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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四小姐全文阅读

作者:包子才有馅     蒋四小姐txt下载     蒋四小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回 日子(二)

    十岁的蒋欣瑶没什么变化,只身形长高不少。肉嘟嘟的脸上带着婴儿肥,白瓷般的脸上双瞳剪水,波光潋滟,分外动人。

    这五年中,她和蒋振从未离开过这个镇子。

    蒋府逢年过节送来节礼,都是些上好的衣料和吃食,五年来从未断过。

    蒋宏建,蒋宏生年年除夕都来请安。老爷子心情舒坦,便露个面,见上几分钟;若心情不佳,连面都不愿意露,直接将人打发走。

    蒋欣瑶觉着跟她的便宜老爹也没什么好说的,自然乐得躲在祖父身后,称病不出。

    太太倒是经常有书信来,内容普遍如下。

    先汇报蒋府在她的带领下,蓬勃发展,蒸蒸日上;再回忆往昔和老爷风雨同舟的艰苦岁月;最后委婉的表达了对老爷的思念之情,并希望能早日团聚。

    只可惜蒋振一看是她的信,连眼皮都懒得抬,就把信扔给欣瑶。

    基于周氏频繁的书信,欣瑶知道了这五年府中的概况。

    蒋家嫡出的大小姐蒋欣琼嫁给了苏州府的名门望族冯家,与夫君两个琴瑟和鸣。

    蒋家大少爷蒋元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娶了苏州知府的女儿沈英,视若珍宝!听说新嫂嫂长得花容月貌,楚楚动人,是个娇滴滴的大美人。

    蒋家大爷蒋宏建在这四年间有些时运不济。不仅有两个小妾得重病不治身亡,还有一房妾室怀了四个月的胎儿,不知何故落了胎。那妾室万念着俱灰之下,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归依了佛门。蒋大爷悲痛欲绝后又新纳了三房美妾。

    蒋家二爷在扬州做了三年的知州,兢兢业业,勤勤恳恳,颇得上司佳奖。三年后政绩考核为优。舅家安南侯府为其上下活动,四处打点,两年前升任扬州知府,官至六品,听说油水颇丰。

    美中不足的是,蒋二爷的妾室周姨娘前些日子不知何故滑了一跤,把好不容易怀的三个月的男胎给摔没了。周姨娘痛心疾首,日夜啼哭,悲痛万分,把男人折腾得面色枯黄,无精打采。

    顶头上司看不下去了,送了个美妾以示安慰。蒋二爷含笑纳之!

    蒋欣瑶替母亲掬过一把伤心泪,这回又不由的替周姨娘掬一把同情泪。

    独宠闺房五年,才使得种子有落地生根的机会,可见她那个便宜老爹平日里出工不出活。又偏偏在三个月最关键的时候出了意外。

    哎啊啊!看来是有人故意想让天平保持平衡啊。

    至于是谁,欣瑶认为这不在她所关心的范围之内。有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方才能过太平日。她这颗茁壮成长的小草只负责闲闲度日。

    要说蒋欣瑶这五年的日子,过得委实舒心了些。

    每日上午跟老爷子看看书,练练字,斗斗嘴,相处甚欢。

    看书,练字倒也罢了,这一老一少,年龄相差甚大,都不是话多之人,如何能斗得了嘴?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有一日老爷子捧着本《后汉书》,读到精彩处,摇头摆尾感叹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蒋欣瑶斜靠在贵妃塌上,阳光倾泻在身上,暖暖的正想晕晕欲睡。听了老爷子的话,心生不服,偏说成大事者也拘小节,若小节不拘,何以成大事?

    为此她振振有词道:一个人有再好的天赋,再强的才能,若整天在人前,今天放个屁,明天抠个鼻,今天衣服穿反了,明天帽子歪了,你认为这样的人,能成大事?

    还反问蒋老爷,是言行谦逊、温和有礼,品行俱佳的臣子深得帝心,还是那不修边幅,言语粗俗,蓬头垢面的能臣更让皇帝赏心悦目。

    一番话把蒋老爷气得只道:竖子可恶,竖子可恶!当场甩袖而去。

    过后细想,孙女说的好像也有那么点道理。

    此事过后,祖孙俩每隔几日便会斗上一斗,附庸风雅的博古论今一番。

    一般斗嘴的内容又是这样的:

    蒋老爷说以仁治国。

    欣瑶便会说仁能治国,未必强国。

    蒋老爷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

    欣瑶就说,君子怀德,伪也,小人怀土,真也!

    蒋老爷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欣瑶反驳道,君若不贤明,不配为臣纲;父若不爱子,不配为子纲;夫若不爱妻,不配为妻纳。

    老爷子气得无可奈何了,常常使出一记绝招:仰天长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配合着身体动作甩袖而去,以表示他的高风亮节。

    欣瑶也不动气,等第二日两人又在书房遇见,便笑盈盈的上前,翘起大拇指,一本正经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祖父,高人啊!”

    蒋振在头一两年,还能把蒋欣瑶说得哑口无言,咬牙切齿。两年过后,蒋欣瑶长江后浪推前浪,祖父气死在沙滩上。蒋振再也不是蒋欣瑶的对手。

    蒋振屡尝败绩,不由的对着蒋全、蒋福两人长叹道:“我这个孙女,极为厉害。心思缜密,藏峰隐剑,十八般兵器,全收在库里,轻易不用,用则必胜,是个人精!”

    蒋福深以为然,频频点头。

    蒋全面无表情,不屑一顾!

    争论过后,欣瑶更多的时候是听老爷子讲些史记,人文传记,英雄谋略的书,且听得津津有味。

    蒋振这人所学颇杂,四书五经,儒家经典,策问诗赋等样样拿手。

    欣瑶一向认为,要了解一个人,唯有倾听。她能从老爷子的经历中,看到他的性格,爱好,为人,处事等方方面面。

    蒋振许是年纪大了,也愿意回忆起年轻时候的事情,只选些有趣的,好玩的供孙女一乐。

    每日下午,蒋欣瑶便和李妈妈,冬梅,莺归围在一起做做针线,聊聊家常。

    宋芸一年前因觉得无甚可教,提出辞呈。

    欣瑶素喜她的性子,再三挽留。两人一合计,欣瑶拿出了这两年存下的银子,并光明正大的在老爷子那儿打了几次秋风,合谋在镇上开了间绣纺,约定四六分成。

    欣瑶负责出钱,万事不管,坐收六成利。

    这几年蒋欣瑶的女红有十足的进步,飞针走线时如行云流水,成品精细灵动,栩栩如生。只宋芸走后,一日懒过一日,送给老爷子的荷塘月色屏风,绣了半年,绣了两片叶子,成形的荷花一朵也无,只说慢工出细活。

    李妈妈看不过,偶尔说上一两句,蒋欣瑶更是三天不动针线,直把李妈妈气得个倒仰。

    欣瑶认为,绣品就像前世的旅行,终点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行程中的风景。

    当拿起针线时,欣瑶的呼吸是缓慢的,心情是平静的,脑子再无杂念,她觉得生命的美好就在于专注,她享受这样的专注。

    莺归在冬梅的**下,越来越有师傅的影子,做事稳重,心细如发。常常在小姐看书累时,捧上一杯茶茗;在深夜临窗而立时披上一件外袍;在和老爷争斗后,为两人做上一两个好菜。欣瑶倍感窝心。

    这丫鬟在厨艺上有些天份,这点让她的小姐喜不自禁。

    最初是欣瑶突然怀念起南京名小吃鸭血粉丝汤,开玩笑的跟丫鬟们说起这道梦里小吃的做法。第二日,莺归就端了一碗滴着香油,撒着香菜,虾米的热腾腾的鸭血粉丝汤上桌,那地道的口味着实让欣瑶感动到落泪,长呼一声:“人才啊!”

    自此莺归在蒋欣瑶的心目中堪称国宝,可一日无书,不可一日无莺归。

    闲暇是,蒋欣瑶常常拉着莺归嘀咕一些这个时代没有的吃食,如何操作,用什么食材,辅什么配料。这小丫鬟总能在几天后让她吃到梦里相似的味道。

    这主仆二人一个会吃,一个能做,毫无疑问的引起了老爷子的兴趣,绝决而光荣的加入了吃货一族的队伍。他掏钱给孙女置了间小厨房,并不惜为此花费人力,财力寻些孙女想要的食材,大有喧宾夺主之架势。

    蒋福管家自打小厨房置办以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笑眯眯的往怡园跑得最勤快,且伸过老脸,主动给四小姐打趣。

    连李妈妈都说福管家如今的脸,笑得和那弥勒佛也差不离多少!

    幸福常常很简单,在寒冷的冬夜能喝到一碗泛着奶白光泽烫心的撒着葱花的鱼头豆腐汤,在夏日的傍晚能吃到一盘用老卤浸泡过的酱鸭,欣瑶顿时觉得人生如此,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然世上不如意事十之*,蒋欣瑶也不例外,她的身子便是她最不如意的地方。每到换季,欣瑶不可避免的要大病一场,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

    也不知换了几茬大夫,吃过多少苦药,总不见效,都说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治不了根。日子一长,欣瑶也就习惯了,不大放在心上。

    倒是蒋振见其小小年纪,断不了汤药,心有不忍,常令蒋全到外头寻些上好的药材,给孙女细心调养着。

    欣瑶想着是药三分毒,本不愿意多吃,却又不想辜负了祖父的一片苦心,只得咬牙喝下。

    一来二去,便有了些成效,入春以来,再无请医问药之事。直把那李妈妈,冬梅两个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祖孙俩一个看书,一个临贴,正自得其乐。

    蒋全匆匆进来,称京城有信。

    蒋老爷神情紧张,忙打开看。半晌,复又失望的递给蒋全。

    蒋全匆匆流浏览完,脸色微变,低声询问道:“老爷打算怎么办?”

    蒋老爷面有疲色,身子往椅背上一靠,长久没有说话。

第十七回 来信

    上一回说到蒋振收到京城来信。蒋欣瑶暗中打量祖父神色,心中微微一凛,无声无息的退出书房。

    冬梅体贴的给四小姐披上披风,主仆俩搀扶着回怡园。

    蒋欣瑶暗思这几年,京城少有信来,即便来信,老爷子也只淡淡一眼,便放下了,从无像今日般凝重的神色,莫非……

    蒋欣瑶略微一想,神色不豫。

    这几年,老爷子的身体时好时坏,入冬总咳个不停,头发已全白,似有一块大石头,无形的压垮了他的身体。欣瑶隐隐觉得,绝不仅仅是两个失踪的人那么简单。

    老爷子虽深居简出,然每个月总有几日住在庄子上,五年来,从无间断,且不许欣瑶跟随。至于去庄子上做什么,欣瑶一无所知。

    身边的忠仆蒋全也显得神秘莫测,常常天南海北的跑,很少能见到他在宅子里。即便回来,也只与老爷子两人在书房商议事情。

    更让蒋欣瑶不解的是,这老宅的衣食比之苏州府更为精细华贵,很多都是蒋府节礼中没有的东西。

    平日蒋老爷出手也甚为大方,每逢年节,给她的红包一出手就是二百两,而且似乎很喜欢给她堂衣裳,手饰,头面。

    最让蒋欣瑶称奇的是,前年中秋,老爷子送给她一对满色的翠绿圆条手镯,老坑冰地,翠色浓艳,玻璃通透。以欣瑶专业的鉴定眼光,这对手镯在前世属于天价的收藏品。喜得她一连几夜没有睡好,拿在手上把玩,鉴赏了几日才叫冬梅收起来。

    种种迹象,引得欣瑶着实好奇了一阵,只打探别人的*正是欣瑶为之不耻的事,没几天便就歇了心思,安份度日。

    她认为,每个人心底最深处,总有别人触摸不到的秘密,好奇心太重,未必是件好事。

    冬梅看着神游在外的小姐,不禁暗自担心。别看小姐整天微微笑着,经常打趣逗乐,然而无人时,小姐总会露出伤寂的神色。

    她也是偶尔几次远远见着,才上了心。思及此,冬梅开口笑道:“小姐啊,这么快就在想着中午莺归丫鬟做什么好吃的了?哎,可惜时辰尚早啊,没的早饭刚吃过,就想着吃午饭的。”

    欣瑶扑哧一笑道:“冬梅姐姐,你家小姐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好吃的人吗?”

    冬梅笑道:“小姐好不好吃,奴婢可不知道。奴婢只知道,小姐只要看到某人做的菜,路都走不动了。”

    欣瑶啐了一口:“冬梅姐姐,民以食为天,你家小姐以食为天,走不动路,很正常。”

    冬梅道:“小姐啊,我只听说以父为天,以夫为天,没听过以食为天。”

    蒋欣瑶摆摆手,笑道:“哟,谁要以夫为天啊,这春天刚过就有人要思春。哎,到底是女大不中留啊!”

    冬梅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略带着羞色。暗恨道,跟小姐斗嘴,就是茅房里点灯——找死(屎)。

    一通嘻笑打闹,缓和了刚刚的气氛。不一会,蒋老爷打发小厮过来传话,说让小姐先吃饭,别等他。他到庄子上去一趟,不回来过夜了,让小姐关好大门,安排下人巡夜。

    蒋欣瑶这才有些担心起来。看来定是有重要的事发生了。

    蒋欣瑶让李妈妈把燕鸣找来,让他去打探一下。

    ……

    燕鸣跟着蒋福五年,如今已能独挡一面。刚开始的时候,可没的少让蒋福刁难,干的活办的差,都是最苦最累的,一度成为院里的笑话。

    蒋福的意思很明显。四小姐刁难我,我就刁难你。四小姐我奈何不得,你燕鸣,我是三个手指头捏田螺——稳当!

    李妈妈看不下去,偷偷跟小姐说起这事。

    欣瑶没有插手,并警告身边的人,谁也不许插手。若是这点苦也吃不得,一个蒋福也搞不定,这样的人要来何用?

    那燕鸣既不喊也不闹,咬咬牙忍下,只埋头苦干。倒让蒋福稍稍生出些好感来。

    半年后,燕鸣用一壶上好的竹叶青,几碟姐姐做的小菜,与蒋福对月痛饮,剖心长谈。

    也许那日的月光分外迷人,夜风分外和煦。蒋福酒至八分,对着圆月,迎着长风,拉着燕鸣絮絮叨叨说了一宿的话。

    次日酒醒,蒋福捶床长叹,心中懊悔不已。不自在了几日后,慢慢的对燕鸣重用起来!

    欣瑶见状心中颇为满意,私下对莺归道,你这弟弟,有勇有谋,还有忍性,是个人才。也不枉你偷偷为他流的那些个泪。

    这次的阴沟里翻船,让蒋福归纳出一个真理,那就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狐狸窝里养出不小白兔来。

    ……

    第二日一早,燕鸣就把打探的消息报给了欣瑶,当然,作为回报,蒋欣瑶让冬梅赏了二两银子给他。燕鸣大方的接过银子,也不推托,谢恩告退。

    这一举动让莺归红了脸,扑通跪下给小姐请罪。

    冬梅一把扶起莺归,告诉她,打探消息这些事情,多半是要用银子的,哪有不花钱就能白得消息的,这才让莺归稍稍安心些。

    欣瑶没功夫理会这些,她正在快速的分析刚刚得到的消息。京城翠玉轩钱掌柜让蒋老爷速速赴京,原因不明。

    欣瑶知道蒋老爷名下有个翠玉轩,只这铺子在京城并不打眼,生意也平常,老爷子从来不过问。她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小小的铺子会有什么大事值得蒋老爷要远赴京城。

    一个不营利的铺子,当初离京时为什么不索性关掉?

    老爷子要上京,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铺子,与那两个失踪的人有没有关系?

    她怎么办,是留在青阳镇,还是送回苏州府?

    这是蒋欣瑶需要直接面对的问题。

    接过冬梅递来的茶水,欣瑶慢慢的喝了一口,随即让冬梅把李妈妈叫来。

    莺归轻轻关上房门,拿过把小竹椅坐在门口做起针线来。

    蒋欣瑶直截了当的把情况跟冬梅和李妈妈说了,并问她们有什么看法。

    李妈妈说道:“京城的翠玉轩好像只归在老爷名下,经营什么不清楚。当初二老爷分府的时候,也没有分出去。咱们蒋府的产业都以绣庄,米铺,当铺,庄子为主。”

    欣瑶打断她道:“往常这些铺子都谁打理。”

    李妈妈道:“这些铺子听说都是太太当初嫁过来时带来的嫁妆,老爷从不经手,也不过问。从我到这府里,就一直是大爷在打理。”

    冬梅道:“小姐打听这些没多大用处,眼下只说我们要如何行事。是留在这里还是回府,得细细琢磨。”

    欣瑶问道:“依你看,我们该如何?”

    冬梅知道小姐脾性,也不藏着掖着,直说道:“依奴婢看,小姐二者都可。现在的府里,太太想一手遮天,怕是不易。小姐离府五年,这些年从未回去过,若想回去看看,也不是不可以。且周姨娘他们远在扬州,手还没那么长。若留在这里,我们还是照样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蒋欣瑶摇头道:“你说的都对,但有一点,你没有想到,老爷是让你回呢,还是让你留?这几年府里来人,只带些银子、衣物、吃食给我,并未提到让我回府,你认为这是太太的意思,还是老爷的意思?”

    李妈妈道:“不管谁的意思,咱们奶奶肯定是念着小姐,盼着小姐回去的的。”

    欣瑶道:“妈妈说得对,母亲定是念着我的,但很多事情,母亲怕是作不了主的,蒋府再怎么变,还是太太的天下,毕竟太太身后站着安南侯府。在我回不回这件事上,母亲她作不了主。”

    欣瑶暗暗皱眉,她这可怜的小身板,是双方博弈的筹码,就是个炮灰的命。

    冬梅道:“只是看这几年老爷对小姐,不说千依百顺,倒也宠爱的紧,应该不会难为小姐吧。”

    欣瑶暗道,那是因为没有触及到他的利益,跟那两个人比,她只能是随时牺牲的那一位。

    不可否认,她这几年跟蒋老太爷培养了深厚的祖孙感情,欣瑶也相信这份情义是真挚的。但前世的经验却告诉她:人,不能把自己想得过于重要。说白了,就是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认为自己是员猛将,哪知在老板眼里,不过就是个过河卒子。

    欣瑶沉思片刻,问道:“李妈妈,冬梅姐姐,你们有没有想过,往后要过什么日子?”

    李妈妈嘿嘿一笑道:“小姐啊,妈妈我呢是个苦命之人,就一心想跟着小姐过日子。多存些钱,给君儿娶房媳妇,早日抱上孙子,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想头了。”

    李妈妈今年三十多岁,十六岁嫁人,夫妻两人琴瑟调和,恩爱有加,只丈夫身体不好,没几年,就丢下她去了。李妈妈当即想生死相随,却发现有了夫君骨肉。公公婆婆早就离世,一个人生下孩子李君,实在活不下去了,便卖身进府,做了欣瑶的奶妈妈。儿子李君现跟着欣瑶的弟弟蒋元晨做贴身小厮。

    冬梅思索良久,才道:“小姐,奴婢从小家穷,自五岁起跟着奶奶,从顾府到蒋府,只为有口饱饭。现在小姐问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说句不怕拿大的话,奴婢只想嫁个平常汉子,再苦再累,只愿做个当家主子。”

    蒋欣瑶点点头,道:“看,你们都有自己想过的日子。人呢,都是有了目标,才会有动力。小姐我,浑浑噩噩过了这几年,也从未想过往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只是眼下,我倒是想去京城看上一看,走上一走,这便是我当下的目标,不知道你们觉着如何?”

第十八回 留守

    李妈妈和冬梅听说四小姐想跟着老爷去京城,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京城,在她们看来,那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半天,李妈妈才完整的说了一句话:“小姐啊,妈妈这辈子没出过苏州府,听说京城的地上,都镶着黄金的啊,最是富贵不过的了。”

    冬梅笑道:“李妈妈,要是地上都镶着黄金,那不是招人抢吗?我头一个去抢。”

    李妈妈恨声道:“你这丫鬟,京城可是天子脚下,抢了黄金,那是要砍头的。”

    冬梅道:“小姐,你可想好了,老爷那边……”

    蒋欣瑶点头称是:“冬梅姐姐到底想得周到!这事啊,祖父十之*不会同意。”

    冬梅略一沉思,便明白这里面的关键所在:“小姐,你是想试探一下老爷的态度。”

    蒋欣瑶点点头,道:“好个聪明的丫鬟,虽说那个府里着实不堪,只为了冬梅姐姐能嫁得如意郎君,我也得回不是!”

    冬梅笑道:“小姐真坏,每次都拿奴婢开玩笑。”

    欣瑶微微一叹,眼中的忧色一闪而过,但笑不语。

    蒋振在第二天傍晚才回了府。

    蒋福亲自来给四小姐回话,让四小姐明日再去请安,老爷累了,已经歇下。

    蒋欣瑶听了,神情未变只嘱咐下人好生侍候。

    ……

    第二日,蒋欣瑶带着莺归现煮的南瓜粥,早早的就去正房请安。见老爷子正在用早膳,便说道:“祖父回来奔波辛苦,我让莺归煮了香喷喷的南瓜粥,最是补气不过,祖父尝尝如何?”

    蒋老爷虽无食欲,倒也不忍心驳了孙女,当下就盛了一碗。只觉入口清爽糯软,回味甘甜,顿时食欲大开,一气喝了两碗。

    把蒋福喜得跟什么似的,心道:还是四小姐有办法啊。

    蒋老爷喝完粥,就着茶水漱了口,看了一眼斯条慢理吃粥的孙女,心里犯了难。

    京城一行,势在必行,欣瑶该如何安排?

    五年来,他与这个小孙女朝夕相处,若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且不说祖孙俩天生的血缘关系,只她冰雪聪慧,伶俐可人,知冷知热这一点就让蒋老爷心下喜欢。更为难得的是她这份大智若愚。

    蒋老爷早过了天命之年,见过的人,经过的事不计其数。这些年在任上,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一双鹰眼可谓看尽人间百态。

    当初带她来是不得已而为,故放之任之;慢慢看她甚是可怜,懂事,便心存好感;直到后来,两人日渐亲近,常常为句话争得面红卫赤,为多吃几口菜抢得不亦乐乎,他这才发现,这个孙女在这五年里,早已融入他的骨血中。

    她几乎看不出有任何**。逢年过节,送给她的首饰,头面,很少见她戴上,一只白玉小簪倒是甚得她心。

    衣食也是如此,一锅鱼头豆腐汤就能让她满足的吃下两碗饭。唯一跟他打秋风那次,是为了给绣娘开店;唯一要他出力的,就是找两个小孩,便是求人,也是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脚。

    她聪明却不张扬,低调却不做作,善良又不心软,就这样如一阵风似的,抚得人心身熨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的是清澈,明亮和怡然自得。

    蒋欣瑶感觉到祖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若无旁人的喝完一碗粥,漱了口擦了嘴,用调皮的眼睛回看他,只微微笑着,不说话。

    蒋老爷干咳一声,说了声:“这么大人了,还调皮。”

    欣瑶撒娇道:“调皮可不分年龄,我陪祖父出去走走,外面阳光正好呢。”说完,便扶着蒋老爷的胳膊慢慢向外走去。

    蒋欣瑶边走边说:“祖父,您看,外面**甚好,万物复苏,有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可怜孙女我,在这青阳镇的蒋府老宅,看到的永远是这四方的天,这庭院的梅。哎,无趣的很啊!”

    说罢说着大人的模样,仰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蒋老爷听得直抽冷气,这丫头,完全没有预兆,没有寒喧,没有铺垫,直接暗示她想跟着去京城。行不行你看着办。

    蒋老爷沉声道:“你从何而知我要去京城?”

    欣瑶不理他的脸色,仍笑道:“祖父您脸上都写着呢。”

    蒋老爷斥道:“胡闹,祖父脸上哪里有字?”

    欣瑶道:“祖父,您就别硬撑了。自京城来信,您的眉头就没舒展过,若不是有什么为难事,何至于此啊。睁着眼睛说瞎话可不是什么好品德。”

    蒋老爷气笑道:“你这丫头,怎么说你祖父呢,仔细你的皮,快说你如何得知!”

    欣瑶道:“哎啊啊,实话实说怎么就挨了板子,可真真没了天理。您想啊,能让祖父为难的事是什么?其一便是京城有了什么难事;其二吗,便是人见人爱的孙女我了。这样两相一凑,可不就凑出来了吗。”

    蒋老爷笑道:“你倒是聪明,聪明的就想要跟着去京城。你若知道,从青阳镇坐船到京城要多少天,就不会想去了。”

    蒋欣瑶嗔道:“祖父啊祖父,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孙女我虽没有读书破万卷,千卷总有吧。”

    蒋老爷宠溺的看着她,却板着脸斥道:“你那看书,是不求甚解,歪曲其意,还好意思拿出来说。”

    欣瑶撇撇嘴道:“我若是男子,当然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只我身为女子,您也说了,女子难养!所以吗,一知半解甚好,多了反而不妙,您说可是这个理啊?”

    蒋老爷气笑道:“我怎么就得了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孙女?真把老夫气死也。”

    蒋欣瑶笑道:“一条藤上结出的瓜不好,祖父你说是藤的错呢,还是瓜的错?哼,我这伶牙俐齿也是您宠出来的不是?您想啊,一路上有我陪着您,多出多少乐趣,那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

    蒋老爷被她这副痞赖样逗得哭笑不得,道:“真没见过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今儿个我也算是见着了。”

    欣瑶一本正经道:“祖父,这话可不对。能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往往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您孙女我,可不是什么人都逗乐陪笑的,单单就您一个,您还这样说我。”

    说罢蒋欣瑶一副垂泪欲滴的样子,只是演技尚还青涩,蒋老爷不为所动。

    “欣瑶,若祖父不带你去京城,你有何安排?”

    欣瑶一听,顿时心里明白,只装糊涂道:“我只听祖父的。”

    蒋老爷抚着欣瑶的头道:“我这一去,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必会回来,只我去京城的消息,不能让府里知道,所以……”

    蒋欣瑶笑道:“祖父,我就呆在这里,等您回来,您看如何?”

    蒋老爷沉吟片刻,道:“好孩子,等祖父回来你就回苏州府吧,不用陪着我这个糟老头了。”

    蒋欣瑶笑道:“您这么快就不管我了,我可不依,我还等着您从京城带好东西给我呢。祖父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蒋老爷道:“明日一早就走,蒋福留下来。从现在开始,我就把宅子交给你了,呆会我会让阿福把帐本送来。你也不小了,这个年龄的女子,都得学着管起家来,倒是让我耽误了。需要什么直管问阿福要,我再留一千两银子给你,以防万一。明日不用早起,我最不耐烦送人的场面。”

    欣瑶拉着蒋老爷的袖子轻道:“家里有我,祖父只管放心。这银子祖父给得太多,我一个小人,哪花得了那么多?”

    蒋老爷道:“行了,别打量我不知道你是个小财迷,收着吧,留着自个花。”

    蒋欣瑶扑哧笑出声来。祖孙两个一左一右,一高一矮,慢慢走在青石小路上。

    阳光甚好,春风正暖。

    ……

    第二日天未亮,蒋老爷带着蒋全等人出发。

    蒋欣瑶醒来,人早已走远。她拥着被子呆坐了半天,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了又想,理了再理,才起了身。

    刚用罢早饭没多久,蒋福就进了怡园,恭敬的把老宅帐本拿给欣瑶,并递上银票,垂手而立等着小姐问话。

    欣瑶接过帐本,放在一边,将银票递给冬梅,沉默片刻,方道:“福管家,祖父把宅子交给我打理,我年级尚小,没见过多少世面,若有错处,还得劳烦福管家多指点。你是蒋家的老人了,经的事也多,想必也不用我多说,只一点,我不得不唠叨两句。”

    蒋福神色一敛,忙道:“四小姐吩咐!”

    “如今祖父不在,不管是丫鬟,婆子,小厮,还是管事,更须谨言慎行。不该议论的不要议论,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只管老老实实做事。对外只说祖父去了庄子养病,若有那个长舌头的,坏了祖父的好事,你只管绑了来。”

    四小姐的话中带着几分凌然。蒋福心中一颤,恭敬道:“小姐只管放心!”

    欣瑶一改往日嬉笑的神色,又道:“每日安排人巡夜,分三组,每组三人,每人多发一钱月银,跟帐房说,就说是我吩咐的。祖父住的前院,你派人日夜守着,不相干的人,不许进去。从现在开始,轻易不要开前院大门,有事只走侧门。关起门来过日子,方是正理。”

    “是!”

    “苏州府若有人来,你亲自接待,小事你自己拿主意,若有大事,再来回我。忙不过来,让燕鸣多帮帮你。现下能想的也就这么多。”

    蒋福一一应下,抬眼见小姐脸色苍白,便知小姐昨夜没有睡好。

    出了小姐的院子,蒋福长长的吁出一口气。

第十九回 病归

    蒋振进京,把宅子交给蒋欣瑶打理。欣瑶这一件件,一桩桩,想得仔细,思虑得周到。

    蒋福不由的感叹,到底是老爷手把手教的人,就是不同。这哪是个十岁的孩子,这分明是只小狐狸。便是当家奶奶也不过如此!蒋福当即决定跟着四小姐的脚步,不让自己迷路。

    蒋欣瑶待蒋福离开后,才拿起了帐本。

    冬梅悄悄的换了杯热茶,见小姐看得仔细,便轻轻的退了出去,叫来莺归在旁守着。

    从那日起,蒋家老宅紧关大门,从主子到下人,深居简出。

    欣瑶见府里一切妥当,又恢复了懒散的性子,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只有几个近身侍候的人知晓,四小姐心里担心着蒋老爷,常常夜不能寐。

    欣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她很明白蒋老爷的性子,若不是重要的事,不会如此仓促行事。只是她所知有限,也不愿意往深了打探,除了求求菩萨保佑外,只能闲闲度日。

    庆幸的是,端午节蒋府只派了管家前来请安,蒋福收下节礼,三言两语就把人打发了,省下了许多事。

    ……

    蒋老爷一走五个多月,也未有丁点消息来。眼看夏去秋来,再过半个月便是中秋,蒋欣瑶暗暗有些心急。

    往年中秋,大爷蒋宏建都会带着节礼,来老宅请安。若这时蒋老爷还在庄子养病,估摸着大爷定会去探病,这一探病,那就瞒不住了。

    欣瑶见福管家这两天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整个一副便秘的表情,心下一叹,怕是连他也没有老爷的消息。倘若……实在不行,也只能对外说老爷访友去了。除此之外,还真没别的好办法。

    人常道计划没有变化快。这日,蒋欣瑶刚刚准备入睡,听冬梅匆匆来报,说老爷回来了,欣瑶忙披了件衣服撒腿就往前院跑。

    欣瑶刚入院子,见蒋福正抹着眼泪指挥小厮安置行李,心下一沉,忙问老爷人在哪里。

    蒋福背过身偷擦了把眼泪,领着欣瑶来到卧房。只见蒋振半倚在床上,脸色灰白,两眼深陷,一副久病的模样。

    蒋全正在旁边侍候汤药。

    欣瑶鼻子发酸,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哽咽着叫了声:“祖父。”

    蒋振见孙女衣衫单薄,散着发就来了,忙道:“你怎么来了?快披件衣服,冻着了可是要生病的。”话未说完,就一阵咳嗽。

    欣瑶上前握着他的手,触手冰凉,心疼道:“祖父这是怎么了,生了什么病,怎么瘦成这样,请了大夫没有?”

    蒋振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只是路上染了风寒,吃几副药就好了,不碍事。蒋全,把给四小姐的箱子着人理出来,抬到小姐房里。”

    蒋全应声而出。

    欣瑶愤愤道:“都病成这样了,还管这些闲事!等病好了,再说也不迟。”

    蒋老爷笑笑,说路上累着了,让她先休息,明日再来请安。

    欣瑶见祖父脸色实在是差,只得回去。

    蒋老爷等孙女走远,再无半丝精神,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欣瑶带着莺归一早煮的红豆粥,核桃粥,给老爷请安。刚到院子就被蒋全拦下,只说蒋老爷还未醒,让小姐明日再来。

    欣瑶深深的看了蒋全一眼,扬长而去。一连三日,欣瑶都没见着祖父。

    第四日,蒋欣瑶一言不发,无视蒋全的阻拦,直往里闯。

    蒋全正要伸手,发现小姐往常总微微笑着的眼睛,冷冷的直视着他,眼中竟带了几分凌厉。他下意识的缓缓收回了手,侧身让了让。

    蒋振正靠着软枕喝药,看孙女进来,叹道:“我就知道蒋全最多拦你三天。”

    欣瑶打量着几天不见的祖父,暗暗吃惊,脸上却笑道:“祖父为什么要蒋全拦我?难不成您也怕见我来着?”

    蒋振笑笑,抬起手,指着欣瑶道:“你这丫头一来就气我,我这是怕过了病气。”

    欣瑶看着原本修长的大手,瘦得只剩骨头,心中大痛。

    她上前拉着蒋老爷的手,声音轻柔道:“祖父这两天又瘦了!到底是生了什么病,有什么怕给孙女看的?”

    蒋振道:“人老了,受了点风寒就经不住。你身子弱,正该避着些。不让你过来,也是为了你好。”

    欣瑶苦笑道:“祖父就这么小瞧于我,我的身体早就大好了,从明日起,我每日都要来。”

    蒋振看她一副不答应就不走的样子,拿她没办法,终是点了点头。

    往后的日子,蒋欣瑶日日在蒋振面前混插逗笑,变着法的想着前世有哪些好吃的,一一让莺归做了让祖父尝鲜。

    几日后,蒋振的身体略有好转,也能下床走走,蒋欣瑶便一天两次,拉着祖父的手,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

    ……

    中秋节那日,蒋宏建送节礼来。

    蒋振让蒋福收了节礼,推托身体不好,不便相见,怕染了病气。

    蒋宏建也习惯了父亲的做派,寒暄几下便回了。

    是夜,祖孙俩祭了祖,在庭院支了一桌酒席,月下品菜,喝酒。冬梅和蒋福在边上侍候。

    这晚月色极好,微风拂过,吹来阵阵桂花香。冬梅给两人倒上桂花酿。

    欣瑶笑着举杯:“祖父,今日中秋,尝尝我酿的桂花酒。”

    蒋振今日气色不错,看着这满院的月光,一饮而尽,吟道:“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欣瑶举杯的手微微一颤,娇笑道:“祖父,这诗可不好,悲了些,得罚。李白的诗就及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您看,老少皆宜。”

    蒋振无可奈何道:“你这皮猴,真真让我说你什么好?年年吟来吟去,也只得这一首,偏还要从我这儿骗了好东西去。蒋福,把我床头那个五彩法琅镶金的匣子拿来,给小姐挑件礼物。”

    欣瑶嗔道:“祖父没喝多吧,怎么把看家宝贝都拿了来?过了今夜可别心疼。”

    蒋振用手点点她的小脑袋,宠溺道:“丫头,祖父给你的宝贝也不少,可曾见我心疼过?”

    欣瑶娇嗔道:“祖父可得说话算话,明月明年此时,还送我一件宝贝。往后啊,年年送,我年年收。十年八年后,您孙女的压箱底宝贝可就数不过来??!?p>蒋振心下了然,眼睛微微发酸。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只怕是再无明月,明年了。

    这小孙女,什么都明白,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一点一滴,融化了他这颗五年前就已死的心。

    蒋福把匣子放在桌上,蒋振轻轻打开,推到欣瑶面前,让她自己选。

    蒋欣瑶看一眼,倒吸一口冷气,感叹道:“祖父,换了我,这些个物什可舍不得送人。”

    蒋振心中得意,脸上却平静道道:“不过是些个俗物,不值什么,你选一个吧。今儿也算你的好日子。”

    欣瑶淡淡一笑,仔细打量这些宝贝,心中微微惊叹,眼睛却被一块石头吸引住。

    她拿起石头,掂了掂重量,就着光看一眼,心下思索。如果她没看走眼,这应该是块和田籽料的原石,外层包着黄色的皮,从手感及微微露出的肉色来看,是一块上等的好料。

    欣瑶前世爷爷是玉器厂的老师傅,从小就是摸着石头长大的,成日里耳濡目染倒也学了不少本事,养成了一看石头,下意识的会摸摸,掂掂,看看。

    蒋振惊讶的看着孙女拿了块石头发呆,道:“你这丫鬟,拿块石头干什么?这里面好东西多呢,快换了去。”

    蒋欣瑶又拿起石头就着光看了再看,笑道:“祖父,我就选这个。”

    蒋振疑道:“这石头有什么好?你倒说来听听。”

    欣瑶心道还是不要明说的好,遂笑称:“祖父,我觉得眼熟,许是和我有缘罢!您那些个宝贝,太贵重。这石头微凉,摸起来舒服,就赏了我罢。”

    其实欣瑶的目的很简单,就想拿回去仔细看看,跟她估摸的可有区别。玩玉石的人就有这样的癖好,估了件好东西,就想亲自看看,估得对否。

    蒋振直直的盯着孙女看一会,只说不要后悔。

    蒋欣瑶心道,君子有财,取之有道,您的那些个宝贝,我可要不起。

    她大方一笑:“祖父,凡事都讲个缘字。我啊,就看着石头有缘。谢谢您送我的中秋礼物。我们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天色不早了,夜风有些凉,您身体不好,咱们早聚早散!。”

    蒋振看着杯中酒,哈哈一笑,一饮而尽。

    欣瑶送祖父回了卧室,才慢慢向自己的庭院走去。

    若她没有看错,那一匣子中都是上好的古玉,应该有些年头了,这可不是她一个小孩能拥有的。匹夫无罪,怀壁有罪的典故她是读过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只选了块石头的最主要原因。她还想留着这条命,看看能不能回去呢。

    ……

    中秋一过,天气渐渐冷了起来。蒋老爷的咳嗽一日重似一日,屋里也早早的架起火盆,烧起了银霜炭。

    自中秋后,欣瑶总觉得祖父的目光似有若无的落在她身上,只她心怀坦荡,倒也不以为然。

    她每日仍管着家,其实也没什么可管的,就这么二三十个人,来来回回就这些事,每日里花上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唯独令她担忧不已的是祖父的身子。她是活了两世的人,见识比着旁人总要多些,老爷子灯枯油尽的光景,欣瑶心下猜出*分来。

    看来这次京城之行,老爷子一定是经历了什么,才一下子倒了下来。若不然,以他的身子,至少还能活些年头。

    她不敢问,也不能问。她不是真的十岁女孩,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问。好奇背后藏的是什么,她不是不知道。欣瑶只想在祖父有生之年,尽可能的让他安心快乐,没有遗憾。

    这几日天越发的阴冷潮湿起来,雨也是浠浠沥沥,没完没了的下了十来天,让人无比期盼太阳的出现。

    这日下午,欣瑶正帮蒋老爷赶制一套衣裳。他越来越瘦,许多衣服大得如同挂在身上一般,空荡荡的,让人瞧了说不出的心酸。燕鸣过来传话,说老爷请小姐去一趟。

    蒋欣瑶把身上的披风递给冬梅,在外间站了会,去了去寒气,方进得卧室。

    刚一进门,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欣瑶闻了闻,是那熟悉的味道。

    蒋振指了指床前的紫檀圆凳,示意她坐下。

    欣瑶笑道:“祖父找我可有事?”

    蒋振看了蒋福一眼,蒋福会意,轻轻带上了门,转身出去,亲自守着。

    外头的冬梅一见福管家亲自守门,不知为何觉着有些不安。她正欲上前搭话,却见福管家冷冷朝她看来,吓得脚缩了回去,心下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

    欣瑶打量祖父神色,与往日似有不同,便不再说话。

    蒋振看着眼前肌若凝脂,眼若星辰的小孙女,犹豫了下,虚弱道:“丫头,祖父跟你学,也不绕弯。今日叫你来,只想问问你,你可看得明白那石头的门道?”

    蒋欣瑶心神俱震。石头,哪块石头?莫不是那块原石,她把玩了两天就扔在一边,从未放在心上。祖父突然问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欣瑶来不及细思,忙回道:“那石头有什么门道啊,好玩罢了。”

    蒋振不说话,只沉着脸看着她,身上不由自主的带出几分凛冽的气势。

    蒋欣瑶此刻正天人大战。是装傻呢还是说实话?若说装傻呢,看今儿个阵势有些难度;若是说实话呢,这实话怎么说,如何说,说到哪一步?说自己上辈子吃的就是这碗饭。老天,别扯了,谁信啊!

    蒋欣瑶这时肠子都悔青了,脑子转得极快。半天方唯唯诺诺的道:“祖父,那块石头我能看明白。我在一本游记上见过,这种石头产于新疆和田,是籽料的原石。”

    蒋振追问道:“那本书现在可在?拿来我看看。”

    欣瑶目光闪烁,只得硬着头皮道:“我也不知道放哪儿了,这种杂书我看得可多了,要不回头帮您找找?”

    蒋振道:“哼,为什么不早说?”

    欣瑶委屈道:“我想着您一向不喜欢那些古里古怪的书,怕您说我。那石头,我拿回去是想看看,跟书上说的征貌可一样?玩了几天,就扔一边去了。”说完眼眶含泪,偏偏又落不下来。

    蒋欣瑶心里暗自唾弃自己。这演技演的,这谎扯得,自己都觉着心虚,若真要问下去,可不就得穿帮吗?

    唉,玩什么石头啊,早知道就学演戏去了。

    蒋振定定的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欣瑶藏在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却因不知对手的用意何在,无法出拳,只装着一脸真诚的模样,看着床上的老人!

    两人对视良久,终是蒋振先撇过了脸。欣瑶见状,浑身上下松了一口气。

    只这口气还未松完,蒋振颤悠悠的从枕头下又摸出块石头来,递给了蒋欣瑶。

第二十回 冬至

    蒋振把石头递给欣瑶,淡淡道:“你再瞧瞧!”

    蒋欣瑶恨道,又是石头,还放在枕头下,也不怕咯得慌。奈何形势逼人,只得老老实实接过石头,反复打量。

    蒋欣瑶拿起石头那一瞬间,心便平静下来。

    这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表面皮壳呈灰白色,有斑点,但细腻光滑,结构质密。边角给切了一块,露出一线绿色的肉。触之微凉。

    蒋振一眼不眨的盯着欣瑶,看着她把石头翻过来覆过去的看,心中若有所思。

    蒋欣瑶拿着石头,组织好语言,便道:“祖父,按书上所记载,这应该是块翡翠的原石,看它的质地,颗粒幼小,结构相当致密,是块好石头。再看它边上少了一角露出来的绿色的肉,含水,又有点透明,说明它含翠性,底子好,至于含多少绿,我就看不出了。

    蒋振瞬间激动的坐起来,脸上泛着潮红:“丫头,你能看懂,你没骗祖父,你确定真的能看懂吗?”

    蒋欣瑶也糊涂了,您老人家这到底是唱哪出啊?这不是你逼着我看的吗,只脸上不显,恭敬的道:“祖父,按那本书上的分析,再对照着石头,我能明白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要不,您找个懂行的人来看看?”

    蒋振直着眼睛问道:“丫头,那日祖父给你看的那一匣子东西,看你的表情,应该多少能看出些什么来。你说说,看到了什么?”

    蒋欣瑶风中凌乱了!

    妈哎,我能看明白这是古物,哪能断出是哪朝哪代的啊。若真有这本事,我上辈子就该是个盗墓的。

    她想了想,只得如实道:“祖父,那一匣子宝贝从料子,工艺,图案来看,应该是古物,至于是哪个朝代的,孙女可没这本事。我只觉着不像凡品。”

    蒋振颓然倒下,神色悲寂,双眼紧闭,只微微颤抖的双手泄露了情绪。

    良久,蒋振才吐出一句话:“去吧,祖父累了,想歇会。”

    欣瑶顿时松了口气,道了个福,方才出走卧房。冷风吹来,才发觉自己里衣全湿了。

    冬梅在外间早等得心急如焚,看到小姐出来,快步上前给她穿上披风,扶着小姐回房。一路看小姐脸色苍白,小手冰凉,心道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回到卧房,冬梅忙吩附莺归到厨房去煮姜汤,自己搬了火盆子,放到小姐身边。冬梅服侍小姐换下湿了的里衣,又把手炉塞到小姐怀里,这才转身倒了杯热热的茶。

    欣瑶一口热茶喝下,才慢慢的暖和起来。

    快七年了,她从一个躺着一心等死的废人,慢慢努力,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中间隔着多少个日日夜夜,几多载寒来暑往。在这个冰冷的如同牢狱一般的蒋家,除了母亲,弟弟,只有这个外表冷淡的老人给了她温暖。

    他从没有把女子的三从四德,条条框框架在她身上。他让她自由呼吸,像鱼儿畅游水中。如果没有这个冷漠固执的老人,这些年,她不会活得如此随性随意。

    她明白为什么祖父宁愿困守在青阳镇也不愿意回苏州府,除却那些迫不得已,还因为他们是同一类人,有着一颗向往天空的心。

    五年,整整五年,他们相依为命、互相取暖,互为依靠!

    蒋欣瑶放下茶盏,轻轻一叹!

    自京城回来,祖父的病就一直不见好,入冬后更是一日不如一日。能让祖父深受打击并为之病倒的事情,怕也就是那两位了吧。

    那么,她这个炮灰,以后的命运如何,还真是件难以预料的事情。

    今日祖父的古怪举动,到底想说什么呢?蒋欣瑶百思不得其解。

    一方面她认为这五年的点点滴滴,祖父和她建立了深厚的祖孙情,另一方面,她又觉得万一父亲真的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她该如何自处。

    奇怪的是,祖父从京城回来也好几个月了,对她也同往常一样,甚至更为宠溺。

    会不会是她多想了呢,会不会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呢。

    蒋欣瑶的脑子飞快的转着。刚刚祖父有惊讶,有伤心,有激动,唯独没有愤怒。

    对!他没有愤怒!

    那两块石头,好像也并不代表什么。石头能代表什么?那是死物,你说它值钱,它就是宝贝,你说它不值钱,它就是个石头。

    祖父从来都是个冷漠的人,能让他激动的东西,应该是他在乎的,难道他在乎石头?不对,应该是石头的价值。

    上次京城是谁来信?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翠玉轩的掌柜来信,翠玉轩,翡翠,玉石……

    突然,蒋欣瑶灵光突现,茅塞顿开。

    如果是这样……

    蒋欣瑶迅速唤来莺归,让她给燕鸣传个话,叫他打听下蒋全这些天的动静。

    她有个直觉,蒋全这人,不简单。

    ……

    深夜亥时,月色笼罩下的蒋宅,安静,沉稳,神秘。

    欣瑶身披外袍,立下碧纱窗下,微侧着头,看着天上一轮残月,想着心事。

    祖父最多再几个月的时间,她是不是得为自己留条后路?或者送个信给母亲?

    可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她仍然从心底里舍不得,舍不得离开。她甚至不愿意去想她的结果会如何,只想每日陪着他,直至最后时刻。

    冬梅屏气禁声,支着耳朵听着里间的动静。听得房里渐渐安寂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小姐这些天,夜里常常睡不着觉,冬梅知道,老爷的病怕是难好。以前小姐若遇着什么事,和她们俩个有商有量,自那日燕鸣传话,小姐去了老爷房里,蒋福亲自守的门,两人密谈了许久,小姐回来后,便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怕是小姐遇上了什么为难事,不想让她与李妈妈担心,这才夜夜苦思良久。

    冬梅替自个的小姐心疼的半天,终是无计可施,翻了个身,慢慢睡去。

    ……

    那日的事情,祖孙俩都未再提过,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蒋欣瑶仍每日照料蒋老爷衣食汤药,越发的尽心。她常常在祖父院里一呆就是一日,陪在老人身边说笑,回了院子却常常独自发呆,甚至对莺归做的吃食,都没了兴致。

    李妈妈,冬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两个忠仆无计可施,只得偷偷摸摸的凑在一处长吁短叹。

    ……

    这日冬至,天气阴沉,寒风凛凛!

    南方冬至有吃汤圆的习俗,欣瑶因祖父喜食甜食,张罗着做些个豆沙馅,芝麻馅的给老人家解解馋。忽听得丫鬟来报,说老爷下床忽然昏倒,惊得手中的汤圆散在地上,蒋欣瑶呆愣住了!

    欣瑶看着昏迷不醒的祖父,眼泪叭叭的掉了下来。

    这个曾经高大,英俊,白皙的男子,如今又瘦又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了无生机的躺在床上。

    几个大夫看罢都摇头,只说灯枯油尽无力回春,需早做准备。

    蒋福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声道:“小姐,可要通知苏州府?万一……”

    欣瑶死死握着祖父干枯的手,摇头道:“福管家,等祖父醒了再说。”

    蒋福上前一步,轻声道:“小姐,有些东西需早早备下。这事,还得小姐做主。”

    欣瑶一听,眼泪更是止不住的涌出来,泣声道:“福管家,先预备起来。”

    蒋福红着眼,匆匆离去。

    半时辰后,蒋振悠悠转醒,看着两眼红肿的欣瑶,微声道:“什么时辰了?”

    蒋欣瑶强忍着眼泪回了话,随即又道:“祖父,可要通知苏州府的人?祖母那边……”

    蒋振虚弱的摇摇头,斩钉截铁道:“不用了,只等我咽了气再去报丧。你先出去,我与蒋全有话要说,你过会再来。”

    欣瑶用余光看了眼默守在一旁的蒋全,帮祖父掖了掖被子,转身走到院子。

    ……

    冬至的夜,黑的太早,暗夜中看不见一丝星光。

    冬梅担心的看着桂花树下静立无声的小姐,想了又想,终是没有出声,只上前给她披了件外袍,摸了摸小姐冰凉的手,默默的站在她身后。

    这些年老爷对小姐的好,真真是实心实意,她和李妈妈都看在眼里。这会子老爷病危,让小姐如何不伤心流泪?

    半个时辰,门开了,蒋全红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走到欣瑶跟前,说老爷请她进去。

    冬梅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她用力的握住小姐的手。

    蒋欣瑶冲着她笑笑,大步向里走去。

    她的祖父,静静的靠在床头,正等着她来。

    蒋欣瑶鼻子一酸,赶紧上前叫道:“祖父。”

    蒋振吃力的睁开眼睛,示意她坐:“丫头,我盼着这一天,盼了很久了。你不用害怕,谁都有这一天,早早晚晚!”

    欣瑶泣不成声道:“祖父,我舍不得您!您就这样舍得把我一个人扔下吗?”

    蒋振想抬手替孙女擦擦眼泪,却发现自己已没那个力气,颓然叹道:“五年前,咱们祖孙俩就像丧家之犬一样,灰溜溜的回了这里。祖父原来是死了心的人,有你陪着,这心又活回来了!孩子,谢谢你!”

    欣瑶把头埋在老人的大手里,只觉得眼中的泪怎么流也流不尽,。

    蒋振平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孙女,神色复杂。

    “现在祖父求你三件事,你可愿意帮我完成?”

第二十一回 遗愿

    上回书说到重病的蒋振交待欣瑶帮他完成三件事。

    蒋欣瑶听罢心如刀割,抬起头泪如雨下道:“您说。”

    “第一件,我死后,不入蒋家祖坟,就在这后院找个干净的地方把我埋了,不立碑。我身边预留位置,什么时候那个位置的人找到了,什么时候帮我立碑。找人的事,蒋全会去做。你只要帮祖父看着,除了她以外,谁都不能睡在我身边。我会留下书信,你只管拿给他们看。”

    欣瑶不及思考,含泪点头。

    “第二件事,蒋福跟了我几十年,又是个无牵无挂之人,你替我养老送终。”

    欣瑶泣道:“祖父,您放心,我视他如您!”

    “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祖父这一生的心血,都在一件事上,就是翠玉轩。从现在开始,我把它交给你。分成十份,你占四份,阿全占一份,剩下的五份给宏远,也就是你小叔叔。”

    欣瑶猛的停止了抽泣,直直的看着老人,一脸的茫然。

    “庄子上有几个玉雕师傅,都是翠玉轩的老人了,你得养他们到死。翠玉轩的事,阿全以后会跟你说。我知道,你懂,你瞒不过我的眼睛!”

    蒋振抽出手,从枕边拿出一黑色的匣子,颤巍巍的送到欣瑶手上。

    欣瑶木然的接过匣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匣子里有二十万两银票,京城两个宅子的房契,青阳镇这处庄子的地契,还有那些个古件,你帮我交给宏远,亲手交给他。这五万两银子,还有这老宅的房契,你收着。阿全以后就是你的人,你是他的主子。”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蒋振的说话。

    蒋欣瑶完全呆住了,她想过无数的可能,却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

    蒋振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突然浑身一用劲,直直的坐起来,问道:“孩子,祖父求你这三件事,你可答应?”

    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蒋欣瑶一惊,忙上前帮着顺气。

    蒋振就势一把抓住她的手,表情狰狞,勾勾的瞪着她。

    蒋欣瑶被看得无所遁形,那一双浑浊却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深刺痛着她心底深处。

    她泣不成声,重重的点了点头。

    蒋振犹不放心,狠声道:“你发誓,若有违今日之约,祖父便会打入十八层地狱,日夜受油煎火烤之苦,永世不得超生。说……你快说!”

    蒋欣瑶被这恶毒的誓言惊得无法思考,只麻木的跟着念道:“我发誓,若有违今日之约,祖父便打入十八层地狱,日夜受油煎火烤之苦,永世不得超生。”

    蒋振全身力气像被抽走一般,往后倒去,脸上一片平静。

    他放开了欣瑶的手,只喘着粗气道:“丫头,难为你了,无缘,则因不生,因果循环,缘自在心。孩子,祖父这几年,有你陪着,很高兴。”

    欣瑶的双眼被泪水模糊,分不清是为祖父还是为了自己,泣道:“祖父,好好养病,别多想,你可记得明月明年之约。做人,得讲诚信。”

    蒋振淡笑道:“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孩子,祖父以后,护不住你了。”

    蒋欣瑶听罢哀痛欲绝,抱着祖父的手失声痛哭。

    这个睿智的老人,洞穿了她的一切。一张琴放在那儿,不去碰她,唯有沉默,如若以指触之,则高山流水,绵延不绝。使人闻之欲醉,声音从哪来?从琴上来?或从琴外来?亦或从指外来?佛曰不可说,不能说。

    蒋欣瑶知道,她便是那琴音。

    可惜蒋振已经听不到她肆无忌惮的痛哭声,他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中。

    ……

    蒋欣瑶擦干了眼泪。她没有时间悲伤,她必须在这几天,在苏州府还没有来人之前,为祖父,也为自己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先找来李妈妈和冬梅,这两人,深得她信任。

    她如实的告诉她们前两件事情,并指出,第二件事不难,难的是第一件事。虽说蒋老爷留有书信,若太太执意不肯,怎么办?本身不入祖坟就已是难事,还要预留位置,不立碑,那就是难上加难。她人小言微,谁会听,谁肯听?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个晚上,毫无办法。

    第二日一早,她把蒋福,蒋全请到了书房。直截了当的问两人可知道老爷交待给她的事情。

    她没时间玩互相猜测,欲擒故纵的游戏,如今的他们应当是她的战友,是同伴,绝不是敌人。

    蒋福,蒋全不约而同的点头。

    于是蒋欣瑶先把最简单的问题先抛出来。

    “福管家,老爷把你交给我,让我替他照顾你,现在我只想问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蒋福哀伤道:“老奴今年四十有八,从十岁开始跟着老爷整整三十八年。老爷千秋后,老奴只想替他守着坟,逢年过节也有人陪着喝几杯,说说话。”

    欣瑶点点头道:“福管家,你留在这青阳镇确实要好过跟着我。这样,我把这宅子留给你,只说是老爷给你的,你住着也名正言顺。我每年再给你一千两银子养老,钱不多省着点花也够。等老爷走了,那些常年跟着老爷的人若愿意留下,就在这老宅中养老,或不愿意,每人三百两安家费。其它的下人,福管家你留几个得用的,服侍你,剩余的发还卖身契,都遣散了吧。”

    蒋福忙道:“小姐,不用给银子,老爷给我留了银子,够我嚼用一辈子的。”

    欣瑶道:“老爷给的是老爷的,我给的是我给的。福管家,若不嫌弃,我叫你一声福伯。我把你当长辈,孝敬长辈那不是应该的?”

    蒋福直直跪下,泣声道:“小姐,小姐这是抬举了老奴啊,您放心,这宅子老奴帮您守得好好的。等老奴入了土,再还给小姐。”

    欣瑶上前扶起蒋福,叹道:“福伯,什么还不还,我交给你了,便是你的。”

    蒋全看着欣瑶一言一行,心下赞叹。别看小姐年纪尚小,这事做的大气周到,暖人心,怪不得老爷高看她。

    蒋欣瑶解决了福伯的事,当下问道:“这第二件事,有些棘手,老爷交待不入祖坟,不竖碑。虽说有书信留给府里,我想着,其它人还好,只怕太太不同意,你们看这事怎么办?”

    蒋全心头一动,忙声道:“我原想,有了书信估计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倒没想过太太怕不会应下,还是小姐想的周到。”

    蒋欣瑶心道,你是低估了一个女人的嫉妒之心。

    半晌,蒋福突然高声道:“小姐,听说老太太置了个佛堂,那佛祖的话,应该信。”

    欣瑶顿时心领神会,拍掌道:“福伯,好办法!这事交给你来办。预留的位置先不要说留给谁,只等老太太百年后,把老爷的书信再拿出来给大伯、父亲看,你们看如何。”

    蒋福,蒋全各在心里叫了个好,都道此计甚妥。

    欣瑶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只要祖父顺利下葬,比什么都重要。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两件事情总算解决,这最后一件……

    欣瑶看了眼蒋全,心想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便对福伯道:“福伯,你先去忙,老爷身边离不开人,时间长了我不放心。”

    蒋福心领神会。

    这事他是一丝丝忙也帮不得,既帮不得,就不能添乱,小姐操心的事太多了。老爷一下子把担子全压在她身上,这才多大点的孩子。我只管把小姐安排的事办得稳稳当当,便是帮了小姐的忙。

    蒋福思定,忙起身告退。

    蒋全看着福管家轻轻带上了门,便上前从怀里掏出几本帐本递给欣瑶。

    蒋欣瑶看都没看就丢在一边,正色道:“蒋全,我有个问题放在心里,如果不问,也没心思接了这帐本看。”

    蒋全道:“小姐,请说。”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祖父把翠玉轩交给我?明明你才是最好的人选。”

    蒋全完全没想到小姐会问这个问题。他认真的思索了片刻,深深的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会选你。小姐,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事我反对过多次。可老爷却说‘我这孙女,是个极聪明,极通透的人,但凡她想做的事情,必能做成。她是老天赐给翠玉轩的宝贝,翠玉轩到她手里,比到你手里强。’老爷是我的恩人,他的话,我听。”

    蒋欣瑶容色未变,身子却有些僵硬。

    蒋全的言外之意是:我听恩人的话,但不一定听小姐的话。

    蒋欣瑶苦笑不已。她从没觉着自己聪明,通透,也没想到祖父会在他人面前如此夸奖自己。

    蒋欣瑶是个调低随性的人,只愿笑看花开花落,缘来缘去。现如今,这天大的馅饼砸到她头上,她却没有食欲,只想喝碗白粥,这可如何是好?

    蒋欣瑶头疼的长叹一口气。

    “蒋全,说实话,我与你一样,从来没有想过要接手翠玉轩,甚至到目前为止,这个想法都没有改变。”

    蒋全脸色突变,唤道:“四小姐!”

    欣瑶摆摆手,示意他听完。

    “若不是祖父逼着我发毒誓,依我的性子,定不会自找苦吃。且誓言这东西,我向来是不信的。你就辛苦点,我那四成也没打算要,你都拿去。你看如何?”

第二十二回 病逝

    蒋欣瑶不打算接手翠玉轩,想把这个烫手山芋直接扔给蒋全。

    蒋全摇摇头,一脸正气道:“小姐怎能失信于老爷?既应下了,就需做到。我蒋全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忠义两字还是识得的,你放心,从今天起,小姐的话,就如同老爷的话。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主子,明日请随我去庄子一趟。”

    蒋欣瑶苦笑着,她在想刚刚是否表达的不够坚定,让他误认为在玩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把戏。要知道天上不仅会掉馅饼,也会掉石头,弄不好,是要砸死人的,她这条小命还想活着回去呢。

    蒋全察言观色,眼中精光一闪,突然上前一步,扑的一下跪倒在欣瑶面前,郑重其事道:“小姐,你若不接,我只能长跪不起。”

    蒋欣瑶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还长跪不起,他以为是在拍电影,连威胁都用上了。如果再不应下,他是不是要血溅五步,触柱而亡。

    欣瑶觉得太阳穴忽然疼得厉害。

    书房顿时一片安静。

    一个挺着胸膛直直跪着,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样。

    一个椅子上瘫坐着,愁眉苦脸,欲哭无泪的痴呆样。

    半个时辰后,痴呆的人很没骨气的先投降,好言好语的商量道:“这事也不急在一时,让我再思量思量,你看如何?”

    英雄无动于衷,一副你若不应,我就死在你面前。

    蒋欣瑶觉着她像刚刚跑完了一千米,张着嘴,吐着舌头,说不出的累。

    痴呆的人面无表情的看着英雄,英雄毫不示弱,真诚的回望。这就好比一个浑身装满兵器,暗箭的杀手,面对的却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整个一个全无从下手。

    十分钟后蒋欣瑶心服口服的举了白旗,长吁短叹道:“蒋全,你赢了!等祖父走了,再给我吧,现在我没那个心思,起来吧!”

    蒋全应声而起,抱拳恭敬的说道:“小姐大仁大义,蒋全佩服,有一事还得请示小姐。”

    欣瑶摆摆手,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对外就说易了主。一个小铺子,也不赚钱,谁来抢?”

    蒋全冷笑一声道:“照小姐的吩咐办,请小姐别忘了今日所言。”说罢抱拳而出。

    蒋欣瑶气了个倒仰。

    这厮忒不像话,我难道长了一张出耳反尔的脸。还冷哼,有本事,你到祖父面前冷哼去。

    入夜,欣瑶喝了几口燕窝粥。洗漱后,只觉浑身难受,早早的爬上了床。

    ……

    冬梅侍候小姐睡下,和李妈妈在烛火下做起针线。

    李妈妈凑过头,低声道:“冬梅,你天天跟着小姐到前院,可见过老爷如今的样子?”

    冬梅摇头道:“福管家早晚派人看着呢,哪里是我能看到的。”

    李妈妈叹息道:“哎,看来是早晚的事了,小姐这些天累得很,难得今天睡得早,咱们说话可得轻点。你看那小脸,又尖了不少。”

    冬梅点头道“小姐不仅是身累,心也累。你看吧,若太太知道了,必是一场大闹,小姐落不得好。”

    李妈妈道:“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这老爷一走,二爷当官有个什么说法来着?”

    “丁忧,要丁三年呢。”冬梅道。

    “对对对,是丁忧,这一丁忧啊,周姨娘与那两个小的肯定跟着回来,这下府里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李妈妈担心道。

    冬梅赶紧捂住她的嘴巴:“我的妈妈,快别说这些,先把眼前的难关过了再说,可不能让小姐听到。”

    李妈妈心有戚戚地看了眼里间,忙道:“妈妈知道,不说,不说。”

    冬梅叹道:“妈妈,我们只管把小姐侍候好了,奶奶在府里管家这几年,肯定防着这一天呢!你且放宽心,好好约束着那些丫鬟,管紧她们的嘴,不给小姐添乱。小姐她万事心中有数。”

    李妈妈点点头,又想说几句,又怕她的嗓门把小姐吵醒,只得硬生生的吞回肚里。

    ……

    十一月初六丑时的一个寒夜。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蒋欣瑶,她突然感觉不妙,忙起身穿衣,往前院去。

    欣瑶疾步走到了祖父院子,见院门大开,灯笼亮如白昼,所有下人分立两旁,里面传来蒋福,蒋全的哭声。

    欣瑶奔进卧房扑到床前,见祖父直直的躺着,如在睡梦中一般无二,只觉得悲从心来,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眼泪簌簌而下。

    冬梅上前轻轻的她耳边说了几句。

    欣瑶强忍着泪,转身吩咐蒋福蒋全,给老爷小殓,置灵堂,并派人马上通知苏州府,扬州二爷,族中各房亲友。派人打理所有的客房,香烛,纸扎等一应物什准备齐全。

    蒋福,蒋全流着泪各自领命而去,

    欣瑶摸着祖父的手,感觉还有余热,应是刚去不久。又想到祖父去时,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忍不住失声痛哭。

    ……

    寅时,苏州蒋府各房各院突然喧哗一片。

    蒋宏建散着头发冲进归云堂。

    周雨睛睡梦中听到老爷去了,急火攻心,直挺挺的晕了过去。丫鬟,婆子一阵手忙脚乱。

    此时归云堂已聚集了各房人,屏气凝神只等着太太发话。

    周雨睛觉得自己的心空了,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容纳这颗心的地方。她爱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的男人,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她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眼泪一点点划落下来。

    “所有人回房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出发,少一个,或迟了,别怪我无情。”周雨睛声色厉疾道。

    一柱香后,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从蒋府出发。

    同时,柳口胡同的二老爷蒋兴得到大哥过逝的消息,带着一家老小,迅速往青阳镇赶。

    ……

    此时,蒋老爷小殓结束。蒋欣瑶已换上孝服,只等苏州府人来。

    她唤来李妈妈,冬梅和燕鸣,轻轻吩咐几句。三人点头示意明了,各自去办事不提。

    辰时二刻,蒋宏建扶着太太扑倒在蒋老爷身前,众人痛哭不已。

    周雨睛看着眼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男人,只觉得万箭穿心,锥心刺骨,喷出一口血来,众人又一番手忙脚乱。

    周雨晴幽幽转醒,推开钱嬷嬷送到嘴边的茶水,传蒋福上前问话。蒋福一一作答。

    众人这才明了,老爷早已病入膏肓,灯枯油尽,只瞒着太太。

    周雨睛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不复相见,死都不复相见。几十年的夫妻感情,竟然说弃就弃,说走就走,一点消息也不给她,如今再见已是阴阳相隔,生离死别。

    狠啊,蒋振,你真狠啊!

    周氏失神的望着一动不动睡在那里的那个男人,真想一把拽起他,高声质问,为什么留下她一个人?为什么……现在好了,连恨,都不知道朝谁恨。

    顾玉珍进了灵堂就四处打量,她急切的想看到女儿。整整五年了,她的女儿离开她五年了,每日每夜,这种思念痛彻心扉。

    如今她以这种方式走到女儿身边,心中的执念,如迅猛的洪水,一旦决口,便奔泻而出。

    终于,在灵堂的角落里,她看到了那个身着孝衣,单薄纤细的女儿。顾玉珍潸然泪下,呜咽不语。

    蒋欣瑶跪在角落里看着人群中的母亲,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只觉得心潮翻涌,母女俩视线一交汇,心中安定。

    顾氏身边跪立着的小男孩,长得面如冠玉,目如朗星,正偷偷朝她看来。

    蒋欣瑶明了,这是他弟弟蒋元晨无疑,遂朝他挑挑眉。

    蒋元晨依稀记得他二三岁时,姐姐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怕过了病气。如今再看,虽肌肤胜雪,眉目楚楚,然一身孝衣仍显得弱不禁风。

    蒋元晨眉头微皱,片刻后学着欣瑶挑挑眉,姐弟俩心头各涌上一股暖流。

    不多时,蒋兴带着众儿女赶到灵堂,哭倒在大哥身前。

    周氏强忍悲痛,宣布停灵七天,等蒋宏生回来行大殓。各房人,遵制行事,不得紊乱,衣食住行听从蒋福安排。说罢嚎哭起来,众人跟着又哭了一番,方各自回房安置。

    ……

    此后,族中各房,亲朋好友闻讯陆续前来吊唁,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蒋府众男子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无人注意到角落边跪着的欣瑶蒋正冷冷的看着这些从未谋面的,故作悲痛的所谓亲人。她心下惆然,觉得讽刺无比,顿感人生在世,不过尔尔。

    三日后,蒋宏生闻讯从扬州匆匆赶来,当下哭晕在灵前。周姨娘更是搂着太太一番呼天抢地,哀哀欲绝,真真是唱念俱佳。众人劝慰半天方才止住。

    ……

    蒋欣瑶实在不愿意见这帮人在祖父面前装腔作势,便趁人不注意,往后花园去。

    再几日,祖父便要长睡在此。他是个喜静的人,想必也不耐烦听他们嚎哭,有这些花花草草陪着,定不会寂寞。

    冬梅偷偷寻来,看小姐站立在海棠树下,上前回话道:“小姐,这几日,只大爷的几个妾室不安份,常派下人出来打听。兴老爷一家甚是稳当,除了哭灵,其余时间都呆在房里,吃喝也不讲究。大爷背着人去了几次老爷的书房,因锁着门,只在外面转了几转,倒也没说什么。小姐,你看……”

    欣瑶点头道:“做得好,传我的话下去,这些天大伙辛苦了,每人多发一个月月银。让她们多注意那位刚回来的动向。”

    冬梅上前,凑近小姐,悄悄道:“奶奶问小姐,可有空见上一见。”

    欣瑶思索片刻道:“不妥,等老爷下葬了也不迟。告诉母亲,太太满心怒火无处可发,这个时候谨言慎行,和弟弟少出来走动,免得遭无妄之灾。告诉蒋福,趁人都齐全了,把祖父交待的事情办了,夜长梦多啊。”

    冬梅心下明了,匆匆离去。

第二十三回 遗嘱

    月夜,飘然而至。

    蒋福把书房门打开,请来周雨睛、蒋兴、蒋宏建、蒋宏生四人。

    见人齐全,蒋福把老爷手书的遗嘱拿出,恭敬的递给周氏。

    周氏眼睛不好,便让蒋宏建来读。

    蒋振的遗嘱很简单,单单几笔就把身后事交待的清清楚楚,并把家业传给长子蒋宏建。

    周氏听罢怒目而斥:“蒋福,为何老爷不入祖坟,不立墓碑,这是何道理?”

    蒋福呼吸略有些重,哀道:“回太太,老爷病中请大师相看过。大师说老爷罪孽深重,死后带煞,若入祖坟,轻则家宅不宁,重则祸及儿孙。且十年后,方可立碑。”

    周氏母子三人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有些凝重,目光都聚在蒋福身上。

    蒋福把头往下低了半寸,又道:“大师转了轮盘,说老宅后花园最是藏风聚气,是方宝地。老爷思虑再三,这才留下书信。”

    蒋兴心中明了,大哥与锦心从小感情深厚,又在祖宅生活过几年,最是留恋这处地方。如今母子二人下落不明,大哥心中放不下,死也要等着她回来。再有一层用意,怕是大哥深知未能完成父亲心愿,黄泉之下无脸相见。

    蒋家两兄弟对视一眼,均不说话。心道,这不入祖坟可是前所未有的事,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周氏暗思片刻,问道:“老爷有没有说过,墓中是否预留空位?”

    蒋福心下一惊,含糊道:“老爷说过留位。”

    周氏轻轻吁出一口气,脸色稍缓道:“二弟,这事你看如何是好?”

    蒋兴强忍悲伤道:“我这一生,只听大哥的,大哥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这个时代,尘世万众,神佛当家。周氏思量再三,当即拍板道:“一切照老爷吩咐的办。”

    蒋福暗暗松了一口气,又道:“老爷还有遗嘱,吩咐老奴口传。老爷看老奴孤苦无依,令老奴看坟守灵,便把这宅子的地契给了我。太太,您看?”

    周氏心道一个破宅子要它做甚:“老爷这样安排倒也妥当,只你要尽心尽责,不辜负老爷厚爱便行。”

    蒋宏建冷冷道:“母亲,这怎么可以,莫不是这刁奴欺骗于我们?”

    蒋福一听,扑通一声跪下,顿足捶胸、呼天抢地道:“太太,老奴我陪了老爷几十年,本想着以身殉主,若不是老爷身前叮嘱我在坟头冬日扫雪,春日种柳,逢年过节,倒上一杯薄酒,让老奴陪着说说话喝喝酒,免得黄泉凄苦,老奴我是万万不敢接受的啊!太太,太太啊,您得为我作主啊!”

    蒋兴滴泪道:“嫂嫂,这宅子身处穷乡僻壤,不值几个钱,福管家替我们送走了大哥,又侍候大哥了一辈子,拿着也应当。往后,哥哥的坟头还得指着他照看。”

    周氏听得黄泉凄苦四字,心如刀割,哀痛欲绝。

    她狠狠的朝蒋宏建啐道:“你这个孽子,跪到你父亲前头跟他说去,我看你怎么有脸说出口!老爷啊,恨我丢不下这一大家子,不能马上来陪你啊!让你凄苦无依,无人说话啊!你且等我几年,我们奈何桥头再见!”

    蒋宏建一见母亲动怒,忙磕头谢罪,流着泪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

    周氏的脸色,这才稍稍缓了缓。

    蒋福又道:“老爷说把这书房的书,几个摆件,笔墨纸砚等一应东西,送给四小姐,权当作个念想,也不枉祖孙一场。太太,您看?”

    周氏环顾四周,这些都是老爷的心头好啊!罢了,罢了,人都走了,要这些书干什么?就给了四丫头吧。到底是陪着过了几年,这情份不比常人,遂点头同意。

    蒋宏建本是酒色之人,看到书只有两个字:头疼。因此留给谁,都无所谓,只不要留给他便是万事大吉。

    蒋宏生心下吃惊。他粗粗看了几眼便知道,父亲这些书都是多年来珍藏的古本典籍。如今给了欣瑶,倒是丫头的福气。看来,这几年,这丫头甚得父亲心啊。

    蒋宏生五年未见女儿,心下早已想不起当年她的模样。灵堂前隐隐约约的一眼,隔着众人瞧不真切,依稀是长高了不少。

    蒋宏建看书不行,算帐那是一把好手,心中暗暗盘算开来。见母亲,二弟沉浸在悲伤中都不出声,便道:“蒋福,父亲的翠玉轩可说留给了谁?这个宅子谁掌的家,可有帐本?”

    蒋福上前道:“这是老爷的另一封书信,太太请看。”

    蒋宏建凌厉道:“你这奴才,若不是我问,你便不拿了是不是?”当下来不及等蒋福回答,展信便瞧。

    这封信写得更简单,只一个意思:病重,无钱医治,便卖了翠玉轩看病。

    蒋宏建气得狠不得把信撕了方解心头之气。

    蒋兴暗下思索,大哥是想把翠玉轩留给徐家,如今那母子俩还未有消息,这接手之人十有*是蒋全。这个蒋全,一向对徐家忠心耿耿,交给他甚为妥当。

    周氏心里也疑惑。若说老爷手中没有私藏,她是万万不信的,要不然哪来的钱置外宅?怎不济也不至于把翠玉轩卖了看病,只这话她不好说出口。且老爷刚去世,她便查起老爷的私房来,这要传出去,她就不用做人了。

    蒋福又从怀里掏出一叠子帐本来,递给周氏,恭敬道:“太太,这是府里这几年的帐本,这是翠玉轩这几年的帐本及买卖契约,您看看。”

    周氏接过帐本,看都未看,便递给兴老爷。

    蒋宏建心急如焚,想看又怕母亲责怪,只得生生按捺住。

    兴老爷沉着脸把帐本递还给周氏,故意高声道:“嫂嫂,为何大哥要变卖家产,方才看得起病,这是何道理?难不成蒋府亏空至此?”

    周氏未料到蒋兴有此一说,赶忙接过信粗看了一眼,叹道:“二弟,你是不知道你大哥的脾气。我也是今儿个才知道,但凡只要他往府里送个信,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蒋兴干哑着嗓子,泣道:“怪道大哥要把老宅给了福管家,换了我怕也是一样。为人子孝为先,这让我,如何说……哎!”

    蒋宏建一把接过来帐本,迫不及待的翻看起来。末了,看到帐上还余下四千多两银子,只气得个倒仰,当下发作道:“母亲,你看这……”

    周氏踌躇着,没有说话。

    蒋宏生拿过帐本,略看几眼便心中有数,红着眼道:“母亲,翠玉轩百年老店,到父亲手里时,早就败了。这些年,父亲苦苦支撑,又急着出手,三万两在京城已算得上很好了。父亲得的是急病,用药名贵些也是应该。若是儿子知道,只怕舍弃家财也愿意帮父亲看病。”

    蒋宏生说着说着,眼泪便滴落下来。

    “儿子不孝,不能侍候在跟前,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儿子心里痛不可支,若能换回父亲的命,别说家财,就是我的命,也是舍得的。”

    蒋宏生一番肺腑之言,周氏听罢是哭得哽嗓气噎。

    蒋宏建心中有愧,讪讪的转过脸不语。

    蒋福眼角的余光把众人神态看得分明,当下伏地痛哭,口中声声喊道:“老爷啊老爷,你走得太早,留下老奴一个人,你让老奴可怎么活啊?老爷啊,你的命,苦啊!”

    若蒋欣瑶看到这幕,定会由衷的对福伯竖起大姆指。表情生动,口才了得,时机把握恰到好处,是个好演员。

    反观自己,定力不足,段位不够,心性不坚,演技拙劣,怪不得蒋全一跪就着了人家的道,说到底还是太嫩啊!

    周氏亲手扶起蒋福,哽咽道:“福管家,委屈你了。我信你,这帐啊,不用看了。”

    蒋福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鼻涕,道:“老太太,老奴不委屈,老奴恨不得替老爷去死。”

    蒋宏生上前道:“母亲,父亲还未入土,这些个身外之物我们就不要计较了,免得寒了父亲的心,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周氏一把拉住蒋宏生的手,道:“我的儿,是母亲着了魔,我对不住你死去的父亲。幸好有你提醒,要不然,我哪有脸去见他啊!我的儿,母亲这心里痛啊,你父亲,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说完抱住儿子,又是好一番哭。

    蒋宏建这时傻了眼,好你个老二,好话都是你说,坏人只我独做,合着你们都是好人,就我一个是坏人。嘿,这买卖做的,亏心不亏心啊。罢了,罢了,当下也大哭起来。

    一时间,书房里哭声阵天,倒把守在外面的燕鸣给吓了一跳,刚刚听声响还咄咄逼人,剑拔弩张的,这会怎么又哭上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一番折腾后周氏精疲力尽,只道悲伤过度,无力支撑,凡事由两个儿子与叔叔商量着办,便由钱嬷嬷扶了回房休息。

    至此后,蒋家两位爷白日嚎哭拜客,夜间守灵值夜,焚香烧纸。三位少爷则招呼上门的世家亲朋好友。女眷由两位奶奶在里间招待。

    太太的娘家安南侯府因路途遥远,并未派来前来奔丧。

    停灵七日,天明之后,吉时一到,蒋老爷大敛,行出殡之礼。因只从前院下葬到后花园,路途甚短,倒少了一番折腾。

    欣瑶走在人群中,默默流泪,憔悴不已。

    顾玉珍远远看着女儿,泪珠儿滚滚落下。

    众世家亲友均好奇蒋老爷为何不入祖坟,却葬入老宅后花园,故交头结耳,议论纷纷。

    欣瑶听得真切,只觉心中酸涩。

    事毕,前院开宴,一时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欣瑶推说头疼,早早回房休息。

    蒋兴趁无人处,把蒋福、蒋全拉到身边,哑声道:“二位辛苦,我老了,又是个无用之人,帮不上什么忙,大哥的事以后就托付你们。”

    三位都是老熟人了,相识几十年,知根知底,哪需多言?六目相对,心下明了。

第二十四回 闲话

    卯时二刻,京城。

    一素衣妇人,一弱冠男子披麻带孝,神情哀伤的跪在白幡遍布的厅堂前,无声落泪。

    ……

    是夜,冬梅说蒋全捎讯来,明日子时由蒋福引小姐出门,让小姐做好出行准备。

    蒋欣瑶这几日看多了所谓亲人的嘴脸,只觉得心寒,也难怪老爷子选择了自己。

    周氏卧房内,蒋宏建,蒋宏生侍候完周氏用药,商量何时回苏州府。

    蒋振一过世,蒋宏建接过蒋家家主的大旗,称呼从大爷变成了大老爷,说话也比往日有了几分底气。

    亲朋世友均已相继告辞。青阳镇老宅到底比不上蒋府舒坦,几个小妾早就一肚子意见,逼得蒋大老爷不得不向老太太提回府一事。

    周氏这几日悲伤过度,身体明显日不如一日,吃了药总不见好。蒋宏生怕母亲有事,也想着早日回去方好。三人一合计,定下过了头七便回蒋府,在蒋府设灵守制。

    蒋宏生又向母亲说明了向朝廷上书丁忧的事。

    周氏沉思片刻,只说三年后,让侯爷走走路子,看看能不能进一步。

    蒋宏生二十岁高中进士二甲五十五名,一步步从七品小官做起,脚踏实地,官评考绩年年是优。去年初春升任了扬州知府。

    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蒋宏生这官刚刚做得有些个滋味,父亲去世,不得不守祖制丁忧,心中多少有些遗憾。老太太这一点拨,稍稍定了心。

    ……

    且说那周姨娘自打回了青阳镇,心情就没有好过。

    她在扬州这四年,住的金门玉户,穿的绫罗绸缎。府里上上下下尊称她一声奶奶,与男人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当家主母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即便二老爷纳了顶头上司送他的扬州“瘦马”,在她房里的日子也不见少。

    周姨娘大大方方摆出一副官太太的样子,今儿请人赏个花,明儿赴宴听个曲,后儿游个园,忙得不亦乐乎。

    有道是黑猫,白猫,能抓着老鼠的便是好猫。能被男人带在身边,必是极宠的。扬州官场的太太,小姐们谁管她周秀月是正房还是姨娘,都围着她转。这份体面尊荣让周姨娘的自信心空涨到顶点。

    如今回了老宅,男人天天歇在正房不说,那些个下人,左一个周姨娘,右一个周姨娘,叫得她肝火旺盛。

    有道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啊。周姨娘生生从官太太跌落到姨娘,小妾之流,脆弱的心灵如何能扛得住这巨大的落差啊!

    当然,这只为其一。

    周姨娘心情不好的另一个原因,便是顾氏。

    顾氏这几年因着当家的原因,举手投足间仪态万方,气势十足。加之身体调理得当,心情顺畅,脸庞儿光洁,嘴唇儿红润,越发显得年轻貌美。

    周姨娘本身姿色就略逊一筹,加之年长两岁,一年前又落了胎,一直未曾调理过来。

    再加上其为人强势,那一低头的温柔与顾氏相比,差之甚远。

    这几下一相凑,更显得她东施效颦,容色堪堪,只恨不得回炉重造一番才好。

    其实周姨娘长得也算得上清秀,只因长期涂脂抹粉,日日盛妆示人,再好的底子也经不起折腾。

    老太爷去世守孝,你说你一个姨娘在重孝期间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算怎么回事?别说他人,只蒋宏生一个冷冷的眼神,就够她心惊胆战半天。

    周姨娘心情不好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顾氏的一双儿女。

    先说那大的,几年前看她,还是个半死不活的哑巴。现在倒好,跟她娘一样妖妖挠挠,特别是那双眼睛,甚是勾人。早知道长成这样,当初就该下狠手。

    再说那小的,蒋家嫡出的三少爷,老太太最小的孙子,往二老爷身边一站,世家亲友谁不夸奖几句聪明伶俐,一表人才。自己的航哥儿硬生生被挤在一边,倒成了陪衬,这不是给她添堵吗!

    要说这事,也怪不得周姨娘生气。蒋宏生两个儿子,长相都随母亲,高低上下,一见便知。

    那大的,再过几个月就整十五了,这几年在扬州,别的没学会,吃喝玩乐是一把好手,且早早尝过了风花雪月的滋味,房里有姿色的丫鬟一一淫遍。奇怪的是蒋宏生从不过问,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那小的,晨起习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小身板结实、挺拔、有力,再加上长相肖母,两人站在一起,高低立现。

    更何况蒋家这两位爷,一个嫡出,一个庶出。世家亲友们谁没颗七窃玲珑心啊,亲厚自然不同。

    想起一年前那个成了形的男胎,周姨娘悲从中来,心中的恨喷涌而出。她就不信,那顾氏就如此好命,永远胜她一筹。

    她周秀月从不信命,总有一天,她要高高的站在顾氏面前,低着头冷冷看她。

    ……

    这厢边周姨娘正咬牙切齿,愤愤不平,那厢边陈氏也憋着一肚子怨气,义愤填膺。

    你道为何?原来周姨娘从扬州府回来,锦衣绣袄,满头珠翠不说,还两个鼻孔朝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见陈氏,不说道个福,尊呼一声大奶奶,直接甩个帕子,扭着屁股就从陈氏面前袅袅走过,哪有半点规矩可言?

    你说你一个小妾,安守本份也就罢了,还趾高气扬,目下无尘,不就是仗着自己是老太太的侄女吗?

    妾是个什么东西,那是爷们的玩物,说好听了是半个主子,说难听了不过是个奴婢。哼!如今的蒋府,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难怪蒋老太爷宁死也肯不回来。

    陈氏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看来等回了苏州府,得好好跟弟妹说道说道。

    ……

    下人房内,几个劳累了一天的丫鬟正躺在床上说着闲话。

    圆脸的小姑娘道:“莺归姐姐,你说咱们小姐是守在这里,还是跟着**奶回府?”

    莺归嗔看她一眼,忙道:“记着,以后可得称呼二太太了,老爷过逝,府里的称呼都需升了辈份,万万不可叫错。”

    淡月吐了吐舌头,暗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多,却笑道:“太太要唤作老太太,大奶奶唤作大太太,大爷唤作大老爷。放心,错不了,都记着呢。莺归姐姐,你快与我们说说小姐的事。”

    “淡月,小姐的事,咱们做下人的,哪里能知道?”莺归轻道。

    淡月一脸羡慕道:“莺归姐姐,你是小姐身边的红人,小姐一日都离不开你,我们几个,就不知道有没有福气跟在小姐身边。”

    边上的微云忙道:“是啊,莺归姐姐,小姐人好,对咱们下人也好,谁不想跟着。淡月她也是怕小姐不带着她。”

    “小姐是个念旧的,若回府,定会都带着。要我说,清清静静的在这老宅多好。听冬梅姐姐说,蒋府的老太太,原是侯府千金,厉害着呢。”

    微云、淡月两个因冬梅见她们二人在六人中较为出色,与莺归一道亲自带在身边,故三人同住一室。余下碧苔,轻絮,芳新,梧桐几个住在隔壁。

    微云一想到老太太不怒自威的模样,有些后怕道:“回头咱们避着些。”

    淡月深以为然道:“微云说得对,老太太那双眼只轻轻看你一眼,心里头的寒气就直往上冒,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莺归深深叹道:“谁知老太爷走得这么快,若是能晚两年,小姐也不用回那府里,看人脸色过日子。”

    此言一出,屋里稍许沉默,三人想着日后的前程,都有刹那间的恍惚。

    半晌,微云才道:“莺归姐姐,如今府里是二太太当家,应该不会亏待了小姐。”

    莺归还未答话,只听淡月道:“二太太可真好看,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跟小姐长得真像。二太太不仅长得好看,人也和气,今儿个我给她递茶时,她对我点点头,还问了我的名字。”

    微云笑道:“嗯,那天在院子里遇着,二太太还问我小姐平常做些什么,爱吃什么,问得可细了,声音也好听,轻声轻气的,吓得我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她。”

    莺归笑道:“你们两个丫鬟,真真没出息。冬梅姐姐说了,二太太最是和气不过的人,让我们不用怕。倒是那个周姨娘,咱们得防着,小姐以前在她手上,可吃过大亏。”

    一提起周姨娘,淡月的脸上便有了些愠色,冷笑道:“莺归姐姐,我瞧着,那周姨娘看咱们二太太、小姐的眼神不对,喷着火呢。可不得提防着些?”

    微云冷笑道:“这你就不明白了,她啊,是嫉妒咱们太太比她长得好,咱们小姐比三小姐长得好。”

    莺归笑骂道:“小蹄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当心给人听到,惹了祸。”

    淡月忙道:“莺归姐姐别怕,咱们私底下说说,有谁能听到?这好看不好看,可不是我一人说的,都长着眼睛呢。周姨娘傲气着呢,见着大太太,二太太,也不行礼,斜着眼就过去了。那三小姐,也不给嫡母请安,一点子规矩也没有,真真气死个人。”

    莺归冷笑道:“我怎么没看到?母女两个一样没规矩。你没看到大太太气的那个脸,白一阵,红一阵的,鼻子里冒出的全是冷气,倒是咱们二太太,像个没事人似的。”

    淡月连声附和道:“不就是仗着老太太吗,有什么了不起?狂成那样,当心报应。那个三小姐,给她端茶,一脸的不高兴,还说‘这么个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就是喝口茶,也能喝出个土腥味来。’”

    淡月绘声绘色学着三小姐说话,学得惟妙惟肖,把屋里二人逗得直笑。

第二十五回 往事(一)

    上回书说到淡月绘声绘色学蒋府三小姐说话,把莺归,微云逗得直笑。

    还未等那俩人缓过劲来,淡月又道:“莺归姐姐,你评评理,那可是上好的龙井,今年清明全爷特意跑了趟杭州府淘来的。老太爷在世时都说好,偏偏她说不好。难不成老太爷的见识还不如她?真真笑死个人。”

    微云轻笑道:“可不是吗,出殡那日她手上戴了对翠玉镯子,时不时的显摆几下,大冷的天,也不怕冻坏了手腕。”

    “就是,就是。老太爷逢年过节送小姐的那些个物件,哪样不比她的好,小姐玩几天,就丢在一边了,也没见小姐在意过。”淡月忙接话道。

    微云撇着嘴叽笑道:“若她看到小姐的那对镯子,怕不知道眼红成什么样。老太爷下葬也没见她掉几滴眼泪,装模作样的拿着帕子左擦右擦,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哭了似的。要我说,就没几个诚心的。”

    莺归叹道:“谁能比得上咱们小姐伤心。听冬梅姐姐说,夜里做梦都掉眼泪呢。”

    微云叹道:“老太爷对咱们小姐也是好的,可惜去得太早。我看着,除了老太太,小姐外,也就兴老太爷掉的眼泪最多。”

    淡月不屑道:“咱们老太爷最是清静不过的人,也不耐烦有人哭。像周姨娘那样拼命挤也挤不出几滴泪来,尽扯着嗓子干嚎,我还怕老太爷听了不高兴呢!”

    莺归笑骂道:“这高门大户里的人,哪有那么多真心?小姐说了,真正伤心的人,不用流眼泪,她的心就在哭,说得多好。我爹病逝后,娘就不流泪。现在想想,娘才是最伤心的那人。”

    微云劝慰道:“莺归姐姐别伤心,得朝前看,你看你现在,还有燕鸣,在小姐跟前,都得用着呢。”

    小姐妹们天天吃住在一起,几年下来,谁家有什么事情,哪个不知道?

    莺归抹了把眼泪道:“我与弟弟这条命,都是小姐给的,这辈子,也不想嫁人,男人没几个好的,你看那些个公子王孙哪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我啊一辈子侍候小姐。”

    微云皱了皱秀气的眉毛,道:“莺归姐姐,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儿个,我看二爷老盯着你瞧,你可得小心些。”

    “呸!”

    淡月恨恨道:“一看就不是个好的,回来的头一日,他便盯着大奶奶瞧,眼神都直了。亏他还是个读书人,大爷在边上气得脸都绿了。”

    莺归不以为然道:“咱们做下人的,守着本份就行,那些个公子,少爷,可不是我们这种人能屑想的。冬梅姐姐早说过了,通房,姨娘有什么好,一样是侍候人的,弄不好,连命也没了。别看她们穿金戴银,山珍海味,日子可没我们过得舒坦。”

    淡月道:“就是,别看周姨娘现在娇横,等老太太一闭眼,她就横不出来了。听说二老爷这几天,都是歇在二太太房里的。”

    莺归啐道:“这可不是咱们下人能打听的,若让小姐知道,可仔细你们的皮。”

    淡月嗔道:“我也是听周姨娘身边的丫鬟说的,哪里是专门去打听的?”

    微云道:“这些个丫鬟胆子也大,主子歇在哪个房里,也是她们混说的?怕是没安好心。”

    莺归冷笑道:“那一家三口,咱们几个还是离远些,若跟小姐回去,也守着自己的院子过活,侍候好小姐就行。蒋府里规矩大着呢。咱们在老宅这几年,就小姐,老太爷两个主子,清静惯了。只怕到时候得多用几个心眼才行。小姐说了,她护不住我们,我们得自己护着自己,不仅护着自己,还得护着小姐,你们可明白了?”

    微云道:“莺归姐姐说得在理,我和淡月都听你的。”

    莺归叹了口气,又道:“不是我要吓唬你们,那日二小姐的袄子上沾了点香灰,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二小姐也不是厉害之人,由此可见蒋家的规矩。咱们好命,跟着小姐这些年,既没挨过打,又没挨过骂,最厉害也不过是小姐冷冷看你两眼,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淡月冷笑道:“规矩都是用来管着咱们的,我看那周姨娘就没规矩的很。”

    莺归冷笑道:“你若后面站着的人是侯府千金,你也用不着守规矩,只管横着走。你倒说说,你后面是谁?”

    淡月陪笑道:“我就是看不过去,说说而已。我后面是谁,可不就是你莺归姐姐吗。”

    莺归扑哧一声,笑骂道:“小蹄子,作死呢,你当我是关老爷,避邪挡灾。”

    微云笑道:“快让我看看关老爷长啥模样,怎的这般水灵。”

    三个笑作一团。

    ……

    深夜子时,万籁寂静,夜凉如水。

    一胖一瘦两个身影偷偷从老宅后花园掩在树丛中的小门洞而出,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马车在夜色中,慢慢驶出青阳镇,入了小道,疾驰而行。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庄子。

    欣瑶跟着蒋福进入庄子深处的一处院落,蒋全坐在堂屋的下首正悠闲的喝着茶。见欣瑶进屋,忙把火盆子放在上首处,亲自沏了一杯热茶,递给小姐。

    蒋福麻利的把门合上,亲自端了小板凳,守在门前。

    蒋全待小姐脱下斗蓬,坐定,饮了热茶,方开口说道:“小姐,时间不多,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蒋欣瑶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州府五十年前有两户富贵人家,有一户就是小姐本家蒋家。蒋家祖辈以丝绸发家,后读书科考,入仕做官,至蒋老太爷这辈,也就是你太祖父这辈,官居中书侍郎。

    另一户是徐家。徐家世代经营珠宝玉器,赫赫有名。当年苏州府的玉作坊,首推徐家。徐老太爷年少聪明,跟蒋老太爷有同窗之谊,手足之情,两人以兄弟相称,好的就跟一个人似的。

    长大后,两人娶妻生子。蒋老太爷先后得两子,徐家只得一女。蒋老太爷的长子,也就是你祖父甚得徐家二老欢喜。徐家无子,只把你祖父当半个儿子看待,与徐家唯一的小姐徐锦心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蒋、徐两家竟有如此深的渊源,怪不得……蒋欣瑶恍然大悟。

    “你祖父年少时面若冠玉,品貌非凡,锦心小姐更是亭亭玉立,花容月貌。难得的是她虽为独女,性子却温柔可人。双方父母见两人情投意合,早早定下亲事。

    后来蒋老太爷高中了举人,进京为官,徐老太爷则在苏州为商,虽离得远不得常见,却常有书信来往。逢年过节,两家互送节礼。徐家世代琢玉,节礼中常有上好的玉件,玉雕送至京城。

    蒋老太爷的顶头上司叫石铭威,那年蒋老太爷给石铭威送年礼,选了其中一件白玉雕蟠螭兽面纹??u馕锛?淙挥裰势胀ǎ?窆と词且涣鳎?喜匡蔚袂?眢大な蓿?虏课?纷丛贫湮疲?堑湫偷乃罩萦竦瘛d睦锪系浇?咸??馑媸忠凰停?统隽艘患?齑蟮幕鍪隆!?p>蒋欣瑶心头一惊,越发听得仔细。

    “当时朝廷正平定了新疆叛乱,控制了昆仑山、和田两地。玉石的开采集中在皇家手里,皇帝专门设立玉石官,督办采玉。除不足二两以外的石头,全部入贡,但朝廷没有明令禁止玉石的流动,商人,贩玉者只要交过税办了许可证就可带上玉石走进嘉峪关。

    那时候在新疆和田,一斤白玉,估银一钱,但到了苏州一斤白玉就要用二斤三两重的白银方能换到,这种一本万利的生意,吸引着众多商人。徐家就专门有一支商队,每年远赴和田买玉。

    这样大的差价,也使得许多财迷心窍的官员插手玉石经营。石铭威的表哥,正是新任哈密指挥史刘明。他利用职务之便,隐匿私吞了许多上好的和田玉料,让心腹通过马车上的暗格,运送至内地,让石铭威帮忙销脏。

    石铭威一看蒋老太爷送来的玉佩,精美绝伦,雕工不凡,遂派人四下打听。得知这工来自苏州府徐家,便当夜写信将此事告知了刘明。

    小姐应该知道,玉料都是包裹在石头里面的,需切开来,才能知晓好坏。好的石头与普通的石头卖得价钱差不了多少,但玉质上乘的成品,与玉质粗糙的成品,价格上可就天壤之别了。

    在当时,一个玉质,雕工上佳的成品,少至千两,多至上万。这个刘明正愁冒险得来的石头,收益不大。这一下,相当于磕睡送上了枕头。

    苏州离京城甚远,蒋老太爷在石铭威手下做官,蒋徐两家又是世交,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正可谓是是天赐良机。

    于是那刘明就交待其表弟,无论用何种方法,定要与作坊搭上关系,为他加工玉器、这石铭威得信后,派心腹马上启身去苏州,找到徐家的百年玉作坊——翠玉轩。”

    蒋欣瑶努力的克制着强烈的好奇心,静待下文。

第二十六回 往事(二)

    蒋全仿佛口渴了许久,仰头喝下一盏浓茶。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茶盏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徐家玉作坊之所以能立百年不倒,其一是徐家有自己专门的商队采买石头.其二,多年来积累了一些好的琢玉师傅,我父亲就是徐家当时最好的琢玉师傅。

    徐家的玉器行实行专业化分工,开料、打眼、光玉各负其责,规模很大。因此,翠玉轩打磨出来的玉器,胎薄体轻,质地晶莹润泽,造型清新雅致,轮廓清晰明确,雕琢细致精微,美妙绝伦,在当地算得上首屈一指。

    来人自称石爷,入翠玉轩求见徐老太爷。掌柜一看此人穿衣打扮,不敢怠慢,引着进了里间,派人请来老太爷。

    那石爷见了徐老太爷,二话不说,便拿出白玉雕蟠螭兽面纹???凳蔷┏墙?乙???肴么溆裥?镒偶庸び袷??庸し迅端?叮?5毕履贸黾缚槭?侠础?p>徐老太爷见石爷拿出白玉雕蟠螭兽面纹???恍囊晕?糜颜展松?猓?毕虏10丛谝猓??慰隹?霞庸ぃ?旒页缘木褪钦馔敕梗?谑牵?头判牡慕恿苏獾ド?狻?p>初始,一切正常,石爷两个月来一次,先结帐,再看货,出手甚为大方,小费给的也足。半年过去后,那人带来的玉石越来越多,且成色越来越好,徐老太爷觉着这里头有些蹊跷。”

    欣瑶心中一动,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蒋全自顾自说话,并未在意。

    “琢玉的人都知道好料难寻,偏这人带来的玉料,有些连徐老太爷都眼红,可见不是凡品。他当即派人送信至京城,并急急与我父亲商议。

    我父亲做这行几十年了,看过的石头数不胜数。这几次京城拿来的石头底子,密度、白度均为少见。若说一块、两块,倒也罢了。这几十块,每块均为上品,就有些奇怪。要知道,好的玉料都需先进贡给皇家,余下的才会让商人采买。两人思索半天,实在没有头绪,只等下次客人来时,再细细询问。

    京城的蒋老太爷收到信后,大吃一惊,当下派你祖父回了苏州。见了面,把事情一说开,徐老太爷直道不妙,怕是要坏事啊!

    两人一合计,当下把家里值钱的物什,多年积累下来的玉石原料,老的琢玉师傅,连夜偷偷送回到蒋家老宅的庄子上安置好。

    徐老太爷第二日便把锦心小姐许配给你祖父为妻。为防意外,让锦心小姐带着这些年徐家积攒下来的巨额银票,跟着你祖父回了京,银票就缝在她的衣服夹层里。我父亲跟徐老太爷几十年的主仆情谊,说什么也不肯走,只把我托付给小姐。

    就这样,我跟着小姐到了京城。哪知刚到京城半月,就传来朝廷缉拿哈密指挥使刘明,责令就地斩守,罪名为匿藏贡品。”

    蒋欣瑶缓缓的闭了眼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哪一个都逃不脱。

    蒋全低沉的声音继又响起。

    “听说此事起因是因为**争宠。那年先帝过寿,宫里有个得宠的娘娘送了块上好的白玉佩件,先帝爱极,常戴之示人。不想被那有心人查觉,暗中派人往西边查探,这下才东窗事发。

    此事牵扯颇深,听说先帝把卷宗都毁掉了,知晓内情的一干人都被下了禁口令。老太爷和我也打听不到。只知道那刘明不过是其中一个小????p>后来事情很快查到了石铭威处,那人胆小怕死,兜了个底朝天。朝廷立即查封了翠玉轩,徐老太爷一干人被牵连下了大狱,刘明,石铭威满门抄斩。

    蒋家虽未参与进来,却因无心之过,给人趁机而入。朝廷顾念蒋老太爷为官清正,只罢了他的官。

    蒋老太爷因为自己的过失,断送了好友一家,心下自责不已。到处求人、使银子,只为了把徐家一门救出来。”

    欣瑶听得精彩处,忍不住话道:“都说人走茶就凉,太祖父失了官位,估计也不大会有人出手。锦上添花之人常有,雪中送碳的人却无啊!”

    蒋全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叹道:“小姐料得分毫不差,且徐家的事牵扯太深,又正在风头上,哪个愿意涉险相帮?无奈,蒋老太爷变卖了蒋家大部份家产,一方面打点卒狱,让徐家人在里面能少受些罪。另一方面,四处奔走,重金相求,看能不能脱了罪去。

    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料到朝中那些个贪官明里暗里拿着银子,转过身却拍拍屁股翻脸不认人。蒋老太爷觉着不对,派人花重金细细一打听,这才明白其中的是非曲折。”

    “难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没错!”蒋全顿了顿,脸色讥笑之色渐起。

    “安南侯府大小姐周雨睛,也就是你的祖母在元宵灯会上,无意间遇见你祖父,竟一颗芳心暗许。侯爷为着爱女,上上下下早已打过招呼,图的就是你祖父的人。”

    蒋全不紧不慢的言语,听在欣瑶耳中,无异于五雷轰顶,怪不得……怪不得……

    “蒋老太爷当即唤来儿子媳妇,这事关系到小夫妻俩,又关系到媳妇的娘家,他作不了主,便告诉了实情。锦心小姐一听,当下表示愿意自请下堂,只求侯爷高抬贵手,放了徐家一门。你祖父当然不会同意,最后小姐以死相逼,迫使你祖父写下休书,送到安南侯府。”

    蒋全磨了磨后槽牙,又道:“几日后,徐家众人方才从狱中出来,只家产都充了公。两个白发老人当街抱头痛哭,这场飞来横锅,最后换得千金散尽,一双儿女劳燕纷飞。

    小姐带着双亲、仆众,坐船回了苏州府,寄居在蒋家老宅内,我与父亲一起跟着回了青阳镇。一个月后,京城便传来你祖父迎娶安南侯府大小姐周雨睛的消息。据说是十里红妆,盛况空前。

    婚后一年,蒋老太爷因心中愧疚,结郁成疾,一病不起,临终前唤来你祖父,让他无论如何要照料好徐家。蒋老太太与蒋老太爷琴瑟和鸣,夫妻一体,老太爷为她一生不纳二色,仅仅过了五个月,蒋老太太就跟着一道去了。

    消息传来,徐家人如丧考妣,五内俱崩。老太爷和老夫人因在狱中坏了身子,又听得好友夫妻双双离世,没几年便相继病逝,留下孤苦伶仃的小姐独活于世。那几年,我看着小姐痛不欲生,整夜哭泣,心中……”

    蒋欣瑶听得满脸是泪,忽然没了声音,抬头一看,只见蒋全双目含泪,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

    蒋全早过了不惑之年,却至今未娶,想来他的心里深藏着一个人,这个人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却永远无法靠近。

    欣瑶心中不由哀叹了一声,抹着眼泪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

    蒋全回过神来,干咳一声继续道:“小姐连遭打击后病倒在床,瘦得不成人形,生无可恋只一心求死。老爷在京城得到消息后,称要扶棺回乡,使双亲叶落归根。侯府众人找不出差错来,只得应允。

    于是老爷带着未成年的兄弟及周氏,回了苏州府。早年蒋家的根就在苏州府,府院也是现成的。老爷把双亲棺椁葬入祖坟,借口守孝在祖宅一住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老爷亲自照料小姐衣食住行,不借他人之手,方使得小姐的病慢慢全愈。一年期满,周雨睛几次三番使人来催,老爷拖了些时日,又怕她找来,方才回去。

    老爷回苏州府后便寒窗苦读,期间因周雨睛算计,被逼同房,生下长子,也就是你大伯。三年后考取进士,自求往苦寒之地任职。周氏因儿子年少,并未随行,老爷则偷偷带着小姐一同上任。

    等风声过后,小姐派我在京城偷偷开了间铺面极小的翠玉轩探探路。小姐说这是徐家几代人的心血,不能在她手中毁了,无须做大,留着招牌就好。我暗中观察,发现除了安南侯府外,没人打探这么个不起眼的店铺。

    几年后,侯爷把你祖父调至京城,周氏带着大儿子一同前往,我家小姐只得又回到了青阳镇。回了青阳镇的小姐有些心灰意冷,安南侯府权势如日中天,老爷身为侯府女婿,自然官运畅通,不出几年便有所为。小姐怕成为老爷的绊脚石,想带着一众老仆,远走他乡。

    哪知老爷早有所觉,派人送了一封信给小姐,说她走了,他也活不成,让小姐等他几年。小姐看罢,潸然泪下,心中到底不舍这么多年的情份。于是,我们就在青阳镇安心住下。老爷每年都回来十几天,这期间我去了几趟和田,缅甸,采买玉石。

    没几年,我父亲寿终而寝。临终前,要我发誓一辈子忠于徐家,忠于小姐,并有朝一日,让翠玉轩重回世人眼前。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心愿。想当年,苏州城中,上到八十老者,下到三岁小儿,谁人不知翠玉轩。

    所以四小姐,蒋全请求你,虽然我不知道老爷为什么一定要把翠玉轩交给你,但请你一定不要负了老爷的嘱托。这不是老爷一个人的心血,它是徐家几代人共同的心血,也是我父亲临终的遗愿!”

    欣瑶重重的叹了口气:“按理,你是徐家人,应该姓徐,怎么姓了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七回 往事(三)

    蒋全低着头,目光在青石砖上凝神许久,烛光映照着他半边脸,脸上满是哀伤。

    “我在京城开店,行走南北,又在京城帮老爷打理经济事务,哪能再冠徐姓。旁人且不说,只周氏和安南侯府这两头便交待不过去。锦心小姐说‘姓什么有什么重要?心里认定,就是死了,也还是徐家的鬼。’我就这样改了蒋姓。”

    不知为何,蒋全此言一出,欣瑶没由来的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徐家小姐心生好感。能说出这样一番通透话的女子,绝非等闲之辈。

    “老爷在京城过得很累,周氏看得很紧。侯府虽然明面上对老爷视同亲子,实则暗中牵制。老爷只得委曲求全,巴结着侯府。几年后,周氏生下你父亲,不知何故,你父亲总是生病。百日时请来高人批命,说是父子相克。周氏不得已带着孩子回了苏州府。

    过了一年,老爷把小姐接到京城,安置在事先买好的宅子里,刚开始每日晚间,扮作小厮偷偷往小姐那去。几年后,老侯爷夫妇相继去世,老爷方松了口气,这才与小姐圆房。”

    惊讶如约出现在欣瑶的脸上。她突然觉得心里似被堵住了,有些难受。

    蒋全无声无息的扫了她一眼,复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老爷四十岁那年,小姐生下一子,起名蒋宏远,也就是你素未谋面的小叔叔。老爷、小姐高龄得子,对小少爷宠爱之至。老爷更是从小就把小少爷带在身边,手把手亲自教导。

    头几年,老爷每年还回苏州府几趟看看两个儿子。后因周氏自生下你父亲后,性情大变,常与老爷争吵,回去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很多年。”

    欣瑶不禁奇道:“京城是安南侯府的天下,祖父能瞒下这些年,着实不实易啊!”

    蒋全扯了扯嘴角,冷笑道:“确实不易。当年老爷与周氏成婚后,为了防止侯府的人加害小姐,对外称徐家小姐出狱不久,便已病亡。其实周氏几年前就知道老爷在京城置了一房外室。但因老爷是被逼成亲,身边又没个照料的人,再加上她一心以为小姐已死,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直到……”

    蒋全想着久未寻着的小姐与小少爷,一脸懊恼的重重叹了口气。

    “五年前,你父亲的小妾,周秀月的母亲许氏在翠玉轩看中一块翠佛,分文未掏,强拿了去。老爷气极,派人上门讨要,结下了怨恨。这才……”

    蒋全眼中的狠厉之色渐起,手不由自主的握成了拳头。欣瑶见状,心下一沉。

    “这许氏因老爷横插一脚,使得她女儿周秀月由正房变成姨娘,原本就积了一肚子怨气,这下又因为老爷驳了她的面子,更是怨上加怨,私下派人打探老爷行踪。一个月后,她书信给周氏,信上加油添醋的说老爷如何如何宠爱外室,又生下了儿子云云。

    周氏一听儿子都十多岁了,心下大怒,当夜便和你父亲往京城赶。到了京城,先悄无声息的先进了侯府,然后趁着老爷外出公干不在京城,带了侯府几十号家丁,往小姐住的地方去,把小姐跟小少爷绑了,送出了关外。”

    蒋全淡淡的瞟了欣瑶一眼,幽幽道:“这事说起来,还跟你父亲有关系,因为人是他送走的。”

    蒋欣瑶无可奈何的垂下了眼睑,及时的掩住了眼中的一抹冷意。

    “周氏这一打上门,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跟老爷在一起的,就是当年跟老爷成了亲的徐家小姐。周氏心下大恨,把小姐住的宅子砸了个稀烂,所有下人卖了个一干二净。等老爷和我回京,已是人去楼空,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

    蒋全声音陡然而变,厉声道:“周氏与那许氏,以二人下落为由,逼着老爷把京城蒋府的房契,地契,下人的卖身契统统拿了出去,还逼着老爷上书辞官,告老还乡,并举荐你父亲任扬州知州。

    老爷那时哪还管得上钱财、官职,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犹豫,只盼着快些把人找到,让母子二人少受些苦。于是老爷一一应下。”

    蒋欣瑶冷笑连连,以周氏的为人,只怕……

    欣瑶尚未深想,便听蒋全又道:“待老爷把这些要求统统应下后,周氏才把二人下落告诉了老爷。哪知我与老爷一连找了三个月,却一无所获,此时方知上当受骗。”

    蒋全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想那周雨睛恨小姐入骨,又怎么会轻易放过?真真是蛇蝎心肠啊!”

    欣瑶轻轻摇头,叹息道:“不是周氏蛇蝎心肠,而是她捏住了你们的七寸,使你们乱了心神。”

    蒋全神色一凛,却点头道:“四小姐说的是,确是我们乱了心神。待我们再到回京城时,已是面目全非。蒋府早已改头换面,换了主人。好在这些年老爷也算狡兔三窟,所有银钱都藏于青阳镇老宅,才不至于没了退路。我们安排钱掌柜看守翠玉轩,等一切安置妥当,便回了苏州府。

    老爷回蒋府逼问周雨睛母子二人下落,谁知那周氏宁死不说,这才带着四小姐回了青阳镇,暗地里花大钱,派人四下打探消息”

    蒋欣瑶默默吐出一口气,自嘲道:“如此说来,我不过是个人质。”

    蒋全如实的点头道:“小姐,不瞒你说,老爷带着你确实有这个意思,因为人是你父亲送走的,有你在身边,他们母子二人的安全才有一丝保障。”

    饶是欣瑶事先猜测到了几分,听此一言,仍觉得怒气渐盛,厉声道:“若她们二人不在了,是不是我这条小命也没了?”

    蒋全毫不犹豫的摇摇头,决绝道:“四小姐真以为老爷是这等心狠手辣之人?这世上,再没有比老爷重情重义的人了。我跟了锦心小姐十几年,又跟了老爷十几年,什么都看在眼里。老爷能为小姐,为徐家做到这份上,试问天下几人能这样?”

    蒋欣瑶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神色黯然。

    她垂头低语:“没错,祖父对徐家,对你家小姐是有情有义了,也显得他对祖母,对两个儿子无情无义。”

    蒋全哑然失笑:“四小姐,你说的对。老爷对周氏,对两个儿子是心中愧疚的,所以即便锦心小姐和宏远小少爷生死不知,他也没有下狠手,只是远远的避开了。小姐,你还小,你体会不到老爷的苦,他只能舍一头。”

    欣瑶想起与祖父相处的点滴,哀叹道:“确实是苦,而且苦不堪言。祖父他,活得太累了。”

    蒋全哀道:“开春老爷接到京城来信,原来京中有人暗中打探我家小姐及远少爷的下落,又有人说亲眼看到二人尸首,真真假假,无从判断。老爷一听急了,我们俩商量一夜,决定上京,不管是真是假,亲眼看看,方才安心。京城是非之地,老爷的行踪又不能示人,这才把四小姐留在老宅。”

    蒋欣瑶不自觉得点点头。

    蒋全又道:“到了京城,我们暗中寻查,才发现居然是安南侯府的人在打探他们二人的下落。我跟老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了侯府的下人,终于打探到了一些事情。”

    “安南侯府?老侯爷不是已经过逝了吗,谁还惦记小叔叔他们?这到底是为什么?”

    蒋全恨道:“侯府之所以打探二人下落,起因还是因为你祖母。”

    “祖母?”蒋欣瑶不解道。

    “没错。老爷退避青阳镇,你祖母三翻四次写信希望老爷回心转意。老爷不肯,你祖母便把一腔的恨意全部转到锦心小姐母子身上,对她们始终恨意不绝。今年初,她不知何故又想到这两人,便写信询问母子两人下落。侯府派人寻到了那户人家,结果打探到人跟本没有送过去,这才在暗中四处寻觅。

    且这个下人,又讲了个让我们震惊的消息。当年被问斩的哈密指挥使刘明的其中一个上司,是已世的老侯爷的宿敌。当初正是老侯爷安排门下心腹插手的这件事情,与宫里某个娘娘联手,告密于皇帝,这才有了徐家的灭顶之灾。”

    欣瑶悚然一惊,迅速把头抬起来:“这么说来……”

    一张大网,原本网的是大鱼,结果徐家这条小鱼很不幸的被网了进来,然后家破人亡。要命的是,撒网的其中一人,还是祖父的岳父。然后祖父同仇人的女儿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和平共处这么些年。

    蒋全一拳狠狠的砸到身旁的小几,上好的梨花木几伴着青花茶盏应声而碎。蒋欣瑶死死的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

    蒋全瞬间觉察到自己的失控,怕惊到四小姐,忙收了凌厉的气势,柔声道:“老爷这些年为了寻那两人,可谓心神憔悴,殚精竭力,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趟京城之行,四处奔波很快就积劳成疾,如风中残烛一般无二。加之他又听说当年徐家的事与安南侯府有关,更是深深自责,再回青阳镇时,已是病入膏肓。”

    怪不得一趟京城之行,便要了祖父的命,原来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蒋欣瑶身子微微打颤,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回来后,老爷与我细细琢磨,抽丝剥茧,一致认为锦心小姐母子应该还活着。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爷的病才又拖了几个月。后面的事情,小姐都应该知道了。老爷之所以选小姐,我想是因为小姐能看明白那两块石头。老爷他说,他看了那两块石头十几年,也只在这几年方能看出些道道来。”

    欣瑶心中震撼,想着自己离奇的异世而来,只觉浑身冷汗涔涔,半晌才叹道:“时也,运也,命也”

    蒋全突然起身,正色道:“小姐,你且随我来。”

第二十八回 告别

    蒋全拿起火烛推门而出,朝守门的蒋福递了个眼色,带着欣瑶穿越回廊,七拐八拐,在一小片假山边,打开一扇暗门。

    蒋欣瑶就着烛火,发现这是一个暗室,约摸十五个平方左右,地上堆着各式各样的石头,垒得很高,暗暗的看不分明。

    蒋全捡起一小块暗石,摸了摸道:“小姐,这是徐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也有老爷这些年让我采买的,都在这里了。”

    饶是欣瑶早有心里准备,也被这满满一屋子的石头惊了心魂。徐家百年琢玉世家,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一屋子的石头,便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倘若这笔财富被老太太,大伯他们知晓……蒋欣瑶不敢再往下细想半分。

    烛光幽暗,蒋全弯下身,轻轻抚摸着脚下这一块块原石,深情的如同抚摸**的脸庞一般。

    蒋欣瑶看着蒋全及这一屋子的石头,心情异常复杂。

    蒋欣瑶这一世的核心价值观就一个字:混!混吃等死也好,混水摸鱼也罢,混到自己寿终正寝,嗝崩一下,再混回原来的世界。

    如今这重重的担子落在她身上,蒋欣瑶清楚的知道,她再也混不下去了。不仅混不下去,说不定还把自己置身于危险的境地。

    ……

    夜已暗沉,新月如钩。

    庄子静寂无声,唯独东南角的一处房舍,灯火幽幽。

    蒋全重新给两人沏了茶,自己喝了口润润嗓道:“小姐,老一辈的琢玉师傅没几个在世了,现在只余四,五个老人,一直将养在宅子上,你看……”

    蒋欣瑶点点头表示知晓,问道:“蒋全,你希望我怎么做?或者说祖父希望我怎么做?”

    蒋全忙道:“小姐,老爷这辈子有两个未了的心愿,一是找到锦心小姐和宏远小少爷;第二便是翠玉轩因蒋家败落,若有一天能在他手上重见天日,我想九泉之下,老爷定会欣慰的。”

    蒋欣瑶没有说话。她慢慢的闭上了那亮如星辰的眸子,沉默不语。

    蒋全一眼不眨的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孩,生怕错过了她脸上,哪怕一丝细小的表情。

    诺大的厅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似乎过了许久,欣瑶终于柔柔的睁开眼睛,不紧不慢道:“这些事容我再细想想,等了这些年月,也不在乎多等些时日。蒋全,你跟我徐祖母是一辈的,容我放肆,称你一声全爷,你看如何?”

    蒋全黯淡的眼神微微一亮,忙道不敢。

    欣瑶正色道:“全爷,既然祖父把你给了我,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我的人。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你的小姐,也对得起老爷,更对得起徐家。”

    蒋全静待半天,哪里料到四小姐一张口,说出的居然是这样的话。他身形一晃,顿时红了眼眶。

    三十年了,他从一个半大小子,到年过不惑,早已忘了被人关心的滋味。这一声辛苦,让他这么多年的默默付出、守候、追寻有了意义;让他感到他的人生不是空洞乏味,感情不是孤苦无依。

    蒋欣瑶垂下了头,心底凉意渐起。这样沉重的人生,这样沉重的感情,她实在无法用言语去表达。

    她忽然想起那些在书房里肆无忌惮与祖父争论的时光,为了一个好菜你抢我夺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近得触手可及,也许那才是祖父最真挚的一面吧。

    那个帅帅的老头,嘴里叫着她丫头,对她的撒娇,耍懒总无声包容的老头,那个为了爱,舍了自己一生的老头。

    蒋欣瑶的泪夺眶而出。

    “全爷,祖父和你想过报仇吗?”

    蒋全闻言微愣,随即仰天长叹。

    “报仇,找谁报,当年经历此事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不知老爷到了下面,会不会找老侯爷要个公道。”

    欣瑶背过身,拭去了眼泪,冷笑连连。

    “公道?你若强了,你便是公道!祖父这一生,怎一个累字了得!”

    “你若强了,你便是公道!”蒋全体味着四小姐的话,一时竟愣住了神。

    欣瑶也不催他,静静的坐在厅里,凝神把事情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许久,欣瑶才幽幽道:“全爷,我后日就回苏州府了,以后出来很难,我想请你帮我做三件事。”

    蒋全抬头的瞬间正好捕捉到四小姐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神采,重重的松了口气,恭敬道:“四小姐,请说!”

    “头一件,买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养在老宅,让福伯帮着**一二。在这些孩子当中,忠厚老实的给四个师傅当徒弟先用着。机灵,能说会道的给你当下人用。

    第二件,在苏州府买一座临街的店铺,无须多大,幽深清静便可。

    第三,捎信给京城钱掌柜,让他把所有的货物都处理了,只别亏了本。然后贴告示,说回乡过年,让他来苏州见我”。

    蒋全从椅子上直直的跳起来,惊道:“小姐,你这是要……”

    欣瑶苦笑两声,自顾自道:“翠玉轩帐上还有三万两不到的银子。从今日起福伯管银子,你管帐,钱帐分开。把这几件事情做好了,我们再定时间见面。冬梅和李妈妈都是可信赖的人。燕鸣从明日开始跟着你。

    另外,你这两天把密库里的石头标注,登记,造册,若这事福伯也知道,不防让他帮着,这样快些。我想看看,我们还有多少家底。若有一天小叔叔回来,也好交待不是。

    明日起让老师傅们开工,先把以前看家的活计做出来,不要快,但一定要精。徐家那些个老物件,你也整理整理,造个册子。眼下我只想到这么多。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祖父,答应了你,就不会让你们失望。”

    蒋全见四小姐小小年纪,行事老练,思虑周全,不由心下大定。他激动的跪倒在地,不由分说的冲欣瑶磕了三个头。

    蒋欣瑶向着地下的蒋全,眼神飘渺。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祖父啊,就算是报答您这五年来的养育大恩吧!”

    ……

    蒋欣瑶回到老宅已是鸡鸣时分,下人开始洒扫生火。

    冬梅见小姐回来,激动得一掀被子,直直的从床上跳下来。

    “小姐,你可回来了,奴婢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都快急死了。”

    欣瑶疲倦道:“好姐姐,快帮我脱了衣裳,困死我了,让我先睡会。”

    冬梅手脚麻利的替小姐解开衣裳:“小姐要不要洗漱一下,若来人怎么回话。”

    欣瑶想了想道:“就说我这几天累着了,体力不支病了。我这身子,不是从小就体弱多病吗。冬梅姐姐,你今日和李妈妈一道把我们的东西理一下。告诉福伯一声,祖父书房先锁起来,里头的东西等我走了,让他收起来,放个稳妥的地方,日后有机会,再慢慢送到蒋府。”

    冬梅一一点头应下。

    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下,欣瑶才慢慢醒转过来。

    莺归在外间塌上做针线,听到里头声响,忙进来服侍。

    欣瑶一看是她,倒不忙着起身,懒懒道:“莺归,我把你弟弟留给全爷了,这次他不跟着我们回去,你心里可有意见。”

    莺归扑通一声跪下:“小姐,我们姐弟的命都是小姐的,小姐说什么我们都照做。”

    蒋欣瑶最烦她动不动就跪,说过几次了,也不见改,皱眉道:“你也知道,全爷一直是祖父的帮手,打理祖父所有的事务,能力,眼界,经验都是有的。我让燕鸣跟着他,是想让他学些本事,将来也好帮我做事。”

    莺归一连磕三个响头,神色动容道:“谢谢小姐。小姐放心,我会让他好好学的。”

    “只要你不怪我让你们姐弟俩分开就好。快起来吧,地上凉着呢,当心冻了身子。”蒋欣瑶笑道。

    莺归红着眼睛侍候小姐起身。

    欣瑶喝了碗小米粥,见天色阴冷,在自己院子里走了几圈,听李妈妈细细讲了些前院的琐事,就回了房。

    ……

    寒夜阴森,北风渐起。

    老宅后花园新坟前,摆放着一色精致菜肴,瓜果点心。

    欣瑶一身素衣,跪在坟头,边流泪边笑道:“祖父,明日我就回去了,什么时候能来看您,我也不知道。我让莺归烧了几个新菜,您尝尝。放心,今儿个我不跟您抢,都是您的。”

    欣瑶抬头看了看天,凄惨一笑。

    “祖父,您大概猜出我的来历了,不然也不会说出‘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这样的禅语。孙女我红尘中人,哪耐烦听这些,跟您说实话,我确实从他世而来。

    您也别问我从哪里来,总之是一言难尽。世间万物,本乎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梦中有醒,醒中有梦,周庄梦蝶,蝶梦庄周。说不定,您便往我那世去了!如果见着我那世的父母,替我去瞧瞧他们,也算是了了我心中的一桩大事。

    您这一辈子,要我说些什么好呢?祖父啊,我觉得感情这东西,五分就够了,得留一半给自个。您这满满的都给了别人,不苦您苦谁去。唉!怪来怪去,还是怪您长得太好,被人惦记上了。回头可得长些记性,别说是上元灯节,就是上元金子节,都要老老实实窝在房里,千万别四处走动,省得惹出祸事来!

    您交待的事,我会尽力的,成不成,只看天意。您在下面,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千万别苦着自个。见着仇人,也别寻事,势单力薄的,先忍着。等孙女我找着帮手,再下来帮您报仇雪恨。

    孙女不习惯讲些深情的话,显得我们祖孙感情有多好似的。你抢了我多少吃的,骂了我多少句‘竖子可恶’,我可都还记着呢。等咱们见了面,再好好算算。暂时先委曲您冷清些时日,早早晚晚,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都下来陪您。

    往后啊,由福伯陪着您。他胆子小,您别吓着他。我胆子更小,您也别来找我。行了,今儿就到这里吧,扰您睡觉了。”

    蒋欣瑶揉了揉双腿站起来,默默地流了会眼泪。

    蒋福远远的打着灯笼寻过来,在园子门口见冬梅一边跺脚一边搓手,忙朝冬梅点头示了示意,迅速的走到四小姐身侧。

    欣瑶听得动静,转过身,见是蒋福,微微诧异。

    “福伯,这些日子你都忙得脚不沾地,何苦再走这一趟?”

    蒋福弓着身,叹了口气。

    “小姐要走了,老奴舍不得,过来陪小姐说说话。”

    蒋欣瑶展颜一笑,笑嫣如花。

第二十九回 回府

    头七刚过,蒋家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驶离青阳镇,扬起一片尘土。晌午时分,马车到达蒋府门口。众人身心俱乏,换上软轿,各自回房不谈。

    欣瑶坐了半天的马车,颠得腰酸背疼,她软软的伏在轿中,掀起轿帘一角,走马观花似的一眼带过。

    冬梅随轿而行。她见小姐好奇,不由细细的为小姐介绍这蒋府的布局。

    苏州蒋府占地极大,分东园,西园。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亭台楼阁水榭,曲径通幽,青瓦白墙,布局新颖雅致,倒是个好居处。

    一路瞧来,欣瑶也只有兴叹其美的份。

    冬梅在小姐耳边轻轻道:“刚刚二太太吩咐了,小姐住西园的听风轩。院子不大,胜在清幽,下人们都收拾好了。三爷住在暮雨轩,就离这不远。”

    欣瑶淡笑道:“母亲的安排定是好的,等院里收拾好了,便去母亲那走走。”

    冬梅笑道:“那是自然。”

    入了垂花门,不多时,轿子停在听风轩门口。冬梅亲自上前扶四小姐。

    欣瑶站定,细细打量她日后的居处。新居与老宅的布局相差无己,约有六七间房屋。院中遍种花草,芭蕉犹多。院中一角几块奇石,一池清潭,几株翠竹掩映其中,令人顿觉雅致。

    院子中央,李妈妈等一干人正忙着收拾东西。这次回府,欣瑶把六个丫鬟一并带了回来。

    冬梅扶着小姐进了卧房,打水净面。

    欣瑶环顾四周,微微摇头。

    母亲到底是用了心的。只这……也太奢华了些,万一给老太太看到,岂不是又生口舌?

    原来顾玉珍五年多没见到女儿,心中愧疚,好不容易有了这次表现的机会,自然想讨女儿欢心。不求最好,只求更好,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说什么?

    欣瑶见院里忙乱,刚想着去园子里转转,便有丫鬟来回,二太太来了。欣瑶忙起身相迎。

    顾玉珍见俏生生站立的女儿,一把搂在怀里,心啊肝啊的哭起来。蒋元晨在边上偷偷抹泪。

    一股幽幽的体香扑鼻而来,欣瑶伏在母亲怀中,感受到她的悲痛,不知为何觉着心酸,眼泪叭叭的掉下来。

    顾氏见女儿落泪,心都揉碎了。这个被她一丢就是五年的女儿,心里怕是恨着她的。念及此,泪越发的簌簌而下。

    冬梅红着眼睛,上前劝慰道:“二太太,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小姐这些天没有休息好,伤心不得,快快进屋吧,这风口上,着了凉可不好。”

    顾氏忙搀着女儿进了屋,摸摸小手,还算暖和,才略略定心。

    蒋欣瑶这几年有意识的散步锻炼,加上饮食调理得当,早已不是当年羸弱不堪的样子。因祖父病逝,清减了几分,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

    顾氏不明就里,细细打量女儿身形,心里便开始盘算该如何替女儿进补。

    蒋元晨这些年习武,读书很有长进。母子俩独处时,顾氏常常念叨起女儿的往事,因此蒋元晨对欣瑶的身子知之甚清。如今一见欣瑶弱骨纤形,梨花带雨的样子,强烈的激起了作为男子该有的保护**,暗暗下决心,再不让姐姐受苦。

    欣瑶自是不知道母亲、弟弟暗藏的一番心思,当下拉着母亲坐下,自己退后几步。冬梅就势递来跪垫,欣瑶实实在在的朝上首磕了三个头,微笑道:“多年未给母亲请安,今日方全了女儿的心思。”

    顾氏一听,又喜又忧,落下泪来,忙扶起女儿。

    当初女儿伤了脑袋,痴痴傻傻,口不能言。看了多少太夫,吃了多少苦药,总不见效,顾氏为此,没少掉眼泪。两年前女儿来信说能讲话了,顾氏还犹自不信,如今听得她莺声燕语,自是一番感叹

    欣瑶接过冬梅递来的茶,双手奉上,轻轻往前一送,柔声道:“母亲喝口茶润润嗓吧。”

    顾氏接过茶盏,放在一旁,泣道:“我的儿,不用忙活,母亲就是想看看你。这些年,只苦了你了。是母亲对不起住你。”

    欣瑶拿起帕子帮顾氏拭泪,笑道:“母亲这话,说得可不对。我在青阳镇,吃的好,睡得好,逍遥自在的紧。祖父对我宠爱之极,哪里是吃苦,分明是享福去了。”

    蒋欣瑶这话倒也实诚。她一向认为高门大户哪比得上乡村田居来得自由自在。且不说左一个规矩,右一个规矩让人喘不过气来,单说这复杂的人际关系,就让她厌烦无比。

    这话听在顾氏耳中,只道是女儿安抚之意,抚了抚女儿的脸,刚想开口,只听蒋元晨郑重其事道:“母亲,以后儿子照顾姐姐,定不会让人欺了去。”

    蒋欣瑶笑着摸摸弟弟的头。这家伙的个子都快赶上她了。笑道:“好弟弟,姐姐谢谢你。”

    蒋元晨抬了抬下巴:“姐姐,照顾你,是我应当的”

    蒋欣瑶心下安慰,正欲调侃几句,却听院子里有丫鬟报二老爷来了,忙看了顾氏一眼。

    顾氏优雅的起身,却并未迎上去。

    欣瑶心下称奇,微微低首。

    蒋宏生大步流星走进来,见人齐全,便笑道:“你们母子二人来看瑶儿,也不叫上我一道,该罚。”

    蒋欣瑶上前给父亲磕头请安,奉上茶,嗔道:“父亲说笑了,该是女儿前去给父亲请安,哪有父亲来看望女儿的道理,父亲偏疼我了。”

    她对这个便宜父亲接触甚少,因着周姨娘的原故,自然无甚好感,说话间无意识的带着客套。

    蒋宏生心中大惊,当初送她走时,还是个口不能言的羸弱小孩。五年未见,不仅出落得好,且言谈举止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让人赏心悦目,颇有她祖父之风。

    蒋宏生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意味深长道:“这几年,你母亲常忧心于你,现在看来,你祖父把你教养得甚好,甚好啊。”

    蒋欣瑶见他提及祖父,心生怀念,伤感道:“祖父对我很好,教我读书,写字,知礼,可谓用心良苦。”

    想起二人相处的点滴,欣瑶红了眼眶。

    “生活上也是极照顾女儿,吃穿用度,无一不是好的,女儿心中感激。子欲孝而亲不在,女儿只叹祖父去得太早。”

    蒋宏生心下哀伤,虽说父子感情不深,到底是血脉相连,又闻父亲如此对待欣瑶,更是心中愧疚。

    他在扬州为官,一年只回家两三回,每次求见父亲,父亲总是称病不见,还一度以为父亲恨他。现在看来,必是心中早已明了,方才如此行径。当下对欣瑶道:“瑶儿纯孝,让为父汗颜那!”

    “父亲不必自责,女儿在祖父跟前这些年,便是为父亲尽了孝道。”欣瑶探究的目光,不深不浅的落在父亲身上。

    顾氏听罢,心中对仙逝的公公深怀感激。女儿进退有度,行礼奉茶,一言一行让人找不出错处来,只怕是老太爷专门找人教导过了。

    蒋元晨见气氛陡然转悲,极有眼色的打趣道:‘父亲,你一来,眼中只有姐姐。”

    蒋宏生笑道:“你这孩子,怎么吃起你姐姐的醋来?”

    蒋元晨嘟着小嘴:“母亲见了姐姐,眼中没了我,父亲一来眼中更是没了我,可见我是个多余的。”

    一句话把房中三人都逗笑了。

    蒋宏生见顾氏难得露出这般笑容,心中一动,眼中便有了些许光彩。刚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只得端起茶杯,掩饰眼中的深意。

    蒋欣瑶不动声色的把一切看在眼里,伸手捏一捏弟弟肥嘟嘟的脸蛋,笑着说:“你这小气鬼,还说要照顾我,看看,没几下便露出正形了。”

    蒋元晨也不说话,只冲着欣瑶嘿嘿傻笑。

    顾氏忍不住,玉手轻点儿子额头,嗔骂几句。

    四人说了会话,便有管家来回事,顾氏无奈,只得前去。

    父子二人见欣瑶略有疲色,相携而出。

    蒋欣瑶见人走远,方才松懈下来,歪在贵妃塌上,心下回味着刚刚双亲之间的微妙关系,长长的叹出口气!

    ……

    冬梅进屋,把火盆挪近些,拿了张薄毯给小姐盖上,悄悄带上门,让莺归守着。

    冬梅跟李妈妈说一声,往秋水院走去。

    秋水院还是几年前的样子,冬梅一路走来,觉得熟悉无比。忽然听得有人喊她,回头一看,不禁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来人正是二太太房里的大丫鬟夏荷。

    夏荷今年十五,比冬梅小上几岁,是顾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丫鬟。五年前,冬梅被二太太派去服侍四小姐,夏荷便顶了冬梅的差事。这两人自小一块长大,又同在太太身边侍候,情份不比寻常。

    夏荷上前手把手,仔细打量着冬梅。只见她上着鹅黄色小棉袄,下系着云纹百褶裙,头上一把乌油油的青丝挽成个家常的发髻,只簪了两个薄银点翠镶米珠花钿,妆容简单,面容秀丽,并未沾染半分乡下的土气。

    夏荷心下一喜,便打趣道:“冬梅姐姐,几年未见,越发好看了。”

    冬梅啐道:“你这小蹄子,怎的打趣起我来了?五年不见,我可想你想得紧。”

    夏荷笑道:“你想我想得紧,又怎知我想你也想得紧?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两人久未见面,正有一肚子话要说,却见四周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也没个停歇,只得强自按捺住。

    冬梅扫了四周一眼,手微微朝归云堂方向指了指,低声道:“这些年府里可还好?”

    夏荷会意,凑上前轻声道:“自二老爷去了扬州,府里清静许多。东园那头还算省心,只几个姨娘闹得有些不像样。老太太一直养着病,时好时坏的,也不常露面。如今府里外头的事都是大老爷管着,里头的事则是二太太说了算。”

    夏荷轻轻一顿,压低了声道:“不过老太太隔三差五的,总会问上一问。”随即又扬声道:“冬梅姐姐这些年在老宅可好?”

    冬梅扬了扬眉,心下了然。

第三十回 家宴

    上回书说到夏荷问起冬梅在老宅的生活,冬梅笑道:“四小姐性子温和,对下人也好。老宅人少,活计也轻,很是快活,只是想念二太太和你们几个。如今回来了,可得好好香亲香亲。”

    夏荷道:“自是有一肚子话跟你说呢,等得空了,咱们几个姐妹也聚聚。今儿就不陪你了,二老爷带回来个姨娘,听说是在扬州纳的,二太太让我去瞧瞧可短了什么。”

    冬梅想起隐在二老爷身后的那道倩影,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叹道:“哎,只怕西园以后就热闹了呢!二太太那头……”

    夏荷轻轻捏了捏冬梅的手,笑道:“冬梅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太太的为人,心里边除了那两个小的,有过谁?你啊,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先去了,回头再找你。”

    冬梅摆摆手道:“快去吧,我正好找二太太说话!”

    ……

    顾玉珍听完管家回事,方把冬梅唤到身边说话。主仆两个充分的诉说了别后的想念,淌了一会子眼泪,才扯上正题。

    冬梅把小姐这些年来的衣食住行挑着说了些紧要的,再详详细细的把小姐如何能开口说话,故去的老太爷又是如何先冷后热等等,一一道了个干净。

    顾玉珍听得泪水涟涟道:“辛苦你了!瑶儿身边,多亏有你在。放心,我定会给你个好前程。”

    冬梅忙跪下磕头称谢。

    顾氏亲自扶起,又问道:“如今瑶儿跟前还有几个得用的丫鬟?规矩学得如何?”

    冬梅想了想道:“二太太,回老宅后买了六个,这些年看着,都是好的。莺归是小姐自己买的,跟了我五年,是个得用的。”

    顾氏心思微转道:“府里如今又改了规矩,每个小姐身边四个一等,四个二等。跟小姐说,按着府里的规矩,让她自己选两个贴心的升一等,其余的都按二等丫鬟拿月钱。”

    冬梅奇道:“怎的又变了?”

    顾氏冷笑道:“前两年京中来人,说起过侯府小姐的排场。老太太说蒋府也算是官宦人家,不能给人小瞧了去,特意吩咐府里每个姑娘身边再添两个一等。”

    冬梅低首敛了神色,心中早已一片清明。二太太早早的让小姐自个挑了称心的大丫鬟摆在身边,是防着老太太的手伸得太长。

    如此看来……

    顾氏拢了拢手上的玉镯,微微扬眉。以这个丫鬟的聪明,必能体会了她的一番苦心。

    顾氏话峰一转又道:“这些年,你和李妈妈照顾小姐劳苦功高,月钱双倍。这一份是我私下给的,只别伸张。回去告诉那几个小的,这里不比老宅,用心当差,别给小姐惹祸。瑶儿的听风轩我只交给你了。你须得替我看仔细了!”

    冬梅暗暗揣摩二太太这话里的深意,当下心头一惊。

    “冬梅啊,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命,再要出点事,我就活不成了。”

    冬梅忙正色道:“太太放心吧,今时不同往日,四小姐聪明着呢。”

    顾氏满意的掖了掖眼角,说了几句贴心的话,方才放冬梅回去。

    ……

    傍晚时分,老太太房里的丫鬟来传饭。蒋欣珊早早的打扮得当,带着大丫鬟玲珑在老太太面前逗笑。

    蒋欣珊年长蒋欣瑶几个月,排行第三,府里称呼三小姐。她这个年岁,正是刚刚脱了婴儿肥,抽条长个的时候,举手投足间便有了几分少女的韵致。这些年因着父亲的关系,在扬州城官太太,官小姐当中,活得如鱼得水,更是平添了几分气度。

    只见她细挑身材,容长脸儿,朱唇粉面,一身大红色撒花袄,真真有些含苞待放的味道。总而言之,蒋欣珊的容貌充分印证了四小姐的一句经典名言,那就是歹竹出好笋!

    蒋欣珊是个聪明人。她打小就知道,蒋家真正倚仗的不是蒋宏建,蒋宏生兄弟俩,也不是刚刚去逝的蒋振,而是眼前这位手持佛珠,眼睛半阖的老太太。

    认清了谁是这府里的一把手,仅仅六七岁上下的蒋三小姐便弓开满月,箭去流星,只把老太太哄得那叫一个舒坦。因此在蒋府,老太太除了三个孙子外,独宠蒋欣珊一人。虽说这其中也有老太太爱屋及乌的缘故,然更多的是因为蒋欣珊面甜嘴甜,能把老太太哄得高兴。

    一把手高兴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府里四个小姐,除了出嫁的大小姐外,就数她蒋三小姐的吃穿用度最为奢华。且老太太塌前的那个位置,也只有她蒋三小姐才能坐得安稳。

    等欣瑶进门时,大房,二房的女眷们已集聚一堂。一屋子太太,小姐,丫鬟,仆妇,莺莺语语,让她觉得瞬间有几千只鸭子在耳边恬噪。

    见人齐全,顾玉珍引着众人入席。作为媳妇,她自然站在老太太身后服侍。

    欣瑶见周姨娘目中无人,大大咧咧的端坐在桌上,不由眉头微皱。她立在母亲身后,并未入席。

    周氏耳聪目明。她淡淡的扫了欣瑶一眼,笑道:“今日难得一家人齐聚,无须立什么规矩,都坐下好好吃顿团圆饭罢。”

    陈氏咬牙暗道,老太太您若再不说这句话,我这张脸臊都要臊死了。堂堂蒋府大房,二房太太站着侍候婆婆吃饭,一个小小的姨娘却堂而皇之坐在饭桌上,这是哪门子规矩?便是小户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陈氏冷笑着朝周姨娘白了几眼,腰身一扭便拉着媳妇沈氏入了席。

    沈氏全名沈英,苏州知府沈家嫡出的小姐,一身湘色锦缎压桃花边褙子更显得眉如翠竹,齿如含贝。

    欣瑶频频侧目。到底是美人啊,看着就赏心悦目。

    周姨娘得意的坐在女儿边上,屁股未挪分毫。当家太太又怎么样?哼,老太太发话了,谁敢放个屁?

    蒋欣瑶环视一圈,先扶母亲坐下,随后依着母亲而坐。

    蒋欣珊见状,冲周氏撒娇道:“祖母,这四妹妹怎的坐在我上首,难道她不知道长幼有序吗?倒底是在乡下住了几年,这规矩可见是生疏了。

    老太太刚要说话,只听蒋欣瑶扑哧一声笑道:“三姐姐说笑了,祖父曾教导我说,长幼有序没错,还得尊着嫡庶有别,万不可乱了规矩。”

    蒋欣珊在扬州城一向以嫡小姐自居,本想给哑巴来个下马威,不想反被将了一军,脸色便有些难看。

    她刚想开口回敬几句,坐在对面的蒋欣瑜抢先道:“四妹妹说得有理,大姐姐在家时就常说过,大户人家最最紧要的就是不能乱了规矩,这规矩一乱,那便是乱家的根本。”

    欣瑶心中对大房两个姐妹花,好感度直线飙升,只差没有拿面小旗子,在一旁喊加油!

    大奶奶沈英目光看向老太太,忙岔话道:“我刚刚作新嫁娘的时候,琼儿妹妹还待字闺中,讲过的话尤在耳边。如今她已做了母亲,几年未见,倒是想念的紧。”

    提及自己的亲生女儿,陈氏笑成了一朵花:“难为你这做嫂嫂的,还念着她。”

    言毕,陈氏冲着周姨娘冷哼一声,转过脸对庶女笑嗔道:“你这孩子,怎么你姐姐的话,就当成圣旨了呢?若哪天,你也这般听我的话,就阿弥陀佛了。”

    蒋欣瑜娇笑道:“母亲总是笑话我,我可不依。”

    几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一时间热闹非凡。

    蒋欣瑶乐得看戏,笑眯眯地支着脑袋,一副聚精会神,洗耳恭听的样子。

    周姨娘心里炸了锅。好啊,合着我几年不在府里,你们大房二房相处甚欢啊。

    周氏目光扫到侄女的脸上,当即立断道:“行了,吃饭,今儿这鱼看着新鲜,钱嬷嬷,着人给前院送些去。”

    古人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蒋府的五个男人便在前院另起一桌。

    周姨娘闻言,只得忿忿的撇了撇嘴,强按下心头的怒气。

    钱嬷嬷见状,笑道:“老太太可别惦记几位爷,这菜啊,都齐全着呢。老太太您多用些,这些天在老宅,吃不好睡不香的,可清减了不少!”

    顾氏笑道:“母亲辛苦,这冬笋瞧着倒是新鲜,母亲多用些。”说完,拿起公筷,起身给老太太布菜。

    周姨娘心中鄙视,你顾氏不是一向清高的吗?怎么几年没见,也学会了这套。一个没忍住,便酸酸道:“哟,这二太太几年未见,变了不少啊。”

    周姨娘话音刚落,陈氏的脸就沉了下来,冷冷道:“老太太,我嫁到蒋家十几年,今日才知道一个姨娘如今也可以跟当家主母大呼小叫,这府里还有没有规矩!”

    “姨娘”二字从陈氏的红唇中轻轻吐出,周姨娘如何还能忍住,尖声道:“大太太,姑母的规矩便是这府里的规矩!”

    周雨睛只觉得头疼无比,她原想着难得一家齐全,也不拘着什么,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吃个饭才好。没想到,饭还没吃,气倒气饱了,当即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搁,脸阴沉下脸来。

    众人见状,再不敢言语。

    钱嬷嬷低首在老太太耳边讲了几句好话,老太太阴沉的脸这才稍稍缓一些。

    陈氏落了下乘,讪讪的转过脸,让身后的侍女斟了杯酒,气鼓鼓的一饮而尽,

    顾氏含笑替她夹了一筷子鱼肉,柔声道:“大嫂,且先用些菜,空着肚子喝酒,伤胃。”说罢,顾氏朝沈氏递了个眼色。

    沈英见状,殷勤的替婆婆盛了碗鸡汤。蒋欣瑜也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嫡母的碗里。

    陈氏一双妙眼狠狠的朝周姨娘剜了两眼,心里的气才算和顺了些。

    周姨娘不甘示弱的回看过去,眼中全是不屑。

    一声干咳,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蒋欣瑶正看到精彩处,嘎然而止,当下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态。大伯母啊大伯母,您这一招火力是够了,却忘了对手是开了外挂的,属于金枪不倒之身啊。

    蒋欣瑶暗暗叹了口气,抬眼正看到二姐欣愉投来的眼神,四目相对,会心一笑。蒋欣瑶慢慢的垂下了眼帘。

    蒋欣珊完全没有身为罪魁祸首的自觉性,只负责煽风点火,不负责清扫战场。她优雅的举起一筷子牛肉,轻轻送入嘴边,慢慢的嚼着,神情高贵得如同一位公主。

    顾氏看了眼蒋欣珊,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什么时候这个张扬的庶女也聪明起来了。

    陈氏同样好奇的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吃饭。

    蒋欣瑶看着一桌佳肴,食欲大动,也不管桌上气氛如何诡异,吃得津津有味,并一连添了两碗饭。

    周姨娘见状,脸上的讥笑之色渐起。到底是乡下来的人,没见过世面,一副穷酸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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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四小姐介绍:
生平的理想是混吃等死。
却不知——
前有,打不过就跑的亲祖父;
后有,深藏不露的亲老爹;
左有,心偏到太平洋的亲祖母;
右有,随时想抢她嫡女身份的庶妹子;
四小姐说:要不搭个戏台吧,咱别的本事没有,演戏是一流!蒋四小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蒋四小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蒋四小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