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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盛唐烟云txt下载     盛唐烟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霜降 (五 下)

    第四章霜降(五下)

    见到弟弟有难,不伸以援手也就罢了,还趁机图谋弟弟的那一份家产。这样的宇文家,也难怪宇文至心里毫无留恋。可王洵偏偏记得宇文至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振兴门楣的。想到这一层,心里猛然一搅,叹了口气,也就不再多劝了。

    把肚子里的一份积怨吐出来,宇文至的心情倒是轻松了不少。想想宇文德的同僚们听说自己在平康里开妓院做龟公的消息后,如何去嘲笑那丧尽天良的家伙,更觉得这场报复酣畅至极,索性端起盛粥的盆子来,不顾王洵的劝阻,直接往肚子里倒了小半盆。然后用衣袖擦擦嘴巴,笑呵呵地说道:“分家就分家好了。将来我的儿孙修家谱,就从我这辈儿修起。往上,不用高攀任何人。就当宇文至是从石头缝里自个儿蹦出来的!”

    说着话,自怜身世,忍不住又愣愣落下泪来。

    “瞧你那点儿出息!”见好朋友难过,王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推了他一把,强笑着数落。“咱们几个合伙开的铺子,每年进账都不少。如果没有你哥,我是说宇文德那厮,从你手里拿钱,恐怕你以后还能活得更滋润些。”

    “那是,我以后宁可拿钱施舍乞丐,也不再让他拿走一文!”宇文至咬了咬牙,赌咒誓。

    王洵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所以就尽捡些不着边际的笑话逗他开心。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嬉闹了片刻,又约略说了几句最近生的事情,秦氏兄弟也就到了。见宇文至那副面黄肌瘦的摸样,老大秦国模吃了一惊,抢上前数步,拉着他的手叹道:“我的天,怎么把你折腾成这样子?!明允不是把万年县衙门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么?他们怎么拿了钱还要欺负你?”

    “上边要打八十板子,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只能高举轻落而已,岂敢真的连皮肉都不沾?”宇文至咧了咧嘴,苦笑着回应。

    没等他把话说完,老二秦国祯脸色先红,“这次我们哥俩没帮上什么忙,真的很过意不去。子达,你要骂就骂我们几句,心里别恨哥哥就成!”

    “哪能这么说?两位哥哥言重了。小弟自己惹得祸,怎能怪得了别人?况且若不是伯父的消息灵通,两位哥哥全力奔走,二郎他也不会捞我捞得如此迅!”在秦家兄弟到来之前,宇文至已经从王洵嘴里将这几天生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摆摆手,笑着说道。

    话虽这么说,秦氏兄弟毕竟觉得自己心中有愧。大伙凑钱合开的几桩买卖,虽然是均摊股本,但平素都是王洵和宇文至两个在打理。特别是宇文至,几乎每天都扎在生意场中,付出的精力是大伙的好几倍!他之所以这样做,当然是为了送其他人一份人情,以防日后不测之需。而真正遇到麻烦时,最可能帮上忙的人偏偏什么力气都使不上?

    讪讪笑了笑,兄弟二人先后说道:“反正这一回,我们哥俩没尽到责任就是了。实在对你不住!”“家里的事情,我们一直做不得主。但能想的办法,已经都想尽了!好在你能平安出狱,否则,我们哥俩儿真的没脸再出来见人了!”

    “若不是两位哥哥和明允,估计这会儿我已经死在牢里了!”宇文至又摆了摆手,笑着回应。“这份情谊,这辈子我宇文子达都不会忘记。两位哥哥莫要再说,再说,咱们就生分了!”

    “是啊,是啊,子达不已经出来了么?不提那些晦气事情,咱们还是想想今天中午去哪喝酒才是正经!”王洵见屋子中气氛越来越尴尬,赶紧笑着打圆场。

    “好吧,不提就不提!”秦家哥俩兄弟也不是什么婆婆妈妈之辈,点点头,笑着接口。“这当口,子达估计也不愿意把晦气带回家门吧!刚好,我们哥俩在隆庆坊得了处宅院。一直没顾得上打理。干脆,就送给子达暂时歇脚吧!“

    “这如何使得!”宇文至闻听,头立刻摇得如拨浪鼓,“我又不是没有去处”话说出了口,猛然又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确是有家归不得,心里登时又是一抽,眼神也随即黯然下来。

    “不是暂时歇脚么?又不是白送给你的。推辞什么?”还是王洵机警,看到宇文至脸色不对,推了他一把,笑着劝道。

    宇文至一愣,旋即明白,秦氏哥俩恐怕早已经知道自己嫡亲哥哥宇文德的那些作为,因此才提前替自己准备了一座宅院。鼻孔里登时开始酸,拱了拱手,低声道:“如此,我就不客气了。待把院子收拾好了,一定请哥哥们去我那儿喝酒!”

    “那是自然!”秦国用拉过宇文至的手,将一份房契硬塞进他的掌心,“拿着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哪天我们哥俩缺钱了,自然会找你把房子要回来!”

    “入了坊子口正数第六家,门前有两块黑色的上马石那个就是!”秦国祯也笑了起来,低声告诉宇文至院子的具体位置。

    六在大唐民间是吉顺之意,可见秦家哥俩为此着实花费了一番心思。如此恩惠,宇文至再说什么客气话,反而显得小气了。点点头,笑着将房契收了起来。

    兄弟几个又闲扯了几句,话题无意间便又提起了最近京师里边的一系列变故。从曲江池畔跟李白等人打架到现在,前后不过是五、六天的光景。兄弟四人却都觉得恍如隔世一般。几天前,大伙坐在一起,还觉得个个斗很了不得天,联起手来,天下事情几乎无不可为。而现在,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力量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被上位者随便挥挥袖子,就可以像垃圾一样扫得连一点儿渣都剩不下!

    当人知道自己并非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到之时,便是成熟的开始。半晌之后,秦国用叹了口气,低声总结道:“吃一堑,长一智。咱们几个,以后做事还得努力些,不能总指望别人来帮忙!”

    “是啊,父辈们的余荫,总有用完的时候!”王洵心中也有类似感悟,点点头,笑着附和。

    “有些人,早晚我要让他后悔!”宇文至念念不忘那些在关键时刻抛弃自己的人,一说起来,就咬牙切齿。

    秦国祯用手搭住他的一个肩膀,低声劝解,“我劝你还是先忍忍。这场风波一时半刻恐怕完不了!”

    “我又不是说今天!”宇文至冷笑,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闪。

    秦国祯劝他不动,只好将头转向王洵,“今天乍闻子达脱离苦海,我和哥哥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周折的,谁料老天真的开了眼!谁这么有本事,出手便立竿见影?”

    “是啊,不知道明允最后找到了哪尊大佛?!”对于能在京兆尹王鉷手中硬把宇文至捞出来的人,秦国用也十分好奇,看着王洵的脸,笑着追问。

    “嗨,哪是我求的人,是子达自己先前”王洵晃了晃脑袋,笑着说道。还没等说出贾昌的名字,门外忽然响起了马方那尖细的嗓音,“哪呢,哪呢。宇文子达,赶紧给滚出来让我看看。你这混账王八蛋,可把我给害惨了!”

    “小东西,你皮痒了不是?”宇文至推开门,大笑着迎了出去。“就这么跟哥哥我说话,我看你是活腻烦了!”

    话音未落,已经跟马方两个打成了一团。闹了好一会儿,二人才相互拉扯着重新走进屋子内,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眉宇间依旧恢复了许多生气。

    “你小子居然被放出来了?还是又偷跑出来的。仔细你的屁股!”对于心中并无半点儿尘杂的马方,王洵也是喜欢的紧。上前摸了摸对方的脑门,笑着打趣。

    “我这回,可是大大方方从正门出来的!”马方伸手拍开王洵的胳膊,昂阔步,“我阿爷帮我寻了一份正经差事。今后不怕我再给他惹事了,所以便不再像看贼一样看着我!”

    “正经差事?你能干些什么?”不光是王洵,连一向厚道的秦氏兄弟都无法置信,看着嘴巴胎毛尚未褪尽的马方,咧着嘴道。

    “太瞧不起人了吧!”马方装作一副受伤的摸样,大声抗议。见众人谁也不肯安慰自己,忍不住又将受伤的表情收起来,洋洋得意地在大伙面前踱了半个圈子,“尔等,休要欺我年少。有志不在年高,小爷我现在已经投笔从戎,就要为国出征去了。不破楼兰,誓不还家!”

    “就你?”众人又是一阵狂笑,抓过马方来,从头到脚看个不停。马方被看得恼羞成怒,伸手往腰间一摸,掏出一块嵌了金丝的腰牌,在众人眼前用力晃动,“我怎么了。看看,我现在可是正九品仁勇校尉。不是虚衔,是京师里边可以横着走的飞龙禁卫。怕了吧,哈哈,吓死你们!”

    注1:仁勇校尉,唐代武职散爵。正九品。比王洵的宣节副尉略低。

第四章 霜降 (六 上)

    第四章霜降(六上)

    王洵眼尖,目光只是稍稍一瞥,就觉马方手里拿的腰牌有些眼熟。不待对方把炫耀的话说完,劈手就抢了过来。

    “别抢,别抢,肯定不是假的,骗你是小狗!”马方双手抓住王洵的胳膊,死死不放。“赶紧还给我。那是我阿爷花了好大力气才给我弄到的。不能给你,否则我回家后就死定了!”

    “我才不稀罕你这玩意!”王洵把腰牌仔细看了看,随手又丢还给马方。“我刚刚也得了一面,所以才拿过来看看。”

    说罢,从贴胸的口袋摸了摸,将自己的宣节副尉腰牌掏了出来,“你看,是不是跟你的差不多!”

    这回,轮到马方不敢相信对方的话了。伸手将王洵的腰牌夺过,放在眼前仔细比较,“真的啊,差不多。你从哪弄来的?没想到咱们又混到一起去了!”

    “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呢。云姨托了一位家父的知交,准备让我去军中历练一段时间。日后,恐怕与大伙见面几不那么容易了!”王洵笑了笑,借机向大伙说明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打算。

    “不妨。飞龙禁卫的大营就在城南,只要能请到假,随时都可以回家!”秦国用仿佛早就料定王洵会这样一般,摆了摆手,笑着安慰。

    马方却约略有些失望,将两面腰牌翻来覆去比了好几遍,摇了摇头,撅起嘴巴来说道:“你这面居然是宣节副尉,比我这面足足高了两级。我阿爷还说他为我花了很大力气,分明是存心糊弄我!”

    “傻小子,这都是散职。看着好看,不加上实授职位,屁用不顶。”王洵用力摸了一下马方的脑袋,笑着提醒。(注1)

    “哦!倒也是!”听他这么解释,马方的心里稍微平衡了些,转眼间,却又气哼哼的说道:“但你的月俸比我多一吊半钱呢。我这个,每月才能领到三吊!”

    “你们家缺那一吊半啊!”看到他愤愤不平的模样,素来老成持重的秦国用也忍不住了,上前狠狠捏了他脸一下,“一千五百个钱,够你吃一顿饭不?”

    “这不是吃不吃饭的问题!”马方用力揉揉被捏红的脸蛋,非常不甘心地嘟囔,“这意味着我受不受他的重视。云姨不过随便托了个人,明允就是八品宣节。我阿爷却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你怎么知道是随便托的人!”王洵笑了笑,低声解释。“最近京师风声鹤唳,不知道有多少人准备到禁卫军中躲灾呢。云姨也是凑巧了,才找到了家父的一位故交。否则,估计我连飞龙禁卫的营门都摸不着。你如果不开心我的职位比你高,咱们就换换好了,反正都是散职,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补上实缺儿!”

    “那倒不必了!”马方摇摇头,怏怏地回应。“反正你甭想着日后我每天见到你,就向你行军礼就是!否则,我宁可继续赖在家里!”

    原来他最不满意的是这个!闻听此言,众人恍然大悟。纷纷笑着数落道:“嘿,翅膀硬了是吧?翅膀硬了就不待见明允了。想当年,不知道是谁眼泪巴碴地跟在明允马屁股后叫二哥来着!”

    “你跟明允掰一次手腕。掰赢了,让他管你叫哥哥!每天见到你就向你施礼,如何?”

    “懒得理你们!”马方招架不住大伙的围攻,翻了翻眼皮,将王洵的腰牌丢还回来。

    “你知足吧,我想混到军营里去,日日向明允行礼,还没人要我呢!”宇文至推了马方一把,笑着感慨。

    话音一落,众人的笑声立刻冷了下来。为了逼杨国忠出手相救,王洵曾经托人将宇文至留下的一部分账册送到了杨国忠幕后出资的朱记南货行。如今宇文至被别人救出来了,虽然暂时脱离了牢狱之灾,可也把杨家彻底得罪了。若是杨家“秋后算账”的话,宇文至恐怕才离虎穴,又掉进了狼窝!

    秦氏兄弟消息比其他人灵通,心思转得也快。略作沉吟,便想出一条妙计。老二秦国桢先冲哥哥点了点头,然后笑呵呵地说道:“如果不是马方拿他的腰牌炫耀,我还真想不起来。眼下有个地方,刚好能供子达暂且去避避风头!”

    “哪?”其他三人人立刻围住了他,异口同声地追问。

    “当然是飞龙禁卫了。陛下自从见到了安西精锐的军容后,便对飞龙禁卫的懒散十分不满意。已经下旨重新整训飞龙禁卫了。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牵头,实际上负责此事的却是刚刚从安西归来的封长清将军。”

    “那子达怎么进去?你能帮忙想办法么?”马方性最沉不住气,不待秦国桢把话说完,立刻急吼吼地追问。

    秦国桢摆摆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示意,“据说封将军对飞龙禁卫现下的模样非常失望,已经决定,出榜招兵,京师中良家子弟凡有心为国出力者,皆可去报名入伍。届时高大将军会亲自下场筛选,择优录用并授予官职。子达的身手本来就不错,这两天再临阵磨磨枪,不信届时还比不过一群没学过武的普通人!”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特别是骠骑大将军高力士这块亮闪闪的招牌。凭着当年的从龙之功,此人在皇帝陛下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虽然他很少插手朝政事务,但无论是独掌宰相大权十数年的李林甫,还是一心取李林甫而代之的杨国忠,都轻易不敢招惹他。只要宇文至能在筛选中表现出色,入了高力士的法眼。杨国忠的人再想找他麻烦,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其中利害得失了。

    当下,王洵和马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都极力鼓动宇文至去试一试。知道二人都是毫无保留地替自己着想,宇文至咧了下嘴巴,笑着回应,“如果能托庇到高大将军麾下,当然是好。但咱们的那些产业”

    “放心,没你,太阳照样每天从东边升起来!”王洵用力拍了他一巴掌,打断了他的犹豫。“几个掌柜的都是实在人,即便咱们不天天盯着,料也不会出什么差池。大不了,我再厚脸皮请云姨帮忙照看一下,反正我家的产业先前就是她老人家打理,比后来我自己经营强多了!”

    “我们哥俩,平素也可以多跑跑。子达你放心去应募好了!”秦国用也赞同宇文至先去军营躲一躲,想了想,笑着说道。

    秦果桢点点头,笑着附和:“是啊,先前所有产业一直靠明允和子达照看,我们哥俩只管年底分钱。这回,你们两个就轻松几个月,让我跟哥哥来支撑一阵子!反正飞龙禁卫也不会出征,等风波平静了,子达再想办法退役便是!”

    “也好,就有劳两位哥哥了!”宇文至没了后顾之忧,立刻做出了决定。

    既然宇文至做出了决定,大伙就开始帮他想办法过关。秦国桢心思敏锐,很快就拿出了一个比较合适的方案,“如果应募的话,考的无非是力气,兵刃,骑术和射术四项。届时几千人同时上场,如果想要脱颖而出的话,子达不妨专攻一项自己最擅长的。”

    “膂力方面,你不必跟人争。兵刃很难出彩。至于骑术,咱们这些天天骑着骏马横冲直撞的,肯定不会输给那些连马都买不起的。”王洵点点头,低声补充,“但要想引人注目的话,我看你还是把重点放在射箭上!第一,咱们几个人中,你射箭一直最准。第二,那东西有靶子在,无法作弊。一轮箭射完了,谁高谁低,靶子上一眼就能看出来!”

    “据说高力士大将军,最擅长的也是射箭!”马方的心思也不慢,一句话便说到了关键处。“比试射艺的时候,他肯定会亲自到场察看。子达只要把握住这一次机会,哪怕其他几项都输了,也能过关!”

    正议论的热闹间,张巡和雷万春也都到了。王洵一见,大吃一惊,赶紧上前几步,伸手搀扶,“雷大哥,你怎么也来了?你的伤”

    “针眼儿大的伤口而已。要连门都不让出,岂不把我老雷活活闷死了!”雷万春单臂将他挡开,脸上写满了不在乎的神色。

    “雷大哥受伤了?”在马方的眼里,雷万春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听说后者受伤,立刻瞪眼了眼睛,大声追问。“你怎么会受伤?那个下手偷袭你的家伙怎么样了?你把他抓住了么?”

    “没抓住!我倒差点被他给抓住了!”雷万春爱怜地拍了拍马方的肩膀,低声回应,“那人是个神射手,即便面对面比试,我也未必能靠近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咱们练武这一行,从来没有哪个敢说自己天下第一!”

    注1:散官,只是一种表示身份地位的称号,并没有实际的职权。如文中王洵所任的八品宣节副尉,只是代表他有被授予八品以下实际职位的资格,并非立刻可以带兵。

    注2:府兵制在开元年间已经走向没落。天宝八年,唐玄宗正式废除府兵制,改为募兵制。

第四章 霜降 (六 下)

    第四章霜降(六下)

    “是小弟惹祸,拖累雷大哥了!”从王洵口中,宇文至早已知道雷万春受伤的原因,抢上前几步,长揖致谢。“大哥放心,这笔帐,兄弟们早晚一定替你讨回来!”

    “对,不能放过那施冷箭的家伙!”马方对雷万春一向崇拜得很,不肯接受对方受伤的现实,挥舞着拳头嚷嚷。

    “算了!”雷万春伸出没受伤的那支胳膊,用力将宇文至搀扶起来,“你能平安出狱就行了。至于报复不报复的话,休要再提。我半夜偷听人家的秘密,不小心被现了。人家不拿箭射我,才怪!倒是你,以后做事千万仔细些。我虽然老是呵斥你,却也不希望被冤死在狱中!”

    “大哥教训的是,小弟记下了!”宇文至点点头,低声答应。

    秦国用、秦国桢兄弟两个听得满头雾水,好不容易等大伙再安静下来,才凑上前,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雷大哥什么时候受的伤?与子达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谁能告诉我一下?我们哥俩都快成傻子了!”

    “是啊!雷大哥,莫非你去万年县令家里,拿刀子吓唬他了?”小马方的思维方式与大伙截然不同,满脸钦佩地问道。

    “让明允跟你们说吧。我先去喝口茶!”雷万春笑了笑,抬腿往屋子门口走。

    大伙这才意识到,他跟张巡两个还被堵在院子里站着。赶紧笑着让开一条路,放二人入内。王洵命令小厮添上了茶具,给每人面前都斟满了水。然后整理了一下思路,把当日雷万春如何在赴宴归来的途中遇到了贾昌,贾昌如何拜托雷万春想方设法拖住万年县捕头薛荣光,为宇文至的案子争取时间。雷万春如何夜探薛宅,现有人在里边密谋。之后如何被现并且受了箭伤,如何又凑巧被虢国夫人所救,引得杨国忠出手的经过,从头到尾,细细描述了一遍。至于雷万春是前半夜遇到的贾昌,还是后半夜遇到的贾昌,跟虢国夫人两个之间又有什么交情,自然是用了春秋笔法,略过不提。

    整个过程其实很简单,但这背后牵扯的各方势力可就太复杂了。听完王洵的描述,所有人,包括稚气未褪的马方,都一起陷入了沉思当中。好一会儿,秦国桢才第一个从沉思中回过神,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潭水,恐怕越来越浑了。咱们本来只想救子达脱险,谁料竟陷到了这么深的地步!好在京兆尹那边还不清楚夜探薛宅的人是谁!杨国忠又急于抓住对方把柄,主动将事情揽了过去。否则,恐怕大伙很难招架!”

    “都怪我,给大伙添麻烦了!”闻听此言,宇文至又敏感地站了起来,团团向众人作揖。

    “他不是抱怨你!”秦国用伸手扶住了他,“这场风波来势太猛,恐怕没有你的事情,大伙也难远远的躲开。要怪,只能怪咱们先前把自己都看得太有本事了,丝毫不知收敛,方有今日之祸!但是,眼前说这些都也没什么用了。你能平安脱身,已经是老天爷的恩典!”

    “是啊!若非机缘巧合,恐怕咱们几个根本救不出你来!”王洵也点点头,低声插了一句。

    安抚住了宇文至,秦国桢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我总觉得贾昌怂恿雷大哥去对付薛荣光,并非为了给子达争取时间那么简单。恐怕,对薛宅里边的布置,他已经早有觉察。只是不想自己惹火上身,才让雷大哥出面顶缸!”

    “这心机狡诈的王八蛋!真是作死!”闻听此言,马方立刻跳将起来,破口大骂,“他家住得离我家不远,走,咱们打上门去,将他揪出来给雷大哥赔罪!”

    “恐怕大伙都冤枉了他!”王洵见状,赶紧替贾昌解释。“其实子达这回能平安脱身,还多亏了贾昌。我以前也觉得他心眼子太多,不像个好人。但经过此事,反而现他的许多好处!”

    “他?”马方不信,瞪圆了眼睛抗议。

    “子达是他帮忙放出来的?”“你刚才没说完的话,是他?”秦国用,秦国桢兄弟先后问道。

    “嗯!”王洵轻轻点头,“刚才我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被马方给打断了。子达这次能平安脱险,的确多亏了贾昌。昨天他带我去了安福门外一处不起眼的酒楼,借着吃饭的由头,往里边送了一大笔钱。今天子达就被放出来了!”

    在场的都不是外人,王洵也没必要向大伙隐瞒什么,便将昨日被贾昌拉去喝酒的离奇经历,仔仔细细向大伙描述了一番。很显然,这等离奇事情,也远远出了其他几个人的承受能力。听完他的话,大伙一个个瞪着眼睛互相张望,谁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居然是明码标价,明码标价!”张巡受到的打击最重,左手拳头在胸前挥动,五指分分合合,一会儿握紧,一会松开。圣贤书里边,可从没教导过这种东西。半辈子所学,令他经纶满腹。可满肚子的墨水,关键时刻却抵不上半包金银。这种事情,让全天下读书人情以何堪?

    “我觉得挺好啊。至少是拿了钱就给办事儿。比那些光拿钱不给办事的家伙高尚得多!”马方看问题的角度,永远不可能与张巡相同。无法理解对方的愤怒,笑了笑,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小家伙,你就别给张大人添堵了!”雷万春看见张巡已经快抓狂了,赶紧单手扯了马方一把,笑着命令。

    “啊!嗯!”马方一脸无辜,看在雷万春的面子上,闪开数步,闭住了嘴巴。

    雷万春摇头苦笑,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一本已经黄的已经有了些年头,“这是一本刀谱。与你平时见到那些决不相同。我从一位渤海国的朋友手中得来的。据传是前朝某位大将军所创。上次我把刀给了你。这回,索性给你补成全套。你自己拿回去慢慢琢磨,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好啊,谢谢雷大哥!”马方的注意力立刻被刀谱所吸引,接过来,迫不及待地翻看,躲到阳光好的地方揣摩去了。

    安顿好了马方,雷万春又把头扭向张巡,“大人,这种事得分两方面看”

    “你不用来安慰我!”张巡出一声长叹,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我以前见识少,多经历几次,也就习惯了。能收下钱,第二天就让子达出狱的人,皇宫里边恐怕也屈指可数。这场祸事,恐怕越来越麻烦了!”

    “不关咱们的事情就好!”王洵对时局一直不怎么关心,笑了笑,低声开解。

    他的话引来了三双愤怒的眼睛。不只是张巡,秦氏兄弟也把头转了过来。老大秦国用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照这个样子展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久,京师里边就要再次血流成河了!”

    “没这么严重吧!”王洵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反驳。“不就是又多了几个太监么?原本李林甫和杨国忠两个也没消停过!”

    “你啊!”秦国用气得直摇头。在场中的人,不是阅历太浅,就是年龄太幼。根本不清楚当年中宗、韦后,睿宗、太平公主等几方势力交替时,京师里的凄惨光景。包括张巡和雷万春,恐怕也是偶尔听说过几句。不像秦家这般,从头到尾目睹了几场权力争斗的始末,并作为一份秘密的家训,详细记录了下来。以防自家子孙不肖,胡乱站队,步了长孙、上官等名门的后尘。

    “原本李林甫和杨国忠明争暗斗,基本上保持了势均力敌态势。所以几番交手下来,倒霉的都是些小鱼小虾。双方谁也没伤筋动骨!”不愧是中过探花的人,张巡几句话,就跟愣在一旁傻的王洵、雷万春和宇文至三个解释清楚了其中关键。“宫中那位,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看他救子达的度,很有可能就是高力士本人。以往,他基本两不相帮。如今,突然出手干预了万年县的事务,就等于宣布自己准备站到杨国忠那边。原来李、杨双方的平衡,便彻底向杨国忠一方倾斜了。万一李林甫补救失当,恐怕”

    “恐怕跟着李林甫一系,不知道多少官员要去岭南走一遭了!”不用他把话说完,即便雷万春这种粗线条的人,都明白其中后果了。笑了笑,大声补充。“你为他们担什么心,那些人里边,又有几个好鸟!”

    “话虽然这样说,但此事绝非社稷之福!”张巡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总结。气归气,屋子中的沉重氛围,却被雷万春不负责任的话彻底打散了。大伙或点头,或摇头,呵呵笑了几声。随即便岔开话题,说一些与时局无关的事情。

    事关家族的前程,秦氏兄弟急着回去跟父辈通气,无心再多逗留,聊了几句,便准备告辞回家。见秦家哥俩要走,张巡也无心再跟着大伙坐着闲扯,借着雷万春需要静养的借口,一并起身告辞。王洵本来想在家中摆一顿酒宴,给宇文至冲冲晦气,见秦家哥俩和张巡的目光中总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沉重,便笑了笑,起身送了出来。

    脚步刚刚踏出会客厅,还没走到前院,小厮王祥又笑嘻嘻地跑了过来。离着老远,就冲大伙奋力挥手,“小侯爷,几位老爷,赶紧到前门看看去,宇文老爷来访!”

    看到贵客在前,下人们还如此胡闹,王洵有些不高兴了,把脸一沉,低声呵斥道:“哪个宇文老爷?让你高兴得连点正形都没有了?我平素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么!”

    “是,是宇文公子的大哥!”小厮王祥吓了一跳,停住脚步,低着头回应。

    “让他滚蛋,老子没功夫见他!”王洵一听,立刻如同火上浇油,竖起眼睛,大声命令。

    “他,他”王祥苦着脸咧嘴,“他,”

    “怎么了,没听到我的话么!”王洵上前踢了他一脚,怒气冲冲地命令。

    脚上力气不大,小厮王祥打了个趔趄,委屈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他光着膀子,背后背了几根木条,说,说是负荆请罪来了。门口,门口围了一大堆人!”

    “负荆请罪,他跟我请的哪门子罪?”王洵彻底愣住了,站在原地,嘴巴张得老大。

    宇文德怎么着也是个实授的员外郎,却跟自己一个白丁请罪,这不是个大笑话么?正惊疑间,张巡忽然插了一句,“恐怕,是冲着子达,和救子达出狱的那个人来的吧。他先前做出那种龌龊勾当,所凭的就是子达背后没人撑腰。而现在,忽然现子达背后站着一个谁也惹不起的大靠山,怎会不吓得要死?”

    闻听此言,大伙又是哭笑不得。几头臭鱼烂虾,却卷进了杨国忠、李林甫、高力士三方势力的角逐中,连自己下一步将被风浪拍到那处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威胁到宇文德大人?可他们自己心里明白,其他人又如何能分辨得清楚其中猫腻?真个是做梦时一脚踏入了黄河里,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了。

    “我出去吧!把他尽早弄回家去,别让他给二哥惹麻烦。!”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哥哥,纵使先前再恨,宇文至也不忍心让其继续丢人现眼。叹了口气,低声建议。

    “去吧!”王洵让开半步,叹息着道。外边的事情永远出乎他的想象,一波接着一波,增长着他见识的同时,也冲撞着他对人性的认识底限。

    大伙默默与宇文至拉开一段距离,半途转向另外一道侧门,以免看到对方的尴尬。出门之后,偶尔回头,还能看见宇文德白花花的光膀子,背着两个硕大的荆条,在秋日的照耀下,竟是分外地扎眼!

    已经是落过霜的天气,亏得他有一身肥肉。

第五章 早春 (一 上)

    第五章早春(一上)

    宇文至最终还是放不下亲情,跟着他的哥哥一道回家去了。马方忙着找人一道钻研雷万春留下的刀谱,也急匆匆地回了他自己的家。转眼之间,王家宅院就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望着头顶高墙外四角形的天空和一棵棵枝叶即将落尽的树木,王洵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疲倦。

    这几天,他看过的不可思议事情太多了。多到已经远远过了能接受的极限。在忙着为自己和宇文至两个的命运担忧时,暂且还感觉不到精神上的劳累。随着外部压力缓解,宇文至的案子了结,心头猛地一松,各种纷乱想法的立刻接踵而至。

    自己平时结交的那些朋友基本都派不上用场。关键时刻,肯仗义援手的,却是自己一向不大瞧的起的,靠着斗鸡爬上高位的贾昌!自己平素在长安街头横冲直撞,把那些市井小民当做蝼蚁。而在杨国忠、李林甫这些真正身居高位的眼里,自己和宇文至恐怕也跟蝼蚁差不了多少。祖先留下的爵位,只能吓唬住孙仁宇这种外来户,关键时刻屁用也不顶。而太监高力士的一句话,便可以让万年县令忘记先前的所有谋划,毕恭毕敬地将已经被视为死囚的宇文至开释出来。

    雷万春的盖世武艺不顶用,救不了别人,也救不了他自己。区区一个万年县的捕快,就可以调动一堆武艺不在雷万春之下的高手。在权力面前,张巡的满腹经纶同样不堪一击,虢国夫人风情万种地挥一挥手,却能够让半长安的捕头捕快,噤若寒蝉。

    诸如此类,正确的,错误的,杂七杂八的想法,不断撞击着他的心脏,折磨着他的神经。迫使他第一次坐下来,仔细打量身外这座自己于其中从小长大的长安城。却现自己从没真正看得懂过这座城市,既不了解它的繁华,也不了解它的神秘。

    曲江池畔的那些别院里边都住着谁?王洵现自己从没关心过。长安城中除了皇帝陛下之外,谁的权力最大,谁能一句话就决定自己的生死,王洵也从没注意过。十七年的人生当中,他几乎是懵懵懂懂地在成长,懵懵懂懂地去打架,懵懵懂懂地去做纨绔,却从来没睁开眼睛看看外边的风云变幻。既不了解别人,也不了解自己。

    他现自己根本不了解张巡的忧虑,也似乎无法看透贾昌的圆滑,甚至连宇文至的激烈,宇文德的无耻,都不太懂。而马方的稚气虽然一眼就能望穿,却跟现在的他格格不入。仿佛在独自登山时恰恰遭遇了一场大雾,向上看是白茫茫一片,向下看是模模糊糊一团。这一刻陪伴着他自己的,只有孤独、困惑和无穷无尽的迷茫。

    也许人生注定便是孤独的吧。晚上辗转无寐时,他一个人故作老成地想。然后望着透过窗帘的月色,开始酝酿诗句。只可惜一诗还没等写完,就已经迷糊了过去。睡梦里跟宇文至两个摔泥巴打架,玩了个不亦乐乎。

    好在留给他呆的日子没几天,否则大唐朝说不定又会多出一个苦吟诗人。转瞬间,入营的日子到了,一大早,王洵被云姨打贴身丫头叫起来,沐浴,更衣。然后空着肚子到家祠里边拜祭王家屈指可数的几位祖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保佑自己仕途顺利,这辈子都没机会驰骋疆场。接下来回房间陪着云姨吃早饭,穿好戎装,与家中其他人依依惜别。

    “二郎去了军营,切忌再抢着出头。见了事情躲远点儿,你好歹是个世袭的子爵,即便一辈子不立功,凭资格熬年头,也比别人升得快些!”云姨亲手帮他整了整肩膀,絮絮叨叨地叮嘱。话说到一半,突然现王洵已经比自己足足高出了一个半头,眼圈突然一红,转身走了出去。

    “不就是城南大营么?骑马半个时辰就能跑回来!”对云姨的模样十分不解,王洵咧着嘴嚷嚷。

    “二郎——!”紫萝拖长了声音嗔怪,想说几句体己的话,鼻子突然变得酸酸的,伸出手,抱住王洵的腰,眼泪一下子淌了满脸。

    “看你这模样,好像我真要上阵一般!”王洵摸了摸她光滑的头,笑着开解。“要是你舍不得,我干脆就不去了吧。反正凭着咱家跟封四叔的交情,他肯定不会拿我当逃兵!”

    紫萝抹了把脸,咬着牙拼命摇头。泪汪汪地又看了王洵几眼,仿佛下一刻对方就要消失般,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同心结,趁着屋子中的丫鬟们不注意,快系到王洵的脖子上。“不稀罕二郎封侯拜相,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好!”

    一边将王洵的衣领重新掩紧,她的眼泪一边霹雳巴拉地往下掉。被屋子中的忧伤气氛弄得很不自在,王洵笑了笑,低声抗议,“看看你,就跟我不要你了似的”

    “不行”紫萝再度抱住他,终于呜咽出声。感受着胸口湿漉漉的泪水,王洵的心脏终于热了起来。笑了笑,低声道:“别哭,我每隔十天半月肯定回来看你跟云姨。把刀帮我拿来,时间不早了。别第一天就耽误了点卯。”

    “嗯!”紫萝乖巧地点点头,从桌案上拿起鎏金皮鞘横刀,慢慢替丈夫挂好。

    看着她那一丝不苟的模样,有股关于男人的责任感从王洵心里油然而生。这个家,自己是唯一的男人。云姨盼着自己有出息,就像盼着她的亲生儿子。紫萝盼着自己建功立业,好跟着脸上有光。而自己,终归要承担起关于男人肩上的一切,或早或晚,无法逃避。

    从家门口出来,则是另外一番模样。左邻右舍早就从王吉、王祥等人的口中得知,王家小侯爷谋到了前程,成为了一名八品宣节副尉,看过来的目光中不乏羡慕。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事嗤之以鼻,特别是看到了王洵那身光鲜的衣服,和挂在另外一匹马鞍上的大包小裹后,更是加强了原有的判断,“王家那孩子,肯定吃不了军营的苦。飞龙禁卫,那可是陛下刚刚下旨命令严格整训的,他去了那,估计过不了三天,就得哭着喊着偷跑回来!”

    对于邻里们品头论足的目光,王洵早就习惯了。从小时候开始,他就没做过别人的正面榜样。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估计也不会。“别学王家二郎,一点教养都没有!”“好好读书,否则长大后就成了王家二郎,准把你阿爷气死!”类似的话语不值得细想,记忆里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但是这次,王洵希望给邻居们留一个好印象,努力在马上坐稳,将脊背拔得笔直笔直,心中默默念道:“我是开国侯王蔷的曾孙,王拯的孙子,王子稚唯一的儿子。我是王家这代唯一的男人”

    很久很久以后,王洵还记得自己当年的幼稚与倔强。回头对着记忆中的自己笑笑,如饮醇酒。

第五章 早春 (一 下)

    第五章早春(一下)

    飞龙禁军的整训地点在城南十里的白马堡,那里与其说是一座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小型城市。自从开元十一年以来,皇帝陛下采用当时宰相张说的建议,逐步以募兵制取代府兵制,此地便成了禁卫军新兵入伍的审核与集训场所。而大唐民风尚武,年青人常以为国征战为荣。所以禁卫军的考核标准也一提再提。除了身体康健这一要求之外,还需要家道殷实,兄弟众多,人才骁勇,出身良正等几大条件。于是,凡能加入禁卫军者,囊中都不会太羞涩,训练之余请假跑出来在营地周围买酒买肉,乃为常事。百姓们见到商机,便自组成的草市,卖一些日常用品和各色小吃,以赚取军爷们手中的铜钱。很快,第一批跟兵大爷们做生意的,就都了财。于是禁卫军“钱多、人傻”的名气迅传开,各色生意人在白马堡周边越聚越多。久而久之,军营附近茶馆、酒楼、妓院也鳞次栉比地建立了起来,日日笙歌不断,热闹处比城内的平康里简直不逊多让。(注1)

    但是今天,白马堡的氛围却显得有些萧杀。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军营附近的店铺却依旧房门紧锁。以往卖羊肚汤的摊子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三个人手拉手才能抱得过来的大锅底下,堆满白色的炭烬。偶尔有风吹过,已经完全没了重量的灰烬便纷纷扬扬飞起来,把周围景色装扮得愈苍凉。

    早在两个多月前,王洵曾经被宇文至等人拉着到白马堡来饱过一次口福,记忆中最深刻的便是军营附近的这口硕大的铁锅。见到眼前这番凄凉光景,忍不住楞了一下,带住坐骑,抬起头来四下张望。

    一望之后,他心中愈吃惊。记忆中那座人四门大开,闲杂人等往来不断地热闹场所早就消失不见。代之的,是一座戒备森严,岗哨林立的军事重镇。正门口,几个早来报到的京师官宦子弟被勒令跳下马背,一个挨一个排成纵队。所携带的大包小裹全丢在了一边,有仆人自告奋勇去捡,立刻劈头盖脸挨了军官们一顿鞭子。

    “***,以为是让你门游山玩水么,还带着这么多东西。”一名脸上有道巨大疤痕的家伙,一边用皮鞭四下乱抽,一边骂骂咧咧地叫嚷。“瞧你们这幅熊样子,还好意思说来给天子当禁卫!一旦有事,让陛下保护你们呢,还是你们保护陛下?把手放下,腰挺直了。没吃早饭啊,没吃滚回家去,吃饱了再过来!”

    王洵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对飞龙禁军的美好憧憬一扫而空。排队挨骂的人中,有好几个他熟悉的面孔。都是在京师里横着走的恶少,平素见了御史大夫的官轿,都未必肯让一步。如今被父母硬塞到军营门口,却被一个七品副尉当做孙子一般呵斥,那情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就在此时,一大队飞龙禁军的将士从他身后跑过,个个盔卸甲歪,满头大汗。看到正在门前挨骂的新兵,大伙脸上都露出了明显的幸灾乐祸表情。“又有人送上门来挨骂了,今年真是稀罕!”“这不是犯贱么?嘿嘿,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被当驴子使!”

    “你们几个,赶紧跟上!”又一名身着校尉服色军官策马跑过,手中白蜡杆子急挥,打在队伍最边缘几个家伙的背上,“啪啪”做响。“你别挡在这儿,要么到营门口报到,要么赶紧回家!”校尉扭过头来,冲着王洵和他身边的仆人怒喝,然后带了带坐骑,风驰电掣般向前奔去。

    “德行!不就是杀过几个大食人么,有什么可张扬的!”一名挨了打的飞龙禁卫冲着军官的背影吐了口吐沫,低声骂道。

    “就是,爷们是没机会去。否则,哪轮到他们安西乡巴佬出风头!”另外一名飞龙禁卫一边伸长了舌头喘粗气,一边低声附和。

    王洵将坐骑向外拨了拨,尽量远离晨操归来的这群兵大爷。看得出来,飞龙禁卫的兵大爷们被封常清带来的安西军官折腾得够呛。想想自己马上就要成为其中一员,他不禁又有些犹豫了。飞龙禁卫的确是个避祸的好地方,但是,为了还没出现的祸端,就自己把自己送到兵营里累得口吐白沫,这个代价未必有些太大。

    正犹豫自己是不是先回家再想一想,还是现在久硬着头皮往里冲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从地面钻出来的一般,“二哥,你也来了,赶紧把仆人遣散回家。东西也交给他们带回去,除了几件换洗衣衫,其他能别带就别带!”

    “守直?”王洵闻声回头,在自己的坐骑屁股后边,找到了身穿一身小兵戎装的好朋友马方,“你怎么这身打扮?什么时候来的,不是今天才报道么?”

    “别提了!”杵着根足足有自己两个高白蜡杆子的马方四下看了看,尽量往王洵的坐骑后边藏,“我阿爷嫌我在家碍眼,昨天就把我早早地给送过来了。他老人家怕我死得太慢,还跟那个姓封的将军说,尽管对我严加要求。这不,姓封的一挥手,我就从军官变成小兵了!不跟你说了,赶紧照我的话做。赶紧,赶紧。”

    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朝着不远处一个刚刚出操回来的队伍中跑去。唯恐不小心被带队的军官看见,白吃一顿皮鞭。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说马老太爷亲自将儿子送给封常清教训,王洵心里猛然狠。他一直不相信马老太爷会真的害自己的骨肉。平素马方与其父之间的冲突,更像是一种另类的关爱。一方很铁不成钢,所以硬着心肠做严父。另外一方则你说往东我偏往西,事事与父亲对着干,以此彰显自己的已经长大。

    对于王洵这个父母早丧的孩子来说,想要一个马老太爷那样的父亲,亦是一种奢求。仿佛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一般,他笑了笑,对着跟着前来军营报到的小厮王吉、王祥两个吩咐,“留下装着我换洗衣服的那个包裹,其他的你们都带回去!跟云姨说,让她别为我担心!”

    “小侯爷!?”王吉大声抗议,“这可是紫萝为您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出来的。如果您”

    “你没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么?”王洵用马鞭朝大营门口指了指,没好气地提醒。先那些报到者已经陆续入营,各自带的包裹都被丢在了营门外边,家仆们既得不到主人命令,又不敢就这样回去交差,一个个站在行李团边,茫然不知所措。

    “回去跟云姨说清楚,是军营里的要求。封老将军以严治军,咱们不能给他添麻烦!”看着王吉和王祥两个一副可怜巴巴的摸样,王洵又笑了笑,放缓了语气说道。“反正这里距离咱们家也没多远。等过几天营里边管得不严了,我再托人给你们送信,你们悄悄地把东西给我送来。不就两全其美了么?何必现在非要跟着我一道过去?东西进不了营门不说,还要拖累我白白挨人家一顿鞭子?”

    王吉、王祥两个想了想,也明白如今的飞龙禁军大营不同于往日。只好点点头,把王洵随身的衣服挑了一包出来,把其他行李重新搬上马背,怏怏地走了。

    目送他们在秋风中去远,王洵长吸了一口气,拉着坐骑和一个干瘪的小包,大步走向了军营。

    他刚才在远处那些作为,当值的军官早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此刻见他能自己主动遣散了家仆,拒绝了多余的行李,不禁在心中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负责安排新兵入营的的疤瘌脸军官难得地笑了笑,以相对柔和的语气问道:“干什么来的?报上姓名、年龄、家住地址,还有,推荐人、有什么其他入营凭证,赶紧一道拿出来!”

    “我叫王洵,字明允,今年十七,家中崇仁坊。推荐人是封常清将军,这是我的腰牌!”王洵双腿并拢,挺直身体,恭恭敬敬地报上名姓,然后将自己的腰牌交了上去。

    “什么?”听闻封常清三个字,周围的军官们悚然动容。带队的疤瘌脸肃立站好,双手从王洵手里接过腰牌,翻来复去看了好几遍,然后笑着点点头,将腰牌交还回来,“没错,是封大将军送出去的腰牌。你小子既然能入得了封大将军的眼,肯定差不到哪去。好好干,别给咱们大将军丢人!”

    说罢,用力拍了拍王洵的肩膀,叫过几名小兵,将对方直接领向了军营深处。

    直到王洵牵着坐骑走远了,其他几名同样负责安置新兵的军官才回过神来,拉了一下疤瘌脸,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周,你没看错吧。就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封大将军会亲自给他当推荐人?”

    “是啊,毛还没长齐呢?不会是花钱从别处买的腰牌吧。这京师里边可不比安西,我听说,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买得到!”

    “闭上你们的臭嘴!”周姓军官把眼睛一瞪,长长的疤瘌随着眼皮跳动而跳动,“乱说什么?咱们大将军是可以用钱贿赂的人么?他看中的人是个半大孩子不假,可谁说过,半大孩子就做不了任何事情了?有志不在年高。想当年,咱们大唐太宗皇帝跟着高祖起兵,不过也才二十出头。照样把天下英雄打得满地找牙”

    听他提起大唐开国之战,众军官都笑着闭上了嘴巴。对啊,年龄又能说明什么?咱大唐看人,看的是本事。李孝恭,徐世绩,罗士信,还有当年太宗皇帝本人,哪个不是年轻轻就独领一军,建功立业?

    咱大唐,老一辈,少一辈,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让四夷宾服,八方震慑。

    注1:唐六典中记载,“凡天下诸州差兵募,取户殷丁多,人才骁勇,选前资官、勋官,部分强明,堪统摄者,节级擢补主帅以统之。”

第五章春晓(二上)

    跟在负责安置新人的小兵身后,王洵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不得不承认,封常清的治军手段非常有一套。才接手飞龙禁军几天的功夫,整座军营内已经完全没有了过去那种奢靡、懒散之风。一排排砖木结构的馆舍,被从里到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的杂草和马粪被扫得精光,所有坑坑洼洼都被三合土添满,重新用石头碾平。看上去光滑整洁,比长安城内的街道也毫不逊色。

    几个月前王洵经过此处时,看到的那些随处晾晒的衣物也都被收了起来,代之的是一面面不同的旗帜。每一排馆舍的第一间房门前,都竖起了一根旗杆,旗杆顶端,表明该栋建筑归属的角旗迎风飘舞。旗面之上,分别写着左一某队,右二某队,中三某队等字样,让人一看便可以分辨,房屋主人隶属于哪个建制。

    走了大概有半柱香时间,专门腾出来安置新兵的馆舍也就到了。带路的子好些!”

    “让我住这里?”王洵望了望屋门前旗杆顶端写着“新七旅二队”字样的角旗,犹豫着道。

    那名带路的小兵被他问得一愣,想了想,斟酌着回答,“大人持着正八品宣节副尉的腰牌,按道理,做个旅率也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们飞龙禁卫向来是官多兵少,刚刚周大人又没明说您担任何职,所以,属下只好先委屈大人暂且在队正的屋子里委屈一晚上,待大人的实授职位下来,再行调整!”

    他一口一个大人,叫得王洵头皮麻,手脚几乎都没地方放。好不容易等对方说完了,才长喘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新来的,估计做不了队正吧!”

    带路的小兵摇摇头,显然给不出王洵任何答案。见对方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存心捉弄自己,王洵只好从马背上取下行李卷,扛在肩上,抬腿慢慢往屋子里走。

    那带队的子中,捡干净处放好。然后又向王洵抱拳施礼,准备回去交差。

    “这点钱,拿去给哥哥买杯酒喝!”王洵身上依旧带着在长安城内逛酒馆养成的习惯,在贴身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小串铜钱,大约四十个的模样,塞进了小兵手里。

    “不,不,不!”带路小兵吓得脸色煞白,一边摆手,一边大步后退。“大人别害我。封将军管得很严。收钱,斩!”

    “斩?”王洵又是一愣,仔细想了想,才猛然醒悟对方说的是军规。就这么几个铜钱?要是参照此规矩的话,整个京师的官员,恐怕没一人的脑袋还能摆在颈子上!

    那名小兵知道王洵没有恶意,四下看了看,快把铜钱塞回,“我走了。大人小心些。咱们安西军的规矩,不比外边!”

    “你是安西军的人?”王洵一肚子迷雾没地方化解,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能跟自己说几句话的,岂肯轻易放手?上前扯住对方胳膊上的绊甲皮索,低声追问。

    “啊!是!”小兵用最言简意赅的回答,证明了王洵选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

    “那你,那你”跟着这种不擅长说话的人在一起,王洵的嘴巴也变得笨拙了起来。吭哧了好半天,才问出了一句,“那你应该是帮封大将军整训飞龙禁卫的军官了,怎么还穿着这身”

    “属下,属下刚刚升的散职。如今,如今在营里,只管,只管帮助周大人安置新兵,并没被委派任何实际职务。”带路小兵看了看缝在自己左肩膀上从九品执戟长的标记,讪讪地回应道。

    看到对方如此紧张,王洵反而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赶紧拱了拱手,低声说道:“我不清楚这些,大哥别怪我多嘴!”

    “没,没事!”带路小兵微微一笑,露出了几颗洁白的牙齿。

    “还没请教大哥贵姓?”王洵想了想,继续跟对方套近乎。

    “免,免贵,姓苏。大人叫我苏慎行就是!”小兵的回答非常简单,决不肯多说一句王洵没问到的东西。

    ‘谨言慎行,还真符合你的名字。’王洵心中悄悄嘀咕了一句,堆起一脸童叟无害的微笑,继续不屈不挠地跟对方套辞,“苏大哥是跟着封大将军回朝献俘的吧?我看过你们奉旨沿街夸功的场面。当时羡慕得眼睛都直了,没想到今天能这么近跟英雄们说话!”

    “不,不敢当!”苏慎行被肉麻的头都竖起来了,一边摆手,一边后退。“我,我得走了。周,周大人还在等我回,回去缴令!”

    说罢,不再理会王洵的任何话头,拔腿逃之夭夭。

    ‘居然吓跑了一个!’王洵苦恼的直挠头。没有苏慎行,他更不知道自己满肚子的疑问找谁解决了。四下张望了片刻,现对面供新兵居住的馆舍里隐约有人影晃动,心中一喜,赶紧陪着笑脸往跟前走。

    “别过来!”对面的窗口立刻探出一个脑袋,冲着王洵大声呵斥。“想挨打自己爬旗杆去,别过来害咱们!”

    “害你们?”王洵楞了楞,犹豫着停住了脚步。

    “新来的吧,你先看看门口的石碑。就在道路中央,对,就是那个!”窗口的陌生面孔很快觉的王洵所面临的困惑,指了指连接各栋馆舍的那条笔直的大道,笑着提醒。

    王洵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果然现了一座巨大的石碑。那块碑显然刚刚刻好没几天,字上涂得墨痕看起来还非常稠厚。王洵急走数步,赶到石碑近前,瞪圆了眼睛仔细拜读,只见石碑上用非常简洁的言语写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共十七条,五十四斩。看的王洵脖子后冷汗直冒。好在血淋淋的军规之下,还有一行小字备注,“新兵集训,念其无知,初犯者责打军棍五十。再犯者倍之。三犯而不改者,斩无赦!”

    “老天爷!”王洵心里出一声惨嚎,终于明白刚才对面的馆舍中的人,为什么不肯让自己过去聊天了。扬声笑语,蔑视禁约,万一被巡视的军官抓到,这五十冤枉鞭子谁也跑不了!

    正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考虑清楚就来军中混日子的当口,不远处又快步走来几个人。当先的正是那个脸上有巨大疤瘌的军官,见到王洵,远远地就冲他招手,“王副尉,请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你交代!”

    惊魂未定的王洵本能地站直身子,肃立拱手,“大人请讲!属下洗耳恭听!”。

    看到他这般模样,疤瘌脸军官得意地笑了起来,“嘿嘿嘿嘿,吓坏了吧。我就猜到周慎行那家伙可能会吓到你,所以就赶紧跑过来了。别害怕,这些军规定的虽然严,但封将军是个好上司,只要你不是故意触犯,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故意找你的碴!”

    听到这几句话,王洵的心脏终于又往肚子里边落了数分,拱拱手,笑着说道:“谢过大人了。敢问大人,找我有什么吩咐?”

    “是这样的,你跟我来,咱们边走边说!”疤瘌脸军官笑了笑,一边向王洵住的那栋屋子里走,一边笑着自报家门,“我姓周,是新兵营的都尉,你可以叫我老周,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周老虎!”

    “不敢,属下见过周大人!”刚刚与惜言如金的苏慎行打过交道,王洵对周都尉的热情极不适应,非常礼貌地拱了拱手,低声回复。

    周都尉摇摇头,也不在称呼上跟王洵多做纠缠,“新兵营正缺军官,既然你是八品宣节,刚好可担任一队之长。苏慎行虽然不会说话,但给你安排的住处却是恰好。这新兵营七旅二队,就交给你来带”

    “千万不可!”没等周都尉把话说完,王洵赶紧出言打断,“属下初来乍到,两眼压根儿就是一抹黑。大人千万别把这个队交给属下,否则,属下非闹笑话不可!属下临来之前,已经跟封将军说过了,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请周大人收回成命!”

    “你真的只想做一个小兵?”周都尉楞了楞,脸上的疤瘌随着眼皮上下直跳。

    “是,属下愿意从一个小兵做起!”王洵被对方凶恶的模样吓得心里直寒,却强打着精神,目光不闪不避。

    盯着王洵看了好半天,周都尉也没看出丝毫做伪的迹象来,笑了笑,把刀一样的目光慢慢收回,“你想做一个小兵,但我却不能由着你的性子胡闹。两眼一抹黑不打紧,我给你派两个副手,凡事多跟他们商量,保管你不会惹麻烦。赵副尉,李副尉,从今天起,你们两个便是新七旅二队的队副,两个月内,无论队中的新兵,还是分编过来整训的禁军老兵,我要看到他们脱胎换骨!”

    “诺!”一直跟在周都尉身后的两名军官上前半步,抱拳领命。

    “周都”王洵还想再推辞,却被周都尉一眼把话瞪回了肚子里。“少啰嗦,不懂的地方,找你的队副问。你是封将军亲自选的人,千万别给他丢脸。否则,弟兄们绝不会放过你。”

    我只是想在军营里躲上几天,没想着升官进爵的啊!王洵心里苦笑,却不得不学着两位队副刚才的模样抱拳肃立“诺!属下谨遵都尉大人吩咐!”

    “这就对了么?”周都尉变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是惊雷滚滚,瞬间已经是雨过天晴,“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直接说。我周老虎,决不会为难自己的弟兄!”

    注1:唐代军制,沿袭隋代旧例。每八百到一千二百人设一折冲府,领兵者为折冲都尉。其下有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兵士三百人为团,团有校尉;百人为旅,设旅率一人;五十人为队,设队正一人;十人为火,火有火长。,

第五章 春晓 (二 下)

    接下来数日,王洵每天都在忙忙碌碌中渡过。领取辎重、器械,服装、盔甲,安置刚入营的新兵和从原来禁卫军中打散重编的老兵,带领麾下士卒整理营房,归置床铺,如是种种,片刻也不得闲暇。

    好在周都尉给他指派的两个队副,赵怀旭和李元钦都是安西军中的老手,经验丰富,办事利落,为人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凡事都按照他们两个的指点办,王洵也没闹出什么太大的笑话。看着麾下的二十名新兵和三十名禁军老兵走在一起渐渐横竖成排,一股自豪的感觉在王洵心中油然而生。兴奋之余,他又想起了自己刚刚离开家门口时,心中暗地下的誓言。作为王家唯一的男人,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让云姨高兴,也让紫萝她们提起自己就脸上有光。

    可到了正式开始训练的时候,这种壮志豪情瞬间又灰飞烟灭。扛着一长八尺长的白蜡杆子围绕白马堡才跑了两圈,他就开始像狗一样伸长舌头大喘气。待到第三圈路程近半,则恨不能立刻丢下所谓的兵器,抽冷子跑回家去,再也不受这种折磨。只是这种想法只能烂在心里,很难付诸于行动。赵、张两位队副仿佛早就料到王洵喜欢常立志却无法持之以恒的缺点般,一左一右夹着他,让他根本没机会开溜。而队伍中同样累得像死狗一般的新兵老兵们,看见三位上司一丝不苟地跟着大伙吃苦,也轻易不敢偷懒耍滑。咬紧牙关把四个圈子坚持完毕,居然使得新兵营七旅二队,成了所有参加训练队伍中,表现比较出色的前三支队伍之一。

    赏罚分明,是所有将领治军的不二法宝。安西军既然能成为大唐最为精锐的几路强军之一,对此四字真言更是执行到了骨子里。看到新七旅二队第一天参加训练,就能完整建制地回到终点,折冲都尉周啸风在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之余,自觉知人善用。捋了捋胡子,笑呵呵地宣布,赏全队将士烤羊两头,当天中午便可以由伙房兑现。闻听此言,弟兄们立刻爆出一声欢呼,一路上所挨的鞭子,责骂,统统都忘掉了。恨不得将疤瘌脸周都尉抬起来,在地上狠狠墩上三下,以表示自内心深处的感激。

    晨操通过绕着白马堡跑步锤炼体质,上午操着重训练队形,阵列,到了下午,则是器械使用训练时间。李队副擅使长槊,所以同时兼任了全营的枪棒教头。只见他将一根丈八长的步槊一捋,横挑竖挡,左劈又刺,登时枪花乱颤,舞了个泼水不透。看得八百多名已经入伍的新兵老兵个个满脸钦佩,喝彩声犹如雷动。

    可轮到辅导士兵们的时候,他却把脸一板,沉声说道:“年刀,月棍,一辈子槊。尔等手中的白蜡杆子,实际上就是步槊的变种。只是现在轮不到尔等上阵,所以去繁就简,先拿根便宜货对付着罢了。想学槊,先练臂力,每天单手托住白蜡杆子,平端半个时辰。日日坚持不懈,半年下来,自然就能窥得门径!”

    说罢,将步槊交到右手,握住离地四尺处轻飘飘一托。果然把根丈八长槊像称杆一样托了个四平八稳,杆尖与杆尾成一条线,纹丝不动。

    “好!”禁军老兵中有不少识货的人,扯开嗓子大声叫好。还没等喝彩声落下,周都尉已经又板起了他那张疤瘌脸,用鞭子指着众**声命令,“端起来,端起来,从今天起,每个人每天都端半个时辰。坚持不下来的,没有晚饭!”

    喝彩声立刻噶然而止,已经呈分散队形排列的士卒们将白蜡杆子交到右手,乱纷纷端平。看着时容易,自己做起来难。才坚持了不到一刻钟的五分之一,已经有不少人额头开始冒汗,手臂哆哆嗦嗦地垂了下去。

    队列前给指导大伙枪棒的教头李元钦骄傲地看了他们一眼,手臂端着比白蜡杆子重了近一倍的丈八长槊,依旧纹丝不动。疤瘌脸周都尉则带领一堆如狼似虎的亲兵走进队列,举起鞭子,冲着试图偷懒着劈头盖脸猛抽,“废物,战场上这样,不但你自己死,还得连累我们大家。想留下,就给老子把保命的家伙端稳了。不想干了,马上收拾铺盖给我滚!”

    尽管队伍中,有不少人跟王洵一样,属于娇生惯养,喜欢常立志的家伙。可这个节骨眼上,还真没人愿意被当做废物踢出。心中一边问候着周老虎的祖宗八代,一边重新将白蜡杆子端平了苦撑,撑上片刻,胳膊又开始软。然后又挨上几鞭子,再度将白蜡杆子端平。好不容易将半个时辰捱过去了,八百多人的队伍里,已经有六百多人的面孔变成了惨白色。

    “我周老虎,从来不难为自己的兄弟!”命令已经累得半只胳膊失去了感觉的士卒们将架势收起来,周都尉清清嗓子,重复他的口头禅。白蜡杆子虽然不起眼,但战场上你却离不开他。一旦兵器断了,别的家伙不好找,白蜡杆子却随处都能捡到。安上个槊头就可以当槊,按上个矛头就可以当枪。实在没东西安了,把前头削上几刀,一样可以将敌人捅个对穿!此外,安营立寨,三根白蜡杆子戳在一块儿,把前头一绑,就可以支撑起一个帐篷。半夜遇袭,顺手从地上一拔,就可以端起来临时充作拒马枪。两军对阵,僵持不下,后排的士卒还可以把白蜡杆子突然当做投矛掷过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从来没听说过白蜡杆子还有这么多好处,王洵听得津津有味儿。正琢磨着这姓周的家伙入伍前是不是茶馆里讲平话出身,因此练就了一张铁嘴的当口,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断喝,“王队正,你来,跟李教头一道示范如何拿白蜡杆子做投矛!”

第五章 春晓 (三 上)

    “王队正......”王洵犹豫着转过头,四下张望,试图从队伍中找出第二个姓王的队正来。却赫然现,大伙将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自己。

    “说的就是你!”站在他身边的赵怀旭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提醒,“没事,老李他知道轻重!”

    有这句话做保证,王洵立刻觉得肩头上的压力轻了许多,笑了笑,快步走出队伍,冲着周都尉抱拳施礼,“属下在,请都尉大人吩咐!”

    “李教头,带着他,三十步投枪激射!”周都尉看都不多看他一眼,大声喝令。

    “诺!”李元钦答应一声,扯着王洵向不远处一辆堆满了白蜡杆子的小车跑去。一边跑,一边低声交代,“跟着我做,把白蜡杆子冲着那边的靶子投。动作越快越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车前。左手从腰间抽出横刀,右手从车上扯下一根白蜡杆子,将较粗的那端奋力用刀一削,然后一手提着刀,一手斜举着白蜡杆子向前助跑数步,单臂猛然一掷,“着!”大头被削尖的白蜡杆子在队伍正前方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斜斜地扎进了三十步外的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稻草人身上,将稻草人刺了个对穿,势尤未尽,尖端继续向下飞了数尺,一头扎进了地上。

    “好!”众将士大声喝彩。

    李元钦看都不看,转身跑回,单手抓起第二根白蜡杆子,一刀削尖,然后大步助跑,掷出,将第二个稻草人刺了个对穿。

    “好啊!”训练场中,喝彩声如雷。新兵们为投枪的准确和迅而大声赞叹,某些略通军阵的禁卫军老兵们,却被这一枪之威惊得目瞪口呆。若是两军胶着之际,一方背后突然飞出数百根投枪来,恐怕身上穿着最结实的明光铠,也难逃肠穿肚烂之祸。而军阵一旦被对方砸出突破口,那就是洪水破堤,瞬间就是一去千里,神仙也难收拾了。

    喝彩声中,李元钦已经拿起了第三支白蜡杆子。同样看得目眩神摇的王洵才在对方低声提醒下,抓起了第一支。将大头削尖,单手托住小头距离末端六尺左右的地方,迈开大步助跑,投掷,白蜡杆子斜斜掠过三十步的距离,与一棵稻草人的擦肩而过,尖头刺入地面,尾端在惯性的作用下左右横扫,楞是将临近的两棵稻草人扫了个稀巴烂。

    “好!”喝彩声中,夹杂着大声讥笑。王洵却没心思去分辨是谁在捣乱,跟在李元钦身后,抓起第二根白蜡杆子,奋力一刀下去,削尖大头,然后助跑,投掷。转身,抓起第三支白蜡杆子。

    前后不到半柱香功夫,一小车白蜡杆子已经见了底,其中三分之二左右是李元钦投出去的,另外三分之一归功于王洵,不远处的稻草人阵列则被刺得肠穿肚烂,七零八落,若是换成真人,恐怕早就溃不成军了。

    “好!”周老虎也不管哪棵稻草人是被李元钦用投矛刺穿的,哪棵稻草人是被王洵砸倒的。清清嗓子,大声总结,“两军阵前,上司不可能把每个命令跟每个人解释清楚。也许是他突然灵光闪现,也许是他根本就认为你应该懂。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王队正刚才就给尔等做出了最好的榜样。第一,跟着老兵做,他干什么你干什么。第二,不管准不准,把兵器朝着敌人脑袋瓜子上招呼,保管没错!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众受训将士扯开嗓子,齐声回应。对安西军派来的这些教头,心服口服。

    “接着来,步槊基本要领,李教头示范,王队正跟着做。一边做一边矫正。大伙跟着一步步学!”周老虎趁热打铁,大声命令。

    左右亲兵取来两根一模一样的白蜡杆子,一根交给李元钦,一根交给王洵。在八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二人一教一学,认认真真地做了起来。

    大唐军中,并没有统一的长槊、长枪使用规范。各路兵马的日常训练,全靠着一军主将所聘请的枪棒教头口传身授。其中各种槊、枪套路五花八门,但最为实用和最受推崇的,却只有早期的尉迟家槊法和后期的薛家槊法。尉迟家槊法出自鄂国公尉迟敬德,特点是注重使用者的膂力,眼力的锻炼和身体协调,讲究大封大辟,一招出手,决不反顾。而薛家槊法,却出于距离众人所处年代更近一些的薛仁贵。特点注重锻炼使用者的精气神,讲究的是心意合一,呼吸与力量的协调,万马军中只攻一点,丝毫不受外界喧嚣所干扰。

    无论是尉迟槊法,还是薛家槊法,最基本的招式却都差不多,无非是挑、刺、荡、封、横、压、送、转八着。每着从最简单的起手式开始,再慢慢演化出十几个不同动作。能综合起来,融会贯通,便可大成。

    王洵的父亲在世之时,已经有了让儿子将来谋取功名的打算,因此给他请的师父都是当时的用槊好手。这些师父们虽然对徒弟低标准,宽要求,可坚持四五年下来,王洵的武学底子毕竟还是打下了。

    此番在大校场当众示范步槊基本技巧,才跟在李元钦身后摆了几个简单的姿势,对方就已经察觉出王洵在基本功方面已经过关。为了培养其他人的训练兴趣,李元钦刻意找了几个非常花哨的招数,当着众人的面放慢了动作演示。王洵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学了个丝毫不落。这二人身高都在八尺开外,臂长腿直,再配上那些本来就是表演有余,实战不足的招数,愈显得玉树临风,洒脱倜傥。惹得校场上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若不是周都尉及时叫了停,简直可以把头顶上的蓝天给径直翻过来。

    在这么多人面前露了一次大脸,王洵纵然性子还算沉稳,也有些洋洋自得起来。高兴之余,便又幻想着自己如何像尉迟恭、薛仁贵等前辈英雄那样,扬名沙场,为国建功,封一个妻荫子。一时间,把刚才投掷白蜡杆子,被众人喝倒彩时所受的屈辱,连同心中萌生的退意忘了个干干净净。

    可命中注定,像他这种喜欢常立志的家伙,就要时不时受到一些始料不及的锤炼。下午的兵器训练刚刚结束,他正在跟着几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互相吹捧着往馆舍走,半途中,猛然被人用肩膀狠狠地撞了一下。

    “啊!”王洵猝不及防,趔趄数步,完全凭着当年学武之时练出来的本能,才勉强稳住了身形。转头回望,想看一看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长眼睛,耳边却又听到一声质问,“小子,你就是从那个什么崇仁坊,什么开国侯府来的家伙吧?!”

    “在下王洵,的确住在崇仁坊。不知道老兄问此有何贵干!”尽管心中恼怒至极,鉴于对军规的敬畏,王洵还是站稳了身形,非常礼貌地回应道。

    “我说一入伍就做了队正呢,原来是凭着祖上的那点余荫。”差点把王洵撞了一个跟头的古铜脸壮汉撇撇嘴,非常不屑地说道。“老子在禁卫军中吃了五年粮,光救火拿的功劳牌牌,就拿了七面。可说被捋下来,就被捋下来了,如今只能做大头伙长。级别反而不如你个刚入伍的小娃娃。你自己说,这种事情还有没有天理?”

    “那关我什么事!”王洵越听心越烦,转身便走。凭着祖上余荫而少年得志的人多了,怎么没见这家伙去上门理论?分明是欺负自己初来乍到,根基浅,底子薄,身边没几个帮手而已!

    谁料那壮汉却不肯罢休,又向前追了几步,伸手便来搭他的肩膀。王洵心中大怒,微微扭了下身子,便将对方的巴掌抖了个空。随后轻飘飘退开数步,笑着拱手,“兄台,这里可是军营。你自己想挨军棍,尽管去找明法参军,莫要平白扯上我!”

    “老子”那壮汉两眼瞪得如同鸡蛋般大小,却被王洵后边的话给吓住了,高举着拳头,不敢再往前冲。半晌,才咬了咬牙,大声喊道:“老子姓齐名横,是新七旅四队二伙的伙长。不服你这个小娃娃做二队队正,是带把的,你就跟我比试一场?”

    此刻下午操练刚刚结束,很多人都在往宿营地走。听到姓齐的壮汉大声嚷嚷,不清楚到底生了什么事情,都笑嘻嘻地围了过来。

    如果此刻是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王洵早就跟对方打成一团了。但不久前刚刚吃过一次遇事冲动的亏,如今又是刚刚进入军营,不清楚里边的水深水浅,便咬了咬牙,再度压住一直窜上脑门的怒火,冷笑着道:“我不是走江湖卖艺的。兄台想砸场子赚铜钱,还是去找别人吧!”

    说罢,分开人群,大步离去,背后丢下一阵哄笑。哄笑声中,那姓齐的家伙两眼冒火,扯开嗓子喊道,“姓王的小白脸,你要是个爷们,就不要跑。老子今晚酉时在演武场等着你。咱们一分高下!若是不敢来,你就干脆尽早卷起铺盖滚回家吃奶去,别在这给你们王家祖宗丢人现眼!”

    王洵皱了皱眉头,正欲回骂。耳边却听见自己的队副赵怀旭低声提醒:“答应他,把他揍到亲娘都认不出来。这人肯定受了挑拨,你如果不过了他这一关,咱们队的那些禁军老兵,日后恐怕谁都不会服你!”

    “嗯!”王洵微微一愣,瞬间便明白了赵队副的意思。飞龙禁卫军中官多兵少,本来内部倾轧就非常厉害。而封常清奉命整军,将飞龙禁卫去芜存菁,留下的全部打散了与新兵混编,自然又使得不少低级军官丢了差事。这些家伙不敢找封常清本人和战场上见过血的安西将士麻烦,当然就把火气都撒到了刚入伍的新兵头上。而自己这个新兵蛋子,非但一入伍就做了实授的队正,今天下午又被周都尉拉出来,当众卖弄本事。若是不招人暗中嫉恨,那才真的是怪事!

    想明白其中关窍,王洵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笑着向四下里赶来的新兵老兵们拱拱手,大声说道:“王某初来乍到,不清楚原来军营中还有专门比试武艺的地方。既然这位齐壮士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邀请,王某再不答应,就等于不给大伙面子了。不必等到酉时,王某现在就可下场比试。这位齐兄,演武场在哪,请您老头前带路!”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令新兵老兵们不由得暗自点头。特别是那些刚入伍的新兵蛋子,无形中就把王洵当成了自己这伙人的代表,拍着巴掌大声叫好。那受人唆使向王洵起挑战壮汉齐横也甚磊落,见王洵肯下场接招,楞了楞,将声音放缓了几分说道:“你今天下午操练得比齐某累,齐某不占你的便宜。你先回去歇歇,待到酉时,咱们再分高下!”

    “不必。早打完了,大伙好早点儿回去吃饭!”王洵笑了笑,非常自信的回应。对方的身手到底如何,他其实并不清楚。但最近两年来,跟长安城的同龄人打架,他却是没有吃过亏。所以即便做不到不知己知彼,也不担心自己输得太难看。

    听王洵答应得痛快,众新兵们更是大声叫好。那带头惹事的齐横见此,便不再坚持,笑了笑,低声道:“随我来,我不对你下死手便是!”

    王洵摇摇头,不明白对方这份自信是从哪冒出来的。迈开大步,紧紧跟在了齐横身后。还没等走出入群,教头李元钦也闻讯匆匆赶到,扯开嗓子,大声补充了一句,“既然是比试,岂能没有彩头?姓齐的,我这边压五吊铜钱,赌你被打成猪头。你可敢赌!”

    “这个”一听提到钱字,壮汉齐横的气焰立刻矮了半截。分明是穷日子过惯了的,手里并没半分余财。

    “五吊就五吊,我来替老齐出。”一名圆脸,胖滚滚的禁军军官从人堆里露出半个身子,笑着回应。

    “我也赌五吊,买王队正胜!”赵怀旭笑了笑,大声补充。

    “我赌一吊,买王队正胜!”

    “我赌五百个钱,买王队正!”新兵营七旅二队的人见两位队副都买王洵胜,也跟着鼓起勇气,积极参与。

    那些簇拥着齐横的禁军老兵**得无法下台,也纷纷地拿出钱来,压齐横胜利。双方争相加码,把一场简单的比武较量,瞬间硬生生变成了涉及上百吊钱的豪赌,令交手双方,谁也退避不得。(注1)“肯出钱压姓齐的取胜的人里边,肯定有挑事的正主!”趁着众人不备,赵怀旭贴在王洵耳边,低声说道。

    “放手去打。咱安西军的规矩,禁止私斗,却鼓励堂堂正正的比试。那姓齐的,身手肯定不及你!”刚刚亲手辅导过王洵槊技,对其基本功摸了个七七八八的李元钦也凑上前来,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声音鼓励。

    注1:唐代铜钱购买力惊人,即便是开元年间,物价居高不下,一个铜钱也相当于现在三块人民币左右。一吊为一千个钱,大致相当于三千人民币。

第五章 春晓 (三 下)

    “知道了,谢谢!”王洵小声回应。有了李元钦这个用槊高手的鼓励,他获胜的信心愈浓。加快度跟着人流往演武场走,誓要给那些欺负自己的人一个教训。

    封常清辣手整军,早就令素来散漫的飞龙禁卫们憋了一肚子无名火。而新兵们刚刚入伍,对枯燥的训练也倍感不适应。突然现了一个可以宣泄内心压力的热点,两类人几乎一拍即合,你喊我,我拉你,呼朋引伴,纷纷向演武场聚集。

    待两个比武的当事人赶到之时,比武场内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多亏了苏慎行等一干安西老兵处事经验丰富,得到消息后立刻拎着木棍入场维持秩序,并用绳索把王洵和齐横二人的“拥戴者”隔离开,才避免因为拥挤而产生更大的混乱。

    军中比武,自然有一套严格的规矩。安西军老兵们驾轻就熟。苏慎行甭看是个锯嘴葫芦性格,却因为处事公道,被安西军的将士们公推为这场比试的裁判。飞龙禁卫的老兵们虽然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但这套规矩却是别人带过来的,他们两眼一抹黑,也只好认可了裁判的人选。

    须臾,比武双方到场,都在裁判的提示下,重新整理好衣服,先相对着抱拳施礼,然后再面向所有观战者抱拳,举臂,抬腿,侧腰,以表达对支持者的感谢,并示意大伙自己身上没带那些乌七八糟的江湖零碎。紧跟着,苏慎行用最简短的话宣布比试规则,即一方倒地不起或掉到擂台下为止,不准故意伤人性命,不准击打太阳穴、后颈和身体两侧肋骨下三寸和两腿之间的要害部位,否则,必将军法处置。待双方都誓把规则听明白了后,抓起鼓槌在擂台旁的大鼓上重重一敲,宣布比试开始。(注1)那齐横早就等得火烧火燎,听见鼓声一响,立刻抡起钵盂大的拳头,重重地砸向了王洵的面门。王洵迅向后撤步,避开对方倾力一击,随即一招侧身勾扫还了回去。齐横见状,不闪不避,大叫一声“够劲儿!”,居然竖起胳膊硬挡了一记。

    双方小臂相撞,“嘭”地出一声闷响。王洵招式无法用实,半途而废,胳膊上登时传来一阵酸疼,仿佛不小心碰到了树枝上一般。再看齐横,也被王洵的奋力一击砸得晃开数步,站稳身形,呲牙咧嘴,显然也被这一下硬碰疼得够呛。

    军营里的汉子,最不喜欢看的就是花拳绣腿。像这般一上来就硬碰硬,正合大伙胃口,“好啊!”有人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地叫嚷起来。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一边鼓掌跺脚,一边大声喊道,“打倒他,打倒他,快点,快点,爷们等着分钱呢!”

    实打实拼了这么一记,场上交手的双方却都谨慎了起来。挑衅者齐横觉少年人并非像别人说的那样,没任何真本事,完全靠祖上的余荫才混了个队正做,不由得收起轻视之心,开始认真对待这场比武。而应战者王洵,也通过第一招交手迅判断出,齐横并非像李元钦等人说得那样不堪一击,无论在反应度和臂力上,其实都跟自己在伯仲之间。

    势均力敌,交手双方谁也不敢怠慢。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在擂台上绕起了圈子。这下,周围的看客们不愿意了,跺着脚喝起了倒彩,“噢,噢,老齐,你行不行啊,是不是昨晚漏了,到现在还脚软!”

    “那小白脸,别躲啊。是爷们就冲上去**。用眼睛瞪又不能瞪下块肉来!”

    若是这话被一般人听在耳朵里,肯定就不顾一切冲上去厮打了。但齐横在飞龙禁卫里边就是个刺头,平日打架打得太多了,经验丰富,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埋汰自己。他对面的王洵虽然初来乍到,在长安城的恶少中也算一个小霸王,各种各样的糊涂架每年都要打上十几二十几场,一动起手来,立刻心无旁骛,也令周围的喧嚣起不到任何效果。

    震耳欲聋的倒彩声中,双方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都试图找出对手的破绽,迅结束战斗。却都越来越慎重,唯恐一个闪失给对方造成可趁之机,就此被打下擂台,丢人现眼。

    恰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吆喝,“封将军到!”

    “封将军!”“封将军!”积威之下,安西、飞龙两军的将士们纷纷转头,偷看这位以治军严苛为名的铁腕将军脸色。还没等他们看清楚,擂台上突然传来一声痛呼,“啊!”。待众人警觉过来,将目光转回,齐横那硕大的身躯已经凌空飞起,一头砸到了人堆当中。

    “承让了!”王洵才没功夫管什么封将军,雨将军呢,有人在比武之时突然分心看向了场外,放着这么大个便宜不拣,自己就是傻子!况且这场比试完全因对方而起,即便封四叔秉公处理,板子也打不到自己头上来!

    “你耍诈!”不知道是被齐横那硕大的身躯给砸的,还是因为输了钱肉疼。擂台下,齐横落地点附近,一个圆脸胖子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冲着台上大声嚷嚷。“不算,这次不能算。你耍诈,趁着封大人进门的当口”

    “谁耍诈了?”一声怒喝打断了他苍白的嚷嚷。矮个子将军封常清带着十几名亲卫,分开人群,大步走到了擂台之上。“谁耍诈了,刚才说话的人,到台上来说。本将军替你做主,决不让耍诈者阴谋得逞!”

    说罢,他眯起双眼,目光在比武场内四下扫视。登时,所有噪杂声,无论是支持王洵的,还是支持齐横的,都烟消云散。圆脸胖子根本不敢抬头,把脑袋扎在齐横身后,唯恐被封常清给认出来。

    十几名封常清的亲兵在十三的带领下,走进人群,以探询的目光四下寻觅。没有人敢跟他们说话,甚至连以目光相接都不敢。新兵,老兵,一个接一个把头低下去,屏住呼吸,眼睛只盯着自己的鞋子尖儿。

    “怂了?”封常清猛然把眼睛张开,双目中射出一道闪电。“有胆子说,没胆子认么?你们这般德行,也配做大唐的军人?”

    台下众人依旧不敢搭腔,气氛压抑得就像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黑夜,连呼吸声听上去都分外地沉重。半晌之后,还是带头向王洵挑衅的齐横鼓起了勇气,咬咬牙,大声说道:“将军大人说得对,我等认赌服输。刚才的比试,的确是王小哥赢了。齐某心服口服!”

    “你分明是听到将军大人来了,才分的神!”

    “如果他不是趁机偷袭,你根本不可能输!”周围的几个飞龙禁卫军官不甘心大把的铜钱就这么稀里糊涂输出去,扯住齐横的袖子,低声嚷嚷。

    “跟他重比,重比。封将军自己立的规矩,可以擂台上说话!”

    封常清再次用目光扫过,将嘈杂声全部压了下去,然后用手指点齐横,“你,把刚才的话,到擂台上重复一遍!”

    “诺!”齐横一抱拳,大步流星重新走回擂台之上。冲着王洵长揖及地,“刚才的比试,的确是王小哥赢了。齐某输得心服口服!”

    “是齐大哥手下留情,王某惭愧!”对这个还算磊落的莽汉,王洵也恨不起来。笑了笑,以平辈之礼相还。

    “输了就是输了,赢了就是赢了,弄这么多虚的作甚?!”封常清又是一瞪眼,把王洵教训得满头雾水。

    不理睬王洵的困惑,他将头转向齐横,“蠢货,知道你输在哪了么?”

    “属下,属下不该分神?”齐横楞了片刻,犹豫着回应。

    “还算没蠢到家。如果两军阵前,你背后突然来了个将军,你也回头去看么?脑袋瓜子早就被人砍下来了!”封常清点点头,冷笑着数落。“下去,自己围着军营跑三圈,算是给自己长长记性!”

    “诺!”齐横这回终于真的心服口服,转身跳下擂台。

    一场并不算精彩的比武已经结束,输掉的钱也拿不回来了。观战的将士无奈地摇摇头,便准备回营吃饭。谁料想封常清突然又把眼睛一瞪,冲着台下大声命令,“来人,把蔑视军规,煽动闹事的主犯余凌远、边剑、韩士诚、张谋给我拿下。”

    “诺!”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先前走入人群的亲兵们突然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个圆脸胖子及其身边的三名军官制住,拖曳着扯到了擂台前。

    “冤枉啊!”圆脸胖子大声叫嚷,额头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冤枉。大人,我等冤枉!”一听到蔑视军规,煽动闹事八个字,几名飞龙禁卫军官就知道事情不妙,跟在圆脸胖子身后,大声喊冤。

    “冤枉?”封常清放声大笑,“你等还敢说冤枉?有本事当众说明白了,封某到底如何冤枉了你们?把他们松开,我谅他们也没逃走的胆子!”

    注!:身体两侧肋骨下三寸,是古人认为肾脏的部位。重击后可以令人全身瞬间瘫痪,甚至毙命。

第五章 春晓 (四 上)

    众亲兵答应一声,将四名被制住的军官狠狠地掼在了擂台前。余、边、韩、张四人吓得面如土色,不断向后回头,满指望一众飞龙禁卫军将士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跟自己起同仇敌忾之心,主动大声鼓噪,向封常清施加压力。然而这四个家伙平素的人缘实在不怎么样,虽然今日被拿下得有些突然,可一众飞龙禁卫们却很难报以同情,个别人居然脸上出现了笑意,仿佛在说,‘***,你们几个也就今天!’“说啊,老夫到底怎么冤枉你等了。怎么不说给大伙听听?”见四人一味拖延着不肯开口,封常清笑了笑,继续问道。

    “属下,属下”四个人中,平素以圆脸胖子余凌远口才最为便给,可今天却变成了一个结巴,吭哧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自辩都说不出来,红着脸把头垂了下去。

    “既然你等说不出来,那我可就替你等说了!”封常清鼻孔中喷出一道寒气,咬着牙道。“封某奉圣旨整顿飞龙禁军,你等觉得封某出身寒微,心里不服,,是不是?”

    “大人”余凌远额头上立刻冷汗滚滚,知道自己这伙人在暗中做的那些勾当,恐怕一件都没逃过对方的眼睛,惨叫一声,“扑通”跪倒。

    封常清用眼皮夹了他一眼,继续大声质问,“封某将飞龙禁卫去芜存菁,打散重编,你等就暗中联络,煽动不满,是不是?”

    “封某任命在疆场百战归来的将领做你等的上司,你等便以为受了委屈,一直对新上司阳奉阴违,是不是?”

    “封某替陛下挖掘人才,破格提拔了几个人做队正,你等就觉得被后来人爬到了自己头上,怂恿齐横那蠢货出头,准备扫新任军官颜面,是不是?”

    “若是齐横今天这场比试打赢了,你等还会继续下去,联络禁军中更多将领闹事,直到把封某挤走,是不是?”

    每问一句,他都停顿片刻,静静地等着余凌远、边剑、韩士诚、张谋人辩解。怎奈这些事情件件亏心,四个被抓了现行的败类只有胆子在暗中干,去没胆子把自己做的事情摆到明处来。一个个陆续跪了下去,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吭。

    先前与王洵比武的莽汉齐横本来已经准备出去受罚,围着白马堡跑圈了。走到门口,听见身后的变化,又默默地转了回来。此刻看到余、边、韩、张四人跪在地上垂头耷拉脑袋,即便再笨也明白自己被人拿来当刀子使了。分开人群,大步走到擂台前,直挺挺跪倒:“齐某太蠢,请大人责罚!”

    “你还知道自己蠢?”封常清看了他一眼,有些很铁不成钢。“明法参军,上前宣布,依照我刚才所言,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诺!”明法参军王腾闪身出列,大声宣布,“多出怨言,怒其主将,当斩!不听约束,更教难制,当斩!好舌利齿,妄为是非,当斩。调拨军士,令其不和,当斩。回将军的话,余、边、韩、张四人共犯八条死罪,数罪并罚,当枭其级,悬于高杆之上七日,以儆效尤!然而”

    “将军饶命!”没等明法参军把话说完,圆脸胖子余凌远已经凄厉地惨叫了起来。

    “将军饶命,我等再也不敢了!”韩士诚、张谋两个也知道今日自己在劫难逃,跟在余凌远身后,一边哀告,一边用力磕头。

    唯有边剑冥顽不化,见封常清一出手就打算至自己于死地,立刻跳起来,冲着身后大喊,“你们这些王八蛋,咱们当初怎么说的!姓封的已经把屎扣到咱们”

    没等他把话说完,亲卫十三飞起一脚踹过去,将其踢个仰八叉。周围的将士纷纷闪避,其余几名亲兵快插上,抓住边剑的胳膊,死死地按在了地上。死到临头,边剑兀自大声叫嚷“上啊,不信他有本事把所有人都杀了。今天有他”

    十三抡开膀子,又是两个大嘴巴。这下,姓边的军官终于消停了。嘴角上不停淌着血,身体还在不停地扭动,“老子”

    “明法参军”封常清脸色铁青,竖起眼睛,厉声喝道。

    明法参军王腾狠狠瞪了姓边的军官一眼,脸上露出了无可奈何神色,仿佛再说,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当众煽动闹事,出言侮辱主将,虽经教训,却无悔改之心。当斩!但”

    又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军官边剑再度抬起头来,大声叫嚷,“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注1)这下,连余凌远等同谋都不愿继续跟他为伍了,主动将身体挪了挪,试图跪得离此人远些。封常清叹了口气,轻轻向下挥手。几个刀斧手从门外冲进,拖着边剑便向外走。

    “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我叔叔是右监门将军边让。饶命——啊!”惨叫声噶然而止,数息之后,刀斧用用托盘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托了上来。

    封常清冷冷地向人头扫了一眼,低声命令,“挂到高杆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三日之后,将头颅与尸体缝起来,让他叔叔领走!”

    “诺!”刀斧手答应一声,托着血淋淋的人头大步走了出去。

    在场的安西军将士都是刀丛中打过滚的百战老兵,杀人杀得多了,根本不在乎再看到一个没有身体的头颅。其他飞龙禁卫和新入伍的兵卒,却都是没见过血的生瓜蛋子,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迫于严苛的军规,紧紧闭住嘴巴才没当场把胆汁给吐出来。

    “你们几个,有何话说!”处理完了边姓军官,封常清将头再度转向跪在地上的其余几人。圆脸小胖子余深河见机得快,听出封常清不准备把大伙一次全给都砍了,立刻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大声说道:“我等愚蠢,受了边剑那厮的挑拨,才稀里糊涂闯下了大祸。不敢求将军赦免,只希望将军大人念在我等初犯的份上,给我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是啊,是啊,我等都是受了边剑那小子的挑拨,并非有意胡闹!”其他几人也叩头讨饶,把过错全都推到了死人头上。

    飞龙禁卫的将士们看着这几个没骨头的家伙,心中大部分同情都变成了鄙夷。按照大伙的基本印象,余、边、韩、张四害当中,当以圆脸小胖子余凌远居。其余三个,平素都受其指使行事。特别是刚才被砍了脑袋的边剑,属于里边最缺心眼的一个。仗着自家有个做宦官的叔叔撑腰,常常充作余凌远的打手。真正主动干的坏事,却连余凌远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封常清显然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轻蔑地摇了摇头,把目光转向了明法参军王腾。后者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按军律,三人当斩示众。然而将军入营时曾经勒石为誓,说初犯者只责以军棍。所以,他们三个,数罪并罚,每人当被责军棍四百。为了避免伤及筋骨,可分十日执行。”

    姓边的自己把自己弄死了!听了王腾的这番话,众将士才明白,刚才他看向边剑的目光为什么充满无奈了。封常清奉旨整军,勒石强调军纪,自然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后台硬,就会轻易放过他。但石头上那最下一行附注,却是他故意留给飞龙禁卫们的活路。知道禁军将士散漫惯了,突然受到严格要求,难免有冒失鬼会试图挑战他的权威。所以给双方都留下了一个缓冲的余地,以免真的杀人太多,跟朝廷不好交代。

    如果今天姓边的家伙不一味地胡搅蛮缠,而是像余凌远等人同样俯认罪的话。估计封常清通过打军棍的手段,把对整军不满者搅起暗流压下去,也就把他们放过了。可偏偏姓边的先煽动所有禁卫一起闹事,然后又把其叔叔右监门边让抬了出来向封常清施压。硬生生逼着封常清和明法参军王腾两个没了回转余地,不得不砍了他的脑袋!

    “打!一天四十棍。隔一日打一次,四百棍打完为止!”正感慨间,大伙耳畔又传来封常清的命令。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不杀之恩!”余、韩、张三害死里逃生,不待行刑者上前拉扯,自己主动连滚带爬地向外走去。人都被按在了行刑的木凳子上,嗓子里还不停地说着感恩之声。“谢谢大人,啊!”谢谢大人,呀,轻点,我的娘咧!”“疼死我了,啊!”

    这等蠢货,死有余辜。随着外表噼里啪啦打军棍的声音传来,飞龙禁卫们对死者最后一点同情之心才消失得干干净净。心中都明白,朝廷这次整军,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若是想继续吃飞龙禁卫这碗饭,就不得不把以前那套散漫随性的做派收起来,好好地接受一番锤炼。

    此刻,擂台下跪着的,只剩一个莽汉齐横。封常清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明法参军”

    “属下在!”王腾拱了拱手,低声回应。

    “有人愚蠢至极,受骗上当,按军律,该当何罪?”

    “嘿嘿!”新兵老兵们抿嘴偷笑,看向齐横的目光充满了同情。

    明法参军王腾也抿嘴而笑,摇摇头,大声回答,“伙长齐横,训练时不认真,比武时分神四顾,以至被打下擂台落败。将军您已经罚了他围绕白马堡跑圈三次,一过不可二罚。至于他自己蠢的给人家当刀使么?禀告将军,军规上并未写明,蠢是一种罪行!”

    “哈哈哈哈!”将士们再也忍不住,齐声大笑了起来。刚才因为封常清杀人立威而造成的压抑氛围,顷刻间荡然无存。

    “你可听见了?”封常清走到擂台前,俯身向下问道。

    “听见了!”齐横的脸红得像猪肝一样,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抱拳听训。

    “那就去跑圈,跑不完,就不要回来吃饭!”封常清一挥手,将其赶了出去。随即将目光投向全体将士,“老夫知道尔等没受过这种罪。但训练时多吃一份苦,沙场上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飞龙禁卫,乃天子的亲军,大唐的脸面。如果连这点苦都吃不得,岂不令那些前来朝贡的四方蛮夷看了大唐的笑话去?!今晚加餐,每人赏酒一坛,猪腿半只。滚蛋吧,明天别让老子再看到你们伸着舌头喘气的熊样!”

    “谢大将军!”

    “大将军威武!”

    几句粗话,立刻把擂台上下的关系拉得极近。累了一整天的将士们觉得封将军的确是自己人,带着满脸的笑容和钦佩慢慢散去。待擂台下的人差不多都**了,封常清猛然转头,刀一样的目光指向了王洵,“你个蠢货,别人找你挑衅,你就接招。你当这里还是长安街头么?凭着胳膊头粗细争老大,军法是干什么用的?若是有人找老夫比武,赢了一招半式,难道老夫也把将军的大印送给他?”

    “将军教训的是,属下知错了!”刚刚见识了对方如何借边剑的脑袋立威,王洵对老狐狸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耷拉下脑袋,低声回应。

    “蠢!”封常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的评价,“战场上死的家伙,十个里边有九个是自己笨死的。老夫可不想看到你日后死无全尸。再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做一名军官。三天后,老夫要你带着左七旅二队去大校场,负责维持新兵招募现场秩序。若是届时因为你的愚蠢导致校场中出了乱子,军规都在石头上刻着,老夫也帮不得你!”

    训斥完了,也不管王洵如何目瞪口呆,倒背起手,在十三等侍卫的簇拥下,施施然地走远。

    注1:监门将军,太监中的高级职位,负责维护内宫治安。突然想起,连续剧一休里边的新右卫门,如果日本制度参考大唐的话,此人恐怕也是下边没了的说。

第五章 春晓 (四 下)

    三天时间,把五十名新兵老卒练得如臂指使,然后带着他们去维护大校场的募兵秩序。若出纰漏,军法从事!费了好大的劲儿,王洵才琢磨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天可怜见,王家的丫鬟仆役加在一起,也不过是这个数目。还全凭云姨指挥调度,每次只要王洵自己一插手,结局肯定是鸡飞狗跳,到最后什么都干不成。

    万般无奈,他只好想办法将任务推给赵、李两位队副。对此,两位队副也很忐忑。赵怀旭把手一摊,坦诚地告诉王洵,自己在担任队副之前,一直给周都尉当亲兵。学着当年周都尉的样子,给王洵出出主意可以。王洵如果想要把担子硬塞过来,届时肯定会砸锅。

    李元钦更是直接,掰着手指头让王洵看自己过去的履历。武师出身,因为使得一手还算过得去的长槊,被封常清私聘入伍做安西军的枪棒教习。从没单独带过兵,先前之所以能给王洵出谋划策,一半时因为,这么多年在军中厮混,虽然没吃过鹿肉,鹿怎么跑总是见识过。另外一半原因却是,王洵为人虚心好学,肯由着自己胡乱指挥。

    “那我可怎么办啊!”见两位队副都开始撂挑子,王洵大声惨叫。

    “没事儿!”赵怀旭挤挤小眼睛,低声劝慰,“军规下面,不是还有补充条款么?即便你弄砸了,念在初犯的份上,顶多也是一顿军棍而已。还可以分成几次来打”

    “我呸!”王洵端着脸盆泼过去,将赵队副淋成了个落汤鸡。“咱们三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挨军棍,你们两个也甭想跑。到时候,我就说是你们两个倚老卖老,横加干涉”

    话虽然这么说,三人还是认认真真核计了一番,尽力在最快时间熟悉并整顿队伍。好在王洵跟齐横比武这件事,效果非常轰动。七旅二队的新兵们自觉队正大人给新兵长脸,所以对他的指挥非常配合。而七旅二队的老兵们,也觉得自家队正还是有点儿真本事的,并非是完全靠着家族余荫的二世祖,因此也不刻意给他捣乱。再加上王洵本人出手大方,从不吝啬花钱。更不屑占属下的那点儿小便宜。训练中得到的赏赐总是能公平地分配给大伙。几番折腾下来,新七旅二队的卖相的确在所有被整训的队伍中,达到了屈一指的地步。

    每天早晨,带着五十人的队伍,迈开整齐的步伐围着白马堡跑过,王洵就觉得胸中有一股豪气直冲云霄。仿佛带的不是五十人,而是五百,五千,甚至五万人。马踏楼兰,刀劈百济,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连篇幻想下去,这条从军之路真是选得正确至极。而在训练、对练中吃了苦头,甚至当众丢脸之时,他又觉得自己不如老老实实继续在家混吃等死,总好过像街头卖艺的侏儒般,被这么多**声嘲弄。就这样,在“誓破楼兰”和“不如归去”两种情绪之间左右徘徊着,三天的时间也就过去了。第四天一早,新兵营七旅二队接到命令,带齐各种用具,直奔白马堡中央的大校场。

    此番重整飞龙禁卫,从民间公开比武选拔“人才骁勇”的良家子弟入伍,是皇帝陛下亲口提议,并在朝堂上经由文武百官讨论通过的。因此,京师中很多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对其寄予了很大关注。要知道,大唐以武立国,素有凌烟阁上无书生之说。皇帝陛下最近几年虽然侧重于文治,无意开疆拓土,可从辽东到安西,大唐将士依旧打得四方蛮夷闻角鼓声而色变。况且武将的升迁之路,比文职相对要公平便捷许多。远有白袍骁果薛仁贵,后有哥舒翰、高仙芝、郭子仪、封常清四大正副节度,无论哪个,获取功名凭得都是赫赫战功,而不是其家族血脉。

    飞龙禁卫乃天子亲兵,虽然不像内宫禁卫那般受重视,升迁也是极快。平素只需救救火,疏通疏通京师里的排水渠,就能册勋数转。若是运气好被皇帝陛下看上,破格提拔为一卫重将,也不无可能。(注1)以上种种因素综合起来,导致白马堡大校场门口今早被挤了个水泄不通。许多富贵人家庶出子侄,这辈子既没机会继承父亲的爵位,又没毅力昼夜苦读,博取功名。便把出头的希望,压在了今天下场一搏上。见日头已经升过了树梢,而校场门迟迟不开,有人心中急躁,就大声叫嚷了起来,“开门,开门,是不是军官的名额在里边已经内定了。内定了就不要再欺骗大伙!”

    “这么晚了不开门,没有猫腻才怪!”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趁机大声鼓动。

    “陛下亲口答应凭武艺高下授予官职的!”“陛下再英明,也架不住朝中奸臣当道!”转眼之间,躁动声就越来越大,恨不得校场大门给掀翻在地。

    “冲上去,不管是谁,直接打!”王洵带领本队禁卫恰恰赶到,按照先前谋划好的套路,冲着弟兄们吩咐。

    “诺!”五十名飞龙禁卫立刻举起手中的齐眉短棍,不由分说,顺着校场门口的道路向前打,一边打,一边高声骂道:“闪开,闪开,想造反啊你们。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不想造反,就老实站在路边排队!”

    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先前还在大门口鼓噪吵闹的众人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却立刻都安静了下来。抱着脑袋上的青包退到一边,老老实实恭候军官大人的指挥。

    “拉开绊马索!”见一招得手,王洵信心更足。四下看了看,皱着眉头命令。

    禁卫们又是一声响亮答应,比平素训练更整齐。用染了红色的绊马索拴住校场大门左右门柱,沿着道路向外拉开,每侧上中下各拉了三道,隔着五六步远,便用白蜡杆子做立柱固定,从大门口一直拉到了二十余丈之外。才又重新收拾整齐。然后每侧各站下十名禁卫军,挥动这棒子,命令前来应试的良家子们排好队伍,沿着绳索拉出来的通道鱼贯入内。

    进了校场大门,自有两位队副负责登记,核对身份,并根据良家子们的应考项目,放标记牌号。然后,王洵麾下的另外三位伙长各带数名禁卫,按照牌号标记,把应试者陆续引往指定范围。行进间,半个笑脸也不肯给,只要有人敢逾越半步,立刻一棒子打过去,揍得对方连连讨饶。

    这种手段虽然粗暴了些,但收效却不是一般的好。前来应试的良家子们挨了打,立刻明白军营里边与外面不一样,把所有骄狂之心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按命令行事。而新七旅二队的飞龙禁卫们,却因为将对方打得抱头鼠窜,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自豪感和归属感。觉得自己就是高人一等,虽然几天前,他们也曾经同样被老兵们收拾得苦不堪言。

    将良家子们带到了考核场地,新兵营七旅二队飞龙禁卫的责任便宣告结束,另外一队禁卫将应试者接收。再度根据名册上的描述重新核实身份,着手安排比试。

    焦头烂额忙碌了足足一个半时辰,前来应募的人流才慢慢稀了。大校场里边,却是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显然前来应募的良家子当中,的确有人身手不俗,令主考官和应募者们都大开眼界。王洵心里惦记了宇文至,便跟赵怀旭交代了几句,请他暂且代替自己守大门。转过身,擦了擦汗,大步向里边走去。

    才走了十几步,就看到马方远远地跑了过来。日光的照耀下,小脸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清晰可见。望见王洵,立刻弯下腰,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喊道:“二郎,赶紧去看看,宇文小子遇到对手了!”

    “没事!”王洵笑了笑,顺口回应。“他拳脚上的功夫本来就稀松,连我都打不过,还”

    “不是拳脚!”马方一边喘气,一边摆手,“是弓箭,今天真是遇上高手了,宇文小子跟人家比,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有这种事!”王洵禁不住微微一愣。宇文至跟他从小厮混到大,到底什么水平他心里非常清楚。因为性格所致,此人吃不得苦,所以拳脚上的功底扎得很一般。否则也不会在前一段时间设计欺负李白,反而被对方揍了个鼻青脸肿。但在弓箭射艺方面,宇文至简直是个天才。说百步穿杨有些夸张,一百步范围内,十箭当中有八箭以上正中靶心,却不是什么为难事。

    “赶紧去看。认识你的人多,看看能不能帮子达作弊。否则,他肯定要输!”不容王洵细想,马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赶紧,赶紧,再晚一步,甭说第一名,前三名都未必有子达的份了!”

    注1:册勋,隋唐时的一种记功方式。基本上册勋三转,便官升一级。

第五章 春晓 (五 上)

    第五章春晓(五上)

    闻听此言,王洵不敢耽搁,跟在马方身后就是一溜小跑。等人跑到了考校射艺的地方,有关宇文至比试遇到对手的情况,也断断续续从马方嘴里听了个大概。

    原来今天前来参加比试的良家子弟甚多,其中不乏一些大家族的旁枝。这些人虽然没有爵位继承权,平素却是被家族当做菁华来重点培养的,因此一下场,便占尽了优势。

    宇文至在拳脚器械方面的功夫很一般,看到场中的几个熟悉面孔,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在这两场比试中出不了头。便胡乱应付了几轮,勉强混了个中等偏上的考评,就主动退出了两场比试前几名的角逐。

    马术比赛要明天挪到更远的旷野中比,所以他今天就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射箭场中。谁料今天射箭场中也是高手倍出,前五轮比试结束,箭靶也从五十步挪到了九十步,竟然还有五个人的箭箭不离红心。

    “那子达也未必会输啊?”王洵听得着急,皱着眉头插了一句。

    “你自己看,马上就要一百步三矢急射了!”马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目光死死顶住了比试场地。王洵笑了笑,随着马方的目光翘望去,只见场中大部分应试者都已经退出角逐,如今在靶子前慢慢调整弓臂的,除了宇文至以外,只剩下一个瘦高个,一个黄脸庞、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面如冠玉的美貌少年。其中以那美貌少年最为紧张,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汗珠,手指不停地在弓弦上抹来抹去,显然未等开局,气势上已经输了。

    剩下的三个陌生面孔,看样子都是射术高手。举止优雅,表情轻松,看来对一百步这个距离根本不放在心上。特别是那个瘦高个子,目光根本不往靶子方向看,偶尔把手指往弓弦上轻轻一搭,立刻气质大变,隐隐的竟有了百战老兵的味道。

    “那瘦子恐怕是个劲敌,子达无论如何比不上他!”不得不说,在几天的军旅生活中,王洵的收获还是很多的,至少这份观察事物的眼力,原来无论如何做不到。听了他这句评价,马方急得直跺脚,“我刚才担心的就是他。前几轮比试,他射箭的度至少是别人的两倍。却没有一箭失过手!”

    “得不到第一名,前三名估计也能引起人的注意力!”王洵想了想,实在找不出宇文至能拔得头筹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高大将军,我是说高力士,他来了这边了么?我在正门口,一个时辰前就看到了他的车驾。你注意没注意到他去了哪里!”

    “就在看台上。手里拎着鼓槌的就是!”马方向看台扬了扬下巴,低声回应。

    王洵闻言扭头,果然在看台上一群人中间,找到了一个身材魁梧,白面无须的长者。手里亲自拎着一只硕大的鼓槌,看样子兴致极高。封常清、周啸风,还有一堆他叫不上名字的将领像众星捧月般,围绕在此人周围。唯恐那件事照顾不到,拂了此人的心思。

    “开始吧!”高力士却有些荣辱不惊的味道,笑了笑,高高地扬起的鼓槌。

    “咚,咚,咚!”随着他手臂的挥动,牛皮大鼓开始有节律的炸响。在场所有人立刻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转向射手。只见剩下的五名射手同时举起了弓,将弓弦拉至了耳侧,手指一松,羽箭离弦。紧跟着,远处的靶子“砰”地出一声巨响,五支羽箭,齐刷刷插于其上。

    没等喝彩声响起,鼓点急转高亢,五名射手再度拉满弓弦,瞄准箭靶。白羽如流星般飞出,雕翎在靶子上乱晃。喝彩声这才响了起来,伴着激越的鼓声,烧得人血脉沸腾。

    所谓急射,就是要求一通鼓点敲完,射手必须将三支箭全部出去。以靶心处箭支多少为胜。高力士精通音律,一阵战鼓敲得抑扬顿挫。转眼间,已经过了旋律已经过半,节奏由最高亢处转了个弯,慢慢舒缓了下来。

    对于场中的所有而言,此刻舒缓的节奏比刚才更为惊心动魄。有人已经按捺不住,用力跺脚,提醒射手们注意时间的流逝。美貌少年第一个沉不住气了,没等羽箭在弓臂上停稳,便松开了手指。雕翎“嗖!”地一声飞出百步,射中的箭靶,却距离红心相差甚远。

    “唉!”观众里传来低声的长叹。很为美少年的挥失常而惋惜。大部分人却无暇去同情失手者,目光死死盯住剩下的四张弓。彪形大汉和黄脸儿也慢慢调整到位,将第三支羽箭射了出去。一人正中靶心,一人偏离靶心半寸,显然是压力太大所致。

    照这个态势,只要宇文至最后一箭能落在红心之内,就可以稳居第三名。王洵心里立刻涌过一阵狂喜。再看马方,已经挥舞着拳头跳了起来。这种时刻,场中的宇文至却不敢分心看其他人的成绩,把箭搭在弓臂上,依旧是调整,调整再调整。那瘦高个见还有一人引而不,自己也拉着弓弦不松手。就像跟宇文至较上了一般,看谁率先沉不住气。

    “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忽然一个旱地拔葱,高高飘起,然后又急促敲了两下,化作一声炸雷,噶然而止。

    “咚!”就在最后一声鼓响的同时,宇文至和瘦高个二人同时松开了弓弦。两支羽箭比肩而飞,齐头并进,掠过寂静的校场,“啪”地一声,落在了红心中央。

    “好啊——”喝彩声如雷鸣般响了起来,无论新兵老兵,还是前来参加考核的良家子弟,都把手掌拍得像红烙铁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喝彩声才在封常清的示意下,慢慢弱了下去。周啸风亲自带领几名安西军老兵跑到靶子前,高声报出五个人的最后成绩。“一号靶,三箭全中靶心!”“二号靶,两箭正中红心,一箭偏出半寸!”“三号靶,三箭全中靶心。”“四号靶,两箭射中红心,一箭偏出四寸半!”“五号靶——”周啸风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扯开嗓子高呼,“五号靶,三箭全中红心。各占红心一隅,成品字形排列!”

    “啊!”场中所有人都楞住了,一瞬间,阳光仿佛都停顿了下来。数息之后,才有一阵齐整的喝彩声,如同海浪般慢慢涌起,由低到高,到高,再高,再高,呼啸着卷过原野。

    “好啊——”

    “好——”

    听着看台下如潮喝彩声,封常清和高力士两人以目互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难以掩饰的欣慰。通过公开比武的方式,选拔良家子弟入飞龙禁卫,这个主意是两人共同提出来,并经过皇帝陛下点头许可的。如果选拔的结果差强人意,就说明二人做事莽撞,白白浪费了许多人力物力,却没能给国家找到任何人才。而现在的情形,显然已经过二人的事先期待了。长安城内的良家子弟,并非全是混吃等死的废物。他们之中有的是英才,只是先前没有机会处于颖中罢了。(注1)

    “把三块全中的靶子拿上来!”封常清点点头,冲着左右亲兵吩咐。

    立刻有人领会了他的意图,小跑着到达靶场,将三块插着羽箭的靶子扛上。“元一公,你看!”封常清亲手接过箭靶,一一排开,邀请高力士共同点评。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本为潘州刺史冯君衡之子。因为家族被抄受到株连,阉割为太监。入宫后,由于年纪小,受尽其他太监欺负。直到被中人高延福收为养子,处境才大为改观。为了报答养父的教诲之恩,他改名为高力士。即便在功成名就后,也一直没利用皇帝信任回归本宗。可内心深处,却念念不忘自己原来的姓氏。

    此刻,封常清称他为元一公,非但表达了足够的尊敬,而且在尊敬之外透着亲密。高力士心里很受用,略为斟酌了片刻,低声客套:“还是请封将军评判吧,毕竟你是上过战场的,咱家虽然也喜欢摆弄弓马,却不过是玩玩而已!”

    “元一公客气了。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当年素有“小养叔”之名?”对于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亲信,封常清非常尊敬,摆了摆手,再度出邀请。

    “请大将军指点!”周啸风非常擅于揣摩上头的心思,抱了抱拳,大声替封常清帮腔。

    “请大将军不吝赐教!”其他几名高级将领也齐声恳求。

    盛情难却,高力士沉吟了一下,笑着点头。“如此,咱家就露丑了!”说罢,围着三块箭靶来回踱了几步,举起其中一块来,笑着道,“此人射艺,当居第三。虽然准确度有余,却劲力不足。战场之上,即便射中对手,也难以穿透铠甲。等于白白浪费箭矢。不过,若是肯在膂力上多加锻炼的话,倒也是块难得的璞玉!”

    注1:锥处颖中,必脱颖而出。

第五章 春晓 (五 下)

    第五章春晓(五下)

    “一号靶,三箭全中,然力道稍有不足,高骠骑点你为射艺第三!”立刻有人将高力士的评价大声喊出,顷刻间传遍全场。“一号靶射手,上台见过骠骑大将军”

    先前听闻自己只得了个第三,宇文至心头不由涌起了一阵沮丧。待又听见传令兵吩咐自己去看台上拜见高力士,所有沮丧立刻被狂喜所取代。为了脱离牢狱之灾,他先前不惜拜托好朋友王洵,以公开自己私下记录的秘密账本为要挟,逼迫杨国忠出手相救。此刻脱离苦海,急需重新找一个过硬的靠山,以防杨国忠的爪牙寻机报复。而高力士在朝中的影响力丝毫不亚于杨国忠,如果攀上这个高枝的话

    没等宇文至想好自己到底该怎样表现,才能给高大将军留下更深刻的印象,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咳嗽。凭着以往养成的机警,他意识到自己在稀里糊涂间,已经随着传令兵的脚步来到了看台之上,赶紧抬头向前看了看,抱拳肃立,“草民宇文至,多谢高大将点拨。多谢封大将军和各位将军给草民这个展示射艺的机会!”

    “你就是宇文至?”闻听这个名字,高力士立刻想起自己的义子前几天所求之事。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

    宇文至被问得一楞,斟酌了好半天从,才回答了一句废话,“是,宇文至正是草民!”

    听闻二人这不找边际的一问一答,看台上的人全都微微一愣。心思机灵的立刻意识到,高力士与眼前这位射艺不俗的少年恐怕先前就有些瓜葛。而心思愚笨的,则笑着揣摩起这两个人今天是不是都兴奋过了头,以至于连话都不会说了。

    作为皇帝陛下的近臣,高力士六识是何等的敏锐。目不斜视,却已经感觉出周围气氛的波动。笑了笑,低声补救道:“咱家曾经在闲聊时,听人提到过你。户部员外郎宇文德是令兄吧?你这个姓氏,与开国郢公可有关联!”

    郢国公宇文士及乃宇文至的曾祖,当年追随太宗皇帝平宋金刚,破窦建德,灭王世充,功劳赫赫。名望和地位在贞观年间都排得上号。而宇文至平素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恢复家族昔日的荣耀,此刻听高力士提起,立刻躬了躬身,朗声答道:“回骠骑大将军的话,晚辈乃郢国公之曾孙。学无所成,实在有辱于祖宗之名!””不错,你很不错!”高力士摇摇头,否定了宇文至的过谦之言,“勋贵子弟中,能把射艺练到你这一步的,屈指可数。我记得你祖父曾被封为新城县公吧?怎么你刚才自称草民?”

    “晚辈”宇文至脸色一红,讪笑着解释,“晚辈的父亲兄弟众多,因此未能袭爵。至于晚辈,乃庶出,所以无缘为朝廷效力!”

    “是这样啊!”高力士又皱了皱眉头,轻声说道。按照大唐律法,庶出之子所享受到的待遇,的确与嫡子有着天壤之别。朝中早有言官向皇帝陛下提醒过,这种继承方式很不公平,容易养成家族嫡子的惰性,同时也使得庶出子弟得不到展示才华的机会。但传统的力量大得难以想象,纵使天子看到了这种不公平的存在,也不敢轻易做出改变。因此,那个的奏折仅仅是在朝堂上掀起了一个水花,随后就不了了之了。

    “我大唐男儿,向来讲究‘功名但在马上取’,你无缘袭得爵位,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见高力士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封常清笑着接过话头。“大将军刚才说,你射艺准确有余,劲力不足。但堪称一块璞玉。老夫麾下正缺几个好弓手,你可愿入老夫的亲兵旅效力?”

    能够成为封常清的亲兵,升迁机会可比在飞龙禁卫中做一个低级军官多得多了。宇文至大喜过望,立刻挺胸拔背,抱拳施礼,“回封大将军的话,草民求之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封常清被宇文至那迫不及待的模样逗得开怀大笑,捋了捋胡须,将头转向了高力士,“元一公,封某就越俎代庖,替你做这个玉匠如何?”

    “你倒是会捡现成便宜!”高力士笑呵呵地“数落”了一句,又看了看宇文至,笑着补充:“既然你我先前曾经许诺,择在比试中表现出色者为军官。就不要让他只做一个普通士卒了。以他的射艺与家世,授一个御武校尉也不为过!封节度,你看如何?”

    御武校尉?宇文至心里边立刻一哆嗦,霎那间,全身的血都往眼睛里涌。那可是从八品的武职,只要封大将军一点头,自己就等于同时受到了两位大将军的青睐!以后在长安城中,基本上就不必再担心任何人的报复了!

    在他近乎乞求的目光中,封常清慢慢点头,“哈哈,哈哈,既然元一公慧眼识珠,准备越级提拔他,封某岂有不遵从之礼!来人,取一套御武校尉的戎服和腰牌来,给宇文壮士立刻换上!”

    “多谢高大将军,多谢封大将军!如此大恩,晚辈,晚辈末,没齿难忘!”宇文至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冲着高力士和封常清连连作揖。高力士有点不喜欢他这种欣喜若狂的左派,轻轻皱了皱眉头,正色强调:“咱家只是奉了陛下的命,为国选才而已。你日后努力操练,不忘陛下的恩典,便是对咱家最好的感谢了!你宇文家有郢国公这样的英才,同时也出过宇文化及那样的败类,希望你今后好自为之!”

    “是,属下一定将大将军今日的教诲牢记于心!”从兴奋的巅峰瞬间跌落到屈辱的谷底,宇文至脸色登时变得红里透绿,抱了抱拳,低声回应。同时,却有一个更清晰的声音在心里说道,‘老太监,小爷哪点得罪你了,居然拿这种话来埋汰人。你等着,早晚有一天,这份屈辱要如数奉还。早晚!’

第五章 春晓 (六 上)

    第五章春晓(六上)

    “下去换衣服吧!换好之后就在看台下找我的亲兵队正报到!”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气氛有些不对,封常清本着回护之意,笑着命令。

    与高力士不同,他倒不认为年青人有野心是什么过错。虽然宇文至刚才的表现,实在太浮躁了些。想当年封常清自己心中若是没有同样的一股子不甘,也不会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慢慢爬到安西四镇节度副使之高位。野心本来就是动力之源,那些满足于现状,终日想着混吃等死之辈,在他心里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

    “诺!”宇文至如蒙大赦,感激地冲着封常清抱了抱拳。然后从对方的亲兵手中接过刚刚取来的戎装和腰牌,匆匆而去。

    才转到看台之后,他的胳膊就被早已等得迫不及待的王洵和马方两个一左一右拉住了。肩膀、脊背等处先挨了二人一顿老拳,然后,才被二人放开,笑嘻嘻地数落道:“***,拍马屁也不是这么个拍法,黏在看台上就肯下来!你就不怕惹大伙妒忌么?怎么样,授了你什么官职?”

    “你们自己瞧好了?”宇文至拿出腰牌,得意洋洋地递了过去。御武校尉,级别为从八品上,比王洵的正八品上宣节副尉低一级,却恰恰比马方的正九品上仁勇校尉高了一级。害得小马方立刻撅起了嘴巴,非常不服气地嘟囔道:“我说呢,这半天都不肯从台上下来。原来是喜欢得傻了!”

    “什么啊,高力士那老阉狗一直拉着我问东问西!”宇文至迅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嗓子回应。

    王洵听得眉头一皱,也迅四下看了看,低声提醒:“高骠骑怎么得罪你了?你居然这般埋汰他。要知道,若不是他肯出头,你现在还关在万年县大牢里呢!”

    “他?”宇文至气得鼻孔中直喷冷气,“明允你这就错了。如果不是贾昌送的那二十两金子,他肯出面救我?”

    “你去问过贾昌了?”王洵一愣,皱着眉头追问。“纵然贾昌使了金子,也需要有人敢收不是?他身居高位,还指望着你这二十两财!”

    王宇文至冷笑着摇头,“他的确不指望这二十两金子财。却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说这些了!反正这辈子,你、马小子,还有张大哥、雷大哥和贾昌的人情,我绝不会忘。其他人,哼哼”

    “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些。反正今后也不会再跟高骠骑打交道!”见二人越说越僵,马方赶紧上前打圆场。“不过,还那句老话,你们两个都甭想让我给你们行礼。除非在实在躲不过去的正式场合。”

    “好了,受你一个礼,我们又不多长一块肉!”王洵也没心思跟宇文至两个为了一点小事就生争吵,向马方虚踢了一脚,笑着答应。

    “殴打同僚,五十军棍!”马方立刻跳开,低声威胁。然后笑呵呵地拉住宇文至,“走,这个场子今天归我们队管,我先带你换衣服去!”

    说着话,三人笑呵呵走开。不一会儿,又换好了衣服,并肩走了回来。王洵高大魁梧,马方瘦小机灵,中间再夹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宇文至,真的是各自有各自的特色。

    就在三人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的时候,看台上,其他两名应试者的射艺也点评完毕。不像宇文至,为了求准,在军中提供的器械里,专门挑了把方便节约臂力一石软弓。三号靶位的彪形大汉和五号靶位的瘦高个二人都选了以硬度闻名的黑漆弓,力道高达两石。其中彪形大汉射出的三箭,箭箭入靶子半寸。而瘦高个虽然没把弓臂的力量挥到最大,三支箭却各占了红心的一个边,恰恰摆出了一个品字形。

    因为刚刚被宇文至的浮躁跳脱模样破坏了心情,高力士板着脸,将射艺明显压过其他人不止一筹的瘦高个韦珏评为了第二名。理由是,涉嫌故意卖弄。如果在沙场之上突然起了轻慢之心,非但会害死己,而且会牵连袍泽。而彪形大汉王武因为人长得憨厚,射箭时丝毫不偷懒保留力气,被高力士当众宣布为第一。授予正七品上致果校尉衔,一跃成为被朝廷正式记录在编制内的低级武官。

    而那名瘦高个子韦珏虽然有“刻意卖弄”这嫌,射艺之高,毕竟被这么多双眼睛看见过。为了不令前来应试的良家子们过分失望,封常清再次做了老好人,举荐瘦高个做了正八品下怀化司戈,并以安西四镇节度副使的名义,聘请他为弓弩教头,指导麾下士卒射术。

    二人一个欣喜一个失望,却都不漏声色的地躬身谢过两位大将军提携之恩。高力士点点头,吩咐二人退下。然后又命人叫过来其他两名坚持到最后一轮的,直接拔他们进入军中效力,先于从九品下执戟长的位置开始做起,待日后根据个人表现再酌情升迁。

    消息传出,全场欢声雷动。一众良家子都从两位大将军的点评中,看到了晋身的希望。因此没能在射艺场表现出色的,则把精力放在了器械场。未能在器械场脱颖而出的,则把精力重点转向拳脚和明天的比试上。即便对四场比试都没有什么把握,也准备继续碰碰运气,不指望取得前五名,一举成为有散职的军官。能凭着综合成绩进入飞龙禁军做个普通士卒,也比在家里看兄长们眼色吃饭强!况且飞龙禁卫升迁机会多,从普通士卒升到从九品执戟长,只须册勋三转而已。京师中每年正月十五赏灯,不失上几场火都是稀罕。而每逢夏末,疏通城内的排水沟,也能立下不少功劳。万一哪天走运正好被皇帝陛下看中了,一飞冲霄也不无可能!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高力士以众人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头。今天前来应募的这些年青人,毕竟还是太稚嫩了些。比起开元十一年那次选拔时前来应募的四方才俊,差了不只是一点半点。那年的应募者,身上穿的多是半旧的粗葛衣,但简陋服饰却掩盖不住他们脸上的勃勃英气。而今天前来应募的良家子弟,大半以上穿的是锦缎衣衫,服饰奢华得有些过了头,骨子里那种英武之气,却被锦衣华服消磨了不少。

    猜到高力士心情可能不太舒服,却猜不出其原因。封常清笑了笑,冲着身边的周啸风轻轻挑眉。在将领中素有“粗坯”之名的周啸风周老虎立刻心领神会,向前走了几步,冲着高力士深施一礼,“早听说骠骑大将军射艺娴熟,天下无双。但小将一直无缘得见。今天好不容易遇到了,请大将军万万不吝赐教!”

    “是啊,是啊,我等久居边塞,早就对大将军的射艺有所耳闻。今天能亲眼看到一回,回去之后就有的吹了!”一群安西军官跟在周啸风身后,冲着高力士拱手施礼。

    “胡闹!还不退下!”封常清低声骂了一句,脸上却明显带着笑容。

    “嘿嘿,嘿嘿!”周老虎用力挠自己的后脑勺,一边向后退,一边可怜巴巴朝高力士脸上看。

    高力士被他的假憨厚迷惑住了。笑了笑,大声道:“也好,高某刚才一直卖弄唇舌,总不能手底下半点儿真章都见不得。取一把两石半的硬弓来,咱家也来露一回丑。待会儿若是不中,诸位千万莫笑!”“哪的话,能亲眼目睹大将军射艺,乃我等平生之幸!”周老虎咧了下嘴,笑着接口。

    高力士笑了笑,随手解开肩膀后的披风。然后活动活动筋骨,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把两石半硬的白桦大弓,一边慢慢向靶位走,一边笑着命令到,“将靶子竖到一百二十步位置。不在这个距离上,显不出白桦弓的好处来!”

    “诺!”亲兵们一溜小跑,扛起靶子,又向后挪了整整二十步,于一百二十步距离上再度插稳。

    前来应募的良家子们本已经打算去别的场地碰运气,猛然听闻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太监高力士要当众展示射术,又纷纷走了回来。马方见此,赶紧上前维持秩序,费了好大半天劲儿,才把众良家子们重新安置妥当了,站在高力士身后二十步处,遥遥地围成了个半圆型。

    高力士从箭匣中挑了五支尾羽最均匀的箭,一支一支地插在面前弯腰可及处的硬地上。一边插,一边笑着跟追上来的周啸风等人闲聊。声音却故意提得很高,让周围大部分人都能听见,“你们上过战场,经验肯定比我丰富。咱们大唐的羽箭虽然是兵部专门定制,却并不是每支箭都质量上乘。临战之时,若是敌军骑兵起冲锋,一百二十步距离,你顶多有三到五次箭机会。所以,事先挑选挑选,就能多杀一个敌人,少给敌人一次接近本阵的机会!”

    “的确如此!”周啸风向后看了一眼,大声回应。

    闻听此言,一众应募者中立刻有机灵者意识到,高大将军是在借机指点大伙的射艺,赶紧屏住呼吸,唯恐错过了一个字。而人群中的某些愚钝者,却依旧觉得,高力士之所以能混上大将军的高位,完全依靠皇帝陛下宠信。所以,一边微微冷笑,一边等着看高力士如何出丑。

    高力士却无暇顾及背后这些应试者到底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几分,一边慢慢调整弓弦,一边继续笑着说道:“我刚才之所以说宇文至劲力不足,也是着眼于实战。如今我大唐主要强敌乃西边刚刚崛起的大食国。他们的疆域广阔,据说不再我大唐之下。而铠甲之精良,跟我大唐的明光铠也有的一拼。你拿一石硬的软弓射他,恐怕接连射上三箭,都不能把他射下马来。而三箭之后,他距离你顶多还有二十步,第四箭即便正巧射在他喉咙之上,他胯下的战马也把你给踩成肉饼了。”

    “这个道理没错。但软弓毕竟容易瞄准!所以很多人都喜欢偷懒用软弓!”周啸风想了想,再度高声回应。

    “不然!”高力士轻轻摇头,“正所谓满拉弓,紧放箭。对于臂力小的人,软弓当然比硬弓容易掌握。可若是臂力已足,却还偷懒用软弓,反而会适得其反。”

    不待任何人附和,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弓箭一道,重在一个心字。不分心,不动心,有恒心,平素训练就不想着偷懒,选取适合自己臂力的弓,务求一拉即满,中间不做任何停顿。急开弓,稳放箭!”

    说罢,把腰一弯,从地上拉起一支箭,借着直腰的功夫,已经将白桦大弓拉得圆如满月。手指微微一松,就把雕翎射了出去,带着一股子冷风,“啪”地一声,正中远处的箭靶红心。力道却依旧未尽,将靶子撞得前后乱晃。

    不待靶子重新恢复平稳,高力士已经再度弯下腰去,将第二支羽箭搭上弓臂。直腰,引弓,松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娴熟如同行云流水。转眼间,第二支箭就插在了一百二十步的靶心上,与第一支箭紧紧相挨,尾羽碰撞,白翎四下乱飞。

    “好——”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扯开嗓子齐声喝彩。高力士对周围的声音充耳不闻,弯腰,起身,弯腰,起身,两次重复,已经将第三、第四支羽箭射在了靶心上。

    全场前来应募的众良家子疯狂般地喝起彩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刚才宇文至等人三箭百步急射,用了大约一曲鼓时间,每射一箭,至少有四、五个呼吸功夫用来瞄准。而高力士大将军却在四息之间射了四箭,箭箭皆中红心,并且比宇文至等人远了二十步。

    喝彩声中,高力士又把第五支箭搭上了弓弦。此刻前四支羽箭已经将箭靶核心挤得满满当当,眼看着第五支箭已经几乎没有空隙可落了。他好像也现了这一点,第五箭引而不。众人的喝彩声立刻噶然而止,目光直勾勾地叮嘱了箭尖端一点寒光,唯恐这一箭落空了,把前四箭的精彩全抹杀掉。

    说时迟,那时快,高力士突然微微一笑,松开弓弦。仿佛心脏被箭杆带了出去,场中所有人都张开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看着那根雕翎一寸寸往前飞,往前飞,往前飞。“啪”,寒光隐没于雕翎的缝隙,第五箭,竟然在前四支箭之间硬挤了进去,稳稳地傲立于箭靶的正中央!

    注1:朱漆,白桦大弓,都是唐军中的制式名弓。射程远而精准。

第五章 春晓 (六 下)

    第五章春晓(六下)

    募兵考核转眼间就过去了小半个月,高力士凭借精湛射艺给大伙带来的冲击却还没散尽。“没想到高大将军竟有如此本领!”“是啊,是啊,五箭连珠,箭箭命中靶心。即便换了当年一箭定天山的薛将军,也不过如此吧!”很多入伍多年的老兵钦佩地称赞。(注1)

    “他一个阉人,尚能凭借本事取得功名,我又怎能居于其后?!”“是啊,是啊,如果咱们不努力训练,可真的不如一个阉人了!”很多新兵在心里默默地狠。

    这种钦佩和羡慕转化为动力之后,令飞龙禁卫中新兵老兵们参加训练的积极性大为提高。以前有军官拿鞭子在旁督促,还想方设法偷懒耍滑。如今无需军官盯着,就能努力完成大部分训练项目了。

    封常清见此,立刻因势利导。不但当众奖励并提拔了几个训练积极主动者,还通过高力士的门路,大举提高了飞龙禁卫原本就相当不错的伙食。纵使做不到顿顿有肉,但隔三差五命令伙夫们杀上百十头羊给麾下将士打牙祭,已经不是什么稀罕。

    嘴里吃着鲜嫩的肉肉,将士们对高、封两位大将军愈感激。凡是两位将军的命令,从不考虑对错,都不折不扣地去遵从。只有宇文至,对高力士当日的警告一直耿耿于怀。当着大伙的面不敢说其坏话,可跟王洵和马方两人在一起时,则立刻变得口无遮拦。为此,王洵跟他争执了好几回。但是,谁都无法令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反而彼此间生出了许多隔阂。仅仅念在多年的交情份上,没有互相翻脸而已。

    看到两个好朋友的关系日渐疏远,马方心里很是着急,借着闲暇时间,来来往往没少给二人说和。然而,误会已经形成,便不那么容易消除。王洵认为宇文至在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性情大变,简直有些不可理喻。宇文至则认为王洵只为上头那些官员着想,却没想到自己所遭受到的那些磨难。弄得马方左右为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了。

    好在三人隶属于不同的编制,平素训练都非常紧张,彼此能聚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倒也杜绝了裂痕继续扩大的可能。特别是王洵,一入营后便被封常清当做嫡系军官来培养,加在其肩膀上的任务越来越重。开始还有李元钦和赵怀旭两位队副照应着,不至于手忙脚乱。可第一个月过去后,周啸风又以‘招募的新兵太多,需要组建新的队伍来整训’为由头,先后把赵怀旭和李元钦两个调到别处当队正了,另给王洵派来另外两名飞龙禁卫老兵油子做队副。弄得王洵每天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睡觉时都念念不忘如何保证不因为本队士卒训练表现过差,连累自己这个赶鸭子上架的队正被上头拉出去当众责打军棍,慢慢地,反而把跟宇文至生争执的起因给淡忘了。

    入营后第二个月,在没有两位安西军队副的照应下,王洵勉强应付过了所有大小关口。虽然每天累得像条死狗一般,却好歹没被当众责罚。第三个月,他与麾下的五十名弟兄都厮混熟了,彼此之间无话可以不谈,训练成绩便又慢慢提高了起来,渐渐接近赵李两位队副在时的水准。

    这三个月里,他是忙得一天也没顾上回家。接到云姨和紫萝两人的信,也匆匆回应几句,便应付了事。紫萝从前来军营探视的王吉、王祥两人嘴里,知道自家相公的确很忙,虽然心里头有点儿不痛快,却也不敢再拿儿女情长来烦他。云姨则难得看到自己从小带到大的孩子奋一回,心里甚感欣慰,给府上诸人的吃穿用度就格外宽松,连同平素管清理马桶,疏通水渠的老周,都混了一吊半的赏钱,没等过年,从头到脚便收拾一新了。

    正所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第四个月,王洵因为带领麾下弟兄们清扫华清池附近的道路上的积雪有功,被策勋三转,直接升了从七品下归德中侯,实授职位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在与他共同长大的新七旅二队当队正,但每月的薪俸,却涨到了六千钱。“气”得刚刚补了伙长缺的马方两眼冒烟,一个劲儿地嘀咕王洵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然而嫉妒归嫉妒,在说了几句酸溜溜的话之后,马方也不得不亲口承认,这几个月来,王洵身上的变化简直可以用“叹为观止”四个字来形容。原本就很高的个头,如今已经直奔九尺而去,肩膀也因为训练时卖力,比先前宽出了整整两寸有余。非但在一干新兵堆里显得虎立狼群,即便被人拉着再跟前来探视的雷万春站在一起,也不比对方逊色多少了。

    除了体型之外,王洵在气质上的变化,也令马方非常羡慕。原本被长安子弟视为流行的疲懒无赖气质,已经消退得几乎难以看到痕迹。相反,如今在王洵的额头、两颊和肩膀等处,都隐隐透出几分刚正味道。虽然他开口说话时,还是嘻嘻哈哈,很少有个正形。可大伙谁都知道,新七旅二队的王队正,向来都是言出必践,只要他肯答应下来的事情,绝对说到做到,不会出半点纰漏。

    对此,安西四镇节度副使封常清也非常满意,在新年后一次跟麾下军官的私宴上,曾经亲口夸赞,“你小子,不愧是开国侯王家的种。现在即便把你送回家去,封某也对得起你阿爷子稚公了。今后有什么打算,你不妨慢慢想想。最近安西那边的大勃律国又在蠢蠢欲动。估计把你们这些新兵蛋子交出去后,老夫就得抓紧时间返回安西去了。你如果想去边塞建功,就跟着我一起走。如果你想留在飞龙禁卫中慢慢熬年头,那也随你。凭你现在表现出来的本事,估计升起来也不会太慢!”

    这简直已经是明显的把王洵当心腹看了,在座众人,包括站在军帐门口当值的亲兵伙长宇文至,都直勾勾地把眼睛转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王洵立刻又被打回了原型,伸出右手,不断地挠自己的后脑勺,“四叔厚爱,按理说晚辈理当接受。但这么大的事情,晚辈不好现在就做决定。还得跟晚辈的姨娘商量商量。毕竟,毕竟他养我这么大”

    注1:薛仁贵驻守天山时,铁勒九部来犯。薛仁贵连三箭,狙杀三名部落头领。铁勒九部叹为天人,不战而溃。所以军中一直流传歌谣,“将军一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归汉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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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
生于斯,长于斯,五色石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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