂,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他边砍边踢,直到那尸身血肉模糊,方怒气少消,转身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朕找上几个活口,审出是谁指使的!”

    众金将轰然应诺,纷纷带兵四散奔开。许宣念头飞转,扶起裴满氏,道:“汗阿玛,方才那使锤的逆贼,孩儿倒认得。就是当日奉妖女李师师之命,挟持孩儿与林灵素出海的魔门火云雷神郭动天……”

    四周一阵哄然,完颜亮摇头道:“这可就怪了,我们大金国与那什么魔门无仇无怨;当日在扬子江上围攻这郭动天的,又全是南朝的道佛各派。他为何不杀南人皇帝,反倒来此行刺?”

    许宣心道:“狗鞑子,他为何刺杀我,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奈何无凭无据,完颜苏里歌母女又命悬其手,眼下还不能动他,惟有强捺怒火,道:“李师师与赵佶情义极深,大金攻灭赵宋,俘虏二帝,她自是将我们看作了仇敌。郭动天对她言听计从,必是受了她的指使前来……”

    “且慢,”金兀术淡淡道,“太子在五国城时,不是说李师师死在了吉塔火山么?怎么还能指使郭逆前来行刺?”

    许宣哈哈一笑,道:“李师师死了,可不代表她的同党、爪牙全都死光啦。她既能乔化为婢女,在我大金潜伏这么多年,必有内应。汗阿玛,依儿臣浅见,魔门只怕早已渗入我大金上下,想做附身之蛊,借我大金掌控四海。只要查出刺客的身份,顺藤摸瓜,必可找出潜伏的魔门妖类。都元帅,你说对不对?”

    当日在海上大战李师师时,那妖女曾当众道破金兀术魔门黑帝的身份,此时他话锋一转,自是故意将金兀术与这帮刺客联系了起来。

    金兀术的脸色依旧沉静如井水,冷冷道:“殿下在南朝这么久,不知有没听过南人一句话,叫做‘自毁长城’?当年若不是老臣用‘反间计’诱使赵构处死了岳飞,大金江山又怎会如此稳固?殿下既知李师师将我大金看作仇敌,就当知道她对我大金的功臣恨之入骨。顺藤摸瓜自然不错,但如果中了圈套,被那妖女离间了君臣,只怕就要轮到我们‘自毁长城’了。”

    话音方落,一个金将策马疾奔而来,叫道:“皇上,找到一个活口了!”将手中提着的蒙面人抛在众人面前。那人挣扎着想要爬起,早被几个将领叱骂着踩住颈背,反手绑了个结实。

    完颜亶大步上前,一把扯下他的蒙面,喝道:“狗东西!是谁派你来刺杀济安太子的?老实说出来,朕就放你一条活路,否则誓将你全家老小全都剁碎了喂野狗!”

    那人狠狠地朝他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完颜亶大怒,一刀刺入他的左腿。那人嘶声惨叫,疼得满地打滚,口中兀自叽里咕噜地大骂不绝。

    众金将脸色齐变,纷纷道:“蒙古人!这狗贼是蒙古蛮子!”完颜亶怒极反笑,森然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原来是你们这些草原上不开化的蛮狗!是合不勒派你来的吗?”

    那人啐了一口,喘着气骂道:“我们大汗的名字,是你金狗可以叫的吗……”话音未落,被众金将劈头盖脑地一阵猛踹,顿时昏死了过去。

    完颜亶翻身上马,厉声高喝道:“全都给我听好了!找到所有的活口,严加审问,三日内交出详细的刺客名单和幕后指使。我要将这些反贼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众将轰然应诺。许宣心中大为失望,原想将脏水泼到金兀术的身上,诬他造反,不想却半途蹦出了蒙古人来。当下思绪急转,想着如何再将金兀术、完颜亮与蒙古人牵连在一起,以便除去这两个最大的绊脚石。

    雪花纷飞,火光闪烁,完颜亮骑在马上,笑嘻嘻地盯视着他,双眸寒光闪烁,似是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

    大雪初霁,晴空澄碧,檐前垂悬着一条条晶莹的冰挂,如玉剑银笋,在阳光下闪着七色眩光。庭院里白茫茫一片,光秃秃的树枝银装素裹,池塘冰层厚结,明镜似的倒映着蓝天。

    王重阳怔怔地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心中恍惚而又空茫。狂风吹来,铃铛摇荡,卷起了濛濛积雪。他伸出手,掌心落了许多细小的冰晶,凉丝丝的沁入心底,转瞬便又消融了。

    他在四季如春的蓬莱长大,所见过的世界不过三十三山,遇见许宣之前,从未想过外面还有如此壮丽而精彩的天地。从北极冰洋到吉塔火山,到林海雪原,再到这繁华热闹的上京会宁府,让他应接不暇,无所适从。

    在此之前,他的理想不过是等候女娲转世,辅佐她重振蛇族,封印青龙。许宣、小青、林灵素、王文卿……一干人的到来,不仅将蓬莱搅得大乱,也彻底搅乱了他的人生。“女娲转世”、“妹妹”、“师父”、“蛇族圣使”……所有支撑他的信念与理想全都接二连三地崩塌了,转眼间,他便成了无家可归、无业可为、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

    李师师与王文卿所化的青龙葬身吉塔火山后,他残留的一点目标也荡然无存了。偌大的世界,除了附到他身上的蛇圣女元神,也只剩下许宣、小青,还有那被金国公主借体还魂的“王允真”,与他保存着似断非断的牵连与羁绊。这也是为何无论蛇圣女如何撺掇,他始终无法将许宣视为仇雠的缘故。

    到这金国都城会宁府已有半个多月了,皇帝、皇后待他甚厚,封他为“降魔大国师”,赐金帛无数,还为他专门在皇城外修建“降魔国师府”,府邸修成之前,暂居太子府西苑,并由皇后亲自挑了十名美貌顺从的奴婢,终日服侍。真可谓锦衣玉食,荣华富贵。

    但他却始终觉得空空荡荡,茫然不知所从。京城繁华喧闹,大如迷宫,周围尽是说着难以听懂的女真语与北方官话的陌生人,置身其中,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起初的新鲜感渐渐消淡后,更倍感孤独,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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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国师

    京城繁华喧闹,大如迷宫,周围尽是说着难以听懂的女真语与北方官话的陌生人,置身其中,王重阳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起初的新鲜感渐渐消淡后,更倍感孤独,无所事事。

    许宣虽与他同住太子府,却终日忙进忙出,偶尔才能见上几次;那借身“王允真”的金国公主更是缘悭一面,除了紫云宫晚宴,再未相见;就连蛇圣女的元神也许久才醒来一次,每次醒来必是喋喋不休,逼他去将许宣这冒充伏羲转世的小贼杀了,好泄心头之恨。幸亏她元神越来越虚弱,说话声已细如蚊吟,唯有他才能听见。至于那些美婢,更是满心惴惴,敬而远之,连起居更衣也不肯让她们靠近。

    连日大雪,百无聊赖,今日好不容易放晴,王重阳在院中站了许久,却依旧不知该做些什么,心想:“太子与金国皇帝待我虽好,这儿却毕竟不是蓬莱,公主也再不是允真妹子。如今青龙已死,白虎皮图也随着李师师熔毁在那吉塔火山中,再无可牵挂之事……”眼前又闪过小青的笑脸,呼吸一紧,也不知那古灵精怪的“女娲转世”是生是死,现在何处?

    他十八年来与世隔绝,浸淫武学,单纯质朴,除了母亲与妹妹,从未留意过其他女子,直到遇见这个自称“女娲转世”的蛇妖。

    在那之前,他从不知道脸红心跳的感觉,更没尝过想念一个人时酸甜苦涩的滋味。他从不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堵上双耳,依旧回荡着银铃般的声音;闭上眼,依旧晃动那甜美的笑颜。他就像着了魔似的想着她,见面时却又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让他惶惑、痛苦而又束手无策的是,这个“女娲转世”偏偏又心有所属。

    他本就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快乐的,不快乐的,总埋在心底。短短几个月,他就像受困在“天漏山”的炼狱里,受尽了狂风、暴雨、雷电、熔岩、乱石、冰雹……的重重煎熬,却无从倾诉。

    他从不知情爱为何物,却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甚至当王允真被挖去心肝,所有人都将小青看作凶手;当蛇圣女戳穿所有谎言,道破小青真实身份;当所有一切土崩瓦解,连十八年的信念也因此化为虚无……他还是不忍心伤害小青,还是不自觉地对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

    尤其这半个月来,身处繁华,形影相吊,更加莫名地怀想和她相处过的短暂日子,怀想她牵动心弦的一颦一笑。但他知道,她就像这北国的雪花,抓之不住,触之即融,永远也不会属于自己……

    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大痛,攥紧飞落掌心的雪片,暗想:“王重阳呵王重阳,世间最美之物,莫过于月亮,难道你喜欢它,便要将它从天上摘下来么?雪融雪落,花谢花开,有缘一赏,便已是福分,何必在意它是随风狂舞,还是逐水飘流?你若真关心小青姑娘,便该寻遍天涯海角,保她平平安安才是。”

    心念已定,当下便想返回书房,写封辞别信留与许宣。方一转身,只见一个奴婢打扮的青衣少女从廊外走过,猛地一震,失声道:“小青姑娘!”

    那少女没有听见,低头转入东阁,继续朝落英楼走去。他耳颊滚烫如烧,心中狂跳,一时分不清是做梦还是幻觉,想要大声叫她,舌头却似打结了;想要飞奔追去,双腿又似变作了石头,一动也不能动弹。

    虽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瞥,那少女的侧脸绝似小青无疑。但若真是她,又为何会这身装扮出现在金国的太子府中?既到了太子府,又怎可能不与许宣相认?一念及此,顿时又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满腔的激动狂喜荡然尽消。

    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道:“别人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可是夜有所思,连白日也做梦了。”又想:“小青姑娘与你浑无牵连,莫说方才这位不是她,即便真给你撞见了,只怕也是视若无睹、听若不闻。倒不如……倒不如天涯海角,各自相安。”

    顿觉意兴阑珊。往回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诵道:“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转头望去,一人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正是两日未见的许宣。

    听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四句,王重阳莫名地一阵酸楚,戚戚有感,叹道:“许兄……太子殿下真是高才,随口便可占出一首这么好的诗来。”虽已相信许宣是金国太子完颜济安,但每次称呼他时,总还是习惯地叫成“许兄”。

    许宣摇了摇头,道:“我哪有这等本事?这是苏东坡写给他弟弟的诗。”见王重阳对这自己最为心仪的大诗人懵然不知,便又大概介绍了一遍,道:“苏公待人赤诚,毫无心机,‘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就连林灵素与高俅都受他惠泽,感恩戴德。”

    王重阳念了几遍“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钦慕无已,点头道:“难怪他说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真可谓活神仙了。修身养性,方可养命。有了这等胸怀修养,就算不炼真气也已得道登天啦。”

    许宣心底泛起难言的滋味,暗想:“这小子被李师师与王文卿害得这么惨,竟然还如此轻信单纯,将来必要吃上许多苦头才能醒悟。”

    他原就性情偏激,好走极端,自从被舅舅出卖,满门遇祸,数月间见遍了种种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加之受林灵素百般蛊惑,早已被仇恨驱使,在邪魔之道上越滑越远,除了小青、青帝、完颜苏里歌诸女,几乎对所有人都满怀戒备与恶意。若是从前,必定怀疑王重阳大奸似忠,想要算计自己。但相处数月,蒙他三番几次相救,知道他忠厚良善,绝非伪装,也已渐渐将他视作了朋友。

    当下拄着双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笑道:“重阳兄,你是我大金国的‘降魔国师’,早已是活神仙啦。汗阿玛对你极为看重,这几日多次提到要对你委以重任,还特意让我请你一同入宫,共商国是。”

    王重阳吓了一跳,摆手苦笑道:“王某久居蓬莱,对天下之事一无所知,哪能商量得了什么国是?就连这‘降魔国师’的尊号也受之不起。蒙大金国的皇帝厚爱,在此寓居了这么久,正想着何时与太子辞别,岂敢再……”

    “重阳兄,”许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汗阿玛身边尽是些老谋深算、各怀鬼胎的人,正是因为你不通世务,浑无心机,他才对你格外喜爱,你就不要推辞了。再说,你既知道自己对天下之事一无所知,离开上京,又能到哪儿去?倒不如等熟悉了人间之事,再云游四海,问道求仙。”

    王重阳一时语塞,天下之大,确是想不出何处可去,哪怕再回蓬莱,也非他心中所愿。经方才这番思忖,就连云游四海、寻找小青的念想也陡然消减了大半。

    许宣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那日的刺客么?我查过啦,李师师的确没死,那些人全是她派来的……”见王重阳脸色骤变,知他已然上钩,又道:“李师师对林灵素恨之入骨,一心要抓住你我逼问他的下落。只要我们顺藤摸瓜,引蛇出洞,就能合力制住这妖女,夺回‘炼天石图’。”

    王重阳对李师师的感情可谓复杂至极,听说她未死,也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怒,原本空茫的心突然又似燃起了希望之光。定了定神,皱眉道:“她要抓你我二人,凭她自己只怕便已够了,又何必与……与蒙古人联手?”

    许宣道:“她掉进吉塔火山,侥幸不死,却也只剩下了半条命,不休养一年半载,绝难恢复。大金国害死了赵佶,与她不共戴天,此番与蒙古人联手,就是想刺杀汗阿玛,再抓住我当傀儡,亡我大金。如今她已在朝中安插了不少内线,汗阿玛难以分辨忠奸,请你入宫,就是商议此事的。”

    王重阳信以为真,沉吟道:“那日的三个刺客修为极高,若真是李师师的同党,只怕……”话音未落,忽听蛇圣女蚊吟般地喝道:“只怕什么?只怕他们学了‘炼天石图’上的绝学,你们敌不过么?”

    “师父,我……”王重阳脸上一红,没想到蛇圣女偏在这时候醒来了。又听她冷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那妖女绝不会这般轻易便死了。王重阳,这是你将功折罪的最后机会,若再让妖女跑了,你拿什么面对三十三山的父老乡亲?”

    许宣哈哈笑道:“老虔婆,你不是口口声声和蓬莱罪民势不两立么?怎么现在又成父老乡亲了?”不理会她喋喋不休的怒骂,高声道:“来人,给我和国师备车,准备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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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和亲

    许宣、王重阳各怀心思,乘着马车进了宫城。早有卫士迎上前来,领着他们穿门过廊,七拐八弯,到了一座宫殿前。

    殿高三层,层层雕粱画柱,白玉阑干。琉璃绿瓦覆着厚厚的白雪,灿灿生光,极为壮丽。门匾上镌题着“五云楼”三个汉字。四周曲池迤逦,松梅环抱,一阵阵异香和着花气,扑鼻欲醉。

    进了西阁,却见完颜亶、裴满氏坐在暖炕上,金兀术、完颜亮、萧抱珍、阿鲁补、乌禄……等二十几个最受倚信的重臣正环绕在侧,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见许宣二人来了,完颜亶道:“众卿稍安勿躁!”这才静了下来。

    裴满氏招手道:“济安,你们来得正好,大家在商议对蒙古用兵之事,你和国师有何想法,也尽管与大家说说。”

    众臣纷纷朝他转身行礼。许宣眼尖,瞥见不少人的脸上闪过鄙薄讥讽的神色,不由得怒气上涌。

    他知自己虽已通过“滴血认亲”,斩青龙、斗玄武,赢得了“屠龙太子”的威名,又在紫云宫外大展神威,镇住了众金兵,但在满朝文武眼中,仍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残疾,不懂军机国务。若不能赢得他们的敬畏,将来又如何登位金主,攻灭赵宋?

    当下双杖一点,飞身跃到裴满氏身旁,笑道:“额娘,在座的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功勋老臣,孩儿见识甚浅,岂敢班门弄斧惹人见笑?”顿了顿,道:“不过孩儿虽小,却记得两句谚语,‘杀狼不为逞豪强,为免羊被狼吃光’,‘要想断绝狼的报复,就要让它们没有活路’。那些蒙古蛮子就像是赶不走的饿狼,它们已经冲破羊圈、闯进我们家里了,再不将它们连窝端掉,难道还等着它们来咬断喉咙吗?”

    四周顿时又“嗡”地炸开来了,议论纷纷。

    完颜亮高声道:“殿下说得对极了!蒙古鞑子凶残蒙昧,狂妄无礼,我们大金待他再好,也无半点感恩之心。当年太宗皇帝设宴款待合不勒,那狂贼竟然装醉来捋太宗皇帝的胡须,放肆之至!逃回草原后,非但没遵守和约,反而更加贪狠,三天两日攻入我边境,烧杀掠夺。这几年变本加厉,根本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又收留了挞懒逆贼的许多旧部,公然与大金为敌。此次谋刺陛下、太子,必定是与潜藏的挞懒余孽勾结,再不连根除去,岂不是叫人有样学样,天下大乱!”

    唐括辩等人轰然附应,阿鲁补等七八人则默不吱声。

    完颜亶脸色阴沉,转头望向金兀术,道:“都元帅,你与蒙古蛮子打了几年战,对他们最是了解,为何今日一句话也不说?”

    金兀术面无表情地道:“皇上,蒙古蛮子与汉人截然不同。汉人农耕为生,除非饥荒瘟疫,老死不离故土,就像是圈养的羊群;蒙古蛮子逐水草而居,迁无定所,就像是草原上的狼群。我大金铁骑到了中原,有如虎入羊群,势不可挡,即便再坚固的城池也有法子攻下;但到了塞北,茫茫草原,找不到一个人影,等到我们奔得人疲马乏、粮草耗尽之时,那些蛮子又突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偷施暗算。几次大战,都是如此。要想彻底击败这些蒙古蛮子,除非能设法找到他们的主力,一举歼灭。老臣愚钝,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妙策,所以才建议固建长城,将他们挡在关外。倒是右丞相如此激愤,想必已经成竹在胸,不妨请他说来听听。”

    他说的“右丞相”自是数日前刚刚被擢升为右丞相的完颜亮。众人全都静了下来,纷纷朝后者望去。

    完颜亮也不推辞,道:“都元帅智勇冠绝天下,这几年又接连征战蒙古,对这些蛮子自是知之甚详。迪古乃无论智谋,还是经验,都与都元帅相去万里,但这几天夜读史书,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当年汉朝苦于匈奴之害,用公主和亲,谋得了几十年休养生息……”

    众人哗然,金兀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还以为右丞相有何猜不透的妙策,原来是和亲。蒙古蛮子只惧服强者,合不勒派人刺杀我大金皇帝,不予讨伐,反倒将公主下嫁,赔上大量的金帛牛马……传到了草原,其他的可汗只怕全都造反了。”

    完颜亮哈哈一笑,道:“都元帅误会啦。迪古乃说的不是真和亲,而是假和亲。正如都元帅所言,蒙古蛮子就像草原上的狼群,要想一网打尽,就要设法将他们的头头脑脑全都聚在一起。合不勒狂妄自大,日夜想着做草原可汗里的可汗,如果听说皇上将公主嫁与他的儿子,你们猜,他会不会将所有的可汗全都请来参加婚礼呢?”

    许宣一凛:“这厮阴险歹毒,果然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裴满氏点头道:“合不勒一直在为他的儿子忽图剌招亲,如果大金与他和亲,必定会让他得意若狂。的确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绝佳机会。”

    众人轰然应是,唯有王重阳不以为然,默默地摇了摇头。

    完颜亶瞥见,道:“降魔国师,你似乎不同意右丞相的看法?”王重阳脸上一红,道:“陛下,我对军国大事一窍不通,岂敢忘议?只是……只是觉得这么做有违信义,不是君子之道……”

    完颜亮扬眉道:“汉人有句话,叫做‘兵不厌诈’。两国交战,你死我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之事,更何况对这些毫无信义可言的蒙古蛮子?草原上信奉的就是豺狼之道,强者为尊,只要将这些带头挑衅的蛮子斩尽杀绝,剩下的就全都老老实实了!”

    “说得好!对豺狼,就得行豺狼之道!”完颜亶双眸杀机毕露,重重地拍了下桌案,“各位爱卿,还有什么意见?”

    众人知他心意已决,哪敢还有异议,纷纷应和。

    完颜亶点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来商讨由谁领军、让谁和亲了。要想让合不勒上钩,就先得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宗室女子,册封为公主。列位爱卿,可有什么人选么?”

    完颜亮神情古怪地瞥了眼许宣,微微一笑,道:“陛下,此行并非真的和亲,岂能让宗室女子以身涉险?当年汉元帝与匈奴和亲时,便从宫女里挑了王昭君,封作公主。迪古乃府里有个婢女,聪明伶俐,能骑善射,长得倒也不错,不如请陛下将她认作女儿,送给忽图剌当妻子。等到了圆房时,或许一刀便能将忽图剌刺死。”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卷画轴,朝外一抖。

    许宣呼吸一窒,怒火冲顶。画上女子白裘貂帽,英姿秀丽,赫然正是完颜苏里歌!自到上京以来,他几次向完颜亮索见苏里歌,完颜亮不是百般推诿,就是避而不见,敢情就是为了今日。

    苏里歌虽是完颜阿勒锦的孙女,但自小生活在罗荒野,朝中权贵并不识得。倒是王重阳“啊”地一声,认出画中人正是那日在镜中看见的少女,虽不知究底,也猜出必与许宣有着极深的关系。

    许宣生怕他说漏了嘴,忙一把夺过画轴,高声道:“汗阿玛,万万不可!你也知道合不勒的刺客能杀入上京,全靠投降的挞懒旧部,还有安插在我大金国的内奸通风报信。既说要和亲,大金国有几个公主,他们还能不知道么?你册封个假公主,只会让合不勒暗起疑心,坏了大事!”

    众人纷纷点头,萧抱珍道:“太子殿下说的极是。和亲之计能够奏效的关键,便在于让合不勒相信陛下的诚意。草原上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蒙古人有挞懒余党指点,对陛下家事了如指掌,要想引他们上钩,陛下就得用真公主做饵,搏上一搏。”

    完颜亶脸色微变,他七个女儿,除了最小的沈国公主尚不过十岁外,就只有完颜瑶未曾出嫁了,偏偏完颜瑶又最得他宠爱。数月前遇刺,好不容易才用‘换体移魂’之法将她救转复活,又怎忍心再让她冒此大险?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汗阿玛,让我去吧。大金国的公主,是翱翔在天上的神鹰,岂有怕草原豺狼的道理?”香风鼓卷,一个雪裘少女拨开众人,昂然挤了进来。正是完颜瑶。

    完颜亶皱眉道:“瑶儿,谁让你来了?这不是你怕不怕的事儿,关系国家社稷,岂可意气用事?再说……”

    “正是因为关系国家社稷,我才来的嘛。”完颜瑶也不管众人在侧,挽住他的手臂,笑吟吟地抢道,“汗阿玛,我跟着萧国师学了五年‘太一指’啦,就算斗不过一等一的高手,难道还斗不过那又傻又笨的蒙古蛮子忽图剌么?再说,你还可以让济安哥哥护送我去呀。他屠青龙、斗玄武,神功盖世,还怕他保护不了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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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使者

    众人哄然。许宣亦是一怔,旋即又想:“金鞑子只重军功,要想让这帮老臣心服口服,尊我为金主,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当下高声道:“瑶妹说得不错!翱翔在天上的神鹰,岂有怕草原豺狼的道理?汗阿玛,孩儿身为大金太子,亲自护送公主出塞,方显和亲诚意,不教蒙古蛮子起疑……”

    “不成!”裴满氏俏脸涨得通红,截口道,“济安,合不勒原本就是想来刺杀你的,你自行送上门去,岂不正中他们下怀?你的生死关系我大金国运,断断不可冒险!”

    许宣见她如此关心自己,心中一酸:“若是真姨娘,必定也是这般。”握住她的手,温言道:“额娘,汉人有句古话,‘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长远’。大金国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只有最智慧勇猛的人才担得上‘勃极烈’,孩儿是大金未来之主,若连这点胆识、本事也没有,又怎能让天下人信服?”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完颜亶又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既是演戏,便得将戏唱足。朕明日便下令庆祝太子回归,大赦天下,合不勒的刺客也一起赦了。迪古乃,你给朕传话合不勒,只要他交出所有的挞懒余党,向朕称臣,永不再犯我大金边疆,朕就封他为蒙兀国主,和亲结好,并把他们所占的二十七个团寨全都送给他。”

    完颜亮俯身接旨,道:“陛下此计大妙。如果我们平白放了刺客,又主动与他们和亲,合不勒定然不相信。要他们交出所有叛党,向大金称臣,听起来才合情合理。”

    众人纷纷附和,有的称赞皇帝计谋缜密,算无遗策;有的夸太子英勇无畏,豪气干云。唯有裴满氏紧紧握着许宣的手掌,蹙眉不语。

    完颜亮笑嘻嘻地道:“娘娘放心,合不勒刺杀太子殿下,不过是受了挞懒余党的蛊惑。他眼下最想当的是草原上的大可汗,听说能得到我大金的册封,又有公主和亲,占这么大的便宜,岂肯再庇护挞懒余党,对太子有丝毫不敬?”

    许宣心里一沉:“糟了!这厮对我恨之入骨,又怕我报复,无论那日是否他勾结蒙古人来刺杀我,这回必会给合不勒通风报信,等我自投罗网……他先前提出册封苏里歌和亲,多半就是故意诱我前往护送,我没跳进他的陷阱,反倒自己挖了个坑跳下去啦!”懊悔不迭,只恨自己太过冲动,但这时大话已经说出口,无法收回了。

    念头急转,微笑道:“不错,额娘不用担心,青龙、玄武也奈何不了孩儿,那些蒙古蛮子又能将我怎地?你若还是不放心,就让王国师、萧国师与都元帅随我同去,有他们护卫,就算天塌下来,也能顶住;动起手时,也能迅如急电,将他们瞬间制伏。”

    完颜乌禄道:“太子殿下说的是。蒙古蛮子贪狠无信,就算同意和亲,也不知会否突生变数。都元帅用兵如神,对合不勒又知根知底,有他与两大国师同行,必可镇住蒙古人,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完颜亶大为满意,点头道:“那就照这办吧。迪古乃,你立刻传信给合不勒。都元帅,你挑选六千最精锐的骑兵,等他们回信后,便与两位国师一齐护送太子、公主启程。希望在下次月圆之前,便能将合不勒的脑袋提回来见我。”

    顿了顿,双眸寒光闪烁地扫视众人,冷冷道:“众卿记住,此事关系太子与公主安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五云楼’,绝不可让任何人知悉。谁若敢走漏半点风声,朕就算挖地三尺,也会将他揪出来,满门抄斩!”

    ********

    翌日,完颜亶果然下诏大赦天下,还减免了三年的租赋。上京满城欢腾,接连几日,酒楼瓦舍里人头涌动,歌舞喧哗,就连大雪厚积的街道上也满是喝得醉醺醺的行人。

    过了五日,终于收到合不勒使者送来的回信。正如众人所料,信中对于大金册封、和亲的提议大表感谢,语气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还随信送上了一颗人头,正是挞懒旧部撒哈林,以示忠诚。

    当夜,完颜亶在祥曦殿设宴招待蒙古使者阿拉塔,满座都是权贵重臣,遍席皆为海味山珍。丝竹并奏,鼓乐喧天,排场更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看得阿拉塔目瞪口呆。他在合不勒身边十几年,何曾见过如此热闹的场面?对大金国力打心眼里又惧又羡,不住地朝完颜亶与许宣敬酒,歌功颂德。

    酒过三巡,众人都已喝得半醉,唐括辩乜斜着眼,拍了拍阿拉塔的肩膀,笑道:“合不勒的使者,我问你,草原上有这样的好酒吗?有这样的美人吗?有这样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吃不完的龙肝凤胆吗?”

    阿拉塔涨红着脸,连连摇头。反倒是他身边的随从放下酒碗,高声唱了起来:“草原上的马奶酒甜又酸哟,草原上的姑娘赛月亮,草原上的牛羊吃不光哟,草原上的男儿走四方……”

    歌声雄浑嘹亮,气势高昂,陡然压过了四周的鼓乐喧哗。众人神智一醒,纷纷朝那随从望去,却见他黝黑削瘦,年约十四,却从容英武,毫不怯场。

    唐括辩摇摇晃晃站起身,拍着手掌,阴阳怪气地跟唱道:“草原上的毡帐臭又脏哟,草原上的牛粪烧火光。”

    众人哄堂大笑,那少年双眸怒火燃烧,高声唱道:“草原上的毡帐臭又脏哟,为何有人求着来洞房?草原上的牛粪起狼烟哟,风吹过的地方全烧光……”

    完颜亶大怒,“哐”地一声,将酒碗砸得粉碎,喝道:“小杂种,你说什么?”

    满殿登时鸦雀无声,许宣的心也不由得一紧,暗自替那少年捏了一把汗。那少年殊无半点退缩之意,冷冷地盯着完颜亶,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是小杂种,我的名字叫也速该,流着黄金天神的血。”

    “也速该?”完颜亶眯起双眼,森然道,“你是合不勒的什么人?”

    那少年也速该昂然道:“合不勒汗是我的爷爷。我是八哩丹的儿子。”完颜亶冷冷道:“八哩丹?我只听说过忽图剌,没听说过八哩丹。”

    也速该脸庞涨红,高声道:“我的父亲八哩丹是和叔叔忽图剌一样的英雄,他们像山那么高,一顿要吃掉一只小羊,再喝一缸酸牛奶,睡觉时就睡在烧得滚烫的木炭上;他们的声音像雷鸣,隔着七座大山也能震破你的胆;他们的手像熊掌,能像折木头一样将你折成两段……”

    “放肆!”完颜亶怒不可遏,一脚踢翻桌案,拔剑从暖炕上跃了下来。唐括辩等人早已上前将也速该按倒在地。

    阿拉塔吓得脸色惨白,伏地磕头,颤声道:“伟大的金国可汗请息怒,他只是一个草原上的孩子,不知道海洋有多宽广……”

    也速该却挣扎着毫不屈服,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高声道:“我是来迎接忽图剌的新娘,不是来做女真人的奴隶的。孛儿只斤人的头可以被砍下,却绝不能让人踩在脚底!”

    “好!那朕就砍下你的脑袋,当作和亲的聘礼!”完颜亶怒极反笑,握剑大踏步朝他走来。

    许宣对这傲岸不屈的蒙古少年心有戚戚,颇生好感,眼见他就要不明不白地死在剑下,脱口叫道:“汗阿玛,且慢!”双杖一点,跃到完颜亶身前,道:“龙生龙,凤生凤,忽图剌是草原上的英雄,所以才会有这么勇敢的侄子。汗阿玛应高兴找对了女婿才是,为何还要生气呢?”

    完颜亶一怔,许宣传音道:“汗阿玛,汉人有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蒙古蛮子狂妄无礼,需得用和亲之计一网打尽,现在若杀了这小子,只会打草惊蛇,引起他们警惕。等抓住了合不勒与忽图剌,再与他们算账不迟。”

    完颜亶怒气顿消,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生子如此,幸何如哉!”还剑入鞘,推开唐括辩等人,一把将也速该拉了起来,高声道:“来人!给朕斟满酒,朕要和忽图剌的侄子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四周登时又爆发出一片欢呼,也速该死里逃生,方才的锐气与愤恨也消减了大半,接过阿拉塔端来的酒碗,感激地望了许宣一眼,仰头一饮而尽。

    众人觥筹交错,喝得酩酊大醉。许宣早已打定主意,出发前制伏完颜***他交出苏里歌母女,见这厮拍案高歌,满脸通红,心下冷笑:“狗鞑子,今晚有你好看。”一边与左右碰杯,一边暗运真气,将酒水从毛孔蒸腾散尽。

    到了将近一更,完颜亶终于醉倒,伏案鼾声雷动。众人这才摇摇晃晃地各自起身告退。许宣也装醉踉跄起身,别过裴满氏,尾随着完颜亮出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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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秘情

    夜空纤尘不染,明月高悬。宫城外到处是归家的权贵,车马辚辚,辗得积雪长街深蓝浅紫。完颜亮的马车走得极慢,晃晃悠悠地过了贤德坊,却不往南返回海陵王府,反而北折停在了路旁的阴影里。

    许宣心中一凛,难道这厮已有所防范了?当下继续随着车流前行,又过了两个路口,让车夫放慢速度,等到所有马车都驶到前头,方摸了摸海东青,示意它留在车内,自己从窗口钻了出去,双杖一点,飘然掠上了街坊的屋顶。

    却见完颜亮的马车缓缓驶动,朝北走了百余丈后,突然加速右转,重又朝着皇宫方向飞驰。

    许宣贴着屋脊疾掠,穿街过巷,遥遥跟随。马车左折右转,终于停在了皇宫东北侧的小门外,那里高墙窄巷,极是隐蔽。他伏在檐角,等了片刻,不见完颜亮下车,却见马车徐徐向前,又绕过巷角,朝西南方折返。

    许宣暗觉蹊跷,凝神察探,只见雪地上的车辙比先前浅了三分,心中一动,跃到马车停驻处。积雪上有一圈凹痕,将手掌贴在上方,隐隐觉得有气流涌动。当下运足真气,朝上一吸,顿时将一轮圆形石盖连着积雪提了起来,露出一个直径约两尺的黑洞。

    他托住石盖底部,纵身跳下,顺势将上方洞口盖住。脚下干爽坚硬,乃是石块铺砌的甬道,高约九尺,宽逾四尺,可容两人并肩而行。沿甬道走了不到百步,便到了一扇铁门前。

    铁门极为厚重,推之纹丝不动,门后显然已被栓住。若换做从前,许宣自然束手无策,但修成“天人交感”与“无脉之身”后,想要打开这么一扇铁门,简直易如反掌。

    当下拔出“龙牙”,插入门缝,凝神感探。真气透过刀尖朝里鼓涌,将门闩轻轻抬了起来,一点一点地往旁侧移动。而后轻轻一挑,运气将拨落的门闩托住,无声无息地放到门边,再悄然推开铁门。

    门后又是一个黑漆漆的甬道,往前又走了三百来步,再无去路,只有一个木梯斜架在墙上。他扶梯而上,用手摸索上方的石壁,果然有一处机关,轻轻一拨,便将石板顶了起来。

    浓香扑鼻,上方竟是个放置女子罗衫的箱柜,高四尺,宽三尺,长近五尺,恰好可容一人蜷卧。从钥匙孔朝外探望,却见烛影摇红,帷帐鼓动,屋角立着几个样式古朴的铜器与香炉,镜台、椅子、琴案……俱是南海黄花梨所制,桌案上的酒杯、茶具也尽是极为精美的瓷器,不知是哪个公主、贵妇的香闺。

    帷帐后传来低语轻笑,夹带着几声呻吟,甚是淫猥,听得许宣脸热心跳。又听一个女子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不必这般偷偷摸摸,提心吊胆?”又听一个男子声音说道:“要想光明正大,就只有一个法子,就看你何时下得了决心啦。”果然是完颜亮。

    那女子沉默片刻,低声道:“迪古乃,你有四个妻妾,我若真下了决心,又怎知你会不会反悔?”许宣一震,又惊又恼,这声音赫然竟是皇后裴满氏!他虽早已猜到两人必有奸情,亲自撞见,仍不免五味交陈。

    完颜亮叹道:“娘娘,我对你若非真心,又怎敢吞下‘真心蛊’?只要有丝毫变心,纵然不天打雷劈,肝肠也早被蛊虫咬得寸寸尽断了。”裴满氏格格一笑,道:“天下竟有这样的蛊虫,倒也有趣。却不知萧国师从哪里找了来?”

    许宣一凛,敢情萧抱珍也卷入其中,却不知他是完颜亮的同党,还是别有居心?凝神探看,隔着橘红的纬纱,只见裴满氏双颊晕红地斜靠在完颜亮的怀里,云鬓缭乱,衣襟也敞开了大半,酥胸半露。她欢喜不到片刻,又愁云满面,咬了咬唇,道:“陛下疑心病越来越重,这几日便逼问了好几次我身边的婢女。若要动手,就得趁着此次都元帅和萧国师护送公主和亲的大好机会……”

    完颜亮摇头道:“汉人有句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动手,你我都逃脱不了嫌疑。娘娘放心,迪古乃自有妙计。”裴满氏眉梢稍展,道:“你这般胸有成竹,我就宽心多啦。只是……哎,只是苦了济安,好不容易才重回上京,陛下若是……也不知那些狼子野心的奸臣们又不知该起什么歹念。”

    完颜亮抚摩着她的手,微笑道:“娘娘放心,济安是威震大金的屠龙谙班勃极烈,又有谁敢妄捋虎须?再说不是还有你我么?陛下驾崩,正是检视谁怀贰心的绝佳机会,只要谁敢对太子继位说一个不字,迪古乃第一个饶不了他!”

    裴满氏大喜,亲了他脸颊一口,嫣然道:“济安若能顺利登基,你就是摄政王兼都元帅!”完颜亮托住她的下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低声道:“只要能和你长相厮守,做不做摄政王、都元帅,又有什么打紧?”裴满氏浑身登时软了下来,双臂环抱住他的头颈,倒在暖炕上。

    许宣怒火中烧,完颜亮这厮明明是最具狼子野心的奸贼,偏偏裴满氏为情所困,视而不见。这狗贼对自己这‘太子’恨之入骨,一旦除去完颜亶,势必集合满朝文武,对济安开刀。朝堂之争可不比斗气比剑,自己若失去完颜亶这最大靠山,纵有屠龙降虎之能,也不过是一介匹夫,要想扳倒势力盘根深种的海陵王,何异于痴人说梦。就算自己杀了他泄恨,又怎杀得光第二个、第三个……海陵王?又如何能借鞑子铁骑,推翻赵宋狗皇帝,为许家数百个冤魂报仇雪恨!

    要想阻止这厮奸谋得逞,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捉奸在床,将这狗贼满门抄斩。但如此一来,裴满氏势必也难逃一死。相处近月,裴满氏对自己这冒牌儿子温柔赤诚,关怀备至,常常让他戏假情真,恍惚间错当成了真姨娘。一想到她会被暴怒的完颜亶寸磔剐死,不由呼吸如窒,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眼角瞥处,扫见箱角的铜镜,心中蓦地一动,摸出怀里的流霞镜。此镜有照录影像的神通,李师师、完颜亮既能将小青、苏里歌的影像摄入境内,自己自然也能将完颜亮与裴满氏的奸情留存为证。等到这二人弑君之后,再当着满朝文武之面亮出此镜,作为如山铁证,斩首迪古乃,软禁裴满氏,杀鸡骇猴,看谁还敢阻止自己登基大位!

    当下将流霞镜贴在钥孔,照着当日王重阳的解咒诀,逆向默诵道:“菱花照影,万象留形。三千宇宙,咫尺神镜。”镜面上浮起一层霓光,如粼波微闪。

    “是谁?”完颜亮低喝一声,将裴满氏裹入锦衾,飞身扑向箱柜。身在半空,双指疾弹,几道炁芒朝着钥孔闪电连射。

    许宣见势不对,早已掀起底板,翻身滚落。岂料身形方动,下方甬道劲风鼓舞,也有一道人影迎面冲来。他心中一沉,双杖卷扫,将来人迫得翻身后退,顺势贴着石壁疾掠而过。错身之际,只觉异香扑鼻,气息似曾相识。

    不等细辨,那人已闪身上了木梯,穿过了头顶的箱柜暗门。许宣一怔,方知来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此时无暇多想,极速掠过甬道机关,纵身跃出了雪地。

    狂风鼓舞,雪沫纷扬,月光照在两侧的白墙上,冷如冰霜,四周依旧寂寂无人。他又连续几个翻身,藏在角楼屋檐下,屏息聆听,过了许久,却无任何响动,心下更奇,不知那人是友是敌。如果是友,此人穿过箱柜暗门,与完颜亮撞个正着,为何竟没半点动静?如果是敌,又为何闪身躲避,任他逃之夭夭?

    再一摸怀中,心中猛地一沉,流霞镜!流霞镜不见了,却不知是掉在了箱柜内,还是被甬道中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去?又惊又怒,好不容易才用那神镜录下了完颜亮、裴满氏拥抱缠绵的景象,作为扳倒迪古乃、救出苏里歌母女的铁证,不想竟又这么不明不白地失去了!

    心念百转,待要重新冲入甬道,夺回流霞镜,又生生忍住了。无论盗走神镜的是何方神圣,完颜亮既察觉有人,必已有了准备,自己折回莽撞强夺,不啻自投罗网。小不忍则乱大谋,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静待良机。

    眼下苏里歌母女是迪古乃的护身宝符,那狗贼纵然色胆包天,也断不敢伤她们分毫。只要此行“和亲”,灭了蒙古合不勒各部,立下盖世奇功,就可震慑住所有仍对自己怀揣贰心的金国权贵。无论完颜亮何时动手弑君,都可从容搜罗证据,将其诛灭。到了那时,又有谁能阻挡自己登基金主,借兵灭宋?

    想到这里,满腔悲怒稍平,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明月默默祈愿,保佑苏里歌母女平安,而后拄着双杖飞檐走壁,朝太子府掠去。天地茫茫,整个世界都仿佛沉睡着,唯有他的影子在屋瓦街巷间深深浅浅地闪现,孤独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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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海仙踪介绍:
南宋初年,天下动荡,道佛争锋,魔门逞凶。杭州药商之子许仙身不由己卷入江湖,被迫开始一场瑰奇多姿的仙魔之旅。血海深仇,情怨纠葛,他命中注定要以一己之力与世界为敌云海仙踪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海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海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