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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迪巴拉爵士     带着仓库到大明txt下载     带着仓库到大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55章 李二毛的第二弹

    “这事和我无关。”

    徐景昌想去看望小娘,可朱瞻基的动作显然比他更快,于是他被拒绝了。

    “居然是沈石头亲自在门外守着,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徐景昌有些急了,就来找方醒想办法。

    方醒才送走了小娘,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怔,然后吩咐道:“告诉夫人此事,让她进城去看看。”

    徐景昌讪讪的道:“哥哥我倒是忘记了男女之别,不过德华,陛下的反应……是不是过火了些?要不是小娘长的普通,我倒是要担心大明会多一位嫔妃了。”

    里面渐渐的多了人声,还有无忧的叫嚷声,方醒这才问道:“府中那位是有意还是无意?”

    “别骗我!”

    徐景昌本想忽悠一下,被方醒这话给弄的尴尬不已:“就是那会儿人多……”

    北平城的街道堪称是宽阔,方醒无法想象定国公府的那个女人是如何的霸气。

    两辆马车相撞,那种场面方醒只是想象了一下,然后就说道:“小娘本是要准备回去了,这一耽误,定国公,陛下恼火了!”

    “交趾多次反复,要是有人趁机造谣,说小娘在北平被歧视了,这个责任谁负的起?”

    方醒不知道朱瞻基是否恼火,他自己却有些火大了。

    “定国公,那小娘……本伯保定了!你那个小妾还是准备洗干净去坐牢吧!”

    “那个女人……”徐景昌不以为然的道:“千金买马骨也够了吧?难道还要我去致歉?”

    “你真的……”徐景昌见方醒很认真的在点头,就有些羞恼。

    方醒的神色很认真,“有何不可?”

    他觉得小娘对大明的贡献比徐景昌要大一百倍。一个类似于纨绔,靠着父祖的功劳在享福。而另一个却帮助大明稳住了交趾,堪比开疆之功。

    “我比你小,但经历的事不少。”

    方醒正色道:“人之所以是人,那就是因为智慧和底线。智慧让我们活的更好,底线让我们敬畏!”

    “敬畏啥?”

    徐景昌觉得方醒真的是魔怔了,这年头除去敬畏一下祖先和皇帝之外,我老徐家还需要敬畏谁?

    方醒指指自己的心,说道:“名声,不管是枯名钓誉也好,假仁假义也罢,定国公,午夜梦回时,独坐静思时,扪心自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眼中只有利益和好处?还是说我坚守了底线。而你的底线是什么?你是勋戚,国戚,你该有什么底线?”

    徐景昌郁闷的道:“该交的税我交了,不占大明的便宜,国朝有事,哥哥我从不躲避,该出力就出力,该出钱就出钱,必要时,哥哥我也敢提刀上马,为大明而战,还不够吗?”

    “不够!”

    方醒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他最后劝道:“要以大明为重,你是勋戚,做不到这一点,以后会有麻烦!”

    徐景昌摇摇头,起身告辞。他真的觉得自己在全力配合皇帝了,已经在勋戚中成了另类,可方醒意思还不够,这是要我徐景昌去向那个小娘道歉啊!

    “罢了,此事是哥哥府上错了,该!回头就去。”

    回去后他就亲自送了些药材和礼物过去,可却被拦截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徐景昌觉得自己就像是只在捕食的螳螂,总觉得背心发凉。出来后马上又去找了方醒。

    “德华,陛下这啥意思?”

    方醒觉得这是一个表明朱瞻基对勋戚态度的机会,就说道:“陛下生气了。”

    徐景昌顿时懊悔不已,说道:“哥哥我都上门了啊!”

    ......

    朱瞻基没啥意思,小娘受伤,那就正好在京城休养一段时间。

    可勋戚……

    方醒觉得朱瞻基正在拿着小本子,在一一记录着勋戚们的过错,就等着时机开始清算。

    勋戚于国无益,只能算是站队党。

    他们利用联姻等手段,渐渐的结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这个集团的力量强大,足以影响到朝政。

    于是文官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朝中有人上了弹章,说定国公的小妾都敢跋扈,可见勋戚不法之一斑,这是暗里鼓动陛下清洗勋戚啊!”

    黄钟觉得这是好事,可方醒却不同意这个看法。

    “陛下是想清洗勋戚,可目前不能,至少在取得平衡之前不能。”

    朱瞻基还需要勋戚来钳制文官,现在削弱任何一边都是在自毁长城。

    可徐景昌不知道啊!他认为朱瞻基是对勋戚失去了耐心,于是就惶恐了。

    他珍而重之的请了方醒和朱高煦吃饭,算是一次试探。

    “殿下,我徐景昌可是对陛下忠心耿耿,此事就是小妾的错,我已经把她关了起来,只要一句话,老子就宰了她!”

    徐景昌对那个小妾已经是恨之入骨了,说到后面那杀气几乎不加掩饰。

    朱高煦现在一门心思的就想着要带什么东西去海外,闻言他随口道:“那就宰了吧。”

    徐景昌苦着脸道:“殿下,不是我不愿意宰,犯法啊!”

    李二毛他们一天就盯着勋戚文武官员,一旦被他们找到错处,呵呵!别犹豫,赶紧上弹章,然后就等着一战成名吧。

    朱高煦不屑的道:“就你这点胆子,当年我那舅舅的半点长处都没学到,当真是无能。”

    徐景昌无奈的道:“家父去时,哎!一言难尽啊!”

    方醒在想着李二毛最近的沉寂,他在想着是不是给李二毛提供点炮弹,好歹能在都查院一炮打响。

    “今年山东好像又遇到灾害了。”

    方醒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打算,这不是交情在作祟,而是他不想由李二毛率先向勋戚开炮,从而引发一场大论战。

    李二毛是在蛰伏,从上次弹劾皇帝纵容臣下求官之后,他名声大噪,然后就开始了蛰伏。

    这份不合年轻人心性的心思让不少人都暗自对他抱着警惕,可随着李二毛的沉寂,这些警惕就慢慢的消散了。

    所以当他的奏章被送到朱瞻基的案前时,连朱瞻基都有些吃惊。

    这份奏章的内容很简单,延续着书院不啰嗦、不修饰文辞的特点,直接指出了大明目前想发展的最大禁锢。

    ——赋税!

    从用商路引导那些豪商交税,从对奢侈品行业收税开始,大明的商税都在一步步的增长着。

    可自从南北大通道开始建设以来,连近几年出手豪奢的户部也开始收紧了钱袋子。

    “陛下,水泥窑要建造不少,各地都要建,不然拉过去的耗费能让臣想把自己丢进水泥窑里烧死。”

    夏元吉也渐渐的老去,和上面英姿勃勃的帝王相比,这些臣子们不少都是垂垂老矣。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李二毛的奏章里说,大明可以用建设来拉动经济,这个是书院里的课题,目的就是通过建设,从而让各地和各行各业得到好处。”

    夏元吉赞同道:“是这样的,路修到一处,肯定要在当地采买不少东西,加之路好,以后出行便利,不过这倒是便宜了商贾。”

    这话暗自在支持着李二毛的观点:陛下,咱们开始全面收税吧。

    朱瞻基看了一下下面的重臣,意味深长的道:“他说大明可以开始取消士绅的免税,诸卿以为如何?”

    卧槽!

    这李二毛比方醒还激进啊!

    方醒没来,杨荣断定他肯定不知道这事儿,否则一定会来扎场子。

    这个话题实在是太大,就像是一枚炸弹被扔了出来,无人敢接话。

    朱瞻基看了看奏章,面无表情的道:“李二毛说最好是先弄个试点,就算是失败了影响也不大。”

    可群臣还是不搭话。

    这个话题几乎是个禁忌,从朱元璋开始给读书人优待以来,那些优待政策早就被潜规则所替代,优惠的范围和人数不断在扩大着。

    这些都是违规,大家对此心知肚明。

    可谁愿意把这个问题捅出来?

    朱瞻基看看群臣,最后还是张本出班。

    张本人送外号‘穷张’,满朝文武谁敢说比他清廉?

    朱瞻基看着张本面露激昂之色,不禁暗自点头。

    “陛下,臣以为此事正当其时。”

    去了一个金忠,却来了个张本。

    这人一看就是个倔的,比金忠当年的装疯卖傻可是厉害多了。

    张本板着脸道:“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本意是豁免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如今大明田地众多,读书人哪有这般穷困,臣以为大多都成了送好处,那些官吏不过是在结善缘罢了,顺带还能让自家以后也能享受一番。”

第1956章 我醒了(感谢‘cheungwa2002’成为本书新盟主)

    张本的话揭开了一直以来的潜规则:太祖高皇帝当年只是想优待寒门学生,可现在这个优待政策已经普及到了所有的学生。

    这个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连金幼孜都无话可说,他干咳一声,就在朱瞻基的视线转移过来时,又把脑袋别了过去。

    即便是方醒不在,可他依旧无法回避张本说的问题。

    如果他能不要脸到无视这些问题的话,那么他就不该是辅臣,兴许去礼部做个郎官也不错。

    一阵沉寂之后,朱瞻基淡淡的道:“这份奏章肯定会引发朝野议论,幸而他还知道分寸,提议弄个地方来试试,不然朕怕是要坐不稳这张椅子了。”

    群臣躬身道:“陛下,臣等万死。”

    朱瞻基有些失望的道:“你们别万死,这大明缺了朕无碍,缺了你们大概就要乱套了……”

    这是来自于皇帝的嘲讽,杨荣说道:“陛下,臣请细思之。”

    这是能动摇国运的决策,一旦贸然,事情的发展大抵谁都控制不住,整个大明会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朱瞻基本可把这份奏章扣下,可他却拿出来讨论,这就说明……他心动了。

    这意味着什么?

    “诸卿下去当仔细考量这份奏章,回头给朕说说自己的看法。”

    朱瞻基非常聪明的把难题抛给群臣,这是预热。

    群臣散去,朱瞻基拿着那份奏章仔细看着,突然问道:“这份奏章就是李二毛独自写的?”

    “是的陛下。”

    俞佳说道:“李大人从上次弹劾求官之后,就一直在搜罗各地士绅读书人的特权。”

    “胸有城府,做事不急不躁,是个好苗子。”

    他随即就去了太后那里。

    “要动读书人的好处?”

    太后有些愕然,“你得想清楚,大明还得要靠着他们治理呢,要是闹翻了,你想想太祖高皇帝。”

    朱元璋堪称是千年来最强悍的帝王,可依旧对读书人没辙。

    “你再讨厌他们,可却离不得他们,这就是太祖高皇帝当年杀贪官的来由,他讨厌那些人,可却不得不用……哎!不用他们能用谁呢?”

    太后有些惆怅,她觉得从朱棣开始,这家子皇帝就前赴后继的在警惕着文官,可却让文官的日子越过越好。

    朱瞻基静静的听着,说道:“母后,兼并已经出现愈演愈烈的势头,为首的正是那些士绅和读书人,他们这是在挖大明的根,而他们倚仗的就是所谓的豁免赋税的优待……这很难,可总得要试试,不然丢给玉米他们,怕是已经无法动弹了。”

    太后忧心忡忡的道:“此事要谨慎,不说别的,一动读书人的优待,那些文官们怕都要准备抱团了。”

    “母后,总得要试试。”

    朱瞻基认真的道:“您想想,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帝王是一代比一代若,其实不是弱,而是被压着无法动弹,等到了玉米的时候,估摸着就只能垂拱而治了。”

    太后叹息一声,幽幽的道:“你的意思我知道,看看史书,那一朝不都是这样,你不甘心我懂,去问问兴和伯吧,现在敢站出来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朱瞻基皱眉道:“母后,兴和伯不会躲,也不会利用这等机会来谋求什么。”

    太后难得尴尬一回,她转过头去,不好意思的道:“我这也是习惯了,总想着让臣子站队,罢了,你自己小心,多商议,别一冲动就下了决断。”

    话锋接着一转,太后就说起了玉米的可爱,还有端端的懂事,一时间气氛融洽,可却把孙氏的那个女儿给忘了。

    朱瞻基当然不会忘,赏赐流水般的进了孙氏的宫殿。

    从皇后生下小玉米之后,宫中的气氛就变了。

    孙氏那里去奉迎的人还有,可大多是来了这里,又去皇后那里,两头不得罪。

    朱瞻基从孙氏那边出来,就去了坤宁宫。

    “陛下,殿下的根基好,能吃能睡……”

    奶娘们纷纷表功,朱瞻基接过孩子,看着那张小脸蛋,心中的郁郁消散了些。

    “皇后恢复的怎么样?”

    渣男朱瞻基随口问道。

    御医急忙说道:“陛下,娘娘的根基好,产后恢复的很快。殿下的身体也跟着受益……”

    这话谄媚,就几乎于是在说胡善祥是块好地,生下来的孩子差不了。

    朱瞻基点点头,然后就去了前面。

    ……

    “是你自己的想法?”

    方醒有些头痛,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保姆,看着一群孩子长大。可这群孩子长大后还不省心,非得要找一堆麻烦来让他烦心。

    李二毛恭谨的道:“老师,学生从上次弹劾求官之后,就开始调查国朝优待读书人的情况,触目惊心啊!”

    “以前地方上还要做个样子,好歹走个程序才免税,现在几乎是考中举人马上全免,秀才都有免税田,至于那些仕宦人家也是跑不了,老师,读书人越多的地方,百姓就越……不,是赋税就越倒霉。”

    老百姓投献土地,好歹赋税能少交些,和免税的读书人皆大欢喜。

    可最终倒霉的还是国库!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知道的比你还多。”

    方醒无奈的道:“这个问题的解决并非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然文皇帝在时为何不动?”

    李二毛并未感到错误,他不解的道:“老师,如今大明暂时无外敌,正好全心投入国内整治。错过了这次机会,学生以为以后就难了……”

    方醒有些发呆,李二毛以为自己触怒了他,就请罪道:“老师,学生莽撞了。”

    方醒摇摇头,有些自嘲的道:“当年我也和你一般的见不得那些事,可渐渐的这人就变了,变得瞻前顾后,变得蝇营狗苟……”

    李二毛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方醒,在他的心中,方醒就是杀伐果断,遇事从不退缩的山长。

    可……

    方醒微笑道:“别崇拜任何人,那没有意义。”

    “是人就会有缺点,而且环境对人的影响出乎你预料的大,所以……”

    方醒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坦然的道:“我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掉队,但是和他们不同,我承认自己的掉队,并会重新振作起来。”

    方醒觉得自己的神经衰弱就是患得患失,外加压力之下的产物。

    “这人不能躲麻烦,躲多了就成了习惯,然后慢慢的就会变的漠不关心……我是该振作一番了。”

    李二毛觉得方醒的身上仿佛是去掉了什么,虽然他还在微笑,可眼中却多了凌厉。

    一路走在进宫的路上,遇到的人看到方醒面含微笑,神态自若,都不禁暗自思忖。

    “兴和伯好像是脱胎换骨了?”

    “啧!看着和气了不少,可怎么感觉有些杀气腾腾的呢?”

第1957章 大事(本月最后一天,求月票)

    “陛下,兴和伯看着好像神采飞扬。”

    这是进来禀告的人对方醒的印象,朱瞻基自然是不信的。

    可等看到方醒之后,朱瞻基才发现这人还真是不大一样了。

    “李二毛的这份奏章早了些,不过也不耽误事。”

    方醒先把责任兜住,这让朱瞻基陷入了回忆。

    是了,以前不管是谁,只要是和他交好的,他都愿意去兜着。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一种类似于颓废的状态的呢?

    朱瞻基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文皇帝去了之后,方醒就陷入了一种颓废状态,只是惯性和责任感在支撑着他前行。

    “德华兄……”

    他不禁脱口而出,然后有些懊恼。

    可方醒却没有惶恐,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别啊!你好歹也是三个娃的爹了,话说玉米长势咋样?”

    朱瞻基反唇相讥道:“土豆长势喜人啊!”

    两人相对一视,然后都大笑起来。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朱瞻基也多了几分精神,说道:“李二毛的奏章倒是恰到好处,你此次刚清理了南海,暹罗那边被方政从陆路打怕了,海上的船队更是让他们闻风丧胆,这就是大明最安全的时候。”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既然朱瞻基都心动了,方醒觉得机不可失,就说道:“既然要动,首先就要统一朝中的认识,否则此事必然不成。”

    可这会带来纷争,但朱瞻基还是点点头,应承了此事。

    “我先去说说,探探口风。”

    方醒一旦察觉到自己的颓废,马上就会用行动来洗去那些拖延和迟疑。

    雷厉风行的那个兴和伯又回来了呀!

    看着方醒大步出去,俞佳觉得阳光好像都明媚了些。

    朱瞻基一直在微笑着,从朱棣去了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孤军奋战。

    方醒虽然一直在帮他,可……可却有些懒散,以前的那种主动性很少再看到了。

    “去皇后那里。”

    心情大好的朱瞻基去了胡善祥那里,亲自过问了她的身体,并威胁了御医,最后还亲了小玉米一口,丢下一宫的啼哭声跑了。

    胡善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而御医却如丧考妣。

    他差点以为朱瞻基是暗示自己对胡善祥下手,直到随后皇帝的赏赐蜂拥而至,他这才释然。

    而方醒却直接去找到了夏元吉。

    “夏大人,敢不敢支持一把!”

    夏元吉觉得方醒的姿态有些锋芒毕露了,就诧异道:“你这是想从窝里蹦出来了?”

    方醒哈哈一笑,说道:“身体有些老毛病,休息了一阵,这不大事来了,我岂能躲在家里?夏大人,一句话,你支不支持此事?”

    夏元吉头痛的道:“本官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现在不弄,等以后怕是谁都弄不了了,可陛下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承担后果了吗?”

    方醒目光炯炯的道:“我先扛着,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手段先冲着我来。”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啊!”

    夏元吉有些唏嘘,说道:“老金忠去的时候,本官以为大明最后一位慷慨之士都没了,可你终究还是出来了。”

    方醒抹了一把脸,说道:“文皇帝去了之后,我有些颓废了,总觉得这世上少了一个值得我尊重,并为之效力的长辈,这一颓废就到了现在。”

    夏元吉欣慰的道:“好啊!此事既然你要出头,本官也没话说。”

    “读书人是一代一代的,他不是说这一代没了优待也跟着没了,那些人大多经过一代的经营,在地方上的关系盘根错节,而且科举经常举办,享受特权的人越来愈多,加上那些官宦人家,大明是在负重前行啊!”

    方醒随即就去了兵部,张本一听他的来意就说道:“此事是好事,只是本官却觉得有些不妥,担心会引发些不测,不过既然陛下决定要做,那本官肯定尽力。”

    张本的顾虑也是大部分官员的顾虑,当然,更多官员感受到的是唇亡齿寒。

    今天取消了那些人的优待,以后我辈的子孙怎么办?

    方醒在六部尚书那里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辅政学士那里他没有去问,因为那是朱瞻基的地盘。

    杨荣代替朱瞻基开始了统一意见。

    “……此事会撼动国朝的根基,杨大人,这不是虚言,那些读书人若是失去了这个优待,就泯然众人矣,谁还肯忠心耿耿?谁还肯一心苦读?”

    黄淮的身体愈发的差了,说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话是内部的话,杨荣开始时就说过,今天的话谁若是泄露出去,他第一个出手。

    既然坦诚说话,杨溥也开口了。

    “此事于国有利,只是对以后的坏处却很明显。诸位想想,失去了这些优待,国朝取士就那么点人,剩下的人怎么办?”

    杨溥摇摇头,眉头皱的紧紧的:“寒窗苦读十年,可终究是一场空,谁愿意读?”

    杨溥这不是在为了反对而反对,他是在担心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反应。

    杨荣点头道:“这个担忧本官也有,可……咱们居庙堂之高,若是视而不见,百年后恐怕又将会见到户部仓库空荡荡的场景了。”

    一旦土地兼并延续下去,那就是滚雪球,越滚越大。

    杨溥承认这个问题存在:“杨大人此言不差,前几朝的崩溃大多源于百姓失地,赋税减少,大明不能走那条路。可……大明目前的疆土扩大了多少?需要多少百姓去填补?本官以为,百年之内都填不满那些地方。”

    这是给朱瞻基提供了另一种解决方案:咱们先不动,人口多了,田地被兼并多了,不够了,咱移民。

    大家都对此有些意动,甚至连杨荣都难免。

    对于已经平稳的朝政来说,杨荣不希望看到动荡。

    而方醒却截然不同,恢复了斗志的他恨不能马上找个人来开片。

    “德华,听说你要动读书人的饭碗?”

    来人是陈嘉辉,方醒满腔的激情都无法发泄,只得请进书房,然后解释了一番必要性。

    陈嘉辉宦海老臣,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他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只是你却在捅马蜂窝,一旦马蜂被激怒了,满头包是小事,大明可就乱了。”

    “而且你想过没有?一旦开了头,谁能收拾残局!”

    如离弦之箭啊!

    方醒说道:“此事现在不做,以后谁都不敢做。”

    这个答案在陈嘉辉的预料之中,他叹道:“陛下年轻,你也年轻,准备怎么弄?”

    “先弄个地方试试。”

    “给他们些希望?只是谁去那地方主持……怕是不好过啊!”

    “小侄会主动请缨。”

    方醒从容的道:“陛下能够支持,这已经是在冒着风险,我如何能置身之外?干了就是!”

第1958章 会死人的

    朱瞻基从登基以来,虽然偶有革新,但都没有脱离大明原有的框架。

    就说宝船出海吧,那也是朱棣的首创,朱瞻基不过是继承而已。

    李二毛……

    李二毛走进了都查院,他感到那些同僚的眼神都不大对。

    敬佩?

    不,看疯子吧!

    这个疯子,他居然捅了个大窟窿出来。

    一个小吏从侧面走来,近前说道:“李大人,王大人叫你。”

    李二毛点点头,一路去了王彰那里。

    王彰好像生病了,正用一块毛巾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见他进来,就指指对面。

    “你……是怎么想的?”

    大抵是伤风了,王彰说话的鼻音很重。

    李二毛没坐,他站着说道:“大人,下官以前是樵夫,以前每年粮长都会来收粮,村里的百姓也无怨言,等隔壁村出了个举人之后,大人,村里一半的地都成他的了……”

    王彰靠在椅背上,脑袋后仰,鼻息有些重。

    他仰视着李二毛,不耐烦的道:“是,你说的本官也知道,投献土地,投献土地,从你的老师兴和伯开始,就一直在纠缠这个问题,这并不新鲜!”

    李二毛愕然,他以为王彰会支持自己的那份奏章,可目前看来,他是反对的,并且为此还…..

    他不是上风,是上火!

    “那些人的力量之大,别说是你,就算是陛下也只能让出一条路,可你成功的引诱了陛下,陛下心动了,他想揭开这些龌龊,可代价是什么?”

    李二毛浑浑噩噩的出了值房,外面那些在等待着的御史们见他呆滞,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各自散去。

    “他肯定是被王大人呵斥了。”

    “肯定的,他这是把天给捅了一个窟窿,谁补的起?”

    “是啊!天……”

    “谁是天?”

    ……

    “天塌不下来!”

    “可京城的气氛很诡异,无人辩驳,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理亏,可……那诡异的气氛让老夫感觉到了漩涡,海上的漩涡。”

    “那又怎么样?”

    方醒的眉间冷厉,整个人就像是标枪,随时准备向自己的敌人投射出去。

    “老夫当年见识过无数纷争,太祖高皇帝喜欢等着,等闹腾的人全都现出原形,等所有人都跳了出来,他就动手了……”

    解缙总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身处荆棘,后半生却处处鲜花,直至方醒决意要把天捅出一个大窟窿。

    “听老夫的,暂且罢手吧,此事宁可通过移民来迂回,他们不是喜欢兼并吗?那就移民,没人给他们种地,他们兼并来作甚?荒芜吗?”

    这是一个最稳妥的方案,方醒甚至能想象到解缙思虑了许久,从许多可能中找到了这个最佳方案。

    “可……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他们的胃口非常大,他们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不能做官,那么你就要给他们好处,没有好处,他们就会去寻找能给他们好处的主子……”

    解缙睁开眼睛,双手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说道:“和老夫走走。”

    夏季的午后多了些安静,这个时候最适合的就是午睡,如果卧室里摆放一盆冰的话,那就是给个皇帝都不换的待遇。

    书房的外面种植了不少花草树木,这些年下来,越发的郁郁葱葱了。

    一只蝉孤独的在鸣叫着,它的伙伴们还在树根下拼命的吸食着汁液,等待着破土而出。

    “从文皇帝驾崩之后,你偃旗息鼓,少有的几次出击,也掩盖了锋芒……老夫以为你想通了,知道世事难为,知道要徐徐图之,谁知道你却是一朝奋起,哎!你可想清楚了?”

    解缙是赞同方醒蛰伏,继续积蓄力量的。他希望等书院的学生们爬起来之后,形成一个集团,然后方醒就可以利用这个集团去冲击旧有的势力。

    “你现在就是孤军奋战,李二毛点一把火就跑了,不,应该是你赶走了他,因为他帮不上忙,在这等局面下,他只是你所说的炮灰。”

    大虫悄无声息的跑了过来,它仰头看着方醒,舌头耷拉在下唇外。

    “给它弄水,别加冰。”

    自从无忧前几天心痛自己的爱宠,在它们的水里加了冰之后,两条大狗就迷恋上了那种感觉。

    只是方醒却不肯,并把道理告诉了无忧,于是没了冷饮的两条大狗就失落了。

    大虫用舌头卷起水,感受了一下水温,就失望的跑了出去,大抵是去找无忧求情吧。

    “解先生您看,喝过一次冰水之后,大虫就不耐烦喝别的水。是啊!天热,喝冰水多好。那些人就是喝过了一次冰水,从此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们不是大虫小虫,没人能控制他们,所以……我想去试试。”

    解缙叹息道:“会死人的,不,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你会被淹没在人心里不得解脱,百年后会被人掘墓鞭尸,臭名远扬。”

    方醒点点头,认真的道:“我死了,那不是胜利就是失败,胜利的话,百姓不会允许他们掘我的墓。失败的话,我也不会让他们知道我葬在哪。”

    解缙微微一笑,问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吗?”

    “是。”

    方醒说道:“我知道自己将会和大明最顶尖的一群人搏斗,我很谨慎,因为我还有妻儿要照拂,可我却不肯苟且。是啊!我浑浑噩噩的又过了这几年,人这一生就如朝露,耗费不起啊!”

    解缙郑重的拱手,方醒赶紧闪避到边上。

    “你当的起老夫一礼。”

    解缙自嘲道:“老夫老了,唯一牵挂的就是祯亮和悠悠,心中只想着南山之下,罢了,你且去闹腾,老夫帮你看着家和书院,看看谁敢来……”

    方醒百感交集的道:“您……该享福的,可我却一次次的把您拖进了漩涡之中,解先生,拜托了!”

    ……

    御门听政,朱瞻基不喜欢这种模式,可事情重大,他需要听取更广泛的意见,从而研判出此事的利弊。

    方醒不喜欢御门听政,他总觉得这就是个形式。

    皇帝坐在门里,群臣站在广场上,说话声音小点都得要人大声的复述。

    就像是一群木偶在唱戏。

    天边还挂着残月,方醒就吃了一个大肉包。

    肉包是牛肉馅的,来自于草原的肉牛,味道不错。

    方醒还想再吃一个,张淑慧担心他在上朝时出丑,就拦了,把肉包给了平安。

    平安最近锻炼的量很大,胃口更大,比土豆都能吃。

    方醒悻悻然的喝了豆浆,起身摸摸土豆和平安的头顶,说道:“小孩子操练有个度,不然以后长不高。”

    土豆嘴里嚼着肉,胡乱的点头。

    平安也是这般,两兄弟都想赶紧去书院。

    “这是急什么呢?”

    小白嗔道。

    土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端起碗喝了豆浆,嚷道:“二娘,书院今天要开运动会,我和平安要参加,一定能弄到一床棉被回家。”

    平安也赶紧吃了,起身道别,和土豆一溜烟就跑了。

    “大哥,二哥,我也去……”

    无忧的召唤并未得到回应,她委屈的趴在方醒的腿上,用双手揉着眼睛,装哭道:“爹,大哥和二哥不理人。”

    方醒摸着她的头顶,佯怒道:“回头爹就收拾他们。”

    无忧不哭了,哀求道:“爹,我想去看。”

    “夫君,时辰差不多了。”

    张淑慧起身去里面拿方醒的衣服,小白也赶紧叫人来收拾了,然后去帮忙。

    穿戴整齐,方醒抱起无忧说道:“晚些让嬷嬷们带你去看,还有淑慧,你们若是无事也可以去看看,解先生会安排好地方的。”

第1959章 朕会顶着

    一个大肉包足以填饱方醒的胃,可他却觉得还有些馋,于是一路进宫的路上,他在一个老婆婆的摊子上又买了五个锅贴。

    老婆婆的生意不错,周围有三个相同的小摊,可大家都乐意来她这里买。

    方醒在付钱时随口说了一句:“老人家的生意好啊!”

    老婆婆接过铜钱,用那浑浊的眼睛看着方醒,骄傲的道:“我每日寅时起来做炒粉丝,家里人都尝过,满意了才来卖。”

    方醒若有所得的上马,一直到宫中,他依旧在回想着那骄傲的神色。

    我努力,所以我成功。

    广场上站着不少人,天色幽暗,周围的灯笼一闪一闪的,方醒觉得就像是一群僵尸在聚会。

    “兴和伯这是没吃早饭?”

    杨士奇的话里带着火气。

    不只是他,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带着火气。

    原本海晏河清的大明被李二毛把水搅浑了,谁的日子能好过?

    方醒把最后一点锅贴塞进嘴里,对着杨士奇点点头,然后一路走过。

    无数目光在他的身上聚焦。

    厌恶、艳羡、嫉妒、仇恨……

    方醒坦然走到了前方。

    他站在中间,目光在左右转动。

    以往他喜欢混在文官队列里,因为他爵位的属性不明,所以从朱棣到朱瞻基都任由他闹腾。

    可今天他最终却走进了武勋的队列里。

    这人改性子了?

    张辅也有些诧异,问道:“今日你可以不来的。”

    “我的脸皮不厚。”

    方醒打个嗝,然后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喝了一口茶,舒坦的叹息着。

    李二毛弄出来的事,他怎能让朱瞻基独自来扛。

    朱瞻基随后就到,一番礼节后,开始了议事。

    近期的大事都过了一道,无人有异议。

    天色亮了,那些太监们小心翼翼的把灯笼熄灭。

    这大抵是有史以来最早的一次御门听政,以至于不少人都在偷偷的打哈欠。

    “从太祖高皇帝以来,朝中对读书人多有优容,对于寒门子弟,减免赋税劳役,这本是助学……”

    大菜上桌了!

    瞬间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而且有些无意的在瞥着方醒。

    朱瞻基昨晚睡的很早,所以现在精神不错。

    “人心不足,本是优待寒门学子的善意,却泛滥了,泛滥成灾了!”

    朱瞻基的话里渐渐带上了火气。

    清晨的风从广场上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

    再过半个时辰,炙热的阳光就会把这里变成烧烤地。

    “户部。”

    “臣在。”

    夏元吉出班上前,朱瞻基冷冷的道:“各地赋税的情况如何?朕问的是田税。”

    夏元吉躬身道:“陛下,下滑……”

    朱瞻基冷笑道:“为何?”

    夏元吉没有迟疑,答道:“交税的田亩越发的少了。”

    朱瞻基明知故问道:“田地到哪去了?”

    这些话就像是巴掌,一下下的扇打在群臣的脸上。

    “陛下,多为投献。”

    “那人口也去了,田地也去了,谁给他们的胆子?”

    夏元吉拱手无言,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

    杨荣必须要出来,他迟疑了一下,出班道:“陛下,此事早已有之,臣以为当逐步清理。”

    这个表态让不少人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词——谄媚!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你想向皇帝进谏吗?论据何在?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吭声,让皇帝去折腾,等碰壁了之后,大家再出来打个圆场,此事就此作罢。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此言甚是。”

    杨荣算是开了头炮,首辅的担当展露无疑。

    方醒出班道:“陛下,臣以为先找个地方试试,等各方都妥当了,到时候再逐步推行。”

    杨荣都冒头了,方醒肯定要接过他给的台阶,努力攀登。

    朱瞻基点点头道:“此言不差,诸卿以为如何?”

    这是双簧,可耻的双簧。

    杨溥觉得这都是闲的,皇帝和方醒一唱一和,偏偏杨荣体察圣意,也插了一脚,顿时文官这边就没法看戏了。

    “陛下,此事重大,还请陛下细细思量。”

    金幼孜很严肃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一刻他对方醒再无成见,有的只是担心。

    朱瞻基点点头道:“是,朕已经想了许久。”

    方醒说道:“此事已呈蔓延态势,此时不动,后世再无机会。”

    杨士奇皱眉闭上了眼睛,想了想,出班道:“兴和伯,此事是李二毛的手尾。”

    朱瞻基大怒,正准备呵斥,方醒却说道:“是,此事是方某往日说的过多,书院的学生们都以此为己任,说到底还是方某的主意。”

    朱瞻基默然,群臣默然。

    方醒微笑道:“陛下,臣以为……济南府极佳。”

    ……

    大朝会结束,可留下的波澜却远远没有平息。

    “方醒把此事的责任接了过来,不枉本官点了一下。”

    杨士奇的本意就是不想让朱瞻基直面此事,免得事败之后,君王的权威荡然无存,大明怕是要开始动荡了。

    杨荣颔首道:“杨大人先前的时机把握的极好,否则陛下大概要出面了。”

    杨士奇叹息道:“兴和伯早有此意,他倒是有担当,却不怕粉身碎骨吗?”

    金幼孜冷笑道:“他是准备名垂青史的人,粉身碎骨怕什么?”

    黄淮喃喃的道:“大明兴和伯……他这是要求名吗?”

    在他们看来,将心比己,方醒的举动真的是和疯子差不多。

    可疯子能得到三代帝王的看重吗?

    显然不能。

    而且这人还是个文武皆能的全才……

    杨荣坐下后,沉声道:“他要名的话,三代帝王信重,灭国无数,开书院,兴科学,哪样都足以让他名垂青史,还要什么名?”

    “是啊,他还要什么?”

    金幼孜有些沮丧,“他这是……要为大明开万世太平,我……谁是蠢货?”

    金幼孜居然骂粗口了,杨荣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能惜身,我辈就是太过爱惜羽毛,不过奈何啊……”

    ……

    文官和文人本是一家人,杨荣的出头让方醒的心中微暖,更让他觉得此时是最佳时机,错过了,以后再难出手。

    “为何要选在济南?”

    暖阁里放了两盆冰,很是怡人。

    方醒微笑道:“我说是为了离京城近些,你信吗?”

    朱瞻基摇摇头,无奈的道:“你这是不但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还想去圣人的地盘挑衅,朕……也头痛啊!”

    “你说行不行?”

    “朕……担心你回不来了。”

    “那到时候你就看护着我的妻儿,保住书院,等书院一批批的学生出去,到时候你再接着干。”

    “你这是破釜沉舟了?”

    “对,你在后面顶着,不行了咱就带着家人暂时避到海外去,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凉爽的暖阁里渐渐的多了温度,朱瞻基定定的看着方醒,点点头道:“好,朕会顶着。”

第1960章 大明湖畔(感谢‘迪巴拉爵土’的盟主打赏)

    济南府是个好地方,泉水为全国之最。

    府治在历城,这里不但是济南府的治所,同时也是山东布政使司的治所。

    泉水组成的小河在城中流淌着,杨柳青青垂于小河边,捣衣妇人用捣衣杵捶打着衣服。

    小河的两边就是临街商铺,炎热的夏季里,连最活跃的掌柜都不肯出来吆喝一声。

    而大明湖畔自然不一样,消暑的人会坐上小船,在湖中游玩一番。

    “美景繁多,果真是一城山色半城湖啊!”

    一艘画舫上,方醒喝着茶,看着船外的湖光水色,随口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看着约五十多岁,面色不大好看。

    “兴和伯,本官是不乐意看到你的到来。”

    这人就是山东布政使常宇。

    常宇觉得湖面的清风都无法让自己释怀,他面沉如水,心情沉重的道:“山东是圣人故里,兴和伯,本官真的不想和你有任何交集。”

    大明湖是由各处泉水汇聚而成,湖水清澈,不深,能看到湖底。

    眼前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一壶茶,两个茶杯。

    茶水的味道很纯粹,这是好水和好茶叶赋予的特性。

    方醒喝了一口,哪怕他从来都不懂茶,可依旧点头赞许,然后说道:“常大人,这是大明,本伯认为,你的心中首先得是大明,其次才是什么圣人,什么圣人子弟。”

    清风袭来,常宇定定的看着茶杯,说道:“人在世间总是有许多取舍,有的能取舍,可有的……从拿起书本开始,你就无从取舍,兴和伯,你孟浪了。”

    方醒无奈的道:“取舍……这得看你们站在哪一边,大明还是圣人子弟,或是……分肥。”

    “大明就是一块肥肉,上下总有人会分割这块肥肉,常大人,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方醒缓缓抬头,微笑着,看似很和气。

    常宇的眸子一缩,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相反,这位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已响彻大明。

    这话是最后通牒:常宇,你站哪边?

    若是站队错误,方醒绝壁会把他收拾了!

    这一点有无数例子可以警醒常宇,所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此事本官没有看法,可本官再次提醒,这里是圣人故里,一旦引发什么不测,本官并不能保证什么。”

    “你更像是圣人的官,常大人,本伯累了。”

    方醒摆摆手,既然确定了立场,他没兴趣陪常宇聊天。

    而常宇也没兴趣陪方醒,他怕被人看到,到时候外界大抵会猜测他和方醒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常宇起身告辞,画舫靠岸,他低头离去。

    方醒坐在窗户边,看着常宇上马匆匆而去,不禁冷笑道:“圣人故里,这就是大明的官啊!”

    辛老七悄然从后面出来,说道:“老爷,此人有些敌意。”

    方醒笑道:“我此行弄不好就会砸了他的饭碗,什么圣人故里,不过是托词罢了。”

    这就是现实,圣人不朽,可后世子孙却扛着他的招牌在为自己谋利。

    “圣人若是有知,怕是会把这些徒子徒孙都一巴掌拍死!”

    圣人当年是抱着大志向,后世他的志向实现了,却成了挡脸的工具。

    “叫人送酒来。”

    方醒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恼火。初次见面,常宇对他抱着戒心在正常不过了,若是常宇马上就推心置腹,那方醒就要怀疑他是怎么混到布政使这个位置的。

    轻微的脚步声中,一个穿着绿色薄纱的女子走进了船舱。

    “雀舌见过贵人。”

    雀舌?

    方醒抬头,看到了一张带着微笑的脸。

    “你家的画舫?”

    这女子赤脚,小巧的脚不时露在裙外。

    她微笑道:“是,贵人若是要歌舞,这里也有。”

    方醒摇摇头,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济南能经营画舫,而且这女子看着有些幽兰的气质,多半是某位的禁脔。

    女子跪在方醒的对面,把盘子里的酒菜摆上来,然后问道:“客人,方才……”

    “你想说常宇?”

    方醒意态闲适的微微后仰身体,单手撑在地板上,似笑非笑的道:“你想问什么?你能知道常宇的模样,那就是权贵场中的常客,这是想探探我的底细吗?”

    雀舌盈盈笑道:“贵人多虑了,小女只是好奇罢了。”

    说着她有左手压住长袖,右手提起酒壶,露出了一截皓月般的小臂。

    酒水倾注的声音中,雀舌说道:“大明湖多是达官贵人来赏玩,小女倒是见多了,也知道些避祸之道。”

    这是个剔透的女人,方醒放松了些,眯眼看着湖面,缓缓的喝了一口酒。

    酒很淡,却带着些幽香。

    “这是去岁的桂花酒,贵人若是不喜,小女马上去换了。”

    方醒摇摇头,对于他来说,酒只是调和气氛,排遣心情的东西,没有什么必须。

    辛老七盯着雀舌的手,那双白嫩的玉手在他的眼中只是个随时会下毒的祸害,若是需要,他会毫不犹豫的挥刀斩断这双男人们趋势若骛的玉手。

    她在不时关注着方醒。

    方醒漠然的看着湖面,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这是个让人奇怪的地方。

    来到画舫都是找乐子的,可这位却孤独饮酒,神色淡漠。

    这是有事啊!

    而且常宇居然和他会面,之后更是独自上岸,不见方醒送出去。

    这人看着年轻,那么必然是勋戚,或是勋戚子弟。

    “最近济南城里有什么热闹?”

    就在雀舌胡思乱想的时候,方醒突然转过头来问道。

    雀舌一怔,下意识的说道:“那些读书人在闹腾,说是要给那个人好看。”

    “哦!”

    方醒靠在舱壁上,手中握着酒杯,随意的看着雀舌。

    “继续说。”

    雀舌微微侧身,她跪坐在腿上,曲线贲张,能让任何男人失去理智。

    可方醒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动心。

    “贵人,那些读书人闹腾的太厉害,听说他们还串联了山东一地的读书人,这几日城中的客栈都住满了。”

    雀舌的身体突然微颤,她猜到了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惶然,背后的靠山也不足以带给她安全感。

    方醒嗯了一声,问道:“圣人家可有什么动静?”

    雀舌突然俯身,近似于五体投地的姿势,哀声道:“贵人,放过小女吧。”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人的身份,然后也好报给自己的靠山,算是一次功劳。

    可这人不是她的功劳,而是老虎,她的靠山也不敢惹的老虎。

    “你猜到了本伯的身份?”

    方醒轻咦一声,赞赏的道:“果然是欢场中人,一双眼睛够毒辣。”

    雀舌只是颤抖,方醒觉得有些没趣,就说道:“告诉我,圣人家可有什么动静。”

    “伯爷……”

    雀舌不敢隐瞒,说道:“圣人家没动静,那些读书人去求见也被拒之门外。”

    “做样子啊!”

    方醒喟叹道:“陛下在盯着这边,朝中也在盯着这边,倒是为难他家了。”

第1961章 独挡(感谢‘打赏一下我自己’的盟主打赏)

    画舫是个好地方,在需要时可以远离岸边,足够安全。

    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方醒在大明湖的消息,顷刻间大明湖上的游船都被召了回来。

    除去雀舌的这艘,所有的船都靠岸了。

    那些读书人把原来的客人赶下来,然后纷纷呼朋唤友上船,朝着这艘画舫而来。

    “有趣。”

    雀舌面如土色,她知道这些读书人一旦疯狂起来,可不会顾及她的靠山,到时候画舫要是被一把火烧了,她到哪鸣冤去?

    她哀求的看着方醒,说道:“伯爷……”

    方醒喝了口酒,懒洋洋的道:“都是些没胆的货色,这是在示威呢,不必管他们。”

    辛老七低喝道:“方五!”

    “七哥,我在!”

    一个声音从船顶上传来,接着就是一声暴喝。

    “退回去!”

    那些游船看着站在船顶上的方五就开始减速,一些儒衫男子走出来,指着方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刀坐在船尾,手中拿着酒壶,不时喝一口,但他的右手始终都握着飞刀。

    那些读书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小刀斜睨着那几艘船,对船夫说道:“敢不敢去撞他们?”

    船夫摇摇头,“大人,小的还得要在大明湖讨生活呢。”

    小刀遗憾的摇摇头,然后起身进去,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个小瓦罐。

    小瓦罐里的是灯油,小刀冲着追的最近的游船骂道:“来啊!来爷爷这里!”

    那艘船的船头上站着三个读书人,他们扇着折扇,怒不可遏的催促船夫赶紧加速。

    小刀慢条斯理的拿出火折子,打开帽子,轻轻的吹了几下,然后又拿出一块棉花……

    当瓦罐带着火头扔出去时,小刀喊道:“有人自焚……”

    “嘭!”

    瓦罐落在船头上破碎,然后火头开始蔓延。三个读书人早就躲进了船舱里,只是在喊救命。

    撑船的男子呆呆的回头,突然喊道:“救火啊!”

    他回过头,想让小刀出手,可小刀却用飞刀在削着肉干,一块块的送进嘴里,然后一口酒送下。

    “老爷,小刀点燃了一艘船。”

    方醒无奈的道:“随他去。”

    小刀孩子都有了,可戾气却依旧存在。方醒以前曾经想过把他送进庆寿寺念一段时间的经文,可明心告诉他,化解戾气最好的办法还是追本溯源。

    可小刀这个却无法溯源,他的戾气来源于父母的早逝,然后要在兴和堡求存,估摸着下跪讨饶都做过。

    最关键的是他十多岁就开始杀人,而且杀的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等人要是机缘巧合能做将军,大抵会比方醒还暴戾。

    ……

    “点了一艘船?”

    才回到衙门的常宇捂额道:“这是为何?”

    来禀告的小吏说道:“大人,那些读书人不知怎地知道兴和伯就在大明湖,就蜂拥而至,用游船围堵……”

    蠢货!

    常宇沉声道:“让人去拦着,谁敢造次,拿下再说!”

    等小吏走后,常宇想了想,就让人去请了按察使来。

    按察使钱晖也得到了消息,一见面就埋怨道:“那是个凶人,他不找麻烦就烧高香了,那些读书人胆子太大,大人,得敲打敲打。”

    常宇头痛的道:“兴和伯带了一个千户所过来,这就是来者不善,那些读书人被人怂恿,不知天高地厚,本官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惨状,压一压吧。”

    钱晖点点头,然后两人就开始商议怎么应对此事。

    至于常宇说的被人怂恿,那纯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方醒来的目的谁都知道,那就是要割掉读书人的福利,这事用不着谁怂恿,读书人的积极性很高。

    ……

    三个读书人灰头土脸的上岸了,游船的船头上一片焦黑,船夫欲哭无泪的找他们赔偿。

    “管我屁事,找那人赔钱!”

    三个读书人盯着缓缓靠过来的画舫,想去喝骂,却慑于方醒的名声而不敢动弹。

    其他读书人都站在岸边,看着画舫缓缓靠岸,接着船头上出现了那个让他们恨之入骨的家伙。

    方醒看了一眼那艘被烧的游船,说道:“给他钱。”

    他不喜欢为难这些人,等画舫靠拢岸边后,他率先跳上岸去,把正准备铺设木板的船夫吓了一跳。

    方醒环视一周,然后淡淡的道:“让路。”

    那些读书人默默的看着他,前方的人闪开了一条路。

    方醒缓缓走进了这条由人组成的小路,听着两边沉重的呼吸,他微微皱眉,觉得这些人实在是闲得慌。

    “你等不用读书吗?”

    方醒缓缓问道。

    湖边一阵沉寂,那些本来想驳斥的读书人在方醒的目光下张开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众人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着脑袋,诡异的都看向了一处。

    没有人能面对这么多读书人而不变色,皇帝都得安抚一二。

    可这人居然就这么直挺挺的走了,仿佛刚才那把火不是他的手下烧的。

    匆匆赶来的军士和衙役们都在前方止步,他们看着方醒负手走在两堆人的中间,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些读书人发起脾气,连常大人都只能躲,这位要是被围殴了,这事可就收不了场了。”

    一个小吏有些担忧的说道,边上的人都纷纷点头。

    “那个千户所刚进城,人人都是火器,还有拉着的火炮,而且兴和伯可是……魔神,不过那是对外,在大明内部,还没听闻他对百姓下手过。”

    “可这群蠢货要是发疯,那可由不得他。”

    “是啊!他来这边就是为了弄这些读书人,要是被打了,他还有何面目留在这里?”

    “所以他走得慢,也不知道是为了防备,还是引诱这些读书人出手……”

    方醒走的很慢,他甚至还有闲暇看着两边那些读书人的神色。

    家丁们就跟在他的身后,手握刀柄,目光凶狠的盯着这些人。

    没人敢出手!

    方醒有些失望,他在期待着这些人动手,这样他就有理由还击。

    那些闪烁的眼神渐渐的低垂下去,方醒渐渐的走到了前方。

    “兴和伯,为何要挑衅我们?”

    一声嘶喊打破了寂静,方醒缓缓回身,他没有去寻找刚才说话的人。

    “什么是挑衅?”

    方醒变成了在家丁们的身后,他看到无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就笑道:“有人用祖制来问我,我的回答是……把太祖高皇帝当初优待读书人的话复述一遍,那人无言以对,你们可有话要说?”

    太祖高皇帝当年只是优待寒门学子,因为贫困而无法继续学业的学生。

    眼前这些穿着体面的读书人,哪个是……

    “你们谁是寒门子弟?谁因为家贫而无法读书的?站出来,本伯看看有多少。”

    无人回答。

    “本伯很失望。”

    方醒皱眉道:“你们凭什么能兼并田地?凭什么能免除劳役?凭什么?”

    还是无人应声,方醒失望之极。他希望能有人出来反驳自己,这样他才好当众把这事儿一条条的理清,让大家看看读书人的贪婪。

    “不能回答吗?”

    方醒的话在人群中激荡着,有几人面色涨红,却只是握紧双拳,没敢发声。

    “一人独挡,豪气啊!”

    一个军士低声赞了一声,小旗官骂道:“别说话,小心那些人弄死你。”

    那军士一听就不服气的道:“现在可是要慢慢的解开军户户籍了,谁敢弄死咱们?”

    小旗官冷笑道:“要是他们说动了上面的人,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弄死你。”

第1962章 志同道不合(为新盟主“墨迹子臣”贺)

    大明湖畔没有夏雨荷,也没有什么微服私访。

    方醒站在人群中间,从容不迫的说道:“我一直以为,心中没有大明的读书人,那只是蛆虫,造粪的蛆虫!”

    这是宣战!

    方醒满意的看着这些读书人鼻息咻咻,面红耳赤。

    “兴和伯,我等以振兴大明为己任!”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与此同时,吴跃也带着人赶到了边上,辛老七过去拦住他。

    方醒哦了一声,诧异的道:“既然以振兴大明为己任,那本伯问一句,你等的优待可是天经地义的?可是那位帝王允许的?”

    “偷了大明的赋税还敢说以振兴大明为己任,本伯就问一句,你们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这话羞辱的以味道太浓,一个读书人不忿的道:“我辈在为大明分忧。”

    这话说的是士绅参与管理地方。

    方醒淡淡的道:“怕是趁机上下其手吧,好的也有,可坏的也不少!”

    这话算是客观,众人面色稍霁,方醒却突然说道:“户部的田税年年见少,你等的私囊却年年见多,科举科举,每出一批人,所谓的才子文曲星,国库就会亏空一批。当国库入不敷出时,谁能当之?唯有层层搜刮,而倒霉的正是百姓,尔等正人君子,自然是坐而论道,侃侃而谈,坐看风起云涌,岂不快哉!”

    方醒转身而去,声音却没有中断。

    “人性本私,有了好处就想要更多,什么投献诡寄,什么私下经商,外表斯文,内里禽兽,这等人多不胜数,于国何益?只是蛀虫!”

    那些读书人面皮微红,被方醒这番话说到了痛处,却没人敢出头驳斥。

    “……抱成团,这是你们的习惯,抱成团来闹腾,本伯来了,看看是你们闹腾的厉害,还是本伯的手段厉害,且拭目以待!”

    方醒走出了人群,家丁们把马牵来,上马后,他回身道:“谁能以国事为重,谁就是真正的读书人!”

    马蹄声远去,现场一阵寂静。

    “秀屿兄,你是领头人,刚才你为何不说话?”

    人群渐渐闪开,露出了十余人。

    这十多号人都面色铁青,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说道:“此人乃是奉旨行事,无确凿的证据在下怎好说话?”

    这人就是带头大哥之一的杨彦,他冲着左边的同伴说道:“荣欣,今日被他这番话一压,我看大家都有些怯意,你们以为如何?”

    左边的男子名叫邓珐,他微笑道:“不着急,他若是有把握,就该一到济南就动手。”

    “正是如此,荣欣兄此言大善!”

    右边拿着折扇的男子神采飞扬的道:“在下今日一见此人,只觉得其人阴郁,城府怕是不浅。不过越是这般,就说明他越没底气,大事可成!”

    此人也是带头大哥之一,名叫何山,字岩峰,最是文采飞扬的一个,据说科举对他只是探囊取物,只是他还想多等一科,好一鸣惊人。

    何山回身拱手道:“大家先回去吧,反正都在城中,有事也好说话。”

    ……

    方醒被安排在一个大宅院里,丫鬟仆人皆无,不过他倒是不在意,带着人就住了进去。

    就在他入住的同时,城中一处宅子外…...

    青石砌就的围墙早已被青苔覆盖,几株不知名的植物顽强的在缝隙里生长着。

    “小子请见百炼先生。”

    门开了,一个老苍头看着门外的年轻人,皱眉问道:“何事?”

    “小子潘松,科学子弟,请见百炼先生。”

    老苍头面无表情的道:“等着。”

    “是。”

    潘松侧身站在门外,以示恭谨。

    这里住着一位‘读书人’。

    是的,王裳,号百炼先生。外人皆恭谨的把他看成是大儒,可他却对此嗤之以鼻,只肯说自己是个读书人。

    后来因为名气太大,不少人来拜师,但只要提到大儒,这位老先生必然是要让他们在大字的右上加一点。

    大字右上加一点,那就是犬。

    犬儒!

    老先生的自嘲让人无语,却也颇为离经叛道。当他振振有词的说自己宁愿像一条狗般的活下去时……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这不是自嘲,而是若有所指。

    可这里是山东,他这种举动就是犯忌讳,于是老先生的弟子渐渐远离他,剩下的都是些坚定的反圣人家族分子。

    而科学就是站在了儒家的对面,所以老苍头才愿意去禀告一声。

    太阳很大,把院子里晒的明晃晃的。

    几只鸡在墙角的阴凉处刨地,尘土飞扬。

    一条小狗在堂前奶声奶气的冲着潘松狂吠,屋里传来一声呵斥,小奶狗回头,圆滚滚的身体差点一个踉跄,然后不解的看着里面。

    老苍头出来的时候俯身摸摸小奶狗的头顶,然后走到门边,说道:“进来吧。”

    潘松躬身,然后缓步入内。

    很安静,从外观看,木屋古朴。

    但在见到王裳之后,潘松才知道什么叫做古朴。

    灰衣,洗的发白的灰衣。

    额头有些突出,发际很高,一眼看去就觉得古朴。

    王裳在看书,看的津津有味。

    “小子潘松,见过百炼先生。”

    “老夫在看科学。”

    王裳把书放下,然后用双手搓搓脸,问道:“你来此何意?”

    潘松恭谨的道:“小子乃是科学子弟,以往曾经听过先生的课,今日得知兴和伯到了济南,就想起了先生这段时日的为难事,不敢擅专。”

    王裳哦了一声,说道:“那户人家看老夫不顺眼,时常会有些龌龊人来做些龌龊事,老夫从未放在眼里。兴和伯……”

    潘松赶紧解释道:“此事……乃是小子的一厢情愿,兴和伯未知。”

    王裳点点头,说道:“老夫只想和狗一般的活着,兴和伯高居庙堂,天子之师……且去且去!”

    潘松大汗淋漓的道:“小子有罪,请先生息怒。”

    王裳重新拿起书,说道:“钻营之心可有,却不可炽热,你想从中为老夫和兴和伯拉线,想法自然是好的,可终究失去机械,令人不喜。”

    潘松辩解道:“小子敬佩先生的为人……”

    王裳皱眉道:“老夫读书的清净心都被你打乱了,你想两边串联,两头讨好,这是想要进身之阶吗?听闻兴和伯对科学子弟多有优容,你自去吧。”

    潘松不敢再多纠缠,起身告退。

    老苍头把他送走,回来说道:“老爷,老奴是看着最近上门的人少了,以为他是科学子弟,想来对那家人是天然的敌意,就……”

    “何苦来哉!”

    王裳闭上眼睛,淡淡的道:“老夫自然是看不惯那家人,可也只是看不惯罢了,却不喜被人利用。”

    老苍头跟随他多年,见识不凡,闻言就郁闷的道:“老奴还想着您和兴和伯应当是志同道合呢……”

    “志同道不合……”

第1963章 兴和伯,开始了(为新盟主‘子木莫’贺)

    “犬儒?有趣。”

    方醒有些想家人了,他想起了自己出门时哭的就像是生离死别的无忧,恨不能马上飞回家里。

    北方的太阳和南方的不同,晒起来感觉就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南方……

    朱瞻基本来是有意把试点选在南方,可最后还是慑于南方士绅的力量太强大,最后还是选择了方醒提出的济南。

    他坚持着看了一会儿蔚蓝色的天空,然后眼睛酸涩的几乎就像是瞎了一般的难受。

    他揉揉眼睛,问道:“那个潘松是什么意思?”

    沈石头作为随行人员,担负着‘保护’方醒的重任。

    按照皇帝的交代,若是形势不妙,他可以直接把方醒打晕,一路带回北平。

    “伯爷,那就是个小人,他想拉线,然后借机走上仕途。”

    沈石头觉得潘松就是个小人,可方醒却不以为然。

    “是人就有私心杂念,科学不可能改造人性,不过他倒是给本伯弄了个难题……”

    “那些学生还在闹腾吗?”

    “是的伯爷,他们在布政司的衙门外面站着,也不说话,就站着。”

    “这是示威,却不敢来本伯这里,可见都是善于谋身之辈。”

    方醒站在屋檐下,伸手出去,让阳光晒在自己的手上,感受着那份灼热。

    “此事首要是清理田亩,追本溯源,可这需要常宇的配合。”

    “大明湖上,他并未应承什么,但本伯相信他肯定会照做,可……也仅仅是照做。”

    方醒觉得此时的济南就像是一个菜市场,大家都停住了脚步,在静静的看着自己。

    “让常宇来。”

    不论是官阶还是身份,方醒都有让常宇来的资本。

    常宇到时,方醒已经打了个盹,精神不错。

    “本伯要清查田亩。”

    常宇木然的道:“好,本官会配合。”

    “我要认真的清查田亩。”

    “本官一定认真。”

    方醒笑了笑,说道:“此事关系到大明国运,常大人站在哪一边?”

    常宇呆板的道:“本官当然站在陛下这一边。”

    “好吧,我总是喜欢军中的纯粹,杀戮的简单,有人说我是九转大肠,可和你们一比,我就成了小白花。”

    方醒觉得这世上的人总是会先站在自己的立场,站在自己一方的立场去看待问题,罕有能抛开利益去看待问题的人。

    常宇的眼神活络了些,说道:“此事是另一种杀戮,兴和伯,成则升天,败则死无葬身之地,本官不知你为何要执拗如此,不过该做的本官一定去做,不会含糊。”

    “兴和伯,你文武皆能名留青史,三代帝王的信重更是足以立传,你这般甘冒风险……是想要什么?”

    常宇问的认真,方醒回答的也很认真。

    “我只是看到了错误,想到这个错误会导致大明衰败,所以我就来了。”

    常宇无言以对,躬身告退。

    “本官自惭形秽。”

    常宇唏嘘道:“那兴和伯的眼神很认真,本官知道他不屑于用假话来敷衍我,所以他真是想改变这个局面。”

    右布政使姜旭泽低声道:“大人,从消息传到山东以来,群情激昂啊!他要来火中取栗,咱们没办法,可咱们不能也跟着赔进去吧?”

    常宇的眼神微变,问道:“那家人来找过你了?”

    姜旭泽苦笑道:“那人都到了济南,那家人如何能坐得住?您别忘了,当年围墙倒塌……外界都说是那人做的手脚,这是仇人相见啊!”

    常宇轻轻拍打着桌子,说道:“别见了。”

    “大人……”

    左右布政使级别都一样,姜旭泽要是梗着脖子不同意,常宇也只能把官司打到御前。

    但常宇却没有犹豫,“这是陛下的旨意,朝中的那些重臣都同意了,而你却和那家人在暗地里沟通,难怪兴和伯说咱们是圣人家的官,不,是挂着圣人招牌的官。”

    姜旭泽目光冰冷的道:“大人,此事犹如下油锅捞铁链,锅底就是熊熊烈火,本官还是那句话,咱们不能为他火中取栗。”

    常宇的目光越过他的肩部,淡淡的道:“随你。”

    姜旭泽起身告退。

    左右布政使不和,如果是在往常会是个大问题,可常宇却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

    姜旭泽出了布政使司衙门,看着对面已经换了一茬的读书人,微微点头,然后往左边去了。

    “好晒啊!到屋檐下躲躲。”

    “不能去,去了就弱了势头,咱们就这样站着,半个时辰后就有人来换了。”

    “有人晕过去了……”

    姜旭泽一路来到了一座豪宅,豪宅很大,可他却无心欣赏。

    “他们要核查田亩。”

    “谁?方醒吗?”

    “不,常宇已经答应了方醒,马上就会开始清查。本官的判断,清查之后,方醒会逐步开始清理,那些投献的土地怕是保不住了。”

    “那人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书房里,一个锦衣男子负手而立,他一直在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此刻回身,矜持的道:“去了免税,去了土地,谁还读书?”

    姜旭泽点头道:“正是如此,本官觉得方醒那人是不是还想为他的科学造势,一旦没了这些优容,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去学他的科学……”

    锦衣男子赞许道:“姜大人眼光独到。”

    姜旭泽谦逊道:“十七先生过奖了,此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本官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锦衣男子微笑道:“对,旁观,我们需要旁观,看看倒行逆施者会是什么结局。”

    姜旭泽拱手告辞,锦衣男子把他送到书房外面,然后目视着他离去。

    “先生,这人看着也是个利欲熏心的。”

    书房里正在收拾笔墨的书童嘟囔着发表了对姜旭泽的看法。

    十七先生微笑道:“我家只是个招牌,想用的人很多,从帝王将相,到平头百姓,不过招牌就是招牌,想用吗?那就拿出诚意来……”

    ……

    诚意是个很珍贵的东西,通常必须要用行动来表示。

    常宇就开始展现自己的诚意。

    就在方醒到的第三天,济南知府黄禄就来到了方醒的驻地求见。

    “兴和伯,开始了。”

    方醒仰头看着屋顶,说道:“可有为难之处?”

    “有。”

    “下面的小吏去清查田亩,地方上的里甲粮长怕是会阳奉阴违。弄不好会见血。”

    这人有些见识啊!

    方醒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粮长不是希望治下能纳粮的人越多越好吗?那么此举对他们只有好处,为何要阳奉阴违?”

    黄禄说道:“地方粮长最怕的就是编户离散,还有的隐瞒田亩,最不怕的反而是投献。”

    方醒一听就明白了,问道:“那些投献导致一方赋税减少,上下都会习以为常,可对?”

    黄禄点点头道:“是这样,粮长喜欢自己管理的地方有投献,这样他就能以此去搪塞上面,而上面对此也无可奈何,大明都是如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过了。”

    “也就是说……取得了免税特权的读书人,实际上就是粮长的靠山,双方甚至会勾搭在一起牟利……”

    “是这样。”

    黄禄无奈的道:“粮长要是逆了他的意,那读书人自然有百般的手段可以去收拾他……”

    方醒想起了自己刚到大明时,那个粮长居然上门来收税,不禁微笑道:“好,既然如此,且去看看。”

第1964章 无颜面对……这一切(感谢“小脾气”的盟主打赏)

    济南城西的一处村庄外,此时云集了十余人。

    “那一片水田是谁的?”

    王英指着左边的一片田地问道。

    本地里长赵二堆笑道:“王大人,那是……”

    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站在一旁的那位读书人,王英皱眉道:“马先生家的?”

    那读书人拱手道:“学生马荣,见过王大人。”

    两人都认识,以往见面时,马荣最多随意的拱拱手,心情不好时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今日他不但拱手了,还自称学生,称呼王英为王大人,这让王英心中大快。

    可上面的要求是彻查田亩归属,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那这块地为何不在纳税册中?”

    马荣干咳道:“王大人,这是学生的读书田。”

    读书田,也可称为助学田。

    读书人没了田地,怎么有钱读书?怎么养活妻儿老小?

    所以马荣的目光渐渐冰冷,他走过来低声问道:“王大人,莫不是那事……开始了?”

    王英点点头,说道:“马先生莫怪在下强项,兴和伯在城中坐镇,布政使常大人亲自交代了知府黄大人,都在盯着呢!”

    马荣咬牙切齿的低声道:“那为何要先来我这里?”

    王英目光闪烁的道:“这是上面排下来的,马先生,那位可是……号称魔神啊!”

    “我家家贫,难道他还能让我去种地不成?”

    王英压低嗓门说道:“此事如箭在弦,马先生,不是在下不通融,通融了我倒霉,你也好不了……”

    “有人来了!好多人!”

    王英刚想给马荣出个主意,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他回身一看,不禁冷汗湿了背腋。

    三十余人,除去为首的两人之外,其它的不是衙役就是家丁。

    常宇指着村子,给方醒介绍道:“兴和伯,山前村原先是纳粮大村,自七年前始,每年纳粮要少七成以上,地方多有抱怨,却没人敢举报,本官也是道听途说,就点了这里来看看。”

    方醒看了一眼,说道:“水渠都直接到了田间,田地看着也肥,是个好地方。”

    “以前这边争水都会械斗打死人,七年前开始就再无耳闻,可见教化有功。”

    常宇说这话时很正经,方醒看了他一眼,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讥讽侵吞了大部分田地的那位读书人。

    所以他做了个保证,很强大的保证。

    “此事是本伯在操弄,一应人等的表现都在本伯的眼里,无所遁形。”

    常宇拱手道:“多谢兴和伯。”

    谁好谁坏我方醒都看在眼里,你好,那么我保定你了。

    至于此事是方醒在做主,这只是个笑话。

    常宇深信方醒就是皇帝的代言人,这番话只是为了把反对的力量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为皇帝减轻负担而已。

    不过他还是承情了,并且心中一直压着的大石头也落地了。

    姜旭泽和那家人有联系他知道,可他却不能阻拦,也不敢阻拦。

    “兴和伯,此事涉及道统,外界都说这是为科学铺路……”

    儒学科学都一个样,没优待了,那大家去读什么?

    “科举是独木桥,万千学子拥挤着,最后能在金銮殿里写文章的有几个?剩下的没了优待,读什么?”

    这是第三个人在方醒的面前说这句话。

    读什么?

    “见过诸位大人……”

    前方已经跪了一地,只有一人站着,躬身而已。

    方醒退后一步,看着常宇走到前方。

    “都起来。”

    常宇随和的叫起了这些百姓,然后目光转到马荣的身上,问道:“你就是那个读书人?”

    方醒的嘴角挂起了微笑,他觉得常宇的手段不错。

    你为大明做了什么?居然能让常宇都知道你的存在。

    马荣面色苍白,躬身道:“大人,学生……马荣,永乐年举人。”

    常宇负手站着,看着那一片看不到头的水田,问道:“那片水田是谁家的?”

    马荣的脸渐渐涨红,此刻太阳当空,温度渐渐升高,他握着折扇的手心渐渐汗湿,然后……

    “大人……”

    “嗯?”

    两双眼睛相对,都会说话。

    ——这是规矩啊大人!

    ——本官这里没这个规矩!

    “大人……”

    马荣噗通一声就跪了。

    几匹马远远而来,在外围就被人拦下了,有人来禀告道:“大人,是周围的读书人。”

    方醒没管这个,辛老七已经进村回来了,身后跟着五人。

    两个大人是夫妻,三个孩子,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小的宋仁,见过大老爷……”

    男子跪地,身后一家子都跟着,连那个面容枯槁的妇人也跪了。

    “起来。”

    方醒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三个孩子,最大一个看着有十一二岁,眼神茫然。

    两个小的都没穿鞋,满是补丁的裤子都显得小了些,特别是最小的一个女娃,看着黑乎乎的。

    “现在为谁种地?”

    宋仁茫然的摇摇头,边上的小吏喝道:“这是兴和伯,还不赶紧回话?”

    方醒摆摆手,说道:“看你的情景,分明就是活不下去了,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本伯和常大人今日来此,就是想看看民生,说了本伯保你。”

    说着方醒环视一周,冷冷的道:“本伯很期待以后有人报复他一家子,真的很期待。”

    宋仁被吓坏了,想跪,却被辛老七一把拎住,还给他打了鸡血。

    “我家老爷最见不得有人打击报复,你只管说,就算是山东一地的官吏一起来整你,我家老爷保证能把他们全都抄家灭族,一股脑儿的送到海外去挖矿!”

    常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默认了辛老七的话。

    宋仁紧张的看着方醒,方醒点点头,说道:“本伯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但信誉却无人质疑,大胆的说,本伯替你兜着!大不了带你一家迁移到京城去,天子脚下,本伯倒想看看谁还敢跋扈!”

    “京城……”

    宋仁呆呆的站在那里,方醒正准备再鼓励几句,他却哭了。

    方醒从未见过谁那么哭过,撕心裂肺……

    眼泪和鼻涕瞬间就充斥着宋仁的脸,他抽咽着,身体跟着一起颤抖,就像是遭遇了人生难以承受之痛。

    他的妻子转身痛哭,三个孩子不知所措的看着,有些惶然。

    方醒默然,朝后面招招手。

    家丁们分配了一番,最后还是以小刀看着可亲些为由,让他出来。

    “来,吃糖。”

    小刀单膝跪在地上,冲着那三个孩子招手,可没人理睬,反而是惶然的躲在了父母的身后。

    宋仁用手臂胡乱擦去涕泪,说道:“伯爷,小的家里前些年还有三十余亩地……”

    方醒问道:“现在呢?”

    “现在……”

    宋仁吸吸鼻子道:“那年旱灾,村里的水都被人给占了,小的没了收成,最后只能去借贷…..”

    “几成利?”

    常宇也在关注着答案,宋仁迟疑了一下,说道:“六……六成。”

    方醒闭上眼睛,咬牙问道:“然后呢?”

    “小的还不上,因为田地都被当做是荒地卖给了别人。”

    “你出逃了?”

    常宇皱眉问道,出逃的就是逃户,卖你的田地都算是轻的。只是朱高炽继位后对于逃户流民给了恩旨,一概不究,地方官还要给钱粮,协助他们返乡。

    宋仁惶恐的道:“小的家中的老大当时饿死了,小的就带着妻儿进了山,想在山里找些……”

    “够了。”

    方醒侧过脸去,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宋仁,无法面对这些勤恳劳作,却朝不保夕的百姓......

第1965章 常宇落泪,动手

    大明官方允许的借贷利息是三成,可宋仁借的却是六成。

    而且逾期不还没有延期,也没有什么利滚利。

    “……田地被官府收了,卖了,小的欠债还不上,一家子都成了佃户……”

    “兴和伯,一旦认定是逃了,原有的田地就会被卖掉。”

    常宇有些唏嘘,方醒却很冷静,问道:“一般都卖给谁?”

    “当地的……”

    这个问题几乎不用回答,看马荣的脸色就知道了。

    王英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就说道:“伯爷,大人,这叫做卖荒送荒,都是本地的士绅买了去,其实也没什么钱。”

    半卖半送……

    王英知道今天将会是颠覆性的一天,所以大胆的道:“后来朝中有恩旨,免去遭灾地方的税赋,可……那些佃农照旧是要交租的。”

    皇帝怜惜百姓,就下旨免除赋税,富人免了,佃农依旧在交租,交给地主。

    常宇面带苦涩的道:“你继续说。”

    他觉得自己有些高高在上了,民间疾苦几乎不知。

    王英退后了一步,说道:“本地粮长里长手段厉害,那些农户交不起摊派,只能去借贷,越发贫困,小的这些年见了少说上百户因此致贫的……”

    “摊派?”

    方醒郁郁的问道。

    王英尴尬的道:“伯爷,就是巧立名目……找名目收钱……但最怕的还是科买。”

    这人是豁出去了,方醒点点头,常宇马上说道:“尽数道来,本官保你。”

    常宇堪称是封疆大吏,这样一位大人物说保他,王英顿时激动的不行,马上就把那些手段数落了出来。

    各种耗费的名目,各种辛苦费茶钱,各种收粮时的把戏……

    “......科买最怕人,上面要某些东西,就给钱让人去和买,可那些人又转给了青皮,青皮就去百姓家榨取,最后一文不花,甚至还会多收许多,全都被那些人给分了……”

    常宇眨巴着眼睛,渐渐的有泪水盈眶。

    方醒只是仰头看天。

    “……百姓不但是怕赋税之外的榨取,更怕的是役使,也就是杂役,什么名头都有,最怕的就是承接官差伙食,几乎一年可破家。还有各色差使,上面一声令,百姓就得出人出钱……”

    “苦啊!”

    方醒以为会是宋仁叫苦,可没想到居然是常宇。

    常宇以手捂面,哽咽道:“本官早不察觉百姓之苦,渎职!这是渎职!”

    宋仁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脚,:一双草鞋黑乎乎的,脚趾皴裂,大拇指的指甲甚至都翻了起来,边上能看到流脓的痕迹。

    方醒想咆哮,想发怒,可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

    “这是从根子上烂掉了,必须要有割掉腐肉的勇气和决心,否则大明必定会积重难返!”

    方醒看着周围的百姓,看着那个马荣堆笑着走过来。

    “伯爷,当初宋仁一家揭不开锅了,学生就借了银钱给他使唤,后来他举家远遁,学生也没想过报官追捕,只是可怜他,等他回来之后,就让他一家子种地,也好养活……”

    这是一双厚颜无耻的眼睛,这是一张无耻的嘴……

    方醒挥手!

    啪!

    就在马荣应声倒地时,常宇的巴掌才从他刚站立的地方划过。

    常宇鼻息咻咻的冲过去,抬脚就踢。

    谁见过布政使踢人?

    马荣被踢的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一身青衫上全是尘土,脸上也被擦破多处……

    “畜生!畜生!

    常宇气喘吁吁的踢打着,最后被两个官员给死死的抱住。

    马荣已经起不来了,他伏在地上惨嚎着,可方醒凭着丰富的经验就断定他的骨头没断。

    “此事不是一个马荣,而是千万个马荣,常大人,下定决心了吗?”

    常宇点点头,转身挥手,旋即随行的衙役就如狼似虎的过去提起了马荣,然后一路往村里去了。

    小刀终于在妇人的帮助下把三个孩子叫了过来,然后分了糖。

    甜甜的糖让那三张脏兮兮的脸蛋上浮起了欢笑。

    “爹,甜,甜……”

    小女娃跑到宋仁的身前,蹦跳着,把从嘴里吐出来的糖递给他。

    “爹,你吃,你吃……”

    宋仁刚从一直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马荣被收拾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闻言低头,看到女儿那张欢快的脸,泪水不禁扑簌簌的跌落下来。

    “哎!”

    农人的哭泣有多种,可这种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无声抽噎最为感伤。

    小女娃缓缓蹲下,然后看着自己的父亲,抹着眼泪道:“爹,吃糖……”

    无声的抽噎变成了大哭,宋仁就像是个孩子般的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前方,用尽了全身的精气神在嚎啕大哭着……

    妇人也在哭,抱着两个孩子哭。

    融化了糖的唾液,粘稠的从孩子的下唇流淌下来。

    这是痛彻心扉的悲伤。

    来自于小民郁积半生的悲伤。

    那几个被拦在外围的读书人看到了马荣被踢打,看到他被人押解着进村,看到了宋仁一家的悲恸,也看到了常宇的落泪……

    这是怎么了?

    “兴和伯,本官要上奏章。”

    常宇唏嘘着说道:“本官有罪,治下紊乱,百姓煎熬,本官有罪……”

    方醒面色严峻的道:“这不是一地,而是整个大明都差不多,常大人,现在你该知晓为何要尝试取消士绅的特权了吧?”

    常宇点点头,说道:“不过是几十年,乡间已为这些人盘踞,百姓任由他们宰割,再延续下去,这大明是谁的?”

    这时村里一阵嘈杂,接着那些小吏拉着不少人出来,身后是几辆牛车,上面堆着不少东西。

    “大人,马荣家中多钱钞,还有金银,地契一堆,沟通官吏往来礼单多份……书信多封……”

    常宇摇摇头,拱手道:“兴和伯,本官要马上回去召集人,先告辞了。”

    方醒点点头,小刀在他的身后说道:“老爷,那几个读书人跑了。”

    方醒已经看到了,那几个读书人打马就跑,姿态仓皇。

    “伯爷,他们肯定是想回家去消灭罪证,小的愿意带路去追捕他们。”

    王英今天算是彻底下水了,小吏狠,一旦下水之后就不再考虑退路。

    方醒摇摇头,“不必了,什么罪证都没有多出的田地真实,大潮之下,这等小鱼虾没有退路,要么顺从清理田地,要么就联手……”

    “伯爷,他们不敢吧?”

    “他们敢的。”

    “大明只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方醒想起了金忠,想起了那些官员……

    “大明从不缺乏正直的官员,只是在目前这个大背景下,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就只能木秀于林,曲高和寡,被主流排斥……”

    方醒冷冷的看着被扣押在牛车旁的马荣,看着那些缓缓走出村子的农户,说道:“这一切都会有意义。”

    王英知道自己已经攀上了常宇和方醒,心中火热的几乎想原地蹦跳几下。

    而方醒还在为争取到了常宇的支持而感到欣慰,他走到宋仁的身前安抚道:“你一家人的田地会重新分配,好生的过日子,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一定。”

    宋仁胆怯的道:“伯爷,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以后赋税会越来越简单,超出这个范畴的,谁收谁全家倒霉。”

    “伯爷,真的吗?”

    宋仁面露憧憬之色,说道:“只要没了额外的钱粮,小的肯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会的。”

    方醒已经在想着该怎么建议改动大明目前的赋税结构和收取方式,越想越激动,然后急匆匆的带人回城,准备写奏章。

第1966章 猛虎

    “臣当日见那农户,一家五口俱是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形如槁木……”

    殿内群臣都仔细的听着,他们既希望方醒无功而返,最好是灰头土脸的回来,又盼望着他能在济南找到兼并的根源,然后一一整治。

    可废除士绅的免税优待要不得啊!

    于谦还在大声的念着:“……利用灾荒放贷,取利六成。夏秋两税如盛宴,粮长小吏上下其手,大斗进小斗出只是寻常,各种名目的钱让人瞠目结舌……百姓一走即为荒地,地方与士绅勾结,以荒地之价售出田地……”

    杨荣的脸微微颤动了一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里传来一阵烦躁和虚弱。

    他居于庙堂之上,他认为自己为了大明已经在殚思竭虑,可……

    “……地方随意役使百姓,苦不堪言,臣以为当行一税制度,诸多名目全数取消,以亩为准,以上中下三等田地为准,一亩多少钱粮,余者皆废……”

    皇帝叫谁来念奏章,多半是看好此人,算是让他来露个脸。

    这可是个好活,只要你嗓子好,吐字清楚,以后说不定就一路念到六部尚书去了。

    可于谦的脸上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模样,群臣亦是如此。

    “小吏猖獗,地方士绅贪婪,百姓如鱼肉。”

    朱瞻基的眼神冷厉,猛地拍了一下扶手,起身道:“牧民牧民,朕看有些人把百姓当做了牛羊,自己却成了屠夫!”

    群臣有些不大自然,心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这就是炮弹,方醒送给皇帝的炮弹。

    炮弹在群臣中炸响,关于是否取消士绅免税优待的各种想法都在这一发炮弹下趋于统一。

    你说士绅是大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你说士绅能稳定乡里。

    你说士绅是大明的根基……

    这些溢美之词,在这发炮弹之前都被轰击的支离破碎。

    “这就是大明的士绅?”

    “这就是诸卿说的大明的根基?”

    群臣无言以对,在朱瞻基抛出李二毛那份奏章时,他们表面上是沉默了,可暗地里奏章却不断进宫,各种苦口婆心的分析,甚至有‘改动士绅优待,大明将会崩溃’的言论。

    朱瞻基讥诮的道:“这不是大明的根基,而是挖大明根基的蛀虫!”

    ……

    随即济南府第一阶段土地清查的情况就被散播了出去,百姓们咬牙切齿,感同身受。

    往日矜持而倨傲的读书人们如丧考妣,纷纷开始了串联。

    至于那些官吏……他们最纠结的就是方醒的建议。

    “所有的税赋杂税都转为一税,按田亩的数量和好坏收取,这个……”

    “这是要绝了大家的路啊!”

    户部里,马苏夹着一卷报表缓缓走过,耳边听着廊下那些官吏的议论,心中激荡,只恨不能立时赶到济南,和老师一起直面那些士绅。

    “大人。”

    夏元吉抬头见是马苏,就点点头,然后揉揉眉心道:“兴和伯在济南做了大事,如今外面看似平常,可暗流涌动,你且小心。”

    马苏把报表放下,说道:“老师当年就把方家庄和一干生意主动缴税,当时还有人说老师是沽名钓誉,如今算是还了老师一个清白。”

    夏元吉含笑道:“兴和伯当年就给当今陛下灌输了不少这类想法,本官猜测……他的最终想法应当是一体纳税。”

    说着他盯住马苏,见马苏并未露出什么惊讶之色,不禁就叹息道:“果然啊!他好大的气魄,而且能隐忍多年,缓缓而发,本官不如他,不如他啊!”

    天气炎热,大开的窗户吹进一股风。

    马苏看着这股风吹动了那卷报表,那些数据就像是蚂蚁在晃动着。

    “老师……希望能改变大明……”

    ……

    济南已经成为了一个漩涡,常宇频繁召集济南府官员议事,中心议题就是一个:如何坚定不移的把济南府的田地情况摸清楚。

    济南知府黄禄就像是个小妾养的,常宇把问题直接压下来,他只得把压力转嫁下去。

    整个济南府的官吏们都像疯子般的往乡下跑,而青皮们都瑟瑟发抖,纷纷装成良民。

    他们害怕了!

    大宅院里的方醒在上了奏章之后就在蛰伏着。

    可他不是小白兔。

    而是一头猛虎!

    猛虎蛰伏,他在想什么?

    ……

    方醒俯身,仔细的嗅着一朵黄花。

    他的神态专注,呼吸轻微,渐渐抬起头来,说道:“鲜花落于凡尘,贩夫走卒皆可赏玩。”

    黄禄感觉刚才看到了一头猛虎在嗅着鲜花,他垂首道:“兴和伯,那些人……正是不甘于坠落凡尘,所以……已经聚集在了一起,各处都有暴力……发生。”

    “那是抗法!”

    方醒毫不犹豫的下了个定义,说道:“大势如大潮,有人说人这一生有几种需求,可在本伯看来那是无病呻吟,纯属闲得发慌的屁话,吃多了放的屁。”

    “人,只为求活!”

    “本伯看到了那些双眼茫然的百姓,他们绝望,他们麻木,为何麻木?因为不麻木……就不能活,不想活……”

    黄禄心中凛然,担心自己执行力度太软,让这位明显对读书人没啥好感的伯爷发飙。

    “那些读书人整日无所事事,依红偎绿,一壶老酒下去,吟几首酸诗,就认为自己能经天纬地,可他们可想过自己的钱财从哪来?那特么的都是百姓的血汗!”

    黄禄对此只能唯唯称是,他不敢惹方醒,至于那些读书人的日子……他觉得无可厚非。

    读书人就是大明的骨骼,失去了他们的支撑,大明会变成什么样?

    他有些茫然,他在想着失去了士绅管控的百姓会干出什么事来。

    “每个县设立一个机构,按照户数增减官吏……”

    方醒伸出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黄花,漫不经心的问道:“直管如何?”

    “皇权下乡……”

    黄禄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兴和伯,怕是不妥吧?”

    “你在担心什么?”

    黄禄直面清理田亩的工作,所以方醒才会试探,他想看看官员们对此的看法。

    黄禄看看左右,有些紧张的道:“伯爷,不说别的,前宋开始,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明……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始,虽然有所改观,可终究……慢慢的又回来了,如今天下早已稳固,悍然而动,怕是要动摇根基啊!”

    “你在担心什么?”

    方醒再次问了相同的问题。

    黄禄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咬牙道:“下官担心的是……那些人。”

    方醒点点头,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却高看了他们。此时大明无外患,他们无从借力。此时大明钱粮充足,他们没了鼓噪的机会,当今陛下励精图治,仁政不断,这样的大明,谁……敢反?!”

    黄禄只是点头,可神色却有些恍惚。

    真要让皇权下乡,那……还有读书人什么事啊!

第1967章 强硬(感谢“卸甲葬弓”成为本书新盟主)

    “动起来!”

    针对暴力事件频繁发生,方醒召唤了驻军。

    于是一批批的军队分散跟着官吏下乡。

    “退后!”

    一个村子,一座豪宅的外面。

    十余名军士拔出长刀,为首的小旗官刀指前方的中年男子,喝道:“军令如山,搜!阻拦者……杀无赦!”

    豪宅的门内站着个儒雅男子,他跺脚道:“李大,拦住,拦住他们!”

    中年男子已经快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了,他张开双臂喊道:“这是李家,我家老爷乃是……”

    小旗官的眼中全是杀机,他毫不犹豫的挥刀。

    边上的两名小吏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直至鲜血喷溅,人头落地,这才尖叫起来。

    “啊……”

    斩杀一人之后,小旗官有些茫然,随即被血腥气一冲,那眼珠子渐渐的红了起来,目光转动间,就盯上了门内的那个儒雅男子,也就是这座豪宅的主人。

    “饶命……”

    小旗官不过是向前迈动了一步,那儒雅男子竟然跪了。

    他跪在地上,惶然的大喊饶命。

    小旗官的眼中多了困惑。他记得以前这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可看不起武人,不说跪,连正眼都不会给你。

    这是怎么了?

    他的鼻翼抽动,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

    目光下移,儒雅男子的衣裳下摆上,一道水痕在慢慢的扩大……

    “哈哈哈哈!”

    小旗官仰天大笑起来。

    什么狗屁的文人,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大笑声中,小旗官大步近前,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儒雅男子,冷冷的道:“滚开!”

    “是是是!”

    儒雅男子膝行到了边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小旗官大步进去,身上带着的血腥味冲进了儒雅男子的鼻端,他楞了一下,然后歪头,瀑布般的开始了狂呕。

    小旗官回身喊道:“搜!”

    十多名军士冲了进去,豪宅里马上传来无数惊叫声。

    本该是主持这次清查任务的两名小吏缓缓进来,其中一人在进门后,低声对还在呕吐的儒雅男子说道:“你该配合,而不是阻拦。”

    儒雅男子回过头来,泪眼朦胧的道:“家父……”

    “老大人要被你害惨了。”

    小吏摇摇头,叹息道:“布政使常大人在盯着,关键是兴和伯在盯着,不过是五品官罢了,你只要配合,最多老大人那边请个罪完事。现在出了人命……你这是在给老大人招祸啊!”

    儒雅男子一怔,他还寄希望于老父能从官面上斡旋一二,不然他也不敢阻拦。可听小吏的意思,分明就是连老父都要受牵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拿到地契了!”

    这时里面一阵欢呼传来,小吏摇摇头,不肯再和他说话。

    另一个小吏冷笑道:“这下算是彻底完蛋了。”

    ……

    无数的地契被汇集在一起,各地的记录也被汇总,两相对照,然后找出陡然增加的时期。

    方醒和常宇在喝茶。

    济南的泉水天下闻名,冲泡出来的茶水自然味道不凡。

    这里清静,听不到核查那边的嘈杂声音。

    茶香蕴蕴,两人相对默然。

    一只知了孤独的在树上鸣叫着,单调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两人当然不会有睡意,只是在盘算着这一步可有什么错处。

    “南方的蝉鸣叫的更大声,而且数量也更多些。”

    方醒端起茶杯,就像是平常般的说出了这番话。

    常宇一怔,也端起茶杯,看着渺渺的雾气说道:“本官去过几次南方,可惜都不是夏季,想来那些蝉鸣会很聒噪吧。”

    “是。”

    方醒喝了一口茶,说道:“这也是为何要把试点放在济南府的原因所在,南方,那些人纠结在一起,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常宇点点头,目露回忆之色,“当年本官在南方见到了诗书翰墨,青衫如云;见到了骄奢淫逸,也见到了……安贫乐道……兴和伯,读书人中也有不少信念坚定之辈,不可一慨而论。”

    “有,而且不少,比如说即将到来的吏科给事中于谦。但本伯深信,国朝对读书人太过优渥,就养出了一群五谷不分的废柴,仅有的那些人难道还能彻底扭转士风?”

    ……

    于谦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济南,在城外他就看到了不少军士在沿路巡查,他就被查了十余次。

    “兴和伯好大的阵仗。”

    于谦有些兴奋,对他来说,阵仗越大就说明事情越有挑战性。

    一路找到了方醒,于谦带来了朱瞻基的口信。

    “陛下很愤怒,要求严查济南一地田地,不得遮掩,不得回避!”

    边上的常宇心中一动,等于谦交代完后,就问道:“那家人怎么办?陛下……”

    方醒粗鲁的打断了他的话:“那不是陛下考虑的问题,而是本伯!”

    常宇悚然而惊,心中懊恼不已。

    皇帝就算是有那个想法,可也不能透露出来。

    他刚才的话要是被传出去,那将会引发轩然大波,弄不好大明处处烽火都有可能。

    而方醒已经接过了盾牌,一切的矛盾和冲突都将会止于他这里。

    这就是担当啊!

    “你是吏科给事中,陛下为何把你给派来了?”

    于谦带来了朝中的最新动向,这一点很重要,至少让方醒知道,在这件事上,目前皇帝还能压住群臣。

    于谦行礼后说道:“陛下说下官见识少了,要各处去看看,正好这边纷杂,就让下官来向您学学。”

    “没什么可学的,多看。”

    方醒从不认为这些东西是能学出来的,没有个人的理解,旁人说的再多也只是枉然。

    于谦拱手受教,方醒对常宇说道:“常大人,朝中无事,等那边核查的结果出来后,马上把名册送到户部去,从今年开始,税赋全数照收。”

    “不是还回去吗?”

    常宇觉得这种处置方式有些问题:“那些田地多是投献,若是照常,那些农户怎么办?”

    “投献的剥离,正常购买的不管,不过移民宣传要跟上,相比做佃农,难道移民不更好吗?”

    方醒意味深长的道:“一考中举人进士,马上就会有人来送银子,等做了官,这些人就会追到任上,你该懂这里面的勾当吧?”

    常宇点点头,但还是有些担忧:“那些读书人陡然没了好日子,会闹事。”

    “不劳而获,那就闹吧。”

    方醒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那些家境确实贫寒的,照例该免税还是要免税,不过谁若是趁机收取投献,那没说的,直接革了。这等人于国无益,还不如赶去种地。”

    于谦在边上问道:“兴和伯,他们若是屡试不中呢?难道就这么一直优待下去?”

    “这是个问题,皓首入考场,不过以后会限定参加科举的年龄。没了优待,谁愿意一直考?”

第1968章 浮世繁华

    于谦跟着去了一趟乡间,见到了那些沮丧的读书人。

    他有些迷惑,于是去走访了几家,得到了一个让他有些讶然的结论。

    那些读书人都认为自己被优待是天经地义的。

    “他们说……读圣贤书为何不被优待?难道圣人子弟也要和那些农户一起下地种田吗?”

    于谦不是迷茫,而是有些恨其不争。

    夜晚依旧热,方醒弄了一块大毛巾,边上摆着一盆冰。

    冰镇大毛巾一下盖在头上,那感觉别提多舒坦了。

    于谦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有些茫然。

    “动了这些人,下官不知道大明以后会朝着何处去,没有了管制,那些百姓不可能会服从,到时候察觉不易……”

    “所以需要增加官吏。”

    方醒喝了一口冰茶,神态自若。

    于谦想起了往事,不禁惊呼道:“这是早有……”

    “预谋。”

    方醒替他把后面的那个词说了,“许多事情当时做不得,需要一个借口,或是时机,如今这就是时机。”

    于谦躬身受教。

    他和方醒虽然并无师徒之名,可在方家庄那一阵,他看了许多书,外面看不到的书。

    其中包罗万象,外交、关于大明现状的开放式论述、农业、工业、航海……

    这些都是全新的概念和认知,给当时的解缙打开了另一面观察世界的窗户。

    当时他不以为然,可随着他的眼界不断开拓,那些书中的内容就会不断的浮现,然后和现实对照。

    再然后,他就惊异的发现,原来方醒的目光是如此的深邃,如此的高瞻远瞩。

    怪不得他能做帝师啊!

    所以于谦在慢慢的回想着当时看的那些书,把记下来的都抄写出来,慢慢的思索。

    “明日会有一次试探,可愿意去吗?”

    “当然,多谢兴和伯。”

    “那就去睡吧。”

    于谦躬身告退。

    他被安排在边上的一间厢房里,有军士帮他打水,却被拒绝了。

    于谦从不是那等米虫,在方家庄时,他听闻马苏当年被方醒派去和农户一起干活,而且就是在考中的那一天,就暗自下定决心,也跟着在方家庄到处转悠,田地里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从水井里打水上来,因为大宅子里没有女人,所以于谦干脆就脱了个赤条条,然后在水井边上冲洗。

    夜空中星宿点点,极远处还能看到像是云彩般的东西。

    那是星河吧?

    城中的一处宅子里,十七先生负手看着星空,问道:“他们还在核算吗?”

    “是的。”

    十七先生叹息一声,说道:“有人在观望,有人在沮丧,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欢庆……可这终究是道统之争,不管那人说的如何的为国为民,这其实是……道统之争。”

    “先生,他们在打压我们。”

    庭院里微风吹拂,十七先生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人说道:“你们不畏权贵,敢于和他们对峙,这很好。家里已经去信南方,所以你们要相信,相信没人会丢掉你们。”

    年轻人躬身道:“先生放心,学生既然敢出来,自然就不怕那些人,殉道而死,虽九死而不悔。”

    十七先生微笑道:“秀屿,你的弟弟资质很好。”

    杨彦掩住欢喜道:“多谢先生的栽培。”

    十七先生微微颔首,说道:“去歇息吧,明早早起,去布置一番。”

    “是。”

    杨彦被人带走,十七先生站在庭院中间,目光幽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这人看着老实,可刚才他都欢喜了,却在忍着,可见骨子里还是想要好处。”

    翰墨拎着大蒲扇,一下下的扇动,给十七先生送去些许凉爽。

    十七先生微微一笑,说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能超脱者……有几人……”

    ……

    “兴和伯,您为何对面条情有独钟呢?”

    方醒的早餐依旧是面条,于谦就好奇的问道。

    “因为吃面条节省时间,而且想要什么口味都可以自己增减。”

    方醒的面条就是大杂烩,唏哩呼噜的吃完,他带着于谦出门。

    旁人大抵不会猜到他的早餐这般简单,比如说……

    雀舌慵懒的坐在窗户边,一头秀发随意的挽在脑后,却多了些别样的风韵。

    “姑娘要吃什么?”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在外面问道,那笑脸看着可爱,就像是一只小猫般的可爱。

    “小猫,让他们弄碗粥就是了。”

    小猫点点头,脚步轻快的去了厨房。

    一碗粥,雀舌只喝了半碗,然后开始练嗓子。

    临近中午时,雀舌叫了小猫,然后开始梳妆更衣。

    “姑娘,昨日那个来的人看着不是好人呢!眼珠子到处乱瞟。”

    “知道了,此事不可提,否则一把火咱们俩都得被烧死在这里。”

    “那么凶?”

    小猫嘟嘴不信,雀舌看着镜子里的那张俏脸,让那嘴角微微翘起,多了些讥讽。

    “那些人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选在画舫待客,那只是想保密罢了,回头你告诉他们,都别往这里瞅,不然小心没个结果。”

    小猫儿被吓到了,问道:“姑娘,那咱们也躲起来吧。”

    雀舌摇摇头,“躲不了,不过那位兴和伯倒不是那等人,只是防着另一群人罢了。”

    在昨天那人倨傲的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书童后,雀舌就熄了找自己那位靠山的心思,

    那位靠山……

    雀舌不禁冷笑一声,小猫正准备问问,下面有人说道:“姑娘,杨公子来了。”

    小猫噗嗤笑了,然后低声道:“姑娘,前晚你们……下面都听到动静了。”

    雀舌面色潮红,嗔道:“快去接上来。”

    没多久,小猫就领着杨公子上来了。

    杨彦一见到雀舌,眼神顿时转为炽热,然后走过来,跪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问道:“可害怕吗?”

    雀舌红晕满颊,偏头道:“怕什么?”

    杨彦欢喜的道:“十七先生知道我们的事,雀舌,你等着,我必定会带着你离开这里,咱们去北方,那边的人不认识你,咱们重新来过。”

    气氛动人,雀舌的娇羞更动人。

    杨彦忍不住握住雀舌的小手,低声道:“前几日找你麻烦的那个李宏,昨日就被拿下了,你不必再担心。”

    雀舌的身体一震,不敢相信的看着杨彦,“真的吗?”

    杨彦得意的就像是个孩子:“他的儿子阻拦清查,被连带了,兴和伯亲自下令拿了他,然后……”

    雀舌的面色陡然一白,杨彦想起她的经历,不禁握紧了那只小手,劝慰道:“无需担心,此事和你没关系。”

    雀舌点点头,强笑道:“那人卑劣,兴和伯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杨彦的眼神一冷,说道:“十七先生马上就会到,兴和伯也会到,你小心,不对付就称病避开,让他们自己斗。”

第1969章 你有什么资格和本伯对话

    “那位十七先生是什么人?”

    天太热,方醒站在大明湖畔,远远的看着停在岸边的画舫,感受着树荫下的舒爽。

    王贺已经把前襟拉开了,拿着扇子不住的往里面扇风,低声道:“是那家的管事,也称为执事。”

    一只翠色小鸟从上空飞过,方醒皱眉看着身前多了一小坨鸟屎,说道:“那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尊贵之极,却深为帝王忌惮,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王贺在外面跟着方醒多年,见识比宫中的太监们多了不知道多少,他拼命的摇动扇子,焦躁的道:“是啊!再尊贵,那也是陛下看在天下读书人的面子上给的尊贵,要是敢胡来,明面上陛下肯定不会动,暗地里可不会客气。”

    “这位就是来串联的,打气的,那些学生都聚在他的身边,以此为荣,兴和伯,要小心,若是弄出大事来,谁都兜不住。”

    时近正午,天气越发的热了,方醒招招手,吩咐道:“都跟我上船。”

    “咱们吃大户去!”

    “兴和伯,咱家想瘦些,鱼鲜最好……”

    一行人走到画舫的边上,早有人等在那里,堆笑道:“见过伯爷,见过各位大人。”

    方醒微微颔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一个十多岁的可爱女孩跑过来,福身道:“见过伯爷,见过各位大人,姑娘已经在等候了,请诸位上去。”

    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方醒点点头,小猫就笑着引了他上去。

    方醒在楼梯中间回身吩咐道:“你们想吃什么直接点,船上没有就叫人去买,钱,本伯出了。”

    小猫回身笑道:“伯爷放心,今日的花销有人答应出了,定金都给了。”

    方醒讶然,笑道:“好事,看来今日倒是能吃一顿好的了,大家都别客气。”

    王贺嗬嗬的笑道:“兴和伯,咱家就不上去,就在这和他们喝酒。”

    太监喝花酒,那感觉实在是太憋屈。

    方醒点点头,随着小猫上到了二楼。

    “见过伯爷。”

    薄纱里,白嫩若隐若现。

    一头乌发从颈部两侧滑下,黑白分明,夺人眼球。

    那声音带着些磁性,好似南方的雨丝般的粘稠诱人。

    方醒迈步走过去,错身时说道:“可能烤肉?辣椒有没有?”

    刚沐浴的雀舌愕然回身,方醒已经坐到了主位上,大马金刀的道:“去弄些羊肉辣椒,烤肉。”

    这种天气烤肉?

    雀舌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不禁无言。

    方醒斜睨着她,突然笑道:“美人洗手作羹汤,雅事也!不过烧烤就不必你了,叫了厨子来弄。”

    雀舌松了一口气,赶紧让小猫去吩咐厨子,然后她莲步而来,坐在了方醒的侧面。

    “那位十七先生呢?”

    雀舌拿起扇子,轻轻的为方醒扇动着,说道:“伯爷,小女并未见过十七先生呢。”

    随着微风过来的还有幽香,方醒微微侧脸,说道:“你坐好些,本伯不热。”

    雀舌惶然挪动,那身姿微微摇摆,如风中的柳枝。

    方醒摇摇头,然后看了外面一眼,就微微一笑,眯着眼道:“贵客来了。”

    雀舌微微起身看了一眼,然后为难的看着方醒。

    方醒点点头,雀舌赶紧走到楼梯口接人。

    “见过十七先生,见过杨公子。”

    “兴和伯可到了吗?”

    一个矜持的声音传来,方醒笑了笑,他的人,包括王贺都在下面,那位十七先生莫不是眼瞎了?

    至于雀舌,方醒来时她可没有下去迎接,那么立场自然不言而喻。

    “你是谁?好大的面子,咱家在这里站着你都没看见?好大的眼睛,莫不是长到头顶上了?那得小心掉河里去,做了鱼虾的午餐。”

    下面一阵沉寂,方醒知道这些人是忌惮王贺的太监身份,不然早就开喷了。

    太监啊太监,君王身边的人。

    方醒微笑着,目视着楼梯口,随着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现身。

    “在下十七,见过兴和伯。”

    他是那家的管事,走到哪都该被人高看一眼。

    所以他拱手之后随即看向方醒。

    方醒坐着没动,只是淡淡的道:“你今日约了本伯来此,是想谈什么?”

    十七先生微笑着走来,然后坐在了方醒的对面,随后的一个读书人打横作陪。

    “学生杨彦,见过兴和伯。”

    方醒皱眉道:“烤肉呢?”

    雀舌正在边上准备坐下,闻言就叫人去看。

    十七先生的眼睛很小,细眯着看人。

    他拱手道:“兴和伯,在下以为,凡事皆有度。就如同抢水,东家觉着这水少分了自家,就找西家说项,西家愿意赔偿,可东家却要西家倾家荡产,这不是说道理的法子。”

    方醒喝了一口茶,说道:“东家西家……在陛下的眼中,都是一家。”

    十七先生愕然,方醒闻到了香味,就抚掌道:“烤肉来了,酒呢!”

    随后厨子端着个大盘子上来了,大盘子上面是一堆羊肉片,边上有几个小碗,其中一碗里面全是辣椒面。

    盘子放在桌子上,黑瘦的厨子傻笑一下,小猫喝道:“还不赶紧滚下去!”

    厨子慌乱着拱拱手,然后跌跌撞撞的下了楼梯,幸而没有摔跤。

    方醒瞥了一眼可爱的小猫,眉心微微一皱,然后夹了一片羊肉蘸辣椒面吃了。

    十七先生在看着方醒,见他闭上眼睛,脸颊因为辣而微微颤动,不禁有些迷惑。

    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在外面吃饭时,除非是至交好友,否则那吃相必然是要注意的。

    可这位兴和伯却丝毫不在意,而且他居然还开始斯哈斯哈的,一脸的过瘾模样。

    吃了羊肉,再喝一口酒,方醒只觉得酣畅淋漓,于是就自顾自的吃。

    边上的人都在看着他,若非是雀舌和杨彦见过方醒,估摸着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假冒的。

    连吃了十多片烤羊肉,方醒这才放下筷子,准备休息一下。

    十七先生微微皱眉,说道:“兴和伯,道不同,留条道,此为长久之计。”

    方醒喝了口酒,淡淡的道:“这不是道,而是民生。”

    十七先生冷笑道:“千年以降,就数如今的民生最好,兴和伯此言怕是有假道灭虢之嫌吧。”

    这是方醒第一次真正的和那家人面对面,他仔细的看着十七先生,然后说道:“矜持不少,不过你家倒是配得上这份矜持。至于你说的假道灭虢……”

    方醒觉得这厨子烤肉的手艺不错,不禁有些想挖墙脚。

    他又吃了一片羊肉,满足的道:“你想的真是太多了,你家不值当,而那些都是大明人,谁灭谁?”

    十七先生的脸渐渐涨红,雀舌在边上有些担心,就偷偷的瞥了杨彦一眼。

    杨彦赶紧说道:“兴和伯……”

    “你是谁?”

    方醒微微抬头,歪着些脑袋,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本伯对话?”

    杨彦的面色难堪,雀舌都忍不住看向方醒,目光中带着哀求。

    杨彦尴尬的道:“学生杨彦……”

    方醒看向十七先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没打算给面子,十七先生面色铁青,然后又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是喝酒,那自然人人可说话,兴和伯这……”

    方醒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喝一壶酒再来和本伯说话。”

    杨彦深觉羞辱,当即就拿起酒壶,可这壶酒被方醒刚才喝了一半,他目视雀舌。

    “小猫去拿一壶酒来。”

    见情郎被方醒逼迫,雀舌不禁恨上了方醒,声音中就带了些尖锐。

    这时楼下王贺叫了一嗓子:“兴和伯,于谦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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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211/ 第一时间欣赏带着仓库到大明最新章节! 作者:迪巴拉爵士所写的《带着仓库到大明》为转载作品,带着仓库到大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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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仓库到大明介绍:
方醒穿了,带着两个仓库穿了! 别人穿越是带着王霸之气,方醒却是只想种田! “我只想在这个时代悠闲的活着!” 坐拥娇妻美妾,顺便教几个弟子,努力让他们往上爬,好给自己当靠山! 可谁想弟子有些不靠谱,居然是......带着仓库到大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带着仓库到大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带着仓库到大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