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太后篇
那年仲夏清晨,随着朝阳的初升,西陵皇宫上方聚集了一朵彩云,这被大国师认定为祥瑞之兆,并寓言次年今日,西陵皇室将会诞生一位灵秀聪慧的公主。
数月后,王后果然怀有身孕,国师的预言得到了印证,举国上下都开始对这位还未出生的公主殿下抱有着美好的期盼。
怀胎九月半,王后安然生产,果真是一位小公主。
大国师为其反复占卜后,以‘莎’字定名。
“云莎云莎,我是你的长兄,快叫哥哥……你怎么还不会说话啊?”长了小公主整整五岁的云札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握着妹妹软乎乎的小手,一脸渴望地教着她说话。
终于有一日,小公主学会了咿咿呀呀地喊哥哥。
过一段时日,又学会了摇摇晃晃的跟在他身后乐呵呵地笑。
再一晃眼,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竟成了琴棋书画,骑马打猎中的佼佼者,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将他这个哥哥的光芒都给生生盖了下去!
举国上下的百姓都十分喜爱这位象征着祥瑞的公主,反倒忽略了他这个未来要继承王位的应王子。
他还常常会听到父王暗下对母后叹着气说:“莎莎若为男子,哪儿还有那小子什么事啊……哎,定是你在怀他们的时候,将男女给弄混了。真是上苍无眼啊。”
父王,母后,你们这样真的很容易失去我的……
被打击的险些萎靡不振的云札缩在角落里,望着日益优秀的妹妹,时常在想,这丫头还是小时候来的可爱,他说什么她信什么,将他视作世上最伟岸的大英雄来崇拜着——可如今样样都比他出色,这让他做长兄的面子往哪里搁?
更关键的是,这丫头还长了副赛天仙的面皮,这更让大家心里的那杆秤偏向了她。
这真是个看脸的世界啊。
只是打击归打击,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想要保护着妹妹,至于要保护到什么时候,他不曾想过,应当是一辈子吧?
西陵国的公主不外嫁,只会挑选优秀的驸马入赘皇室。
换而言之,他注定要在妹妹的阴影下生活一辈子了。
这个认知让云札不太高兴,他可不想等坐上了王位,还会被人背地里戳着脊梁骨说他不如长公主。
甚至以后娶了妻生了子,头发白了的时候还会有儿孙在背后嘲笑他不如他们的姑母一半。
云札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儿,越想越绝望。
可没过多久,他的绝望就变成了恐慌——
云莎十五岁生辰那年,独自一人偷偷溜出了皇宫去,她身上背着沉重的弓箭,独自一人进了山狩猎。
她的生辰亦是母后的受难日,十五年前母后为了生下她吃了那么大的苦,今日她想要凭自己的能力狩一只银狐——母后想要一条纯白狐狸毛的围脖都想了好几年了,一直也没找到合适的皮子。
可银狐行迹罕见,她寻到傍晚,连根狐狸毛也没找着。
父王母后再找不到她该心急了。
云莎权衡了一番,唯有失望地收起手中弓箭,打算出山去。
可正要离开时,眼前却飞快地闪过一抹晃眼的银白——
那小东西动作敏捷迅速,身形也大差不错,分明就是她找了一整日的银狐!
云莎欣喜不已,忙备箭追去。
山中道路崎岖,好在她自幼便常常出入险地,倒半点不觉得累,只是越往前追脚下的路越是偏僻,待她连放了几支空箭一无所获,失去了银狐的踪迹之时,天色已然大暗,她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绕了数圈也找不到出路的云莎,唯有决定保存体力,在山中勉强度过一晚,天亮再寻路出山。
山中回响着野兽的叫声,令人不寒而栗,她纵然再英气非凡,到底也是个小姑娘,在黑漆漆的荒山中呆了不过半个时辰,冷汗已经湿透了夏衣。
早知道就不该不顾时辰追那银狐的。
早知道应该带个火折子出来的。
她叹一口气,缩成一团窝在一棵大树下,手中紧紧握着弓把,神经紧绷地关注着四周的动静。
忽有落叶被踩踏的声音响起,十分急促地在朝着她的方向靠近。
云莎豁然起身,微微弓腰做出防御的姿态来,目光一扫前方,定睛一瞧只见那朝着自己奔来的黑影,模模糊糊的似是一个人!
人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她刚要松一口气,那人已发现了她,大喊道:“快跑,后面有一头恶狼!”
是男子的声音。
云莎不打算理会他的话。
那人跑了两步见她没有追上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催促道:“在下所言非虚,当真有狼追来了!”
“山中有狼有什么好奇怪的?”云莎不以为意:“你跑的过狼吗?”
不过这人当真有趣,明明那么害怕,却再次停下来提醒她。
“跑不过总也不好坐以待毙——”对方听出她是个姑娘家,更起了保护的心思,竟折身回来一把握起了她的手臂,拉着她一同跑了起来。
云莎呆愣愣地跟着他往前跑,感受着手腕上陌生的温热感,一时竟忘了要挣脱。
奔跑中,她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声,和自己紊乱的心跳,忽然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来。
她甚至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愉悦的,她该不会疯了吧?
他们到底被狼追上了。
他终于跑不动,松开了她的手,将她藏在身后,气喘不均地道:“姑娘快走,我来拖住它——”
云莎这才天外回神一般,握了握手中的弓箭,道:“杀了便是。”
她的口气风轻云淡,男子忍不住回过头去看她,却见夜色中小姑娘已将箭矢搭到了弦上,湛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手中一放,破风声霎起,再听得耳边一声哀嚎便知是射中了!
好准好快的出箭!
小姑娘又补了一箭,那饿狼已没了挣扎的力气。
夜色中,她冲他仰起下巴,笑的得意。
二人寻了一处山洞,他寻了木枝点火,望着她轻车熟路地将狼肉分成一块一块,放到火堆上烤,不由问道:“姑娘是山中猎户之女?”
云莎愕然抬头看向他,忽然撞进了一双墨色的眼睛里。
她惊的忘记了解释自己的身份,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不是西陵人?”
对方笑道:“在下乃风国人士,特来贵国游历。”
“你怎么游历到这荒山中来了?”
而且还说的这么地道的西陵话,她先前竟都没有察觉到不对。
提到这里,男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道:“本是来山中作画的,一心觅得好景,不慎迷了路。”
“来山中作画?”云莎下意识地朝着他身后背着的书篓看去。
男子卸下肩上的书篓,从中取出了一只卷起的画卷来,借着火光徐徐展开,笑着说道:“好在让我寻得了这处好景,总算不虚此行。”
云莎的目光落到画卷之上,只见是一副山涧流水图,溪边花草栩栩如生,泛着光波的溪水似真的在缓缓流动着。
“画的虽好,可险些为此丧命,你还觉得不虚此行吗?”原来是个书呆子啊,云莎心想。
对方不置可否地笑了,正要将画卷收起,却听她道:“你画的不错,不如送我吧?”
画的不错……便要送她?
男子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姑娘的逻辑实在任性。
到底是一国公主,骨子里是想要什么绝不犹豫思考的性子,云莎见他神情,忙又补道:“我救了你一命,当作是谢礼。”
还是那样的直截了当。
“这谢礼未免轻了些,姑娘若喜欢尽管拿去吧。救命之恩,自当另以为报。”
云莎睁大了眼睛问:“你要如何报答?”
“这便要问姑娘可有所需之物,或是未达成的心愿了。姑娘只要开口,在下必当帮姑娘达成。”
好大的口气啊,云莎诧异地看着面前眉眼如画的温润男子。
可她贵为一国公主,向来要什么有什么,何需他来帮自己达成什么心愿?
于是她摇头,却又觉得白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太过可惜,最后道:“待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他笑着点头。
二人对坐到深夜,望着山洞外深蓝色的天幕上的夏日繁星,从天南聊到海北,不知疲惫。
次日自山中分别之后,似有缘分牵动一般,竟三番两次偶遇。
西陵国国风开放,男女之间无需避嫌,谁也没有察觉到二人越走越近,甚至身在其中的二人也不自知。
直到有一日,云莎望着悬在床头的那副画卷,终于想到了自己确实有一个未达成的心愿,可以提给他听。
“我想让你留在西陵,与我成亲。”云家的女儿,言行向来不懂得委婉为何物。
他吓傻了一刻,继而失笑。
“你当真愿意嫁我?可要想清楚了。”
“当然!”
她回答的十分干脆,他却思索了许久。
在遇到她之前,他未想过要成亲,更未想过要同一个异国女子成亲。
可遇上了便是遇上了,他愿意娶她。
只是这条路显然不会太好走,他望着面前一脸不知掩饰的祈盼之情,纯粹单纯的如同他画过的最干净的那汪溪水的小姑娘,却忽然犹豫了。
他不怕,但她一定会怕吧。
因为太喜欢,所以更加不舍得让她置身于那样复杂的环境中。
他想拒绝,她却抢在了前面道:“我是西陵国的公主,我选的人父王一定会答应,你什么都不必担心!”
他这才真正知道她的身份。
诧异过后,唯有再度失笑。
这条路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不好走。
他无意挑起她与西陵皇室的矛盾,并未告知她在风国有一个姓晋的大家族,在那个家中,他是日后的继承人,无法陪她留在西陵,更无法光明正大地迎娶她为妻。
他只与她说,自己舍不下风国的一切,无意留下。
那是云莎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有这么难得到手的东西,且这种失望透顶的感觉,比她预期的还要可怕。
而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内,她又接连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情。
父王母后先后因病离世,国局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她的哥哥继承王位之后,耗费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将局面稳住,这两年的时间里,她这长大了许多,也日渐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到底还是决定了要去风国找他。
两年的时间非但没有让她对他的心思减淡,甚至日益强烈了。
她什么都不要了,只想跟他在一起。
她舍不下风国的一切,那就由她来放弃吧——反正西陵有长兄,她相信他会一直是一位好国君。
可她的想法遭到了云札的竭力反对,他跟她说了许多有关风国的事情,她那时才知道一个男人竟然可以娶许多妻子,他还告诉她,如果他真的喜欢她,就不会离开西陵,两年来杳无音讯。
其实云札早已得知晋余储的身份,两年前一直小心翼翼怕她提起的事情,还是被摆在了眼前。
云莎有了一段时间的动摇,可动摇之后却是更加的义无反顾。
她的兄长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她黑脸,僵持不下间,他甚至扬言只要她离开西陵,便当作没她这个妹妹,云家也没有这样的女儿。
他大骂她疯了。
她确实是疯了,那一晚在山中遇到相遇之时,她便隐隐觉得自己疯了。
她到底还是走了,甚至带了些负气的情绪。
她凭着“阿储”这个名字,竟真的找到了他。
他们力排众难,最终由她顶替着一位士族女的身份嫁进了晋家——只是那时的她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找到了想象中的归宿,并不知晓竟是踏进了一座深不见底的魔窟当中。
甜蜜的时光过的极快,她在阿储的保护之下,依旧清澈如水。
这一切终结在她生产那晚——她诞下了一名同她一样有着异眸的男婴。
她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便因脱力而陷入了昏迷。
再醒来,已身处皇宫,取代了原来的皇后!
她认得殷子羽,她初至风国之时,曾与他在君临湖前见过一面——可她分明是晋家的世子夫人,如何会成了他的皇后!
她想要离开,但插翅难逃。
外面的人都以为她难产死了,母子双亡,就连阿储也那样认为。
不久后,她听说……阿储也病死了。
她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可殷子羽将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同晋余明做了交易,他将你送与了我。”
魔鬼间的交易。
“可若没有这桩交易,他会杀了你,像害死储公子一样。”
她的阿储不是病死的。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无法活下去,可你的儿子身上还流着西陵皇室的血液,晋余明不会平白丢弃这枚棋子。”
她的儿子还在人世间。
“所以用阿余的身份活下去,报仇也好,等他回来与你母子团聚也好,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便真的活了下去。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活得下去。
只是活得很艰难,她因悲痛过度哭瞎了双目,患上了心绞症,性情阴郁无常,再没了以往的明媚英姿。
殷子羽后来耗费了无数心血让人替她医治好了眼睛,可她却再不愿去看这个世界一眼。
在他临死前,也未有张开眼睛看他最后一眼。
她觉得自己一直是恨他厌他的,可到头来却不知该恨他什么,厌他什么了。
直到他葬入皇陵的那日,再也无法开口之时,她方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原来她恨的是他逼迫她活下来,令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厌的却是……他待自己太好,令她无以为报。
接下来的长久岁月里,她仍和从前一样怀念阿储,偶尔在宫中触景生情,也会想到他。
世间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唯有感情不知何起。
譬如殷子羽待她,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心路历程,她无法可想。
再譬如她当初就如疯了一般,不管不顾要同阿储一起,是为年少情痴,可被卷入这种种漩涡之中,历经无数苦痛直至今日回想,她竟也丝毫不觉得后悔。
这种固执,在阿储口中是为不知变通,却应是这么多年以来她身上唯一没有被时间所消磨掉的东西吧。
江樱听罢一阵感慨。
婆婆常常跟她说一些从前的往事,零零散散的加在一起,已经堪称一部曲折的传奇了。
“说这么多口渴了吧?小红枣儿,去给你祖母端杯水来……”江樱转头对一侧坐在凳子上玩着一把水银镜的六岁女儿说道。
小红枣儿正欣赏着镜中自己的盛世美颜,但听得母亲使唤自己,唯有收起了心爱的小镜子。
她一岁那年被太后娘娘认作了干孙女,她真的很庆幸父亲母亲做出的这个决定——因为她照着镜子常常发现,自己越长越像太后娘娘了,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呢!
小姑娘傻乐着,然而刚踏出门槛儿,迎面却见外头行来了一位身材格外高大、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大步走来。
他长臂一挥,就将小小的她腾空抱了起来,吧唧一口亲在了她的脸蛋儿上,胡子刺得她痒痒的要躲起来,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兄长何时过来的——”太后自椅上起身,一双眼睛里载满了笑意。
前些年他们兄妹又置了一场气,因为她未答应他重回西陵生活,他便甩了脸,甚至在外甥大婚当日都没有过来祝贺。
可这次赌气并没有持续太久,或是有了之前的事情,让他们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亲人了,不舍得将大好的时间浪费在赌气上。
向来同她一般固执的兄长对她妥了协,不再勉强她回西陵。
“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再有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过来陪着你,说得过去吗?”
太后叹了口气,笑着道:“我何时与你计较过这些,又不是小时候了……”
“舅公撒谎。”小红枣儿忽然开口。
“哦?你说说,舅公哪里撒谎了?”太后笑着问。
“祖母每年生辰,母亲都会亲自下厨做菜,舅公年年过来都撑得打嗝儿……分明是想要吃好吃的才过来的嘛。”
“鬼机灵,又瞎说……哈哈哈……”云札笑的红了张老脸。
太后瞧着这一幕,眼中笑意显露,目光却逐渐变得幽远起来。
她从来不后悔的原因大抵就是在此吧——因为相比于痛苦,最终仍有美好可贵的东西完好地留了下来,时间带不走,苦痛也磨不净。
好比眼下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又好比,十五岁那年与阿储于深山之中初见时的懵懂情愫,及头顶那片繁星密布的夜空。
那些东西日久弥新,纵是无数岁月洪流,也无法撼动。
值得,值了……
番外:宋元驹
在许多人眼中,宋元驹是个英雄人物。
他与孔先生的关门弟子石青,一勇一智,跟随晋家家主出生入死多年,平定四海患乱,功劳赫赫,天下得以平定之后,便接下了嬴穹嬴将军的位子,手中掌控着晋家数十万精兵。
可除了打仗之外,他自认自己这半生,也挺平淡繁琐的。
他出生在一户极其普通的农家,自幼喜欢跟人打架,读过两年书,但最爱的事情就是挥着锄头在田垄边苦练力气。
他那时什么想法也没有,认为自己这辈子大约也会跟父亲一样,老老实实地将一辈子都奉献在这几亩田地里。
直到励王的兵马打了过来,毁了他们大半壁家园,他眼睁睁地看着年迈的祖父为了保护他不被强行征入励王的军队中,被那些人拿长刀活活刺死。
从那日起,他的想法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为祖父守孝满一百日,他留下一纸书信第一次离开了家。
那年他才十一岁,做事全凭借着一股热血冲动,抱着为祖父报仇的想法,他加入了福王的麾下,从一名最低级的步兵做起。
那时他连盔甲都捞不着穿,打仗的时候,全靠着满身的血肉抵挡敌人的刀剑。
半年后,殷励身死,刺穿他胸膛的那把剑,是宋元驹的。
福王大大嘉奖提拔了他。
可他非但没有感到一丝大仇得报的轻松,反而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许多。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立于世的使命感。
他开始真正地学习战场上的用兵之道,有仗打的时候总习惯冲在最前头。
然而近十年下来,在四分五裂的形势之下,福王的势力并没有得到太多的扩张,宋元驹也渐渐发现福王心胸狭隘,只顾眼前薄利,并非明主。
肃州城外,他们被韩家大军围困,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对手便狠下杀手。
他拼死逃了出来,躲到一处小镇上,威胁一位小姑娘给他治伤,最后为一名沉着寡言的蓝眸少年所救。
养伤的那段时日,日子很平静,隔壁的小姑娘总能折腾出许多新鲜的好吃的,每一样儿都是他这辈子不曾尝过的美味。
那名名叫晋起的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爱说话,但他却日渐地感受到对方绝非池中之物。
分明年纪比他小了那么多,可在许多细微的处事习惯上却老成稳练的让他都自愧不如。
那时他在想,这样的人,应该也上战场才是,在这小镇子上太埋没了。
直到他即将要离开桃花镇之时,临走之前他跟他说了那样一句话——若他心中尚有抱负未展,来年可去京城晋家寻他。
他的猜测越发得到了肯定,此人确实并非普通的乡野少年。
可当时他刚历经过一场大败仗,诸多想法需要归拢思考,并没有将这句话太过于放在心上。
他本想着打打杀杀这些年也没打出什么名头来,险些丢命不说,重要的是一丝成效也没有,倒不如回家去过安逸的生活作罢。
可真的回到家中之后,他却发现,多年来的军旅生活让他养成了太多无法改变的习惯,他根本忍受不了成日脑中无所事事,吃饱等饿的枯燥生活。
他已年过二十,父母焦急他的婚事,想让他尽早成亲为宋家开枝散叶。
宋元驹十分头疼,也再一次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注定没办法普普通通的过完这一生,他还是想要回到战场上去。
若不然,他下半生只怕要永远活在遗憾当中,无法甘心。
他洋洋洒洒地跟父母表明了自己的志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理解与支持。
“说的很好,我儿子果然有出息,爹为你感到骄傲。”父亲用他那干了大半辈子农活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继而道:“时辰不早了,洗洗睡吧,明日起早跟我去插秧。”
母亲道:“村长家的二女儿比你小三岁,除了脑子不大好使之外其它的都不错,你这么大年纪了,咱家又一般,能讨到媳妇已经很不容易了——后日娘便让媒人安排你们见一面,若没有大问题,就尽早把亲事给办了吧。”
“……”
当夜宋元驹一夜无眠,次日天未亮,他起的比插秧的父亲还早,又一次逃出了家门。
离家之后,他有着短暂的迷茫,不知该往何处去,权衡了诸王的势力,他仍无从选择——他们与福王,似乎并无太大区分。
难以抉择间,他忽然想起了去年桃花镇上,那位少年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晋家……
若真是晋家的话,或比一切都好。
但他不敢确定,只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沿途一路游山玩水地来到了京城。
令他意外的是,昔日的乡野少年如今摇身一变竟是成了晋国公府的二公子晋然!
宋元驹欣喜万分,与之交心长谈一场过后,心内隐约升起了希冀。
那时他在想,自己这匹千里马,许是真遇上伯乐了。
从第一次将这位年轻人称呼为自己的主子之时,他应有的人生轨迹,似乎才刚刚开始——
也是在这时,一次偶然,他得知府上寄居着的表姑娘谢佳柔,竟是当初他手刃的叛王殷励的孤女。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心底隐约的愧疚,向来鲜少会将视线停留在女子身上的他竟不自觉地注意起了这位性格清冷的表姑娘。
明月楼中初次相见,他觉得她端着士族女的架子,纵然极美,却让人生不出欣赏的心思来。
再见是她让他从中将香囊转交给主子。
他那位眼里心里只有江姑娘的主子,可谓是洁身自好的典范,平日对别的姑娘看都不看一眼的人,更别说是收下这等暧/昧不清的礼物了。
他不收,宋元驹却也没扔,而是藏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日她跌入湖中,无人敢施救,他险些就要不管不顾地要跳下去,那时他豁出去地想——管那么多呢,真玷污了她的名声,他娶了便是。
虽然上天到底没有给宋元驹这个机会,但那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晚开的情窦终于有动静了。
但最多只是在她生辰之日让人送上她最爱的茉莉花,讨一讨她欢心,并未想过要真的如何。
宋元驹清楚,二人之前是有着距离的。
她值得更好的生活。
直到那晚在西园中,她的丫鬟惊慌失措地向他求救,他将她自塘中救起,她不慎发现了他一直藏在怀中的荷包——月色投在塘面,四目相对间,他失笑了一刻,竟还有了短暂的窘迫。
在谢佳柔心中,那时他的心思大抵是昭然若揭了。
只是鬼使神差的,她也没有过多的抗拒。
甚至于……有些欣喜自己这种活在阴暗中的人,也有人肯细心地去留意,甚至喜欢。
那日酒后,宋元驹壮起了胆子,在枫林中对她许下了要带她离开晋家的承诺。
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那样想要去保护一个人,想带她逃离种种束缚。
那晚意兰阁竹林中,她嘱咐他平安回来。
虽未明言,但对彼此的心意,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谢佳柔向来循规蹈矩,甚至任他人摆布,她肯迈出这一步,必然是花了极大的勇气,下了极大的决心,宋元驹心下了然,故而倍觉珍惜。
“等仗打完,我就求主子让我带她离开这些纷扰之地,去她喜欢的地方落脚安家,让她能做回原本的自己——”他在梦中,经常这样说。
可这一切还未开始来得及施行,便陡然结束了。
晋家忽然死了好几个主子,宋元驹最在意的却是别人最不在意的谢佳柔。
他疯了一般的赶回了京城,一切却早已落幕,她临走之前将一切都做了,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哪怕是一句话。
他醉倒在他坟前一整夜,次日早,策马离去。
若被旁人知道了,或许会觉得他太过薄情,说放下便放下——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时日里他有多么煎熬。
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注定不能为儿女之情绊住脚步。
接下来的数年中,他也没忘记过她,只是事情经历的更多了,看别人秀恩爱秀的多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感情似乎与别人不同——他对谢佳柔的感情,与其说是深爱,倒不如说是在愧疚的前提之下,所衍生出的保护欲。
不忍心,所以想要保护。
但这个认知已没有太多意义了。
他想他这一生,大抵也没有办法像别人那样用直觉去喜欢谁了。
可事情总是会出乎人的意料。
他成亲了——
成亲的对象,是向明明。
说起这段感情,宋元驹颇觉哭笑不得。
以下为自述——
我跟向明明认识有四五年了。
第一次相见,是在阮平,大军被围困,我听从了石青的提议带人杀出重围,向明明当时就在我带的那支兵里,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那晚我身负重伤,带的兵死了大半,向明明一路跟着我抵达了援军行辕。
回营之后,我心下愧疚难安,这个小兵便在一旁安慰我,拍我的马屁。
时日一久,我渐渐发现这个小兵很喜欢黏着我,跟在我后头——不过每个人都有崇拜偶像的权力,我这个人又是出了名儿的没有架子,于是一来二去的,竟同其越走越近了。
一起上战场杀敌,一起操练,一起喝酒,俨然已成了知己好友。
向明明虽然身板儿看着有几分瘦弱,但在战场上却毫不含糊,堪称得上是勇猛了,几年的仗打下来,一步步升为了都师。
战事停歇之后,我跟随主子回了京城,安稳下来,干脆在京中买了宅子,把已经年迈的父母亲都接了过来养老。
可他们总还是爱为我的亲事操心,老两口儿平时没什么别的事干,净琢磨哪家的姑娘不嫌我是个老男人,愿意嫁过来的。
最后几番合计不成,竟将主意打到了向明明身上。
我当时直给他们吓懵了,险些跪在当场。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爹,娘,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尚且来不及去措辞拒绝他们逼我走上断袖之路的决定,视线中却忽然多了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
那张脸……赫然就是与我朝夕相处的向明明。
‘他’不时地扶着发髻,局促的脸都红了,“这些年来穿男装穿惯了,忽然换回来觉得实在别扭……是不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这不是一出现成版的花木兰吗!
我当时险些昏了过去,无法容忍自己瞎了这么多年。
行军打仗时,花木兰这出戏是经常会被玩笑着提起的,我常常嗤之以鼻,心道女子就是女子,如何能混在男人堆里,一连这些年都不被发觉的?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如今望着穿上裙装也毫无违和感的向明明,我竟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成了广大瞎眼群众中的一员。
我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半年后,才算勉勉强强地从这个阴影中走出来。
而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我竟从自己身上发现了许多从未出现过的情绪。
我甚至学会了传说中的吃醋。
不止是现在的醋,就连之前的也一并吃了——我常常想到向明明在军营当中,除了我之外,还曾经与谁勾肩搭背过。
军营里曾与她走的过近的一些哥们儿也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惶恐起来,一时间闹的人心惶惶。
我这才算是明白真的喜欢一个人,是种什么滋味。
不仅是保护,更多的还是一颗心会跟着七上八下,时常让人因为一点小事就大为恼火。
石青他们一伙人经常暗下耻笑我,说我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活像是个半大小子。
我不以为耻,反以为幸。
晚是晚了点,但好歹来了不是?
再者说了,我成亲后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父母了却心愿之后,不爱唠叨了。
媳妇听话乖顺,知冷知热。
作为一家之主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从没有二话。
“爹,娘,今天的饭我来做。”
“做吧。”
“媳妇,我想洗碗。”
“好,听你的。”
欸,这日子过的,简直是为所欲为啊。
=====
PS:祝大家元宵节快乐,因为过节的原因,最后一篇压轴的番外决定也由今天放出来了,大约在下午三点左右~
番外:小世子的日记
我叫晋之泓,小名儿叫……皮蛋。
这俩名字的差距真不是一般的大,很显然,大名是我父亲取得,小名则出自我那不靠谱,张口闭口不离吃的娘亲。
我姐姐的名字叫小红枣儿,四个字的,据父亲说,母亲当时也想给我取个四字的,但后来在父亲的劝说之下放弃了,我听罢很是感激,若不然我只怕她会将我的小名儿取作凉拌皮蛋。
哎,今天我满十一岁了,常言道人年纪一大,就容易念旧,我想我也是这样的。
晚饭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了柜子里被我锁起来的一本本泛旧的册子。
这是我从出生起写到现在的日记。
我抱着它们来到书桌前,将它们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在面前,在高背椅上坐下来,对灯开始翻阅。
安顺七年,七月七,天气:雨
今日是七夕节,可爱的我诞生啦,可真是个浪漫的日子呢。
娘亲给我取了名字,叫做皮蛋,是不是很可爱呢?
出生的时候,产婆在我屁/股上打了三巴掌我才哭出声来,把爹爹和娘亲都吓到了,还好没事,产婆说我十分健康。
只是我四岁的姐姐小红枣儿有些不太开心,因为她和石伯父家的雨婷姐姐打赌娘亲会给她添一个可爱的妹妹,而我却是个弟弟,这让她输掉了攒了半年的私房钱,她心里很不爽。
但我相信如此可爱的我,日后一定能取得她的喜欢和疼爱的,嘻嘻。
我生下来重七斤三两,实打实的胖小子,一张脸又大又圆,捏起来软乎乎的,感觉自己萌萌哒,嘻嘻(*^__^*)。
……
我看罢第一页额角不由冒下了几道黑线,我家娘亲的字是出了名儿的难看这点我知道,可她怎么能把我写的娘里娘气的呢?
继续往后翻去。
安顺七年,七月八,天气:多云
出生的第二天,天气在逐渐地转好,娘亲还不能下床,就抱着我坐在被窝里,给我哼小曲儿听,娘亲身上的味道真好闻,我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孩子。
爹爹最近也放下了公务,陪着我们母子,他虽然不爱说话,抱着我的姿势看起来也有点怪怪的,但我还是很喜欢他,谁让他长得那么英俊呢。
我的愿望就是长大之后能像爹爹一样英俊。
……
我:“……”
安顺七年,七月十五,天气:多云
近来爹爹很忙,陪我的时间不多,我觉得有点失落,但也没办法,谁让爹爹管着这么大一个晋家呢。
哎,有点不开心,不写了,还是继续睡觉吧。
……
看到这里,我不禁对娘亲的臆想能力产生了浓浓的钦佩。
可这,真的是我的日记,而不是她自己的吗?
我又一连翻看了数页。
安顺七年,八月初七,天气:晴
今天本宝宝满月啦!
府里来了好多亲朋好友,娘亲忙着招呼了一整日,收礼收到手软,实在太累了。
宝宝要快快长大,然后自己写日记。
……
安顺七年,八月十五,天气:多云
今天是中秋节,阖家团圆的日子,爹爹特意将祖母从宫里接过来一起过节,还有曾外祖他们都来了。
家宴设在后花园,一边赏月一边吃饭,风雅的不得了。
娘亲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大家都说好吃,感觉娘亲棒棒哒。
另外,昕远伯伯带来的桂花酿也不错。
说到这我有点奇怪,姐姐是昕远伯伯的干女儿,按理来说我也可以做干儿子的,可父亲坚决不同意,男人的想法,真是让人猜不透呢。
希望我长大后,可以活得简单一点,不要像他们那样复杂。
……
安顺七年,八月十六,天气:雨
今天天气不好,我的精神也不太好,一直打瞌睡,乳娘在房间里守着我,娘亲便借机跟爹爹出门听戏去了。
真是无趣的一天呢。
但娘亲和爹爹一定不这么认为吧,他们可能逛完戏楼之后,又去吃了好吃的,回府之后说不定还下了两局棋,然后一人赢了一局呢。
……
安顺七年,九月九,天气:雨
今天是重阳节,不知道是不是阴气重的原因,我一直啼哭不止,娘亲怎么哄也哄不好,后来爹爹来了,抱着我走了一会儿,我竟然就不哭了。
娘亲觉得很费解,还略有些吃醋,所以不往下写了。
……
安顺七年,腊月初三,天气:雪
哈哈,今天我学会叫娘亲了,虽然含糊不清的,但娘亲听了还是很高兴,晚上多吃了好几个包子呢。
只是还没学会叫爹爹和姐姐,为了尽早满足大家的心愿,我会继续努力的!
……
安顺七年,腊月三十,天气:晴
今日是除夕,府中一应琐事要安排不说,晚上的团圆饭又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饭,可把娘亲累的够呛,一整日也没腾出手来抱抱我。
今天乳娘给我穿了一套新棉衣和新的虎头鞋,还有虎头帽,衬得我虎头虎脑的。
姐姐今天也很好看,穿着亮红色的小袄,扎着两个小辫子,真漂亮!
她今年虽然才四岁,但已经会读三字经了,好厉害啊,我长大后也要像姐姐一样。
括号:以上为姐姐撒娇后,强迫娘亲写下的。
……
安顺八年,正月十五,天气:晴
今天是上元节,娘亲做了甜甜的元宵,可惜小孩子还不能吃元宵,哎,好想尝尝娘亲的手艺啊。
晚上爹爹带着娘亲和姐姐出去看花灯了,又留我一个人在家里,不是娘亲不爱我,而是因为外面的风有些大,娘亲怕冻着小小的我。
娘亲的良苦用心,我很明白。
……
安顺八年,五月初五,天气:雨
在这样一个大雨磅礴的日子里,我学会走路了!
一口气走了好几步呢!
爹爹说我比一般的孩子早了几个月,可见我天赋异禀,日后定是块练武的料子。
姐姐却在一旁说,她也是十个月的时候学会走的路,她也要学武。
哎,娘亲该怎么告诉她,那只是用来安慰她的善意谎言呢,毕竟她是十五个月的时候才学会了走路。
但是会走路的感觉真好。
……
安顺八年,腊月初一,天气:晴
我的路走的越来越稳了,相比于在娘亲怀中,更喜欢跟在姐姐后头跟她玩儿。
望着我小小的背影,娘亲忽然有些伤怀地想,如果我永远都是她怀里那个长不大的宝宝就好了。
但我是晋国公府的小世子,以后要做很多很多大事的,永远长不大可不行啊。
哎,还是加油吧,握拳。
……
我看的嘴角直抽抽,有些想笑,又有些窝心。
断断续续地往后翻着,越来越能发觉她的我,倒更像是她自己。
看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翻到了四岁那年生辰——
……
安顺十一年,七月初七,天气:晴
今天我满四岁了,哼,我不光学会了三字经,还很懂得思考呢。
我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和其它一些简单的大字,但因为会的太少,所以日记还是由娘亲代写,但是从今日起,日记的内容由我来决定了哦,也就是我来念,娘亲来执笔的意思——
今天我满了四岁,很开心,长辈们送了很多我喜欢的东西过来,其中最满意的是曾祖父送的小木弓,真是知我者,莫若曾祖父也。
括号:画风全变了,我儿子会不会长成跟他爹爹一样的老干部啊。
……
安顺十一年,七月十二,天气:晴
依旧是我来念,娘亲来写。
今日我进了次宫,祖母抱着我说了会儿话,姐姐在一旁问,祖母是喜欢我多一点,还是她多一点。
这让我感到她是个十分幼稚的小女孩,竟然问出这么令人为难的问题。
祖母说都一样喜欢,她又问谁更好看。
祖母没有回答,我想她肯定非常无语吧。
我可是个男子汉,怎么能用好看来形容呢。
哎,对于那个成日揣着小镜子的小女孩,我真的很不愿意承认她是我的亲生姐姐。
娘亲,你别劝我了,就照实写吧。
括号:好吧……
……
安顺十二年,三月初二,天气:阴
有没有发现字体忽然变得赏心悦目了呢,因为日记本终于由我本人来完完全全的掌控了。
这些日子来,我为了能早点得到日记本的独家管理权,一直苦下工夫学写字,今日娘亲考校过我之后,终于答应啦。
第一天亲自提笔写日记,还真有点激动呢,说点什么好呢?
嗯……我每天读书写字,吃饭睡觉,好像没什么新鲜的。
啊,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呐?
这怎么能行呢,我才五岁啊!
不行,明日一定要做点新鲜的事情才可以……
……
安顺十二年,三月初三,天气:雨
原本打算今日出门玩玩儿的,可没想到下了大雨,看来真是上天注定要我做一个无趣的孩子了。
娘亲不忍看我失落,特意让人拿了九连环过来让我玩儿。
可是这么简单的东西,我三岁的时候都不玩了好吗?
但见她一脸的关怀,我只有装作解不开的样子。
哎,做男人真是累。
……
安顺十二年,四月初五,天气:晴
今天我和姐姐吵架了,闹的很不愉快。
事实上,我不是存心弄坏她的毽子的。
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因为错误已经酿成,而我当时也没有及时道歉。
有点后悔,但谁让我是个爱面子的人呢。
……
安顺十二年,四月初六,天气:晴
今天娘亲哄着我跟姐姐道歉了,姐姐却不肯轻易原谅我,她说女孩子就要有点原则,不然会让人觉得她好欺负,对于她这种姐姐,我真的觉得好无奈。
事后,父亲对我进行了一顿教育,他跟我说,男人要面子不是坏事,但是勇于承认错误才是真汉子,做男人一定要有担当。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我昨日没有及时跟姐姐道歉,是因为我太爱面子的缘故呢?
我觉得有些七(忘了怎么写)跷,就问了他。
结果他跟我说是娘亲告诉他的。
这么说,娘亲竟然趁我睡着的时候,偷看了我的日记!
我很生气,找到了娘亲,娘亲见大势已去,倒是很真汉子的承认了错误,并向我道歉。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说了实话的爹爹当夜被赶去了书房睡。
难道说实话也有错吗?
我觉得他挺无辜的。
……
安顺十三年,七月初七,天气:晴
又到生日了,今年已经六岁了,越长大越觉得生日没有意思。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生日舅舅和舅母也从西陵特意赶了过来,他们也有了儿子,才刚满两岁,小小的胖胖的,走起路来还不稳当,一摇一晃的,像个不倒翁。
说真的,他嘿嘿笑的时候,看起来蛮傻的。
我小时候应当没他这么傻吧?
不行,背地里说人坏话的习惯可不好,表弟,表哥我在这里跟你赔不是了。
其实你不算傻,就是胖了点儿。
……
安顺十四年,六月十五,天气:阴
今天爹和娘吵架了,闹得整个晋国公府的气氛都很压抑,这还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起,第一次亲眼目睹他们吵架。
原因好像是因为昕远叔叔送了娘亲一串玉珠。
送玉珠本没有什么,可是他是瞒着爹爹送的。
昕远叔叔的眼睛治好之后,也没有成亲,孤身一人的总会让人联想到什么,我从爹爹当时的言行中大约捕捉到了什么——他好像是吃醋了。
可是昕远叔叔一直没成亲的原因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因为没有好姑娘愿意嫁给他啊。
哎,看来要从根源上解决家庭矛盾,还是得把昕远叔叔的终身大事给解决了才行。
找姐姐商量商量去,毕竟那是她干爹,她理所应答地要操心操心。
为了这个家,我也是挺不容易的。
……
安顺十四年,七月初七,天气:晴
又到了我的生辰,只是这个生辰注定和以往不一样。
上次的玉珠事件之后,爹爹跟认真地跟娘亲道了歉,承认了自己的冲动,娘亲也跟爹爹道了歉,称自己不该接受单身汉的礼物。
从那以后,爹娘便联合起来,对昕远叔叔的亲事上起了心来。
昕远叔叔一定没有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吧?
大人办事到底还是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有效率,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昕远叔叔就订亲了。
是个很爱说话的大姑娘,跟娘亲差不多年纪,但为什么一直没成亲便不清楚了。
今日她还跟着昕远叔叔一起来参加了我的生辰宴。
我听娘亲喊她“青舒姐姐”,好像是肃州人士。
一提到肃州,爹爹就多喝了两杯酒。
……
安顺十五年,三月初五。
今日出城踏春去了,阿安舅舅和芝芝舅母也去了,他们的女儿灵灵已经十岁了,比我姐姐小一岁,可却比姐姐懂事多了。
回来的时候,姐姐一直追问阿安舅舅那样的性子是怎么追到这么漂亮的芝芝舅母的,娘亲便说起了一些往事来。
娘亲说,芝芝舅母当年投河自尽,恰巧为舅舅所救,之后二人互生了情意,且没有挑明,芝芝舅母跟随父母在回肃州的路上,因为想省银子所以没跟商队一起走,当时的天下不如现在太平,匪患十分嚣张,杀人越货,芝芝舅母的双亲在途中便是遭了这些人的毒手。
芝芝舅母为路过的镖队所救,带回了肃州。
后来消息传到京城,阿安舅舅便赶去了肃州,二人互相表明了心意,芝芝舅母为父母守孝满一年后,便嫁给了舅舅。
真没看出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故事性十足的过往。
但从这个故事中可以看出,出门在外,银子不能省。
……
安顺十六年,正月十五,天气:阴
又到了上元节,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有些话想说。
我总觉得上元节对于我们家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节日。
尤其是我懂事之后——
每年的上元节,不管外面多热闹,纵是出去看花灯,爹爹也不带露一丝笑脸的。
清早起来,他和娘亲必然要去后堂上一炷香。
我问姐姐这是什么规矩,姐姐支支吾吾地摇头说不知道。
她实在太不擅于撒谎了。
但她不肯说,我也不能强逼,于是我只能自己查了。
今日我偷偷跑进了后堂中。
我才发现,这里竟然设了一个单独的小祠堂——
香炉前,还放着一碗娘亲亲手做的元宵。
只是灵位上什么字也没有,不知道是立给谁的。
真是奇怪……
……
这是我最后一篇日记,从那之后,便没有再写过了。
可是关于那个空白的灵位,我至今仍不知道是立给谁的。
这三年以来,这个秘密一直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十分好奇,却又不敢问爹娘。
原先已经不会经常去想了,可今日翻到这里,心头的疑惑不禁又重了许多。
我决定要找姐姐去一问究竟。
可她这个时辰竟然还没归家。
哎,姑娘大了心就野了,真是没有办法。
我只好原路折回去。
然在半路上,方才翻开到的日记内容一点点浮现在心头,想到日记中母亲对我的成长怀有的既高兴又失落的复杂情感,我忽然发觉我这随了父亲不善言表的性格竟是许多年来,也不曾跟她说过什么暖心的话。
虽然在我心中,她是最称职的母亲。
我想了想,决定去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
来到主院,却被告知他们出去游湖放河灯去了——
合着应付完我的生辰,就都出去玩儿去了?
俩人都三十多岁了,还成天搞这些浪漫,真是让人很无语诶。
我望着漫天星辰,忽然又有了写日记的想法。
只是,我决定也像娘亲当年帮我写日记一般,帮她和爹爹写一份。
等他们老了之后再交给他们,也让他们回忆回忆人生。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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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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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保护
庄氏离了梁家之后,也没顾得上回家关门,直接往西头疾奔而去。
是以,等在门前的晋起,迟迟也没能见到庄氏回来。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晋起举目朝前方的道路上望去。
他忽然想去,今日宋春月出嫁之时,外头传来的孩童啼哭声,和众人受惊的声音。
那时好像有人说了一句哪里来的大虫——
那时他猜想应当是白宵出来吓到了人,但觉得它应当不会伤人,且又有江樱在,想必不会出什么事情,于是便没有出去。
现在想来,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她遇到了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
晋起定睛在雪水融化之后的泥泞道路之上看罢,果然见着了老虎留下的特殊形状的脚印。
且从这脚印的行距来看,白宵当时应当比较慌张,跑的极快。
而江樱,想必定是去追白宵去了——
推测出了这个可能,晋起忙地沿着脚印的方向疾步追去。
然而越往西,他心中的不安便是越深。
直到那脚印消失在西山脚下……
晋起举目望密林杂草丛生的西山之上望去——
山半腰往上,已被缭绕的雾气所笼罩,顶方更是乌云罩顶,天幕压得极低。山中不知何处,时不时地响起不知名野兽的叫声。
桃花镇后方的西山,乃是肃州城最大的一群山,由南至北,横隔在桃花镇西后方,素有天险之称。
由于山上的野兽过多,若非是极为老练的猎户,鲜少有人敢靠近。
而一路追着白宵过来的江樱,此刻正在山中不知名的某处打着转。
半日下来,她不仅没有找到白宵,且还迷了路。
她的记性本是极好的,可这回却错在了只顾着追赶白宵,没有分神去看路,才会在山中兜兜转转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出路。
眼下正值隆冬,山中寒风呼啸,灌入山谷呜呜有声,甚至让人分不清是风声还是豺狼的叫声。
江樱拢了拢在这山中略显得单薄的小袄,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
她虽然是饥寒交迫,且又急于找寻白宵,但最基本的理智还是在的,在这野兽横行的深山之中,并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更不敢高呼,只能边走边找寻着白宵的影子,同时且时刻关注着四周的动静。并紧记着自己走过的路。
山路崎岖泥泞,且杂草荆棘重生,这半上午的时间走下来,江樱身上的衣物早已不复起初的整洁,多处都被刮破,一双绣鞋亦是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又是半个时辰下来,江樱仍旧没能看到白宵的影子。
在这凶险的山中,江樱十分担心娇生惯养的白宵,不是这些野兽们的对手。
且它又生的一副不肯低头的性子,若真的惹毛了群狼之类的,后果不堪设想。
倘若白宵真的出了事,她不仅没办法向韩呈机交待,自己良心上同样也过不去。
思及此,江樱强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行着。
这时,忽然觉察到头脸之上传来湿湿凉凉的触感。
江樱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便见被密林遮蔽了大半的灰色天空下,正有夹杂着雨点的雪花飘落。
纵然今早的天气就早有会下雪的预兆,但现如今在这种境况下,对于江樱来说,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且最糟糕的还是,她昨晚睡觉前并未将菜刀放入体内——
如若不然,至少在遇到危险之时,还能藏身到空间里躲避一二。
可现如今不是后悔的时候。
她眼下要做的是尽快找到白宵和下山的路。
故江樱只能咬着牙顶着风雪继续前行着。
这雪下得这么大,野兽们也都该回洞穴躲雪去了吧?这么说来,她似乎是安全了些——江樱在这方面实在是缺少常识,故才这样侥幸的想着。
可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心怀侥幸的江樱,实在是再也侥幸不起来了……
只见前方大约是十步开外的地方,一只黑瞎子正直立着壮硕的身子,两只厚厚的前爪扒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上,伸着脑袋努力的够着树枝上为数不多的青黄枯叶——
江樱呼吸不由地一窒。
还好她出于警惕时刻观察着周遭的情形,脚步又放得轻,这才能在它发现自己之前,便意识到了危险所在。
可就目前的情况而已,能不能脱险,还是未知之数。
江樱尽量屏息,缓缓无声的转身,将脚步放得极轻,往回走去,企图同这只正觅食的黑熊拉开距离。
江樱每每走上两步,便要回头打量上一眼,唯恐自己这细微的动作惊动到了它。
随着距离被拉远,江樱的心才逐渐的放松下来。
回头的频率也在逐渐的减少。
“啪嚓!”
树干断裂的声音毫无预兆的响起。
江樱被惊了一跳,却谨慎的没有惊呼出声。
但却隐隐有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她缓缓地转回了头去。
正巧见了那只黑瞎子正睁着一双圆眼睛直直的在盯着她看,脚边是被它折断的一截手臂粗的树干——
江樱整个人都吓得僵直了。
但见它没有动静,便也只能装作死物,一动一动的站在这里。
只盼着这只黑瞎子是真的瞎,没有发现她的存在,尽快离开此处往别处觅食去……
可事实证明,她这番臆想实在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一人一熊原地静立了片刻之后,只见那黑瞎子忽然大步朝着江樱扑了过来,略显笨重的脚步下,每一步却都叫江樱觉着地动山摇!
眼前情况如此,江樱自知再装死下去等着她的必定是真死……便再也没了丝毫犹豫,转身拔腿便跑!
自不量力也好,不见棺材不落泪也罢,总之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她就绝对不会放弃。
江樱一面奔逃着,一面快速的在四周环顾着有无可以躲避栖身之处。
身后黑瞎子的脚步声越来越来震耳,江樱不必回头也知道,它离自己必定是不远了。
雪越下越大,鹅毛一般,急速奔逃着的江樱甚至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顾不得去理会被荆棘刮伤的脸庞,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也是这个时候,江樱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上山找白宵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冲动了一些。
但那时眼瞧着白宵不管不顾的模样,她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过多。
江樱拼了命的往前跑着,早已分不清眼前的情形如何,也听不到山中狂风大作的声音,仿佛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粗重喘气声,余下的一切都早已消失匿迹。
是以,她也并未注意到眼前一方半人高的乱石,直至撞了上去跌坐在地。
江樱坐在地上大口的呼吸着,冰冷的山风夹杂着雪粒子都灌入口腔之中,冻得她连牙齿都在隐隐作痛。
江樱此时已是筋疲力竭,无力的转头向后望去,只见那只同样累的不轻的黑瞎子,已经离自己不足十步远!
它一身油黑的皮毛已经成了半白不黑的颜色,此刻也停了下来,张开大嘴露出了下一排雪白的牙齿,大口的喘息着。似在积攒力气,好将江樱一举拿下——
江樱此时已是‘欲哭无力’,浑身再提不起一丝力气来,只能在心里想着,她好歹也是穿越过来的,怎么说也不该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丢了性命才对啊喂!
这种时候该是有人出现在眼前英雄救美才符合穿越定律吧!
可是……
江樱环顾了一番白雪皑皑的深山,觉得这个可能性已经低到了她可以三天不吃饭的程度……
好,她不求什么英雄救美了,她只求她的白宵能够感应到她的召唤来挽救她还不行吗!
“吼——”
说时迟那时快,江樱这厢刚在心底祈祷完罢,身后便传来了一声低沉的虎啸声!
要说别的动物的叫声她兴许会听错,但老虎的叫声……她实在是太熟悉了!
果然她的白宵是与她心灵相通的召唤兽!
“白宵!”
江樱欣喜不已,认定了自己果然命不该绝,一时间竟是又生出了些许力气来,扶着身后的巨石站了起来,连忙转身望去。
诶?
这……
毛色,好像不太对的样子……
江樱看着离自己不过几丈远的棕黑相间的斑斓大虎,脸上的笑意顿时就僵住了。僵直的双腿,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眼前这只虎看起来要比白宵更为壮硕,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万兽之王的凛然之气,一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满都是捕猎者的危险意味——
江樱觉得大抵再没有比她更加倒霉的人了。
前有猛虎,后有黑熊,进退两难。
她眼下唯一需要担心的或许就是会被哪一方吃掉、会以哪一种方式被吃掉——
可不管是哪一种,江樱都不想去考虑。
她一面环顾着四周的地形,一面思考着逃脱的方法。
黑瞎子发出一声低吼,忽然冲着江樱奔了过来。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只斑斓大虫一跃跳过巨石,飞快地朝江樱扑了来!
江樱恐惧的咽了口唾沫,猛然转身便跑。
可是……!
江樱望着眼前的险象,整个人都不好了。
※※※※※※
PS:今天事情太多,晚饭后才有时间码字,三更可能来不及了,小非尽量两更,然后明天补上。谢谢(我是各種丑)的和氏璧打赏,一上来就瞧见了,好激动(≧▽≦)本书第一块和氏璧哟,小非鞠躬,欠下一次加更TT
175:挨揍
---------小非回来了,话说大家有没有想小非?小非是很想念大家的!(大熊抱),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小非先在这儿给大家深鞠三个躬,请大家谅解---------
~
“什么?”方昕远抬眸看向她。
“……你有没有觉着奶娘中毒之后的情况有些异样?”江樱看着方昕远,口气异常认真地问道。
方昕远听罢稍作沉思后,脸色微变。
好一会儿,他才看着江樱问道:“你所指的异样是什么?”
江樱犹豫了片刻,终还是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你太心急救治奶娘,在用药方面……”
然而不及她将话说完,便被方昕远皱着眉忽然打断,“你怀疑我?”
“你误会了。”江樱见状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应当是太心急了,只顾着为奶娘解毒,从而忽略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譬如药材与药材之间的用量与制衡,或是同这异毒之间的——”
“这些话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方昕远再次打断了江樱的话,眉头亦皱的更死了,看着江樱的眼神中含着审视。
不懂药理的她,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说得出这些话来?
除非是有人同她说过这些。
“没有。”江樱摇头否认。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就是不想在这种情形下将晋起说出来,从而将他置于如此尴尬的位置。
不知不觉间,尽自己所能的、事无大小的为晋起考虑,仿佛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方昕远的口气摆明了是不相信。
“我只是见奶娘的情况实在太奇怪,上次奶娘昏迷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江樱硬着头皮解释道。
但这句话真的是实话。
她的确不是刚察觉到不对劲的。
只是之前一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而今天白天经晋起一提,顿时便茅塞顿开了。
方昕远没说什么,只一味的盯着她看。
“而且,奶娘至今也未起红疹……却险些丢了性命。”江樱又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口气颇有些患得患失,方昕远的脸色稍稍得以松缓了一些。
况且方才他的情绪是真的太差了。
因为被江樱这么冷不防的一提,觉得她是在怀疑自己有意暗害庄氏,所以反应才会那么大。
只怪他这些日子以来太累了,再加上每日见着这么多百姓因此毒去世,自己却束手无策所造成的深深的无力感,使得他整个人都分外敏感多疑。
然而,不管江樱是如何看出来不对劲的,或是经谁提醒的,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她的猜测极有可能。
庄氏患病以来,他为求能在毒性蔓延全身经脉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在用药方面,的确是有些过于心急了。
也怪他过分自以为是,认定了自己不会出差池。
眼下经江樱这么一提,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片刻松缓,稍作思考,便发现了诸多细小的错漏之处。
这些错漏虽小,然而在此毒的基础之上合在一起,起到的负面作用却是不小……
方昕远又细想了片刻,后终是抬眸看向了江樱,目色复杂地说道:“方才……对不起了。是我的不对——”
江樱见他是真的冷静了下来,不由地松了口气,摇头道:“不打紧。”
方昕远虽然面上看来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也不难发现,他实则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尤其是在有关医理的事情上,更是格外的自信和不肯服输。
所以他方才的反应,倒也是情理之中。
“不。”听罢江樱的那句不打紧,方昕远非但没有任何放松,脸色反而更为肃谨了起来,道:“庄婶的情况恶化的如此之快,纵然不说全部,至少有九成是因为我的疏忽所致。”
末了停顿了片刻,目光逐渐变得坚毅起来,凝神看着江樱的眼睛,保证道:“你放心,不管如何,我一定会在五日之内将解药配出来,救回庄婶的性命!若是救不回来的话——”
说到这里,方昕远再次顿住了,片刻后,果决地道:“若是救不回庄婶,我宁可以死相抵此番过错!”
江樱就这么看着他,眼神里满都是三观再次被刷新的讶色。
真没看出来,方昕远竟然还是一个责任心如此之重的人……
“你不用同我这么保证的……”江樱面色复杂地摇着头说道,“只要你尽力而为便够了……”
方昕远怔了怔,不由问道:“为什么?”
又问道:“你不怪我吗……”
如果不是他的自以为是,庄氏何至于到如今这种地步。
若换做是他,说什么也做不到她这么轻松吧?
还是说,她之前不怪自己,是因为……她尚对自己存有情意在?
想到这种可能,方昕远竟察觉到自己的心脏无端乱了一拍。
这种感觉很奇怪,解释不甚清。
但他从前也曾经历过一次——
记得尚且年幼之时,陪伴了他多年的……爱犬小黑,意外走失了半月,又离奇的回到了家之后,他当时便是这样的感觉。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失而复得的喜悦。
方少年丝毫不觉得拿江樱同一条狗对比,有哪里不合适。
江樱这边自然也是不知道自己莫名地被拉进了这种诡异的对比中,听罢方昕远的话,也是怔了怔,而后脱口道:“我为什么不怪你?”
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罢了,心虽是宽了些,但平常人有的喜怒哀乐她也是一样儿都不少的。
打个诛心的比方,若是奶娘真的有了个万一,她虽不至于砍死方昕远,但要说一点儿怨怪都没有,那绝对也是不可能的。
虽说,纵然没有方昕远的作用在其中,奶娘中毒后也难逃毒发身亡的定数,她委实是没有理由将责任一股脑儿的全部推给方昕远,可人性本是如此,心里的坎儿没那么容易迈的过去。
是以,要说一点也不怪方昕远这种大度的体面话,她是真的说不出口。
方昕远顿时脱口问道:“那你方才不许我做那样的保证?”
江樱默然了片刻,而后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是觉着,纵然你真的愿意当场自尽,也起不着什么实质性的作用……”话虽然是难听了点儿,但也的确就是这么回事。
起不着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方昕远被这句话重击了一番,好大一会儿都醒过不过神来。
他的命……就这么卑微吗?
“而且,我觉得你也不可能真的下的了这种决心。”江樱又道。
“……”方昕远忽觉嗓口溢出了一股腥甜。
难道说在她心里,他就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吗?
更让他难以接受的还是,方才听到江樱说出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竟然觉得十分赞同,觉着自己当真是下不了这种决心……
方昕远觉得自己的尊严碎了一地,再也捡起不起来了。
甚至是无法面对这个世界了……
“所以咱们还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快些专心配药吧。”不知少年忧愁的江樱,伸手轻拍了拍方昕远面前的药盒,说道。
方昕远艰难地回过神来,刚欲说些什么来弥补丢失的男子气概,却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阿福的声音传入了耳中。
“少爷,少爷!”
向来守规矩的阿福,这回竟是敲也没敲,就径直一把将药房的两扇门推开了来。
完全没有防备的方昕远和江樱,被门外乍然之下出现在视线中的一张脸,给吓得够呛——阿福脸上夸张扭曲的表情,再被身后浓浓的夜色衬托着,就好似见了鬼一样。
不,严格来说,要比见了鬼还要惊恐上几分。
“不好了少爷!”阿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一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因太着急的缘故,在迈过门槛儿之时没注意脚下,被狠绊了一脚,一个趔趄往前倾来,好在及时扶住了门框,方避免了一场悲剧的产生。
江樱和方昕远尚且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二人俱是一副错愕的表情看着阿福。
最终还是方昕远率先反应了过来,皱了眉问道:“什么事情大惊小怪的,可是又有人上门求医?”
有病患深夜上门求医的事情,近来他已是屡见不鲜。
大多是人已要到了将死之际,家人束手无策之下,却又不肯死心,便四处在城中的医馆甚至是药行中投医——
但结果多是,将人抬进来不多时,便断了气息。
日日亲眼见着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百姓在自己面前死去,方昕远心底的挫败感也随之越来越浓烈。
所以昨日他干脆交代了药行中的人,上门求医者,皆拒之门外,不予诊治。
在没有那个能力医治之前,倒不如成全自己一个眼不见心不烦,也好专心研制解药。
不料却听阿福哭丧着道:“不是啊少爷,是老爷……是老爷他过来了!”
“什么!”
180: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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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昕远却仍旧没个回去还是不回去的准话儿,只口气不明的问道:“我走了之后你确信自己可以应付的来?还是打算就这样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
江樱微怔之后便果断摇头。
这可不是她做事的风格——
“这些日子跟在你后面,我对此毒也很有了些了解,再者也记了不少药理,你只需将解药配制的方法告诉我,我照着医书上的那些药材一一试来便是了。”江樱说道。
她没什么擅长的,唯独有一样过目不忘的能力,这些日子跟在方昕远身边,的确是记下了不少有用的东西。
“你当配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方昕远的眉头皱的越发的紧。
许多没有用过的生僻药材,要想确定药性,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若是了解的不够,贸然试药的话,结果不堪设想。
江樱不由地又沉默了。
她自然是清楚自己的能力。
可如今的情况她别无他法。
方昕远还在皱眉看着她,似要将她看得自行惭愧的抬不起头来才甘心。
江樱恐他会由于觉得自己没用,故而选择留下,便道:“不懂的地方,我会去请教邱掌柜的。”
不料方昕怪异的冷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江樱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这是什么反应……
她去请教知识渊博,乐意助人的邱掌柜有什么不对的吗?
接下来便听方昕远说道:“邱掌柜今日一大早已经回连城去了。”
什么……?
江樱不可置信地看着方昕远。
方固山不是来逮儿子的吗?
怎么邱掌柜走的比这对父子都急呢……
说好的医者仁心,与肃州百姓共存亡呢?——江樱犹记得邱掌柜曾一脸凛然的在方家药行大门前,当着肃州百姓们的面如此宣誓过。
江樱在心底叹了口气。
不过也是可以理解的,惜命乃是人之常情。
但这位方少爷幸灾乐祸的口气究竟算是怎么回事?
这世间真的还有人性的存在吗……
“而且你真是好大的口气,将配制解药的方法告诉你?小爷我费尽心思研究出来的东西凭什么要拱手让给你?合着我辛苦了这么久,最后名利双收的人却是你?”方昕远冷嗤了一声,好似瞬间就恢复了一贯的欠揍表情,就差没将鼻孔翻到天上去了。
“……”江樱错愕了半晌之后,竟觉无言以对。
突然也觉得自己像个窃取别人研究成果的卑鄙小人是怎么回事?
“别痴心妄想我会告诉你——”方昕远生怕江樱不死心似得,再三道:“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江樱复杂地看着方昕远。
好么,合着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原处了吗?
“说到底我还是不能走。”方昕远的口气十分无奈和不得已,却暗下偷偷注意着江樱的表情。
江樱抿紧了唇,片刻后抬起头来看着方昕远,道了句:“无妨。”
什么无妨?
方昕远一愣,不解地看着江樱。
接下来便又听她说道:“肃州的事情你不必管了,趁早随伯父回去吧。”
她这边如何为难,却也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她跟方昕远的关系,实在不足以让他留下来共患难。
方昕远觉得江樱的反应和剧情的发展简直堪称诡异……
他都把线从头拉到尾了,就为了铺垫一个留下来的理由,她却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庄婶现如今生死未卜,你却让我坐视不管回连城去?你把我方昕远当成什么人了?”方昕远面上浮现了薄怒。
这回方少年是真的生气了。
虽然跟他口中所说的“不能对庄氏撒手不管”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联系……
“可是……”
“别可是了!”方昕远不耐烦地打断了江樱的话,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说了要医好庄婶,就断然没有撒手离开的道理——”
江樱听得简直傻眼了。
因为原主之前的记忆里,方少年和信守承诺、重情重义等一切褒义方面的特征真的都完全扯不上关系啊……
肯定是她感知原主记忆的方式不对!
“而且我现在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方昕远忽然又道,口气少了方才刻意的盛气凌人和不容置喙。
“嗯?”江樱不解地看着他。
有方固山在,还怕走不了吗?
“我爹今早已经和邱掌柜一同回连城去了。”方昕远解释道。
江樱错愕不已。
方固山竟然走了?
这果真也是来也匆匆走也匆匆啊……
可关键是,他怎么愿意把方昕远留在肃州的?
这老伯是忘了自己来时的目的了吗……
还是说,他把方昕远给落下了?
江樱觉得这个可能性实在是太低了……毕竟方昕远不是个物件儿,说忘就能忘。
这得需要强大到多么可怕的忘性才能忘得了?
还是说,和一般的小说和剧本中所写的那样,方昕远为了能够留下来,暗下跟父亲作了什么不平等的约定?
比如意在烟花之地无心正事的浪荡子愿意改邪归正继承家业什么的?
虽然江樱心中已经有了‘定论’,但还是想印证一二,于是便问道:“方伯父怎么没有逼你回去?”
“我昨夜给他下了蒙汗药,今早便让邱掌柜带他回连城了。”
“……”
好吧,她果然又想多了。
方昕远怎么可能会是愿意跟人坐下来好好谈条件的人。
当然了,显然方固山也不会是……
只是……“邱掌柜是怎么同意帮你的?”
邱掌柜虽然向来遵从方昕远的决定,但却也没到可以明着背叛方固山的地步吧?
而且还敢跟方固山一起回连城,这老爷爷是在找死吗?
这走向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似看出江樱的疑惑,方昕远说道:“我同他保证,将事情安排好之后便跟上去,让他们先走。”
不得不说,邱老掌柜对自家少爷是完全信任的。
“……”江樱觉得心情更加复杂了。
这么欺骗一个老人家真的好吗?
接收到江樱的眼神,方昕远不但丝毫没有羞愧之感,反而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不算骗他,我又没说何时能将事情安排好。”
江樱竟觉无言以对。
“待将解药研制出来之后,我一定即刻启程回连城,肃州这鬼地方,我早就呆的烦的不行了。”方昕远一脸不耐。
江樱却是无暇理会他的吐槽,皱眉说道:“可方伯父是不会准许你留下的,他既来了第一次,必定还会来第二次。”
说不准蒙汗药药效一过,今晚就又立即杀回来了。
这不是白费力气,且火上浇油吗?
“他回不来了。”却听方昕远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早我让人去信了刺史府,让他们严加查管城守们贪污受贿之事,并上表了我爹的姓名,意指他想趁疫期勾结肃州药商哄抬药价——刺史府近来对此事查的很紧,经此定会将我爹列入重点禁止入城的名单中去。他想要入城,除非方家药行倒闭了——”
江樱觉得自己的三观已经碎的拼凑不起来了……
确定这真的是亲生的没错吗?
有这么坑爹的儿子吗……
“这下不止我爹,就是我们整个方家的人,在‘瘟疫’禁令解除之前,都无法出入肃州城了。”方昕远耸了耸肩,“换而言之,就是我现在想走也没可能走的掉了。”
“……”江樱张口欲言,却因为过度震惊而导致无法发声。
她总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自断后路了。
“这回纵然是不想陪你……不想陪你们同生共死也没办法了。”方昕远摸了摸鼻子,勾唇自嘲着说道。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的……”事到如今,江樱除此之外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不管有没有必要,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方昕远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看了看江樱说道:“昨夜你之所以会昏倒,应是过度疲劳,再加上……受到了气味刺激所致,至于头昏恶心,应也是因为近来饮食不调的缘故,回头多吃些进补的便无碍了。”
江樱觉得这谎话说的不可谓不低端……
还是说方昕远觉得她真的蠢笨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她得有多傻,才能连自己现在在发烧都感觉不到啊……
这头真的不要昏沉的太过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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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我们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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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株灵芝是我们大公子差奴婢们送来给江姑娘的,对姑娘的眼睛恢复应当有些好处。”
说话的丫鬟脸上堆着恭谨却热络的笑意,话罢示意一侧的丫鬟将手中的红匣子打开了给梁平和庄氏瞧。
身着秋香色刺绣比甲的丫鬟捧着打开的匣子走到梁平和庄氏面前。
庄氏和梁平互看了一眼。
片刻之后,梁平笑着讲道:“千年灵芝是极其难寻的珍贵药材,晋大公子出手当真阔绰啊——”
一侧的庄氏伸出手去悄悄拧了他一把。
梁平堪堪忍住没有惊呼出声,疼的吸了口冷气,连忙又向丫鬟笑着讲道:“梁某在此替我家樱姐儿谢过晋大公子了,只是这千年灵芝实在珍贵,我们不能收。”
丫鬟听罢脸上笑意一凝,下意识地就转头看向领头的大丫鬟。
大丫鬟脸上笑意不改,只当梁平是故作推辞,于是上前两步说道:“梁老爷万万不必如此,我家公子说了,这再好的药材也得用在病人身上才能起到作用,否则放在那里也就是个摆设罢了——而今江姑娘眼疾久经调养未能恢复,说不准正是差了这株灵芝呢!”
丫鬟是带着笑说完的这句话,临到最后更是以半玩笑的口气,可庄氏却完全不买账,脸上本就少得可怜的笑意在听到丫鬟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顿时消失不见了。
“我们家那株千年雌雄人参还没吃完呢……”庄氏口气不明地讲道。
丫鬟哪里料想的到庄氏会来这样一句,当即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余下的话噎在嗓子眼儿里说也不是,不说更不是。
怎么觉得这位大婶待她们好像很有成见一样?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显然已经不是故作推辞了。
这样的珍贵东西送到眼前,竟有人要往外推?
且还拿什么她家有千年雌雄参这种荒诞的大话来落她们的面子——
之前的雪肤膏,不是收的挺痛快的么?
丫鬟在心底有些嗤之以鼻,但深知此行的重要性,故面上并不敢表露出半分不悦,理了理言辞,刚欲开口打破这略为尴尬的气氛之时,却听梁平在庄氏的示意下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
“有劳贵府挂心了,也并非是我们不愿意承贵府这个情,只是天公作美,佛主显灵……昨日升云寺祈了一趟福,|我家樱姐儿这眼睛已经恢复了,看东西看得真真儿的!”梁平十分高兴地说道,他与人说话时口气多是带笑,且儒雅风趣。
然而这番话落在两名丫鬟的耳中却是令她们觉得半点儿也风趣不起来的……
那姑娘的眼睛已经好了?
那这灵芝……
“那真是太好了……”丫鬟十分勉强地挤出一抹笑,继而讲道:“那这灵芝便留下来给姑娘补一补身子吧?”
话说的自然,可丫鬟的心底却犹在滴血。
要知道这可是千年灵芝啊,夫人的陪嫁品,十多年来都没舍得动用它,现在却要拱手送给一个毫不相干的小姑娘‘补身子’,而且还生怕人家不肯收……!
“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们家中有千年人参,不缺补身子的玩意儿。”庄氏再一次提起了家里的那一株千年雌雄人参,且口气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了。
对于晋家,她是没有任何成见的。
但对于那个什么晋觅,她的成见快要大破天了!
就在方才,樱姐儿已经将她之前在晋国公府里险些把性命交待在了晋觅手中的事情告诉她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说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这真相得知的太迟,怒气也生的过于晚了,且江樱还将她在孔先生的仗义相助之下,已大仇得报,亲手抽过了晋觅的事情告知了庄氏,可庄氏仍旧还是拿不出什么好脸色来对待晋觅派来的人。
晋觅送来的东西更是看都不肯看一眼。
别开玩笑了,这种人送来的东西她敢给樱姐儿吃?
谁知道……有毒没毒?
说不准是蓄意报复呢!
“灵芝与人参应当是不同的……”丫鬟脸色尴尬地讲道,显然已经为庄氏开口闭口两句话都是在炫耀自家有千年人参的行为而凌乱到无话可说了。
做人怎么能这么没有内涵呢?
“药性虽然不同,但一起吃却是极补的。”梁平依旧笑吟吟地说道。
丫鬟错愕了片刻,而后连忙点头附和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那就留下来一起炖着给你家姑娘吃吧!
至于你家究竟有没有千年人参,或者是补的太厉害什么的……就不归她管了!
觉得终于可以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了的丫鬟刚待开口,却听梁平再一次抢在了前头,讲道:“这半株千年人参你们带回去吧。”
说话间,不知道从哪里竟也摸出了一个差不多大小的匣子来。
两名丫鬟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
半个时辰后。
江樱从空间菜园里喂完白霄出来的时候,推开闩起的房门,正见庄氏坐在院中的槐树下剥花生。
“奶娘,人走了?”江樱由房中步出,一面朝庄氏问道。
庄氏闻声抬起了头来,停下了剥花生的动作,表情似有些不高兴,不答反问道:“之前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怎么到今天才想起来告诉我和你梁叔?”
江樱来到庄氏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下,双手叠放在膝盖上,先是“嘿嘿”笑了两声,适才讲道:“一开始之所以瞒着奶娘,是怕你为我担心生气,万一做出冲动的举动来未免不好……”
“你都险些没命!”庄氏伸出右手食指在江樱额头上狠狠一戳,眉头倒竖。
江樱乘机抓住庄氏的手指,顺势就将头靠在了她的臂膀上,半是撒娇地讲道:“其实也就是被丹顶鹤挠了几爪子而已……”
见小姑娘又要拿撒娇来将此事搪塞过去,庄氏虽然知道该继续追问下去,但还是耐不住心软,口气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问道:“那也不至于瞒着奶娘到现在啊,你这孩子也太让人不放心了……”
“本想着过些时候就告诉奶娘的,可是后来伤一好……”
说到此处,江樱顿了一顿,有些为自己感到羞惭。
273: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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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好消息?
江樱听得一愣。
梁文青率先开了口代江樱问道:“先生有什么好消息啊?”
华泉冷哼了一声,微显不悦地说道:“好消息?不见得吧?”
“我说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吧?”孔弗横了华泉一眼,摇着头道:“亏你还是当爹的呢——”
华泉眼角的皱纹抖了抖,撇着嘴没再吭声,表情是十足的不情愿。
江樱和梁文青不由好奇地看向孔弗。
这是怎么一回事?
孔弗轻咳了一声,道:“石青那小子来了信,交待我择个良辰吉日去一趟华家。”
说到此处却戛然而止,看向华泉但笑不语。
江樱拿疑惑的眼神看着孔弗。
去一趟华家?
华老爷不就在这儿么?
而且,还择个良辰吉日……这又是什么讲究?
见吊足了两个小姑娘的胃口,孔弗这才又正了脸色开口。
“让我去华家提亲——”孔弗凝声讲道,片刻之后改去严谨的神色,仰头哈哈笑了两声,连呼石青这小子出息了,画风转变的不可谓不迅猛。
江樱讶然万分。
梁文青则因对石青和华常静都不甚熟悉,故只有不明就里地旁观着江樱的反应。
“哈哈,这可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哪……”孔弗拍了拍华泉的肩膀,欣慰至极地说道:“起初咱们费了好大周折安排二人见面,结果闹得不欢而散,眼下放任他们不管了。倒是阴差阳错的凑到一起去了!哈哈!”
孔先生就是这样的人,越了解下去,便越会发现这是个在私底下不愿掩饰自我,言行时常缺乏修饰和节操的‘真’圣人。
“你还有脸提当初的那件事!亏你之前成日里夸赞那小子作风端正学识渊博,结果不仅蠢得惊人,此番还趁我不在把我的宝贝闺女给哄的上了你们家的贼船了!若不是我今日来到你这儿凑巧见着这书信,竟还对此一无所知!你说你教的这是什么徒弟……呸!”华泉愤懑地控诉着。看似不甚高兴。但口是心非之意却溢于言表。
孔弗也全然不生气,只爽朗的笑着,任由华泉过过嘴瘾。
毕竟人家的闺女都被他的徒弟给骗到手儿了。他这个做师傅的总不好再得寸进尺,得试着去体谅一二,如此才能不失未来亲家的风范啊。
至此江樱才算是从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中反应了过来。
那位华姑娘她也曾见过一面,是一位气度不凡的好姑娘没错儿。而早前在肃州清平居里石青与这位姑娘之间的一场闹剧她也听过没错,可却是没想过峰回路转间。二人竟然会走到一起。
而且这么快就到了上门提亲,谈婚论嫁的地步!
虽然不知二人怎么就在去西陵的路上遇见了,遇见之后又发生了哪些事情促使感情迅速升了温,但在这样的结果面前。江樱能做的就只有惊叹和膜拜了。
惊叹之余不免有些艳羡,艳羡之余,又有些惭愧。
瞧瞧人家这速度。这效率……
几人高兴的高兴,口是心非的口是心非。自我反省的自我反省,一时间都忙得不行,唯独梁文青一个人插不上队深感孤寂,是以梁姑娘径直把这个话题掐了,怀着迫不及待开启能参与进去的新话题的急切心情问道:“先生方才不是说有两个好消息的吗,另一个好消息是什么?”
还沉浸在‘徒弟出息了,给他长脸了’的自得中的孔先生漫不经心地抛出了另外一个、相比之下似乎显得无关紧要的好消息——
“信上还说晋二公子的事情已经办妥,近日便要动身返京了。”
梁文青闻言愣了愣,随即翻了个白眼。
什么呀。
又是插不上话儿的。
深感无聊之余,梁文青转头看向了身侧的江樱。
几乎是没有意外的,入目就是一张因为过度惊喜而呆怔的一张脸。
梁文青再度飘了个白眼儿。
好消息也好,坏消息也罢,意外或是震惊,高兴还是难过,但凡是需要鲜明的面部表情来体现的情绪,在江樱这儿,第一时间内统一都是用了‘发生了什么’的呆相来替代。
她也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让这货的反射弧变得稍微短一些……
“先生,信上的落款是什么时候的?”江樱反应过来之后,头一句话便是这个。
梁文青拿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向江樱。
孔弗却是想了想,笑吟吟地答道:“约是两月前了——”
两个月前写的信了……
从西陵回连城,需得五六个月。
现如今是十一月底。
如此算来,若是路上没有意外耽搁的话,来年三月晋大哥应当便能回来了!
今年年初晋大哥走的时候,也是深春三月里吧?
好像是城门外两侧那些鹅黄色的迎春花开的最好的时候……
……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江樱时常会掰着指头数,离晋起回来的日子又近了多少。
两场雪落下来,隆冬中的连城,年味渐渐地浓了。
“别人家都忙着置办年货忙得热火朝天,你倒好,成日就知道约人下棋!下棋!下棋能当饭吃吗?等再过两日闭了集市,我看咱们过年用什么吃什么!”
庄氏咋咋呼呼的声音自花厅内传出,刚送走了客人回来的梁平刚一回来还没来得及走进去,便遭了一阵数落。
“今年年底最后一场,最后一场了……”梁平连忙举手保证,一面陪着笑脸走进花厅里,对着正收拾着棋盘和茶水的庄氏笑着说道:“再说了几个孩子不是一大早就出去购置了吗?”
“你还有脸说啊你!”庄氏斜睨了他一眼,鄙夷道:“你一个一家之主坐在这儿跟人下棋吃茶。让一帮孩子们出去忙活,你这张老脸还真过意的去!”
梁平依旧端着笑脸说话,“等他们回来我瞅瞅还缺了什么,了不得咱们明日再出去补办就是了——多大点儿事?哪里值得你生这个气……好了好了,我来收拾我来收拾,您快歇着去……”
说着便姿态殷勤地上前抢着要收拾。
庄氏将抹布一把夺过,嘴里虽还嘟囔着。面上却已消了气。
梁平也不走。帮着庄氏摆放桌上的瓷器等物,片刻后,口气自然从容地讲道:“对了萍娘。有件事情忘了同你说了——我将国子监的差事给辞了。”
“辞了?”庄氏擦桌子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梁平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听你跟我说过?”
家里自然是不缺梁平在国子监里的这点儿月钱的,可这差事贵在轻松安逸,一直以来梁平做的也都挺顺心的。好端端地怎么就给辞了?
且事先竟然都没同她提过一声儿。
现在还说什么忘了,这种事情也忘得了?
庄氏皱眉看着梁平。等着听他怎么回答。
“成日做同样的事情,换做谁都会腻的。”梁平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说着,“我打算换一份新的活计做一做。”
庄氏眼中闪过一抹狐疑,问道:“什么新的活计?”
“想找份管账的做做。”梁平笑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管账的?”庄氏瞪眼道:“家里的账一直不都是你管着的吗?这还不够你管的吗?”
倒不是说梁平不愿意把家里的经济大权交给她。而是她压根儿理不清楚,倍感焦头烂额,于是便把一应繁琐的事情都甩手给了梁平来管。不去操那份心。
“呃……”梁平沉吟了片刻,后解释道:“我想找份在酒楼里管账的差事做一做。”
庄氏眼中的狐疑更甚。盯了他好一会儿,眉头倏地一皱。
梁平接过她手中的抹布继续擦拭着庄氏擦到一半的桌几。
“你想去一江春帮樱姐儿理账?”庄氏忽然问。
“有什么不妥吗?”梁平反问道,口气带着淡淡的笑意。
庄氏又看了他一会儿。
梁平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了片刻。
久经沉淀的一双眼睛温和至极,却带着似能洞悉人心的光芒。
庄氏忽然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两声,“你这人……”
而后说道:“前些日子我还琢磨过此事呢,但想着你在国子监呆这么久了,你又很满意这份差事,便没跟你提了……想着到时候再给樱姐儿请个做账的先生便是了。”
“找外人还得留心提防着,哪里有自家人省心?”梁平道。
这个道理庄氏自然是清楚的,可还是有些犹豫地讲道:“别家酒楼铺子什么的难道都是自家人管的账吗?请个账房先生也不费什么事,多留点心也就是了……你去问问国子监那边,你那份差事还能不能找得回来了?”
梁平无奈笑道:“我既都辞了,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家里现成的闲人不用,偏要去请外人,你这是哪门子的持家道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庄氏自然是没了再推辞的道理,一家人哪里有那么多见外的话要说。
梁平见状便又道:“酒楼那边修葺的也差不多了,收工约莫就在这两日。年底事忙,不如等过完年再正式开张吧?”
庄氏点头说道:“嗯,樱姐儿也是这么个打算。”
关于这张由晋起让人送过来的酒楼地契要不要拿出来用,庄氏曾有过一段时日的纠结不定。
虽说她很窃喜晋起此举让她抓到了‘把柄’,但若就此拿出来用,总觉得并不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但后来在梁平的分析之下,她想通了。
这地契本就是江家的祖产,樱姐儿拿来重开一江春酒楼再合适不过,纵然日后跟晋起再无可能,了不得直接换成银子送还给他就是了——她和梁平本也是打算将此处买回来的,只是被晋起抢了先而已。
故才跟江樱商量着重开一江春的事宜。
江樱早先便有了这个想法,只是碍于庄氏心思反复一天一个说法,没个准话儿拿不定主意,故一直耽搁着,眼下得了庄氏的赞成,便立即欢天喜地地着手去准备了。
由于此处之前被改作了戏楼,楼中的布置与装修都与酒楼风格迥异,而江樱又本着想将此处恢复成之前的一江春的模样的想法,故工匠们修葺还原起来很需要一番功夫,以至于虽然是十月中旬已经提上了日程的事情,却眼见着到了腊月底儿挨年根才完工。
今日一大早出来采买年货的江樱,此时便在即将完工的一江春楼前查看情况。
宋春风坐在马车驾座上,翘着二郎腿眯眼看着同工匠们说话的江樱。
虽然樱樱已跟他直言过二人之间不可能存有除了朋友和家人之外的第三种感情,他也为此伤心落魄过很长一段时间,但那样的心境,已经都过去了。
现在他的想法很简单却也很奇怪。
他觉得自己对樱樱的感情好像更浓烈了,但却并不似之前那样,看到她为了晋起开心难过会心底泛酸,而是只要能看着她好,自己便也觉得很好了的一种状态。
依然喜欢,却不再想着拥有。
依然重要,心态却分外轻松。
或许是想留在身边的方式不同了,所以再不必担心会失去的缘故吧?
宋春风坐在驾座上倚着身后的车厢板,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腿。
马车里的梁文青掀开马车帘拍了拍他的肩。
宋春风立即皱眉,头也不回地问:“作何?”
梁文青抿嘴笑着伸出另一只手来,手掌心里躺着一枚色泽透亮的红玉玉佩,道:“这是我方才在敬宝楼买的,送给你作新年礼物罢——”
宋春风看也不愿看一眼就摇了头,然而拒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觉梁文青搭放在自己后肩上的那只手骤然收紧。
力道之大纵然是隔着棉衣也还是让宋春风疼的“嘶”了一声,转过头倒抽着冷气怒道:“纵然我不收,你也犯不着动手吧!”
与此同时却听梁文青倏然出声惊喊道:“梯子!”
‘嘭’的一声响,是梁文青急切地要想要站起身来跳下马车,而不慎撞到了马车顶的声响。
宋春风被她这番动静惊扰的没由来的就是一阵慌乱,连忙转头朝着酒楼门前的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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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剧透一下,下一集会有十分重要的人物出场~哈哈
395:美男出浴图
他没有细说,江樱便不好多问,只丢下一句‘兹事体大,却也不算什么坏事’,要江樱不要担心,便匆匆地带人下去核实了。
江樱一头雾水,却听得外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应王子——”来人跟江浪见礼招呼,是十分耳熟的声音。
又问了句:“听说阿樱已经醒了?”
江浪匆匆应了一句,便带人离去了。
须臾,便有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是身上挎着各种大包小包的石青和华常静。
“还真醒了!”华常静喜道,“饭可吃过了?”
江樱冲她笑着点头。
石青也跟着关切了几句,得了江樱肯定的回答之后,总算放下心来。但应是为了避嫌,故而并未过多逗留,将东西放下之后,借口还有事情要去办,便离去了。
“华姐姐一上午都做什么去了?这一大堆……又是什么东西?”
“既然要在这里长住,哪能不备些东西过来?这军营里又没有姑娘家的东西,我便跟石青回了趟太守府,将一些衣物日用等收拾了过来——邓夫人问了,我只说是为了祈福,要在城外的庵庙里住上些时日,她虽然觉得突然,却也没有多问。”华常静解释道。
江樱会意地点头,又想起什么似得,问道:“那小红呢?”
该不是把她这个‘危/险/分/子’落在太守府里了吧?
“有些药材和补品是军营里没有的,我便让阿菊带着小红在城里多买些带过来,下午应就能过来了。”
江樱听了了然,却还是隐隐有些担忧。
毕竟小红这孩子,不禁暴躁,还有一副讨打的架势……她真怕出事啊。
“你放心好了,我格外交待过阿菊,无妨的。”华常静猜透她的心思一般,宽慰了一句,便又道:“大夫说了。你饭后最好下床走动走动,不能总是坐着或躺着。”
此举一是为了活动筋骨,二是怕她总坐着不动,容易胡思乱想。
虽然眼下看着情况还不错。但谨遵医嘱总是不会错的。
“能出去走走?”江樱不确定地问道。
她这莫名的外来者,能见光吗?
华常静无奈看了她一眼,道:“一没偷二没抢的,有什么不能出去的?通过昨晚的事情,你难不成还看不出这晋家军营现在是谁在做主吗?”
“昨晚?”
昨晚哪件事?
“你还不知道呢?”见她表情茫然。华常静讶然道:“他们就没告诉你?”
“你指的是哪件事?”
华常静叹了口气。
得,看来这是真的还不知道。
“你先起来,咱们出去散散步,边走边说。”华常静上前将人拉了起来。
江樱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华常静揣着这个谈资,吊足了江樱的胃口。
直到出了营帐,江樱再度问起,她才算是透露了昨晚上在肃清台上,所发生的事情。
江樱听得心惊不已。
照这么说的话,昨晚上晋大哥和哥哥,竟是为了给她出气。险些跟嬴将军大动了干戈?
感动固然是有的,也觉得十分解气,可更多的,却是担心事态会越闹越麻烦。
“……晋觅伤的很严重吗?”虽然这种人渣死了干净,但眼下情形如此,江樱却不得不问的清楚一些。
哥哥和晋大哥之所以没有跟她说起,想必就是怕她不愿再听到晋觅的名字,并且会为之担心吧?
“不算太重,你那一刀,刚好伤在了心口下面两寸。再往上些,怕是真要出人命了,你当时是算准了位置捅过去的?还是手上没拿稳,没捅对地方?”约是见她紧张。故而华常静刻意玩笑着说道。
江樱哭笑不得之际,却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
她昨晚只想着自保,哪里有心思去顾及什么位置?
“至于后来落在身上的军法,重是挺重,但也极有分寸,并没伤到性命。”华常静暗暗磨了一下牙。道:“如此甚好,真让他就这么死了,反倒便宜他了。”
“你说的很对……”江樱一面赞同,一面脸色复杂地道:“此事他固然不占理,当有此一罚,但晋家真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咽不下也得咽。”华常静若有所思道:“你的晋大哥既然这么做了,必定有他的把握在里面,你只管解气就行,其它的,用不着去操心,你只管吃好睡好听话养伤,就算帮了他大忙了。”
这个提议听着是挺不错的,但……真的好吗?
“算了,打都已经打了,想那么多也没用。”江樱叹了口气,望着帐外一片绿意盎然的青绿之色,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真出什么事,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就是了。
人活着,哪有这么多的功夫用来瞻前顾后?
“这么想就对了。”华常静如同姐姐一般嘉奖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眯眯地说道,“前不远有条小河,走过去也没多远,行个来回就活动的差不多了。”
江樱点头,跟着她并肩往前走去。
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新,虽然仍没有露晴,但也没了雨水,脚下踩着软绵绵的草地,走动间有沙沙的轻响,不觉间便令人无比放松。
加之华常静有意‘开导’于她,说起了许多自己这些年来在外行走时的有趣见闻,江樱向来喜欢听这些新奇之事,一时更是心情大好。
见她情绪当真没什么问题了,华常静才说起另外一件与昨晚之事有关的事情来。
“说起来,昨晚之所以能及时找到你,多亏了邓二小姐提供了线索。”华常静讲道:“虽说整件事情是胜在你殊死抵抗,勇猛不凡,捅伤了晋觅,但在后续的事情上,邓二小姐也的确功不可没——再加上担心她与邓家人说到不该说的,所以我昨晚上便代你谢过了她。”
提供了线索?
江樱的眼神闪了闪。
虽说昨晚上她因为受到惊吓而神智浑噩,但大抵的事情经过还是记得清的。
譬如她在挣脱了敷住双手的绳子之后,找准了机会呼救之时。借着光线隐约得见了门前一抹黑影闪过,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身形。
当时她确信,对方必然是听到了她的求救的。
但在迟疑了片刻之后,却是立即走开了。
她不知道那个黑影是谁。
但的确。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亦不能因为对方没有施以援手便耿耿于怀。
所以她醒来之后,也并未再想过此事。
可经华常静这么一提,心中却是大概有了底。
如今细细一想,再推测一下晋大哥最终赶来的时间……似乎古再丽在离开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线索提供给石大哥他们。
中间怕是隔了一段为时不短的时间吧。
可令溪小院的后院之中,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路好路,虽是蜿蜒,却无分岔,若是想在后院中迷路,也是一件十分需要智商额度的难事。
“好在她还算知道此事的轻重,没有对其他人说起,今日我回去收拾东西之时,果然没听到什么风声。便又送了只镯子给她,当做谢礼。她半推半拒的,也收了下来。”华常静说到这里,又念叨了一句:“但瞧着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想必也是被昨晚的情形给吓到了。”
只是被吓到吗?
江樱不置可否的一笑,也并未将自己心中的猜测说给华常静听,只点头道了句:“如此便好。”
华常静便也掐住了这个话题,手指向前方说道:“前面就到了,那河水可清了,一眼都能看到里头游着的鱼儿……”
“肥不肥?”
“什么肥不肥?”
“里头的鱼肥不肥?”
“这倒没细看,你问这个做什么?”
“若是肥的话。可以抓两只回来,晚上做汤喝啊……”
“呃……那待会儿咱们瞧瞧。”
本是好好的一回外出赏景……
……
太守府,后花园。
“你说这俩姑娘也真是奇怪,好端端地。怎么就为了祈福搬到城外的庵庙里住去了?之前也没听她们提过一声儿……”同是午后散步消食的邓大夫人,眉间神色难解。
今日华常静回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也在场,但近年来征战诸多,祈福一说无可厚非,她便也不好深问。更别说是出言阻止了。
古再丽脚步缓慢地跟在她身侧,沉默不语。
“怎么了这是?”邓大夫人转头瞧见她这副脸色,终是问道:“今早醒来便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方才用饭的时候你几个哥哥同你说话也多半不理,有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母亲……”古再丽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邓大夫人。
邓大夫人止步,示意她说。
话到嘴边的古再丽,却是根本说不出口。
见她如此,邓大夫人皱了眉,道:“你这孩子,吞吞吐吐的不是让我跟着着急吗?”
“没,没有……”古再丽摇头,暗暗握紧了拳。
不,这件事情,她不能跟任何人说起……
纵然是想,也不能再想了……
她此般吞吐,难免叫邓大夫人心中疑惑,可不待再多问,便听得丫鬟在耳边低声通传了一句,说是她前不久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人并没有直接过来,只传了个封手书。
邓大夫人接过来,亲自打开来看。
压下了心中情绪的古再丽见状忍不住问了句:“母亲打探的何人?”
“也没什么。”邓大夫人无意瞒她,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就是跟华小姐一同借助在咱们这儿的那位江姑娘,前些日子她不是让丫鬟给各房送了好些首饰头面么,我见她出手阔绰,便让人留意了一下这小丫头的来历……”
古再丽闻言皱眉,十分不悦地说道:“母亲打听她做什么?”
邓大夫人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在余光瞥见了信纸上那几个来不及反应的字眼之时,倏地愣住了。
于是忙地低头凝看。
“天呐……!”向来还算稳重的邓大夫人拿着信纸的手一阵发颤,惊异地低呼了出声。
古再丽似乎已然料到了什么,眉头锁的更深了一些。
“竟……竟是京城孔家的孙女儿!”邓大夫人不知该怎么纾解胸中的惊愕一般,一双眼睛望着信纸上的内容来回的扫视着。
“原来是今年年初孔先生刚收下的孙女……怪不得,怪不得起初去打听姓江的大户人家,却没有能对得上号的……”邓大夫人惊异了好一阵过后,剩下的便是无尽的懊恼与后悔了。
当时那些首饰当真是不该收的!
一个好好的人情,竟就被她这么收回来了!
她真是目光短浅的厉害啊!
“那可是孔家啊……”邓大夫人悔恨不已,忙地向女儿问道:“今日华小姐不是跟你说了会儿话吗?可有跟你提及她们是去了哪座庵庙里持斋吃素?”
“我哪里知道!”
古再丽没好气地道,“母亲!她们的身份再了不得也是她们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太大的干连吗?咱们好好过自己的安生日子不行么,为什么非得这样费尽心思的去攀附讨好?您不觉得这样做太过于趋炎附势了吗?”
“你……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被女儿拿这样的话指责,邓大夫人的脸色难堪至极。
“你整日衣食无忧自是不关心这些,可你又如何知道我与你父亲里里外外操持着这个家有多不容易?当初她随华小姐一同入住咱们府中,不知其身份之时何尝不是礼遇有加?如今不过是借着个机会想要结交一二罢了,日后对你父亲也能有些进益,这本是理所应当之事,怎到了你的口中,咱们家竟就如此不堪了?”
“……”古再丽莫名的委屈起来,死死地咬住牙关,一字未再多说,转身跑开了。
她就是不想看到家人如此高抬江樱!
仿佛时刻都在提醒她,她处处不如那个人,而这世上许多事,根本就毫无公平可言……!
……
撇开邓家母女此刻各异的心思不提,抱着捉鱼熬汤的目的来到了河边的江樱与华常静,却是毫无预兆的目睹了一幕‘美男出浴图’。
面前的小河中,潜着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男人身形高大而魁梧,虽是背对着她们,却也遮不住极好的肌肉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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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筱香
442:晋起离京
来至楼下,绕过左侧的小花圃,行入了阁楼后的竹林中。
一片漆黑中,夜风吹的已然枯萎的竹叶沙沙作响。
谢佳柔放缓了脚步,一双眼睛定在了一丛竹子前。
那道黑色的身影似同浓重的夜色融为了一体,让人分辨不出明显的界限来,只一双星眸,灿然生光,犹如星辰。
谢佳柔心底没由来的陡然一松。
她方才在来的路上还在想,若是他没走的话……
“为什么没走?”她问道。
宋元驹一笑,语气轻松地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来。我若走了,你到时见不着我,岂不觉得失落?”
谢佳柔面容一红,只觉得这话分外露骨,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
更奇怪的是,她竟连生气的情绪都不曾有。在他那双带笑的眼睛的注视之下,唯有略显无措地错开了话题,问道:“……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宋元驹依旧在笑。
谢佳柔心口却突突直跳了一阵。
道别?
他要去哪里?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甚至有些气恼。
不是说了……要带她走的吗?
怎么还没有等到她的回复,就来道别了?
“……你要去哪里?”她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冷漠一些。
宋元驹忽地会心一笑,似察觉了她方才的那番情绪波动,却也没有再继续逗她,只如实答道:“挂帅出征,去阮平,就在这几日了。”
听着这个答案,谢佳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担忧。
只觉得活了这接近二十年的光景,都不曾在这短短时间内,为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这样‘提心吊胆’过,一言一行,皆牵动着自己的喜怒。
分明是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她却鬼使神差地问道:“要去多久?”
“这个可不一定。”宋元驹作出一副懒洋洋的口气来,边想边道:“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年,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你胡说什么!”谢佳柔面色一紧,斥责道。
宋元驹面上的笑意顿时更深了。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知是中了他的圈套,谢佳柔羞怒交加之下,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
“诶——”宋元驹笑着喊道。
谢佳柔止了步,却未有回头。
“那日在枫林之中我所说过的那番话,并非醉言。”他的声音似乎变得一本正经起来,不轻不重地问道:“你可答应吗?”
谢佳柔咬了咬唇,似在做着极大的挣扎。
“等你回来再说。”她匆匆脱口,便疾步走了。
宋元驹一愣过后,旋即冲着她的背影笑着喊道:“既是如此,还需劳烦表姑娘将我的护身符还给我,没了它保佑我,这仗可不好打了!”
什么护身符?
谢佳柔脚下又是一顿。
便听宋元驹在后面提醒道:“荷包——”
谢佳柔面容又是一红,这回未在做任何停留,一鼓作气回了阁楼中。
也未点灯,只在枕下轻一摸索,便将那只荷包抓到了手心当中。
在床边静立着,手掌松了又握,将荷包里装着的竹叶攥的直发响。
片刻后,似下了某种决定一般,松开了紧紧抿着的唇线,几步来至床尾旁的窗边,轻轻推开了一扇,目光往窗下探去。
宋元驹仍等在那里。
“接好了——”她轻声说道。
……
宋元驹带军出发的当日,谢佳柔烧了三炷香。
画眉看了她一眼,见她穿戴整齐,不由问道:“姑娘今日是要出门吗?”
“去一趟姨母那里。”
画眉便笑道:“近来姑娘往二夫人那边去的倒是勤快了许多……看来姑娘您是想通了。”
谢佳柔看向她,向来冰冷的面孔上竟然浮现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画眉看的愣了。
“画眉,我有话要同你说。”
画眉:“姑娘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奴婢就是了。”
谢佳柔在椅上坐了下来。
“你我主仆一场,事到如今,我便也不瞒你了。我近来多番前往姨母那里,并非是去闲谈,而是为的求她答应放我离开晋家——”
画眉一惊:“离开晋家?”
谢佳柔轻一点头。
“姑娘……姑娘为何要离家晋家?”画眉慌了神,思绪却还完整:“您离开晋家之后,要去何处存身?难道姑娘要回谢家吗?可是姑娘在晋家长大,谢家那边对姑娘想来必是不能跟二夫人比的啊……”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但我如今主意已定,你便不用多言了。”谢佳柔不疾不徐地说道:“我今日之所以跟你说起此事,便是想要让你有个准备——你如今,也有十五岁了吧?”
画眉深蹙眉心,点了点头。
“按理来说,也该许个人家了。”谢佳柔看了她一眼,道:“百灵是谢家早年送来伺候我的丫头,自是要跟着我一同回去的。可你算是晋家的下人,所以你是走是留,我不好左右,如今便由你自己拿主意吧。”
“姑娘……”画眉仍然只是皱着眉头。
“如今姨母尚未应允,你若是一时拿不定主意也无妨,尚有些时日可以让你慢慢考虑。”
画眉抿了抿唇,垂首道:“奴婢知道了。”
……
同一时刻,榆树胡同梁家大宅中,昏睡了多日的江樱,终于转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她只有一个想法。
还好没瞎……
昏迷的当时,眼前陡然一黑的情形,可是将她吓坏了。
有过一段失明经历的她,实在不愿再去过多体会那种视线中除了黑暗之外,再无其它颜色的日子。
但有一点让她颇为头疼。
——知道了事实的奶娘和梁叔,眼中的她仿佛忽然换了个人似得,待她从说话到眼神,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以及笼罩在大家周身那种压抑的气氛,让江樱十分地不自在。
“躺着躺着,别乱动弹,想要什么有奶娘来帮你拿!”
“被子可一定要盖好,万不可着凉了。”
“别说太多话,省省力气……”
“……”
自从得知自己的真实情况之后,江樱还是第一次生出了如此浓郁的无力感来。
被按在床上吃喝,不准随意走动的她,唯一的乐趣便是偶尔逗一逗卧在她牀沿边的白宵。
傍晚时分,得知她醒了过来的孔弗与晋起一同赶了过来。
“好歹是醒了,这几日你可吓坏祖父咯——”孔弗刚一走进房中瞧见倚在床头的江樱,张口便是故作轻松的口气。
跟在他身后的晋起,却未有多说任何话,只将目光固定在了她的身上。
二人的面色虽远远不如庄氏来的那般沉重,但眼底却也隐隐透着一股倦意,显是近来都不曾好好歇息过。晋起总归年轻些,倒还看不大仔细。孔弗却如瞬间老了五六岁一般,连鬓角的白发都多添了两道,落在江樱眼中,让她好一阵愧疚与心酸。
压下眼底的酸意,江樱出声唤道:“祖父,晋大哥。”
“别担心,总归是有办法的。”孔弗走至牀边,就着云璃搬来的高背椅坐了下来,伸手抚了抚江樱的头顶,满口宽慰地说道。
“嗯。”江樱微微笑着点头。
事实上,在昏迷之前,她一直是不曾真的如何害怕过的。
但此番陡然昏迷数日,多少还是令人觉得惊险,醒来之后的这段时间,她暗自在内心很是担忧了一番,只怕下一次昏迷的时候,会再也醒不过来,再见不到面前这些处处为她担忧的至亲之人。
晋起似察觉到她这表现的十分隐晦的暗忧,开了口道:“已经探听到了离魂草大致的下落,近日我便会出发前往,若不出意外,必定会将离魂草带回——”
说到这里,又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定不会有什么意外。”
“……真的找到了?”乍然听到这样的好消息,向来晋起说什么她便信什么的江樱,第一反应竟不是高兴,而是怀疑晋起只是在安慰她。
毕竟是找了这么久,都不曾打听到一丝线索的东西。
“这还能有假。”不待晋起开口,孔弗便答道。
自己祖父都开口了,江樱便再也没了怀疑。
只又与晋起道:“晋大哥要亲自去找吗?”
晋起看着她点头。
她便又问:“要去何处?”
“暂时确定在顷州附近。”晋起答道,又因生怕她担心似得,故加了一句:“来回路程,并不算太远。”
顷州是在哪里,江樱根本不曾了解过,但听他说不算院,便自然而然地安心了一些。
若真能找到,保住这一条性命固然是最好的结果,可同时也要有最坏的打算。
故而如今的她很不愿意跟身边的人分隔甚远——说句不吉利的话,便是在担心一去千里,或是连最后一面都不及见到了。
晋起对上她那双因连日昏迷而显得格外惺忪却又尤其清澈的眼睛,温声保证道:“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江樱轻轻一弯唇,点下头来。
一侧的孔弗瞧见这一幕,眉间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
晋起出发的时间,就在次日一早。
实则近日来,他日日皆是心焦不已,恨不得立即抛下一切前往顷州寻药,可纵然他什么都可以抛下,却唯独放心不下昏迷不醒的江樱。
故而昨日江樱刚一转醒过来,待见上一面安心下来,便立即马不停蹄地动了身。
晋起这么一走,庄氏的心却吊的更高了,生怕晋起在寻药的途中出现什么差池。
但好歹是看到了希望,心下有了期盼,故倒也不至于像前几日那般手足无措,一瞧见江樱便要红了眼睛。
这一日,江樱抓着了机会,让云璃拿上一坛子十年陈酿的桑落酒找着了已移住在梁家大宅里的志虚道长,让他在庄氏与梁平面前说了几句话,大致是她的病情不可久躺,亦无需过度用药滋补,反应让其时常走动一番,活动活动,保持心情愉快,才是最好的良方。
梁平与庄氏深信不疑,当日便解除了对江樱的禁令,并嘱咐她无事要多走动走动,不要终日闷在房中,亦勿要多思多虑云云。
江樱自是一一应下……
只是回头志虚没少借此从她这里勒索好酒好菜。
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江樱未再出现昏迷的情况,且其心性乐观,并不消极轻怠,积极吃药吃饭,倒让一家人跟着宽心不少。
只是晋国公府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就连负责洒扫,终年见不着主子们的面的粗使下人们,也能清楚地察觉到府中近日来越发紧张的气氛。
之前府中暗下曾有传闻,说是二公子因同孔家小姐定了亲,在府中的地位越发稳固,以至于连对战韩家这等大事晋公都‘默许’了他的全权负责。而鲜少离开自己的院子、作为晋家嫡长子的大公子,存在感却越发的弱了。
还有人说,曾见大公子坐着轮椅出现在后花园中……这么久还站不起来,那双腿怕是要废了。
除了府中两位公子隐隐有了颠倒之势的处境之外,更重要的是,晋公同世子的关系,似乎也是愈发的差了。
而此中原因,在两位公子的对比之下,似乎并不难猜测。
于是许许多多的下人暗下无不认为是晋公眼见大公子不争气,便隐隐有了要扶持二公子的意思,而世子自是不能眼见自己唯一的儿子被压下去,于是父子二人关系这才出现了问题。
以至于纵然二公子离开了京城,去往了外地办事,这种现象仍然无法得到缓解。
当然,这些不过只是下人们的推测,真相断不会这么容易为人得知。
他们不知道的是,晋擎云与晋余明之间,已远非关系僵硬足以形容得了的了——就在昨晚,晋余明自长房的书房里出来的时候,被晋擎云拿镇纸砸破了的额头见了红,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
没人知道这父子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事虽无人敢随意宣扬,但却没能瞒得过谢氏的眼睛。
在其一派平静之下,内心究竟是怎样的不安,怕只有她自己才能知道。
晋擎云近来在调查些什么,她隐约知道些,可能让他如此大动肝火,甚至对晋余明动手之事,她思来想去,不过那一桩而已。
455:入宫探望
接下来的日子,江樱很少出门,却还是听到了不少外面传来的消息。
现如今世人皆知庆王叛变,因事发突然,晋家赶到之时皇帝殷子羽已遭毒手,而赶入宫中救驾的晋家世子与嫡长公子父子二人,也因此丧命,虽为士族子弟,但一番忠肝烈胆,实在令人动容。
而时隔两日,又传出了晋家老夫人因承受不住儿孙齐齐丧命的打击,积郁成疾,也很快撒手人寰的丧讯。
寄居在晋国公府,美名远扬的表姑娘谢佳柔,也自缢离世,只是晋家未给出确切的说法来。
众人猜测纷纭,有说她与老夫人祖孙情深,情愿追随,也有人隐晦地揣测,是因心系晋家长公子晋觅,是谓殉情而亡。
然不管如何,这搁在往日能在京中激起千层浪的消息,在如此关头传出,唏嘘归唏嘘,却并未引得太多人关注。
光是一场宫变,国君驾崩,晋氏两位继承人离世的诸多变故,已经让百姓们反应不及了。
而此番晋家虽伤亡惨重,惹人同情,但好在庆王一党被灭,殷家也侥幸留下了一支血脉。
国不可一日无君,小太子殷稚潼,于先皇殷子羽下葬后第三日,已被晋家扶持登基为帝,改天下年号为安顺,寓意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大风国运昌顺。
百姓们因这一番变故而感到心惊之余,也都纷纷寄望这天下能早日平定下来,能有一个崭新的局势出现。
这一日,宋春月抱着女儿来了梁家找江樱说话。
“怎么近日也不出门儿了?可是担心外头对你的赞扬太多,要将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见着江樱,宋春月便笑着调侃道。
她指的是江樱冒险救下小皇帝殷稚潼的事情。
此事也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去的,一时之间,被传成了各种版本,甚至已有了神乎其神的意味,就差没有编成话本子拿到茶楼里当书说了。
江樱虽借此在京中被百姓们大为关注赞扬了一把,但同谢佳柔离世的消息一样,在这等前所未有的大变故的背景之下,所引起的效果被缩小了太多,并不是太值一提。
“你近来倒是清闲了,可是程家回肃州了?”江樱见她坐下,便将圆木茶几上的杯盏往她面前推得近了一些。
“回什么呀。”说到这里,宋春月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模样,道:“本来说好是这两天回去的,可因为城中在搜捕庆王余党,出城进城都查的很严……敬平怕引起没必要的麻烦,便劝他们避过这段风头再走也不迟——”
衙门顶着压力,本着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的规矩,误抓了不少可疑的百姓。
虽说查明后也会被开释,真正冤枉无辜百姓的现象甚少,但一场能避免的牢狱之灾自然还是尽量避免来的好。
这个江樱倒是也听说了一些,便点了点头,笑着道:“避一避也好,反正他们如今也没了要在京中结亲的想法,你同周大哥也不必为此烦心了。”
宋春月却是道:“闹腾倒是不再闹腾了,自你们这儿回去之后,想是被梁叔敲打了一番,可老实着呢……可坏在那表姑父昨日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不慎将腿给摔断了,这下倒好,纵然不为了避风头,也少不得要耽搁个把月的时间了。”
江樱愕然了片刻,笑着叹了一口气。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宋春月须得回家做午饭,便也没有多留。
江樱送着她出去,却在大门口儿遇着了宋春风和梁文青夫妻俩。
成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没什么好新奇的,宋春月只同兄嫂二人打了句招呼,便抱着女儿回家去了。
“你们怎么来了?”一面往院子里走,江樱一面问道。
梁文青:“这个时辰过来,你说能有什么事儿啊。”
她这么一句反问,江樱心下已经了然。
得,这又是蹭饭来了。
宋春风挠了挠后脑勺,无奈地道:“家里也有烧饭的丫鬟,可她非要跑过来吃,拦都拦不住,也不嫌麻烦……”
梁文青难得地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你懂什么呀……家里做的饭,能有我娘亲手做的好吃吗?”
宋春风一皱眉,顿时闷闷不乐起来。
他觉得他这媳妇变了。
人都道,得到了就不知道珍惜了,这句话果然不假。
成亲前和成亲后,完全就是两个样子啊。
往前哪敢这么跟他说话?
梁文青却不理会他哀怨的情绪,快走了两步跟上了江樱,挽起她一只胳膊,笑着道:“中午吃什么啊?”
江樱转过头来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今日你们来巧了,今天包饺子吃。一半儿用来蒸,一半儿用来炸,上回做的辣子酱恰好可以拿出来蘸着吃了。另外再熬一锅清淡些的冬瓜香菇丸子汤——对了,不知道你们晌午要过来,奶娘怕是已经开始剁饺子馅儿了,咱们去厨房瞧瞧,让她多准备些。”
梁文青听她口气带笑说着这些话,不知觉间,已是红了眼眶。
嗯也不敢嗯上一声,唯恐泄露了声音里的哽咽,只有挽着江樱的胳膊,跟着她往厨房去。
近来她总是很害怕,害怕下次回来的时候,再也见不着江樱。
往前怎么没发现这个一贯只会折腾吃食的小姑娘,有这么的让人舍不得?
舍不得到甚至想一想,她就能立即哭出来。
江樱听到身侧隐隐传来的压抑着的抽泣声,并不敢出言询问,更不敢转头去看,只装作毫无所查的模样看向前方,想要弯起嘴角,却也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睛。
人与人之间,可真是奇妙。
原本一些极寻常的事情,若在前头加了个期限,再做起来,心中的体会便会全然不同了。
谈两句吃的会难过,吃一口饺子也会难过,喝两口茶还是要难过。
饭后,梁文青去了庄氏房里,母女俩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的时候,虽是拼命掩饰,但还是不难发现应是哭了一场。
“今日不是要进宫看望皇后娘娘吗?现在午时都过了,再不去的话,天黑前怕是回不来了。”庄氏张口便是一句催促。
江樱笑了笑,又纠正道:“现如今是太后娘娘了。”
“这不是一时记不得改口么。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待会儿问一问冬珠有没有事情要做,若是得空,便让她陪着你一道儿去吧。”庄氏对那日的宫变还有些余惊未了。
“她本就是要随我一同去的,昨日便说好了的。”
“那就好,别再耽误了,早去早回,路上一定小心着些。”庄氏嘱咐道。
江樱都应下来。
……
新皇登基,宫中却并无太多新的气象。
至少未央宫,还是往前那副模样。
那晚受到殃及的,都已得到修缮。
完整的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最大的不同便是在被传召进了内殿之时,皇后,也是如今的太后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榻上,殿中一片静谧,再没了往昔常常伴于左右的宸妃。
据说那晚宸妃是舍了自己的性命,才救下了她。
太后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长褙子,一道花纹也不见,一头乌发高高挽起,仅用一支白玉簪固定住,原本美到无可挑剔的面庞上,左脸颊处此刻却多了一块面积遍布了半张脸的烧伤,伤口虽已结痂,却仍十分狰狞可怖。
乍然一看,江樱不禁心惊。
这样的烧伤,只怕等同是毁容了。
而太后却不遮不挡,就连一缕头发也不曾垂下,就这样完完整整地露出一整张脸来,平静的面容上,听到她们过来,甚至还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江樱却忽然有些难过,走上了前去行礼。
就连向来粗枝大叶的冬珠,今日也格外安静老实,轻声细语地同江樱一起上前行礼。
“都不必多礼。”
太后伸出一只手来,似在空气中摸索着什么,江樱见状疑惑,下意识地看向守在屏风旁的莘儿,却见莘儿只是对她笑着一点头,江樱一愣之后了然,忙地将手递了过去。
太后握住她的手,面上便带了笑容,轻轻扯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了下来。
而后又对冬珠说道:“冬珠公主能特意过来看我,我很高兴。公主也不必拘礼,过来坐着吧。”
她的嗓音又轻又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安宁气息,冬珠却盯着她的面庞看了片刻,随后才在她身侧缓缓落座下来,眼神中夹带了一丝疑惑。
“那晚是我连累你了,后来的事情我都听稚潼说了,当时他追上去,是你将他拉了回去——若不然的话,他暴露于对方面前,定是性命难保。”太后轻轻拍了拍江樱的手,又口气愧疚地道了句:“那晚真不该让你进宫来的。”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她这辈子只怕都无颜再去面对他了。
“娘娘又岂会提前知晓那晚会发生如此凶险之事。”江樱微微皱了皱眉,看着她问道:“娘娘的伤口还疼吗?”
太后面容微动,笑着摇了摇头,“已经结了痂,早已不会疼了。”
江樱却不信。
她也曾被烧伤过,很明白那种感觉有多难忍,尤其是夜间睡觉之时,稍微动上一下,都要疼的龇牙咧嘴。
当晚的爆炸声那么大,能侥幸保住一命,只怕身上也有不少伤吧?
听二人说着话,冬珠百无聊赖地掩嘴打了个哈欠,眼睛在四周瞄了一圈儿,也没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冬珠公主可是坐不住了?”太后似有所查,笑着问道。
冬珠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道:“我确是个坐不住的,让皇、让太后娘娘见笑了。”
“我这未央宫里也确实无聊,没有什么能够消遣时间的乐子,你若当真嫌闷得慌,便让莘儿带你出去转一转?”太后轻声询问道。
这话正中了冬珠的下怀,她当即便道:“现如今眼见便要入冬,外头已经没有什么景色可赏,但御花园里想必还有不少花草正盛吧?我可以去看一看吗?”
平素直来直去的一个姑娘,如今倒也学会如此礼貌地询问她人的意见了。
江樱只能再次感慨,颜控无处不在。
太后自是点头依她,又道外头风大,让莘儿取了披风过来给她。
冬珠接过来披上,笑着道了谢,便随莘儿出去了。
“这孩子的性子,倒是像极了她父王……”太后轻声说道。
“太后娘娘曾经见过西陵王吗?”江樱问道。
太后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道:“是啊,但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江樱只当是两国之间的来往,便未再深问,而是道:“娘娘,我去年也曾被烧伤过,但用了一种涂抹的药,竟是一点儿疤也没留,只是要待痂彻底脱落后才能用——到时我拿些来给娘娘吧?”
经历了那晚宫变之后,江樱心中便不自觉同她亲近了许多。
太后也似有察觉她待自己不似往前那般仅限于表面的应对,心下不禁涌现了一股暖意,却婉拒了道:“不必麻烦了。你是小姑娘,理当漂漂亮亮的,可我都这把年纪了,早已不会看重这些虚浮飘渺的东西了。”
江樱见她面色从容,确实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便也不再多嘴再提此事。
而是从贴身的荷包中取出了一件东西来,交到了太后手中。
“这是那晚在密道之中,娘娘交给我的东西。”
太后接过来,在掌心中握了握,解释道:“这是丁城军的兵符。”
她很清楚当晚晋余明逼宫,想要的不仅仅是她的性命。
而当时抱了必死之心的她,根本不曾料想的到,她还能活过那晚。
“那娘娘可要收好了才行。”
太后闻言不禁一笑,忽而道:“你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起初接触觉得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但越是相熟便越能发现她的可贵之处。
眼前这孩子,有一颗无比纯粹而通透的心。
江樱闻言笑了笑,却忽地想起了那晚在密道之中,太后也曾对她说过这一句话,而那时,在隐约间,她仿佛见到了一双极美的泪眼。
这些日子在不经意间,她脑海中时常会闪过那副画面。
真的是她眼花了吗?
她认为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