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异乡有故人
第二天,并无将军府官吏来驿馆通知陈青牛,他就耐心等了一天。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当天下午,宋梦熊一行人离开驿馆,再没有回来,相信是老将种宋风帆在边关打下的人脉基础,起了作用,否则宋梦熊这个年轻人再前途广大,也无法在这种感敏时刻,率先带队离开铁桶一块的马嵬军镇,这需要极其可观的旺盛香火情。
由于陈青牛事先就跟朱鸿赢约好,藩邸那边不许泄漏风声给边关九镇,那么他这个白马郡陈氏弟子的身份头衔,就比真的还真,因此威武将军府和即将赶赴的铁碑军镇,都不会给予陈青牛太多特殊待遇,而只会将其当做一个普通的地方郡望将种子弟,即便是春水亭谍子,也只会得知是白马陈氏拐弯抹角、好不容易疏通了某位藩邸侧妃的关系,这才争取到一个堪堪跻身流品的官身,从八品,实缺的,相当不错了,但也仅限于不错,称不得如何惊世骇俗,不至于令人艳羡到双眼发红。
第三天上午,仍是无人知会陈青牛一声,何时能够交接敕书兵符,陈青牛只好动身前往将军府询问,不料这次阎王不好见,小鬼更难缠,差点被轰出来。
多半是王雪涛被刺杀一事,这座节制边关九镇的威武将军府,也已经弹压不住了。
总之马嵬的四座城门,都已戒严,入城不难,却极少有人被放行出城,除非有高大蛟亲自颁发的令牌。
被殃及池鱼的陈青牛只得忍气吞声,又白白等了一天,然后傍晚时分那边终于递了个消息到驿馆,说是约莫三天内会给出个准信,要他稍安勿躁,值此风波,当以边关大局为重。
陈青牛还能如何,总不能仗剑杀入将军府,说老子是跟你们藩王平起平坐的仙师老爷……
所幸在约定的三天尾声,终于有将军府小吏亲自来到驿馆,当面致歉,说马嵬镇这边大体上开禁了,然后按照开禁次序,也轮到他陈青牛了,而且这可是还算早的,哪怕不说商贾和百姓,后头都还排着近百号人呢。
陈青牛苦笑着跟随小吏去往将军府,由侧门进入,穿廊过栋,到了那间宽敞的签押堂侧屋,将那封敕书交给将军府归档,领了早已备好的另外兵文,便算完事,其实流程很简单,如果不是王雪涛一事,陈青牛这会儿差不多都该在铁碑军镇显摆将军威风了。
驿馆内便设有酒肆茶楼,菜肴酒水相当不错,价廉物美,远胜市井。陈青牛这几天都在驿馆后院用餐,因为城禁的缘故,往往尤为拥挤,七八张桌子,总能坐得满满当当。
陈青牛不擅饮酒,能喝,却谈不上如何喜欢,只是为了不扎眼,顿顿都会点上一壶边关销路极好的老黄粱,号称烧伤喉咙穿透肠,寻常人下嘴极难,陈青牛只能皱着眉头慢慢喝,也不急于离去,就坐在那边听人谈天说地,胡吹法螺。
久而久之,就得到好些小道消息,比如那后坟军镇可当真葬着一位皇后娘娘,是早年大隋王朝一位逃难至此的尊贵女子,然后隐姓改名,改嫁给了一位庄稼汉,死后她的坟头有青鸾出墓,振翅高飞,这才被人猜出身份例如武林军镇的主将裴宗玄,是西凉边军最年轻的将军,虽是家族获罪流徙至此的外乡人氏,但少年便投军西北,十多年来,四十余仗,从无败绩,实打实的战功,什么宋梦熊,给“西凉裴卧虎”提鞋都不配还有那红旆边军里头有位神仙中人,瞧着面若稚童,身形也如女子矮小娇弱,双鬓却有白发,只是背负长剑腰悬战刀,杀人如麻,被誉为西凉第一高手,据说曾经深入大隋腹地千里,手刃大隋数位宗师仙人,只是不知为何不愿去藩邸享福。
又比如那铁碑军镇内,有位守寡的沽酒美妇,姿容绝佳,不但铁碑主将吴大脑袋垂涎已久,就连隔壁小姨子军镇的好些官老爷,也时不时跑去喝酒,那婆娘也是刚烈性子,倒也没人能摸到她床上去,男人就只能过过眼瘾,解解馋而已。而这位艳名远播关内的美妇,放话说了,只要哪位好汉能够宰了大隋南疆大将马彦超,她便愿意自荐枕席,做牛做马,也心甘如怡……
那些糙汉武人聚拢一桌,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天一大箩筐,都不带重复的,听得陈青牛津津有味,也抵消了肚子里大部分虚度光阴的怨气。
好不容易能够动身,陈青牛不再滞留驿馆片刻,谢石矶驾驭马车往西城门赶去,接下来这段塞外旅程,便是途经或是绕过一座座边塞雄镇,直到铁碑。
烽燧,驿站,边镇,黄沙大漠,戈壁残丘,旖旎绿洲,山如火焰。
一路西行,多是荒凉景象,不过也有郁郁葱葱,甚至如猫眼一般迷人镶嵌在大地上的碧绿湖泊。
夜深人静之时,万籁寂静,陈青牛便经常走下马车,躺在地上,仰望星空,甚至难得偷懒懈怠,全然不去吐纳练气,只是纯粹发呆而已。
西凉疆域,横向地狭如走廊。
马车就在这条走廊中快速前行,日夜不停,并未遭遇到任何意外阻滞。
小半旬之后,视野之中绿意渐盛。陈青牛需要补充一定干粮,在高处环顾四周,极目远眺,终于望见一处炊烟后,便让谢石矶驾驶马车偏离主干驿路,沿着小径往炊烟处驶去。
陈青牛并未因为自己是修行之人,便掉以轻心。世间远游有诸多危险,难以抗拒的天灾横祸,不见经传的异族鬼神,难以揣度的魑魅精怪,与世隔绝的化外蛮夷,深山野林的虫蛇虎豹,等等,都足以致命。
这也是道教符箓派最早兴起的根源,每入川泽山林,必持符箓,退散灾厄。
而最质朴的符箓图案,便脱胎于远古青铜大鼎上、那些晦涩难明、佶屈聱牙的篆刻文字。
一个时辰后,陈青牛看到一个村庄轮廓,依山傍水,一栋栋黄泥房稠密相连,从山脚依次高升至半山腰,粗略算竟有将近三百来户人家,这在人烟稀少的西北塞外,绝对是不常见的景象。
距离村庄大概三里路,陈青牛突然让谢石矶停下马车,他走下马车。
仅供一辆马车通行的路旁,歪歪倾斜着一块界碑,一面刻有涿鹿,一面刻怀戎,俱是远古虫鸟篆。
蹲在界碑前,陈青牛伸手抚摸着古意苍苍的“涿鹿”二字,粗粝沧桑。
木偶不知何时钻出行囊站在了他脚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如私塾老夫子传道授业:“涿鹿在我南瞻部洲最少有六处,最著名一处,当然是后魏的涿鹿郡,是十大古战场之一,曾经一度统辖南瞻部洲半壁江山的天元王朝,正是在那场战役中崩塌,从此世上再无那般版图宏伟的王朝。”
陈青牛收回手,站起身,“南瞻部洲仅是九大洲之一,且是版图最小的一个,我听说东胜神洲,能容下**个南瞻部洲。”
木偶冷哼一声,反驳道:“你亲眼见过?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而已!说不得真相是咱们南瞻部洲,有**个东胜神洲那么大呢!”
陈青牛低头看了眼跳到石碑顶部的尺余木偶,只见它双手叉腰,一本正经。
他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说什么,举目四望,随口问道:“你是否精通堪舆风水、形家葬法?”
它犹豫片刻,道:“我不懂那些,只是凭借直觉,感到这边阴气之重,不逊色先前武林镇那股冲天而起的至阳罡气。”
陈青牛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停车下马,除了观摩界碑之外,也察觉到这块广袤土地,孕育着不同寻常的森森阴气。之所以没有掉头就走,在于这股阴气虽浓郁,却并非令人窒息作呕的险恶之气,而是一种近乎于悲壮至苦的浩瀚气息,冤魂汇聚,郁结而成,最奇怪的地方在这股气息竟是仿佛只怨天,却不尤人,故而相信即便有孤魂野鬼游荡出没,也并非那种肆意侵害生人的阴秽邪物。
至于木偶所谓的武林镇阳气,让陈青牛啧啧称奇了好几天,按照它的说法,竟是那裴宗玄一身雄浑气势所致,正如一柄神剑哪怕深埋于九幽深渊,却依旧难掩那股冲霄剑气。
它还说依照裴宗玄所展露出来的气势,已经不是气数奇异可以解释,而是史书上记载的那种“身负大气运之人”,属于应运而生,它断言裴宗玄诞生之时,天生异象,必有奇观!
开国皇帝往往如此,虽偶有附和之辈,但绝非全是野史杜撰。
陈青牛自然不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王蕉,黄东来和小薛后,想必都是如此天之骄子。
陈青牛很是羡慕,嫉妒倒是也有些,只是远远不至于眼红罢了。
其实很大程度上,陈青牛对于“身负起运”一事,颇为反感。
对于仙家修士无法肆意干涉人间王朝,当初陈青牛刚刚成为莲花峰客卿,那可是差点跳脚骂娘的,只觉得自己修的这个神仙,若是处处束手束脚,岂不是修得亏大发了?
人间帝王将相,一旦被赋予气运一事,简直就是“刑不上大夫”的更高版本。
好在最后听说只要跻身最的大修士,真看不顺眼谁,也能够一拳打死就打死谁了,管你三七二十一,大不了就是付出一点修为。
至于王蕉所谓的“一点”是多少,陈青牛没有问,她也没有主动说。
当时经过武林军镇的时候,可惜那傀儡是鬼物,自然死活不愿靠近阳罡鼎盛的军镇,在车厢地上撒泼打滚,使出浑身解数,陈青牛只得让谢石矶驾车远远绕开,要不然他还真想去远远瞻仰一番。
陈青牛犹豫片刻,沉声道:“石矶,进村子之后小心些。”
谢石矶点头之外,难得嗯了一声。
仅开三窍的九尺女子,显然也意识到这趟入村,不同寻常。
她下山之后,就一直不曾卸甲,始终披挂那具重达百斤的夔甲,即便睡眠也没有剥离片刻。
加上她本身就拥有止境宗师的雄健体魄,和那十二道栖息于窍穴的红莲业火,可以说,谢石矶就像一座防御惊人的雄关险隘,且攻守兼备,一旦让她武道大成,与之对敌,堪称噩梦。
手持诛神枪,身穿夔甲,蕴藏红莲业火,这等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也就陈青牛这种败家不含糊的客卿,同时也亏得是家大业大的观音座三脉之一的莲花峰,才让陈青牛舍得、并且能够如此挥霍。
否则任何一件,放在世间任何一座财大气粗的宗派,也不是寻常嫡传弟子能够拥有,肯定是掌门亲传或是首屈一指的长老嫡传,才能侥幸拥有其中一件,然后小心翼翼奉若至宝。
临近村庄,河上架有一座简陋石桥,桥有石阶,马车只好在河边停下,谢石矶系马于路旁。
陈青牛在谢石矶系马的时候,望向石桥下方,脸色肃穆。
木偶提议藏在陈青牛一只大袖中,陈青牛没有反对,此时它倒挂在袖口上,随着陈青牛的视线望去,也有些心情凝重。
石桥底部,竟悬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桥下挂剑?
这在朱雀王朝别处疆域,应当从无此风俗。最少陈青牛和这位活了五百年的女鬼魂魄,就都不曾听闻。
袖中木偶语气沉重,低声道:“要不然咱们掉头回去驿路?”
陈青牛抬头望向山顶,山巅并无建筑,他站在原地,沉思不语。
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世外桃源。
村落隐约有稚童嬉戏打闹、追逐奔跑的欢声笑语。
见陈青牛没有动静,它继续说道:“相较界碑那边,这里阴气其实浅淡了许多,但总觉得透着股古怪。如果只求安稳,咱们就立即回头,若是要学那些野路子出身的修士,一心想着靠捡漏发家致富,那你就大大方方进村子。归根结底,这里终究还是西凉的辖境,九座军镇一线逶迤,此处再有玄机,也不至于是九死一生的险境死地,对吧?”
陈青牛抖了抖袖子,它识趣地躲藏起来。
陈青牛和谢石矶走上石桥,并未有任何异常感应,陈青牛甚至轻轻跺脚数次,也没见触发什么机关。
木偶忍不住提醒道:“这村子里的槐树,是不是也太大太多了些?”
陈青牛能够过目不忘,说道:“村口四棵,村中一棵,村尾两棵,以村中最茂,树荫可覆两亩。”
木偶絮絮叨叨道:“槐虽吉瑞之木,可其实也颇为招徕鬼魅精怪,毕竟槐第槐府之类的说法,不仅是在阳间流行,槐树对阴物而言,也天生适宜栖息,当然,这些喜好槐树的阴物多是良善之辈,如我这般。因为槐木本就是虚星之精,而作为北方第四星宿的虚日鼠,虚宿值日之时,冬至已过,一阳初生,故而吉庆多。”
陈青牛不客气道:“把如我这般四字省了。”
木偶愤愤然沉默下去。
这座村子,生机勃勃,并无半点阴鸷深沉气息。
村口一些孩子或躲在柴门后、或趴在墙头,望着陈青牛谢石矶主仆二人,好奇居多,较少畏惧。
陈青牛讶异,这些孩童看面相,多灵秀聪慧,村子有一二人如此并不稀奇,可大多如此,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说自己脚下,正踩着一方风水宝地?
朱雀王朝的东南那边,听说村头多植风水树,用以遮挡邪风恶煞。在多黄沙大漠的朱雀西北疆域,则不流行此事。
有个孩子从远处出现在视野,一路直接跑向陈青牛,气喘吁吁,张大眼睛,满脸好奇,怯生生问道:“请问你是陈公子吗?我家先生请你去村塾一趟。”
陈青牛感到一阵惊骇,猛然抬头望去,下意识就按住了腰间当国的剑柄。
蒙学稚童自然感觉不到那股杀气,依旧高高抬起小脑袋,耐心等待答案,稚嫩脸庞上,还带着几分打量外乡人的雀跃新奇。
谢石矶迅速转头四顾,如临大敌。
第92章 再见谪仙人
“这里必有大神通修士,藏在暗处,方才见我远眺,便故意点燃炊烟,引我入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明知如此,你还自投罗网,陈青牛!你是傻还是蠢?”
“少废话,给点有用的建议!”
“既来之则安之,实在不行,就杀出一条血路,还能如何?”
“一个破木偶,还谈什么血路?”
“陈青牛,信不信老娘这就跟你分道扬镳?”
“慢走不送。对了,石矶,把那本《礼记正义》拿出来。”
“陈仙师,我觉得吧,越是身陷险境,你我越是应该同仇敌忾,共渡难关!陈大仙师,放心,我绝不临阵脱逃!”
在双方以神意沟通的吵吵闹闹中,在那个蒙学稚童蹦蹦跳跳的领路下,陈青牛终于看到了那座学塾,位于半山腰,就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树旁边。
古槐主干肤理,如篆籀龙凤,奇巧至极,依稀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更添几分古朴韵味。
茅草盖泥屋外,有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先生,坐在小竹椅上,安静望向陈青牛和谢石矶。
此人身边还有两条用以待客的竹椅。
陈青牛先是一愣,然后快步上前,哈哈大笑道:“呦,这么巧!王大谪仙人也在这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正是莲花峰武胎王蕉!
王蕉提起那只老旧酒壶,喝了口酒,向谢石矶点头致意,没有理睬陈青牛这位客卿。
谢石矶也很意外,但仍是点头还礼。
陈青牛大大咧咧落座,王蕉让那稚童回家吃饭,孩子毕恭毕敬作揖离去,有模有样,有几分读书人的气度了。
陈青牛左右张望,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你的剑呢?”
王蕉平淡道:“我劝你一句,要么掉头南下,就当去南唐赏景,要么干脆西行,去争取饕餮的那份机缘,就是别去边关军镇修行兵家。”
陈青牛没好气道:“你是我爹还是我娘,管这么宽?”
王蕉叹了口气,“当我没说。”
陈青牛好奇问道:“你怎么在这个小地方,当起了教书先生?我还以为你直接去那座南方道教祖庭了呢。”
王蕉反问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凉州城的诸多古怪?”
陈青牛没心没肺道:“有啊,这不赶紧收拾细软跑路了嘛,要不然也不会撞见你老人家。”
王蕉又问道:“那你觉得到了边境,当真就已经逃离了棋盘?”
陈青牛沉默不语。
王蕉也不再言语。
气氛有些凝重,唯有阵阵清风吹拂,槐叶哗啦作响。
王蕉莫名其妙地跳转话题,缓缓道:“此处如今习惯叫天师村,不过在凉州地理县志上,仍是叫做槐木村。最早迁徙至此的祖辈,曾是朱雀王朝开国早期的刑徒,是一批党争落败的士族文人,这棵老槐树,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被命名为瑞槐,村民又喜欢称为回乡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相信你已经察觉到村外那处古战场的异样,也看到了拱桥底下的所悬古剑。如你所猜,是我想见你一面,才故意以炊烟吸引你来到此处。当然,你也别误会,我比你更早来到这边关之外。你我相见,纯粹是偶然。”
陈青牛问道:“除了提醒我一声,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王蕉仰头喝了口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准备离开南瞻部洲了,所以跟你道别。”
陈青牛皱紧眉头。
王蕉泛起一些笑意,问道:“宰相宗一事,以及之后的凉王藩邸一事,你为何违反常理,到最后也不愿和黄东来解释?”
陈青牛满脸气愤道:“那婆娘不仗义,在宰相宗见死不救,事后不心怀愧疚也就罢了,竟然还来跟我兴师问罪,要我咋的?!跟她老人家跪地磕头求饶啊!”
王蕉望着他,笑而不语。
还是陈青牛率先败下阵来,白眼道:“知道骗得过她,骗不了你。既然你都门儿清了,还问我干啥?”
王蕉笑道:“宰相宗一役,约莫是戳中了你的软肋,你当时是真恼火愤恨,这不假,所以说了气话。可是之后,你我都清楚,以黄东来的性子,既然肯主动去找你,就是她独有的服软认错方式了,你还真不能苛求更多,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顺坡下驴,大不了一起逛完了家乡凉州,去了南唐,不一样能够修行兵家?再者,朱真婴不过是藩王之女,她黄东来好歹是一国公主,身份显然更为尊贵殊荣,这笔买卖,以你的性子,会算不清楚得失?”
陈青牛举起双手,“行行好,别再揭穿我的老底了,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让它随风而逝,行不?”
一直没坐下的谢石矶嘴角勾起,结果被陈青牛转头狠狠瞪了眼,她立即收敛笑意,板起脸。
王蕉感慨道:“你这个心性,在长生大道之上,是走不远的。”
陈青牛混不吝地回了一句,“我也没那么大野心啊。”
就像这次涉险,除了试探,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谢石矶食量大,虽说她吃什么都不讲究,但是陈青牛希望她能够吃上好的。
有些人的幸福很简单,但越是这样,很多身边人反而越是不在意,这在陈青牛看来,是不对的。
王蕉瞥了眼那尊门神一般的魁梧女侍,点点头,“也是。”
她和谢石矶,名义上都是莲花奴,奴婢而已。
但莲花宫那些年里,陈青牛对待所有女子,都平起平坐,以礼相待。
山下的男人,未必理解。
可这也正是王蕉愿意在此露面的原因,否则陈青牛的荣辱死活,关她何事?
炊烟渐少,鸣吠渐轻,夕阳西下,安静祥和。
王蕉突然问道:“知道为何这里叫天师村吗?”
陈青牛随口答道:“这里祖上出过一位道教真人?”
王蕉摇摇头,“跟你说个故事?”
陈青牛笑道:“王大谪仙人愿意说,我就听。”
王蕉笑了笑,转头望向那棵树干粗大的老槐树,怔怔出神。
在村子里,这棵老槐树一直被视为很有灵气的存在,数百年来,每逢战乱饥荒之时,村民都靠它为生。年复一年,每年都会有枯枝折断坠落,但是槐枝从未砸伤过任何一人。
村民的祖祖辈辈,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想必夏日都曾在此纳凉,为一代代子孙,说着故去之人的故老故事。
此时王蕉的视线恍惚,好似在那里,有着什么值得怀念的人或事。
陈青牛顿时有些明悟了然。
能够让王蕉放不下也过不去的,就不是那些雄山峻岭了,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只会是一个人。
王蕉站起身,走近那棵绿意浓郁的老槐树,仰起头,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
“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往往都会下山游历四方,在市井坊间,一律被敬称为天师,老百姓发自肺腑,有口皆碑。”
“而那些天师也当得起这声尊称,一洲之内,足迹遍布,无论是身穿尊黄贵紫,还是身披寻常道袍,操守高洁,不逾越龙虎山的清规戒律,降妖除魔,所收银钱,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巷弄百姓,只要对方量力而行,设坛做法,从无半点含糊。每年都会有下山捉妖的天师,为此夭折身死,道业消散。”
“曾经有位天赋惊艳的年轻真人,真正的天师府张氏嫡传,下山远游不知多少个百万里,结果到最后,只为了一户贫苦人家许诺的三十文铜钱,便亲身涉险,最后关头,哪怕知道形势不妥,仍是选择与那位隐藏极深的魔道巨擘同归于尽。”
“三十文铜钱,年轻真人竟是至死也不曾收到。”
“恐怕只要能够换回此人的性命,天师府都舍得拿出龙虎山的一座洞天福地来换!在大批天师府真人万里迢迢赶到之后,连同罪魁祸首的那户人家,整个村子的百姓,都自发地全部跪在地上,只等那些老神仙们的雷霆大怒,束手待毙。不料天师府非但没有迁怒,反而对那户人家好言安慰,只是收取了那三十文铜钱。”
“那天后,村子里家家户户,在香案上立起了一块天师牌位,写有那名真人的姓名。”
“数百年来,代代相传,香火不断。”
陈青牛喟叹道:“那年轻真人,就死在这里,而他的死,那身气运,无数年来,因为虔诚村民供奉香火的缘故,反过来一直恩泽村庄,这才使得这里的孩子,在男孩九岁、女孩六岁之前,往往天生窍穴灵气盎然,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更胜一筹。只不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根骨恩惠,多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成年之后,仍是泯然众矣。
但不管如何,当年那位龙虎山真人,确是当得起‘真人’的称呼。”
王蕉轻轻摇晃酒壶,“当时我就随他一起云游四海,在这里,亲眼看着他在拱桥下悬挂雌雄双剑,亲眼看着他得知那名魔头的底细后,仍是毅然决然慷慨赴死。”
陈青牛偷偷撇了撇嘴。
王蕉转头笑道:“你别不信,世上真有如此刚直迂腐之人。”
陈青牛悻悻然道:“以死明志之事,我可做不来。”
王蕉眼神玩味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陈青牛气笑道:“别咒我!”
王蕉做回椅子,继续说道:“须知有些山脊龙脉和江河溪涧,都属于世间灵物、尤其是蛟蟒的下海化龙之路,后来果然如他所料,有一尾山蛟试图沿着溪水入江,继而入海化龙,所过之处,因为蛟需要蓄势,导致山洪暴发,那条畜生经过村子之前,哪里会将那柄剑放在眼中,不曾想过桥之时,吃足了苦头,背脊之上,被那柄符剑划出一条深可见筋骨的血槽,使得它入江之后,只得暂时待在一座湖中休养生息,几乎断绝了化龙的可能性……”
陈青牛惊骇道:“是商湖那条被诛杀的母蛟?!”
王蕉微笑道:“你猜?”
陈青牛脸色微白,沉声道:“那年轻真人随手布置的一柄符剑而已,就赋予如此大的神通,那么他不惜换命镇压的魔头,又是什么恐怖修为?”
王蕉眯起眼,明明十分自豪,却故意以淡漠语气说道:“飞升境。”
陈青牛猛然站起身,一跃而起,来到老槐高高树枝之上,远望树立起一块涿鹿界碑的区域,神情凝重。
王蕉打趣道:“行了,放心便是,那尊魔头已经被彻底镇压降伏,你当龙虎山那拨老天师真是吃素的不成?”
陈青牛悻悻然飘落地面,有些尴尬,“这就好。”
王蕉神色晦暗不明,“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天地也有一方天地的气数,气数多寡,会有个定数。比如这西凉,香火愿力也罢,山河气数也罢,至多支撑一人证道。原本是那魔头,就是想要在此气吞山河,一举飞升成仙……”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
陈青牛心思急转,十世谪仙人的王蕉泄露天机之后,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魔头失去了这个机会,商湖母蛟取而代之,藩王府邸的陆法真便硬生生将其斩杀,希冀着占为己有。但是问题在于,陈青牛并不觉得陆法真能够得逞,这是一种玄妙的直觉,总觉得陆法真虽然已经属于得道之人,可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一线之隔,往往就是天壤之别。
王蕉笑道:“请你吃过一顿饭后,我就会离开南瞻部洲。陈青牛,你也好自为之,最少别死在我前头。”
陈青牛瞪眼道:“好歹一场朋友,离别之际,能不能说点好话!”
王蕉大笑道:“那就祝你天下无敌,长生成圣!”
陈青牛哈哈大笑,开怀道:“借你吉言!”
晚饭是在一户村民家里,对于这位私塾先生,祖孙三代八口人,都十分尊敬。
暮色里,一同走到那座拱桥后,王蕉突然转身,望着陈青牛,眼神深意,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开之前,我送你一样东西,一旦祭出,可镇压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是一张龙虎山的镇山法箓,威势足可摧山倒海!只是不到生死关头,你莫要轻易使出,因为只有一次机会而已。切记切记。”
陈青牛神采奕奕,“我就知道,王武胎你是位厚道人!”
王蕉示意陈青牛伸出手,然后她也伸手,满脸凝重,只见她手掌蓦然绽放出璀璨光芒,缓缓贴住陈青牛摊开的手心,与此同时,两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青牛收起手掌,嬉皮笑脸道:“王谪仙,不然也把那酒葫芦送给我?好事成双嘛!”
王蕉没理睬他的得寸进尺,只是小声提醒道:“范玄鱼,莲花峰,观音座,三者你都要小心。”
陈青牛收敛笑意,点点头,“我会的。”
王蕉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拱桥一端,陈青牛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喊道:“王蕉!”
她转过头,有些疑惑。
陈青牛嘿嘿笑道:“要不然就别去啥龙虎山了,跟我混得了,好歹酒肉管饱,不用风餐露宿。”
王蕉一笑置之,深深望了眼年纪轻轻的莲花峰客卿,“珍重。”
陈青牛犹不死心,“王蕉!你本来就腿脚不利索,还跑那么远,不累啊?”
王蕉已经转过身,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中指。
陈青牛无奈嘀咕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活该你九辈子找不着情郎。”
王蕉脚步停顿,腰间悬挂的长剑,有出鞘的迹象。
陈青牛立即闭嘴。
随后她御剑如虹,拔地而起,人与剑皆一闪而逝。
见到这位武胎之后,从头到尾,一直很欢快蹦跶的彩绘木偶,破天荒始终没有露面。
等到谢石矶牵回马,木偶这才鬼鬼祟祟地钻出袖口,顺着手臂一路攀爬,最后坐在陈青牛肩头上,啧啧赞叹道:“好厉害的小婆娘。”
陈青牛笑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谪仙人,不然你以为?”
彩绘木偶泼冷水道:“人家明摆着是找自己的心爱男子去了,显然是瞧不上你,白瞎了那么多年近水楼台,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都替你丢人!”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要是按照你这么说,我好像是有些丢人现眼。”
啪!
坐在肩头的木偶被一根手指狠狠弹飞。
十几丈外的地面上,满身尘土的彩绘木偶爬起来,一边跑回来,一边张牙舞爪跳脚大骂,“陈青牛!你就只会拿我撒气是吧?!你小心遭报应,被天打五雷轰!”
陈青牛坐上马车,却没有进入车厢,就坐在谢石矶身后。
骂骂咧咧的彩绘木偶跳上马车,盘腿而坐,双手使劲拍打身躯,在它四周溅起阵阵尘土。
它恶狠狠瞪着陈青牛,只可惜后者根本没搭理它。
它哀叹一声,继续低头仔细擦拭泥土,良久之后,笑呵呵抬头问道:“姓陈的,想知道那女子在何处说了谎吗?别忘了,我生前也是女子,对于女人说谎,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再者,那女子也实在算不得擅长说谎,所以我一眼就看穿了……最多两眼!”
陈青牛平淡道:“闭嘴。”
它还是不愿死心,“真不想知道?”
陈青牛一手托着腮帮,“不想。”
它摇头晃脑,“一个比一个拖泥带水,不爽利,不痛快!”
陈青牛笑道:“你好到哪里去了,熬了五百年。”
它又急眼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姓陈的,你懂不懂规矩?!”
陈青牛笑了笑,“天底下我算懂规矩的了,不过都是底层的小规矩罢了。”
这个时候,他有些想念儿时的玩伴刘七,不知道这家伙在朱雀皇宫,那个人间最规矩森严的地方,混得如何了。
第93章 衣锦还乡不归家
一剑往南而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南下千万里。
当那破开云霄的一剑突然悬停静止,御剑女子的婀娜身形终于显现。
她眉眼冷冽,杀气腾腾。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声呢喃道:“终于到了。”
此刻她脚下大地,已是南唐版图。
南唐是当之无愧的大国,位于南瞻部洲的最南端,偏居一隅,兵戈极少,不见硝烟唯炊烟,年年皆有“极目青青垄麦齐”之丰收景象,恍如南瞻部洲的第一等人间福地。无数儒生士子、商贾豪客纷纷南下,涌入南唐境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南唐文风极盛,商贸也繁荣至极,以至于形成了南唐国主与士大夫、巨贾共治天下的罕见格局。
南唐北部水网纵横,南方多丘陵山脉,皆不利于骑兵驰骋。加上南唐水师战力,冠绝南瞻部洲,所以南唐的太平盛世已经延续了整整两百年。
那名女子剑仙一路南下,或御剑凌云,或负剑匣而行,她见到了许多陌生的人和事,与她修行的山上风景,截然不同。
有赤忱佛子,在那风雨之夜,敲着木鱼,唱着佛号,一直前行。
有赴京赶考的书生,在破败古寺里,为披着人皮的精魅温柔画眉。
有年轻道士,在坟茔荒冢之间前行,默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有嘴唇干裂渗出血丝的中年文官,在河边摆下香案,沙哑诵读《祈雨文》。
有古稀老人登高作赋,老泪纵横。
有一叶扁舟在千里长峡中,顺流直下,有读书人在两岸猿声中,饮酒高歌。
……
以前她觉得,也许不是某人真的有多好,才让她难以释怀,只是自己见过的男子实在太少,等到了山下,就不会再想起他了。
现在她见过了千山万水,见过了三教九流,走过了雄城巨镇,走过了市井巷弄,不知为何,仍是会在发呆的时候,次次回过神后,她都要使劲摇晃脑袋。
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觉得自己应该调头转身,一剑刺死那个马屁精,一了百了。
可她又觉得都御剑南下这么远了,跑来跑去多累啊,再说了走回头路,多无趣。
这不符合本座杀伐果断的风格!
于是她径直南下,不再走走停停歇歇。
她在尚未能够记事的年幼时分,就被莲花峰那位师父从南唐皇宫带去观音座。
她曾听说,南唐的皇宫,是整个南瞻部洲最富丽堂皇的帝王之家。
她的父亲,则是南瞻部洲最富裕的君主。
只不过,她只有一个当皇帝的父亲,南唐国主却有二十余位皇子公主。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有点亏,有些小女儿心态的郁闷,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份心思罢了。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亏到姥姥家了嘛。
然后她来到了一座雄伟巨城的围墙边缘。
它就是南唐国都,鎏京。
世间雄城,皆会设置一座或者数座气势磅礴的阵法,用以庇护城内凡人。
有些强大王朝的首善之城,阵法恢弘,玄之又玄,竟然能够在法阵内禁绝术法,绝大部分修士一旦入城,简直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南唐都城临海,不过在西南方还设有一座陪都,名酆城,习惯被老百姓称为酆都。相传远古时代此地曾是冥府入口,九洲所有幽魂,皆从此处去往阴曹地府,入鬼门关,走黄泉路,过奈河桥,喝孟婆汤……不过如今已无人当真。
也许是南唐从帝王将相到贩夫走卒,日子都过得太安稳了,这里的边关武将,连戊守治理边疆都不太上心,更别谈什么开拓版图的野心了,这里的庙堂文臣,人人广袖博带,名士风流,好清谈而轻事功,这里的诸子百家,相处融洽。
黄东来收剑入匣,身形急速下坠,最终落在一处外城墙的墙根。
————
她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认祖归宗”,南唐黄室也好,母亲所在的杨氏也罢,黄东来不知为何,可能是自幼就在山上清净修行的缘故,对于这两个有至亲血脉牵连的家族,从来没有太多归属感、认同感。
唯有同父同母的亲哥哥,虽然素未蒙面,但是黄东来最心生亲近。记得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当时在莲花峰上得到大圣遗音的认主,莲花峰专程传信给鎏京皇宫。很多事情,她都是很后面很后面才被莲花峰长辈告知,理由多是不希望耽误她的剑道修行,为尘世俗事误了心性。
比如她那位当皇后的娘亲病逝了。
又比如她的哥哥,那位大皇子,曾经假借巡边的名义,擅自来到青峨山外,希望见她这个妹妹一面,结果被阻挡在外头,最后连莲花峰都没见着,只留下一份礼物,是个小布偶,据说是当年妹妹诞生时,他就准备好了的。后来黄东来听一位门中晚辈,聊起哥哥的时候,那女子两眼放光,说黄师叔你的哥哥啊,真是玉树临风,待人接物,温良恭俭,真是位谦谦君子,一点都不像是未来要掌握一个大王朝的权贵男人,倒像是个性情温和的世家书生。
黄东来又听说,这个哥哥,也病死了。
最后在某人打算下山之前,黄东来又听说,南唐皇帝,也就是他她的父亲,因为身体孱弱,风烛残年,已经好几年不理朝政,除了每年一度的社稷大典,极少抛头露面。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帝王之家的龙子龙孙,和满朝文武,对此更是心知肚明。
所以黄东来觉得,如果再来一次“又听说”,那么她这辈子,其实再也没有“又听说”的机会了。
她来这里,是为了见那个男人一眼,可是又怕见到他。
最少,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爹?父皇?皇帝陛下?
黄东来叹了口气,沿着高大巍峨的城墙,缓缓向前行走,漫无目的。
————
她跟一群人擦肩而过,约莫七八号人,多是青壮岁数,也夹杂有两个少年,衣饰都算不得华贵,但相对而言,也是殷实之家的子弟,有人咦了一声,很快各自相视一笑,转身跟在这位被他们惊为天人的美人身后,从背后欣赏她的婀娜身姿,有些胆子大的,还加快步子,想要过过手瘾,若是那女子也是个胆大敢撒泼,不愿忍气吞声的,那就脚底抹油跑路便是,反正总不至于给鎏京外城的巡城衙役抓个现行。
只不过当两人走近了想要伸手,就发现那女子已经扭头望来,冰冷眼神跟看死人差不多。
吓得两人下意识就乖乖站定,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不济事,弱了声势,其中一人立即搓着手,嬉皮笑脸道:“小娘子,散步呢,需要帮忙领路吗?”
要说他们胆敢光天化日之下,非礼良家女子,则是太高看他们了,过嘴瘾罢了,撑死了,就是趁着人极少,或是人极多,偷偷抓一把屁股,或是手肘顶一下胸脯,每年元宵灯市或是盛大集市,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当然,不小心撞到铁板的可怜虫也不乏少数,给有些大家闺秀的仆役打得半死,丢死狗一般摔在路边水沟,这种惨况也从来没断过。
黄东来笑问道:“信不信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放着狠话,不吓唬人,反而别有风情。
那些游手好闲的汉子少年,自然无一人当真。
有位少年哈哈笑道:“咋的,姐姐,长得美还不许别人看啦?你以为你跟皇帝老爷一个姓啊?王法是你家的家法?!银子上头写你名字了,还是咋的?如果是……”
他自顾自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然后他假装作揖,大声道:“那就恳请姐姐你发发善心,让我做了驸马爷吧!”
黄东来觉得有趣,似乎有些熟悉这副油腔滑调,并没觉得深恶痛绝,她也没有深思。如果不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少年插科打诨,先前两人这时候即便还没变瞎子,最少也该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了。黄东来破天荒有些“好说话”,笑眯眯道:“南唐境内的银子,都随本座的姓,都是本座的。”
那少年一愣,然后开口大笑,满嘴的腥重口气,“口气恁大!”
黄东来皱了皱眉头,她的心情不太好了。
如果是在青峨山,就会有人胆战心惊,因为这是黄师叔要出剑的迹象啊!
你很好看,我少看一眼,我就跟亏钱似的,心意难平,所以要多看你几眼。
你很好看,我哪怕没办法跟你上床,也要多看你几眼。
这两者皆好色之徒,但性质是不一样的。
到了山下,对于男女之事素来嗤之以鼻的黄东来,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
黄东来莫名其妙有些心灰意冷,挥手道:“滚吧,今天本座……”
一个仗着身材魁梧的青壮汉子狞笑道:“臭娘们,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黄东来呵呵笑道:“哦?你给本座发一个试试看,不行的话,我当回郎中,替你治一治。”
那人大踏步向前,聪明油滑地给自己找了个“由头”,“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既然你主动邀请切磋,那我就不客气了!”
鎏京城内,严禁武人私斗,但是不禁公开的比武,恰恰相反,鎏京城内有十多家官方认可的大型校武场,每年都会催生出数额巨大的赌注,成为王朝赋税的一部分,极为可观,亦是南唐户部生财有道的一个明证。
黄东来懒得废话,抬起手臂大袖一挥,那人好似被一铁锤扇在脸颊上,整个人腾空旋转不知多少圈,砸在城墙上,瘫软在地,如一大坨烂泥。
所有人呆若木鸡。
黄东来说道:“本座给他治过病了,只不过这家伙病入膏肓,本座毕竟医术有限,下一位,本座再热热手,多半就能妙手回春了。”
天底下的好人坏人,跟聪明愚蠢与否,一向关系不大。
甚至很多时候,好人正因为是好人,才显得傻,而坏人是因为太聪明,才坏。
那少年咽了咽口水,哭丧着脸道:“女侠!小的多有冒犯,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这一次根本不见黄东来有所动作,少年就重蹈覆辙,与那壮汉瘫软如泥,在墙脚根那边做了相依为命的难兄难弟。
黄东来笑道:“放你一马?可惜本座不是牧场放马的,否则放你一万匹马都没问题,惜哉惜哉。本座虽然剑法卓群,又喜欢以德服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蓦然停下言语,唯有脸色越来越阴沉。
噼里啪啦,剩余那些登徒子来不及求饶,就摔晕在城墙下,有几人还叠了罗汉。
黄东来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就觉得有些无聊,最后在附近的外城西南城门入了城。
由何处入外城,在鎏京是有讲究说法的,其中以西南门最贫贱,多是贩夫走卒,数量也最大,挑着担子牵驴骡,少有牵马入城之人,更别提马车了。清晨黄昏两个特定时段,拣选人少时分,还会有大量装粪轮车进出,这在别处城门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因此西南城门延伸出去的外城坊市,也属于鎏京最下九流的地理位置,操持种种贱业的贫民百姓,别说仕宦门庭,就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都不多见。
鎏京的夜夜笙歌,歌舞升平,和西南外城大白天的热闹喧沸,夜间的死寂沉沉,形成鲜明对比,天壤之别。
若是有人能够站在城墙高处,俯瞰外城,这种景象,更加直观。
黄东来一路行去,紧紧皱起的眉头几乎就没有舒展过。并不平整的黄泥街道上,随处可见有人在铲除猪驴粪便,没能管住牲畜的可怜贩子商人,便只好乖乖认罚,交出一笔不大的罚金草草了事。除此之外,人流攒动,衣衫褴褛的乞丐四处乞讨,老幼皆有,还有无数浑身尘土的顽劣稚童,飞快跑动,四处玩耍,撞了人也不怕,做个鬼脸就跑,引来阵阵粗俗不堪的谩骂声。
黄东来一直忍着心头的厌恶,可是走着走着,她突然笑了。
本就引人注目的她,如此嫣然一笑,不知多少男人看花了眼,有人吃痛喊出声,原来是给身边醋味妇人,狠狠拧了胳膊或是腰杆。
黄东来不以为意,抬起头,远方有数只制作粗劣的纸鸢,在空中缓缓随风游曳。
当她凝神望去,修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纸鸢的粗糙图案,能够听见纸鸢游荡的哗啦啦声响。
啪一声。
紧紧牵着纸鸢的线,不小心崩断了。
那一刻,黄东来突然红了眼睛。
她有点想家了。
是莲花峰的那个家。
有听话的剑阵,有顽皮的洗面,偶尔还会有顿香喷喷的意外之喜。
在这里好像只有高高的城墙,一墙又一墙。
远方的那个小窝,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
————
一炷香之后,河边有个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蹲在台阶上,哭成了小花猫,手里还死死攥着纸鸢的木头转轮。
孩子身边有位天生丽质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着安慰,说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领的俸禄钱,就一定给孩子买一个漂漂亮亮的崭新纸鸢。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浅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气才给我做出来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亲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
少女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马叔叔那边我来帮你说,而且姐姐保证你娘肯定不打你。”
小女孩使劲胡乱抹了把脸,怯生生道:“那要是娘亲骂我呢……”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说道:“也不骂你。”
小女孩破涕为笑,“小浅姐姐最好了!”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吧,听说你都跑了好几条街也没找着,回家之前,姐姐给你买串糖葫芦,不过记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干净,不许说是姐姐给你买吃的了,看看你这牙齿,给虫子蛀得什么样了。”
小女孩使劲点头:“好的好的!”
少女和稚童的头顶,突然响起一个不太客气的招呼声,“喂!”
叫小浅的少女抬起头,下意识将孩子抱在怀里,后者小心翼翼抬头望去,顿时瞪大眼睛,想说又不敢说的可怜模样。
河边的台阶顶上,站着一位年纪轻轻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让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惭形秽。
那女子手里拎着那只断线后失踪的破损纸鸢。
她扬起手中纸鸢,冰冷问道:“小丫头,这是你的?”
少女犹豫了一下,主动摇头说道:“不是。”
小女孩虽然心急也心疼,但终究是没有出声。
正是寻回纸鸢的黄东来,她有些费解为何少女要否认,也懒得计较什么,随手丢下纸鸢后,转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烂玩意,爱要不要。”
很快从黄东来身后传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谢谢神仙姐姐。”
黄东来翻了个白眼,没有转头,径直离去。
片刻之后,四处逛荡的黄东来,凑巧又在一个卖糖葫芦的摊子前,遇到了她们俩,少女牵着孩子,孩子拿着失而复得的纸鸢。
两人都满脸惊喜。
黄东来没理睬她们,跟小贩问道:“怎么卖?”
擅长察言观色的小贩一看她就是不省钱的主,立即谄媚笑道:“十文钱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
少女有些无奈,孩子童言无忌,疑惑问道:“不是小的五文钱,大的十文钱吗?”
摊贩恼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黄东来丢出一锭银子,面无表情道:“都归本座了,你滚吧。”
摊贩手忙脚乱接住那块沉甸甸的的银子,成色极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纹银!轻轻咬了一口后,然后做梦一般,生怕那位一掷千金的败家土财主后悔,值不了几个钱的摊子也不要了,揣起银子后跑得比谁都快。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黄东来拔出一串糖葫芦,一屁股坐在摊子后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钱买糖葫芦的少女,“小的十文钱,大的十五文,爱买不买,不买滚蛋。”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芦了,还善解人意地微微张开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浅姐姐,突然牙疼了。我们回家吧?”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钱,弯腰一并递给黄东来,笑道:“那我们就买串小的。”
黄东来没好气道:“现在开始,小的不卖了,只卖大的。再加五文钱,拿走。”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钱,火急火燎道:“小浅姐姐,你还得给刘爷爷买药呢!不许买!买了我也不吃的!”
少女叹了口气,收起那些铜钱,对黄东来歉意笑道:“对不起,我们不买了。”
黄东来望着少女那双干干净净的清澈眼眸,笑道:“无所谓啊,你们随意。”
少女和孩子正要离去,黄东来眼睛一亮,说道:“要不然你们俩来帮我卖糖葫芦,到手的铜钱,咱们对半分。”
姿色清丽如莲花的少女有些犹豫不决,小女孩则不敢自作主张,可怜巴巴望着那些鲜红鲜红的糖葫芦,嘴馋呢。
到最后,闹市上就出现了既赏心悦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贩卖糖葫芦,小女孩帮着大声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绝色的年轻女子,板着脸在那里收铜钱。她最终还是听从少女的意见,按照以往的正常价格收钱,若是三串以上,价钱还有优惠。估计是难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许多兜里有点闲钱的男子,都忍不住来此驻足,假借买东西的名义,欣赏风景,磨蹭许久,才买串糖葫芦,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远处啃,于是摊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里动作整齐地吃着糖葫芦。
最终,入账小七百文钱。所幸也无胆大包天的浪荡子惹事,毕竟外城,也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脚下。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但是一大一小,高兴坏了。
分账……分钱的时候,少女却只肯收一百文钱,最多就是帮着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芦,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还是小份的。
黄东来有些费解,问道:“你不是缺钱买药吗?事先说好了对半分,这种钱拿着你又不烫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么?”
坚持只要一百文钱的少女神采焕发,笑得眼睛都成月牙儿,“已经很好啦。谢谢姑娘!”
一手纸鸢一手三支糖葫芦的小女孩,也跟着感谢道:“谢谢神仙姐姐!”
————
这一天暮色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银鱼胡同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后她花高价租了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
经常坐在小院里发呆,偶尔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见不着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浅那妮子所在的拥挤院子,串串门,陪着后者的爷爷一起晒太阳,也不爱说话。偏偏老人是个话痨,总喜欢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老旧东西,都是些街坊邻居都耳朵听出茧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虽然不答话,却也从不会流露出嫌烦的表情,老人自顾自唠叨,她反正就在那儿怔怔出神。
但是只要听到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女子都会出门买上一些糖葫芦之类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给那个馋嘴的小丫头,本就惨不忍睹的那口牙齿,真是更遭殃了。
银鱼胡同巷,除了横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没有一个有钱人。大伙儿都知根知底,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个寒窗苦读的小秀才,说是秀才,其实并无此功名,但邻里都以此称呼,每年年关的写春联福字,或是平时的家书,都找他写,铜钱看着给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的读书人,也从不在乎,至于为何祖父辈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个读书种子,天晓得呢。
除了这位与巷子格格不入的读书郎,再就是越长大越出落得水灵的刘小浅了,所有人惋惜这个孝顺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爷打盹少给了点福气,要不然怎么都该是个官老爷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欢撮合小浅和姓宋的读书人,加上两人青梅竹马,所有人都觉得以后会是一桩喜事。小浅的爷爷,也瞧着宋家孩子顺眼,时不时就拿这个话题来让自家孙女羞红脸,然后老人就哈哈大笑。
银鱼胡同巷还有一拨抱团的年轻人,气血方刚,四五人称兄道弟,讲义气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闯出了些名头,带头的年轻人,绰号,很小就失去亲人,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很念旧情,从不在自己巷弄这边闹事,倒是经常帮着这位叔叔那位婶婶讨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轻易欺负银鱼胡同巷的百姓。否则以刘小浅的姿容和宋家读书郎的碍眼,两户人家早给折腾得鸡飞狗跳了。
两旬过后,银鱼胡同巷都习惯了那个漂亮女子,见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妇人,还会热络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说话,完全置若罔闻。
一个月之后,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对那些依旧殷勤的招呼声,虽然还是不愿意回话,但偶尔也会点点头,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经听见了,所以别再烦我了,该咋的咋的。
稍远一些个不长眼的地头蛇,想着来这边一睹芳泽,顺便看有没有便宜可占,次次都给守株待兔的银鱼巷那拨年轻人,结结实实揍了回去,之后就乖乖死心了。
有一天,刘小浅说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后一张床两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见外,刘小浅眉开眼笑,也不说话。
两人熄灯躺下后,刘小浅突然小声问道:“黄姐姐,睡着了吗?”
黄东来回答:“睡着了。”
刘小浅无言以对,兴许是实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话了,她忐忑不安问道:“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
少女双手攥紧被角,手心满是汗水。
黄东来在黑暗中,睁着双眼,语气平静道:“是去井水楼做弹筝的清倌吧,我知道的。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卖身,也是为了治你爷爷的病,不丢人。何况你还是卖艺不卖身。”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
少女如释重负,偷偷呼出一口气,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黄姐姐,真的不会看不起我吗?”
黄东来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实……”
其实挺佩服你的。
但是这句话,生性骄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边,也没有说出口。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跃起来,侧过身,好奇问道:“黄姐姐,‘本座’是什么啊?”
黄东来犹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来自一个叫观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后是那儿最厉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实力最强。”
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少女根本没听明白,只是哦了一声,嘿嘿笑道:“黄姐姐很厉害啊。”
黄东来没好气道:“拍马屁也不会,扫兴!睡觉!”
少女沉默片刻,壮起胆子问道:“黄姐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很快答复:“有啊,就是还没生出来。”
少女无言以对。
她低声呢喃了一句,“讨厌的人,倒是有一个。”
可惜少女听不到。
很快,少女微微鼾声,深深睡去。
黄东来始终睁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在桌上的剑匣,匣中长剑,锋芒尽收。
黄东来缓缓闭上眼睛,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确挺好的。
第94章 本座黄东来
鎏京城外有座蜚声中外的高塔,金榜塔,因为每次新中进士,都会在此塔内壁上提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除了新科进士的名字,会被官方篆刻在墙壁上,金榜塔还会录写一年内,公认诗文夺魁的那些锦绣诗词,被选中之人,又被朝野誉为无冕进士。诗词佳句,将由儒家书院山主在内的十数位文坛大佬,在年末汇总评点,一般最多选出十首诗词,如果一年之内有所欠缺,宁缺毋滥,无一上榜的年份,历史上也不是没有。这些诗词或者由本人书写,也可以‘交’由书法名家代写,往往后者居多,诗字合璧于金字塔内壁上,熠熠生辉,自然更是天大的美事。
塔内墙壁极高极宽,而诗词佳句又被撰写得颇为小巧,故而举头望去,便会给人一种“南唐国祚,千秋万载”的感觉。
夜‘色’中,一行人六人进入金榜塔,拾阶而上,塔内早已点燃灯火,亮如白昼。
登上顶楼第六层之前,半数人留在了第五楼,这三人皆是心腹扈从,互为犄角而立,人人面容肃穆,气息绵长,如滔滔大江,显然都是宗师级的高手。
三人皆身穿便服夜游金榜塔,两人气度儒雅,年龄相差一个辈分,另外一人器宇轩昂,身材伟岸,不到五十岁,浑身遮掩不住的粗粝沙场气息。
这三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是鎏京著名的结义三兄弟,当时一位是最根正苗红的皇亲国戚,一位是进入鎏京后一举名动天下的外地游侠,一位科举屡次失败的落魄寒士,因缘际会,三人意气相投便以结拜为异姓兄弟,而且之后从不藏藏掖掖,在最初几年里,喝‘花’酒,斗权贵,办酒宴,三人几乎形影不离,二十年后,皇亲国戚还是那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皇亲国戚,游侠却靠着厮杀军功,成了权倾边关的实权大将,南唐边军砥柱之一,落魄寒士则一次次鲤鱼跳龙‘门’,最终成为清贵无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
只不过风水轮轮转之后,其余飞黄腾达的两人,对于那位与国同姓氏的大哥,态度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三人几乎每年都会相聚一次,这在鎏京早就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了,加上没能世袭罔替、而是按照宗藩法例降爵为三字王的那位淮安王,是出了名的没有野心之人,鎏京朝野对于他们的聚头,倒是从无非议,反而因为其余两人在文武上的巨大成就,赞誉颇多。甚至传言当今天子早年都拿这个开玩笑,说你淮安王是傻人有傻福,连朕也羡慕你的运气。
淮安王黄正央,正是此时仰头望向墙壁诗文的微胖老人,大腹便便,双手搭在白‘玉’腰带上,借着辉煌灯光,眯眼望着最近的三首诗词。
黄正央他这一脉,是地地道道的南唐皇室近支,自幼就粗野不喜诗文,喜好飞鹰走狗,素无大志大才。其祖父是南唐文帝之子,颇得文帝喜好,却主动放弃皇位之争,其父最终世袭罔替,成功获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浏王”,封地广袤,且靠近京畿,几乎可以称为南唐皇室的诸王之首,只是几个儿子内斗得厉害,可怜无‘欲’无求的黄正央被殃及,藩王辖境被分割为四块,好在当今天子约莫是喜欢黄正央的脾‘性’,给了最大的一块,并且赐封为淮安王,安字,在藩王众多名号之中,是极为尊荣特殊的一个金贵之字。
所以淮安王黄正央也是出了名的“太平郡王”。
墙壁之上。
有月‘色’满‘床’兼满地,江声如鼓复如风。
也有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还有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这位南唐头等郡王笑道:“‘吟’景,思情,怀古。”
掌院学士虞万历微笑道:“皆佳句。”
言简意赅。
事实上,今年登榜诗词,虞万历正是点评人之一。
大将军厉淳身材魁梧,比两位至‘交’好友几乎高出大半个脑袋,“老虞,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也好意思!”
黄正央附和打趣道:“老虞的脸皮厚,也需要你说?要不然能纳个孙‘女’岁数的‘女’子做小妾?”
那位掌院学士摇头叹息道:“‘交’友不慎,悔之晚矣。”
三人并肩走向窗户那边,远望鎏京,黄正央轻声道:“这南瞻部洲,数千年死水一潭,是时候改天换地了。大风最早起于我南唐,也算一桩盛事,不辜负我南唐数百年隐忍不发。更不枉我祖父忍辱……”
厉淳皱眉低声道:“慎言!”
虞万历哈哈大笑道:“也是怪事,我和大黄两人,一个生于帝王之家,一个居于帝王身侧,都不如你一个在边关打仗的莽夫胆小谨慎?”
厉淳冷哼一声,沉声道:“虽然大局已定,但切不可掉以轻心!史书上,如日中天却功亏一篑的可怜虫,要我给你们随便拎出一百人吗?”
黄正央转身伸手点了点这位功勋卓著的武将,“胆小如鼠,你和老虞换个位置才好。”
厉淳正‘色’道:“大哥!”
听到这个称呼后,淮安王黄正央讪讪笑道:“好好好,今晚咱们莫谈国事,更不说天下事。”
厉淳‘欲’言又止,有些恼火。
“但说无妨。”
虞万历摆摆手,收敛神‘色’,“小淳,别看傅象刚刚吃了亏,此人不容小觑,你还是得盯紧他。”
厉淳点头道:“傅象此人必是我此生宿敌,我绝不会有任何轻视之心。”
虞万历又说道:“朱雀的太师庞冰,已经有成圣的迹象了,倒是比大隋那位早了些,就是不知道庞冰是不是被形势所迫,不得不‘操’之过急。如果是成就儒家伪圣,自然更好。不过真正需要我们提防的朱雀儒士,有可能不是庞冰,而是……那人。毕竟瓜分朱雀一事,他出力极大,是顺势而为,庞冰一心护国,属于逆势而行,此消彼长啊,可怜庞冰……”
厉淳沉默不语。
这些事,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世间儒家的自家事,更是稷穗学宫的‘门’内事。
最后,身为南唐文坛霸主之一的虞万历,向前方伸出手,好似手握整座鎏京城,握紧拳头,然后缓缓递向黄正央,摊开手掌,笑眯眯道:“大哥,此方天地,就‘交’给你了。”
这一刻,太平郡王的黄正央,尤为气势磅礴,丝毫不输虞万历和厉淳两人,嗤笑道:“不过是从那个废物手中,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一切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
那个说死也不卖身的青楼少‘女’,死了。
那晚一辆马车进入银鱼胡同巷,将随意卷在棉被里的冰凉尸体,随意丢弃在一座小院‘门’口,还丢了一只钱袋,装着三四十两银子。
大概意思是说少‘女’的命,就只值这个数。
尸体最先是被巡夜更夫发现的,很快就整条巷子都给惊醒。
少‘女’的爷爷,老人跪在尸体旁边,颤颤巍巍,伸出干枯的手掌,抚‘摸’着孙‘女’的脸庞,好像她只是睡了。
少‘女’死后,一直无人问津的贫穷小巷,一下子车马喧沸,短短几天内,来了大官小官,有官服鲜亮的县衙主簿,也有趾高气昂的衙‘门’胥吏,更有验尸的仵作,衙‘门’里的人,很一心为民,说是让老人尽管报官,大胆喊冤,一定会为他和暴毙的少‘女’主持公道,挑不出半点‘毛’病。也来了许多‘混’江湖的过江龙地头蛇,有在整个鎏京城南都算呼风唤雨的黑道巨擘,有地盘包括虎牙坊的大佬,只是双方都没有靠近那栋院子,只是或站着远观,或在附近酒楼饮酒。
本就看不惯银鱼胡同巷那帮年轻游侠的附近地痞,这些天就游‘荡’小巷四周,徘徊不去,透‘露’出很多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说那少‘女’有幸进入王侯高‘门’,非但不低头做人小心行事,竟然胆敢见财起意,偷窃之时,给当值的打杂仆役撞了个正着,这也就罢了,还当场行凶,用一只官窑‘花’瓶打伤了人,那人现如今还在病榻上躺着呢,等伤势痊愈了,说不得迟早要报官的,身边证人更是有好几位,少‘女’偷窃不成反伤人,反抗之后被失手打死,就是这么一桩板上钉钉的铁案……
这些地痞流氓,临了大多不忘很是嫌弃地讥讽几句,说真晦气,那娘们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玩意儿,放着泼天的福分不享,非要白白吃这罪受,活该死了一干二净!
当初青楼小厮丢下的钱袋子,好像也给暂时充公了,说那是证物,只有等水落石出了,才能让刘老汉拿回去。
少‘女’家里并无半点积蓄,她死后,还是小巷那些个同龄游侠,出的钱,帮忙置办的灵堂,姓宋的读书人和那些街坊邻居长辈们,则出力。
所有小巷百姓的那位新邻居,只知道姓黄的年轻‘女’子,在少‘女’死的前一天便不在银鱼胡同巷,等她回来后,就只能看到一具棺材了。
她好像不是特别愤怒,只是经常坐在灵柩附近的‘门’槛上,发呆。
要么就是搀扶老人偶尔出去晒晒太阳。
老人有一张躺椅,是少‘女’在井水楼担任清倌挣到第一笔钱后,偷偷买的。老人拗不过少‘女’的坚持,就没让她退还给商铺。
当时她笑着说,爷爷,就等着享福吧,这些都是小钱,咱们以后就不用太省着‘花’钱了,肯定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今天老人躺在椅子上,今天不知为何,他的‘精’气神特别好,都没用那位年轻‘女’子搀扶,自个儿就走到了院子,一点都不像是旧病缠身的垂暮老人。
这些日子里,老人一次都没有嚷着世道不公,更没有让人帮忙送往衙‘门’击鼓鸣冤。
所以到最后,老人其实谁也没有拖累,于是也就没有人觉得老家伙是老寿星吃砒-霜,因此暗处,有些躲在幕后的大人物,觉得这个姓刘的老家伙还是识趣的,这才没有得寸进尺。
这一天,老人转过头,望着那个年轻‘女’子,轻声说道:“黄姑娘,这都是命啊,怪不得别人。你也别太伤心了,要怪也只能怪我,该死的没死,才害得小浅为了给我治病……”
说到这里,老人艰难笑了笑,“咱们啊,就当小浅早些投胎享福去了,只求老天爷下辈子再莫要让小浅,投胎到我这种人的家里,让小浅投个好人家,不敢奢望她做个大家‘门’户里的千金小姐,最少也不要再吃苦了。”
她点了点头。
依稀记得曾经有位少‘女’,念念叨叨,像一只吵闹的小麻雀,久而久之,让她有些厌烦,就出‘门’躲清静去,去看那些飞来‘荡’去的纸鸢,去听那些此起彼伏的鸽哨声。
黄姐姐,你是外乡人吧?
黄姐姐,宋书呆子说过,外乡人第一次来到咱们鎏京,就会无一不被城墙之高大壮观所惊倒,你听听,厉害吧?以后你要是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带他去看看咱们鎏京的城墙,尤其是北边的,一定要去啊。
爷爷总说人活着就很好了,不可以跟老天爷计较那么多有的没的,惹了老天爷不高兴,就完蛋喽……
黄姐姐,下次我带你去看殿试之后,会有一位探‘花’郎,骑着骏马游城,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
百年大计,千秋之事,山河伟业。
煌煌南唐,泱泱鎏京。
死了个籍籍无名的少‘女’而已。
但是,黄东来死死绷着脸,好像生怕自己会做一件事陌生的事情,一件她觉得这辈子都与自己无缘的糗事。
只听仰头望向天空的老人微笑道:“黄姑娘,小浅遇见你后,大概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了,真的很好。好像小浅这辈子,都没有笑得那么多。”
黄东来嘴‘唇’颤抖,没有转头望向老人。
老人突然转头,“可能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了。”
黄东来使劲点头,沉声道:“刘爷爷,你放心,小浅的后事,我会做好……”
老人和蔼笑着,重新转头,舒适躺着,缓缓闭上眼睛,“那我就安心了,小浅从小就胆子小,省得她走得害怕。”
老人的生气,渐渐消失,直至全无。
黄东来回首望去,望向灵堂。
她缓缓起身。
————
少‘女’的头七之后。
夜幕里的小巷‘弄’,一个高大身影站在一堵黄泥矮墙前,助跑几步,双手撑在墙头上,翻身而过。
果然那人照例在挑灯夜读,只不过相比以往,今夜有些不同的是,窗户打开,这让翻墙人有些纳闷,那个姓宋的吝啬鬼,何时如此大手大脚了,以往害怕被风一吹,就耗费灯油,从来都是不愿开窗透风的。此人蹑手蹑脚,想要去窗口那边打声招呼,结果给吓了一大跳,原来有个身影突兀站在窗口,那身影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吹灭灯火,而是蹩脚地翻窗而出,跟不速之客碰了头,仿佛一直在守株待兔。这位银鱼胡同巷的唯一读书种子,扯过来人的胳膊,压低声音道:“许疯子,去墙脚根那边说,别吵醒我爹娘。”
这位“蟊贼”正是游侠许涛,没好气道:“就你爹娘那呼噜声,比打雷还响,谁吵得醒他们俩。”
姓宋的读书人没有针锋相对,拉着许涛来到墙边,轻声道:“什么事?”
许疯子犹豫了一下,笑道:“没啥大事,就是以后要别处闯‘荡’了,跟你小子道个别,虽说从小咱俩就不对付,我打你,你骂我,谁也赢不了谁,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觉得不跟你说一声,显得我不够仗义,对吧?对了,姓宋的,好好念书,以后当个大官!给咱们银鱼胡同巷长长脸!”
读书人宋河直愣愣看着许疯子,“你能去哪里?你当我是傻瓜?”
许疯子有些不耐烦,“你管我?!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成天有这顿没下顿,就一‘混’日子的。我这种人,命贱,自个儿都不当回事,不值钱……”
宋河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直接打断许疯子的话:“你要给小浅报仇?”
许涛一甩手臂,挣脱开后,“你就别管了!”
宋河压低嗓音,有些怒气,“我想管,你听吗?但是我希望你别去!许涛,你听我一句劝。”
许涛看着这个家伙的表情,突然笑了笑,“你啊,一个金贵的读书人,都有这个心,我现在就觉得吧,以前输给你,不丢人。”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小浅喜欢你,也算……不委屈了。”
宋河蹲下身,双手抱住头,满脸痛苦,“你知道那个王八蛋是谁吗?我打听过了,姓杨!是咱们鎏京真正的皇亲国戚!那个挨千刀的,不但姓杨,还是国舅爷杨茂清的嫡长子,你知道吗,这种人,都不用他们亲自伸出一根手指头,身边跑‘腿’的,就能随便‘弄’死我们,你信不信,前些天那些来咱们小巷周围的人物,其实根本就没有得到杨家的授意,为什么?因为姓杨的,从来就没觉得杀了小浅,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许涛?!”
许涛平静道:“我知道。”
宋河抬起头,不说话。
许涛背靠墙壁蹲着,“放心,我不傻,不会白白送死,我许涛‘混’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亏,流了那么多血,好歹也晓得了什么叫谋而后动。”
宋河摇头道:“你能不能晚点报仇?相信我!我一定能够参加‘春’闱会试,之后就是秋闱殿试……”
许涛冷不丁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咧嘴笑道:“晓得不,别看咱们嘴上总骂你书呆子,其实我和兄弟们出去打打杀杀,只要想到自己邻居有个读书人,还是一起长大的,就会觉得比别的‘混’子们更有脸面……至于什么‘春’闱秋闱的,那是你的事情,不是我许涛的。有些事情,我忍不了。”
宋河苦笑,再一次劝说,“不要白白送死,小浅如果活着,也绝对不希望你这样冲动。”
“我这里有个坎……过不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套,我一个连书也没读过的,学不会。”
许涛指了指自己心口,脸上还是笑,“再说了,如果万一我没能回来,最少能让你记住这桩事,如果你以后真当了大官,到头来却忘记了给小浅报仇,好歹能让你良心愧疚不是?”
宋河只是反复说道:“许疯子,别去送死,你斗不过那些人的,那些豪阀世族子弟,身边扈从的实力,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许涛扯了扯嘴角,轻轻说道:“我确实就是个屁都不是的小人物,可是小人物也有自己的‘门’道。我不会现在就一头撞上去,我会仔细谋划每一个细节……”
他没有继续泄‘露’天机,猛然站起身,宋河慌慌张张跟着起身。
许涛望着这个同龄人。
还记得前些年的小巷拐角处,自己堵住她,问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她笑着说,只喜欢读书人。
许涛当时只能故作潇洒地说,说这样的话,她就失去了以后当帮主夫人的机会。她扬起拳头,笑脸灿烂,警告他不许偷偷去揍宋书呆子,否则她就揍他许疯子。
许涛收回思绪,重重一抱拳,“宋河,报仇这件事,我大侠许涛一肩挑了,你姓宋的,跟我这种人天生就不一样,以后就安安心心、本本分分读书,什么都别管了!”
他收起手,玩笑道:“读书人,听我一回,真的。”
宋河默不作声。
许涛跨出几步,背对着读书人,挥了挥手。
宋河怔怔站在原地,喃喃道:“许涛,别恨我,我会去告密的,我会竭力先成为杨家的走狗,然后考取成名,为虎作伥,一步一步在官场攀爬,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后,才能去你和小浅的坟头,跟你们说一声对不起,我宋河来晚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
我是一个寒窗苦读圣贤书的人,我也是一个卖‘肉’屠夫的儿子。
————
银鱼胡同巷的不远处,一座院子的屋檐上,躺着一个‘女’人,摊放着那只剑匣。
她收回神意,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星空。
她坐起身,驻足高处,眺望远方。
‘女’子视线所及,是鎏京最繁华的地带,帝王将相,权贵公卿,钟鸣鼎食,世代簪缨。
她要跟那里的很多人,说一说她的道理。
她是谁?
本座,黄东来!
第95章 司礼监提督
过红旆军镇,再过送驾岭,就进入铁碑军镇的戊守辖境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因为陈青牛走的是官道驿路,又有正八品敕命在身,所以一路畅通无阻,而且如今入驻驿站,待遇骤然变好了,到底是“娘家”啊。而且陈青牛场面上的官再小,也是入了清流的官品,在朱雀官场,清流浊流,虽不如大隋像是因此分出了阴间阳间,但也不容小觑。
陈青牛得知再过一座驿站就能够入城,便干脆不再坐在车厢内养气,坐在谢石矶身后,欣赏沿路风景。
修行一事,心境好坏,至关重要,一旦失去平常心,就会滑入两个极端,要么顺流直下,一日千里,要么逆水行船,艰难至极。而且前者也未必全是好事,一旦根基不稳,任你楼高千丈万丈,也是摇摇欲坠,经不起风吹雨打。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此言既是诗人直抒胸臆,无意中也道破了修行玄机。
修行一事,养气最重修心。
这也是修行之人,与世间那些纯粹武夫的本质区别,后者是淬炼体魄,如锻造兵器一般,而修行之人,重视身躯这个熔炉载体,却更重视内里之气。
陈青牛盘膝而坐,彩绘木偶有样学样,一大一小,一人一鬼,荒诞滑稽。
陈青牛问道:“你可知道兵家修行,有哪些诀窍,哪些忌讳?”
它讥讽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与我等鬼物最天生相克,便是那兵家子弟。五行当中,春木秋金,秋季肃杀万物,这才有‘沙场秋点兵’一说。我连兵家都不敢随意接近,又如何知晓他们的修行之术,这种机密要事,又不是老百姓家在树底下藏了几十两银子,我随便瞅一眼就能记住的。”
陈青牛也没有生气,轻轻叹了口气。
它沉默片刻,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明知不妥,仍是小心问道:“事先说好,我问,你可以不回答,你更不许动怒……”
这趟出行,它实在是吃足了苦头,陈青牛那么多次一言不合就祭出《礼记正义》,让它真真正正是命悬一线。
陈青牛微笑打断它的言语:“是想问我,为何要选择兵家作为下一个台基,在这之上进行修行吧?”
它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好奇至极。
陈青牛微笑道:“我不回答。”
它僵在那里,有些受伤。
陈青牛望向远方,微风拂面,鬓角发丝轻轻飘摇。
修行之人,有两次筑造台基的机会,一次是属于身躯体魄层面,开窍如开洞府。第二次大机缘,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例如选择佛门,被誉为建造须弥座,或者金刚座。
选择道教,则被称为于自身气海,托起一盏宝莲灯,三清灯。
兵家是点将台。可以去古战场遗址,寻觅那些壮烈战死的英魂英灵。
大体而言,诸子百家,各有道路。
其中兵家修行,筑基一事,最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般来说,两次没能成功,第三次就愈发希望渺茫了。
陈青牛突然问道:“贺先生,高林涟,陆法真。分别是扈从,夫子,供奉,这三人,你可有了解到什么内幕隐情?”
彩绘木偶凝视着他,久久不开口。
陈青牛这次还算通情达理,笑道:“你不乐意说,我也不会强求。”
它犹豫了一下,大概是难得感受到这位仙师的善解人意,便投桃报李了,沉声道:“姓贺之人,才是朱鸿赢真正的心腹,以‘推心置腹’形容也不为过。陆法真不过是攀龙附凤之辈,空有一身道行修为,大势之下,不过尔尔。老夫子高林涟的话,此人学识渊博,毋庸置疑,至于是不是在京城官场心灰意冷,这才返乡教书,我不敢断言。但我敢保证,他绝不是醇儒,更不是腐儒,是真正有大胸怀的读书人,假设你与他敌对,那就换一种说法,高林涟是一个城府深重的儒家宗师,所以我劝你三人之中,惹谁都不要惹高林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给读书人惦念记恨上了,绝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漠视贺先生,轻视陆法真,忌惮高林涟。
这就是木偶放在台面上的态度。
与陈青牛内心认知,如出一辙。贺先生武道实力再高,终究是朱鸿赢的牵线木偶,只要朱鸿赢知道观音座的分量,几乎就等于贺先生本人清楚。大真人陆法真游离于西凉军政核心之外,甚至不被朱鸿赢认为是心腹嫡系,陆法真被藩邸供奉起来,真正的意义,不过是震慑朱雀修士而已。唯独两袖清风、无欲无求的高林涟,彩绘木偶不愿接近,陈青牛同样不敢掉以轻心。
如果抛开感觉,无论是藩邸内的口碑风评,还是朱真婴的个人观感,或是商湖楼船上的那次见面,高林涟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是别忘了。
人无完人。
陈青牛自言自语道:“能够不跟这位老夫子有交集,就千万别凑上去自找麻烦。”
陈青牛之所以火速离开凉州城,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其实并不是关键。
百无聊赖的木偶随口问道:“那位谪仙人在小村子传道授业解惑,她算不算故地重游?那村子真有趣,祖辈竟是流徙之人。”
陈青牛感慨道:“流徙千里万里,终究是在人间辗转。有人却被流徙于来生来世,命数轨迹不可捉摸,真真正正是无根浮萍。”
木偶啧啧道:“心疼她了?那你当时也不多挽留挽留?”
陈青牛摇头道:“没有用的,心结在,情劫就不会解。”
木偶也跟着摇头,“你不懂女人。”
陈青牛一笑置之。
木偶小声问道:“她最后给你的那件宝贝,拿出来给我瞅瞅呗?”
陈青牛低头望着它,笑眯眯问道:“你这是赶着投胎?说实话,用那件宝贝杀你,也太暴殄天物了,我可不舍得。”
它愤懑道:“算你狠!”
陈青牛哈哈大笑,站起身,朗声道:“见富贵而生谗容者,最可耻。遇贫穷而作骄态者,贱莫甚!”
它熟门熟路地一路爬到陈青牛肩膀上,“发什么疯呢?”
陈青牛干脆跃上车厢顶部,“我没读过书,懂得的道理也少,所以特别在意那些青楼客人的高谈阔论。只可惜当时穷,买不起纸笔,偶尔积攒下些,也是为了每年的清明节。”
经过一段时间《雄镇山海楼》那副画卷的浸染洗涤,彩绘木偶的灵气愈发稳固,“整个人”的面容神色也随之生动活泼起来,它不愿意跟陈青牛聊那些青楼的话题,就道:“姓陈的,你有注意到那村庄的祠堂吗,叫贞槐堂,可不简单。屋上翘檐,如虎豹捕食高耸之背脊,很有味道,这在凉州城都不常见,尤其是数百年香火,都快要蕴藉出一丝神性……”
陈青牛直截了当说道:“别再试探我了,王蕉和那一世的年轻道士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座湮灭于历史的涿鹿战场,又有什么故事,我也不清楚,她不说,我就不问。不过话说回来,你是不是除了恢复你家娘娘神祇牌位之外,背着我还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图谋?”
它也不辩解,只是双臂环胸,气呼呼冷笑道:“跟你这种人耍心眼,我是嫌活腻歪了?再说了,以你莲花峰客卿的身份和家底,加上王蕉赠送的那件宝贝,放眼南瞻部洲,你会怕谁?又有谁能够威胁得到你?尤其是你这种守财奴,下山之前,会不借机假公济私、搜刮一通?!”
陈青牛点头笑道:“你已经是我的半个知己了。”
啪!
又是一指弹飞彩绘木偶。
可怜木偶在空中竭力嘶吼谩骂。
片刻之后,它终于从黄沙地面跑回马车顶部。
它神情萎靡地坐在陈青牛身边,耷拉着脑袋。
陈青牛只当它不存在。
“喂!姓陈的,你每天都要抽出两三个时辰,寻个僻静地方,给那大块头往死里揍,你到底图个啥?你那套拳法的造诣,和体魄的牢固程度,两者分明都已经临近瓶颈,所以你简直就是给那大块头练手,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她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婢?你这么厚待她,就不怕哪天那傻大妞开了所有窍,反而觉得跟在你身边当丫鬟很跌份儿,然后一走了之,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哈哈,只要想到这一茬,就莫名开心了……啊!”
有人一弹指。
它又去了远方。
最后还得乖乖跑回来,也是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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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南疆第一边关重地,无疑是那座兵家必争之地的架剑坡。
朱雀的征北大将军府,便与之遥遥相峙,争锋相对。
征字头的大将军府再往西,便是平字头的北将军府,野战主力主要驻扎于娘子坡,距离西凉边军第一镇的马嵬,不过六百里。
膝下无子的老将军死后,几位麾下嫡系武将,好像也没有得到任何举荐,使得京城好一番风起云涌,最终竟是位年纪轻轻、籍籍无名的国公爷,占了天大便宜,领着足足四千兵马从京城赶来,清一色精锐骑军,直接从京畿禁军抽调,这在朱雀历史上实属罕见,可见皇帝陛下对这位差点连祖宅也保不住的年轻人,十分青睐,也足可见朝廷对大隋版图的志在必得。
朱雀近百年来征伐不断,不断开土拓疆,便有了貂寺监军的行伍制度,以防领军大将独断专权,滋生叛逆之心,加上这位大太监绝大多数恪守规矩,不敢轻易插手具体军务,使得朱雀王朝内外安稳,这一小撮出自帝王身侧的权贵阉人,哪怕在素来挑剔苛刻的文官清流眼中,也得到了一个“没有功劳、却有苦劳”的中肯评价。这次年轻凉国公出人意料地假节开府、领兵驻边,随行队伍当中,就有一位身穿朱雀独有大红蟒服的大宦官,曾是御马监的二把手,在朱雀吞并玉徽王朝的一连串重大战役中,这位宦官的身影时常出现。
身份尊贵的国公爷,这趟出行没有捎带任何一个国公府的人,忠心耿耿的家生子老奴,清丽可人的奴婢丫鬟,都没有带。甚至连那些同患难的供奉,也没能蹭到半点好处,据说好几人觉得这家伙不是能够共富贵之人,一气之下,就干脆投往别处了。这在最喜欢热闹不嫌大的京城,已经是一桩茶余饭后的大笑谈。
那位蟒服太监自然贴身跟随,连仗都没开打,自然谈不上监视,更多是保护凉国公别死在大隋刺客死士手上,若是暴毙半途,朱雀皇帝的颜面就算完了。
擅长文治的大隋,被崇尚军功的朱雀压制多年,到最后大隋南疆边军给惹急了,就狗急跳墙,开始耍下九流的手段,走起了下三路,不断派人渗透边军,专门偷袭暗杀朱雀北方边军的各色武将文官,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大赚,很不要脸。
国公爷和蟒服太监,位于重重保护之下的骑军中军,但是数千骑军浩浩荡荡的出行,凭借沿途驿站进行官方补给,不是做不到,而是名不正言不顺,毕竟这支隶属于平北将军府的骑军,并非出关作战,而只是赶往驻地。所以后方的骑军辎重,也拉伸出一条颇为绵长的线路。
当时有一骑就经常来回游荡,正值倒春寒,这名年轻骑士裹在厚实的棉衣里,也不披甲,却有资格骑乘一匹俊逸非凡的高头大马,整天无所事事,有人向骑军将领禀报此事,结果只得到“莫管此人,听之任之”的含糊答复。久而久之,这个最先连洗刷马鼻、喂养精粮以及扎营搭寨都会倍感神奇的古怪家伙,几乎跟所有人混成了熟脸。
关于此人的身份,众说纷纭,有说是凉国公府上的伴读书童,自幼与国公爷关系莫逆,但终究身份卑微,于是这次是建功立业来了,以便凭借军功脱离奴籍。也有说是京城里的将种豪阀的嫡系子弟,家族曾经帮衬过一度落魄至极的国公府,有过这么一段烧冷灶的香火情,这才得以进入军伍;更有人言之凿凿说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仙家府邸的修行之人,是来坐镇将军府、暗中保护凉国公的高手。
只不过这家伙也确实让人无奈,走了半路后,就开始用他的方式摆阔起来,先是挎剑佩刀,然后犹不过瘾,坐骑侧挂箭囊,身负弓弩,最后干脆就连一杆铁枪也给拎来了。
有事没事就自己拔个刀张个弓之类的,让人一头雾水,想不明白这到底是干啥呢?
可能是谁无意间说了句,这哥们该不会是发配贬谪到咱们辎重队伍的吧,那家伙第二天便悄悄撤去了所有武器,重新一人一骑而已。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这小兄弟难不成之前都在抖搂威风?
得知真相后,就再没人真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了。
直到有天,刚刚过了征北大将军府的辖境,一整天都大雨滂沱,春寒冻骨,有位辎重士卒在半路上突然染病,虽说随军郎中稳住了病情,可仍急需一处能够躺着舒适安稳的地儿,大军行进自然不得中断,上哪里找这么个风水宝地?就在都尉和几个伍长都一筹莫展的时候,那个骑马游荡的年轻人,二话不说翻身下马,背起那名士卒就撒腿狂奔,约莫一炷香后,之前跟在年轻人身后的都尉大人,满脸凝重地返回大军后方,怎么询问都不开口,只肯说那名病患得到了妥善安置。
原来,这支精神气十足的彪悍骑军当中,马车仅有三辆,国公爷一辆,蟒服太监一辆。
最后一辆,正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骑士的。
都尉最后只知道此人姓刘,其它一切都云遮雾绕。
他当时只是亲眼看到,他们出现在戒备森严的中军队伍后,无一人胆敢出面阻拦,年轻人将士卒送入车厢后,驱使一名骑军实权校尉,如同驱使家奴一般。
这还不算最惊世骇俗的,甚至连国公爷都给惊动了,和那位蟒服大太监联袂露面,亲口答应那个年轻人一定照顾好染病士卒,言谈无忌,将那个年轻人亲昵称呼为“刘七儿”。
当时这名都尉差点眼珠子都给瞪出来,吓得战战兢兢站在马车旁边,双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在这支强势骑军一路平静地进入自家辖境边界后,终于掀起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波澜。
在寻常骑军根本察觉不到半点不妥的时候,中军当中,蟒服太监和两名佩剑男子几乎同时转头北望。
然后所有人都下意识抬起头,原本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没来由发现瞬间就黑云压顶了,几乎整个中军骑队都被阴影笼罩其中。
骑军马蹄不停,黑云紧紧跟随。
年轻凉国公弯腰走出车厢,抬头望去。
两名沉默寡言的剑道修士,迅速拍马赶至马车附近。
来自御马监的年迈蟒服太监嗤笑道:“不碍事,咱家这就去拍死这只隋朝大苍蝇。”
马蹄阵阵,一个火急火燎的嗓音响起,“让开让开,出风头的事情,让我来啊!”
蟒服太监瞥了眼那名策马而来的年轻人,有资格在姓氏之后缀以“貂寺”二字的老人,在他的阴沉眼神之中,既有厌烦,也有无奈。
凉国公脸色温和,打趣道:“刘七儿,出风头可以,但千万也要记得护住全军将士的安危,若有一人伤亡,我就跟你没完!”
年轻人翻了个白眼,微笑着。
有些人的笑容,给人感觉是皮笑肉不笑。
可眼前这位小祖宗,哪怕是含蓄地微笑,也给人整张脸、以至于整个人都在笑的错觉。
开怀且狰狞!
与之私交颇深的年轻国公爷微微心惊,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刘七儿,不过他脸色丝毫不变。
蟒服老太监皱了皱眉头。
大概除了老人和凉国公,没有人能猜到此人的真正身份,是“宫中人”。
简而言之,就是阉人。
而真正的监军,并非气度威严的蟒服貂寺,而是这个一身棉衣貌不惊人的年轻宦官。
蟒服太监在宫中,倒是时不时就能见到这个小后辈,只不过不是一个山头,观感也就谈不上有多好。此人进宫有些年头,在规矩古板、等级森严的皇宫大内,小宦官却“经常能踩到狗屎”,十来年里,接连认了三个爹,一路平步青云,在三个爹的领路下,从二十四衙门里最底层的酒醋面局,进入惜薪司,然后堂而皇之改换门庭,成功闯入了尚宝监,如今人家已经不在尚宝监混了,直接跑去了司礼监,没办法,去年这小兔崽子不认爹了,直接认了位老祖宗,后者赫然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司礼监是第一监,司礼监掌印太监更是当之无愧的王朝首宦,那么仅次于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很多时候都是君王用以监督、或者说制衡掌印太监的角色,权势之大,可见一斑。
相传此人之所以能够如此飞黄腾达,以至于一举成为司礼监提督,除了洪福齐天之外,在于他溜须拍马的本事,号称宫中第一,锦上添花和落井下石的两件事,同样炉火纯青。
在高升为位卑权重的司礼监提督之前,由于升迁速度实在太快,太过锋芒毕露,惹了众怒,于是被按在经书库的闲散位置上,倒也乖乖沉寂了数年,按照宫内规矩,说是“非勤勉老实之人,不得手握书库钥匙”,其实就是个看门的,整天跟那些库藏的善本古籍,大眼瞪小眼,是实打实的清水衙门,后来有一次秉笔大太监,无意间亲自去往书库寻找几本佛经零种,无人知晓那些冷门书籍的具体搁放位置,惹得老祖宗十分不悦,这个入宫后就改名为“刘正中”的年轻宦官,挺身而出,如数家珍,片刻间便悉数取回,一本不错。
毫无疑问,原本被认为再也没机会打翻身仗的年轻宦官,又一次走狗屎运了。
但是这十多年里,真正的玄机,连这位御马监的蟒服太监也看不真切,只猜出刘正中的发迹路线,其实宫中有位高人在暗中拨弄,步步为营,丝毫不差,滴水不漏。
这才是蟒服太监这一路上,真正愿意处处忍让刘正中的根源。
否则一个按例仅是虚设的司礼监提督,当真入得了御马监第二把交椅的法眼,表面上与之平辈相交?
不知何时那姓刘的年轻宦官,竟是直接蹲在了马背上,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轻喝一声,“走起!”
整个人冲入高空。
胯下那匹神骏坐骑,竟是瞬间给压得马蹄尽断,瞬间趴在了地面上,痛苦挣扎嘶鸣。
年轻国公爷瞳孔微缩,视线根本没有尾随那人拔高,而是死死盯住那匹必死无疑的可怜战马。
历来边关战场,战马对于每一名骑军而言,简直就是比媳妇还金贵的存在。
一路西行,这个刘七儿对待这匹帮他显摆威风的坐骑,照顾得可谓无微不至,比起真正的骑卒半点不差了。
结果又如何?
年轻国公爷收回视线后,自嘲一笑。
记起那次战战兢兢的大半夜入宫面圣,领路人正是这位极为年轻的“刘貂寺”,当时自己还以为不过是个大貂寺的小心腹而已,是出宫之时,司礼监掌印太监曹貂寺亲自送行,“无意间”提了一嘴,国公爷才骇然惊觉,那个一路上嬉皮笑脸极好说话的小宦官,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寒暄客套的阉人,竟然已经贵为司礼监权柄前十的提督太监!
是不是知晓了此人骨子里的无情秉性后,就与之断交,或者说逐渐疏远?
年轻国公爷不敢。
从这一刻起,是“不敢”了。
蟒服老太监仰起头,露出白皙平滑的脖颈,阴森森说道:“如果咱家没有看错,应当就是隋朝南疆名列前茅的道门玉霄山,雷霆真君邱山河亲自出马,做出此等下作勾当了。”
国公爷心一紧,“竟是一位道门真君?”
老太监笑着解释道:“国公爷,放心,隋朝的真君,比起咱们的那几位神仙,很不值钱,虽说邱山河也算有名有号的大修士,真拼命了也挺麻烦,但其实无妨,这位大隋真君毕竟还想着回去,一般而言,也就像是市井巷弄的顽童,丢个石子,砸个院门弄出点动静,就麻溜的跑路了。”
国公爷如释重负。
老太监指了指头顶那大片遮天盖地的“黑云”,缓缓道:“是玉宵山的镇山之宝‘司杀山印’,常年供奉于玉宵山之巅,以宗门秘法接引天雷,受四季雷电轰击,蕴藏
数种雷法真意,一旦祭出,能够以玉宵山的山岳形势,压顶而落,气势很足,兴许凡夫俗子见着了,恨不得顶礼膜拜,在咱家看来,真实威力嘛,也就那样了。”
年轻宦官的身形,如一道白虹、一道雪亮剑罡,直冲黑云。
云霄之上,有一位大袖飘摇的真人,手托一方晶莹剔透、紫气萦绕的印章,威严高声道:“镇!”
如山峰的云海迅猛下坠。
宛如一座被仙人连根拔起的巍峨山岳,再次被摔向人间。
地面上,饶是已经吃了颗定心丸的年轻国公爷,也脸色微变。
仙人一怒,流血千里。
这在南瞻部洲的千年历史上,是真实出现过的,而且不止一次。
一身简朴棉衣的年轻宦官放声大笑,一拳砸出,“隋朝的孙子!敢在你老祖宗面前装大爷?”
地面上的战马全部焦躁不安,不管骑卒如何勒紧缰绳,马蹄都开始急促踩踏地面,或是直接就原地打起转来。
一山落下。
一拳往上。
刹那之间,山岳崩碎,云海炸裂。
散乱四溢的磅礴气机,如瀑布流泻到地面。
整座大地,黄沙激扬,尘土四起。
黑沉沉的天幕,先是出现一线金色光芒,然后骤然大放光明,最后重见天日。
那恢弘一幕,唯有壮观二字可以形容。
只见那个年轻人悬停于高空,抖了抖手腕,猖狂大笑道:“孙子,这就跑啦?真不懂事哈,也不晓得给爷爷磕个头再走?”
年轻人迅猛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微蹲,笔直向前,重重挥出一拳,“那就送你一程!”
拳罡如一条蛟龙,直冲而去。
先后响起两声砰然巨响,分别起于年轻人出拳之时,以及那道拳罡撞击那名仙家道士的后背。
一击不中便想着远遁千里的道门真君,竟是被这一拳砸得踉跄“倒地”,在高空之上,好似沿着镜面滑出去,不知道几百几千丈。
道人面如金纸,呕出一大口鲜血,头也不回,更不敢放狠话,一掠而去。
年轻宦官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朗声笑道:“孙子!记住喽,朱雀司礼监提督,刘正中是也!”
国公爷瞠目结舌。
蟒服太监也脸色阴晴不定,依循年轻晚辈气机流转的一些蛛丝马迹,老人知道这个刘提督,定然是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但是绝对没有想到此人出手,如此……霸气。
地面上的那支战力极强的精锐铁骑,几乎人人都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空中,一拳破开山岳的年轻宦官,扯了扯嘴角,开始七窍流血,血迹不多,被他用拇指缓缓擦拭干净,等到一身血腥气息被大风吹拂干净,他这才扭头望了眼西北方向。
嘿,看见了吧,谁挡了我刘七的路,仙佛也得乖乖让步,不让就死!
小青子啊小青子,只可惜你没能看到这幅场景,那些高高在上的陆地神仙,在如今的我面前,不过是几十上百年都活到狗身上的半截埋土朽木罢了!
想到这里,这位提督太监突然皱了皱眉头。
如果是他呢?
哈哈,怎么可能!那个苦哈哈的家伙,还等着我刘七,带他好好享受荣华富贵呢!
小青子,等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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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王朝,军镇主将一律是正四品官身的武将,武散官多为忠武将军、壮武将军,一些战略意义重大的关键军镇,也可高配为云麾将军,辖下兵马一万到两万不等。
铁碑军镇主将吴震就统辖一万四千多人,只不过人数虽多,在九镇中名列前茅,但是丙字营占据绝大多数,而乙字营只有两座,甲字营更是一个没有,这在西凉边军,简直就是一桩奇耻大辱,所以吴震也一直被边关同僚调侃为吴大脑袋,每次赶赴马嵬参加聚会议事,都是“脑袋最大,却最抬不起头”的那一位,吴震也一直将去往马嵬视为天底下头等苦差事,能拖就拖,能推就推。
藩邸这次为了让陈青牛的投军,显得没那么突兀刺眼,凉王朱鸿赢可谓大费周章,专门在关内选拔了一大批年轻将种子弟,分给关外九镇,从八品上下阶的官身居多,起步已经不算低,而陈青牛的正八品下阶,也有十余人获得。
铁碑军镇这次分到了三位小祖宗,有两人吴震都认识,其中一位还算是世侄,另外一人也是托关系走后门,才进入的铁碑,这就已经让吴大脑袋的那颗脑袋更大了,因为那位世侄晚辈,身手技击倒也马虎凑合,不过是护院传授出来的把式,虚浮不实用,擂台切磋是可以的,可如果上阵杀敌,明摆着是给人送军功的,要知道一颗有着从八品上阶官身的脑袋,在如今这个九镇战事都稀稀疏疏的时候,金贵值钱得很!
他吴震要是身处敌军阵营,哪怕还是一镇主将,在沙场上见着了,也绝对不嫌弃为蚊子腿肉,而是一只挺肥的鸡腿才对!另外那个,就更不用提了,属于去铁碑之外所有军镇,不用三天就会露馅,然后被卷铺盖滚回老家,白瞎了他爹那七八千两棺材本。这种三脚猫都不如的货色,吴震自然是捏着鼻子收下的,就当养个白吃白喝的废物在眼皮子底下。
于是吴大脑袋对最后一人,那个迟迟不来军镇报到点卯的兔崽子,其实是抱以极大希望的,恨不得是一位年轻些的裴玄宗,要不然是那种能去敌国腹地游山玩水的猛将兄,那也行的。架子大些,脾气再臭,都他娘的没关系,只要这位哥们身手够硬,刀子够快,能给铁碑军镇挣来面子,那么差不多已是山穷水尽的吴大脑袋,就是喊他大爷、亲自给他揉肩敲背,都么的问题!
那人的正第八品下阶,职官是铁碑军镇长锋营的宣节副尉,麾下五十骑斥候。尚无武散官勋职,而勋职可以世袭。
然后,满怀希望的吴震差点崩溃。
一听说那位正主的马车到了官邸门口,吴震正在二堂东厅与幕僚议事,顿时精神一振,便放下手头事务,去亲眼瞧瞧那人有几斤几两,结果就看到一位模样俊俏的年轻公子哥,穿过了大堂正往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仰头看那座木牌坊。
吴震五短身材,又没有披挂甲胄,平时也不讲究衣装穿着,这会儿别说是像位将军或是富家翁,估计说是这栋官邸里做体力活的杂役,都有人相信。好在吴震身后跟随了一拨智囊幕僚,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才好不容易给吴大脑袋凑出些武将气焰。
吴震其实第一面见到那位御侮校尉,就透心凉了,这般细品嫩肉的年轻人,他娘的比读书人还读书人,一看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世家子,来铁碑军镇来喝西北风,图啥啊?莫说是在战场上给人割了脑袋,给宰了做军功,只说万一哪里磕破皮了,划破手指了,那这小子的家族,还不疯狗一般,在地方上使劲骂他吴震用兵无法?
吴震虽说是个大老粗,对士子也从无好感,但从不否认读书人那张嘴那三寸舌的厉害。吴震原本兴致勃勃,希冀着凉王能给他们本就垫底的铁碑军镇,送来个敢战又能战的骁勇将种,好嘛,现在塞进来这仨草包货色,吴震估计自己接下来好几年,还得是乖乖低头做人,次次去马嵬议事,别说什么别人给面子请他喝酒了,而且凄惨到自己掏钱请人喝酒,都没谁乐意搭理啊。
所以吴震当场就甩脸子了。
更让吴震感到绝望的事情发生了,稍稍有些血性的西北健儿,也会皱一下眉头吧,可那年轻人倒好,不知道是根本没有眼力劲儿,还是全然没有骨气的缘故,一见面就给吴震狂拍马屁,说牌坊上头那“霸气”两字,真是霸气!说他走南闯北几千里,就没见谁家牌坊敢写这两个字的,今儿绝对是头一遭。
吴震嘴角直抽搐。
他身边属下幕僚都忍着笑,十分辛苦。
那年轻公子哥似乎也意识到马屁拍在马蹄上了,赶紧识趣地转移话题,有模有样问起了边关军务。
吴震之所以是“差点”崩溃,在于那姓陈的马屁精身后,跟着一位魁梧扈从,一看就是位挺能打的。
至于什么女子身份,根本不打紧。真正底蕴深厚的豪族子弟,身边扈从,尤其是那种贴身丫鬟,往往身负武艺,以防不测。
尤其是眼前这位,长得比边关男子还魁梧雄壮,丢到军营里,还不知道谁应该更小心些。
一封朝廷认可的兵部敕书,不同于那四字头的十六位将军,像陈青牛这种低品武将,都较少明文确定入伍官职,虽说各地有各地的规矩,但大致品秩与职官相符,即便
有相差,都不至于太过悬殊。
等到陈青牛离开这座官邸,站在台阶上,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怔怔出神。
谢石矶站在他身边,有些讶异。
陈青牛轻轻感慨了一句。
“不知道刘七那家伙,如今活没活着。”
他很快就又嘿嘿笑道:“祸害遗千年,这家伙死不了!”
陈青牛突然又想起一人。
她如今应该早已回到家了。
在山上的时候,她曾经在一次吃饱喝足后,轻轻拍着肚子,豪气干云说道:“知道不,整个南唐鎏京城,都是本座的,哪天本座心情好,说不定就用剑随便一划拉,半座鎏京,就赏给你了!”
此时此刻,陈青牛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了。
这种大话,也就她说出来,能让人觉得天经地义了。
第96章 讲一讲道理
南唐疆土幅员辽阔,加上山脉纵横、形势复杂,故而藩镇林立,黄室南唐就采取了羁縻之策,大封王侯,这些地方割据,只需要保持对朝廷正朔的认可,南唐历代君主便不会频繁插手地方政务,偶有兵灾暴乱,才会对其诉之武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这种极为松散的国策,已经让南唐的庙堂与江湖,相安无事两百余年,南唐皇帝也确实达到了“君王拱手而治”的境界。
南唐都城鎏京的繁华,在南瞻部洲仅次于大隋琉璃城,达到了百万人口,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且南唐不像朱雀、大隋这些王朝,对于大商巨贾素来并不轻视,使得鎏京成为南瞻部洲著名的销金窟,无数被冠以“富可敌国”头衔的商人,几乎都在鎏京拥有自己的别苑豪墅,无论风景还是灵气,皆不逊色二流仙家府邸的水准,这在别处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自古名山待圣人,怎么可能有满身铜臭之人的立锥之地?
鎏京的东山,又叫向阳山,就是这么一块权贵富豪扎堆的风水宝地。
东山还有一个“生当在南麓,死须葬北麓”的说法,北麓的“阴宅”,寸土寸金,完全不输给南麓。无数将相公卿、文人雅士和豪阀郡望,都喜欢将生后事安置在向阳山的北麓。此处的风水,极有讲究,且颇为矛盾,便是当世许多久负盛名的堪舆大家,也看不透玄机,直言让人一头雾水。
南唐当今天子正值壮年,但自幼便性情温和,御下手腕十分绵软,皇后吴氏却颇有英气,两位皇贵妃亦是豪阀出身,由于皇帝一直没有在十数位皇子中确立太子,宫闱之争在所难免,又牵连三家豪强外戚的明争暗斗,只不过大体上,尚在朝廷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并未殃及庙堂中枢的政事正常运转。但是最受天子敬重的原皇后杨氏、嫡出的大皇子,两人在十年间先后病逝,使得天子大受打击,近十年来萎靡不振,潜心向道,任由大权旁落,分散到中书令为首的文官、大将军傅象领衔的武将和三家外戚手中。
原皇后杨氏的娘家,外戚杨氏一门,由于杨皇后的贤淑,在世时多次对家族声明大义,不许仗势凌人,使得杨家在朝野上下,获得了“自我谦抑、家风纯正”的一致美誉,只是杨皇后“思女心切,积郁难愈”,早早去世,杨家便如一匹无人掌控的脱缰野马,跋扈一时。如今南唐皇后吴氏在入宫前,就是前皇后杨氏的闺中好友,近十年间,对杨氏子弟多加照拂,毫不吝啬地封官进爵,使得这个已经失去主心骨的外戚家族,犹胜杨皇后在世时的风光,而一直对杨氏心怀愧疚的皇帝,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从不拒绝,中枢台阁偶有异议,奏章都被皇帝“留中不发”。
每当入夜时分,东山南麓的半山腰,一栋栋私家宅院,原本距离颇远,只因为家家户户悬挂大红灯笼,灯火辉煌,于是如果在山下抬头望去,真是银河落在人间一般的绚烂景象。
这就是鎏京十景之一的“向阳灯火”。
外戚杨家,由于当今皇后的念旧情,这十数年来蒸蒸日上,虽然南唐朝堂之上,杨氏子弟没能出现一位领军人物,稍显青黄不接,但是这不耽误杨家在鎏京的威势煊赫,仅次于吴氏在内的三家当红外戚。杨家老人多住在青云巷的国公府老宅,年轻人则更愿意在东山别院这边常住,尤其是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杨顺水,作为老牌国舅爷杨清茂的独子,简直是将东山宅子当做了逍遥快活窝,呼朋唤友,夜夜笙歌。
杨顺水文不成武不就,却稳居京城公子哥的第五把交椅,靠的就是谁都敢惹,传言这位纨绔子弟,这辈子谁都不怕,只怕两个人,一个是他亲姑姑前皇后,一位是大皇子黄东升,尤其是后者在世的时候,杨顺水为人处世,还极为收敛,也算听得进去黄东升的劝,在这两人去世后,就再没有谁能镇压得了他,从此天高地阔任我驰骋的作态,礼部楚尚书的幼子,在几年前的一场元宵灯会上,差点被这家伙活活打死,掀起轩然大波,最后仍是吴皇后让人私下出面安抚楚家,才平了风波。
京城官场就有一个说法,偌大一个杨家,所有风头,全给杨小阎王一人独占了。
今夜杨家的东山别院,依旧高朋满座,除了杨顺水的慷慨仗义之外,杨家还有“山家清供”这么一个金字招牌,杨家的玉糁羹,材料主要是普普通通的萝卜,只是在被家族以不传秘法制成后,就被南唐老饕公认“人间决无此味”。加上据说能够大补元气的青精饭和红豆粥,待人接客,简直是无往不利。京城的老饕清馋,皆好这一口,便是与杨家不对付的豪阀大族,这一项上,也甘拜下风。
杨家别院有一座甘露台,玉石基地,正是杨顺水的大手笔,可以容纳百人同席而坐,高谈阔论,点评天下豪杰孰高孰低。
此时甘露台上,三十余人,大都是弱冠年龄,最年长者不过三十岁出头,无一不是锦衣华贵,不乏有袒胸露腹之辈,更有怀中搂着妙龄女子的男子,直接就伸手入裙底。
醇酒美妇,奏乐佳人,歌舞升平,笑声肆意。
人人皆是做快活人,行快意事。人生至此,犹胜神仙,夫复何求。
主位上,便是**上身举杯痛饮的杨顺水,身材健硕,体魄阳刚,胸膛沾满了酒水。
有位面若桃花的公子哥笑眯眯道:“杨大哥,知道如今京城是如何说你的吗?”
杨顺水放下酒杯,抬起胳膊擦拭嘴角,朗声笑道:“怎么,又有不开眼的掉毛老狗骂老子了?”
对杨顺水而言,那些最喜欢嚼舌头的清流言官,根本就是自己这拨南唐主人豢养的看门狗,主子让咬谁就拼了老命咬谁,只为事后那点可怜的肉骨头。不过作为顶尖豪门的杨家,却一直跟言官关系不亲,以前是杨皇后在世时不需要,后来是他祖父和父亲为了避嫌,刻意回避。所以连累他杨顺水这个嫡长孙这些年,没少被人拿出来说事。好在杨氏人脉尚在,那点小打小闹,谈不上伤筋动骨,只不过让杨顺水觉得很不痛快就是了。
这位父亲不过是地方郡守的俊俏公子,之所以能够成为这里的座上宾,扎堆于一群父辈皆是将相公卿的世家子当中,不言而喻,除了俊美不输女子的皮囊作为敲门砖,还靠着那张舌灿莲花的嘴,溜须拍马的本事,炉火纯青。此时只见他故作惊讶,“难道杨大哥没有听说这句话?平生任侠不重利,当筵笑杀弹筝伎。说得正是杨大哥你啊!”
此事是“褒奖”前些天,杨顺水恼火一位弹筝少女的不识趣,就给当场拧断了脖颈,可怜女子香消玉碎不说,他随手将尸体抛在甘露台外,甚至不许仆役抬走,直到宴席结束,这才被少女所在的青楼取走尸体。
此诗一出,顿时赢得满堂喝彩,阿谀不断。
把杨顺水给高兴得猛拍膝盖,大喝道:“好!”
杨顺水痛饮一杯酒,醉眼朦胧,哈哈大笑。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位当年让自己自惭形秽的年轻人,那人笑脸温和,总是让所有人都如沐春风。
那人叫黄东升,曾经是最有希望成为南唐君主的男人,朝野赞誉,是世间一等一的读书种子。
那个人,也是他杨顺水的堂哥。
杨顺水用力甩了甩脑袋,满脸狞笑,自言自语道:“你是这般谦谦君子,完美无瑕!结果又如何?还不是死了?!再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却是神仙也羡慕!知道我为何恨你吗?你若是与别人一样,打心底瞧不起我,也就罢了,为何偏偏要……”
杨顺水小声呢喃,嗓音低沉,最终逐渐收起了狰狞笑意,恢复平静,眯起眼,啧啧说道:“也亏得皇子妃殉情得早,否则,嘿嘿……”
京城权贵门户,都晓得杨顺水有三恨,一恨少年时代羞辱他的司马如玉,此人是中书令司马长懿的长孙,更是后来的状元郎司马如玉。
二恨曾经打得杨顺水喊爹叫娘的傅扬,此人是南唐大将军傅象的二儿子,战功彪炳,年少就跟随父亲从军,虽然被好事者放在了京城公子第二的位置上,但是傅扬几乎极少入京,别说跟杨顺水这帮混世魔头混不到一起,就是交友遍天下的英国公之子祁常春,家世背景和傅扬在伯仲之间的南唐顶尖俊彦,据说也曾在傅扬那边碰壁吃瘪。上次跟随父亲入京面圣,杨顺水被人怂恿鼓吹,鬼迷心窍地去找傅扬麻烦,结果人家根本没有动用军中精锐扈从,一只手就打得杨顺水半死。
三恨鎏京花魁韦蔚,她竟然宁肯不收一颗铜板,也愿意给一位贫寒士子敬酒,而不理睬愿意一掷千金的杨家大少。
世人皆不知,杨顺水从年少时便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一桩生平最大恨事,是恨那个与人说话时总会带着温暖笑意的的男人。
就在此时,一位心腹管事凑到杨顺水身边,卑躬屈膝附耳道:“公子,外边有个陌生女子,说要见你?”
杨顺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气笑道:“就这种事情也来烦我,就不怕以后只能喝粥度日?”
这名管事曾经因为一桩小事,被杨顺水一巴掌打得在空中旋转两圈,才摔落在地上,牙齿掉了好几颗,躲了小半个月才能见人,他小心翼翼苦着脸说道:“那年轻女子口气很大……”
杨顺水抬手作势要打,吓得中年管事赶紧抱头,倒也不敢躲避,大概是想着用脑袋硬扛一记大耳光,总比被秋后算账舒服些。
杨顺水哈哈大笑,收回手,“女子口气大,能打得过韦蔚那个臭婊子?行了,让那娘们趁早消失,爷今儿心情好,不与她一般见识。希冀着靠我来麻雀飞上枝头的女子,鎏京城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杨顺水突然问道:“那女子生得模样如何?”
管事立即眉开眼笑,伸出大拇指,“小的正想说这一茬呢,长得那模样,是这个!要不然小的我岂敢打搅公子的雅兴!”
杨顺水用手指点了点这个马屁精,“你去把那小婆娘领来,若是真有美玉质地的水准,你就等着打赏吧,只是黄金质地的话,当你功过相抵,纹银或是铜钱……哈哈,以你老马的火眼金睛,怎么都不至于如此瞎眼,滚吧!速去速来!”
按照杨顺水这帮狐朋狗友的说法,女子分四种,美玉、黄金、白银和铜钱,逐级下降,至于头等品相的美玉,又细分三种,基本上鎏京城内的金枝玉叶和大家闺秀,都没能逃过他们这伙人的指手画脚,面容、身材、气质、学识、家世等等,都涵盖其中,美其名曰鎏京城内第一流的美色鉴赏大家。所以鎏京十几座大的青楼,花魁的名次,其实大半都是杨顺水这帮王公贵族子弟决定的。
试想这么一群天塌下都能吃饱喝足的富贵人,不找点事情做做,难道还让他们去沙场厮杀不成?
当众人听说有这么一号胆大包天的奇女子后,一个个兴奋得满脸涨红,有人说肯定是韦蔚亲自请罪来了,今夜要自荐枕席。还有人信誓旦旦说是户部詹侍郎家的那个娘们,放浪得很,她一天没男人就浑身难受,这些年鎏京城几乎处处都有她偷汉子的足迹。更有人说是带着血海深仇来的女侠,但哪怕是不共戴天之仇,只要见着了风流倜傥的杨大公子,立马不报仇了,乖乖脱下衣裳,被金屋藏娇。
杨顺水心情舒畅,觉得今晚因为那个女子的横空出世,变得有趣极了。
杨家别院占地广袤,甘露台又位于后方,约莫半炷香后,中年管事才领着一位身材婀娜的女子走来,与此同时,生性谨慎的管事也让几名侍卫尾随其后。虽说甘露台附近,专门有提供给各位世家子贴身扈从的休息场所,那些个沉默寡言的家族供奉,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但是管事服侍杨顺水多年,太清楚这个小圈子不成文的规矩了,很多纠纷矛盾,被打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都不算啥,相反很多桀骜不驯的角色,甚至可以忍下来,但是如果是一不小心被打脸了,在鎏京公子哥里丢了人现了眼,那才是不死不休的死仇,就像杨顺水被青楼女子韦蔚当面拒绝,就属于这一类,如果不是她在京城有一群清流文臣庇护,杨顺水当夜就敢光明正大地将其凌辱至死。
女子尚未走近,几乎所有人便是眼前一亮,虽然离着远,那在场众人哪个不是眼光毒辣的花丛老手,仅仅远观女子走路姿态,就可以准确判断出气韵高下。
女子并没有那种姗姗而来的温婉感。
她一步步行来,闲庭信步,竟是仿佛比天潢贵胄还要自信。
当她走上甘露台的白玉台阶,真正露面后,一位出身邳国公的年轻人感慨道:“真是绝色。”
从没有哪个女人,在这些名动京城的权贵公子注视下,如此气势凌人。
以至于几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名年轻女子,不合时宜地背负着一只古朴长匣。
杨顺水遥遥望去,挺直腰杆,挥了挥手,甘露台上十数位舞乐歌姬,立即从两侧悄然离去。
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神色自若,环顾四周,望向甘露台的下方,似乎在找寻什么。
一位身材壮实的黝黑汉子咧嘴傻乐呵,然后使劲招了招手,大声笑问道:“姑娘,你为何而来?瞧你细皮嫩肉的,要不要哥哥我来疼爱?鎏京城内,就属哥哥我最温柔了!”
此人名叫哥舒雅,很奇怪,家族是正儿八经的郡望世族,父母更是南唐著名的夫妻双名士,结果偏偏生出了这么个怪胎,就连家族内都感到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他母亲对这个最不成器的幼子,偏偏最为宠溺。哥舒这个冷门姓氏,在三百年前,还是流徙刑徒的下等姓氏,哥舒家族的先祖硬是以刑徒身份,投军入伍后,戎马生涯四十年,硬生生以上将军和柱国的双重尊贵身份,跻身南唐中枢,之后哥舒家族弃武从文,摇身一变,两百多年的辛苦经营,终于成了南唐名列前茅的书香门第。
“土包子”哥舒雅有一次跟随大伯入京游历,然后就乐不思乡,和杨顺水不打不相识,成了后者最忠实的帮闲打手,杨顺水也喜欢这种顾头不顾腚的愣头青,使唤起来很顺手舒心,久而久之,哥舒雅就扎根在京城,赢得一个“哥哥”的绰号,就连杨顺水有时候也会喊他一声绰号,这让天生一根筋的哥舒雅经常觉得,老子混到这份上,这辈子怎么都值了!
还真别说,京城纨绔很怕哥舒雅这种脑子拎不清的疯子。
哥舒雅挥了半天手,发现那位姑娘完全没理他,这让他有些悻悻然,挠挠头,尴尬傻笑。
全场哄然大笑。
那位“绝色”二字道出所有人心声的年轻人,霍然起身,此人高冠博带,尽显士子风流,相比哥舒雅在内大多数人的“不拘小节”,作为南方文坛霸主“嵇老夫子”的儿子,嵇建康是名副其实的南唐俊彦,与司马如玉是元嘉元年的科举同年,更是那一年殿试的榜眼,加上那位被韦蔚青眼相中、摘得一甲探花的寒士,并称元嘉三杰,当时已经极少举办朝会的皇帝陛下,为此特意参加了那场琼林宴,皇帝陛下临时起意的出席,上了岁数的文官大佬们,望着那位几乎要认不出来的消瘦天子,那群国之砥柱,伏地不起,几乎泣不成声。
嵇建康当得丰神玉朗的评语,和颜悦色道:“在下琅琊嵇建康,姑娘,有事吗?”
嘘声四起。
在座各位知根知底,知道这个家伙,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生怕给杨顺水那粗胚子,活生生糟蹋了她那份绝世姿容。
杨顺水也不恼,哈哈大笑,同时眼神示意那几位只敢站在台阶上的家族扈从,就别杵在那里碍眼了。
扈从们默默退下台阶,身形重新没入暗处。
杨氏终究是昔年如日中天的南唐外戚,老底子足够雄厚,不计其数的家族供奉和名士客卿,洋洋大观。
背匣女子最终视线停留在甘露台下的某个地方,她眼神晦暗,像是有些伤感。
从头到尾,不说别人,就是杨氏顺字辈的领头羊,南唐鎏京的天字号纨绔杨顺水,她都没有用正眼瞧一次。
她这已经不是什么旁若无人了。
根本就是目中无人。
杨顺水皱了皱眉头,脸色阴沉。
那位眉眼妩媚皮囊俊美的年轻人啧啧道:“呦,小姑娘,架子挺大啊,怎么,还没嫁给咱们杨公子呢,就开始摆起大嫂的谱啦?”
他的插科打诨,让原本变得有些凝重的微妙气氛,一下子缓和过来,就是杨顺水都忍不住笑了笑。
他手持一柄素面的竹子折扇,轻轻抵在下巴上,继续打趣那女子:“姑娘,敢问芳名,芳龄几许?”
身处龙潭虎穴而不不自知的背匣女人,总算望向对面的杨顺水,嗓音冷清,“你还记得叫小浅的女子吗?”
答非所问。
那个折扇公子哥笑意不减,只是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杨顺水给问懵了,念在她那张绝美脸蛋的份上,耐着性子说道:“只算今年,被我临幸过的各色美人,也有将近百人,你觉得我能记住这个小……小什么来着?”
女子一本正经道:“小浅,姓刘,家住城南虎牙坊,银鱼胡同巷,在井水楼担任弹筝清倌。”
全场陷入死寂。
在座三十余人,无论秉性好坏,身世高低,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没有一个真正的蠢货。
便是憨直鲁莽如哥舒雅,这些年攀附杨顺水,与一大帮京城权贵子弟称兄道弟,家族长辈或是同辈子弟赴京,官场运作也好,文坛养望也罢,在他的牵线搭桥之下,得了多少见不着的好处?
她继续一板一眼说道:“本座……”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黯然,转瞬之后,又恢复锋芒锐气,“我和小浅是朋友,朋友!”
朋友二字,她重复了两遍。
杨顺水如释重负,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托住腮帮,笑问道:“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还真不晓得她的名字,原来叫刘小倩……”
女子立即打断道:“浅,浅水滩的浅!”
众人相视而笑,大多眼神促狭玩味。
这个长得如此绝色的女子,好像脑子未必好过哥舒雅那糙汉啊。
可惜了。
绝世佳人,不解风情,闺房之乐,必然清减,委实是一桩憾事。
杨顺水都有些奇怪为何这么好脾气了,笑道:“那你要如何?是想讨个公道说法,还是想要赔偿银两,或是……要我以命抵命?”
说到最后,杨顺水自己都被逗乐,大笑不已。
那女子问道:“以命抵命,为何不可?”
她又问:“你是觉得自己的命,更值钱些?”
她再问,“为什么,是因为她出身不如你?还是捉对厮杀不如你?或是……只因为你是杨家子弟?”
这一连串三个问题,听在在座众人耳中,自是无比荒诞,可那女子询问得极其认真,像是夫子圣贤之间的切磋论道。
平生任侠不重利,当筵笑杀弹筝伎。
鎏京城内,如今的确流传着这句诗词,有人憎恶,是憎恶杨家小阎王的跋扈气焰,有人皱眉,是反感杨家嫡长孙的幼稚低劣,有人一笑置之,是事不关己,冷眼看笑话。更有人无比艳羡,是羡慕那种人上人后、能够不把别人当人的权势。
唯独没有人在意那位“弹筝伎”,少女家住何处,少女姓甚名谁,少女是不是会为自己的外乡口音,而当做天大的烦恼。
此时位于虎狼环视之中的背匣女子。
她在意。
所以她今天来到这里,告诉那些人,那个少女叫刘小浅,浅水滩的浅。
但她绝不是仅此而已,就这么罢休了。
因为她,是那个总喜欢自称“世间千年以来,最出彩的那位女子剑仙”的女子。
本座黄东来!
她缓缓道:“如果这就是你们的道理,觉得天经地义,也无妨,本座今天也来讲一讲我的道理。”
那一瞬间,天地之间满剑气。
没有任何蓄势的蛛丝马迹。
那就像她拥有一条大江的剑气,于是她随手抖了抖袖子,就倒泻-出了一条支流大河的磅礴剑气。
第97章 人间绝色
鎏京某地,有人似乎终于感应到了女子的冲天剑气,一个充满焦虑的苍老声音在极远处响起,如绽春雷,“不可!”
刹那之间,甘露台上下,无论是权贵公子,还是武道宗师,或是供奉修士,都吓出一身冷汗。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匣内有剑鸣不平。
袖中青蛇胆气粗。
黄东来盯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杨顺水,面无表情道:“那个傅扬,我在入城之前,就听说了你和他的冲突,我觉得他一个姓傅的外人,你杨顺水再不是个东西,也没资格教训你,何况他还敢公开质疑杨家的家风不正,所以我就去了趟七千里之外的南疆边境,当着他爹的面,用我的道理,也是你们最喜欢的方式,让他低头认错了……”
黄东来伸手指了指自己脚下,“当时他躺在地上,最后他还请我帮忙,给你杨顺水捎句话,说他傅扬错了。”
很多人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也有人觉得这娘们莫不是失心疯了。
杨顺水不愧是杨家子弟,此时仍是保持镇定,只是不知何时已经正襟危坐,死死盯住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沉声问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黄东来抬起手,没有转头,只是用手指了个方向,自顾自说道:“入城之后,我听人说那个京城及时雨祁常春,曾经私底下说过一句,杨家的杨,是水性杨花的那个杨,所以我就去登门拜访,只不过他不肯承认,没办法,我只好打碎了他满嘴的牙齿,坏了他的修道根基,敲碎了他的膝盖。”
然后她手指向另外一个方位,“弹劾杨家最凶的那个御史甄嘉,都说他是青白御史,这个我管不着,听说他家有一座祖传后,我去看了看,还真不假,也的确挂着两块皆由皇帝亲笔手书的御赐匾额。”
她一脸平静,轻描淡写道:“所以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女子这番惊世骇俗的话语,若是稍加留意,就发现其实都离不开一个杨字。
黄东来扯了扯嘴角,看着额头渗出汗水的杨顺水,“所以,杨家的人情,我已经还完。接下来,就是你我之间的算账了。”
一名负责坐镇向阳山杨家别院的家族大供奉,御剑悬停在甘露台外,离地七八丈,俯瞰着那名剑意昂然的年轻女子,说道:“这位姑娘,不管你是谁,都不可在此肆意妄为!这里是杨家!”
她斜瞥了一眼高高在上的剑道宗师,讥讽道:“站那么高,不怕摔死啊?我数三声,要是还敢在我头顶待着,你就去死吧。”
“一。”
她才说完这个字。
一抹璀璨虹光划破夜空,几乎所有人都被刺痛得闭上眼睛,很多人当场就泪水涌出眼眶。
扑通一声,铿锵一声。
分别是身体摔地和长剑坠地的声响。
人死剑坠。
那名胸口被洞穿出一个大窟窿的杨家供奉,直挺挺躺在血泊中,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不是说好数三声吗?
所有人都大脑一片空白。
那些原本蠢蠢欲动的其他家族供奉和高手扈从,瞬间纹丝不动,木头人一般。
黄东来皮笑肉不笑道:“这就是本座一贯的道理!谁不服,说出来,我们说道说道。”
无人应答。
黄东来伸手指了指当初弹筝少女摔落的地方,对杨顺水问道:“小浅最后是摔在那里的,对吧?”
杨顺水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南唐俯首款案几上,嘶吼道:“一个贫贱如烂泥的女子,你拿她来跟我比?!”
黄东来笑了笑,“你觉得小浅贫贱如烂泥,这是你的想法,我不拦着你。”
黄东来伸出拇指,朝向自己,“但本座觉得你连烂泥都不如,你有没有本事来拦我?你不答应话,试试看?我数三声。”
她身后,悬浮“横放”着一柄极长极大的古剑。
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杀意,在毫无气机牵引的前提下,它竟然开始自行缓缓游动,如蛟龙拖曳云海中,它颤鸣不止,刺人耳膜。
当“我数三声”这句话,再次从她口中说出口后,甘露台上众人面无人色,全部吓得屁滚尿流往后退去,杨顺水尤其惊恐,但仍是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这位在鎏京耀武扬威了二十年的男人,咬紧牙关,双眼发红,喘气如牛,汗流浃背。
甘露台下,那些效忠于各个世家的人物,终于按耐不住,再不敢藏私,纷纷将气势迅猛攀升至修为巅峰,随时都会扑杀向甘露台。
“一。”
这个字被女子云淡风轻地说出口。
杨顺水几乎本能地闭上眼睛,那副颓然架势,已经无异于引颈就戮。
台下那些身形几乎同时暴起,掠向甘露台。有前有后,既是武道实力或是练气修为的高下立判,也或许有人实在是忌惮畏惧那年轻女子的御剑术,用心险恶地放慢了速度。
说到底,女子当下所杀之人,是个杨家人,最少暂时还不是他们各自必须要誓死保护的那个。
只不过这个索命符似的“一”字之后,女子和长剑,两者好像都没有丝毫动静。
这让那些已经冲上甘露台的高手扈从们,吓得又赶紧纷纷停下身形,两脚牢牢钉在甘露台边缘地带,一步都不敢越过雷池。
杨顺水不知为何,爆发出一股胆识气魄,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脸庞狰狞扭曲,撕心裂肺地猖狂大笑道:“小娘们,有本事就来杀我!老子还真不信这个邪了!竟然有人敢在鎏京杀我杨顺水!”
黄东来哦了一声。
然后她微微仰头望去。
一道魁梧身影从天而降,轰然落地,恰好挡在了她和杨顺水之间。
一身简朴至极的粗布衣衫,天生面容苦相。
但是没有人可以小看此人,因为他是号称“一拳镇鎏京”的武道大宗师程邛!
这位貌似穷苦庄稼汉的老人,是整个南唐寥寥无几、将来有望跻身“止境”的当世雄杰。
除此之外,又有两人落在甘露台上,一名是御剑而至的中年胖子,身材臃肿,红光满面,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刚刚收剑归鞘,谁都不敢相信这么个富贾装束的胖子,会是个御剑如虹的剑家仙人。
胖子悄悄缩回搀扶身边青衫男子的手后,满脸笑嘻嘻,一副看热闹不嫌大的欠揍表情。
那名被“拖拽”而来的中年儒士,双鬓双白,满脸疲态,既是不得已尝试了一回御剑飞行,而带来的强烈不适感,更是耗神过度带来的心力憔悴。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个年轻女子,嘴唇微微颤动。
当这位青衫男子出现后,甘露台上几乎所有人,胆子哪怕被黄东来吓破的公子哥们,也都立即站起身,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颍山先生。”
被尊称为颍山先生的男子微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轻轻往下虚压两下,示意在场晚辈都无需多礼,放心坐下便是。
杨家能有今日地位,当然最大功臣,是那位注定名垂青史的“谦抑恪礼”的杨皇后,不过这是内。
外,则是众人眼前这位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了。
国舅爷杨清茂。
虽然杨家名义上的家主,是他那个顶着国丈头衔的父亲,但事实上谁都明白,真正扛起杨氏大梁的人物,只会是眼前这个看似常年深居简出、也无一官半职的男人,甚至都不是那几个官职不低的同辈兄弟。
杨茂清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物,科举功名,有,但不过是同进士出身。当过官,却不大,只做到了礼部员外郎,就因病辞官。有文采,却从无诗词歌赋流传于之外,一辈子只专注做一件事,收藏并且批校善本古籍,用的是最笨最费力的“死勘”之法,锱铢必较,不允许有丝毫纰漏疏忽,否则像是愧对自家先祖一般。
但就是这么一号寡淡无味的人物,三次在家族位于拐点的时候,力挽狂澜,几乎是以近乎蛮狠不讲理、不惜撒泼打滚的姿态,硬生生以一己之力帮助家族,做出了事后证明最英明的三个决策。
一是早年替妹妹拒绝了一桩娃娃亲,当时让家族蒙羞,沦为京城笑谈,三年之内,杨家被那个原本关系莫逆的姻亲世交,怀恨打压得抬不起头,连他自己都不得不借病退出官场。
二是他极力结交当时最不被看好的皇子,促成了他妹妹与其结成连理,后来这个籍籍无名的皇子,成了南唐的九五之尊。
三是杨家可以权倾朝野的时刻,他大义灭亲,以私占京畿南皇家土地的罪名,揭发了官至吏部尚书的大伯,其大伯一脉,全部被抄家流徙,朝野哗然。一年半之后,藩王黄阳河谋反失败,牵连甚广,那是当今天子唯一一次以血腥手腕,大肆清理门户,其中就顺藤摸瓜发现了杨茂清大伯当年的首席幕僚,竟是叛乱藩王的心腹谋士。因为大伯一房子弟早在之前就流徙千里之外,之后安分守己,所以皇帝陛下并未追究此事。
所以这个叫杨茂清的清瘦男人,鎏京城内外,哪怕是杨家的政敌,或多或少都怀有几分由衷的钦佩,以及多半有些不愿承认的惧意。
杨顺水早已起身,老老实实站在父亲身后,与那个胖子并肩而立,他也纳闷,这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神秘家伙,与他爹会是什么交情。
不管怎么说,杨顺水此时是终于卸下心中那块巨石了,整个人重新焕发神采,眼神熠熠,带着浓烈的挑衅,望着那个心狠手辣的臭娘们。
黄东来看到杨茂清之后,没有半点情绪波动,语气生硬道:“我已经在信上说得明明白白了。”
杨茂清苦笑道:“哪有那样孩子气的家书啊,你是写了,但我可不认。”
黄东来皱眉道:“别来这套,对我没用。”
杨茂清犹豫了一下,说道:“在你到鎏京没多久,你的朋友就被恰好来到这里的杨家别院,最后……死在这里,不觉得这里头有玄机吗?”
之前还得意洋洋的杨顺水心口剧震,如遭雷击。
他身边那个衣衫花里胡哨的胖子,狠狠翻了个大白眼。
杨茂清的儿子,还真是传说中的闻名不如见面,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他就奇了怪了,以“杨家酸菜缸”堪称学究天人的那肚子学问,是咋教出来这么个小王八蛋的,混账倒不怕,关键是蠢啊!这完全就是病入膏肓,彻底无药可救了嘛。
胖子叹了口气,原本看杨茂清笑话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杨茂清凝视着这个年轻女子,可谓自己的嫡亲晚辈。
别人可能根本看不出,她与那个她是何其神似。
容貌仅有三四分相像罢了,但是她们眉眼之间流淌的独有风采,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是她接下来的回答,一下子让暗藏心酸的杨茂清愣了愣。s
“我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明白了,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但是,这重要吗?我的朋友死了,一半责任在我,可我总不能自杀吧?而且另一半的责任,我得先算清楚。剩下一半的一半,他杨顺水跑不掉的,至于躲在幕后布局的那个人,我迟早有一天会把他揪出来,杀了。提着他的脑袋,送去小浅的坟上。在那之后,我如果过得去心里的坎,就活,过不去,就死,去当去陪陪小浅好了。”
杨茂清语气坚定道:“那个人,我来帮你找。给我半年时间,好不好?”
黄东来摇了摇头,“不用。今天恩怨今天先了了!本座与人从无过夜仇……”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难得出现片刻的恍惚失神。
曾经有个马屁虫对自己说过:黄师叔已经非常、极其、十分讲道理了,如果有人还他娘的不跟你讲道理,那么的法子喽,咋办?三个字!做掉他!
异象横生!
这短短一瞬间,那柄大圣遗音划出一道流萤般的光华,护在了自己主人身前,剑尖直指那名武道大宗师程邛!
程邛脸色微变,体内那股汹涌澎湃的气机,稍稍平缓几分。
方才他并非真正想杀黄东来,更多是出于巅峰宗师的恐怖本能,敏锐察觉到了能够一击毙命的机会。
程邛最著名的的一场厮杀,便是酣睡之时,完全凭借身体的本能,一拳击杀了那名已经潜伏至床前的宗师级刺客。
这就是传遍南唐江湖的一个精彩传奇,“程邛梦中能杀人”!
胖子如采花贼遇见大美人,垂涎三尺,感叹复感叹,低声喃喃道:“厉害厉害!果真是那柄名列天下十大剑器的大圣遗音!这才是比美人更绝色的美人啊!若能让我摸上一摸,最少能跟人吹十年的牛皮啊!”
黄东来板起脸,“杨顺水必须死,谁拦阻谁也死。”
杨茂清愈发神色憔悴,轻声苦涩道:“东来,他是你的堂哥啊。”
黄东来挑了一下眉头,讥笑道:“这种垃圾,也配做本座的亲戚?!”
有些公子哥们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起来,这娘们真是骄横到无法无天了,直接当着颍山先生的面,啪啪啪扇耳光?
真正心思玲珑的聪明人,如嵇建康,还有那名手持竹扇的郡守之子,或是行走在修行路上的同道中人,如某些有资格接触到南唐顶层秘闻的供奉和宗师。
这些人物内心都开始翻江倒海。
名叫“东来”。
还是杨家的亲戚。
整座南唐,独一份!
只能是那位传说在观音座修行的天生剑胚,板上钉钉的女子剑仙!更是让皇帝陛下一直惺惺念念的那颗掌上明珠,公主殿下黄东来!
杨茂清面容悲苦,仅是与人说话,就好似用尽了全身气力,缓缓道:“犬子杨顺水,他确有大错。但罪不至死,对不对?”
这个对于南唐而言可谓举足轻重的男人,说到最后,已是近乎祈求。
黄东来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对!”
杨茂清颤声道:“公主殿下!”
黄东来面无表情,对这位家族长辈的苦苦哀求,视而不见。
程邛一身气势磅礴浑厚,怒容道:“老夫今天不知道什么南唐公主,只知道眼前是一名剑道修士!你敢在鎏京城内擅自杀人,我程邛一样敢杀你!”
黄东来心如止水。
一瞬间,原本锋芒毕露的大圣遗音,随之寂静不动,这种玄之又玄的静止,几乎到了世间已无此剑的超然境界。
剑心透彻,明亮澄澈,净如琉璃。
本就是剑道巅峰宗师的胖子受到的震撼,最为直观,脸上再没有半点轻松闲意。
飞剑千里之外取人头颅。
这并非痴人梦话,这就是剑仙之力。
但是在这之上,传说中还有一种境界,只需有人在此心意一动,千万里之遥的地方,便可凭空出现一剑,当真是杀人如探囊取物,真正的防不胜防。
这和一名剑士,是不是修为达到陆地剑仙,是不是气机充沛足以支撑飞剑远游,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
这位小公主殿下黄东来,虽说尚未真正跻身此境,但可谓已见大道雏形,按照兵家老祖宗的说法,就是有些剑士,属于“走过了天堑、且摸着了门槛”。
在这一刻,胖子脑海中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今夜赶紧趁机杀了她,那么以后世间剑道之巅,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物,就会少去一个!
死活都得护住她,南唐需要这样惊才绝艳的“得道之人”,需要她在未来,以一人一剑,抗衡南瞻部洲那些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
于是胖子走到杨茂清身边,并肩而立,脸色无比凝重,秘密传音道:“老杨,听我的。今晚决不可再捣糨糊了,要么彻底撕破脸皮,什么亲戚什么公主都不管!要么直截了当,认栽!你就当……没生过杨顺水这个儿子!”
杨茂清动作僵硬地转过头,视线里满是痛苦之色,嗓音沙哑,苦笑道:“这不是我杨茂清、甚至不是整个杨家有无面子的事情,杨顺水是我的儿子啊,每年清明,要我如何向他早逝的娘亲交代?”
杨茂清转过头,眼眶泛红,伸手指了指身后的杨顺水,“他,你表哥杨顺水,从小就喜欢对外宣称,自己有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妹妹,所以他杨顺水就是混得再一滩烂泥,这辈子也能挺直腰杆做人。他自十二岁起,这么多年来,每年都会亲手为你埋下一坛女儿红,说以后哪天妹妹回家了,出嫁了,他就一坛坛拿出来,做你的嫁妆。
东来,就算舅舅求你了,舅舅这辈子几乎就没有求过人……”
黄东来打断他的殷切言语,说道:“跟你们好好说道理的时候,你们要么装聋子,要么用拳头回答,哦,现在打不过了,你们又开始讲情义。”
然后她向前猛然踏出一步,破天荒大怒道:“你们烦不烦?!”
一直躲在父亲身后的杨顺水身躯一震,伸手摸了摸脸庞,向前走去,最终与那个胖子一左一右站在杨茂清身边,这位飞扬跋扈的皇亲国戚,望向那个比他更骄横霸道的年轻女子,咧嘴微笑道:“表妹,或者说公主殿下,你就别为难我爹了,天底下只有父债子偿的说法,咱们杨家别的不说,最少没有子债父还的道理,还没混到那么惨的份上,今儿,就是你跟我的事情,接下来我爹不会插手,东来,你也别记恨咱们杨家,血浓于水,别让我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泪流满面的年轻人转头望向自己父亲,扯起一个笑脸,哽咽道:“爹,你也别怪东来,这些都是我自找的,这么多年,让你失望了,害得整个鎏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话。
但是今天,我不给你丢脸了。”
杨茂清似乎放弃了说服黄东来的念头,对这个儿子摇头说道:“不要意气用事,何况也不用你意气用事。”
夜空中,飞剑如虹,破空之声,清越如雏凤长鸣。
御剑七八人,皆身着白衣、头戴朱红高冠、腰悬幽绿玉佩,宛如自仙境联袂飞出的仙人神女。
这拨潇洒剑士整齐飘然落地,落在甘露台上,一线依次排开,占据了甘露台一侧。
鎏京作为南瞻部洲最繁华的都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修行法器、灵丹妙药都会在此公开交易,除了正统宗门、仙家府邸里走出的高人和弟子,自然也少不了来此浑水摸鱼的各路野修、散修,总有人会不按照约定俗成的修行规矩行事,喜欢打破那些束手束脚的条条框框,铤而走险,希冀着以此牟取暴利。鎏京刑部管不了这些飞来飞去的超脱仙师,就算是禁军,也很难真正对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造成威胁,尤其是一些喜好单枪匹马的魔头歹人,一旦得逞立即遁走,来去如风,如果只是刑部和禁军来办案,难如登天不说,最重要是耗时耗力。
鎏京的兵部,曾经一直被朝野讥讽为冷板凳衙门,比户部还要清汤寡水,但是当今天子在登基后没几年,就力排众议,给予兵部打造“骑龙台”的巨大权柄,仅是一座鎏京城,就有近百位大大小小的南唐修士驻扎其中,担负起“以修士震慑修士”的重任。骑龙台分内外,鎏京城外的骑龙台修士,除了地方上各大宗门修士兼任,也吸纳了许多口碑较好的野修、武道宗师和江湖散人,朝廷会按照兵部评定的不同品秩,送出对应份额的修行资源。鎏京城内的骑龙台,筛选更为严格,一律没有宗门背景,所以多是近三十年内火速崛起的修士俊彦。
这些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获得了南唐皇室内库的倾力支持,加上骑龙台内部竞争极为激烈,每三年便有一场内部武斗,获得“皇商”身份的南唐巨贾,会有资格进行押注,最关键一点,则是被选为“准皇商”的一小撮商人,如果想转正,必须在骑龙台武斗中赢得一笔足够的赌本,这些巨额财富,都会以奖赏方式赠给那些天资卓著的年轻修士们。不知道多少富甲一方的准皇商,为此家产散尽,也不知有多少豪赌赌赢的准皇商,垄断某个领域的商贸,一飞冲天,好比修士的证道飞升。
看着那些白衣剑士,武道大宗师程邛心情复杂,杨先生之所以带着他们两个匆忙赶来,为的就是抢在这拨骑龙白衣人之前,将事情做个了断,既然是一桩家务事,希望能够在自家的家门内解决,以免家丑外扬,更担心躲在幕后的一些鬼祟之徒,趁机火上浇油,到时候一把大火,烧得本就日薄西山的杨家,愈发元气大伤。
杨茂清在看到这些搅局之人后,反而开始神色平静。
南唐京城骑龙台内部,又分出三个机构,“雷池”负责巡视京畿地带,“龙门”负责京城内的修士作乱,“斩龙”专门负责对阵、镇压、灭杀违反律法的大神通修士,拥有皇帝陛下亲口御赐的“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超然特权,哪怕事后刑部也无权干涉,唯有兼领骑龙台的兵部尚书一人,直接向皇帝陛下汇报事务。
眼前这八位白衣剑士,正是南唐骑龙台最精锐的斩龙士,绝大多数人,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只有一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站在一群年轻修士当中,显得格外鹤立鸡群,目含精光,如双眼蕴含着两缕剑气一般。
见到这些人后,杨顺水再度脸色微白。
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可以在鎏京权贵子弟的圈子里,目无法纪,称王称霸,便是六部侍郎的面子,也敢不卖。
但是面对这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惊艳人物,杨顺水只要与之发生冲突,也只得绕道而行。
三十余年来,京城和地方,被秘密斩于剑下的南唐大人物,有坐镇边陲的大将,有经常出入御书房的中枢文官,有仙家宗门的一家之主,事后对外皆以患病暴毙为理由,至于愿意相信与否,渐渐淡出朝野视线的皇帝陛下,根本漠不关心,更不会追责,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白衣斩龙士,一旦选择从重重帷幕之后的阴影中现身,肯定就是一场逃不掉的腥风血雨。
一名玉树临风的年轻剑士率先向前走出,微笑道:“骑龙台韦小,见过杨先生。”
既没有文人作揖,也无武夫抱拳,就像是熟人之间随便的打声招呼。
可问题在于此人与杨茂清根本没有关系。
按照官场的认知,这无异于挑衅。
杨茂清点了点头,不冷不热。
八名白衣剑士当中,有两位女子,年轻一些的,腰佩双剑,脸蛋仍是有些婴儿肥。年长些的美妇人,除了佩剑,也挎有一柄短刀,身姿妖娆,眉目含春,瞧着不像是斩龙士,倒像是青楼的当家花魁。
显然是领头人的韦小约莫三十岁,器宇轩昂,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无疑都力压甘露台那帮纨绔子弟一大截。
他望向黄东来,沉声道:“鎏京城内,修士一律不得杀人。”
他突然笑了笑,“哪怕那些人死有余辜。”
那名古稀剑客冷笑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一位尚未被宗藩府认定身份的女子?”
杨茂清眯眼道:“聂雨,不要得寸进尺。”
不但是被直呼其名的老人,所有斩龙士都微微悚然。
骑龙台修士虽然算不得与世隔绝,但确实机会寥寥,而且参与武斗的年轻修士,对外只冠以骑龙台的特定绰号,姓名,身世,履历,全部存入兵部衙门的天字柜密档,钥匙只有一把,就掌握在兵部尚书手里,哪怕是两位兵部侍郎都无权擅自翻阅。尤其是这个被一口叫破身份的聂雨,在本就云遮雾绕的骑龙台内部,又属于身份更加隐蔽的那拨人。
所以当这个退出朝堂很多年的国舅爷,一语道破天机后,无法不让人心生警惕。
那个胖子笑嘻嘻道:“聂老弟,你啥时候从那扬言天下剑起之处的地方离开,跑到咱们鎏京厮混了?”
聂雨脸色阴沉,“你是?”
胖子故意愣了愣,装傻扮痴,一脸贱兮兮道:“我啊,鎏京这座大池塘里的小鱼小虾而已,说出那点屁大的名号来,怕脏了你老人家的耳朵,还是算了吧。回头啊,咱哥俩找个千里无人的荒凉地盘,放开手脚比划比划,咋样?”
仅就高人风范而言,骑龙台聂雨,比起那个胖子高了一百层楼还不止,这位古稀老人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反问道:“你也配?”
胖子挠挠头,苦哈哈道:“这不是正商量着嘛。”
杨茂清骤然高声道:“不可!”
所有人在那一刻,不约而同生出同一个玄妙观感。
叮咚一声。
如有一滴水珠坠入心田,溅起些许水花,泛起轻轻涟漪,很快重归平静。
程邛无声无息一步掠出,来到杨顺水身侧,抬臂如锤迅猛砸下。
不但如此,那个胖子干脆就直接挡在了杨顺水身前,伸出并拢双指,看似在轻描淡写地指指点点,这里一下,那里一下,让人眼花缭乱。
前者硬生生打断了那条“无中生有”的剑罡之脊梁。
后者则负责收拾残局,将那些崩碎四溅的残留剑气,一一掐断。
一人武道,一人修行,截然不同的两位道不同者,第一次联手,就配合得天衣无缝。
杨茂清转头望去,胖子轻轻点头,示意无恙,这位国舅爷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但是。
本该逃过一劫的杨顺水开始后仰倒下。
死了。
年轻人甚至来不及留下一个字的遗言。
他的眉心处,缓缓渗出一点鲜红血珠。
胖子身形后闪,扶住杨顺水的身躯,发现眉心处,隐隐开裂,不断有丝丝冰凉刺骨的剑气溢出。
身份的勋贵国舅爷,微微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他站在原地,仿佛是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的。
程邛一把抓住杨顺水的手腕,怒气一点一点积攒起来,脸色铁青,“魂魄尽碎!好歹毒的手段!”
胖子一声长叹,神色复杂,无奈道:“我也没想到是失传已久的种剑术,应该是方才我们出现之前,就将一粒剑种植入了杨顺水的某处窍穴,本是此法是宗门前辈帮助晚辈,循序渐进打造一副后天剑胚的无上秘法,哪里想到她用来……先铸剑再毁剑,用来杀人了。”
程邛怒极反笑,盯住那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女子,“先种下一缕剑意,刻意将其压制,并未准许剑意孕育出一股生气,以防被察觉,见到我们之后,发现可能无法第一时间炸裂剑意和剑气,就故意以那柄大圣遗音,来做障眼法,掩盖真实意图,好赢得那一线先机。好好好!好厉害的一个女娃娃!老夫今夜真是不虚此行,大开眼界!”
这批被誉为“鎏京守城人”的斩龙士,皆是用剑高手,更是天赋异禀的剑道天才,此时大多不由得觉得背脊发凉。
只有那个自报名号的“韦小”,始终脸色平静,眼中流露出一丝激赏,对那位公主殿下有些惺惺相惜。
而剑道宗师聂雨则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玩味。
程邛松开手指,双拳紧握,面向那位南唐公主,缓缓道:“你自有你杀人的道理,可老夫当下也有杀人的心情了。”
胖子一阵头疼,对杨茂清喊道:“老杨,劝劝程老儿,不管如何,先听我的!”
杨茂清置若罔闻,怔怔出神。
黄东来转头望向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白衣斩龙士,冷漠道:“现在本座杀人了,又如何?”
那一刻,甘露台上,唯有长剑相伴的女子。
就像世间所有的月辉和星光,都洒在了她的身上。
真是人间绝色。
第98章 晒书和门神
铁碑军镇,将军官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青牛刚走下台阶,就有一位身材矮小瘦弱的老者小跑而至,急切喊着一声声“陈将军”。陈青牛转头望去,对此人记忆深刻,除了“相貌出彩”之外,在这座官邸应该地位平平的老人,大概是为了博取眼球,方才在吴震说话的间隙,使劲咳嗽了两次。
他气喘吁吁道:“陈将军,吴将主命我带你去城内住处,先落下脚,一路风尘仆仆的,便不用急着去军营,先休息个一旬半月,都没事儿,依照吴将主的话说,就是入了铁碑军镇,那便是自家人,若说话做事还是客客气气,那就都是不给他姓吴的……哦不……吴将主面子了。”
陈青牛心里好笑,也不去揭穿这位老幕僚的装糊涂。
那位吴大脑袋嫌弃自己是绣花枕头,与其去驻地军营挤占一个名额,然后蹲着茅坑还不拉屎,还不如养在军镇里头,眼不见心不烦。
陈青牛恭谨抱拳,问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老人两撇鼠须一字眉,生得相当“根骨清奇”,听到问话后,抱拳还礼,哈哈笑道:“免贵姓裴,豫州槐荫郡人氏,陈将军喊我老裴即可。”
陈青牛喊了声裴老先生后,就见到老人眼皮子一颤,陈青牛压下讶异,好奇问道:“连我这等品秩的武人,在铁碑军镇里头也分有官家宅院?”
裴姓老人笑着解释道:“将军品秩可不算低,再则那宅子一切开销,除了没有地契,一应俱全,包括所有刚刚置办的崭新物件,以及两名负责伙食、打扫等杂务的婢女,都不算在西凉军费里,是咱们吴将主私下给兄弟们挣来的好处。”
陈青牛感叹道:“本以为边关生涯,风沙砥砺,是捡牛粪喝马尿的苦差事,不料还能消受这般福气。”
老人悻悻然而笑,心想若非如此,铁碑军镇真正能够打仗的老兄弟,本就没剩下几个,再没些好处,岂不是给别镇主将挖墙脚彻底挖空,事实上这五六年来,铁碑军镇的形势,确实每况愈下,不下十位中层武将,变着法子转去了其它军镇,多是官职平调而已,甚至还有人不惜降低半阶去别处任职,这简直就是一大耳光摔在吴大脑袋的脸上。
二十年前“西凉骑将,半出铁碑”、“大隋边军,遇铁碑八营旗号,未战先退”的鼎盛荣光,早已被现在的西凉边军忘得干干净净。
铁碑镇占地颇广,横竖总计九条街,除了那栋气势恢宏的军镇衙署,还有一座乡绅出资建造的书院,被官府录入文案、按照礼制、分别位于东西的文庙和武庙,一座城隍庙,两座长宽各两百步的坊市,由于军镇将领校尉和家属以及商贾豪绅,都扎堆住在西城,所以呈现出西边富贵东边贫的格局,西坊售卖的物件,大多也更为精巧豪奢。
陈青牛的宅子就在西坊附近,衣食住行都极为方便,最重要是闹中取静,按照裴老头的说法,院子在回头巷的最尾端了,小巷之所以名叫回头,在于那条道一路到底,便是一座私家大宅的庭院围墙,然后此路不通了。而小巷南端,不远处有一座寺庙,香火平平,然后约莫是家在北城的香客,给这条南北不通的小巷取的名字。
老裴,这位热络殷勤的铁碑军镇地头蛇,陈青牛至今仍然不知此人在军镇官邸的官职,不过不耽误两人开始称兄道弟,一个裴老哥一个陈老弟,像是认识了大半辈子的至交老友。
别的不说,老裴这地头蛇当得很称职敬业,小到城镇东穷西富的布局由来、权贵门第的家长里短、流言蜚语,大到铁碑军镇的近百年历史、边境线北边那大隋南疆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陈青牛由衷觉得身边这位唾沫四溅的老哥,不去酒楼当个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这可不是什么陈青牛成了有望长生的仙师,就瞧不起人,恰好相反,陈青牛和死党刘七,小时候最佩服两种人,除了王琼那般孔武有力的江湖高手,便是那些总能在酒楼引来满堂喝彩的说书先生。
就好像那些老人,装着满满当当一肚子的故事,只要喝口酒,打个酒嗝,顺着那口酒气儿,一个精彩故事就脱口而出了。
那座寺庙很小,绿瓦黄墙,掩映在枝叶茂盛的古树中,玲珑可人。
老裴见着了那条倾斜向上的小巷,坡度较陡,挨着寺庙墙脚根,一眼望去,绿荫浓郁,越往深处越是幽绿,老人没来由感到一股瘆人。
陈青牛被在他袖中安家乐业的傀儡扯了一下袖子,没理会。裴老头偷偷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往里走。小巷逼仄狭窄,不足以一辆马车通过,地面铺着铁碑军镇罕见的大块青石板,首尾衔接,百年几百年给路人日复一日踩踏下来,摩挲得油亮光滑,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回头巷是一条安静且素洁的小巷弄,迥异于军镇绝大多数地方的嘈杂肮脏,越是这样,裴老头就越是心慌。原来回头巷的这栋宅子,的确是铁碑军镇下发给武将的福利,宅子的确是好地段,也大,加上里头的大物件几乎都是上等货,是偷养小妾金屋藏娇的好地方,在之前的铁碑军镇,可不是谁都能住下的。
不过这些都是老黄历了,约莫十来年前,回头巷发生了一桩惊世骇俗的惨案,相邻两栋宅子里的两位亲家武将,连同小巷其他七八户将种人家,在一夜之间,都给人割走头颅,至今不知凶手是谁,当年不但凉王藩邸出动了数位大供奉,据说连京城那边也有神仙中人来此查案。
当时军镇严禁外泄,老百姓是不太清楚这件惨绝人寰的血案,至多有所耳闻,听说回头巷死过人,而在军镇内则是人人谈之色变,从此这条回头巷就很少有外人租住。
吴震是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巨大,实在憋不下那口恶气,又不敢跟凉王或是马嵬的武威将军,一怒之下,就让裴老头把那姓陈的王八蛋领到回头巷,打算让陈青牛在这里好好地“享清福”。
只不过这些内幕,油滑的老裴当然不会放在嘴上。
按照他和陈青牛的说法,只有是院子那边已经事先打过招呼,早就开始置办起来了。
陈青牛闭上眼睛,默默感受寺庙的时运流转,感受不到任何不同寻常的“气势”,随即哑然失笑,铁碑军镇比起西北第一城的凉州城,差了太多底蕴,哪来那么多的卧虎藏龙。
裴老头找到了宅子,竟是道路尽头的一栋宅子,门上贴着一对破败门神,彩色质地的纸张,太多年没有更换的缘故,被风吹雨打成了白纸。
老人把一串钥匙递给陈青牛,找个借口就走了,好似院子一推开,就是座龙潭虎穴。
院门没锁,应该是裴老头所谓的婢女在打扫,果然里头灰尘飞扬,只见一大一小两名婢女,一人持抹布站在梯子上,正在擦拭廊道里的一根红漆柱子,另一人扶住梯子,脚边搁放着一只木桶。
年纪小的婢女,身材干瘦,皮肤微黄,头发干枯,挺好的胚子给生活糟践了,只剩下一双灵秀的眼眸,稍稍增添生气。
年龄稍长的婢女,大概十四五岁,中人之姿而已,只是此时手臂伸长舒展,最大程度展露出少女的体态曲线,但也仅是略有动人,诱人二字,是远远称不上的。
两女模样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一双亲姐妹。
陈青牛环顾四周,谢石矶正要有所动作,就听到陈青牛轻声道:“没关系。”
谢石矶点了点头。
年长些的少女赶忙下了梯子,脸色微红,说道:“将军,奴婢叫小筑,奴婢的妹妹叫小雾,其实我们姐妹自幼就住在对面的宅子。奴婢二人的身契,如今在军镇府邸那
边,听说将军要来住,就赶紧收拾一下。被褥等物都是刚买的,将军不用担心。”
口齿清晰,口音软糯。
陈青牛笑着点头道:“好了,你们今天先回吧,既然本就住在对面,就不用刻意搬来这栋宅子了,我如果有事,会让我侍女喊你们,她姓谢,你们可以喊她谢姐姐。对了,东西就这么放着吧,我们自己来收拾。”
小雾躲在姐姐身后,瞥了眼高出她两颗脑袋的谢石矶,有些惧怕。
自称小筑的少女,似乎没有想到会这么和气好说话,犹豫了一下,施了个略显生疏的万福,带着妹妹告辞离去。
轻轻关上院门,走下台阶,妹妹小雾低声道:“姐,刚才那位将军的笑容……好猥琐,我差点忍不住就要拿出剪子了。”
姐姐小筑笑道:“其实还好吧……最不济瞧着不是穷凶极恶的坏人,只是笑起来……确实不太像正经人。”
“姐,那咱们以后去那边宅子,还用带剪子吗?”
“当然!”
“姐姐也只是说不像坏人,可坏人也不会在自己脸上刻上一个坏字,再说了,万一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可怕。”
妹妹做了个剪刀的手势,气哼哼道:“姐,你放心,他若是敢对你动手动脚,我就咔嚓了他!我才不管他什么将军不将军的。”
姐姐用手压下她的手势,无奈道:“别这样。”
妹妹冷哼一声,“你这种性子,最容易被人欺负!小心那家伙原本是没有胆子胡来的,见你这么好说话,便有了歹心。”
姐姐气得拧了一下妹妹的胳膊,生气道:“胡说八道,别送把人想那么坏。”
从不肯吃亏的妹妹立即还以颜色,打打闹闹着,返回自己院子。
院内陈青牛当然听得到两姐妹的窃窃私语,双手揉了揉脸颊,有些受伤啊。
身高马大的谢石矶已经开始擦拭廊柱,背对着自家公子,她笑得有点幸灾乐祸。
小院种植有一棵枇杷树,树下有石桌石凳,陈青牛坐在凳子上,傀儡爬出袖子,在石桌上绕圈转,像是在巡视领地,好奇问道:“那几头鬼物都敢露面挑衅你们,为何不顺便收入炼妖壶或是招魂幡?”
原来刚才进入院子后,隔壁那栋宅子竟然有淡淡的妖气浮动,在高墙上探头探脑打量两人。
陈青牛随口道:“好比你刚搬到一个新地方,街坊邻里跑出来瞧瞧你,你就要一拳砸死他们?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它气笑道:“阴阳相隔,生死之别,怎能算街坊邻居?!”
陈青牛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反正只要别有杀心恶意就好,那就大家相安无事。我又不需要以此积攒功德,浪费那气力做什么。”
它望向西边的高墙,疑惑道:“此地煞气痕迹分明很重,不知为何,阴气秽气却不多。”
陈青牛响起那座小寺庙,“会不会是离寺庙近的关系,或者有得道高人在这里做过法事?”
阳间阴间的区分,地上地下之分,大致符合,但并非绝对吻合。阳间也有许多被老百姓称为鬼屋阴宅的处所,更不用说那些血流千里的著名古战场,以及生人勿进的坟茔荒冢了。
这条回头巷就属于适合阴物寄居的地方,当然活人久住于此,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除非是那种本身福运绵薄、命理摇晃、阳寿不长之人,才会被这点阴气伤到本元。
它想了想,摇头道:“不像,倒像是活人使然,以一身阳气冲洗掉大部分恶煞,其余留下的,兴许都是沾有因果而执念不去的鬼物。”
陈青牛顿时来了兴致,“如果属实,咱们可就等于是捡着漏了。凉州城那边不好说,这铁碑军镇若有好的修行胚子,只要不是那儒家的读书种子,都不至于有人跟我争吧?”
它闭上眼睛,然后呆滞片刻,狠狠跺脚。
陈青牛纳闷道:“吃错药了?”
它举起手臂,悲愤欲绝道:“我如今连手指都没有,如何能够掐诀算卦?!”
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对门院落里的读书声,嗓音稚嫩也清朗。
书声琅琅。
是一位少年读书郎。
彩绘木偶灰心丧气道:“偏偏是一位读书种子!”
陈青牛纳闷道:“难道那对姐妹,还有个兄弟?有空得好好查查。”
它想起一事,让谢石矶摘下行囊放在桌上,其中一具傀儡是棋待诏,坐姿,棋墩棋盒都搁放在腿上,以绝妙的镶嵌方式稳固住位置,不至于散落。
只是陈青牛一直把那两只小棋盒,视为装饰品,以为是实心的木头而已,不曾想在它小心翼翼撬开一只盒子的盖子后,露出了一整盒莹白如雪的棋子。
棋盒已经足够袖珍,一盒棋子又装有一百零百八颗,可想而知,一粒棋子要精微到何种程度。
它献宝道:“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棋子吗?”
陈青牛直切要害,“很值钱?”
它伸手作扶额状,一腔热血都被冷水浇灭,“庸俗!俗不可耐!”
陈青牛不以为意,身体前倾,眯眼仔细打量那盒“堆积如雪”的棋子,仍是兴致勃勃问道:“到底估价如何?”
它双手捧住棋盒,郑重其事道:“事先说好,它归我!”
陈青牛呵呵一笑,只是弯下腰,去行囊里翻找书籍,念念有词,“在哪呢?”
不用说,是在找礼记正义。
彩绘傀儡顿时吃瘪,冷哼一声,“大隋有条鳌江,相传很久之前曾经有一对雄雌真龙蛰伏其中,一黑一白,最后不知为何相继陨落,两根真龙逆鳞又被大隋朝廷获得,下令皇室工匠制成了两盒棋子,各一百零八颗,不但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宝,凑成黑白一对的棋子,用以手谈对弈,尤其是寓意之佳,堪称举世无双,更是使得那两盒棋子价值连城……”
陈青牛匆忙打断道:“等等,什么叫那两盒?”
木偶也就是翻不了白眼,否则一定给这位陈仙师狠狠来一次,它提高嗓门,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这么大的棋盒,你能从中拈子落枰啊?!来,陈大仙师,你老人家来给奴婢演示演示!脑子给门板……”
陈青牛缓缓拿起那只装书的木盒。
木偶的冷嘲热讽,立即戛然而止。
一本一本书籍被陈青牛拿出来,小心摊开,放在石桌桌面上,木偶被挤压在“最后一方净土”上,捧着棋盒,一声不吭,自顾自委屈幽怨。
暮春时分,阳光和煦,一个没读过书的年轻人,在异乡的小院里,晒起了书。
其实只就五本圣人典籍而言,只要不被陈青牛刻意从书页里牵引出那股浩然正气,木偶便谈不上畏惧深重,只是生性不喜而已,就像俗人在路上见着了蛇鼠,会绕开,若是实在绕不开的时候,就会有些恶心。
陈青牛突然记起一事,站起身对谢石矶说道:“我取个七八两碎银子,拿去给对面。你接着收拾一下屋子。”
木偶嘀咕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对门隐藏着大隋刺客,就要去探探底,才能放心,直说便是,找什么蹩脚的借口啊。天底下谁都可以大手大脚,唯独你陈青牛,这辈子都不会做那善财童子。”
陈青牛伸出手指点了点它,后者立即闭嘴。
陈青牛拿了银子后走出院子。
他这趟出行塞外,陈青牛没打算大手大脚开销,除了自己那袋子金粒子不算,谢石矶行囊里就只有五块金锭和十块银锭,和一袋子碎银,加在一起约莫是九百两纹银的黄白家当,这些出自藩邸财库的纹银,或者说是雪花银,折算的时候又会有一定溢价,市井老百姓用钱,用到金银的机会不多,除了购置宅邸或是大宗买卖,都只是用制钱,一两银子一千文,但是银子如果成色足够好,能当一千二百文钱用。所以其实陈青牛等于大概手里握着千把两银子,只要不是京城和那几个出了名繁华的州郡,最多四五百两银子,就能买下一栋不错的宅院。这与身为白马郡的将种陈氏子弟,身价相当,而且毕竟官场打点和人情往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范夫人提出过一个观点:仙家修行,既要修力,也要修心,两者兼备,修心又分两种,山上修一个“修为”,山下修一个“人心”,山上修“登天梯子,我上得去”,山下则是修“红尘泥泞,我出得来”。只不过范夫人也坦然自曝其短,说自己在俗世里摸爬打滚的时日太久,出世太少入世太深,以至于沦落到“下得去起不来”的尴尬地步,使得数十年修为,没有方寸进展,所以在莲花峰逐渐沦为嘲笑讥讽的对象。
对于范玄鱼在莲花峰的早期境遇,陈青牛进入观音座后就有所察觉,女子善妒,试想偌大一座莲花峰皆是女子,可想而知,戳脊梁骨的言语,绝对不会少,其实把白莲范玄鱼私下骂做“范老鸨”的女子修士,不在少数。
木板彩漆门神,如无意外,应当是桃木质地。所刻两尊门神,皆一身戎装,甲胄庄严,金麟熠熠,怒目而视,扣狮蛮腰带,背后绣彩霞祥云。
陈青牛有些惊讶。
其实之前就注意到了,否则他也不会多此一举来送银子,但是真当他近距离观看,仍是有些惊艳的感觉。
就像土鸡窝里出了只金凤凰。
只不过可惜的是,这对门神早已“精气腐朽”。
朱雀王朝如今不论是豪门大宅,还是小门小户,多用纸质门神,一年一换。
既能增添佳节喜气,还能显摆。至于能否真的震慑邪秽鬼物,老百姓其实也就是图个安心。
门神分三种,文武与祈福,其中书香门第往往张贴武门神,将种门庭则喜欢贴文财神,文武互济,是朱雀王朝朝野上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而祈福类门神,多是小户人家,所绘图案五花八门,求子求财求长寿,各有不同的门神图案,州郡县城的集市上,年前时分,都会将各色门神彩纸当作一种年货出售,价格高低,按照画匠名气大小而定,也会有一些寺庙道观,专门会有擅长丹青的僧人道士,精心绘制十数幅,然后免费赠送给一些大香客。
比如京城最大的两座寺庙和道观,那条住着数十户黄紫公卿、朝堂重臣的青云街,几乎每年到了年关,都会开始让家家户户的嫡系弟子,去寺庙道观“请门神”,极为看重。
桃木门神之外,还有青狮铺首衔环。
陈青牛缓缓伸出手掌,拍打门环。
第99章 狐穴
陈青牛敲响两次,门才打开。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小筑站在门内,显然是想着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陈青牛察言观色的功夫,可谓登峰造极,一眼就看出少女在竭力掩饰她的紧张,他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想着速战速决,递给她那只绘有祥云海牙的精致钱囊,直截了当道:“这些碎银子,是接下来一个月的开销,若是不够,你与谢姐姐知会一声便是,若有盈余,就当是你们的赏钱。”
她接过钱袋子,下意识问道:“将军就不怕奴婢贪墨了银子?”
陈青牛大笑道:“这点零碎银子算什么。”
她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笑道:“奴婢感激将军的信任。”
陈青牛摆摆手,就要转身离去。
她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挤出笑脸,试探性问道:“将军要不要进门坐一坐?有些去年春末时节买下的茶饼……”
陈青牛大大咧咧道:“好啊。”
她悄然叹息,有些后悔了。
她只得将陈青牛迎入正房主屋,倒了一杯茶水。
宅子不小,只是屋内物件都不值钱,但从悬挂于中堂的那块“怀远堂”紫檀匾额、以及那张老旧的黄花梨八仙桌看得出来,这栋宅子老主人的家境,一开始定然是不错的,兴许是家道中落了,好东西都被相依为命的姐妹,为了生计,不得不给典当了换成银两铜钱。
她妹妹小雾很快从一间偏屋走出,进了大堂后,侧身施了一福,然后站在姐姐身边。
陈青牛喝着茶水,有一句没一句聊着。
得知这栋宅子是姐妹祖上留下来的,有小一百年的历史了。
慢悠悠喝着不知好坏的茶水,陈青牛大煞风景地就是不肯抬起屁股,经过小半个时辰的相处,小雾是不喜亲近生人的性子,不喜言语,性情内敛,看人的时候,眼眸微冷,既是天生,也有后天环境的影响,这在相术上,是**淡薄之人,较为适合修行。反而是对世情接触更多的姐姐小筑,更加活泼一些,与陈青牛言语的时候,视线直视,脸色也正常,不似妹妹那般眼帘低敛,长长的睫毛,像是一道房门帘子,隔出了屋里屋外。
之前在陈青牛踏入院子后,厢房的读书声就没了。
读书郎从头到尾也没有露面。
陈青牛终于起身离去,如释重负的小筑送到门口,望着那位年轻将军的背影,用手背悄悄擦去额头的汗水。
回到自己院子,陈青牛袖中木偶好歹是五百岁的“高龄”了,自然无比熟稔人情世故,顺着袖子爬到他肩头上坐着,啧啧道:“才发现你倒是挺菩萨心肠啊,如此设身处地让人宽心,怎的,难道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
陈青牛都懒得搭理这一茬。
它不依不饶道:“被我说中了吧,姐妹花呦。”
陈青牛苦笑道:“我觉得你吧,还是当初坐在老槐树枝上的时候,更顺眼一些。”
————
暮色刚刚降临,裴老头就来请陈青牛喝酒。
已经过了吃饭的点,喝的自然只能是花酒了。
而且这么早动身,自幼生长在青楼的陈青牛便轻易推断出,这位裴老哥必然囊中羞涩,且不是勾栏脂粉地的常客,所以担心晚去了,会没有姑娘作陪,到时候就糗大了。陈青牛实在是没有去花丛里坐一坐的想法,当然也不想裴老头打肿脸充胖子,就提议就近找一家酒肆喝喝小酒,就够了。裴老头如释重负,一拍大腿,说还真有个好去处,然后笑脸玩味,朝陈青牛竖起大拇指,也不说话,让陈青牛一愣一愣的。
出了回头巷,三次转弯拐角,裴老头领着走了不到两里路,陈青牛就看到一幅字体抹金的酒招子,稀奇古怪,“神仙醉倒”,生意兴隆,酒肆五六张酒桌都坐满了酒客,喜欢大嗓门喊话,往往夹杂着“扈娘子”这个称呼,等到陈青牛走近,才发现当街沽酒的妇人生得尤为妖娆,与跃马城蝈蝈的娘亲,竟是旗鼓相当的姿色,堪称国色天香了。
这要是生意能不好,那才是怪事。
裴老头在军镇衙署确实地位不高,却不意味着在铁碑军镇没权力,事实上掌管着将主衙署半数钱粮的裴老头,是这座城池的一方财神爷,所以那位女掌柜的一见着裴大人驾临寒舍,本就妩媚的笑容,又愈发诱人了几分,纤细腰肢拧转的幅度,似乎也悄悄大了许多,裴老头在陈青牛跟前殷勤客人,此时则水到渠成地端起财神爷架子,而那位扈娘子也硬生生给他俩腾出一张空桌子,让那位手脚伶俐的年轻店伙计多看着点生意,亲自伺候着两位贵客,坐在“陈将军”和“裴大兄弟”中间,与谢石矶相对而坐,她娴熟倒酒,先给陈将军再给裴财神,先干为敬不说,一喝就是连着三杯,诚意十足,魄力也十足,滴水不漏。
陈青牛在马嵬军镇的驿馆,就听说过这位扈娘子的鼎鼎大名,名声之大,比起铁碑主将吴大脑袋只高不低。
裴老头说扈娘子是有福气的女子,儿子七八岁大了,就已经能够自己给自家写春联了,在铁碑军镇是出了名的小神童。
扈娘子也笑着说那是当然,她那崽儿以后是要进京赶考然后考状元的,妇人还玩笑说自己在城东那个摊子测过字算过卦,先生说她的命属于前半截坎坷,后半辈子就安心享儿子福吧,指不定还能有诰命夫人的命呢。
陈青牛看着笑语嫣然的扈娘子,体态丰腴的妇人,岁月终究不饶人,妇人不管如何天生丽质,眼角终究是难掩那鱼尾纹了。
她陪着笑陪着酒,卑微而谄媚,唯有聊到她儿子的时候,那一刻,就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妇人了,比那皇后娘娘还要幸福。
于是陈青牛蓦然伤感起来,再怎么压抑,再如何隐藏,都没办法坦然喝酒,最后竟是眼睛一红,只得赶紧低下头,使劲喝着酒,空着的酒杯,迟迟不愿放下。
裴老头忙着喝酒,没有察觉。
好在妇人也忙着劝财神爷的酒,仿佛也没有留心。
正襟危坐如一座小山的谢石矶,只是默默吃着一碟子酱牛肉,并不饮酒,也不说话。
到了结账的时候,妇人死活都不要酒钱,裴老头也懒得计较,只有陈青牛笑着掏出一颗金豆子,轻轻放在离她近的酒桌那边,说要是不收钱,以后就不敢来酒肆解馋了,而且他住得近,得经常来,以后难免总有赊账的时候,到时候还请老板娘答应。
妇人只得收下,只不过最后送给陈青牛送了两壶上好的竹叶青,陈青牛也没有拒绝。
陈青牛让裴老头千万别送,几步路的事情。
裴老头觉得两人交情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添柴火,说不定就要过犹不及,也就没有坚持。当然,裴老头也实在是不敢再走一趟阴森森的回头巷,尤其大晚上的,虽说酒壮怂人胆,可裴老头今夜饮酒,看似醉醺醺喝高了,实则以他的海量,离着老子喝高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的酒仙境界,还早。
一起站在酒肆外,望着主仆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妇人捋了捋鬓角青丝,轻声问道:“裴大人,冒昧问一句,这位公子哥是怎么个家底?我往后也好掂量着,小心伺候着。省得我办差了事,连累裴大人。”
老人撇了撇嘴,“我也看不透,只晓得是凉王府钦点到咱们铁碑任职的年轻将种,脾气蛮好,至于是不是场面功夫、内里小肚鸡肠,裴老哥可不敢拍胸脯保证什么,扈娘子啊,老哥这么跟你不见外,你也别跟老哥见外嘛,我又不介意你带个拖油瓶,老哥我的看法与俗人不一样,买一赠一,是赚到的……”
老人一边言语调侃,一边笑眯眯地伸出手,就要去摸妇人的手,后者一巴掌拍掉老人的爪子,天然妩媚瞪了他一眼,“裴大人,枉我这般敬重你!”
老人挑了挑眉头,痴痴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要什么敬重,老哥我恨不得你半点不敬重我哩……”
妇人转身就走,羞愤道:“老不正经!”
老人哈哈大笑,半点也不恼火。
一位衣衫穷酸却身负诗书气的年轻士子,与陈青牛谢石矶擦肩而过,目不斜视,拎着一只空酒壶,向酒肆笔直走去。
裴老头拿细竹签剔着牙,摇摇晃晃离开了,腰间多了两只白瓷酒壶。
读书人瞥了眼临走还不忘讨要实惠的裴老头,面露不悦,给扈娘子递去酒壶,老规矩,仍是买一斤杏花春,低声问道:“扈姐,将军署邸的人又来蹭吃蹭喝了?”
扈娘子笑道:“若非这些官老爷打过招呼,我如何斗得过那些地痞流氓。”
那名寒士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喟叹,满脸自嘲,“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扈娘子笑了笑,从酒瓮里勾了两小角酒,几乎每次要满溢出来,故而这一斤酒,分量相当足够,插好酒壶塞子,递还给年轻人,妇人柔声笑道:“看气色,王公子的风寒好多了。”
寒士点头道:“若非扈姐帮我喊了大夫,这条命就只能搁在铁碑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妇人实在受不了这位读书人的感激言辞,文绉绉酸溜溜的,只得打断他,提醒道:“什么救命不救命的,换成谁都会帮忙的。王公子,这个时节的风,还冻骨着呢,你赶紧回家休养,入夏之后,便能多出门走走动动了,到时候我请王公子喝酒。”
那位寒士好似完全没有领会沽酒美妇的微妙心情,迂腐憨厚地笑着点头。
陈青牛回头瞥了眼年轻寒士。
清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衫,年轻士子正面向大街,拔出塞子,轻轻摇晃酒壶,低头闻着,杏花春,一斤三分银,年轻读书人闭上眼睛,满脸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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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谢石矶临近回头巷的时候,陈青牛差点吓了一跳,不知谁朝他高喊一声“好”字,平地起惊雷一般,嗓门高,中气足。
先是一个突兀的“好!”
然后是半歌半吼,腔调古怪,“无需磕头,你且后退三步!”
陈青牛站在原地,手里拎着一坛酒和半斤秘制酱牛肉,驻足望去。
原来是那座寺庙前青石台阶上,站着个道袍破旧的中年人,缝缝补补,正两指并拢如铁戟,直直指向陈青牛。
中年道人双目炯炯有神,一臂横出,五指虚握,继续喝道:“是!你若再饶舌,我就上前一鞭!”
正在寺庙门口扫地的老僧,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陈青牛眨了眨眼睛,一时半会没想明白这道士要作甚。
谢石矶上前一步。
中年道士顿时喉结微动,咽了咽口水。
不过仍是壮着胆子,鼓起勇气,双手负后,仰头望天,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高声如歌,“道院培就千年柏,玄都栽得万载松。福地有天皆化日,太和无处不阳春!”
这有点类似佛门的打机锋,棒喝,以及偈子,开悟诗。
陈青牛以前只是有所耳闻,亲自经历,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所以有点犯懵。
陈青牛转头问道:“这是咋回事,总不至于是拦路劫财吧?那也该是‘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吧,咦?难道是觉得我有根骨悟性?问题是这家伙,也不是啥高人啊。”
谢石矶凝神望去,也没敲出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陈青牛很用心地想了想,就在此时,那名中年道人刚好走到台阶底部,轻描淡写地瞥了眼陈青牛,然后拾级而上,自顾自吟颂起来,“有仪可象,管教妖魔丧胆。 无门不入,谁知道法通天。 ”
那名扫地僧摇着光头,走入寺庙。
陈青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临近寺庙,却也没有停步,径直向回头巷深处走去了。
那中年道人愕然,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唉声叹气,“难不成明儿得换一种风格。”
中年道人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有气无力道:“守株待兔,也非易事啊。”
道人眼角余光瞥见那打扫庭院的老僧,像是要开口说话的模样,立即怒喝道:“住嘴,秃驴!莫要跟贫道敲木鱼!道爷与神仙说长生大道的时候,你这秃驴还穿开裆裤呢!”
大概是习惯了中年道人的横行跋扈,老僧又是微微摇头,面露无奈,小声呢喃道:“瞋是心中火,能烧功德林……”
中年道人横眉竖目,“老秃驴,嘀咕道爷什么坏话?!”
老僧怀捧扫帚,双手合十,礼敬道:“阿弥陀佛。”
道人翻了个白眼,掏出一本泛黄褶皱的书籍,手指蘸了蘸口水,翻开夹有枯黄树叶的那一页,一手持书一手负后,在檐下走廊踱步,缓缓背诵道:“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
“不错不错,这一句有气势,能唬人!”
“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
“这句好是极好,可惜龙虎山给独占了去,若是胡乱借用,恐怕很容易被虔诚香客一眼看穿,惜哉惜哉!”
老僧一直默然无声。
陈青牛到了小巷尽头,才发现婢女小筑候在宅子门口,看样子她等挺久了。
陈青牛走到她身前,递出油纸包裹的酱牛肉,“我晚饭吃过了,本该提前跟你说一声的,害你白等这么久,对不住对不住。这包酱肉,就当赔罪了。”
她起先不肯要,陈青牛坚持之下,她最后只好收下。
她也许会有一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陈青牛也懒得计较这些,笑问道:“那座寺庙为何既有道士又有僧人?”
少女一听到这个就来劲了,笑眯眯道:“那座寺庙荒废了好几十年了,大概在我刚出生那会儿,来了位老僧,算是庙祝吧,然后又来了位道士,两个人就开始争地盘了,其实有什么好争的,寺庙不寺庙、道观不道观的,一年到头也没什么香火。我妹妹小时候就挺喜欢去那里玩耍,更喜欢那位老和尚一些,道士总是神神叨叨的,逮着谁路过寺庙都要咋呼几句谁都听不懂的言语,我也不太喜欢。所以这么多年,我都没跟那道士说过话。”
————
夜渐深,陈青牛坐在石凳上,嘴唇微动。
是一道最简单的招魂诀而已,如同路上跟人打声招呼。
此诀可召见世间大多数的精怪鬼魅。
当然,最好别随便用。
不过传说真正出神入化的招魂诀,能够言出法随,将那些坐镇山岳河川的一方正神,都给喊至身前,短时间内使唤如自家仆役婢女。
陈青牛对于术法一途,属于贪多嚼不烂,并未深入研习,加上体内八部天龙作祟,一直进展缓慢,故而相比那种敕命神魔的大修为,自然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小院北边的墙头上,很快就鬼影憧憧,阴风阵阵,隐约有窃窃私语和欢声笑语。
陈青牛仰头望去,皱了皱眉头。按照婢女小筑的说法,墙北边那栋大宅子,主人是铁北军镇屈指可数的大户人家,来历古怪,很少抛头露面,只知道主人是位姓贺的大善人,最近十年铁碑城的水陆道场,大多是由那户人家出钱筹办。
陈青牛轻声道:“依着先来后到的道理,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只是既然大家相邻而居,也算缘分,即便不是什么善缘,总也别沦为孽缘才对,所以有些丑话最好说在前头,你们假若觉得话不中听……”
陈青牛顿了一顿,笑道:“那就当我是在订立规矩好了。”
墙头之上,嗤笑声此起彼伏。
陈青牛也跟着笑起来:“我在这座院子,最多住个一两年,而且不会常住,不管我在或不在,你们都可以随便进出院落,这并不碍事,只是以那间主屋的门作为为界线,你们不可擅自越界进入,而我绝不踏入你们辖境一步。就当双方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是河,我不过是井,如何?”
墙头好似在商量此事。
很快就又有讥讽笑声阵阵响起。
陈青牛只是说道:“话已经说清楚了,信不信,听不听,随你们。”
坐在石桌边缘的彩绘木偶,犹豫了一下,低声提醒道:“蛮夷之地,鬼域之所,两者有共性,皆畏威不畏德。咱们身上带了这么多宝贝,要是给那群玩意儿给糟蹋了哪怕一件,就算你家大业大,不心疼,我心疼!”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环顾四周,没有说话。
这栋宅子,属于占地较大的一进院子,不是面北朝南的格局,正房是东房,南北两个厢房,其中北侧厢房改为灶房和杂物房,谢石矶住在南厢房。
陈青牛没有直奔主屋,而是推开厢房门,让谢石矶打开稍大的那只行囊,随口问道:“你看得出那边阴物的根脚吗?”
袖中木偶站在桌上,鄙夷道:“一股子狐臊味,我就不信你闻不到。”
陈青牛笑道:“确定一下而已。”
北墙的大宅子那边,显而易见,是一座如今不常见的狐穴。
狐,世间妖魅,此物与人最近。
历史上,南瞻部洲曾经的确有过一段“无狐魅,不成村”、“处处皆有狐仙,与人为邻”的奇怪岁月,大概长达三四百年。
以至于如今风靡于市井的许多志怪小说,狐精依然屡见不鲜,多是幻化成人,蛊惑人心,那些书上也有一些痴情种,守护陪伴心仪男子,至死方休。还说人间荒冢坟茔,多狐兔出没,其中有一些“狐”,便是恋恋不愿离去的成精狐魅。使得无数读书人心神往之,因此曾经有人笑言,每一位年轻士子的心头,都住着一位没美若天仙的狐魅。
倒也不全是狐魅天生痴情那么简单,按照上古仙人记载:狐,百年化人,不褪尾,三百年为美妇,与人无异,能天生看穿人心,修炼千年,方可通天,是为九尾天狐,法力无边。
在这之前,它需过三关,三关皆情关,分别是早夭关、半生关、百岁关,顾名思义,是要先害死一人,让其早夭,为情而死。然后与第二人相伴数十年。最后一人,则需要白头偕老。男子死后,它还需要为其守灵,需要它以坟为穴,栖息其中,为那位男子守灵数年、数十年、甚至是百年。
陈青牛想起这些后,抬头望向北面,满脸意味深长的笑意。
木偶满脸鄙夷,“花心大萝卜,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想着桌上的,说不定连菜地里的,也没放过。”
平静片刻的墙头那边,齐刷刷探出十几颗脑袋,大小不一,多数已经初步化为人相,仅留狐耳,也有一两位连狐耳都已褪去。
只不过这些狐魅手里头都带着一份“登门礼”。
噼里啪啦,砖瓦乱飞,密如暴雨。
谢石矶身躯一震,气机绽放,那些砖头瓦片顿时在空中崩碎。
只可惜白天才收拾干净的院落,已是一塌糊涂。
陈青牛摸了摸额头,有些烦躁,虽说对方的小打小闹,更多像是挑衅和嬉戏,并无真正害人之心,可如果给它们惯出坏毛病来,成天这么折腾,终究也不是个事啊。
木偶冷哼道:“老祖宗说过,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陈青牛站起身。
墙头那边随之安静下来。
一头相貌已经与人间女子无异的狐魅,突然丢出手中仅剩的一块瓦片,激射而至,气势惊人,威势完全不亚于一枝五十步内的强弓箭矢。
陈青牛一抬手,轻描淡写地接住那瓦片,随手搁放在石桌上,然后仰头望向那座墙头,自言自语道:“把民字去掉,就更好了。”
第100章 降妖除魔
之前在那里煽风点火很起劲,当察觉到陈青牛真要出手,彩绘木偶反而忧心起来,“姓陈的,要不然咱们先退一步海阔天空?毕竟这狐穴的深浅来历,咱们可都一无所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陈青牛笑道:“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水深水浅。”
它见陈青牛不像是开玩笑,“那你千万记得悠着点,别逞强,如今我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陈青牛斜瞥了眼它,笑呵呵。
所幸是只木偶而已,要不然它肯定起鸡皮疙瘩了。
陈青牛深呼吸一口气,对谢石矶说道:“准备一下。到时候替我压阵,不用急着出手。当然,一有机会,你就别手下留情,不用等我点头。”
谢石矶干脆利落道:“好!”
两人一起走向谢石矶所在的厢房。
目前陈青牛的拿手本事,分别是白氏悟自战场的的家学捶仙拳,经过王蕉推演改进的黑鲸吞日术,《太上摄剑咒》。
三者分别属于武道,术法,剑修。
三者都以那本暗藏玄机的《尉缭子》打底子,毕竟吐纳、运气才是修行之人的立身之本。
之外三教口诀,也晓得三十余种,只不过受限于不得其法,即修行路上所谓的“不得独家心法口诀,便不得其门而入”,所以陈青牛只能学一些最入门的静心诀、流水诀,艰深晦涩的,陈青牛只是死记硬背了数十条,暂时都用不上。
进了屋子,谢石矶已经点燃灯烛,她特意从银库行囊拿出一只绯红瓷瓶,在点火之前,她先往那灯芯上,倒出了一滴油状模样的黏稠液体。
这是从南唐那边流入北方的稀缺物,越往南瞻部洲的北方,价格就越吓人,是南唐渔民捕获深海大鲸后,取下的油脂,世间的陵墓密室,多用此物,灯火可百年不熄,且有异香长存,可凝神,不输上品檀香。
陈青牛思量片刻,面对一桌子五花八门的上乘法器,视线游曳,最终似乎有了决断。
谢石矶随身携带的两只行囊,分别绰号“小金库”和“铜钱库”,前者,谢石矶几乎片刻不离身,毕竟里头每一样东西,都是守财奴陈青牛的心头肉。
另外一只行囊,又有个小银库,藏在铜钱库之中,后者即那些金锭纹银,属于世俗钱财,黄白之物。
至于小银库里头的珍藏,远不如小金库里那些物件珍稀珍贵,却是远游修行的必备,其中就有三大摞、三百余张符箓纸张,最普遍的黄纸不过首尾总计六张而已,比普通黄纸要高出一阶的硬黄纸“黄玺”,占据多数,有两百张,之外诸如“雨过天青”美誉的青色符纸等,合计百余张,这些几乎是天子人家专用的谕旨御制之物,往往用以节庆时分封赏文武大臣,寻常富贵门户,有钱也买不着。
这些符纸都是为道教画符准备,道教符箓不用多说,是世间符箓之正宗、根本,被誉为众多符箓脉络的祖脉。
不过“符纸”,其实未必拘泥于黄纸这类纸张,藩邸供奉陆法真就无须实质符纸,便能成就灵符,以井字符拘束嫁衣女鬼,
而兵家也有杀、镇字符,儒家也有经籍内容,相较兵家,稍稍复杂,且字体多是正楷,楷体又分七八位书法宗师的字体,有“八正”“正九”等诸多说法。佛家以结印见长, 符箓虽然也有,相对较为少见。
所以除此之外,还有金粉、朱砂各两罐,尤以其中一白瓷罐内的金粉最为神奇,按照裴王妃的说法,竟然夹杂有一位金身罗汉的鲜血,那位得道高僧差点就修成了菩萨果位,因此他的鲜血浇注在金粉之中,随便书写一小段佛门经文,即可化为无上金符,庇护一方,三载不消。另一瓷罐金粉,是金粉当中的“老粉”,刮于许多匾额之上,例如“进士及第”等,专门用以书写儒家经义内容。至于两罐朱砂丹漆,并不限制符箓内容。
对两只行囊,木偶可谓如数家珍,看到陈青牛一手拿起一支小狼毫,一手握住朱砂瓷罐,往门外走去。
这哪里是像去大杀四方的架势?
它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如果真要对付那些道行浅薄的狐魅,何须如此曲折麻烦,让谢石矶直接杀上门去,不就得了?到时候还怕那帮小狐狸的老祖宗不肯现身?”
陈青牛笑道:“谁说我要对付它们了,只是去主屋那边写下一些丹字符箓,划清界限,省得它们乱闯,到时候我杀得他们哭天喊地,也无裨益。”
木偶点头道:“那倒是,狐魅是公认的败家玩意儿,比起喜好搜刮宝物的龙属灵物,天壤之别。你这种财迷,自然瞧不上那一大窝穷胚子。”
被揭穿心思的陈青牛全无羞耻神色,道:“财迷咋了,我这叫燕子衔泥,招财进宝!以后谁若是嫁给我,都无须她持家有道,便能够一辈子不用愁吃穿!”
木偶侧过头,一脸嫌弃。
陈青牛不与它计较,跨门而出后,很快就停下脚步。
主屋那边,房门大开,传出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吵闹声响,以及轻佻的女子嬉笑声。
陈青牛叹了口气,脚尖一点,站在北厢房屋脊上,俯瞰那栋大宅的全貌。
约莫是意识到大事不妙,主屋内那些顽劣狐魅,顿时收起飘摇不定的人形,如一团团雪球,纷纷从陈青牛两侧的屋檐,飞快滚入北墙那边的宅子,瞬间四散消失。
木偶站在陈青牛肩头上,“果然,是人狐为邻的局面……,咦,还是相依为命的那种?这是为何?哦,明白了,应当是有人死于井内,狐魅守墓,便只好跟着画地为牢了,人狐各自繁衍子嗣……那狐魅肯定是在渡三关里的半生关,才会衍生出这一座狐穴的狐子狐孙,那岂不是意味着……这里有一只最少也有四百年道行的……狐仙”
陈青牛插了一句,“那还是比你年纪小嘛。”
木偶为之语塞。
陈青牛抬起手臂,将打开盖子的那只瓷罐交给肩头上的木偶,它双手捧在怀中,陈青牛用硬毫笔尖蘸了蘸罐子里的猩红丹砂,准备画符,选择符箓旁支里的儒家经义符,即楷字符。
陈青牛跃下屋脊,飘入回头巷尽头的墙脚根,开始提笔写字。
陈青牛所写楷体,属于“颜体”,结构中正雄厚,气韵深远。
颜楷品次达到“六正”,当然,那是颜书圣亲笔手书,才能达到的超然境界。以陈青牛的书法造诣,只是七八分形似、两三分神似罢了,所谓的颜体楷字符,就是先借用其形,再借用其神,在一句传颂千年儒家典籍的文字上,凝聚成势,最终成为一张符的胆魄。在此期间,字与意,都要一气呵成,退一步说,即便字断,神意也须全,最少也是藕断丝连。
陈青牛所写,自然都是《礼记正义》中的经典语句。
一笔一划,一丝不苟。
陈青牛沿着那栋狐穴大宅的外墙,先后总计写了七十二句。
在他写完第七十一句的时候,墙头出现一道白衣如雪的曼妙身影,笑声银铃,妩媚诱人,“这位公子,何必如此认真,我那些孩儿,只是喜好玩闹的心性,并无恶意的。”
她又掩嘴笑道:“再说了,公子辛苦写下的这些圣人言语,虽说带着点儒家纯正的气息流转,可在我眼中,终究与‘鬼画符抓鬼’差不多,是既不能吓唬谁,也不能关押谁的。”
陈青牛抬头瞥了眼那头狐魅,姿容妖冶,堪称国色。
只不过陈青牛心知肚明,这并非是它真有如此倾城倾国。而是世人眼中狐魅的姿色,哪怕看向同一只狐魅,也绝不相同,有点像是“各入法眼”,是心中所想女子的美艳极致。
陈青牛迅速收回视线,不再看它。
它嗅了嗅,“如此浓郁的人气,奴家好久好久没有闻到了,这位公子不愧是修行之人,说不得还是某处仙山仙府的得意弟子吧?要不然咱俩……”
不等它说完,陈青牛没来由重重冷哼一声。
它幽怨道:“公子的杀心,好没道理。”
老老实实把瓷罐顶在脑袋上的彩绘木偶,此时也气愤道:“臭不要脸的狐媚子!”
那不知修行了几百年的狐魅哧哧而笑,凤眼微挑,眼神媚惑。
陈青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缓缓而行,走向大宅围墙下一处。
木偶被挑衅得火冒三尺,压低嗓音道:“姓陈的!你倒是拿出一点真本事啊!”
在这期间,陈青牛写得不急不缓,那狐魅好似也存了看戏的轻佻心思,根本不予阻拦。
当陈青牛又一次提起笔,却稍作停顿,始终没有落笔在墙面上。
轻轻呼吸一口气后,陈青牛终于开始写七十二句中的收官之句:故物无不怀仁,鬼神飨德。怀,归也。
当那个“也”字收笔而成。
有些数字,因为意义重大,往往暗藏玄机。
道教的九,佛门的八十一,儒家的七十二,都在此列。
儒家的七十二,来源于那位至圣先师游学八方,身边所跟随的七十二位学生,他们一律被后世誉为从圣。
七十一,和七十二。
天地之差。
木偶赶紧扭头不看墙壁,手臂一软,差点就要扔掉搁在头顶上的瓷罐。
它一咬牙,直接跳下肩头,落在地面后,扛着那瓷罐撒腿就跑。
原本悠悠然在墙头之上蹦蹦跳跳的狐精,双足更是如同踩在了火炭之上,牙齿打颤,后仰倒去,不等坠地,差点就要恢复狐狸身形的雪白身影,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隐匿在暗处的谢石矶从天而降,魁梧身影落向贺家大宅,单手提枪,直刺那头试图远遁而走的狐魅。
一枪刺去,竟是小半截都刺入了地面。
毫厘之间,给那狐魅逃掉了。
她本以为最少也能戳中那狐魅的一条尾巴,可以将其死死钉在原地。
谢石矶皱了皱眉头,显然有些疑惑不解,缓缓拔出那杆光彩流溢的诛神枪。
耳边传来墙外陈青牛的温和嗓音,“一击不中,那就作罢。打道回府吧。”
木偶站在十数丈外的巷弄里,扬起脑袋,眼神复杂。
若有擅长望气的修士在旁观战,就会看到宅院外墙壁之上,一气呵成,正气流转,相互牵连,如一条赤红蛟龙在墙壁上游走。
火龙滚壁。
谢石矶跃过高墙,回到陈青牛身边。
木偶难得由衷称赞陈青牛,啧啧称奇道:“此符,气象大不俗!”
在陈青牛弯腰取回瓷罐的时候,它忍不住问道:“到底叫什么?”
汗流浃背的陈青牛取回瓷罐,重新严严实实盖好,收入袖中,之前已经把那支笔交给木偶,被它扛在了肩上。
而它也被陈青牛拎回肩膀上。
他擦拭掉额头汗水,揉了揉手腕,笑道:“此符啊,那可了不得,被某位名动天下的符箓宗师推崇为‘此符一出,天下符箓无颜色!’”
它将信将疑道:“符是不错,可不至于那么夸张吧?是哪位德高望重的符箓巨匠?”
陈青牛呵呵一笑,身形一起一落,率先重返回头巷,谢石矶如影随形。
彩绘木偶急眼了,“到底谁啊?!”
陈青牛指了指自己,洋洋得意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彩绘木偶有些呆滞,呸呸呸几下,唾弃道:“你这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吧!跟那狐媚子一路货色,你俩为何没一见钟情!”
陈青牛收起玩笑神色,“如果那窝狐妖接下来,一直向外冲撞,那七十二句符箓,大概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他又笑了笑,“不过好在它们可以一直冲,我也能一直继续写,就看谁能耗过谁,大不了我就挥霍一整罐子朱砂,权当练笔了。反正符箓一途,对于练气养气也大有益处,本就是长生正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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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家大宅某处,那头被七十二符吓跑的狐魅,漂浮空中,一根根雪白狐尾撑开,护住了地面上那一大群恢复本相的小狐。
它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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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过后,回头巷入口的寺庙,刚回到院子的老僧站在院中,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物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房屋中传来中年道士恼羞成怒的谩骂声,“老秃驴,大半夜装神弄鬼,走路也没个声响,信不信道爷一扫帚送你去见佛祖?!”
老僧叹息一声,走回自己的屋子,没有点灯,开始念经。
对面那间屋子里的道人,像是被扰了清梦,犹不罢休,躺在床上骂骂咧咧,“好不容易梦到了扈娘子,千等万等,终于要开始脱衣裳了……道爷我容易吗?!老秃驴,你明儿等着,这笔账没完!”
第101章 兵家修行
陈青牛回到自家院子,刚刚让木偶去打水清洗毛笔,就有一道白色身影穿墙而至,不过越墙之时,浑身上下,瞬间燃起一团团淡金色烈火,它使劲扑打了许久,也将其一一熄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并非实物,只是幻化而成的那一袭雪白衣裙,已是破败不堪,故而有些春光乍泄。
陈青牛饱览春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面貌绝色的“美妇人”恼羞成怒道:“我孩子们不过是在你主屋玩闹一番,你就要赶尽杀绝?是否欺人太甚了?!”
陈青牛笑道:“我早已说过了我的道理,现在你再来跟我讲道理,是不是晚了些。”
它一咬牙,道:“只要公子愿意收起这一道符箓,我愿意让一双姿色、根骨俱是最佳的孩子,在金石笺上签订契约,长生契也好,生死契也罢,都无妨,它们从此便为公子做奴为婢!”
这头狐精嘴中的金石笺,哪怕是对富埒王侯的修士而言,也极为名贵罕见。相传是上古皇帝君主祭祀天地、封禅山岳等“大礼仪”时,所用的礼器信物之一,有关金石笺的制造工艺,早已失传。不知多少仙家匠人想要重新制出此笺,奈何无一例外都失败告终。所以此物每用一张,这世间便少去一张。
金石声,纸上生风雷。
世间笺有千百种,皆是小幅,唯有此笺制成之时即巨如地衣,传闻每一尊佛皆等人高的《千佛图》,就是画在一幅特制金石笺上。只是被后人不断裁剪,变成越来越小的小幅笺纸。佛家写真经、尤其是《金刚经》,道家撰写宝诰、青词,儒家,多用此笺。修为在陆地神仙之下,很少能够违反誓言。
狐妖修行,主要是汲取人气,所以迥异于其它妖魅精怪,狐妖是越早入世越好,越容易获取修道机缘,当然其中惊险也不会少。
狐魅不觉得一个聪明人,会拒绝这笔交易。
它安静等待自己想要的答案。
陈青牛沉默许久。
大街之上,更夫巡夜,骤然响起一阵杂乱无序的敲更声,有人拉开嗓子高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往往是两人结伴,一则需要其中一人一手提灯笼,一手持铜锣,另一人负责梆子敲更。二来有个说法,子时过后,尤其是打最后一更的时候,阴气最盛,阳间刚死不久之人,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尚未去往酆都鬼门关,所以滞留阳间不曾投胎,往往在这个时候四处游曳,容易阴阳两气相互滋扰,更夫如果只有一人,唯恐阳气不够抵抗,所以往往是老人和青壮搭配。
回头巷附近的这块地方,更夫刚好是那座寺庙的住客,中年道士老年僧,敲更巡夜了十来年了,虽说有些时候道士喝高了,会胡乱敲更,会大喊大叫,习惯了就好,毕竟也没折腾出什么晦气事,对于听惯了战鼓、马蹄和厮杀声响的军镇百姓,一点吵闹实在算不得什么。
塞外狼烟多于炊烟,久经沙场的老人,谁不是铁马冰河入梦来。
其实敲更有诸多讲究,只不过一僧一道的不讲究,从没人追究,久而久之,也就随意了。不过更多时候,道士都懒得巡夜,让老僧独自在街上行走。
深沉夜幕中,一点灯火缓缓向回头巷移动,两位更夫直到走到尽头,正是陈青牛和小筑小雾姐妹两栋老宅的中间。
中年道士睡眼朦胧,打着哈欠。
今夜被惊醒过一次后,这趟巡夜敲四更,他估计是睡意也没了,就破天荒参与其中。
老僧并未深入回头巷,隔着一段距离,望向陈青牛那栋朱漆斑驳的老旧宅门,轻轻低头,默念道:“见见见,非见非见,见非见。闻闻闻,不闻不闻,闻不闻……”
道士实在受不了老和尚的碎碎念,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真是唠叨个没完没了,关键是嗓门都不大,偏偏让人听的着。道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扭转手腕,甩动梆子,恼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要是你们佛祖,见你这么废话,别说让你成佛,就是个罗汉果位,也不给你这老秃驴!”
老僧人脸色悲悯苦相,默不作声。
就像是山野乡村的憨老翁,一辈子给人欺负习惯了,八竿子打不出个响屁。
僧道两人循着原路返回,老和尚回头望去,中年道人调侃道:“见鬼啦?”
老僧叹息一声,显然不想搭理这个脾气恶劣的老邻居。
回头巷的院子那边,陈青牛眨了眨眼睛。
它气态雍容,眨眼。
陈青牛再眨眼,它也跟着。
这一次,他们干脆就是同时眨眼了。
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狐魅,好似被陈青牛的幼稚动作逗乐,嘴角翘起,眼眸眯起,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笑问道:“仙师,怎么说?”
陈青牛沉思许久,道:“你拿出一幅金石笺,今夜风波就算平了。不过接下来,你需要安排几位徒子徒孙,随叫随到,可能需要帮我处理一些杂事,肯定不会是危及性命的事情。”
它点了点头,“但我也需要你保证,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泄露我们的身份,无论故意还是有意,只要有人因你获悉我们的身份,我都会当你与我们为敌,那就只能是至死
方休了。小仙师,勿谓言之不预!”
陈青牛点头,“理当如此。”
它秋波流转,“小仙师,那就远亲不如近邻?”
陈青牛脸色如常,回答得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下不为例。”
它掩嘴角笑,深深望了眼陈青牛,倒着飘掠而去,婀娜身姿消失在墙头那边。
彩绘木偶酸溜溜道:“还没看够那头老狐狸啊?”
老。
这个字眼,大概算是女子争斗的制胜法宝了。
陈青牛一笑置之。
琉璃坊,莲花峰,凉州城,铁碑镇,原来到哪里都不省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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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镇将主吴震再对陈青牛失望,也不会真把这家伙一直雪藏在军镇里养老,很快在官署亲自召见了那位长锋营的宣节副尉,笑呵呵询问陈青牛是否还需要修养一段时日,还是去军镇外的所属军营赴任。当时吴震大马金刀坐在主位椅子上,和颜悦色。陈青牛自然不会推脱,事实上要是这颗大脑袋再跟自己捣糨糊,继续玩一手拖字诀,他就自己跑去军营任职,若有变故,大不了寄信给藩王藩邸,吃不了兜着走的,肯定不是他陈青牛。
陈青牛也新制度,真正让吴大脑袋记起自己的关键,正是朱真婴按照约定,每旬送往的冰盒,收东西的地点是军镇驿站,并不出奇,但是送东西之人,却是凉王藩邸人士,对方在签押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直截了当地亮出身份,驿站哪敢怠慢,收下东西后第一时间,除了让人将包裹火速送往回头巷,驿站主官更亲自跑了趟将军官署,把这件事层层上报,最后禀报到了吴震那边,吴震一听,吓了一跳,虽说西凉边军十数万,将种门户多如牛毛,可有几户人家,能够跟那座藩邸扯上点关系?
吴震在边军九镇混得最凄惨,不敢掉以轻心,与一位老秀才幕僚推心置腹商议后,觉得对于这位小祖宗,惹不起,躲得起,赶紧丢进军营,方为上策。并且还得让长锋营都尉长点心,千万别吃饱了撑着玩下马威那一套,这位根脚清晰但靠山不明的小爷,怎么都不是铁碑镇一个小营都尉,能够肆意拿捏的。
正午时分,陈青牛回到回头巷院子后,谢石矶正守着石桌上的包裹,不大,但对陈青牛而言,极为重要,是白蛟在藩王府邸的最大成果。
陈青牛也没有刻意回避隔壁宅子的偷窥打量,打开行囊,露出一只巧夺天工的雕花锦盒,长宽各两尺有余,盒子上还放有一封书信。陈青牛先打开厚厚的信封,竟有七八张信笺之多,是朱真婴的亲笔手书,除了开头礼节性的问候,接下来没有一个字的废话。提及了白蛟在王府的安分守己,勤勤恳恳,一身蛟龙气息和珍贵的龙涎香,用以浸润鱼池里的那些神异锦鲤,效果显著,锦盒里的四尾锦鲤,灵气十足,而且越到以后,锦鲤的品质会越好。
看到这里,陈青牛松了口气。
陈青牛和小蛟做了一笔长久买卖,表面上当然是互利互惠。
不过小蛟不知道,这其实是陈青牛在她身上贴了一张无形的护身符,虽然称不上是保命符,但毕竟有“观音座”三个大字,哪怕是陆法真某天起了歹意杀心,恐怕也得掂量掂量。
否则以小蛟的那点稚嫩心性和浅薄修为,一旦幕后有哪位高人,铁了心要杀蛟夺宝,小白蛟说死也就死了。
在信的中间,朱真婴通过官府邸报和藩邸独有的谍报,两相结合,给陈青牛详细阐述了近期的朱雀隋朝两国大事,既有庙堂秘闻也有沙场走势。其中王雪涛在马嵬军镇外的被杀一事,在朝廷那边惹起了轩然大波,连皇帝陛下都龙颜震怒,下令彻查到底。奇怪的是,王雪涛的亲哥哥,京城第一号酷吏王松涛,始终反常沉默,只不过非但没有让人觉得此事会善了,反而让人觉得王松涛哪天开口的时候,就是大批人头滚滚落地的时候了。
信的后边,多是一些两国边境修士的小道消息,那些修士的家世根脚、宗门背景和战斗胜负情况,都有一丝不苟的批注。
陈青牛反复看了两遍,确认并无遗漏后,这才让谢石矶收起存好。
打开锦盒的刹那间,便有阵阵寒意扑面而来。
四条被大修士以秘法瞬间冻僵致死的锦鲤,嘴边两根“龙须”,远比寻常江河鲤鱼要长太多,极为瞩目。
盒内,铺有厚厚一层蕴含水精元气的特殊冰块,使得锦鲤灵气不会在漫长的寄送途中,快速散溢。
陈青牛正襟危坐,闭上眼睛,开始以最娴熟的鲸吞术,汲取锦鲤灵气。
四缕气息从锦盒内缓缓升起,如炊烟一般,最后分别从陈青牛耳鼻两处渗入体内窍穴。
足足一炷香后,陈青牛才缓缓睁开眼睛,哈哈笑道:“通体舒泰!”
站在一旁护法的谢石矶,她面无表情,实则有些疑惑,当初在藩邸,面对一水池锦鲤孕育出的灵气,片刻间就鲸吞殆尽了,今日却耗费如此之多的时光?虽说那些灵气,不如今日锦盒四条龙鲤的灵气,来得精华纯粹,但是如何都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才对。不过当谢石矶发现墙头那边坐着的狐魅后,便有些了然。
这大概是所谓的藏拙吧。
用他的话说,则是……当爷爷之前先装孙子。
那头任由一袭白裙从高墙拖曳而下的狐魅,也没有捣乱,眼神熠熠。
陈青牛始终没有去看那千娇百媚的狐魅,起身收起锦盒,走入正房后,在床榻上盘腿而坐,双手掐诀,继续呼吸吐纳,消化灵气。
临近黄昏,陈青牛骑上一匹原本用来驾车的马,独自前往军镇外的那座军营。
在这之前,写了一封信,回复朱真婴,让谢石矶明天送往军镇驿站。
谢石矶这次没有跟随陈青牛投军入伍。
这趟进入边军,他是铁了心要走兵家修行的路子,宰相宗一役,已经让他看到一丝曙光。已是武道宗师谢石矶的,不需要这种磨炼,而陈青牛则是不需要她跟在身边。
小暑大暑,上蒸下煮。
小暑时分,鹰始击,迎杀气。故而无论人体还是天地之间,阳气都开始喧沸蒸腾。
陈青牛骑马出城后,感慨良多。
谁能想象一个勾栏青楼的小厮,大摇大摆开始领兵了。
这趟出城连当国剑也没有悬佩,留在了回头巷那边。
只带了一本贴身藏着的《礼记正义》,以及白蛟赠送的那只剑冢盒子,以防不测。
彩绘木偶破天荒没要求当拖油瓶。
陈青牛巴不得它别在自己身边晃荡。
至于一名宣节副尉该有的甲胄武器和领兵符印,裴老头都已经托人送往军营,无需陈青牛亲自携带。
陈青牛感到惋惜的是自己没能去探骊营,而是在长锋营任职。
探骊营是铁碑老营之一,也是唯一一座仍然保持营号的军伍,营号来源于专属斥候名探骊,建功无数,探骊二字,寓意从蛟龙颔下摘取骊珠,难度可想而知,当初这支斥候的名声响彻西北边关,朱雀王朝拥有近百支大大小小的斥候、探子和马栏子,如今当之无愧的西凉第一斥候,鹞子精骑,几乎是全部照搬探骊老营的建制、训练和律例。
长锋营说是营,也有将近千人的兵力,名义上却是挂靠在老营探骊辖下的一支军伍,条件就是长锋营培育出来的精悍士卒,都要优先抽补进入探骊营。只有这样假借探骊营的名头,铁碑到手的军饷俸禄才会多些,这种滑稽情况,只有啃老本的铁碑军镇才会有,其它八镇,自然不屑以此跟西凉讨要更多军饷。从马嵬到藩邸,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铁碑如今再落魄,也曾经是西凉铁骑的脸面,如果厮混到连一个老字营,都被摘掉头衔的地步,恐怕朱鸿赢也觉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陈青牛一人一骑,孤零零向西北方,策马而去。
长锋营驻地在四十里地外,位于一座不起眼的山坳里,烽燧瞭望倒是都有,就在山坡顶上,不过更多是象征意义,大隋羸弱边军,一直被朱雀王朝的百战雄师压着打,这是延续了将近二十年的大势。当然,如安阳郡主朱真婴所说,大势归大势,大势之下的诸多局部战场,也不是说大隋南疆边军,就一定会毫无还手之力,其实大隋南方砥柱的李彦超,麾下八万精锐,尤为善战,就曾经多次让兴师动众的朱雀征北大军铩羽而归,其它如小姨子在内等军镇,也吃过很多场结结实实的败仗,不过都无法改变两朝大局罢了。
治世出贤相,乱世多名将。
大隋李彦超若非大隋国势颓废,加上朱雀虎视眈眈,以大隋原本文官治国武人低微的畸形格局,恐怕给他三辈子时间,也爬不到如今的煊赫高位。
陈青牛此次兵家修行,当务之急,是寻觅一粒玄妙难测的真意种子,然后就要马上去往古战场,就像找了一块良田,放下种子,生根发芽,最后才是以战养战,以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不断浇灌蕴养,如此到了秋季才会丰收。而陈青牛尴尬的地方,恰恰在于种子找寻这兵家第一步之上,哪怕是莲花峰历代客卿的珍贵手札笔记,对此也语焉不详,给不出准确详细的捷径,毕竟那些客卿无一人选择兵家道路,更多是一些旁观心得。
营地森严,正气肃杀。
这便是行伍军旅独有的金戈之气。
两名士卒早已持矛拦路,陈青牛翻身下马,又不是什么气焰嚣张的无良将种,做不出那种纵马直入的勾当,给守门士卒验过了官身诰敕,后者说过了主将营帐的具体位置后,毕恭毕敬放行。
这座军营自有其锐气,如旭日东升。
这是朱雀王朝近三十年来,在南瞻部洲版图上势如破竹,接连大胜,带来的一股无形惠泽。
试想一座铁碑军镇的小小长锋营,尚且如此,那几位将整个玉徽王朝都收入囊中的大将军营,又该是何种惊人气势?
长锋营主将是一位中年武人,国字脸,正七品的官身。一看就是性情古板的人物,得知陈青牛领命报道之后,主动走出营帐相迎,还挤出些笑容,亲自带着陈青牛走遍了军营,路上遇上一些个实权的职官副尉,为陈青牛一一介绍,多是三十多岁,品秩差不多,最多比初入军伍的陈青牛高出一两阶,肯定是靠军功或是熬资历辛苦挣来的,对陈青牛谈不上有何殷勤笑脸,却也不会恶脸相向,能靠自己在朱雀混出个八品武将官身的人,都不傻,哪怕心里对这个年轻子弟不顺眼,也不至于表现在脸上。
大抵上,有长锋营主将好心帮忙镇场子,这一路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意外状况。
所以陈青牛在被送到自己营帐后,向那员武将抱拳感谢了一番,后者笑着摆摆手,就此离去。
至于陈青牛麾下那一标队伍,五十来号斥候,前两天就被拉出去铁碑两百里外的边境线,与其他袍泽骑军一同按例巡边。巡边一事,绝非老弱病残能够胜任,说句难听的,如果真是不堪一击的兵马,不就成了白白给大隋那帮兔崽子送头颅送军功了?加上大隋大势颓败,所以边军将领对于麾下的战功犒赏,不遗余力。在西凉边军看来,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例如没有官身的大隋斥候,只要阵斩一骑敌军斥候,就地官升两级!
所以陈青牛在这里,只要坐得稳屁股底下的位置,是除了主将之外,最具实权的长锋营话事人之一。
入夜后,陈青牛就在装饰简陋的狭小营帐继续吐纳,导引一事,片刻松懈不得,气海带了个海字,可是世间修行之人,气海之大,天资惊艳之辈,也不过是大如小湖,绝大多数不过小水塘一般规模,甚至不乏小如水井的可怜修士,受困于先天局限,真真正正是井底之蛙了,只能望天而叹。当然,井底之蛙,好歹还守着一口井的气海,也绝对要好过那些好像在稻田水洼里,一辈子只能与蚂蚱蚊虫打交道的修行门外汉。
陈青牛的古怪之处,就在于他的根骨天资,极其惊人,也就是先天极好,只可惜后天被人以大神通硬生生剐去根骨,榨干了气海,点滴不剩,哪怕凭借着先天资质,能够几乎逆天地在干涸气海之内,自行生出还算丰茂的水源,但是又被人在双眼植入两条蛰龙,长久以往,真是谪仙人中的谪仙人,也要认命。若是当时陈青牛得了天龙八部的好处,降伏了两条为祸作乱的蛰龙,而不用承担其因果,那么陈青牛未必不能一日千里,成为修行路上的天纵之才,结果那件佛教至宝更不是省油的灯,比起双眼蛰龙,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就让陈青牛彻底没了脾气。
不过世间事,福祸相依,老天爷再喜欢打盹,总归是留给陈青牛一线生机。
蛰龙的夜夜折磨,让失去了天生道胚佛根大机缘的陈青牛,打磨出一副极好的后天武胎。
体内佛家八部众的存在,则给了陈青牛能够跟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来一场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底气。
世事无常,命途多舛。陈青牛对此,感触至深,可谓深入了骨髓。
所以陈青牛对于修行,从来不视为什么苦差事。
举个例子,凡夫俗子,牙疼历来是大苦事,那么作为修士,拥有八部众的陈青牛,所受之苦,等于是一个凡人,时时刻刻都承受着牙疼带来的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而且看不到尽头。
这样的长生大道,陈青牛羡慕什么?
但是陈青牛觉得越是如此,就越要活得更好。
毕竟,他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看到。
————
深夜,陈青牛吐出一口浊气,站起身,将那枚青铜兵符悬佩在腰间,走出营寨,沿着一条山坡小径,去往那座三层建筑的烽燧,一探究竟,纯属好奇。
军营巡夜士卒以及暗哨都算眼尖,也晓得此人身份,让陈青牛的登山,一路畅通无阻。
烽燧按照西凉军例一燧五人,战马四匹。铁碑军镇以北,烽燧大小三百余所,各自相距三十余里,星罗棋布,钉子一般,死死嵌入两国边关版图之上。
陈青牛推门而入后,发现烽帅一人,烽副两人,烽子两人,总计五人,都围坐烽燧一楼桌旁,全部目瞪口呆,怔怔望向自己。
人人手里还举着酒杯或酒碗,浓郁酒香弥漫于烽燧。
陈青牛笑道:“你们继续,我就是去烽燧顶楼赏景的,别管我。”
一个魁梧汉子色厉内荏,怒喝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烽燧!知不知道,依照西凉军律,我们可以将你当场击杀……”
陈青牛懒得跟他们解释,二话不说掏出随身钱囊,丢出一粒拇指大小的碎银子,刚好抛入一只某人偷偷放回桌面的空酒碗里。
那粒银子在大白碗滴溜溜转动,声响清脆。
陈青牛拍了拍自己腰间符印,直接走向楼梯,撂下一句,“刚到任的斥候标长,没有找茬的意思,你们喝你们的。银子就当是买酒钱,下次记得给我留一壶。”
有个娃娃脸的烽燧小卒直愣愣说道:“咱们今儿喝的酒老好了,这粒银子至多买半壶……”
不等这个缺心眼的烽子继续说话,就给那魁梧汉子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后者正是这座小题山烽燧的烽帅,他连忙起身笑道:“这位将军大人,放心,咱们兄弟下次偷偷喝酒,保管喊上你!”
那少年烽子继续念叨:“标长而已,哪里能当将军……”
又给身边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烽副,打赏了狠狠一巴掌。
少年一脸懵懂委屈。
陈青牛走了两趟楼梯,来到顶楼瞭望台,可能是直辖于长锋营的关系,比起塞外许多烽燧,这座小题山烽燧要更加宽阔齐整,陈青牛一屁股坐在围墙上,抬头望向远方。
谋而后动的道理,陈青牛当然懂,要不然在琉璃坊也撑不到那次清明上坟。
只是踏上修行之路后,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了,下山之后,更是意外不断,让人措手不及。陈青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最多看几步之外的人和事,最多把即将踏出的那一步,给踩得尽量结实,稳当。
兵家修行,兵器一般用刀、铁枪、弓箭这三样,也有外家拳宗师,横练体魄,修炼出一具金刚不坏之躯,大成之境,能够肉身抗衡神兵利器。
至于剑,是君子之质,于是与战场杀伐颇有冲突,兵家修士选剑,入门不难,但是想要剑道登顶,出神入化,比起练刀要难上太多太多了。尤其是兵家修士之中,剑道宗师数量很少,就在于剑道比起“单刃”刀法,与兵家宗旨的契合要更弱一些。但是剑修,本就是世间最不容小觑的特殊修士,如果还是走的兵家路数,那简直就是仙佛也头疼的扎手货色了。
陈青牛想着还是让朱真婴从藩邸宝库里,选一把刀,当然模样不能太花俏,比起寻常制式战刀好些,就足够了。
陈青牛收起思绪,转头望去,那个皮肤黝黑的魁梧汉子拎着酒壶,抬起手,晃了晃,谄媚笑道:“将军大人,来点?”
陈青牛做了个尽管丢掷过来的手势,笑道:“行啊。”
那位烽帅没敢如此不敬,低头哈腰一路小跑,双手奉上,满脸歉意道:“对不住将军,兄弟们今夜没能管住嘴,只剩下小半壶酒喽,下次,下次小的一定让将军喝尽兴!”
陈青牛仰头喝了口,够劲,伸出大拇指,“不错!”
烽帅笑得合不拢嘴,“将军不嫌弃就好。”
陈青牛摆手道:“老哥你别一口一个将军,我可担不起,传到外边也不合适。我呢,姓陈,是刚来你们军镇没几天,靠着家里还算有点门路,捞了个宣节副尉当当。”
那个在边军行伍也算老油子的烽帅,明显愣了愣,还真没想到这个气度不俗的年轻将种,是如此耿直的爽快人。
不过这样的话,烽帅倒是更安心了,糙点好,只要人品别太差,他就自信能够笼络好关系,靠着自己一张嘴皮子,以及那点紧巴巴俸禄买来的好酒好肉,与这位年轻将种积攒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
不管怎么说,如果真能有个同桌喝酒、呼朋唤友的宣节副尉,怎么也算一桩脸面有光的光彩事。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默默告诫自己在摸清底细之前,溜须拍马可以,不可交浅言深,万一丢了自己当下捧着的铁饭碗,哭都来不及。
他咧嘴憨憨笑着,拍胸脯道:“陈都尉,我叫赵大光,是土生土长的铁碑人,祖上三代,都在边军里混,以后有事,知会一声,大忙不敢说,咱就一个屁大的烽帅,不敢吹这牛皮不是?但是小事情,都尉只管吩咐便是,皱一下眉头,我老赵就是个娘们!”
四颗脑袋拥挤在楼梯口那边的烽燧四人,翻白眼的翻白眼,讥笑的讥笑,偷偷躲在那边看笑话。
赵大光哪里不清楚麾下四人的德行,转头压低嗓音,怒喝道:“瞅啥?别耽误了都尉大人赏景的雅兴,一帮粗胚,快滚快滚!”
四人悻悻然退下,不过仍是留在了烽燧二楼,竖起耳朵继续偷听。
赵有光愤愤然转头后,立即又是另外一张热情面孔,“治下无方,让都尉大人见笑了。”
陈青牛喝着酒,微笑道:“下边军营规矩多,你这里可是个喝酒的好地方,以后我肯定常来。”
赵有光拍胸脯砰砰响,“没问题,陈都尉肯来,是给咱面子!”
陈青牛喝完了酒,跳下墙,把酒壶还给赵有光,“那我就先回了。”
赵有光赶紧弯下腰,“小的送一送都尉大人。”
陈青牛稍稍加重语气,摇头道:“不用!”
魁梧汉子立即点头道:“听都尉大人的!”
陈青牛走下楼梯,很快就离开烽燧,下山去了。
星光下,修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赵有光目送他离去后,酒壶壶口朝下,竟是点滴不剩。
站在他身旁的烽燧四人,看到烽帅做出这个动作后,少年嘿嘿笑道:“咋的,烽帅,还想着那位都尉给你留一口酒啊?”
赵有光脸色凝重,沉声道:“以后小心些,一个年纪轻轻就能直接成为宣节副尉的实权将种,喝酒不介意没有酒杯,甚至酒碗都不用,而且还愿意喝得如此干净,这种人,且不论品行好坏、能力高低,总之,肯定不容易糊弄,不是省油的灯啊!所以今后他来喝酒,咱们欢迎,当菩萨供着,但我老赵劝你们四个一句,别想着攀高枝,这个长锋营唯一一位斥候标长,没那么简单,都小心些。”
陈青牛回到营帐后,躺在远远谈不上舒适的小床板上,哪怕垫了一层棉褥子,仍是坚硬无比。
但是,陈青牛竟然睡得无比踏实。
这一夜,他好像梦到了谁,笑了。
第102章 莲花峰,斩魔台
莲花峰金顶的镇国阁,曾是客卿陈青牛的下榻之处,如今人去楼空,愈发清净寂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裴青羊是天生喜欢热闹的跳脱性子,姐姐裴青虎则是静极了都不会思动的冰冷性子,如此一来,裴青羊在莲花宫里可谓度日如年,每旬都会独自离开金顶,去往那座掩映在云雾之间的山巅送客亭,举目远眺,其实除了云海滔滔,她还能看到什么?
百无聊赖的裴青羊,就只好自己找乐子,今天在观潮阁四周跳方格子,明天就去宝华殿爬台阶,后天再去莲花池数花苞数量,等等,一旬下来,倒也安排得满满当当,一旬之后?把那些花样重复一遍,即可。
夕阳西下,从高绝一洲的青峨山的金顶望去,就像一**日缓缓坠落在西海,风景壮丽。
裴青羊坐在镇国阁廊外的栏杆上,双腿一晃一晃,苗条身影沐浴在金黄余晖中,颜色绝美。
她的姐姐裴青虎,在玉石广场上勤苦练剑,剑气纵横,
剑道修为暴涨,不说一日千里,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是绝对有的。
白玉铺就的素洁校武场上,一袭青衫的裴青虎,人随剑走,神采飞动,奔放流畅,剑势一气呵成。
一名剑士的精神气,一定要与所习剑道相契合,方能事半功倍。裴青虎虽然面冷,给人一种铁石心肠、不懂变通的错觉,但其实气概舒畅,性情豁灵,是极有宿慧的上乘剑胚。只不过莲花峰由于有黄东来这么个怪胎坐镇,加上职掌宗门律法的大长老陆姥姥,对裴青虎情有独钟,出于避免拔苗助长的考虑,一直刻意淡化裴青虎的剑道潜力,这才导致裴青虎名声不显。
换成青峨山之外的宗门帮派,裴青虎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流仙子,裙下之臣,不计其数。
悬停空中的莲花宫下边,手持拐杖的老妪微微眯眼,频频点头。
身边有位宫廷美妇装束的美丽女子,称赞道:“青虎如今剑道意气风发,神气十足,尤其剑势如暴雨骤风,滚雷掣电,千变万化,而法度具备。师父,在徒儿看来,白莲黄东来虽然天赋奇绝,根骨非凡,但世间万物,过犹不及,过刚易折,怕只怕那剑胚中途夭折,反观我们青虎,胜在后劲坚韧,细水长流,甲子之后,成就必不弱于黄东来,百年之后,两人孰高孰低,还真不好说。”
老妪缓缓睁开眼,点头道:“善!”
这位不苟言笑的陆姥姥,一向给莲花峰所有修士“刻薄寡恩”的印象,此时竟是破天荒开怀笑道:“小青虎,道不远矣!”
沉默片刻,美妇人突然忧愁道:“就是青羊这丫头,让人不省心。分明资质比青虎,还要略胜一筹,为何她就是不开窍,如何都不愿吃苦修行。”
老妪轻轻提起拐杖,敲了敲地面,轻声道:“我辈修行,需过三座关隘,世人往往以自了关为最难,认为难度犹胜生死关,因为世人到底少有能够真正问心无愧,佛家的心无挂碍,道家的清静无为,都是此关此劫的方便法门和终南捷径。至于生死关,倒是儒家和兵家最容易渡过,其中玄妙,不曾真正投身朝廷,不曾置身沙场,便不足为外人道也。”
老妪重重叹了口气,“唯独那情字关,奇了怪哉,竟然独独是我们观音座最难熬的一座关隘,欲成天仙,必在至情、无情两者之间打个转,我们青峨山,有多少惊才绝艳的前辈先贤,就堪堪倒在了这个情字上?如我这般资质愚钝之人,干脆就连次一等的深情绝情,也不敢尝试。到最后,空落落,只能斩了赤龙,得了一个最末流的无情,可惜我辈之无情,距离大道无情,相差何止千万里。故而师父我皮囊空空,大道无望啊。”
妇人试探性问道:“需不需要为青羊安排一位山外的情结种子?”
青峨山每一位大神通修士的崛起,就意味着,有一位曾经与她并肩而立的男子修士,已经道行崩坏。
陆姥姥犹豫了一下,“如今莲花峰正值多事之秋,宜静不宜动,暂时不做此打算。”
妇人嗯了一声,眼波流转。
老妪不轻不重道:“你不许自作主张,若是被我发现,你私自将青羊折腾到大隋王朝的漩涡里去,别怪我不念师徒情分!”
说到这里,陆姥姥冷哼一声,已经有几分动怒的迹象,“师父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虽然在大隋王朝地位不俗,但是于青峨山莲花峰而言,不过是一座小土包而已。你如果真忘了宗门的初衷,做出危害宗门利益的事情,要么你这个徒弟靠本事,欺师灭祖,要么就由我这个老眼昏花的师父,亲手在宗谱上划掉魏小妹这三个字!”
老妪转头,微笑道:“反正这名字也俗气,划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大隋巍巍的魏双山,对吧?”
妇人脸色苍白,双手拉住老妪的枯瘦胳膊,如娇憨少女跟长辈撒娇道:“师父,哪有你这么吓唬弟子的。弟子对莲花峰,忠心可鉴,对师父的敬畏之心,更是发自肺腑!师父要是不信,要不然弟子脱了衣裳,将胸脯剖开来,里头的心,给师父你老人家过过眼?”
老妪没冷冷斜瞥了一下神态妩媚的女子,没好气道:“剖心就免了,为师我没兴趣。不过在你石榴裙下的大隋朝廷,相信有很多男子想看你衣裳下的风景。”
宫装妇人悻悻然。
老妪叹了口气,骤然间神色冷厉,眼神阴森,道:“行了,小妹儿,你也别觉得委屈,白莲在莲花峰一人独大的局面,师父心里有数。零九师父再胳膊肘往外拐,也不会拐到白莲、尤其是那个小婊子范玄鱼那边去!若不是看在那姓陈的王八羔子,是白莲孤注一掷、豪赌赌赢的,若不是他带来了那么多朵崭新的紫金花苞,以白莲如今的骄横做派和嚣张气焰……你真以为其它八大支脉里,那些个老家伙的肚子里,没有小算盘小九九?哼!”
端庄且美艳的宫装妇人小心翼翼问道:“那株紫金气运莲的开放,会不会是那贫寒贱种骗人的?在山脚下的世俗王朝,假冒祥瑞,杀良冒功等等行径,屡见不鲜……”
老妪重重一敲拐杖,训斥道:“住嘴!见识连村妇都不如!”
宫装妇人顿时噤若寒蝉。
足可见陆姥姥在莲花峰上的积威深重。
毕竟这位老妪已经是莲花峰在明面上,辈分最高、职权最重的人物,如果不是出了一个战力冠绝莲花峰的黑莲宗主穆莲,老人恐怕还会多出一个头衔。
有趣的是,武痴穆莲恰好是陆姥姥的弟子之一。
陆姥姥讥讽道:“你这丫头,这趟下山二十余年,修为没见增长半点,心眼倒是多了不少!”
宫装美妇一副小媳妇可怜兮兮模样,丝毫不敢顶嘴。
老妪笑了笑,“行了,这次师父虽然不会把青虎青羊交给你,但是看在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总不至于让你回娘家一趟,结果两手空空返回,岂不是白白给人笑话。你跟那个出自燕支山的泼妇,勾心斗角了这么多年,一直相持不下,这次不光是师父会给你几位师侄,宗门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听到老妪的承诺后,魏姓宫装美妇嫣然一笑,祸国殃民。
镇国阁栏杆上,没心没肺的莲花宫婢女仍然在那里晃荡着脚丫,不仅如此,还自言自语。
“听说剑胚黄东来跟咱们公子闹掰了,不晓得公子有没有被揍成猪头?”
“谢石矶那么粗鄙的一个侍女,光长个子不长心,如何伺候得好公子,唉,都怪我,当初就该答应公子一起下山的。”
“听说白莲借着咱们公子的东风,扯起虎皮做大旗,压得其它几支根本抬不起头来,好几次都明明是别人更早相中的好苗子,结果被白莲从中作梗,抢了去,据说这还算好的,有几次打生打死的,估计是真打出了火气,殃及好些个修行种子连青峨山都没见着,就见着了阎王爷。唉,如果公子没下山历练就好了,他要是在这里的话……”
裴青羊自己被自己逗乐,捂嘴娇笑道:“就能听我说这些了呗……公子他啊,肯定还会夸我消息灵通,是咱们莲花峰的小小耳报神!”
“再说那王蕉,不愧是生生世世的痴情种,这会儿肯定又跑去龙虎山了。她能否与那位袁小天师结成一双神仙美眷,我可不在乎,我就是想知道,王谪仙能不能趁着谈情说爱的间隙,尝试着与那情郎里应外合,把咱们峰主从斩魔台那边救出来啊?”
听得出来,没心没肺,不意味着无忧无虑。
少女的的忧虑,多着呢。
“白莲果真如此行事?”
一个清冷嗓音在裴青羊头顶响起,裴青羊都懒得抬头,也晓得是自己姐姐,没法子,这么大一座莲花宫,冷清到最后只剩下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公子实在是太绝情了!下次重逢见面,她一定要板起脸,坚决不给他笑脸看,总之,千万不能让他立刻就看穿她的开心雀跃。
裴青羊缩着身躯,惫懒道:“我只是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呀,才不管是真是假。”
两两沉默,当然谁也不会觉得尴尬。
这其实才是她们的常态,无话不说,可说着说着,好像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再者,姐姐裴青虎作为听众,比起那位以横空出世姿态,突然闯入她们生活的年轻客卿,实不算称职,后者溜须拍马的方式,既可“天雷滚走鬼神惊”,也能“春雨润物细无声”。
裴青羊最喜欢那个家伙夸奖自己了。
一本正经!诚心诚意!心有灵犀!
对此,裴青虎曾经给出过简明扼要的评价,“裴青羊,你耳没聋,但眼瞎。”
当时裴青羊则撇撇嘴,姐姐这是嫉妒自己呢。
裴青虎突然开口道:“王蕉如果真到了龙虎山,假设我们获知的袁春风心性,并无讹传,那么王蕉别说救出峰主,恐怕她自己这一世的下场,比峰主还不如。”
裴青羊抬起脑袋,怔怔望向远方,眼神充满疑惑,“男女为什么一定要情情爱爱,只是像我和公子这样,不好吗?”
裴青虎脸色冰冷,“幼稚!”
妹妹做了个鬼脸,虽然内心坚持,但嘴上没有继续。讲道理这件事,她这辈子就从来没有赢过姐姐,裴青羊有这个自知之明。
裴青虎皱了皱眉头,神色凝重。零九
裴青羊突然压低嗓音,“姐姐,紫金莲花的事儿,咱们还要继续帮公子瞒着陆姥姥吗?”
裴青虎毫不犹豫道:“某件事既然已经做了,那就别中途改弦易辙!”
裴青羊委屈道:“我又不像你,追求一往无前的浩然剑道。”
裴青虎站在栏杆上,视线所及,云卷云舒,滚滚滔滔,如仙人拂袖,如神灵呵气。
年轻客卿下山之前,有意无意借给了她一部壮观帖,说是让她无聊了就练练字,尤其是草书,理由是他看着一个字都不认识,所以想必很厉害。
这壮观帖,是大隋前朝帝师担任总裁官的一部官刻丛帖,草圣马玮奉旨书写各幅名家字帖的款识标题,失真之处极少,汇集了古往今来数百幅精妙神作。
裴青羊练剑之余,有一次鬼使神差地真去观摩字帖了,结果无意间从那些龙飞凤舞的草书字体当中,灵光乍现,佛家顿悟一般。
她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真正适合自己的剑道。
所以厚积薄发的裴青虎,近期剑道修为,简直就是疯狂暴涨,天赋之高,后劲之足,让人瞠目结舌!
妹妹裴青羊喜欢那个客卿,浅浅淡淡,从从容容。
姐姐裴青虎讨厌那个客卿,说不清,道不明。
那个年轻男人说过,山下有茫茫多的男人,有坏人,也有好人,有趣的人,无趣的人,都很多。所以你们姐妹俩,以后一定要下山亲眼看看。挑中谁了,若是脸皮薄,那他就会帮忙一板砖敲晕,用麻袋扛回莲花峰,当她们的压寨夫人……夫君!
裴青虎忍不住笑起来,如何都忍不住。
可惜妹妹裴青羊忙着发呆呢,没能看见。
世人皆知龙虎山是道教祖庭,有黄紫贵人联袂出现的天师府,有那架传说中“我不报春春不至”的神奇大鼓,玉渡山有一株万年长青的古桃树,树荫之大,巍巍然遮覆数十亩……
龙虎山有数不清的大真人,有目不暇接的风景形胜,但是毋庸置疑,近千年以来,唯有一座斩魔台,最夺人眼目。
威名赫赫的张家天师,历来有下山降妖除魔的传统,每一代皆是如此,这些仙风道骨的神仙中人,游历人世间,一旦抓获魔道巨擘,更会擒拿回道教祖庭,在斩魔台上,将其斩首示众,将其魂魄拘押,永世不得超生。
很大程度上,龙虎山无与伦比的声望,是在无数凶恶妖魔的铁血镇压后,积累起来的。
压胜峰斩魔台,位于龙虎山群山之巅,比起紫气峰的飞升台,还要高出百丈之多。
压胜峰常年云雾缭绕,如果能够登顶,宛如置身于云海中的孤岛,每当旭日东升,或是夕阳西下,所有云涛染上一层金色,蔚为壮观,偶有蛟龙、鸾凤模样的灵物,破开云海,真是仙家境地。
事实上,斩魔台并非传闻中那般阴森。
一柄斩魔刀,常年不见踪迹,唯有龙虎山掌教真人亲自敕令,才会现身。
一根锁龙柱,实则看上去就跟寻常酒楼外的拴马柱,并无两样,等人高而已。
一口镇妖井,亦是与乡野间随处可见的水井无差。
大概这些年斩魔台唯一的异样景象,就是多了一位被镇压在此的女子大修士,南瞻部洲观音座,莲花峰峰主纳兰平生,龙虎山对她态度暧昧,捉而不杀。
今日斩魔台上,天色清明,日悬中天。
一条青色长线急速飞掠而至,最终一道修长身形飘落在山巅,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身穿天师府寻常道士的灰色道袍,并不背负或是悬佩桃木剑,而是腰挎了一柄极长的长刀。
斩魔台是龙虎山的三大禁地之一,按家律非大小天师不得登山,一般而言,龙虎山的十数位外姓天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忌讳,也不太爱来这里。即便是招待贵客,也最多是去往稍矮的飞升台,主客双方一同俯瞰人间,欣赏大好山河。
年轻道士相貌英俊,神色冰冷,便是见识短浅的市井百姓,也会觉得此人定是刻薄寡情之辈。
当他看到那位盘腿而坐的女子背影后,眼神才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暖笑意。
他也盘腿坐下,坐姿松垮,显得十分随意,两人相距不过一丈。
年轻道士开始自顾自讲述,这次下山游览诸多王朝邦国、名山大川的奇闻轶事,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说着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经历。
哪怕是堂堂一国君主,在年纪轻轻的道士嘴中,都如蝼蚁一般,种种纵横捭阖的帝王手腕,似乎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滑稽可笑了。
至于那些沙场厮杀的武将殉国、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他更是说得云淡风轻,不起半点情绪涟漪。
恻隐之心,人之常情。
此人仿佛先天就没有。
他第一次转过头,凝视着那位女子的侧脸,有些好奇问道:“我听说你的情劫种子李洛,约莫二十多年前,籍籍无名死在了南瞻部洲,好像是一个叫商湖的小地方,潦倒醉死,也真够窝囊的。至死都不敢来这斩魔台看你一眼,你当真钟情于如此庸俗的男子?虽说他当年一怒之下,神通尽出,在龙虎山也耍过一次大威风,可为何一次手搓便如此心灰意冷?”
女子无动于衷,原来她在低头读书,那本书籍摊开放在她腿上,她读书极慢极认真。山巅罡风大振,但是她也好,他也罢,四周都只是和煦清风微微拂面而已,每当她读完一页内容,便会有清风帮着翻过一页书。
若是在龙虎山,年轻道士漫不经心地施舍一个正眼,都能让无数黄冠道姑受宠若惊,在龙虎山之外,更是有无数骄傲自负的宗门仙子,独独对他爱慕得死心塌地。
他对于女子的冷漠,不以为意,微微仰起头,望向远方,“看来如我猜测那般,你对那位佛子出身的上代莲花峰客卿,根本就没有用情至深。如此正好,以后你我互杀一次,各凭本事,证大长生,得真大道。”
女子伸出一只腴瘦恰当的美丽手掌,真可谓芊芊玉手,轻轻按住书页,感慨道:“证大长生,得真大道。不愧是天之骄子才能说出的话。”
年轻道士何尝听不出其中暗藏的讥讽。
天之骄子,百年一遇,不世出的修道天才,龙虎山千年最惊艳的外姓天师,等等,一大串头衔,路边烂白菜一般,全部一股脑丢在他身上。
而袁春风这个名字,确实也当得起这些溢美之词。
就连远在南瞻部洲莲花峰的侍女裴青羊,也听闻他的大名,对他的人生履历,如数家珍。是年轻一辈道士的领袖,是掌教大真人的闭关弟子。诞生时就获得了桃木剑“钟馗”的万里认主,年少时独自离家,行走千万里,终于来到这座道教南方祖庭,先被拒之门外,便在玉髓峰下结茅而居,只凭一部道统最入门的单薄册子,就能够体悟天心,最终被“张家天人”张煌京收为弟子,并且惊世骇俗地师徒两人一并闭关悟道,出关之后,祭拜天师府历代祖师,竟然获得了龙虎山开山鼻祖的那一袭羽衣,号称天人附体。
他下山先后两次游历,一次次降妖伏魔,一次次替天行道,威名远播,以至于世人每每谈及龙虎山,必绕不开袁春风。
有妖魔作祟处,必有人思春风。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龙虎山当代掌教张煌京。
难怪山下会有人传言,张仙人有意打破“非张氏后裔,不得执掌龙虎天雷印”的祖宗之法。
袁春风笑问道:“观你们莲花峰近年气象,有烈火烹油之嫌,需不需要我出手?反正去哪里都是游历,去趟你家乡也好。”
她依然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她一袭大袖绿裙,不染纤尘。
袁春风又说道:“我还听说你们莲花峰的现任客卿,是个洪福齐天的幸运儿,只不过我估计下场不会太好。因为如今莲花峰的当权人物,根本就无意让他继承那份衣钵,从头到尾,那家伙都被蒙在鼓里,不晓得为何他那个客卿,怎么就比赵龙图吴摇山差那么多。恐怕他根本不知道,其实赵龙图和吴摇山,是在成为客卿后,才修为暴涨的,尤其是吴摇山,上山之前,修为甚至还不如他。”
纳兰平生终于开口道:“袁春风,你心乱了,是因为那个宿命里跟你有十世姻缘的女子吧?”
并未携带那柄桃木剑的袁春风摇头笑道:“孽缘而已,一剑斩之。”
他此时膝盖上横放着那柄长刀。
名为峥嵘。
这柄刀曾是白帝城城主的一生挚爱,那位魔道巨擘在轰轰烈烈战死之前,此刀几乎从不离身。
纳兰平生总算第一次正视他,笑问道:“如果那女子到了山下,你见还是不见?如果见了,会说什么?”
袁春风瞥了眼她手里的书,无奈道:“我就纳闷了,你堂堂莲花峰峰主,一个能够跟那两位老妖婆打成平手的练气士大宗师,为何痴迷于这种俗不可耐的才子佳人?山脚下那些穷酸秀才为了养家糊口,才捣鼓出来的骗钱东西,甚至有些还俗艳至极,你怎么就如此爱不释手?”
似乎唯有此事,她才有说话的兴致,微笑道:“书上说了,凡纸上之可喜可惊,皆胸中之欲歌欲哭。”
袁春风伸出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眉心,叹息道:“不可理喻。”
纳兰平生收起那本书籍,缓缓站起身,来到那根锁龙柱附近,铁柱之上,遍布一连串篆刻无数符箓的铁环,皆有金色丝线缠绕铁环,然后随风飘荡出去,最终那些金线悉数消失在山崖外的滔滔云海中。
之前她每走出一步,斩魔台的地面上便泛起一阵阵光华,诸多云纹符箓一闪而逝,古朴庄严。
袁春风跟着起身,和她并肩而立,斩魔台则无丝毫异样,他轻声道:“外界都觉得龙虎山镇压了你这位观音座的峰主,是为了方便彰显我们道门的威风,但你我心知肚明,只要你想走,我师父根本不会拦阻于你。”
袁春风问道:“你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等什么?”
纳兰平生的嗓音空灵悦耳,“我虽修为尚可,不惧世人。可惜不善谋划,一步慢,步步慢,一步错,步步错……”
袁春风静待下文。
她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本书上说,今生错过,就会生生世世错过……写得真好,你和那位女子,就是如此啊。”
年轻道士哭笑不得。
有些女子,一眼望去,清澈见底。
有些女子,则恰恰相反,任你看了千百眼,也看不透她。
袁春风对于那个不知是宿愿还是宿怨的陌生女子,全无好感,甚至还有一丝天然的憎恶。
听说她如今已经离开莲花峰,往龙虎山行来。
袁春风扯了扯嘴角,腰间那柄古刀峥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杀意,微微颤动嘶鸣,雀跃不已。
纳兰平生抬起手中那部才子佳人,冷不丁说了一句,“这本书上有句诗,叫暑退凉生君勿喜,一年光景又峥嵘。那女子总归是可怜之人,你又为何不愿适当补偿一二?”
袁春风语气冷淡,“大道无情。”
纳兰平生打趣道:“那你可做不了这些里的翩翩佳公子。”
袁春风朗声笑道:“这类绣花枕头,我袁春风一剑出鞘,能杀掉几万人。”
年轻道人的师父,张煌京曾经告诫过他,修行之人,锋芒过盛,不合道法。
袁春风确实就像一把半出剑鞘的神兵,将出未出,最伤旁人心神。
只不过这位得意弟子仍是一意孤行,连张大真人的谆谆教导,也当做了一缕耳旁的春风。
袁春风轻轻踏出一步,脚下一座山岳轰然震动,只见他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抓,一大把金丝便被他攥在手心。
刹那之间,云海之中,无数条蛟龙翻滚游荡,天地异象!
袁春风大笑一声,御剑而走,“下次登山,我帮你捎带一本新鲜出炉的神仙志怪,是说一位年轻道士的斩妖除魔传,在这一洲版图上,广为流传!”
她皱了皱眉头。
在袁春风瞬间飞剑远去百余里后,一道矮小身影凭空出现在斩魔台崖畔。
是唇红齿白的小道童模样,若非他身上那一袭尊荣至极的黄紫道袍,恐怕谁都不会将这位“稚童”,跟张家天师联系在一起。
纳兰平生笑道:“掌教真人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来赏景?”
“小道童”面无表情道:“你若敢毁坏袁春风的大道,贫道就能打烂你莲花峰的千年基业。”
她淡然笑道:“你们师徒俩,还真是一路人。”
威震四洲的大天师张煌京冷哼一声,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纳兰平生走回原位,继续坐下,开始翻书,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哪怕她都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了。
修行路上无好人。
痴儿只在书中有。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美好眷属。
她一边读书,一边叹息,合起书抬起头,眺望远方。
玉渡山那边的桃树,又见桃花开遍,赢得个天真。
这位莲花峰峰主。
她双眉极长,不似柳叶如狭刀。
有位手腕系酒壶的木讷女子,离开南瞻部洲之后,又行了遥遥百万里,临近龙虎山,便不再御剑飞行,一瘸一拐,开始步行。
一路行来,她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跻身了陆地剑仙。
期间,曾有大修士隔岸观火,亲眼见她一剑对敌,阵斩数十位试图杀人劫宝的野路修士,观其气象,赞叹不已。
这位横空出世的女子剑仙,杀力之大,战力之强,冠绝南瞻部洲,能抵得上一个半专修符箓的道教真人,两位儒家圣人或是佛门罗汉!
她要仗剑伏龙虎!
第103章 人间风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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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自建成起就从未遭受过兵灾的大隋京城,不知吸引了多少别国他乡的文人雅士,来此负笈求学,来此呼朋唤友,来此诗词唱和,流连忘返,再不愿回乡。
其中琉璃城的文昌坊,书铺林立,最受士子欢迎。
一位身材高大却腴瘦恰好的女子,身后跟着两位妙龄少女,一起走入书铺林立的文昌坊,却没有去往附近那座声名远播的文昌阁。
一个少女英气勃勃,眉如狭刀,神色极为坚毅。另外一位天然狐媚,身上也有书卷气,像是豪阀里走出的千金小姐,她忍不住问道:“师父,我们这是去见谁啊?”
英气少女似乎看那同龄人不顺眼,没好气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高大妇人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机密事,此人与宗门渊源极深,见面之后你们喊他一声吴先生即可。”
妩媚少女简简单单哦了一声,竟有几分肝肠百转的诱人意味。
英气少女愈发不待见这位同时进入宗门的师妹,偷偷撇了撇嘴。
两人都是这位范夫人新收的弟子,英气少女既是出身地方豪阀的世家女,原本也是一座仙家帮派的嫡传弟子,只不过当少女的师门听说这位夫人要收她做弟子后,非但不怒,反而一个个表现得感激涕零,英气少女不知幕后的真相如何,但足够让她清楚这位半路师父的底蕴之深,深不见底!要知道她原先修行的帮派,在偌大一座大隋王朝,哪怕不算最拔尖那五六座“上门仙府”,可也当得起名列前茅四字。所以这一路上,英气少女都表现得极为恭谨。至于被她瞧不起的那个师妹,是被师父无意间从路边捡回来的阿猫阿狗,她打心底看不起,一看就是个喜欢勾搭男人的狐媚子,去青楼当个花魁才对,也配跟金枝玉叶的自己,做那同门甚至是同年的师姐妹?
直到现在,两个少女都只知道师父姓范,仅此而已。
连宗门的名字也不晓得。
妇人对于两个孩子的争风吃醋,视而不见,只是将那人台面上的来历娓娓道来,“他在此经营一家老字号的书铺,在你们这座大隋京城,属于名声不显的百年老店,听说那儿的书售价很高,且从不打折,哪怕是熟客也是如此,故而终究有曲高和寡之嫌,这么多年始终没办法把生意做大。书铺传到他……这一代继承人手上,更是惨淡,因为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年最少有半年时光,都不待在店里招揽生意,只让两个老邻居的孩子,一对少不经事的少年少女打理生意,这位吴先生,甩手掌柜当得……挺心安理得的。”
说到最后,妇人笑了笑。
两位少女微微咋舌,不在于那位书铺主人的懒散,而是这么一个听上去很不着调的家伙,能够让她们敬若神明的师父,竟然对这些鸡毛蒜皮的腌臜俗事,如此如数家珍,还说得很是津津有味。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是她们十分确定这位师父绝非健谈之人。越是如此,那人在两位少女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越是水涨船高。
她们的师父仿佛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地七拐八拐,来到一间狭小-逼仄的书铺前,左右亦是同行,只是中间门可罗雀,两边则是生意兴隆,形成鲜明对比。夹缝中的这间书铺悬挂一块“意气”匾额。
那块金字匾额,风吹日晒百余年后,掉漆掉得厉害,尽是寒酸气。若非有些出不起价格却眼馋得厉害的儒生,来此只为了瞥几眼那些个珍稀孤本,顺带着给铺子带来一些人气,这家店保准早就关门大吉了。
店铺里的确有少年少女,都是中人之姿,少年站着柜台后边,正懒洋洋打哈欠,少女坐在一根小板凳上,小心翼翼捧着本书,翻页的时候,还有些心疼表情,可见对那部书籍的珍稀程度。
范夫人跨过门槛的时候,少年明显眼神亮了一下,见到她身后的两位少女后,更是顿时神采飞扬,挺直腰杆,快步绕过柜台,略带着忐忑,轻声问道:“夫人,是要买书吗?”
夫人柔声笑道:“先随便看看,你不用招呼我们。”
少年难掩失落,用力点头道:“好的,夫人随便浏览,有需要就喊我一声。”
少女抬起头,连忙收起书,站起身后一板一眼道:“夫人,两排书架上,除了明码标价之外,那些格子上贴有‘只可远观’纸条的书籍,是不可擅自取出翻阅的。”
少年面有不悦,反驳道:“再放几百年,也没人会买,给客人翻几次又如何了?!”
范夫人一笑置之,“无妨,既然店家定了规矩,自当入乡随俗。”
雍容大方。
在少年眼中,这位陌生夫人,简直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皇后娘娘,她只差一袭凤冠霞帔罢了。
这种如遭雷击的感触,愈发让少年自惭形秽,甚至有些不敢正眼瞧她,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青梅竹马的扫兴少女。
范夫人的妩媚徒弟抿起嘴唇,笑不露齿。
英气少女则对少年的姿态,嗤之以鼻。
倒是那个帮忙照看书铺的市井少女,始终神态安静。
————
一位风尘仆仆背负书箱的中年儒士,脚步匆匆,走入这条小街后,兴许是近乡情怯,放缓了脚步,四处张望,双鬓微白的青衫儒士闭上眼睛,嗅了嗅,自言自语道:“还是这个味儿好,正宗。”
说完话,满身沾惹尘土的落魄儒士又加快步子,找到那家悬挂“意气”匾额的铺子后,皱了皱眉,在门槛外站定,恰好那位范夫人转身望来,他语气平淡道:“出来谈。”
极为生疏冷漠的语气,别说老友重逢的欣喜之情,甚至可以称之为厌恶了。
妇人毫不意外,脸色如常,更无拿捏架子,一句话不说便直接走出书铺。儒士挪开脚步,给师徒三人让出位置后,立即换上一张笑脸,侧身摘下沉重书箱,“小马,小环,稍后吴叔叔再回铺子。书箱你们随便找个地方放下。”
“吴掌柜。”“吴叔叔!”
两个称呼同时响起,少女显然更加高兴雀跃。
中年儒士不以为意,把书箱递给跑向自己的少女,笑道:“有点沉,小心别砸着脚。叔叔给你们俩都带了礼物的,要是等不及,就自己打开书箱好了,放心,保管你们不会认错。”
少女有些吃力地捧住书箱,欢快道:“好嘞!”
儒士带着在门外静候的三人,去了不远处一栋茶楼,在二楼要了间古香古色的雅座,等他落座后,那位范夫人也仍是站着。
寻常儒士总给人随意随心的感觉,此时坐姿却极其端正,他打量了一下老老实实站在妇人身后的少女,也不劝她坐下,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道:“范玄鱼,你的运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
这位神出鬼没的范夫人,正是观音座莲花峰范玄鱼,陈青牛的领路人,昔日凉州琉璃坊的幕后掌柜。
她平淡道:“难登大雅之堂,让先生见笑了。”
儒士瞥了她一眼,沉默许久。
两位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的少女,炎炎夏日,如履薄冰。
若不是她们师父做了铺垫,无论是哪个少女,走在大街上,恐怕都不愿意拿正眼瞧那儒士一眼。
范夫人轻声道:“你们两个先出去,四处逛逛坊市,不用担心开销,遇见喜欢的书籍,大可以买下。”
两个少女如获大赦,赶紧离开。
儒士在少女们离开后,笑道:“你范玄鱼计算人心,见解独到。”
如果不是她们在场,他甚至不会坐下来跟这位莲花峰修士喝茶,随手打发了就是。
观音座确实是南瞻部洲天字号的宗门,如今莲花峰蒸蒸日上,她范玄鱼可谓是借势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成为这一脉宗门中兴的头号功臣。
可他是吴摇山。
正是玲珑洞天的客卿!
范玄鱼犹豫了一下,笑着坐下,然后开始煮茶,手法娴熟,赏心悦目,堪称大家。
吴摇山开门见山道:“你要掌握莲花峰,对于玲珑洞天而言,当然利大于弊,只不过,这种事情,无非是财帛动人心而已……”
说到这里,这位真正的神仙中人,既是嘲讽这位范夫人的市侩,也有自嘲,摇摇头,轻声说道:“仙家府邸,向来如此,不过如此啊。”
他很快收敛思绪,转回正题,“虽然我们玲珑洞天已经答应合作,那我不管如何反对,已无意义。只不过你范玄鱼给出的本钱,以及‘篡位’之后许诺的分红,在我看来,实在有限。”
范玄鱼笑了笑,不否认也不辩解。
吴摇山好似记起一事,“我有些好奇,他怎么办?就这般沦为弃子?是不是到头来,指不定还要被你收回那佛门至宝?”
不等范玄鱼说话,吴摇山叹了口气,眯眼道:“我与他好歹都是观音座客卿,岂不是让我物伤其类,倍感兔死狐悲?”
范玄鱼依然笑意恬淡,“先生与他,云泥之别。”
吴摇山凝视着这个妇人,许久没有说话。
真是最毒妇人心。
随即,他又有些怜悯,觉得眼前女子,其实可怜。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也无妨。可若是混着混着,心也不由己,就是真可怜了。
吴摇山问道:“观音座空有天时地利之优,如今仍是难逃根基松动的困局,甚至还被三教中人,站在家门指手画脚,难道就没有人自省吗?”
范玄鱼反问道:“这些话,先生难道不是应该跟师叔祖说吗?”
吴摇山颇为无奈,自嘲道:“跟她说没用啊,就她那臭脾气,连听我的几句抱怨,她也不愿意。跟你范玄鱼说,毕竟你只能乖乖竖起耳朵,假装一字不漏地都听进去了。对吧?”
范玄鱼笑着点头。“对。”
吴摇山意兴阑珊,“茶就不喝了,最毒妇人心,这茶的滋味,可想而知。对待世上古籍珍本,藏家自古有品相一说。其实世人的人心,也有,故有人品之说。你范玄鱼,实在是……不说也罢,你好自为之吧。”
被如此**裸诋毁的妇人,依旧面带微笑,在吴摇山起身的时候,她同时站起来,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柔声道:“恭送先生。”
吴摇山走到门槛那边,脚步不停一跨而过,说了句临别赠言,“不过,也许只有你这样的小人执掌大权,才有望观音座登顶吧。只可惜,那样的青峨山,也就处处面目可憎,人人不堪入目了。”
范玄鱼轻声道:“难怪世人都说吴先生的书生意气,大隋无人出其左右。”
吴摇山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拍了拍肚子,“一肚子牢骚罢了,牢骚太盛易肠断。”
吴摇山很快离开酒楼,范玄鱼独自留在茶室,自饮自酌,神色自若。
男人俯瞰女子,君子轻视小人,神仙看待蝼蚁。
吴摇山对她范玄鱼,三种目光,三者皆有。
她坦然受之。
范玄鱼没来由多倒了一杯茶,自言自语道:“你大概已经猜测一点端倪,我莲花峰,非但没有助你成为赵吴这样的大神通客卿,反而借机汲取你的气运,使得紫金莲花朵朵绽放,你意识到不妙后,只好假借饕餮现世一事,试图离开青峨山,跳出棋盘,为自己寻觅一线生机。只是你仍是太小觑我们莲花峰的谋划了,在南瞻部洲,你在哪里不是深陷棋盘?凉州城?铁碑军镇?朱雀王朝?还是以后的西域?陈青牛,你逃不掉的。”
范玄鱼叹了口气,最后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天网恢恢,大道无情,圣人对弈,袖有乾坤,指下山河,千年棋局。谁让你……是你呢?既然如此,你就认命吧。”
妇人嘴角有笑意微微荡漾,如幽幽深潭的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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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摇山回到自己祖传的书铺,抬头看了眼匾额上“意气”二字,摇了摇头。
帮忙打理书铺生意的少女小跑到他跟前,“之前跟随吴叔叔离去的两个年轻客人,方才送了几套品相极好的孤本书籍,说是原本就要送给咱们书铺的,只是先前忘了拿出来,于是便返回送书来了。我不敢收,太珍贵了,可是她们两人放下书就走,我拦也拦不住。哼,某人倒好,非但不帮忙拦阻,还劝我收下那些善本,真是钻钱眼里了,如此价值千金的书籍,吴叔叔不亲口答应,如何能擅自收下……”
吴摇山柔声道:“你做得没错,是该拒绝的。不过话说回来,收下就收下好了,大不了以后再见面,我回礼便是。”
少女欢快点头。
他双手负后,望着书架上的孤本善本,感慨道:“你们啊,养在闺中人未识……”
他突然喊住那位少女,“吴叔叔临时记起些事情,可能要马上离开京城,书铺的生意,恐怕还得你们俩照看着。”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头,双手合十,笑脸温暖。
少女有些惊讶,也有些伤感,不过仍是笑道:“吴叔叔你放心吧。”
吴摇山打趣道:“下次吴叔叔再带礼物回来,就给你找一位玉树临风的俊彦公子,如何?”
少女满脸绯红,羞恼道:“吴叔叔!”
她一顿脚,扭头就跑,“我去拿书箱。”
吴摇山再次喊住她,“这次我空手出门,不背箱子了。”
少女一脸惊讶。
吴摇山解释道:“读书累,背书箱更累啊。所以这趟出门,就不给自己找罪受了。也坚决不随便买书,否则归途仍要吃苦。”
少女笑道:“也对,吴叔叔本来就一肚子大学问了,哪里还需uu小说。”
吴摇山无奈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今这世道书的价格这么贵,实在读不起啊,就只能多走走了。”
少女挥挥手,故作潇洒道:“吴叔叔,去吧去吧。”
吴摇山笑着告辞,跨出门槛后,来到人头攒动的大街。
他站在原地,想了想,轻轻踏出一步,一步之后,他就出现在了琉璃城大观书院的大门口。
前后两条大街,无一人察觉到丝毫异样。
大观书院位于琉璃城东面,闹中取静,且并不以建筑恢弘著称,若非悬挂着那块“大观”二字的匾额,恐怕不知情的外乡人,都不会相信,儒教七十二书院之一,竟是如此简陋。
吴摇山略作停顿后,又一步跨出。
大观书院的山长,一位貌不惊人却衣衫素洁的佝偻老儒,原本正在顶楼找寻一本古籍,猛然挺直腰杆,转身望去。
藏这一整层的古老书籍,星星点点,飘起夏夜萤火虫一般的绚烂光彩,许多本书籍上,依稀浮现出正襟危坐读书的“尺余小人”,多青衫儒士模样,若是细看,就会发现那些都是名垂千史的儒家君子和圣人。
认清楚远处的不速之客后,老人便开始骂人了,“主上年幼,宫闱之争,妇人专权,把持朝政,乌烟瘴气!”
“若非你吴摇山多次横加掣肘,老夫早就将那两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一掌拍死。大隋何至于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无数读书人,如同被朱雀武夫将刀架在脖子上,连寒窗苦读圣贤书,也成了奢望,你吴摇山,身为儒家弟子,非但不忠君报国,还匍匐在妇人的石榴裙下,为虎作伥!千秋盛业,岌岌可危!你吴摇山百死难辞其咎!”
“你滚出去!我大观书院没有你这样的学生,稷穗学宫更没有你这样的读书人!”
吴摇山苦笑道:“先生。”
听到这个尊称后,老人愈发恼火,猛然一拂袖,顶楼的所有“文采书气”都被卷入袖中。
老人儒衫大袖,一袖之内,仿佛装下了一整座山河社稷。
老人整条手臂绽放出无数条金色光线,又好似一**日握在手心。
老人冷笑道:“以前你还有点羞耻之心,晓得对书院敬而远之,我也就忍你一忍,如今还敢踏足此地,真当我晏肃怕了你这斯文败类不成?!”
吴摇山再一次称呼:“先生!”
老人大喝道:“住嘴,我没有你这种学生!”
老人满脸怒容,高高抬起手臂。
大袖鼓荡,天威浩荡。
这一袖之威,若是无人压制,恐怕整座大观书院都要烟消云散。
吴摇山只得开门见山,“我可以替青峨山玲珑洞天和莲花峰两脉,答应先生,只等陛下及冠,太后和皇后两人,就会还政于君王。而且在此期间,大隋国势会迎来一个巨大的转折点,朱雀铁骑非但无法进入我大隋南疆腹地,我们甚至可以大军南下,大隋必然一扫颓气,重振国风,所以等到当今天子正式君临天下,到了那个时候,就已经真正是士子读书声,更重于金戈铁马声了,最重要的是,最少百年之内,大隋再无后顾之忧,说不定还希望一跃成为南瞻部洲的文脉正统,更甚至,借此机会,有望将稷穗学宫搬迁至大隋……”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可那只孕育无穷威势的袖子,终究是没能挥下去。
吴摇山叹息道:“先生,知道为何朱雀太师庞冰和山崖书院那一位,两人明明文章皆不如你,学问不如你,涵养不如你,却偏偏是他们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吗?”
被朝野上下誉为“大隋文胆”的老人,神色寂寞,默不作声。
晏肃散去一袖子的浩然气,转过身,“你们的谋划,我知道了,大观书院不会插手其中……”
吴摇山欲言又止,最后仍是没有说出口,身形一闪而逝。
他想说的是,世间的书生意气,分轻重,和忠义仁勇,分大小。
你晏肃,我吴摇山的授业恩师,还不够重,不够大。
在曾是自己最得意的门生离去后,孤单的老人面向书架,抬起手,想要抽出一本泛黄古籍,可是手臂悬停良久,缓缓收回手,喃喃道:“世间若无我这般迂腐儒生,如果读书人尽是聪明人,那么圣人之学和稷穗学宫,何以立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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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书院,位于岐山之巅,故而从山脚抬头望去,书院几乎常年隐没于云海之中。
这一天坐落于险峻崖畔的观海台,四人围坐,无酒也无茶。
一位高大男子身穿金色蟒袍,极具帝王之气,不怒自威,气势凌人。
他坐北朝南。
对面坐着一位面带笑意的老人,高冠黑衣,性灵风神,飘飘欲仙。
一人身材敦实,其貌不扬,气息内敛,身穿粗布麻衣,但是石桌下,这名汉子腰间的那根碧绿“玉带”,赫然是一条已经头生一角的蟒蛇。
只有一个年轻人,打着哈欠,意态惫懒,大概实在是无事可做,从袖子里掏出一截紫竹,手指长短,翻来覆去,最后直接啃咬起来,然后一脸崩到牙的吃痛表情。
他揉了揉脸颊,将紫竹放在眼前,缓缓移动这紫色竹节,透过孔洞,观察其余三人。
他对面那位粗粝汉子,姓李名彦超,正是大隋南疆边陲的定海神针,二十年来,此人可谓以一己之力,在架剑坡一线,率领麾下嫡系精锐,硬生生挡下了朱雀二十余万铁骑的北伐马蹄。
他左手边那个身穿金色蟒服的男人,杨元珍,当今天子的亲叔叔,只是有个不太好听的绰号,闭关藩王,裂土分王,辖境广袤,却一心修行,动辄闭关七八年,所以被无数文官弹劾,说这位藩王殿下不问苍生问鬼神。
右手那位老人,则是他未来媳妇的老爹的老爹,也是儒教七十二书院山崖书院的山长,是稷穗学宫历史上,担任山长时间最久的一位,归功于这位老人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惊世骇俗地成为了书院山长。这简直比大隋王朝的十四岁科举状元,还来得匪夷所思。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老头子肯定、绝对以及板上钉钉是稷穗学宫那位大圣人的私生子。年轻人私下也当面询问过此事,当时老人笑呵呵,一点不生气。不过一回头,就将这桩趣事说给了自己孙女听,然后年轻人就被未过门的媳妇,从山顶追杀到山脚,最后鼻青脸肿地坐在老人跟前,老人依旧笑眯眯,无比和蔼和亲。
年轻人小声问道:“老头子,那吴摇山架子忒大,等下要不要我揍他一揍?”
老人闻言笑道:“那吴摇山可不管你是谁的儿子,他脾气也算不得有多好,我觉得你要是敢动手,他就真敢打死你。小魏啊,信不信由你。”
老人见年轻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继续说道:“要不然你试试看嘛。”
年轻人白眼道:“我傻啊。”
老人爽朗大笑。
面对年轻人的言行无忌,杨元珍和李彦超全然视而不见。
因为在座四人,只有三人是平起平坐的,那个叫魏丹青的年轻修士,只是靠着一层层显赫身份的重重叠加,才勉强有资格坐在这里。
大隋皇叔杨元珍也好,大隋武将第一人李彦超也罢,归根结底,只是给书院老人一个面子而已。
一袭身影飘落在观海台上,正是青峨山客卿吴摇山。
老人和李彦超起身相迎,杨元珍视而不见,纹丝不动。
魏丹青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让出石凳,在老人落座后,站在身后。
吴摇山坐下后,“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杨元珍冷笑道:“本王为了见你吴摇山,不得不拖延闭关,难不成还要在这里跟你聊风花雪月?”
李彦超沉声道:“既然事情有变,凉王朱鸿赢,不再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棋子,如此一来,青峨山陈太素的态度,至关重要。众所皆知,朱雀王朝一直被胭脂山视为禁脔,你们玲珑洞天扶植起来的玉徽王朝,到最后沦落到只跑掉一个小薛后,这还是你吴摇山不惜与赵皇图一战的结果,可想而知,陈太素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朱家亡国灭种,之前因为有朱鸿赢这个缓冲,陈太素兴许不至于拼命,但现在既然我们打算一脚踢开此人,不再答应他瓜分掉朱雀王朝的半壁江山,那么你们玲珑洞天在凉州的棋子,就愈发重要。除此之外,我们大隋的那位太后,既然确定她是胭脂山的忠心傀儡,那么也该消失了。”
魏丹青一脸呆滞,心想这叫哪门子的“众所皆知”,老子我就一点风声没有听说嘛。
只不过面对在座四人,他再胆大包天,也不敢造次,只得摇头晃脑,嘀嘀咕咕,腹诽不已。
吴摇山点头道:“我们大隋太后会很快病逝,至于朱鸿赢会稍晚一点,我会亲自去一趟凉州城。”
李彦超望了一眼老人,后者伸出手掌轻轻一抹。
只见石桌上,云雾升腾,缓缓出现一幅山河形势图。
山川河流,雄城巨镇,一览无余。
李彦超站起身,开始指点江山,“我南疆大军会先在架剑坡大溃,仅是我麾下嫡系,最少阵亡四万人马,诱使朱雀精锐主力骑军,一鼓作气进入皇叔的辖境地带,我与皇叔都已经做好最坏的情况,就是任由整个大隋南方糜烂不堪。之后西凉铁骑,会倒戈一击,向东横插,迅速截断朱雀主力骑军的退路。除此之外,南唐那边也会起兵,联手玉徽王朝的残余势力,一起北上。”
魏丹青听得心惊肉跳。
听那李彦超的口气,好像死个四万人,就跟死了四万只蝼蚁一般。
这一刻,魏丹青看着那个云淡风轻的老人,有些陌生。
自从他跑来山崖书院,印象中,老人一直是那种对谁都平易待人的性子,有两个口头禅,“好好好”,“都对都对”。
可是此时,老人视线中,好像只有皇图霸业和千秋大业了。
老人淡然笑道:“庞冰如果选择出手,就由我和山崖书院弟子来牵制。当然了,朱雀在大隋琉璃城,藏有许多已经扎根生气的棋子,而我们在朱雀京城,棋子虽说数目不多,屈指可数,却每个都分量十足。”
显而易见,稷穗学宫内部,对于覆灭朱雀王朝一事,亦有分歧。
杨元珍冷笑道:“素问朱雀长安侯,用兵如神,兵家修为更是南瞻部洲第一,那就让我来会一会他。”
吴摇山点头道:“赵皇图在半年之内,都不会赶来南瞻部洲,就算他一路南下,最少有四人拦阻,连同我在内,大隋两人,朱雀两人,那两位已经蛰伏多年。他们所求之物,虽然不小,但与我们并无太大冲突。”
杨元珍皱眉,很不客气道:“朱雀那边两人,够资格吗?”
书院老人说道:“我只敢确定其中一人,分量足够。”
吴摇山笑道:“另外一人,我也敢确定,如果今日在场,便有资格与我们坐下说话。”
杨元珍冷哼一声。
这位闭关藩王再桀骜自负,也清楚能够获得眼前两人认可的货色,肯定不是寻常角色。
李彦超突然问道:“铁碑军镇那边?”
吴摇山笑道:“我所认识的那位,会处理干净。”
老人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南唐那边,由小魏这孩子所在的家族起头,想必诸位也清楚,孤悬海外的魏家,才是南唐幕后的太上皇,魏家对南唐渗透四百年,枝繁叶茂,如今掌控了一国半数的商贸,对三分之一的宗门帮派,都有极大的话语权。再者,那个原本野心勃勃的南唐皇帝,在当年的凤凰坡一役,被魏家算计得很惨,大伤元气,他那份曾经教人背脊生凉的雄心壮志,经此打击,怎么都该十去七八了,不足为患。退一万步说,哪怕他能够侥幸重返巅峰,相信魏家也能够给出足够的利益。”
到此时,杨元珍才算真正第一次正眼看待那个年轻人。
魏丹青扯了扯嘴角,笑了笑。
李彦超沉声道:“我们来详细说一说细节,争取每个环节都没有纰漏,绝不给朱雀皇帝一点机会,让他想垂死挣扎,都变得徒劳无功。”
吴摇山道:“是该如此。说到底,我们是要一个日后能够与其它八大洲抗衡的南瞻部洲,而不是一座支离破碎的山河。在座各位,既然已经站到了这个高度,就不得不精打细算,莫要给朱雀王朝玉石俱焚的机会。”
饶是杨元珍这种潜心大道、不理俗事的大修士,也耐着性子,参与其中。
开始推演计算每一个环节。
大体而言,青峨山的内斗是引子,日薄西山的莲花峰,有人不愿苟延残喘,所以要孤注一掷,选择与玲珑洞天合作,玲珑洞天也有一口气打散胭脂山气焰的心思,于是稷穗学宫顺势策划了这场惊天棋局,山崖书院和大观书院,尤其是前者,负责前期牵线搭桥的具体事宜,至于当投身棋局之人,如魏家,则会渐渐水落石出。
魏丹青身在局中,并且注定以后会挣得泼天大的荣华富贵。但是这个年轻男人,就是有些意态阑珊,心灰意冷。
这四位站在人间的修士、王侯和儒圣,推敲着每一个步骤,连南瞻部洲的佛家势力也一并算计了,谁会隔岸观火,谁会浑水摸鱼,谁会锦上添花,谁会落井下石,谁会鬼迷心窍……
魏丹青有一句没一句听着那些决定一洲格局的言语,
他突然记起一个早年萍水相逢的家伙。
有些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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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朱真烨这段日子,简直就是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少年,皮肤黑得好似木炭,本就不壮实的少年愈发精瘦,脚底血泡变成了老茧。结果辛辛苦苦跟着高先生一同跋山涉水,说是去往书院求学,可是真当临近那座书院,先生却突然带着他打道回府。原本想着总算有个歇脚的地儿,想着在那座书院里会不会遇上不长眼的师兄师弟,水灵至极的师姐师妹,他都想好了如何应对,可先生来了这么一出,让朱真烨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趟返回西凉,刻板无情的老夫子总算有了点恻隐之心,买下一辆马车,朱真烨刚松了口气,老先生竟然让他当起了马夫,朱真烨目瞪口呆,那双原本握过笔、握过刀也握过婢女酥胸的小手,咬牙握起了缰绳,在几次驾驭马匹不当后,要么撞到了人,要么偏离了驿路,当最后一次在一个雨夜陷入泥泞大坑,两匹精疲力尽的驾车劣马如何鞭打都拖不出马车,小王爷终于彻底崩溃了,站在大雨中嚎啕大哭,骂天骂地骂娘,就只差没骂那位坐在车厢享福的高老夫子了。
好一顿哀嚎之后,透过指缝,发现老夫子出了车厢下了马车,朝自己走来,朱真烨刚止住哭泣,就被老夫子一巴掌摔在脸上,整个人在空中旋转了两圈,这才重重砸在泥泞道路中,脸颊红肿、嘴角流血的少年,呆若木鸡,躺在地上,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疯狂敲打在身上,以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少年缓过来后,试图挣扎着起身,又被高先生一脚踢得横飞出去,打了几个滚,成了条大泥鳅,趴在地上,艰难喘气,感觉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在熊熊燃烧。
大雨磅礴,少年却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那一刻,贵为藩王之子的朱真烨,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可能就真的死了。
老人站在不远处,低声怒喝道:“小畜生!站起来!”
少年打了个激灵,呕出一口鲜血,双手撑在黄泥里,竭力起身,可是到最后,少年也只能让自己坐在道路上,如何也站不起来。
少年泪眼朦胧,仰起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沙哑哭喊道:“先生,我真的起不来!你就放过我吧!”
“废物!”
怒其不争的老人大步走上前后,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少年胸口,朱真烨顿时倒滑出去七八丈。
这一次凄惨少年仍是拼死只能坐起身,而站不起身。
吐血不止的少年,头脑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浑身散架的朱真烨终于还魂,使劲摇晃脑袋后,只能低下头,用肩头擦去满脸血水、雨水和泪水,恍恍惚惚发现高老夫子始终站在原地,只是好像转头望向了北方。
老人收回视线,“朱真烨,给你一炷香时间,你要是能自己站起来,老夫高林涟,就给你一张龙椅坐坐!你要是站不起来,就死在这里算了。如果是个扶不起的废物,早死晚死而已。”
少年不知道何来的勇气,开始再一次挣扎起身,带着哭腔怒吼道:“扶不起?你倒是扶我啊!”
半炷香后,朱真烨终于站在了大雨中,摇摇晃晃。
老人凝视片刻,面无表情,缓缓说道:“朱真烨,你身边这位,是吴先生,以后他会授你长生之法,你以事父之礼待之。”
少年艰难扭头,看到一个修长身影,哪怕看不清,仍是撕心裂肺地喊道:“朱真烨拜见吴先生!”
说完这句话,少年就昏死过去。
道路上的两人,都没有去搀扶。
被高林涟称呼为吴先生的那位,笑道:“好苗子!”
高林涟冷笑道:“一条恶蛟罢了。”
那人无奈道:“我说修行,你说庙堂,鸡同鸭讲。”
高林涟面容悲苦,“毕生抱负,在此一举。”
那人毕恭毕敬作揖道:“吴摇山替大隋正统,先行谢过高先生!”
高林涟置若罔闻,失心疯一般,桀桀笑道:“我大隋高氏亡了,我朱雀高氏也死绝了。死得好啊!死出来一个儒教独尊,死出一个万世太平!”
大雨磅礴,电闪雷鸣。
映照出老人一张狰狞恐怖的沧桑脸庞。
孑然一身的老人。
欲哭早已无泪。
吴摇山直起腰,“先生且慎言。”
高林涟恢复正常,扯了扯嘴角,笑问道:“瓠不瓠?”
吴摇山没有说话。
天地间,唯有风声雨声作答。
第104章 小院对弈
那五十骑斥候尚未回营,按照长锋营国字脸主将的解释,应该是给边关军务延误了,陈青牛就有些无所事事了,每天默默观看长锋营的练兵校武,也无甚心得,兵家真意的种子,虚无缥缈,更是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他干脆就又匆忙写了封书信,让那刘大光送往铁碑驿站,寄给藩邸朱真婴,让她帮忙搜寻一些王府珍藏的兵书兵史。地址写的是凉州城元嘉圃,刘大光一个在边关土生土长的大老粗,自然不知晓其中玄机。刘大光也没白跑这趟,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只大箱子,隔着几丈路都能闻着酒香,不知怎么传到了长锋营高层耳朵里,议论纷纷,最后被那位将主悄悄弹压下去,这才没有引发风波,需知西凉军营,女子与酒,明令禁止,一经发现,责罚极重。当然,女子修士不包括其中。在这之后,刘大光见风使舵,是铁了心抱住那位年轻副尉的大腿,敢一个人跟整座军营叫板,说夸张一点,简直就是没把吴大脑袋放在眼里,哪怕再秉性再坏的混账小王八蛋,他也下定决心去当狗腿帮闲。
五十骑满脸风霜的斥候,在一个夜间,从边境线纵马返回驻地,听闻此事后,差点炸营哗变。
斥候,一直是骑军精锐中的精锐,自有其傲气,五十弓马熟谙的悍卒,一个个愤懑不已,尤其是为当了将近十年的老伍长,打抱不平,原本想着上任标长,凭借战功得以高升跻身探骊营后,腾出来的位置,怎么都该落在自己人身上,哪想到铁碑军镇那边,莫名其妙丢出一个人来,是大伙儿听都没听过的凉州地方将种,这次按例出营巡边,之所以迟迟未归,未尝没有给老伍长出口恶气的念头。所以听闻此人胆敢无视军法,让人私自携带酒水入营,当场就有十多名斥候,不顾老伍长的劝阻,气势汹汹赶往那座小营帐,那个听到吵闹后低头搓手呵气走出的宣节副尉,一开始符合外人对他酒囊饭袋的观感,笑脸相迎,一看就是心虚了,只是当有位高大斥候顺嘴骂了句娘后,那名年轻将种一步跨出,一拳将其砸得双脚离地,倒飞出去数丈,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那具制造精良的边骑轻甲,给打得凹陷下去一个大拳印。
全场死寂。
年轻副尉真是一头阴险的笑面虎,悍然出手伤人后,还有脸皮笑呵呵道:“以后跟军营里的顶头上司说话,要好好讲,别把一件占着理的事情,说得没道理。”
每个在西凉边军脱颖而出的斥候,战场厮杀从来不缺血性,对袍泽兄弟更不缺义气,虽说那一拳分明有着武道高手的实力,仍是人人不惧,前赴后继,最终一个个被击飞,倒地不起。
一些个原本还想着煽风点火的长锋营别部头脑,立即当起了缩头乌龟。
陈青牛在那之后,既没有借此机会掌握那标斥候,几乎从不抛头露面,也就更谈不上指手画脚了,这让那标五十骑,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既然那年轻将种愿意井水不犯河水,斥候们也乐得眼不见心不烦。陈青牛更多时候是待在营帐,浏览那些赵大光从军镇驿馆取回的一箱子兵书,经常挑灯夜读,读至乏味处,就放下书本,去往小题山烽燧饮酒,登顶远眺,西北天高地阔,星河璀璨,或多或少也能让陈青牛觉得心境舒朗。
大约两旬过后,铁碑军镇吴震亲自下令,再度紧急抽调大量斥候,匆忙赶赴边关,洒出一大把黄豆似的,也无具体军令,只说是以防大隋南疆斥候的渗透。
陈青牛这趟也跟着出行,一人双骑,甲囊箭袋、轻弩战刀一应具备,一路北上,作为这标斥候的头把交椅,陈青牛没有插手具体军务,每次分路刺探军情,都只是跟随任意其中一伍五骑游曳、推进,久而久之,那标精锐铁碑骑军的汉子们,倒也没那么讨厌这位宣节副尉,尤其是当这家伙在夜间停马休整的时候,每每能够拿出一壶酒来,一次随后送了半壶给一名伍长,在那之后,几乎大半过了酒瘾的伍长,开始眼巴巴等着陈青牛变出一只酒壶来,宣节副尉喝半壶,几名伍长各自喝个一大口,某些得力的骑卒,也能够蹭着喝个一小口,一壶酒就这么没了。
整整一旬,边境线上的策马侦查,每天黄沙扑面,风餐露宿。
陈青牛挂在那匹辅骑一侧的行囊,总计带了七八壶酒,很快就只剩下最后一壶,那些个跟这位宣节副尉算是混熟了的伍长,每次碰头后,就立即眼神发亮,不比采花大盗瞧见了水灵娘们差。可是标长大人怎么都不肯拿出来,说要留在回去的路上喝,还说这酒贼贵,是扈娘子酒肆那边买来的好酒,七八壶,他差不多一个月的俸禄就喝进了肚子。标长大人越是如此吝啬,麾下斥候越是心痒痒,终于有一天,有个年纪最小的斥候,在老伍长的极力怂恿下,脑袋瓜一热,趁着标长不在坐骑附近的机会,开了酒壶就喝,一轮下去,能剩下多少?
结果作为最大的功臣,少年斥候拿到了喝最后一小口的机会,正扬起脑袋在那儿往嘴巴里倒酒呢,就发现有人拍了拍自己肩膀,少年狠狠晃了晃酒壶,发现是真滴酒不剩了,这才缓缓转头。
一张笑脸,温和问道:“好喝吗?”
本性憨厚的少年呆呆回答:“好喝,就是才两口,没过瘾”
所有人都觉得这哥们铁定要脱一层皮了。
不曾想那位神出鬼没的年轻标长,只是取回酒壶,拍了拍少年斥候的脑袋,笑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回到驻地,我带你去铁碑军镇,看着扈娘子,喝最贵的酒。”
老伍长哈哈大笑道:“标长,要不然算我一个?”
陈青牛伸出一根中指,“就你那喝水一般的酒量,请你喝酒,我就是缺心眼!”
老伍长还了一个中指。
哄然大笑。
那一刻,一标五十骑,再没有人讨厌这个鸠占鹊巢的外乡将种了。
讨厌不起来。
两天过后,长锋营五十斥候,几乎到了斥候巡边的边境线最外围地带,接下来不出意外,就可以安然回撤了。
虽无战功,也无伤亡。
其实这在两国边关,绝不是什么坏事。
但是一伍斥候偏偏在这个时候,遇上了天大的麻烦,是一场狭路相逢的接触战,毫无征兆,大隋的十数骑,出现在了长锋营五骑的身后。
熟悉边关骑战、尤其是斥候接触战的老卒,都明白一个道理,这种时刻,除了笔直破阵别无活路,因为越绕路,只会越挥霍战马的脚力,而对方追杀只会更轻松,并且己方破阵必须要快,一旦人或马受了伤,也一样是个死字。
长锋营一伍斥候,或者回到陈青牛眼前的骑卒,只剩下那个肩头插有一枝箭矢的少年,浑身浴血,但所幸没有致命伤。
少年哭喊道:“是大隋边军的头等斥候,人人腰间悬挂青狮印老伍长与我本来已经破开敌军骑阵,可是伍长说,如果没有人阻上一阻,那么谁也跑不掉,最后伍长
就故意放缓了马蹄,我根本不敢回头看”
陈青牛迅速披挂甲胄,佩刀负弩,对所有人说道:“传令下去,汇合后,所有人直接南下回撤,我去去就回。”
少年哽咽道:“标长,别去!老伍长说过,悬挂青狮印的大隋斥候,隶属于大隋劲军”
一骑突出,向北而去。
马蹄阵阵,铁甲铮铮。
少年斥候竟是还没有把话说完。
一名伍长沉声道:“按照标长的命令,一起南撤,我们在土鸡坳一带等待标长。”
少年还想说话,伍长怒喝道:“这是军令!”
将近一个时辰后,土鸡坳长锋营斥候们仍是没有看到那一骑的南返身影,四十多骑,就地待命,气氛凝重。
虽说撤退路上,已经将这份军情,传递给一支相遇的兄弟斥候队伍,后者是一伍探骊营的老资历斥候,很快就会把这个消息火速送回铁碑军镇。
少年斥候已经拔掉箭矢,肩膀包扎妥当,此时与一名中年伍长停马北望,少年忧心忡忡,“那支斥候所在的青狮旗军,不是大隋杀神李彦超的嫡系之一吗?为何会出现在铁碑军镇北部边境?标长这一去”
伍长无奈道:“等着吧。”
夕阳西下,一骑缓缓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
一身铁甲,披着灿烂的金黄色彩。
那人身后还跟随无人骑乘的四匹战马。
四十多骑斥候几乎同时向前策马狂奔。
正是那位按照约定原路返回的年轻标长,脸色微白,一身血迹,对所有人咧咧嘴,“老宋他们四个,我都带回来了,没理由让他们留在那边,死了连个坟和墓都没有,对吧?”
原来四匹战马背脊上,绑缚着老伍长他们的尸体。
除此之外,战马两侧,还满满当当,悬挂着一颗颗敌骑头颅,鲜血早已流干,一张张脸庞或扭曲或惊恐。
这幅场景,同时意味着,年轻宣节副尉所面对的敌人,远远不止那十余人大隋斥候。
陈青牛望向众人,问道:“这二十三颗脑袋的军功,全部分摊给老宋在内五人,如何?”
少年翻身下马,跑到驮着老伍长尸体的战马那里,少年斥候张开嘴,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他最后抬起头,哭得满脸眼泪鼻涕,“标长,我不要战功!我不配!”
陈青牛低头望了一眼战马马背上的尸体,说道:“我相信老宋他们,觉得你没丢长锋营斥候的脸,所以这份军功,你不拿,才是对不起你的老伍长。”
几名伍长面面相觑,若说这些了不得的战功,分给老宋几个,当然是不幸中的万幸,没谁有异议,一般来说,有这么大一笔实打实的功劳打底子,就算关内家里有十几口人,下半辈子也可以不愁吃穿了。只是所有人都无比纳闷,只听说有侵占军功的武人,哪里有眼前这个年轻人这样,明明是自己浴血奋战得来的战功,却要送给麾下士卒?
陈青牛想了想,呼出一口气,“我想了想,铁碑这边可能通得过,但上报到马嵬大将军府后,可能会有人怀疑这笔战功的真实性,所以我想老宋五个,他们分去一半战功,其余的,我们四十多人均分,如此一来,比较稳妥,也省得因福得祸,横生枝节。再就是小跳蚤之外的四人,关内家属如何,你们熟悉他们家庭的人,最好麻烦大伙亲自走一趟,也帮忙他们出出主意,是一口气换成抚恤银子,还是给家中少年换取几份铁碑军籍,都可以慢慢谈,还有,千万别让某些败家子,或是无良亲戚给败光了,咱们怎么都要让老宋四个,走得安心。”
他停顿了一下,笑脸牵强,“这些事情,现在不用着急,等回了驻地,咱们商量着给出个具体章程来。”
四十多骑长锋营斥候,听得人人红了眼睛。
年轻将种,在大胜而归后,不是说那些一人杀敌、慷慨激昂的言语,不是说什么老宋四人没白死,是给长锋营斥候长脸了。
相反,年轻将种的这些话,絮絮叨叨,婆婆妈妈。
陈青牛沉声道:“回家!”
临近黄昏。
铁碑军镇最出名的这家酒肆,入夏后,除了卖酒之外,也开始售卖苦茶和酸梅汤,这两样都是扈娘子的拿手好戏,比那些酒水反而要更显得招牌一些,于是这座酒肆在夏天就成了避暑降火的好去处,裴老头这些个将军衙署的中下层官吏,喝不起青楼的花酒,或是去不起那几栋大酒楼,就喜欢吆喝着在这边碰头扎堆,人手一碗祛暑凉茶,要几碟花生米,几斤酱牛肉,斜眼打量着那位满身春意的老板娘,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陈青牛独自来到这座酒肆,巧的是陈青牛刚坐下,就下起了蒙蒙细雨,黄昏细雨相和,无形中为处处生硬的军镇,平添了几分柔和。陈青牛在回到长锋营驻地后,哪怕换了一身衣衫,可难免带着淡淡血腥气,好在这场及时雨,冲散了身上那些本就不易察觉的气味。陈青牛在挑选了张位于角落的桌子,沽酒美妇便抓紧忙完手头的生意,姗姗而至,陈青牛抬头微笑道:“两壶一斤装的杏花酒,一壶直接打开,一碟盐水花生,两斤酱肉。差不多刚好一钱银子,多出的几十文钱,就无所谓了。”
妇人娇笑道:“好嘞,将军稍等”
她那腰肢一拧。
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酒客都看痴了。
只是妇人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年轻将军瞧着不太舒心?
陈青牛在等待的间隙,听到四周的低声议论,在说一桩有关扈娘子的风波,前不久有一伙衣着鲜亮的外乡豪强,慕名来此买酒,嘴上不干不净,满是荤腥,也就罢了,最后有个酒鬼竟敢借着酒劲,想要去搂扈娘子的小蛮腰,男人的头,女人的腰,哪里是可以随便摸的,西凉女子彪悍不输男儿,何况是常年需要抛头露面的扈娘子,她先是躲过了,算是做买卖求个和气生财,退让几分,不曾想那酒鬼站起身,当场就来了个饿虎扑羊,这下子彻底惹恼了扈娘子,随手抄起附近酒桌上一只酒瓶,对那**熏心的登徒子当头砸下,瞬间砸了个稀烂,力道绝对不小。
之后就是一场乌烟瘴气的混战,本地酒客人多势众,自然护着扈娘子,只可惜捉对厮杀的战力,远不如那伙外乡练家子,双方大抵上是均势,总之你来我往,十分热闹,闹剧直到有人喊出“死人了”为止,原来不知何时有个年轻士子闯入战场,估计还没卷起袖子就给人一拳撂倒在地了,然后一阵乱踩,于是就呕血了,胸前衣襟一大滩鲜血,跟一座小水塘似的,触目惊心。
最后这起动静不小的冲突,引来了城内四十精骑和近百步卒锐士的严密围困,将军衙署的三把手亲自出面,只是谁都没想到最后是大事化小事化了,把那几个来自隔壁军镇的汉子,罚了三百两银子,就都给放了。按说道理在铁碑这边,又是自家地盘,怎么都不该这么雷声大雨点加上军镇上下都坚信主将吴震跟扈娘子有一腿,难不成吴大脑袋真孬种到了连自己娘们都顾不上的可怜地步?
反正这段时日将军衙署的官吏,就没有一人敢来酒肆打秋风,生怕自己不小心就在吴大脑袋的伤口上撒盐,到时候以吴震出了名的小家子气,能给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穿小鞋,至少两三年。
陈青牛安静喝着酒,还点了一碟花生米作下酒菜。
他不像许多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喝酒并不喜欢呼朋唤友,拉关系套近乎,找位置也只找少人的桌子,也从不大手大脚,刻意点那最贵的酒水。
扈娘子抬头看了眼天色,灰蒙蒙的雨幕,让生意清减了几分,不过她也从不缺生意,也算得了忙里偷闲的机会。
她犹豫了一下,坐在这个年轻人身边,笑问道:“将军这是刚回城?”
陈青牛笑着点了点头。
她笑眯起眼,“请我喝一杯?”
陈青牛愣了愣,无奈道:“可没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扈娘子笑了笑,“那就算我请你好了。”
她很快去拎来一壶酒和一只大白碗,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大半碗酒,小喝了一口,“城外有个姓赵的军爷,最近经常在这里买些酒捎回去,一开始我还奇怪呢,怎么突然多出这么个阔绰的陌生客人,后来问了两次,才知道原来是将军你在照拂我的生意,所以今儿你尽管喝,哪怕收你一颗铜钱,都算我是奸商,做人不厚道。”
陈青牛又不傻,当然不拒绝,玩笑道:“天底下最好喝的酒,就是别人白送的。”
扈娘子试探性问道:“以将军的家世,还缺酒喝?”
陈青牛笑而不答。
一顿酒,喝得断断续续,毕竟妇人还有生意要忙,陈青牛也就陪着放缓了喝酒速度,一直喝到了暮色将至。
最后妇人大概是实在过意不去,比以往更早些关门打烊,两人坐在临近街道的桌旁,扈娘子小声问道:“将军,边关该不会是要打大仗了吧?”
陈青牛摇摇头,“这种天下大事,我不知道啊。”
妇人一笑置之,她没有仗着姿色,在这个问题上,打破砂锅问到底。
倒像是没话找话,仅此而已。
陈青牛最后离去的时候,仍是结账付钱了,妇人有些生气,气得扬言以后再也不卖酒给他,他仍是坚持,最后笑着说:“要不要打仗,我是真不知道。可妇道人家,赚辛苦钱,到底有多难,我是真知道。”
沽酒美妇好像有些茫然,看着那个远去的落寞身影。
到了回头巷的院子,看到了谢石矶后,陈青牛摇头苦笑道:“暂时没有收获,不过这也正常,如果这么容易到手,天底下谁不选择兵家修行。”
谢石矶点点头。
陈青牛说道:“跟小筑说一声,做顿晚饭,随便对付一下就行。”
谢石矶出门“传旨”去了。
隔壁住着的那位小夫子,喜欢诵读儒家经典,大多时候嗓音不大,只有读至快目处、快意处,就会不由自主地大声读出。
姐妹俩已经算家境贫寒,他寄人篱下于姐妹门户之下,境况可想而知,所以翻来覆去,也就那三本书。
少年好为人师,喜欢讲大道理,姐姐小筑往往都听得进去,听得津津有味,反倒是妹妹小雾喜欢当耳边风,表现得不屑一顾。
老话是有春夏养阳这个说法的,所以又有了小暑黄鳝赛人参的说法,大为滋补,且性温,无虚不受补之忧。
小筑炖了一大罐子龙凤汤,其实就是野黄鳝与老母鸡,名义上是给陈将军的晚餐,不过偷偷截留了一小盅黄鳝,份量极少,只够分两碗,便给了正是长身体时候的妹妹和少年,只说她自己早就喝过了。
少年少女,青梅竹马,不过如此。
陈青牛喊小筑一起吃饭,少女没答应。陈青牛在主屋和谢石矶慢慢吃着,彩绘木偶趴在陶罐边沿上,结果被陈青牛用筷子弹飞,直接摔入院子。
谢石矶停下筷子,望向屋外的院子。
陈青牛随意道:“别管了。”
小院内,按照陈青牛在肚子里的定义,就是那位“与贺家老祖宗有一腿”的狐仙,一手拎棋墩,一手托棋盒,从北边大宅飘然而至。
等到陈青牛喝完煲汤,起身来到屋门口,看到狐仙慵懒斜靠在石桌上,一手托腮帮,一手从棋盒中拈起一枚漆黑棋子,举棋不定。
它身后有两位俏丽狐魅的小丫鬟帮忙揉肩捶背,她们裙下露出一小截毛茸茸的灰白狐尾,显然是狐孙辈分的年幼狐精。
与狐仙对弈手谈的棋手,正是那具木傀儡,盘腿而坐,坐在一颗当作木墩子的雪白棋子上,它意态从容,仿佛胜券在握。
它每次落子棋盘,都得双手从棋盒扛起一枚棋子,做的是一件体力活。
不但如此,它还一语双关地讥讽道:“你这叫不叫狐疑不决?”
狐仙更多心思还是放在棋局上,并未抬头,漫不经心地反击道:“比你鬼迷心窍好些。”
陈青牛没有去凑热闹,就坐在门槛上,望向那只狐仙,询问道:“这铁碑军镇有哪些地方,有不干净的东西?”
至于这一精魅一鬼魅是如何成为弈友的,陈青牛不感兴趣。
不曾想抛出这个问题后,狐仙和木偶同仇敌忾地冷哼一声,都不愿意理睬这位口无遮拦的陈仙师。
陈青牛苦笑道:“抱歉抱歉,我是想问有没有作祟害人的精怪鬼物。”
狐仙身体微微前倾,落子在棋枰上,落子之声,极为清脆悦耳,想必无论棋盘还是棋子,都属于不俗之物,它得意洋洋地斜瞥一眼木偶,果然看到后者一脸凝重,狐仙这才转头道:“仙师这是要当正道宗师,一心斩妖除魔,为民除害?”
陈青牛眨了眨眼睛,没好气道:“我要是有这等觉悟,岂会一开始就打算跟你们相安无事?我不过是囊中羞涩,靠那点俸禄军饷实在不顶事,想着马无夜草不肥,就捞一捞偏财。不过我觉得以铁碑军镇的历史和形势,不太有污秽邪物在此长久逗留、并且经常祸害凡夫俗子吧?”
狐仙犹豫不决的同时,神色流露出几分愤懑。
陈青牛闭上眼睛,笑道:“怎么,连这座鸟不拉屎的边关军镇,也有玄机?”
狐仙气咻咻道:“还不是回头巷入口处,那座寺庙里的臭道士!这家伙分明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却偏偏喜欢装神弄鬼,假扮那种精通法术的道教神仙,更喜欢危言耸听,逮着谁都说家里潜伏有包藏祸心的鬼魅,若是不及早铲除,就会削减祖荫福泽,殃及子孙等等,皆是诸如此类的措辞,一开始靠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胡诌几句含糊不清的道家箴言,好些富裕门户都给道人骗了大把银钱去”
陈青牛睁开眼睛,笑道:“就没有去你们贺家?”
它嗤笑道:“贺府是军镇首屈一指的大户,和寺庙离着又近,那臭道士自然不会放过这笔油水,我嫌他当更夫每夜呱噪,就让一位孩儿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在那之后,他的名声就臭大街了,军镇除去一些住在另外那头的穷人,这边的有钱人,已经没谁肯相信他是道教真人了,若非他最后拿出了朝廷崇玄署颁发的正统谱牒,早就给打出军镇。”
陈青牛讶异道:“是货真价实的道士?”
它无奈道:“那份谱牒应该不假。”
陈青牛点了点头,又闭上眼睛,像是在闭目凝神。
狐仙缓缓道:“军镇里不是没有异类,不过大多是些即便有害人之心、也无害人之力的小家伙,比如城南那棵老柳树,树龄不过四百年,只因为曾被两次雷击在树心同一处,便因祸得福,获得了得道机缘,逐渐性灵开窍,加上铁碑军镇当年被破城后,生灵涂炭,这棵柳树上吊死了数十人,难免沾染了浓重戾气,只是柳精秉性不坏,故而只是在很多晚上,就化作顽劣梦魇,对那些阳气不足的老百姓鬼压床。”
狐仙娓娓道来,“其余还有一些类似搬财小鬼、托梦童子、香火小人的小东西,更害不得人,天性温和、畏惧阳气,尤其是因为父辈祖荫而诞生、享受供奉香火而活的香火小人,栖息于门楣之上,更是人间大小门户的福运根本之一。”
陈青牛一头雾水,好奇问道:“我只听说过搬财小鬼,托梦童子和香火小人是什么?尤其是那香火小人,这栋宅子就有?”
狐仙望向这位横剑在膝的年轻人,玩味笑道:“仙师既然高高在上,何必知晓那些泥泞里打滚的底层事物。”
那夜七十二张儒家字符出世,它应该将陈青牛当作了出生于、而不仅仅是出身于洞天福地的仙家嫡传。
陈青牛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香火小人的秘密。
狐仙冷不丁问道:“你这种修行之人,也会为那点银钱而头疼?”
陈青牛开诚布公地解释道:“我既然选择了兵家修行,选择奋发于行伍之末,所作所为就要符合当下的身份,身意相和,知行合一。既需要无数药材帮助打熬体魄,更需要攒钱购置或是打造一柄本命兵器,至于器物材质优劣、锋利与否,并不重要,只是需要那份蕴含其中的心意精魄,那是兵家修行的胚芽之一”
洋洋洒洒近千字,陈青牛之言语,其实泄露了许多兵家修行的内幕机密,只不过一个狐仙,一个鬼魅,听去就听去了,哪怕一字不差地转述给别人,也无大用,虽说也是授人以渔,可就像一张网眼大如簸箕的渔网,如何能够捕鱼?
其实,陈青牛也不觉得这头狐魅,对自己有害人之心。
这是一种没有理由的直觉。
总有些人,初看就不喜欢,有些人,则心生亲近,甚至一见钟情。
狐先成精后成仙,然后一尾、两尾、三尾渐次增加,最终成长为九尾天狐,除去情字三地关,还有三座天门关,分别有水火雷三次天劫,从天门中流泻而下,任你是修炼出八根尾巴的狐仙,也无所遁形,十之**都会身死道消,化作灰烬。在此期间,拥有三尾的狐仙,就能够天然媚人,可以“动人心魄”,除非三教之中的真人、罗汉、君子,很容易被其引诱蛊惑。
陈青牛有些好奇,下棋双方,虽然看似拌嘴不断,更像是一对损友的嬉笑打闹,但是看久了,就让陈青牛觉得很郑重其事,
那股杀机四伏,流溢出那张棋盘。
突然。
一阵叩门声沉闷响起,谢石矶去开门。
狐仙隐去身形,两头尚未能够隐蔽身形的年幼狐精,则去灶房躲避。
彩绘木偶不知何时用棋子垒起了一堵“高墙”,它透过缝隙,偷偷望向门口方向。
陈青牛也站起身,走下台阶来到院中。
来者不善。
这也是陈青牛的直觉。
第105章 以水代酒敬鬼神
门槛那边,站着一位风尘仆仆却难掩俊逸的年轻男子,估计不到三十岁,腰间佩玉挎剑,站在那里,即如玉树临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年轻人身上既有沙场磨砺而出的勃勃英气,也有久掌大权浸染而出的郁郁官气。
是个边境当官的人物,而且官不小。
这就是陈青牛对这位不速之客的第一印象。
那人身边站着一位五短身材的黝黑汉子,腰间悬佩一柄普通的西凉制式战刀,名“青鸾”,其锋利程度,冠绝“朱雀八刀”,只不过韧性逊色于朱雀禁军御用之“火灵”。
显而易见,这名貌不惊人的扈从汉子,不但是淬炼体魄的沙场武人,还是一位登堂入室的修行人,武学、练气两道兼修。
那么他贴身护卫之人,那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肯定在西凉边境身份不俗,绝不是普通文官,最少也比陈青牛的官身要更高出一筹,最低也是六品。
因为按照朱雀军律,边境文官,一入清流六品,身边都会配置名额不等的“秘士”,形影不离,以防渗透入境的敌国刺客偷袭暗杀,又被誉为“武书生”。
那个年轻官员没有跨过门槛,只是笑望向缓缓而行的陈青牛,“听崔嵬说你是位将军,对你很是仰慕。在书信里,小筑和小雾也时常聊起你。”
陈青牛走到门口,跟谢石矶并肩而立,疑惑道:“你是对面宅子的主人?”
年轻官员没有给出答案,而是换了个话题,笑眯眯道:“既然你我是西凉同僚,又都是志在边功的武人,那不介意点到即止地切磋一二吧?”
果不其然,绝非善辈!
不等陈青牛回答,那名扈从就已经左脚猛然垛地,暗劲打入地面足足一丈之多,同时悍然出拳,一拳迅猛砸向陈青牛胸口,拳罡无形,更拥有虎牛之力,若是常人被这一拳轰在身上,毫无疑问,只能是当场毙命的下场。
陈青牛脸色如常,谢石矶身形一动,左手攥住那汉子的出拳手腕,向外轻轻一带,然后一掌拍在那名扈从的额头上。
扈从整个人就倒飞出去,大半身躯都嵌入了对面宅子的墙壁中。
年轻官员脸色剧变,有些阴沉。
陈青牛不动声色,从头到尾都在冷眼旁观。
只是替这位“年少得志”的文官老爷,感到尴尬。
那位壮实扈从咳嗽几声,双肘撑在墙上,将自己的身体“拔出”墙壁,双脚落地后,喉结微动,应该是强行咽下了那口翻涌上来的鲜血。
不愧是公门修行、修出正果的高官,年轻公子并没有勃然大怒,反而笑脸灿烂,“陈将军果然厉害,连扈从侍女都这般身手了得,想必自身修为,更是臻于化境了。本人属下冒失出手,还望陈将军海涵啊,不过以陈将军的肚量,相信不会跟一名军伍粗人斤斤计较吧?”
陈青牛皮笑肉不笑道:“你猜猜看?”
那人哈哈大笑,连忙摆手道:“不猜!这次确是在下唐突了,陈将军恕罪恕罪,回头必有补偿。”
陈青牛直截了当问道:“以你的身份,对面宅子里的那双姐妹和少年,何至于如此贫寒度日?”
那人毫不含糊道:“只要是在这条回头巷土生土长的人,谁会没有一点秘密**?对吧,陈将军?总之将军要是想刨根问底,大可以在我们二人的入城关牒上,寻找蛛丝马迹,不过是浪费些银钱的小事情,连人情都用不着。”
陈青牛没想到此人如此混不吝,有些无言以对,息事宁人道:“你要是怕我来路不明,就别让姐妹俩来我这宅子当婢女丫鬟了。”
年轻官员眼角余光瞥见身材魁梧的侍女,打趣道:“陈将军不愧是痛快人,若非这趟归家实在仓促,定要与你畅饮一番。以陈将军的刁钻眼光和口味,姐妹二人在你这边帮忙,我放心得很!”
谢石矶纹丝不动,无动于衷,仿佛根本就没听懂那句玩笑的言下之意。
陈青牛蓦然拔地而起,一记势大力沉的膝撞,高高撞向那人胸膛。
避无可避的年轻官员双手叠放,按住陈青牛的膝盖,一撞之下,身体后仰飘荡而去,双脚落地后仍是踉跄后退数步,这才好不容易停下身形。
陈青牛没有趁胜追击,那名扈从最终也就没有拔刀出鞘。
年轻官员不露声色地抖了抖手腕,然后双手抱拳,笑道:“就此两清,如何?”
陈青牛冷哼一声,转身走入院子,谢石矶关上门,始终面无表情。
回到院子,陈青牛小声咒骂道:“他娘的!老乌龟王八蛋!”
重新显出行踪的狐仙花枝乱颤,娇笑道:“公子你骂谁呢!”
陈青牛似乎在气头上,直接顶回去,“谁是你公子?”
公子,奴家。
寒舍陋屋,美艳女子,寒窗苦读,红袖添香,可不就是志怪小说里的才子佳人?
只可惜那位陈仙师大煞风景,连附庸风雅都不会。
陈青牛搬了条板凳坐在檐下。
狐仙和木偶继续对弈,棋逢对手,两两沉浸其中。
一位瓜子脸的年幼狐精来到台阶下,怯生生问道:“原来公子不仅仅是练气士,还是位练家子呢?”
陈青牛冷冷看了她一眼,后者吓得一路跑到狐仙身旁。
另外一位脸庞圆润的狐精叉腰站定,鼓起腮帮,气乎乎道:“你这人真是蛮横无理,我绿绮姐姐不过是好心与你搭讪,你就摆出一副打杀妖怪的姿态,欺负老实人呢?!信不信我一拳打得你鼻青脸肿、三天不敢出门见人?”
陈青牛看着台阶下那个用力晃着粉拳的年幼狐精,个头要比先前那头狐精稍稍矮一些,他没来由想起蚍蜉撼大树这个说法,有些哭笑不得,也不跟小家伙较真,打趣道:“你厉害行了吧,我都快被你吓破胆了。”
它歪了歪脑袋,“为何我觉得你是口服心不服?”
陈青牛一本正经道:“岂敢岂敢!”
它死死盯着陈青牛,试图确定真伪。
陈青牛问道:“你知道对面那户人家的底细吗?”
它伸出手,也不说话。
一般人不懂这个手势,陈青牛无比熟稔。
他顿时乐了,原来是跟自己一般敞亮的小狐狸,于是他的笑脸多了几分诚意,“说吧,想要我用什么来换?”
它没料到这位神通广大的年轻仙师如此干脆利落,一时间有些痴呆,回神后赶紧转头望向石桌那边,与它辈分相同年龄相仿的瓜子脸,嘴唇微动打哑语。
它很快心领神会,使劲点头,理直气壮道:“我要百年蚺蛇的苦胆来换!”
陈青牛郑重其事道:“我可没有什么蚺蛇胆,不过如果铁碑军镇城内,或是城外附近有那百岁高龄的蚺蛇,我可以亲自去捕捉,拿来跟你交换。”
它小心翼翼望向家族主心骨,那位正在对弈的狐仙娘娘,后者低头皱眉,凝视着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嗓音媚人,柔声道:“红袖小丫头,你媚珠初成,根基不稳,现在就用蟒蛇胆汁浇灌,只会是拔苗助长的结果。”
被狐仙称呼为“红袖”的小狐精,皱着那张圆脸,“娘娘,可是瑰宝姐姐需要啊。”
狐仙懒洋洋道:“修行一事,最忌讳沾染因果,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有报,如影随形。意思是什么呢?就是说啊……”
一开始陈青牛还挺用心去凝听,觉得这头狐仙好歹一大把年纪摆在那里,怎么都会有些独具匠心的真知灼见,哪里想得到她能够说空洞大道理,一说就是一炷香的功夫,难怪两只小狐精早就知趣地蹲在一起窃窃私语了。
陈青牛难得没有以兵家基石、入门的《真武心法》,去吐纳练气,而是在走廊荫凉里缩着身体,打着哈欠,仰头望向碧蓝天空,神游万里。
一局棋终于下完,彩绘傀儡病恹恹的,不知为何输了棋,赢棋的狐仙也未趾高气昂,依然是慵慵懒懒的模样,按照赌约,输棋一方负责收拾棋子,木偶搬动着那些对它而言、绝对不算轻巧的棋子,一颗一颗放入棋盒。
狐仙伸了个懒腰,“公子,你要是在北边灶房那边打出一座小门,让两边的宅子贯通,以免翻墙的时候被凡人看到,那我就让绿绮红袖做你的耳报神,对公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笔买卖如何?”
狐魅,终究不是阴魂鬼物,如果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活动,很容易被发现踪迹。
陈青牛点头道:“行啊,你们在墙头来去确实不合适,开扇门,省心省力,只不过贺家那边有没有问题?”
狐仙笑道:“我自会摆平。”
狐仙拿起棋盘棋盒,对两位徒孙微笑道:“记得别贪玩,早些回家。”
两头狐精齐齐点头。
狐仙不知用了什么玄妙神通,径直穿墙而过,一闪而逝。
在幼狐红袖的竹筒倒豆子之后,陈青牛终于得知这条回头巷的秘闻,发生在十数年前的那桩惨案,原来当初这条小巷,最早住着铁碑军镇老八营的那拨缔造者,西凉铁骑震慑朱雀、大隋两国的赫赫威名,几乎有半数是老八营立下的战功,然后在铁碑老八营退出历史舞台的龙观战役中,老八营元气大伤,八营主将死伤大半,两万精锐士卒,十不存一,又有两名主将获罪斩首,差点被朝廷下令传首九镇,总之,最后仅剩两位安然返回军镇,但也就此黯然离开军伍,在回头巷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一些扈从将校也跟随主将在此定居扎根,在十二年前,一伍大隋死士从南疆渗透边境,潜入铁碑军镇,传闻那五人皆是精于杀伐的大隋刺客,其中既有武道宗师,也有剑道修士,回头巷那十余户祖辈、父辈跟老八营有渊源的门户,被杀得几乎给斩草除根,从青壮男子,到妇孺老幼,杀手都没有放过。
红袖还说,以朱雀朝廷堪称兴师动众的大阵仗来看,肯定不是两国沙场将种门户之间,普通的报仇雪恨那么简单,一定牵扯到了某位或者数位地位超然的大修士。
整整十户、上百口人家,最后只有一对稚童姐妹侥幸逃过一劫,便是对面宅子里相依为命的小筑小雾,传言姐妹当时刚好在玩捉迷藏,躲在内屋夹壁……至于那位少年,是几年后跟随一个哥哥搬入对面的宅子,哥哥很快就离开,只留下弟弟与姐妹住在一起,之前并无联系,直到去年末才有书信往来,原来是在西凉边境上搏杀上位,成了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牧守一方,至于具体官职为何,贺家狐精就不得而知了。
突然之间,陈青牛叹了口气,想起关外马背上老宋他们的尸体,对那个年轻文官的厌恶,少了几分。
这边,年幼狐魅的嘴里,云淡风轻说着人间惨剧。
那边,融融洽洽,连同那名沉默寡言的壮实扈从在内,他加上姐妹和少年,四人都侧耳倾听,听那位年轻官员说着沙场跌宕起伏的厮杀、官场升迁的趣事丑闻、市井巷弄的争吵打闹……说到兴高采烈的地方,年轻人放言说他有浩然正气剑,总计六式!可分别断江,开海,镇山,荡魔,斩鬼,平天下!
少年眯眼而笑,皮肤黝黑的扈从对此见怪不怪,只是有些无奈。姐姐小筑听得两眼放光,满是崇拜憧憬。妹妹小雾则扭头翻了个白眼,却被眼尖的年轻官员前倾弯腰,伸手打赏了她一个板栗。
那年轻官员和贴身扈从第二天就离开了军镇。
陈青牛让裴老头去查询城门那边的关牒记录,以及将军官署的户籍档案,大致捋清了脉络,如今回头巷大半都是惨案发生后搬入的门户,多是在城那边贫寒之地发的家,不知这边的水深水浅,给蒙在鼓里,迷迷糊糊就买了这边的宅子,后悔也来不及。姐妹分别叫柳筑、柳雾,祖父柳杨曾经有“入山虎”的绰号,麾下精骑,最擅长途奔袭,官至正四品,更是两位隐居于此的老营主将之一,与陈青牛暂住的裴家宅子,是面对面的邻居。
而裴家在朱雀刑部的秘密档案中,并无活口。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之后陈青牛异想天开,让隔壁狐妖缝制了一件崭新道袍,他的本意,是粗略有个道袍样子就可以了,不用太考究精良,最好用旧布,能够遮人耳目。不曾想狐穴那边无趣日子过久了,好不容易有件新鲜事可做,结果对待此事,那叫一个用心良苦,小狐狸红袖双手捧着道袍,满脸的虔诚庄重,小心翼翼交给陈青牛,好似交付了身家性命,让想要假冒道士的陈青牛很是尴尬。
朱雀王朝崇尚黄老、道教盛行,在崇玄署的座椅,是先道、后儒、再释,是开国太祖钦定的位次,不但将“道举”正式纳入科举体系,在王朝衰落时期,还闹出过“朱雀宰辅重臣,未必擅长执政,却必然精通青词”的天大笑话。未经允许,私自穿戴道袍、道冠,属于僭越之举,按律需要被流徙数百里、甚至千里之外。朱雀王朝道观林立,崇玄署记录在册有千余座大小道观,道袍样式,大体上粗略分为龙虎祖庭和南式、北式三种,三者又各有细分差别,尤其是龙虎山祖庭的黄紫贵人,被誉为羽衣卿相,尊贵殊荣,无以复加。
陈青牛接手的这一件,属于典型的北方道袍,与西北第一大道观“观道观”大致相似,又不尽然相同。
那座号称“大道在山下”的道观,枝叶蔓延,有无数下山云游道士,纷纷远游传道,出道观,出西凉,出朱雀,甚至出南瞻部洲。
这一点,倒是与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龙虎山,极为相似。
陈青牛觉得太新了,而且太精致鲜亮了,但是实在受不了小狐那一脸“我需要你表扬、多少句好话都不嫌多”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收下,狠狠夸奖感谢了一番,小狐红袖才乘兴而来乘兴而去,它当然是走灶房北墙的那扇木门,陈青牛实在想不通那贺家,如何能够容忍家中住着几十尾狐妖,甚至有可能还要帮着它们藏匿形影,以及提供各种稀奇古怪的需求。
然后铁碑军镇就多出一个善于捉妖抓怪的年轻道士,来路不明,一开始众人只知道此人在贺家大宅展露神通,一手符箓很是灵验,接下来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率先说起,说那位年轻真人道法不知深浅,可相貌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风流倜傥,反正绝不比京城的世族子弟差了。紧接着就有位以泼辣著称军镇的大家闺秀,宣称她的闺房绣楼经常闹妖,于是暂居回头巷的年轻真人,就带着一身法器、背负一柄桃木剑,独自赶赴她那闺房,拥挤在小院门口的家主、管事、嫡系和偏房子女们,对外都说亲眼见到了黄纸符录无火自燃、桃木剑所指之处风雷震动、妖魅被镇压以至于灰飞烟灭,一个比一个说得绘声绘色,就连那家的杂役仆人都觉得见了大世面,第二天出门买菜的婢女跟人那么一说,还信誓旦旦的,说若是骗人就遭天打雷劈,实在由不得旁人不信,最重要的是那位道士,没有收取一文钱!只留下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很快铁碑军镇西城,就都知道回头巷住着一位替天行道的年轻真人,降妖除魔不收银钱,只为自身修行积攒功德!
回头巷附近的居民,除了贺家大宅,算是西城的穷人,所以比较后知后觉,并不太清楚身边多了位年纪轻轻的“道教神仙”。
一开始多是权贵妇人或是大族小姐,提出涤荡阴秽的要求后,才让人去回头巷请求年轻真人出手,约莫四五次后,就连许多老奸巨猾的商贾豪绅,都觉得这位年轻道士即便不是传说中云遮雾绕的仙师,也该是获得一脉真传的崇玄署道士,可放心聘请,求他帮忙祈福消灾、张贴镇宅符箓等等。什么?年轻真人不愿意收银子?那就送古董字画,实在不行,就搜罗那些孤本珍本道教典籍,再在其中夹带一两张银票,他们心意到了,也顾及到了年轻神仙的修行心境,两全其美!
陈青牛每次返回小巷,都会遇到蹲在寺庙门口的中年道士,后者不是狠狠歪头吐口水,就是阴阳怪气说话,显然是嫉恨陈青牛抢了他的饭碗。
倒是那名每日早晚两次清扫地面的老僧,偶尔看到途径寺庙的陈青牛,都会怀抱扫帚,以便能够双手合十。
陈青牛只得还礼,对老和尚打个道门的稽首。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道士陈青牛在“大显神通”了六次后,终于遇到真正需要降伏的对象。
是一间军镇破落户的祖宅,在此作祟的角色,算不得厉鬼,因为尚且有将卒常驻的军镇关隘之内,本就不是孕育大量戾气的土壤。此间鬼物,多是生前战死于关外沙场,而且死无全尸,甚至尸骨无存,其中不乏有英魂英烈,都由于路途遥远或是消息阻塞滞后,导致关内家族来不及处理后事,知晓噩耗后也无法下葬,便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付这些道行浅薄不值一提的鬼物,陈青牛起先也没有如何上心。
夜幕中,他只是一人背着箱子独自前往那座古宅,箱内除了一柄装模作样的桃木剑,一摞货真价实的黄纸符箓,一大把让小狐魅从贺家宅院折来的柳条,一只白碗。
桃柳二木,拥有震慑邪魅之力,其实并非乡野妄言,只不过假道士不清楚如何运用罢了。
古宅的主人,出身铁碑军镇屈指可数的书香门第,当然,所谓的书香门第,水分很大,其实就是祖辈考取过一个秀才功名。
他已经五六年没能租出这么大一栋宅子,等于少赚了三百两银子,自然无比恼火,当初本想着去请回头巷的道士,来驱除妖魔,结果城内很快有传闻,说那家伙是个骗子,还喜欢漫天要价,实在心疼银子,只得作罢。如今来了个神通广大的真道士,虽然年纪轻轻,但掂量一番,仍是觉得这笔买卖,稳当划算。所以拖家带口在祖宅外候着那位年轻真人,谈妥了价格,意外之喜,那道士只收了三两银子做定金,如果降妖除魔不成,还会事后退还全部银子。
瞧瞧,这才是高人风范,仙风道骨啊。
陈青牛独自走入大三进的古宅,径直来到悬挂文远堂匾额的大堂,摘下箱子,拿出那堆“法器”,手持白碗,先掐了一个凝水诀,白碗很快水珠凝聚,汇成大半碗水。
再抽出一张事先写好的丹朱符箓,烧成灰烬,撒入白碗,融入水中。
然后把一根根柳条蘸水,或搁放八仙桌和门槛、或插入栋梁缝隙、或放于门窗。
最后以箱子作为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八仙桌早已搬走,陈青牛差不多就坐在了匾额之下,他默念招魂诀,将那些原本察觉到不妙想要隐匿不出的鬼魅,一一强行“扯入”这座文远堂内。
陈青牛皱了皱眉头,停下了招魂诀。
不是惊惧,而是疑惑,这栋宅子再大,也不过是三进院落,可此时被招引而来的鬼物魂魄,举目望去,竟然多达两百之多,鬼满为患,而且还源源不断地从前边院子涌来。
那些鬼物绝大多数都是死前模样,铁甲在身,血迹斑斑,有的在胸口处,有个被铁矛洞穿的大窟窿。有的脖子歪斜,显然是被敌方骑军以战刀抹过。
死相,千奇百怪。
也夹杂有一些老幼妇孺的魂魄,怯怯弱弱,像是今夜见到了这位年轻道士,比阳间活人见了鬼,还要感到可怕。
陈青牛在长锋营待过一段时间后,对于铁碑边军有一定了解,伸手指了指一位身穿重甲的魁梧阴魂,好奇问道:“你们是不是死于同一场战役的袍泽?”
那鬼物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陈青牛打量一番,问道:“你们只有怨气,并无戾气,照理说早就可以转世投胎,难道是之前有高人,设下了类似拘押魂魄的阵法,使得你们无法挣脱束缚?这才不得不以这座古宅作为栖息之地?”
那鬼物死死盯着陈青牛,一言不发。
陈青牛嗓音柔和,劝说道:“想必你们也感受到了,我摆下那些道门谓之‘阴枝’的柳条,并无恶意,我只想请各位早早离去,阴阳相隔,生死轮回,是大道至理,若是有人阻拦,我来破解阵法。如果你们是有积郁多年的遗愿,我可以尽量帮忙,比如说,你们谁尚有后人在世,我便会转告诉他们,牌位下所供奉的香火,不可断绝。
但是不管如何,你们都不该留在此地,需知你们越是背离天道和神道,下辈子本该享受到的福气,便会一直减少下去,直到滴点不剩,你们最后要么彻底堕为恶鬼厉魂,要么烟消云散,便再无来生可言了。”
老幼妇孺,闻言多有所意动。
可是那些铁碑军镇的边军亡魂,竟是几乎无一心动,皆神色冷漠。
那名武将模样的高大鬼物,嘴唇闭合,释放出一道浑厚意念,“小道士,本将念在你没有恶意的份上,请你速速离开!否则,你就干脆别走了!这么多年,我们恪守本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何须你一个外乡人,来此指手画脚?!”
陈青牛好奇问道:“我很想知道,你们为何不愿离去?”
那鬼物沉声道:“莫要多事!速速退去!”
陈青牛想了想,“可毕竟是你们导致这栋宅子荒废多年……”
那鬼物有些不耐烦,冷笑道:“怎么,收了一笔丰厚报酬,就想强出头?小道士,我劝你别得寸进尺,给你一炷香功夫,撤去所有法器,赶紧离开。”
陈青牛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那你们能否给些银钱?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妨与我说声军镇哪里有无主的银子,可以获取,我再转交给这户人家,就当之前那些年所欠、和以后继续居住的租金,如何?”
那鬼物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向前踏出一步,阴气森森,一股股黑色气焰疯狂游动,“你也配跟本将讨价还价?”
陈青牛问道:“那你就是不想着善了?”
鬼物武将伸出一只手,空中浮现一柄黑色巨斧。
“那就按照你的道理走。”
陈青牛大袖一挥,叠放在腿上的那一叠符箓,蜂蝶飞舞,骤然加速,贴在武将鬼物在内数十头阴魂身上。
分明是一张张轻飘飘的黄纸丹朱符箓,竟是讲那些阴物直接撞得贴靠墙壁和廊柱上,如一块灼烧通红的烙铁烙印在身躯之上。
无数哀嚎挣扎。
唯有那尊武将鬼物还能站在原地,伸手去撕扯黏在胸口的符箓,与此同时,手中巨斧迅猛丢掷出去,直直劈向那个该死的小道士。
陈青牛依然没有起身,并拢双指一挥,一根柳条飞掠而至。
淡绿色的柳条快似飞剑,莹光幽幽,瞬间将那柄巨大黑斧给当场切断。
陈青牛轻喝一声,“疾!”
犹有灵气的柳枝唰一下,如一枝劲弩箭矢钉入武将鬼物的胸口,与丹朱符箓一起,镇压阴魂。
鬼物武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稳住身形后,狰狞咆哮,开始前冲。
陈青牛手指不断挥动。
一枝枝柳条全部从四周飞至,映照得整座文远堂绿光耀眼,被赋予灵气的柳条,在空中自行游曳,凶狠鞭打鬼物武将。
那头鬼物生前肯定就是坚韧不拔之辈,被柳条直接鞭打魂魄后,已经不得不单膝跪地,仍是一言不发,硬生生全部消受下来,只等那些柳条蕴含的灵光散尽,再一举反击。
陈青牛站起身,手托那只白碗。
文远堂门槛附近,一个威严嗓音重重响起,“够了!”
陈青牛眼角余光发现,白碗里的符水,起了阵阵涟漪。
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视线当中。
全身上下,铁甲尽碎,被箭矢刺入的孔洞,密密麻麻,遍布全身,足可见此人战场阵亡时的惨状。
陈青牛神色不变,微笑道:“正主总算出来了。看你披挂甲胄和腰间兵符,生前还是位从四品的武威将军?”
他伸出一掌,手臂往后一缩,所有将鬼物钉在墙壁廊柱上的那些符箓,瞬间全部被吸入他的掌心,轻轻一握,轰然炸裂,光线璀璨。
这尊阴物眼神凝重,问道:“可否先撤去那些柳条?”
陈青牛点了点头,左手依旧托白碗,右手一挥袖,原本执行鞭刑的柳条,则随之绿光黯淡,坠落地面。
那阴物摆了摆手,所有鬼物,连同那位武将阴魂,一并潮水般退去。
那阴物双手负后,环顾四周,最后抬头望着那块匾额,轻声道:“并非是我等作祟害人,实在是天大地大,能够让我等栖息的立锥之地,就只有这栋宅子了。因为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尤其是那块堂匾,还算有些渊源,故而此处气息浩然绵长,同时又不至于灼伤我们的阴魂,若是去了别处,以我麾下部卒的那点修为,早已灰飞烟灭。
我们并非没有报答这户人家,若非我们损耗自身阴德对其庇护,这户人家恐怕早就家道中落,远不是如今财源广进的豪绅气象了。所以于情于理,我们都问心无愧。”
陈青牛点头道:“这个道理,说得通。”
那阴物笑道:“小真人,你也不俗,若是阳间相逢,我可能会请你喝酒。”
陈青牛不置可否,问道:“其间大有隐情?”
阴物犹豫片刻,“与你说了也无妨。”
陈青牛重新坐回箱子,放下白碗,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对方畅所欲言。
在这之后,陈青牛听到了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最终淹没在历史长河里,好像一朵小水花,溅起了又落下,悄无声息。
隆冬时节,西凉塞外,披挂铁甲,仅是积雪,重达数斤。
一支人数破千的铁碑精骑,拥有老字营号的百战行伍,某天得到密令,赶赴关外,截杀一支人数才数十人的大隋巡边骑军。
据说敌军当中,有大隋的重要人物,镇北将军府许诺,一旦取其头颅,这铁碑一营兵马,人人都可官升一级!
一千两百铁碑精骑,其中有六名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赶赴战场。
但是当双方各自出现在视野后,铁碑骑军都察觉到不对劲,敌方如此兵力劣势,竟然一线排开,试图以骑军对冲凿阵之姿势,来跟一营精骑来搏命。
结果,不等主将发号施令,一员军镇骑军副将就率先发起冲锋,使得全军不得不跟随其后。
然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
整整一千两百位铁碑军镇最精锐的骑军,连同主将和六名随军修士,全部战死。
被人当场阵斩!
对方伤亡不过是二十余扈从而已。
原来那位所谓的大隋重要人物,竟然就是当时的大隋三皇子,杨元珍,一个战后很快就名动南瞻部洲的大修士。
此人身边还跟随两尊皇室供奉,一位南疆大将不惜亲自充当扈从。
杨元珍在那一役中,就已经表现出几近无敌的实力。
一杆大戟,锋锐所至,铁碑骑军人马,俱为齑粉!
杨元珍甚至在战场上接连破境,修为暴涨,愈战愈勇,所向披靡。
最终铁碑精骑全军覆没,这支死战不退的骑军,竟然事后被兵部直接下令撤去营号,销毁营旗。
战败邸报传遍朱雀,整座铁碑军镇沦为笑谈。
皇子杨元珍踩着一千二百人的尸体上,在大隋王朝冉冉升起。
仅有那名姓李的副将活下来。
他叫李彦超。
是大隋安插在西凉边军的一名谍子。
如今,已经是大隋南疆边军第一人。
而当年那封据说来自镇北将军府的密令,有传言说,其实出自朱雀兵部。
至今不知真相到底为何。
再长的故事,总有结尾处。
一位修士,一位阴魂,相互对视。
后者缓缓道:“我们之所以不愿离去,是想要一个公道,想要恢复这个传承百年的老营号。我们等了又等,年复一年,在这期间,我们给很多人托过梦,帮助过书生赴京赶考,希望他以后若是金榜题名,能够仗义执言……能想的办法,我们都做过了,可是没有用。”
他伤感道:“没有用啊。”
陈青牛说道:“这个公道,我给不了你,但是如果只是恢复营号,哪怕兵部那边再刁难,我也有较大的把握帮你恢复。”
那人没有丝毫喜悦,“你小觑了朱雀兵部的实力,你是不是觉得数十年过去了,恢复营号一事,就仅仅是铁碑军镇向上方建言,然后加上一座马嵬军镇的点头认可?其实不然,一些蛛丝马迹显示,兵部哪怕换了三任尚书,十数位侍郎,对此事仍是竭力镇压,不允许任何人提及翻案。”
陈青牛问道:“是这里头阴谋很大,牵连甚广?或者因为铁碑说出了个内鬼李彦超,朝廷丢不起这个脸?所以兵部大佬得到皇帝授意,必须压制这桩惨案?”
那阴魂眼神悲哀,“当今皇帝陛下雄才伟略,志向高远,千年罕见!若是得知此事,绝不会听之任之,所有的坎坷,不过是对很多大人物而言,这件芝麻绿豆大小的陈年往事,根本不值得提起罢了。你知道朱雀四十年征战四方,我朱雀铁骑马蹄,踏遍边境接壤各国,士卒死伤多少?你觉得一千二百骑的伤亡,在某些人眼中,算得了什么?”
陈青牛默不作声。
有些不明白,为何死都死了,对那位朱雀皇帝,竟然还如此忠心耿耿。
坐在门槛上的阴魂轻声说道:“一口怨气吐不得,苟延残喘等公道。”
陈青牛说道:“不管如何,我试试看。”
阴魂眼眸眯起,“哦?”
陈青牛知道它的心思,是怕自己图谋不轨,到时候连他们的最后一点希望,也被践踏殆尽,只是也懒得解释,因为不管怎么说,对方只会将信将疑,所以只能缓缓说道:“我也是行伍中人。”
阴魂显然没有觉得这是个合情合理的答案,并未被说服,只是给出一个承诺,“只要你能够说服这栋宅子的主人,不要纠缠不休,我等便感激不尽,终归我们也算守护了他们家的香火气运,莫说十年,这宅子一百年的租金,我等也早就给他们赚到了。而且我能够保证,绝不会有谁在此作祟伤人。”
陈青牛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将军你说些这户人家的秘密,我将以此说服他们,把你们说成是家族祖上的阴神庇佑。”
阴魂笑着点头,“如此最好。”
陈青牛叹了口气,倒掉那碗符水后,起身开始收拾箱子。
陈青牛背着箱子跨过门槛,阴魂站在台阶旁,抱拳相送,“公子高义,我等感激不尽!”
陈青牛在台阶下,转身抱拳还礼,道:“之前是我对不住了。那碗白水,就当我这个长锋营宣节副尉,以水代酒,敬你们一千二百人慷慨赴死!”
阴魂愣在当场。
最后开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