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5章 李二毛的第二弹
“这事和我无关。”
徐景昌想去看望小娘,可朱瞻基的动作显然比他更快,于是他被拒绝了。
“居然是沈石头亲自在门外守着,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徐景昌有些急了,就来找方醒想办法。
方醒才送走了小娘,听到这个消息也是一怔,然后吩咐道:“告诉夫人此事,让她进城去看看。”
徐景昌讪讪的道:“哥哥我倒是忘记了男女之别,不过德华,陛下的反应……是不是过火了些?要不是小娘长的普通,我倒是要担心大明会多一位嫔妃了。”
里面渐渐的多了人声,还有无忧的叫嚷声,方醒这才问道:“府中那位是有意还是无意?”
“别骗我!”
徐景昌本想忽悠一下,被方醒这话给弄的尴尬不已:“就是那会儿人多……”
北平城的街道堪称是宽阔,方醒无法想象定国公府的那个女人是如何的霸气。
两辆马车相撞,那种场面方醒只是想象了一下,然后就说道:“小娘本是要准备回去了,这一耽误,定国公,陛下恼火了!”
“交趾多次反复,要是有人趁机造谣,说小娘在北平被歧视了,这个责任谁负的起?”
方醒不知道朱瞻基是否恼火,他自己却有些火大了。
“定国公,那小娘……本伯保定了!你那个小妾还是准备洗干净去坐牢吧!”
“那个女人……”徐景昌不以为然的道:“千金买马骨也够了吧?难道还要我去致歉?”
“你真的……”徐景昌见方醒很认真的在点头,就有些羞恼。
方醒的神色很认真,“有何不可?”
他觉得小娘对大明的贡献比徐景昌要大一百倍。一个类似于纨绔,靠着父祖的功劳在享福。而另一个却帮助大明稳住了交趾,堪比开疆之功。
“我比你小,但经历的事不少。”
方醒正色道:“人之所以是人,那就是因为智慧和底线。智慧让我们活的更好,底线让我们敬畏!”
“敬畏啥?”
徐景昌觉得方醒真的是魔怔了,这年头除去敬畏一下祖先和皇帝之外,我老徐家还需要敬畏谁?
方醒指指自己的心,说道:“名声,不管是枯名钓誉也好,假仁假义也罢,定国公,午夜梦回时,独坐静思时,扪心自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眼中只有利益和好处?还是说我坚守了底线。而你的底线是什么?你是勋戚,国戚,你该有什么底线?”
徐景昌郁闷的道:“该交的税我交了,不占大明的便宜,国朝有事,哥哥我从不躲避,该出力就出力,该出钱就出钱,必要时,哥哥我也敢提刀上马,为大明而战,还不够吗?”
“不够!”
方醒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他最后劝道:“要以大明为重,你是勋戚,做不到这一点,以后会有麻烦!”
徐景昌摇摇头,起身告辞。他真的觉得自己在全力配合皇帝了,已经在勋戚中成了另类,可方醒意思还不够,这是要我徐景昌去向那个小娘道歉啊!
“罢了,此事是哥哥府上错了,该!回头就去。”
回去后他就亲自送了些药材和礼物过去,可却被拦截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徐景昌觉得自己就像是只在捕食的螳螂,总觉得背心发凉。出来后马上又去找了方醒。
“德华,陛下这啥意思?”
方醒觉得这是一个表明朱瞻基对勋戚态度的机会,就说道:“陛下生气了。”
徐景昌顿时懊悔不已,说道:“哥哥我都上门了啊!”
......
朱瞻基没啥意思,小娘受伤,那就正好在京城休养一段时间。
可勋戚……
方醒觉得朱瞻基正在拿着小本子,在一一记录着勋戚们的过错,就等着时机开始清算。
勋戚于国无益,只能算是站队党。
他们利用联姻等手段,渐渐的结成了一个庞大的集团,这个集团的力量强大,足以影响到朝政。
于是文官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朝中有人上了弹章,说定国公的小妾都敢跋扈,可见勋戚不法之一斑,这是暗里鼓动陛下清洗勋戚啊!”
黄钟觉得这是好事,可方醒却不同意这个看法。
“陛下是想清洗勋戚,可目前不能,至少在取得平衡之前不能。”
朱瞻基还需要勋戚来钳制文官,现在削弱任何一边都是在自毁长城。
可徐景昌不知道啊!他认为朱瞻基是对勋戚失去了耐心,于是就惶恐了。
他珍而重之的请了方醒和朱高煦吃饭,算是一次试探。
“殿下,我徐景昌可是对陛下忠心耿耿,此事就是小妾的错,我已经把她关了起来,只要一句话,老子就宰了她!”
徐景昌对那个小妾已经是恨之入骨了,说到后面那杀气几乎不加掩饰。
朱高煦现在一门心思的就想着要带什么东西去海外,闻言他随口道:“那就宰了吧。”
徐景昌苦着脸道:“殿下,不是我不愿意宰,犯法啊!”
李二毛他们一天就盯着勋戚文武官员,一旦被他们找到错处,呵呵!别犹豫,赶紧上弹章,然后就等着一战成名吧。
朱高煦不屑的道:“就你这点胆子,当年我那舅舅的半点长处都没学到,当真是无能。”
徐景昌无奈的道:“家父去时,哎!一言难尽啊!”
方醒在想着李二毛最近的沉寂,他在想着是不是给李二毛提供点炮弹,好歹能在都查院一炮打响。
“今年山东好像又遇到灾害了。”
方醒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打算,这不是交情在作祟,而是他不想由李二毛率先向勋戚开炮,从而引发一场大论战。
李二毛是在蛰伏,从上次弹劾皇帝纵容臣下求官之后,他名声大噪,然后就开始了蛰伏。
这份不合年轻人心性的心思让不少人都暗自对他抱着警惕,可随着李二毛的沉寂,这些警惕就慢慢的消散了。
所以当他的奏章被送到朱瞻基的案前时,连朱瞻基都有些吃惊。
这份奏章的内容很简单,延续着书院不啰嗦、不修饰文辞的特点,直接指出了大明目前想发展的最大禁锢。
——赋税!
从用商路引导那些豪商交税,从对奢侈品行业收税开始,大明的商税都在一步步的增长着。
可自从南北大通道开始建设以来,连近几年出手豪奢的户部也开始收紧了钱袋子。
“陛下,水泥窑要建造不少,各地都要建,不然拉过去的耗费能让臣想把自己丢进水泥窑里烧死。”
夏元吉也渐渐的老去,和上面英姿勃勃的帝王相比,这些臣子们不少都是垂垂老矣。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李二毛的奏章里说,大明可以用建设来拉动经济,这个是书院里的课题,目的就是通过建设,从而让各地和各行各业得到好处。”
夏元吉赞同道:“是这样的,路修到一处,肯定要在当地采买不少东西,加之路好,以后出行便利,不过这倒是便宜了商贾。”
这话暗自在支持着李二毛的观点:陛下,咱们开始全面收税吧。
朱瞻基看了一下下面的重臣,意味深长的道:“他说大明可以开始取消士绅的免税,诸卿以为如何?”
卧槽!
这李二毛比方醒还激进啊!
方醒没来,杨荣断定他肯定不知道这事儿,否则一定会来扎场子。
这个话题实在是太大,就像是一枚炸弹被扔了出来,无人敢接话。
朱瞻基看了看奏章,面无表情的道:“李二毛说最好是先弄个试点,就算是失败了影响也不大。”
可群臣还是不搭话。
这个话题几乎是个禁忌,从朱元璋开始给读书人优待以来,那些优待政策早就被潜规则所替代,优惠的范围和人数不断在扩大着。
这些都是违规,大家对此心知肚明。
可谁愿意把这个问题捅出来?
朱瞻基看看群臣,最后还是张本出班。
张本人送外号‘穷张’,满朝文武谁敢说比他清廉?
朱瞻基看着张本面露激昂之色,不禁暗自点头。
“陛下,臣以为此事正当其时。”
去了一个金忠,却来了个张本。
这人一看就是个倔的,比金忠当年的装疯卖傻可是厉害多了。
张本板着脸道:“当年太祖高皇帝的本意是豁免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如今大明田地众多,读书人哪有这般穷困,臣以为大多都成了送好处,那些官吏不过是在结善缘罢了,顺带还能让自家以后也能享受一番。”
第1956章 我醒了(感谢‘cheungwa2002’成为本书新盟主)
张本的话揭开了一直以来的潜规则:太祖高皇帝当年只是想优待寒门学生,可现在这个优待政策已经普及到了所有的学生。
这个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连金幼孜都无话可说,他干咳一声,就在朱瞻基的视线转移过来时,又把脑袋别了过去。
即便是方醒不在,可他依旧无法回避张本说的问题。
如果他能不要脸到无视这些问题的话,那么他就不该是辅臣,兴许去礼部做个郎官也不错。
一阵沉寂之后,朱瞻基淡淡的道:“这份奏章肯定会引发朝野议论,幸而他还知道分寸,提议弄个地方来试试,不然朕怕是要坐不稳这张椅子了。”
群臣躬身道:“陛下,臣等万死。”
朱瞻基有些失望的道:“你们别万死,这大明缺了朕无碍,缺了你们大概就要乱套了……”
这是来自于皇帝的嘲讽,杨荣说道:“陛下,臣请细思之。”
这是能动摇国运的决策,一旦贸然,事情的发展大抵谁都控制不住,整个大明会走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朱瞻基本可把这份奏章扣下,可他却拿出来讨论,这就说明……他心动了。
这意味着什么?
“诸卿下去当仔细考量这份奏章,回头给朕说说自己的看法。”
朱瞻基非常聪明的把难题抛给群臣,这是预热。
群臣散去,朱瞻基拿着那份奏章仔细看着,突然问道:“这份奏章就是李二毛独自写的?”
“是的陛下。”
俞佳说道:“李大人从上次弹劾求官之后,就一直在搜罗各地士绅读书人的特权。”
“胸有城府,做事不急不躁,是个好苗子。”
他随即就去了太后那里。
“要动读书人的好处?”
太后有些愕然,“你得想清楚,大明还得要靠着他们治理呢,要是闹翻了,你想想太祖高皇帝。”
朱元璋堪称是千年来最强悍的帝王,可依旧对读书人没辙。
“你再讨厌他们,可却离不得他们,这就是太祖高皇帝当年杀贪官的来由,他讨厌那些人,可却不得不用……哎!不用他们能用谁呢?”
太后有些惆怅,她觉得从朱棣开始,这家子皇帝就前赴后继的在警惕着文官,可却让文官的日子越过越好。
朱瞻基静静的听着,说道:“母后,兼并已经出现愈演愈烈的势头,为首的正是那些士绅和读书人,他们这是在挖大明的根,而他们倚仗的就是所谓的豁免赋税的优待……这很难,可总得要试试,不然丢给玉米他们,怕是已经无法动弹了。”
太后忧心忡忡的道:“此事要谨慎,不说别的,一动读书人的优待,那些文官们怕都要准备抱团了。”
“母后,总得要试试。”
朱瞻基认真的道:“您想想,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帝王是一代比一代若,其实不是弱,而是被压着无法动弹,等到了玉米的时候,估摸着就只能垂拱而治了。”
太后叹息一声,幽幽的道:“你的意思我知道,看看史书,那一朝不都是这样,你不甘心我懂,去问问兴和伯吧,现在敢站出来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朱瞻基皱眉道:“母后,兴和伯不会躲,也不会利用这等机会来谋求什么。”
太后难得尴尬一回,她转过头去,不好意思的道:“我这也是习惯了,总想着让臣子站队,罢了,你自己小心,多商议,别一冲动就下了决断。”
话锋接着一转,太后就说起了玉米的可爱,还有端端的懂事,一时间气氛融洽,可却把孙氏的那个女儿给忘了。
朱瞻基当然不会忘,赏赐流水般的进了孙氏的宫殿。
从皇后生下小玉米之后,宫中的气氛就变了。
孙氏那里去奉迎的人还有,可大多是来了这里,又去皇后那里,两头不得罪。
朱瞻基从孙氏那边出来,就去了坤宁宫。
“陛下,殿下的根基好,能吃能睡……”
奶娘们纷纷表功,朱瞻基接过孩子,看着那张小脸蛋,心中的郁郁消散了些。
“皇后恢复的怎么样?”
渣男朱瞻基随口问道。
御医急忙说道:“陛下,娘娘的根基好,产后恢复的很快。殿下的身体也跟着受益……”
这话谄媚,就几乎于是在说胡善祥是块好地,生下来的孩子差不了。
朱瞻基点点头,然后就去了前面。
……
“是你自己的想法?”
方醒有些头痛,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保姆,看着一群孩子长大。可这群孩子长大后还不省心,非得要找一堆麻烦来让他烦心。
李二毛恭谨的道:“老师,学生从上次弹劾求官之后,就开始调查国朝优待读书人的情况,触目惊心啊!”
“以前地方上还要做个样子,好歹走个程序才免税,现在几乎是考中举人马上全免,秀才都有免税田,至于那些仕宦人家也是跑不了,老师,读书人越多的地方,百姓就越……不,是赋税就越倒霉。”
老百姓投献土地,好歹赋税能少交些,和免税的读书人皆大欢喜。
可最终倒霉的还是国库!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知道的比你还多。”
方醒无奈的道:“这个问题的解决并非那么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然文皇帝在时为何不动?”
李二毛并未感到错误,他不解的道:“老师,如今大明暂时无外敌,正好全心投入国内整治。错过了这次机会,学生以为以后就难了……”
方醒有些发呆,李二毛以为自己触怒了他,就请罪道:“老师,学生莽撞了。”
方醒摇摇头,有些自嘲的道:“当年我也和你一般的见不得那些事,可渐渐的这人就变了,变得瞻前顾后,变得蝇营狗苟……”
李二毛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方醒,在他的心中,方醒就是杀伐果断,遇事从不退缩的山长。
可……
方醒微笑道:“别崇拜任何人,那没有意义。”
“是人就会有缺点,而且环境对人的影响出乎你预料的大,所以……”
方醒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坦然的道:“我也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掉队,但是和他们不同,我承认自己的掉队,并会重新振作起来。”
方醒觉得自己的神经衰弱就是患得患失,外加压力之下的产物。
“这人不能躲麻烦,躲多了就成了习惯,然后慢慢的就会变的漠不关心……我是该振作一番了。”
李二毛觉得方醒的身上仿佛是去掉了什么,虽然他还在微笑,可眼中却多了凌厉。
一路走在进宫的路上,遇到的人看到方醒面含微笑,神态自若,都不禁暗自思忖。
“兴和伯好像是脱胎换骨了?”
“啧!看着和气了不少,可怎么感觉有些杀气腾腾的呢?”
第1957章 大事(本月最后一天,求月票)
“陛下,兴和伯看着好像神采飞扬。”
这是进来禀告的人对方醒的印象,朱瞻基自然是不信的。
可等看到方醒之后,朱瞻基才发现这人还真是不大一样了。
“李二毛的这份奏章早了些,不过也不耽误事。”
方醒先把责任兜住,这让朱瞻基陷入了回忆。
是了,以前不管是谁,只要是和他交好的,他都愿意去兜着。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开始陷入一种类似于颓废的状态的呢?
朱瞻基想了想,觉得应该是文皇帝去了之后,方醒就陷入了一种颓废状态,只是惯性和责任感在支撑着他前行。
“德华兄……”
他不禁脱口而出,然后有些懊恼。
可方醒却没有惶恐,甚至还开了个玩笑:“别啊!你好歹也是三个娃的爹了,话说玉米长势咋样?”
朱瞻基反唇相讥道:“土豆长势喜人啊!”
两人相对一视,然后都大笑起来。
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朱瞻基也多了几分精神,说道:“李二毛的奏章倒是恰到好处,你此次刚清理了南海,暹罗那边被方政从陆路打怕了,海上的船队更是让他们闻风丧胆,这就是大明最安全的时候。”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既然朱瞻基都心动了,方醒觉得机不可失,就说道:“既然要动,首先就要统一朝中的认识,否则此事必然不成。”
可这会带来纷争,但朱瞻基还是点点头,应承了此事。
“我先去说说,探探口风。”
方醒一旦察觉到自己的颓废,马上就会用行动来洗去那些拖延和迟疑。
雷厉风行的那个兴和伯又回来了呀!
看着方醒大步出去,俞佳觉得阳光好像都明媚了些。
朱瞻基一直在微笑着,从朱棣去了之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孤军奋战。
方醒虽然一直在帮他,可……可却有些懒散,以前的那种主动性很少再看到了。
“去皇后那里。”
心情大好的朱瞻基去了胡善祥那里,亲自过问了她的身体,并威胁了御医,最后还亲了小玉米一口,丢下一宫的啼哭声跑了。
胡善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而御医却如丧考妣。
他差点以为朱瞻基是暗示自己对胡善祥下手,直到随后皇帝的赏赐蜂拥而至,他这才释然。
而方醒却直接去找到了夏元吉。
“夏大人,敢不敢支持一把!”
夏元吉觉得方醒的姿态有些锋芒毕露了,就诧异道:“你这是想从窝里蹦出来了?”
方醒哈哈一笑,说道:“身体有些老毛病,休息了一阵,这不大事来了,我岂能躲在家里?夏大人,一句话,你支不支持此事?”
夏元吉头痛的道:“本官知道此事的重要性,现在不弄,等以后怕是谁都弄不了了,可陛下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承担后果了吗?”
方醒目光炯炯的道:“我先扛着,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手段先冲着我来。”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啊!”
夏元吉有些唏嘘,说道:“老金忠去的时候,本官以为大明最后一位慷慨之士都没了,可你终究还是出来了。”
方醒抹了一把脸,说道:“文皇帝去了之后,我有些颓废了,总觉得这世上少了一个值得我尊重,并为之效力的长辈,这一颓废就到了现在。”
夏元吉欣慰的道:“好啊!此事既然你要出头,本官也没话说。”
“读书人是一代一代的,他不是说这一代没了优待也跟着没了,那些人大多经过一代的经营,在地方上的关系盘根错节,而且科举经常举办,享受特权的人越来愈多,加上那些官宦人家,大明是在负重前行啊!”
方醒随即就去了兵部,张本一听他的来意就说道:“此事是好事,只是本官却觉得有些不妥,担心会引发些不测,不过既然陛下决定要做,那本官肯定尽力。”
张本的顾虑也是大部分官员的顾虑,当然,更多官员感受到的是唇亡齿寒。
今天取消了那些人的优待,以后我辈的子孙怎么办?
方醒在六部尚书那里都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辅政学士那里他没有去问,因为那是朱瞻基的地盘。
杨荣代替朱瞻基开始了统一意见。
“……此事会撼动国朝的根基,杨大人,这不是虚言,那些读书人若是失去了这个优待,就泯然众人矣,谁还肯忠心耿耿?谁还肯一心苦读?”
黄淮的身体愈发的差了,说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话是内部的话,杨荣开始时就说过,今天的话谁若是泄露出去,他第一个出手。
既然坦诚说话,杨溥也开口了。
“此事于国有利,只是对以后的坏处却很明显。诸位想想,失去了这些优待,国朝取士就那么点人,剩下的人怎么办?”
杨溥摇摇头,眉头皱的紧紧的:“寒窗苦读十年,可终究是一场空,谁愿意读?”
杨溥这不是在为了反对而反对,他是在担心由此引发的一系列反应。
杨荣点头道:“这个担忧本官也有,可……咱们居庙堂之高,若是视而不见,百年后恐怕又将会见到户部仓库空荡荡的场景了。”
一旦土地兼并延续下去,那就是滚雪球,越滚越大。
杨溥承认这个问题存在:“杨大人此言不差,前几朝的崩溃大多源于百姓失地,赋税减少,大明不能走那条路。可……大明目前的疆土扩大了多少?需要多少百姓去填补?本官以为,百年之内都填不满那些地方。”
这是给朱瞻基提供了另一种解决方案:咱们先不动,人口多了,田地被兼并多了,不够了,咱移民。
大家都对此有些意动,甚至连杨荣都难免。
对于已经平稳的朝政来说,杨荣不希望看到动荡。
而方醒却截然不同,恢复了斗志的他恨不能马上找个人来开片。
“德华,听说你要动读书人的饭碗?”
来人是陈嘉辉,方醒满腔的激情都无法发泄,只得请进书房,然后解释了一番必要性。
陈嘉辉宦海老臣,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他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晓,只是你却在捅马蜂窝,一旦马蜂被激怒了,满头包是小事,大明可就乱了。”
“而且你想过没有?一旦开了头,谁能收拾残局!”
如离弦之箭啊!
方醒说道:“此事现在不做,以后谁都不敢做。”
这个答案在陈嘉辉的预料之中,他叹道:“陛下年轻,你也年轻,准备怎么弄?”
“先弄个地方试试。”
“给他们些希望?只是谁去那地方主持……怕是不好过啊!”
“小侄会主动请缨。”
方醒从容的道:“陛下能够支持,这已经是在冒着风险,我如何能置身之外?干了就是!”
第1958章 会死人的
朱瞻基从登基以来,虽然偶有革新,但都没有脱离大明原有的框架。
就说宝船出海吧,那也是朱棣的首创,朱瞻基不过是继承而已。
李二毛……
李二毛走进了都查院,他感到那些同僚的眼神都不大对。
敬佩?
不,看疯子吧!
这个疯子,他居然捅了个大窟窿出来。
一个小吏从侧面走来,近前说道:“李大人,王大人叫你。”
李二毛点点头,一路去了王彰那里。
王彰好像生病了,正用一块毛巾盖在自己的额头上,见他进来,就指指对面。
“你……是怎么想的?”
大抵是伤风了,王彰说话的鼻音很重。
李二毛没坐,他站着说道:“大人,下官以前是樵夫,以前每年粮长都会来收粮,村里的百姓也无怨言,等隔壁村出了个举人之后,大人,村里一半的地都成他的了……”
王彰靠在椅背上,脑袋后仰,鼻息有些重。
他仰视着李二毛,不耐烦的道:“是,你说的本官也知道,投献土地,投献土地,从你的老师兴和伯开始,就一直在纠缠这个问题,这并不新鲜!”
李二毛愕然,他以为王彰会支持自己的那份奏章,可目前看来,他是反对的,并且为此还…..
他不是上风,是上火!
“那些人的力量之大,别说是你,就算是陛下也只能让出一条路,可你成功的引诱了陛下,陛下心动了,他想揭开这些龌龊,可代价是什么?”
李二毛浑浑噩噩的出了值房,外面那些在等待着的御史们见他呆滞,就松了一口气,然后各自散去。
“他肯定是被王大人呵斥了。”
“肯定的,他这是把天给捅了一个窟窿,谁补的起?”
“是啊!天……”
“谁是天?”
……
“天塌不下来!”
“可京城的气氛很诡异,无人辩驳,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理亏,可……那诡异的气氛让老夫感觉到了漩涡,海上的漩涡。”
“那又怎么样?”
方醒的眉间冷厉,整个人就像是标枪,随时准备向自己的敌人投射出去。
“老夫当年见识过无数纷争,太祖高皇帝喜欢等着,等闹腾的人全都现出原形,等所有人都跳了出来,他就动手了……”
解缙总觉得自己的前半生身处荆棘,后半生却处处鲜花,直至方醒决意要把天捅出一个大窟窿。
“听老夫的,暂且罢手吧,此事宁可通过移民来迂回,他们不是喜欢兼并吗?那就移民,没人给他们种地,他们兼并来作甚?荒芜吗?”
这是一个最稳妥的方案,方醒甚至能想象到解缙思虑了许久,从许多可能中找到了这个最佳方案。
“可……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他们的胃口非常大,他们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不能做官,那么你就要给他们好处,没有好处,他们就会去寻找能给他们好处的主子……”
解缙睁开眼睛,双手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说道:“和老夫走走。”
夏季的午后多了些安静,这个时候最适合的就是午睡,如果卧室里摆放一盆冰的话,那就是给个皇帝都不换的待遇。
书房的外面种植了不少花草树木,这些年下来,越发的郁郁葱葱了。
一只蝉孤独的在鸣叫着,它的伙伴们还在树根下拼命的吸食着汁液,等待着破土而出。
“从文皇帝驾崩之后,你偃旗息鼓,少有的几次出击,也掩盖了锋芒……老夫以为你想通了,知道世事难为,知道要徐徐图之,谁知道你却是一朝奋起,哎!你可想清楚了?”
解缙是赞同方醒蛰伏,继续积蓄力量的。他希望等书院的学生们爬起来之后,形成一个集团,然后方醒就可以利用这个集团去冲击旧有的势力。
“你现在就是孤军奋战,李二毛点一把火就跑了,不,应该是你赶走了他,因为他帮不上忙,在这等局面下,他只是你所说的炮灰。”
大虫悄无声息的跑了过来,它仰头看着方醒,舌头耷拉在下唇外。
“给它弄水,别加冰。”
自从无忧前几天心痛自己的爱宠,在它们的水里加了冰之后,两条大狗就迷恋上了那种感觉。
只是方醒却不肯,并把道理告诉了无忧,于是没了冷饮的两条大狗就失落了。
大虫用舌头卷起水,感受了一下水温,就失望的跑了出去,大抵是去找无忧求情吧。
“解先生您看,喝过一次冰水之后,大虫就不耐烦喝别的水。是啊!天热,喝冰水多好。那些人就是喝过了一次冰水,从此就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他们不是大虫小虫,没人能控制他们,所以……我想去试试。”
解缙叹息道:“会死人的,不,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你会被淹没在人心里不得解脱,百年后会被人掘墓鞭尸,臭名远扬。”
方醒点点头,认真的道:“我死了,那不是胜利就是失败,胜利的话,百姓不会允许他们掘我的墓。失败的话,我也不会让他们知道我葬在哪。”
解缙微微一笑,问道:“虽千万人,吾往矣吗?”
“是。”
方醒说道:“我知道自己将会和大明最顶尖的一群人搏斗,我很谨慎,因为我还有妻儿要照拂,可我却不肯苟且。是啊!我浑浑噩噩的又过了这几年,人这一生就如朝露,耗费不起啊!”
解缙郑重的拱手,方醒赶紧闪避到边上。
“你当的起老夫一礼。”
解缙自嘲道:“老夫老了,唯一牵挂的就是祯亮和悠悠,心中只想着南山之下,罢了,你且去闹腾,老夫帮你看着家和书院,看看谁敢来……”
方醒百感交集的道:“您……该享福的,可我却一次次的把您拖进了漩涡之中,解先生,拜托了!”
……
御门听政,朱瞻基不喜欢这种模式,可事情重大,他需要听取更广泛的意见,从而研判出此事的利弊。
方醒不喜欢御门听政,他总觉得这就是个形式。
皇帝坐在门里,群臣站在广场上,说话声音小点都得要人大声的复述。
就像是一群木偶在唱戏。
天边还挂着残月,方醒就吃了一个大肉包。
肉包是牛肉馅的,来自于草原的肉牛,味道不错。
方醒还想再吃一个,张淑慧担心他在上朝时出丑,就拦了,把肉包给了平安。
平安最近锻炼的量很大,胃口更大,比土豆都能吃。
方醒悻悻然的喝了豆浆,起身摸摸土豆和平安的头顶,说道:“小孩子操练有个度,不然以后长不高。”
土豆嘴里嚼着肉,胡乱的点头。
平安也是这般,两兄弟都想赶紧去书院。
“这是急什么呢?”
小白嗔道。
土豆把嘴里的食物咽下,端起碗喝了豆浆,嚷道:“二娘,书院今天要开运动会,我和平安要参加,一定能弄到一床棉被回家。”
平安也赶紧吃了,起身道别,和土豆一溜烟就跑了。
“大哥,二哥,我也去……”
无忧的召唤并未得到回应,她委屈的趴在方醒的腿上,用双手揉着眼睛,装哭道:“爹,大哥和二哥不理人。”
方醒摸着她的头顶,佯怒道:“回头爹就收拾他们。”
无忧不哭了,哀求道:“爹,我想去看。”
“夫君,时辰差不多了。”
张淑慧起身去里面拿方醒的衣服,小白也赶紧叫人来收拾了,然后去帮忙。
穿戴整齐,方醒抱起无忧说道:“晚些让嬷嬷们带你去看,还有淑慧,你们若是无事也可以去看看,解先生会安排好地方的。”
第1959章 朕会顶着
一个大肉包足以填饱方醒的胃,可他却觉得还有些馋,于是一路进宫的路上,他在一个老婆婆的摊子上又买了五个锅贴。
老婆婆的生意不错,周围有三个相同的小摊,可大家都乐意来她这里买。
方醒在付钱时随口说了一句:“老人家的生意好啊!”
老婆婆接过铜钱,用那浑浊的眼睛看着方醒,骄傲的道:“我每日寅时起来做炒粉丝,家里人都尝过,满意了才来卖。”
方醒若有所得的上马,一直到宫中,他依旧在回想着那骄傲的神色。
我努力,所以我成功。
广场上站着不少人,天色幽暗,周围的灯笼一闪一闪的,方醒觉得就像是一群僵尸在聚会。
“兴和伯这是没吃早饭?”
杨士奇的话里带着火气。
不只是他,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带着火气。
原本海晏河清的大明被李二毛把水搅浑了,谁的日子能好过?
方醒把最后一点锅贴塞进嘴里,对着杨士奇点点头,然后一路走过。
无数目光在他的身上聚焦。
厌恶、艳羡、嫉妒、仇恨……
方醒坦然走到了前方。
他站在中间,目光在左右转动。
以往他喜欢混在文官队列里,因为他爵位的属性不明,所以从朱棣到朱瞻基都任由他闹腾。
可今天他最终却走进了武勋的队列里。
这人改性子了?
张辅也有些诧异,问道:“今日你可以不来的。”
“我的脸皮不厚。”
方醒打个嗝,然后拿出一个精巧的小瓶子喝了一口茶,舒坦的叹息着。
李二毛弄出来的事,他怎能让朱瞻基独自来扛。
朱瞻基随后就到,一番礼节后,开始了议事。
近期的大事都过了一道,无人有异议。
天色亮了,那些太监们小心翼翼的把灯笼熄灭。
这大抵是有史以来最早的一次御门听政,以至于不少人都在偷偷的打哈欠。
“从太祖高皇帝以来,朝中对读书人多有优容,对于寒门子弟,减免赋税劳役,这本是助学……”
大菜上桌了!
瞬间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而且有些无意的在瞥着方醒。
朱瞻基昨晚睡的很早,所以现在精神不错。
“人心不足,本是优待寒门学子的善意,却泛滥了,泛滥成灾了!”
朱瞻基的话里渐渐带上了火气。
清晨的风从广场上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
再过半个时辰,炙热的阳光就会把这里变成烧烤地。
“户部。”
“臣在。”
夏元吉出班上前,朱瞻基冷冷的道:“各地赋税的情况如何?朕问的是田税。”
夏元吉躬身道:“陛下,下滑……”
朱瞻基冷笑道:“为何?”
夏元吉没有迟疑,答道:“交税的田亩越发的少了。”
朱瞻基明知故问道:“田地到哪去了?”
这些话就像是巴掌,一下下的扇打在群臣的脸上。
“陛下,多为投献。”
“那人口也去了,田地也去了,谁给他们的胆子?”
夏元吉拱手无言,这不是他能回答的问题。
杨荣必须要出来,他迟疑了一下,出班道:“陛下,此事早已有之,臣以为当逐步清理。”
这个表态让不少人的脑海中浮起了一个词——谄媚!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你想向皇帝进谏吗?论据何在?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吭声,让皇帝去折腾,等碰壁了之后,大家再出来打个圆场,此事就此作罢。
朱瞻基点点头,说道:“此言甚是。”
杨荣算是开了头炮,首辅的担当展露无疑。
方醒出班道:“陛下,臣以为先找个地方试试,等各方都妥当了,到时候再逐步推行。”
杨荣都冒头了,方醒肯定要接过他给的台阶,努力攀登。
朱瞻基点点头道:“此言不差,诸卿以为如何?”
这是双簧,可耻的双簧。
杨溥觉得这都是闲的,皇帝和方醒一唱一和,偏偏杨荣体察圣意,也插了一脚,顿时文官这边就没法看戏了。
“陛下,此事重大,还请陛下细细思量。”
金幼孜很严肃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这一刻他对方醒再无成见,有的只是担心。
朱瞻基点点头道:“是,朕已经想了许久。”
方醒说道:“此事已呈蔓延态势,此时不动,后世再无机会。”
杨士奇皱眉闭上了眼睛,想了想,出班道:“兴和伯,此事是李二毛的手尾。”
朱瞻基大怒,正准备呵斥,方醒却说道:“是,此事是方某往日说的过多,书院的学生们都以此为己任,说到底还是方某的主意。”
朱瞻基默然,群臣默然。
方醒微笑道:“陛下,臣以为……济南府极佳。”
……
大朝会结束,可留下的波澜却远远没有平息。
“方醒把此事的责任接了过来,不枉本官点了一下。”
杨士奇的本意就是不想让朱瞻基直面此事,免得事败之后,君王的权威荡然无存,大明怕是要开始动荡了。
杨荣颔首道:“杨大人先前的时机把握的极好,否则陛下大概要出面了。”
杨士奇叹息道:“兴和伯早有此意,他倒是有担当,却不怕粉身碎骨吗?”
金幼孜冷笑道:“他是准备名垂青史的人,粉身碎骨怕什么?”
黄淮喃喃的道:“大明兴和伯……他这是要求名吗?”
在他们看来,将心比己,方醒的举动真的是和疯子差不多。
可疯子能得到三代帝王的看重吗?
显然不能。
而且这人还是个文武皆能的全才……
杨荣坐下后,沉声道:“他要名的话,三代帝王信重,灭国无数,开书院,兴科学,哪样都足以让他名垂青史,还要什么名?”
“是啊,他还要什么?”
金幼孜有些沮丧,“他这是……要为大明开万世太平,我……谁是蠢货?”
金幼孜居然骂粗口了,杨荣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能惜身,我辈就是太过爱惜羽毛,不过奈何啊……”
……
文官和文人本是一家人,杨荣的出头让方醒的心中微暖,更让他觉得此时是最佳时机,错过了,以后再难出手。
“为何要选在济南?”
暖阁里放了两盆冰,很是怡人。
方醒微笑道:“我说是为了离京城近些,你信吗?”
朱瞻基摇摇头,无奈的道:“你这是不但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还想去圣人的地盘挑衅,朕……也头痛啊!”
“你说行不行?”
“朕……担心你回不来了。”
“那到时候你就看护着我的妻儿,保住书院,等书院一批批的学生出去,到时候你再接着干。”
“你这是破釜沉舟了?”
“对,你在后面顶着,不行了咱就带着家人暂时避到海外去,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凉爽的暖阁里渐渐的多了温度,朱瞻基定定的看着方醒,点点头道:“好,朕会顶着。”
第1960章 大明湖畔(感谢‘迪巴拉爵土’的盟主打赏)
济南府是个好地方,泉水为全国之最。
府治在历城,这里不但是济南府的治所,同时也是山东布政使司的治所。
泉水组成的小河在城中流淌着,杨柳青青垂于小河边,捣衣妇人用捣衣杵捶打着衣服。
小河的两边就是临街商铺,炎热的夏季里,连最活跃的掌柜都不肯出来吆喝一声。
而大明湖畔自然不一样,消暑的人会坐上小船,在湖中游玩一番。
“美景繁多,果真是一城山色半城湖啊!”
一艘画舫上,方醒喝着茶,看着船外的湖光水色,随口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看着约五十多岁,面色不大好看。
“兴和伯,本官是不乐意看到你的到来。”
这人就是山东布政使常宇。
常宇觉得湖面的清风都无法让自己释怀,他面沉如水,心情沉重的道:“山东是圣人故里,兴和伯,本官真的不想和你有任何交集。”
大明湖是由各处泉水汇聚而成,湖水清澈,不深,能看到湖底。
眼前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一壶茶,两个茶杯。
茶水的味道很纯粹,这是好水和好茶叶赋予的特性。
方醒喝了一口,哪怕他从来都不懂茶,可依旧点头赞许,然后说道:“常大人,这是大明,本伯认为,你的心中首先得是大明,其次才是什么圣人,什么圣人子弟。”
清风袭来,常宇定定的看着茶杯,说道:“人在世间总是有许多取舍,有的能取舍,可有的……从拿起书本开始,你就无从取舍,兴和伯,你孟浪了。”
方醒无奈的道:“取舍……这得看你们站在哪一边,大明还是圣人子弟,或是……分肥。”
“大明就是一块肥肉,上下总有人会分割这块肥肉,常大人,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方醒缓缓抬头,微笑着,看似很和气。
常宇的眸子一缩,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相反,这位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已响彻大明。
这话是最后通牒:常宇,你站哪边?
若是站队错误,方醒绝壁会把他收拾了!
这一点有无数例子可以警醒常宇,所以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说道:“此事本官没有看法,可本官再次提醒,这里是圣人故里,一旦引发什么不测,本官并不能保证什么。”
“你更像是圣人的官,常大人,本伯累了。”
方醒摆摆手,既然确定了立场,他没兴趣陪常宇聊天。
而常宇也没兴趣陪方醒,他怕被人看到,到时候外界大抵会猜测他和方醒在策划着什么阴谋。
常宇起身告辞,画舫靠岸,他低头离去。
方醒坐在窗户边,看着常宇上马匆匆而去,不禁冷笑道:“圣人故里,这就是大明的官啊!”
辛老七悄然从后面出来,说道:“老爷,此人有些敌意。”
方醒笑道:“我此行弄不好就会砸了他的饭碗,什么圣人故里,不过是托词罢了。”
这就是现实,圣人不朽,可后世子孙却扛着他的招牌在为自己谋利。
“圣人若是有知,怕是会把这些徒子徒孙都一巴掌拍死!”
圣人当年是抱着大志向,后世他的志向实现了,却成了挡脸的工具。
“叫人送酒来。”
方醒微微一笑,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恼火。初次见面,常宇对他抱着戒心在正常不过了,若是常宇马上就推心置腹,那方醒就要怀疑他是怎么混到布政使这个位置的。
轻微的脚步声中,一个穿着绿色薄纱的女子走进了船舱。
“雀舌见过贵人。”
雀舌?
方醒抬头,看到了一张带着微笑的脸。
“你家的画舫?”
这女子赤脚,小巧的脚不时露在裙外。
她微笑道:“是,贵人若是要歌舞,这里也有。”
方醒摇摇头,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
在济南能经营画舫,而且这女子看着有些幽兰的气质,多半是某位的禁脔。
女子跪在方醒的对面,把盘子里的酒菜摆上来,然后问道:“客人,方才……”
“你想说常宇?”
方醒意态闲适的微微后仰身体,单手撑在地板上,似笑非笑的道:“你想问什么?你能知道常宇的模样,那就是权贵场中的常客,这是想探探我的底细吗?”
雀舌盈盈笑道:“贵人多虑了,小女只是好奇罢了。”
说着她有左手压住长袖,右手提起酒壶,露出了一截皓月般的小臂。
酒水倾注的声音中,雀舌说道:“大明湖多是达官贵人来赏玩,小女倒是见多了,也知道些避祸之道。”
这是个剔透的女人,方醒放松了些,眯眼看着湖面,缓缓的喝了一口酒。
酒很淡,却带着些幽香。
“这是去岁的桂花酒,贵人若是不喜,小女马上去换了。”
方醒摇摇头,对于他来说,酒只是调和气氛,排遣心情的东西,没有什么必须。
辛老七盯着雀舌的手,那双白嫩的玉手在他的眼中只是个随时会下毒的祸害,若是需要,他会毫不犹豫的挥刀斩断这双男人们趋势若骛的玉手。
她在不时关注着方醒。
方醒漠然的看着湖面,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这是个让人奇怪的地方。
来到画舫都是找乐子的,可这位却孤独饮酒,神色淡漠。
这是有事啊!
而且常宇居然和他会面,之后更是独自上岸,不见方醒送出去。
这人看着年轻,那么必然是勋戚,或是勋戚子弟。
“最近济南城里有什么热闹?”
就在雀舌胡思乱想的时候,方醒突然转过头来问道。
雀舌一怔,下意识的说道:“那些读书人在闹腾,说是要给那个人好看。”
“哦!”
方醒靠在舱壁上,手中握着酒杯,随意的看着雀舌。
“继续说。”
雀舌微微侧身,她跪坐在腿上,曲线贲张,能让任何男人失去理智。
可方醒只是淡淡的看着她,眼中没有丝毫动心。
“贵人,那些读书人闹腾的太厉害,听说他们还串联了山东一地的读书人,这几日城中的客栈都住满了。”
雀舌的身体突然微颤,她猜到了眼前这个男子的身份。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惶然,背后的靠山也不足以带给她安全感。
方醒嗯了一声,问道:“圣人家可有什么动静?”
雀舌突然俯身,近似于五体投地的姿势,哀声道:“贵人,放过小女吧。”
她只是想试探一下这人的身份,然后也好报给自己的靠山,算是一次功劳。
可这人不是她的功劳,而是老虎,她的靠山也不敢惹的老虎。
“你猜到了本伯的身份?”
方醒轻咦一声,赞赏的道:“果然是欢场中人,一双眼睛够毒辣。”
雀舌只是颤抖,方醒觉得有些没趣,就说道:“告诉我,圣人家可有什么动静。”
“伯爷……”
雀舌不敢隐瞒,说道:“圣人家没动静,那些读书人去求见也被拒之门外。”
“做样子啊!”
方醒喟叹道:“陛下在盯着这边,朝中也在盯着这边,倒是为难他家了。”
第1961章 独挡(感谢‘打赏一下我自己’的盟主打赏)
画舫是个好地方,在需要时可以远离岸边,足够安全。
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方醒在大明湖的消息,顷刻间大明湖上的游船都被召了回来。
除去雀舌的这艘,所有的船都靠岸了。
那些读书人把原来的客人赶下来,然后纷纷呼朋唤友上船,朝着这艘画舫而来。
“有趣。”
雀舌面如土色,她知道这些读书人一旦疯狂起来,可不会顾及她的靠山,到时候画舫要是被一把火烧了,她到哪鸣冤去?
她哀求的看着方醒,说道:“伯爷……”
方醒喝了口酒,懒洋洋的道:“都是些没胆的货色,这是在示威呢,不必管他们。”
辛老七低喝道:“方五!”
“七哥,我在!”
一个声音从船顶上传来,接着就是一声暴喝。
“退回去!”
那些游船看着站在船顶上的方五就开始减速,一些儒衫男子走出来,指着方五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小刀坐在船尾,手中拿着酒壶,不时喝一口,但他的右手始终都握着飞刀。
那些读书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小刀斜睨着那几艘船,对船夫说道:“敢不敢去撞他们?”
船夫摇摇头,“大人,小的还得要在大明湖讨生活呢。”
小刀遗憾的摇摇头,然后起身进去,再出来时手中已经多了个小瓦罐。
小瓦罐里的是灯油,小刀冲着追的最近的游船骂道:“来啊!来爷爷这里!”
那艘船的船头上站着三个读书人,他们扇着折扇,怒不可遏的催促船夫赶紧加速。
小刀慢条斯理的拿出火折子,打开帽子,轻轻的吹了几下,然后又拿出一块棉花……
当瓦罐带着火头扔出去时,小刀喊道:“有人自焚……”
“嘭!”
瓦罐落在船头上破碎,然后火头开始蔓延。三个读书人早就躲进了船舱里,只是在喊救命。
撑船的男子呆呆的回头,突然喊道:“救火啊!”
他回过头,想让小刀出手,可小刀却用飞刀在削着肉干,一块块的送进嘴里,然后一口酒送下。
“老爷,小刀点燃了一艘船。”
方醒无奈的道:“随他去。”
小刀孩子都有了,可戾气却依旧存在。方醒以前曾经想过把他送进庆寿寺念一段时间的经文,可明心告诉他,化解戾气最好的办法还是追本溯源。
可小刀这个却无法溯源,他的戾气来源于父母的早逝,然后要在兴和堡求存,估摸着下跪讨饶都做过。
最关键的是他十多岁就开始杀人,而且杀的眉头都不皱一下。
这等人要是机缘巧合能做将军,大抵会比方醒还暴戾。
……
“点了一艘船?”
才回到衙门的常宇捂额道:“这是为何?”
来禀告的小吏说道:“大人,那些读书人不知怎地知道兴和伯就在大明湖,就蜂拥而至,用游船围堵……”
蠢货!
常宇沉声道:“让人去拦着,谁敢造次,拿下再说!”
等小吏走后,常宇想了想,就让人去请了按察使来。
按察使钱晖也得到了消息,一见面就埋怨道:“那是个凶人,他不找麻烦就烧高香了,那些读书人胆子太大,大人,得敲打敲打。”
常宇头痛的道:“兴和伯带了一个千户所过来,这就是来者不善,那些读书人被人怂恿,不知天高地厚,本官不想看到血流成河的惨状,压一压吧。”
钱晖点点头,然后两人就开始商议怎么应对此事。
至于常宇说的被人怂恿,那纯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方醒来的目的谁都知道,那就是要割掉读书人的福利,这事用不着谁怂恿,读书人的积极性很高。
……
三个读书人灰头土脸的上岸了,游船的船头上一片焦黑,船夫欲哭无泪的找他们赔偿。
“管我屁事,找那人赔钱!”
三个读书人盯着缓缓靠过来的画舫,想去喝骂,却慑于方醒的名声而不敢动弹。
其他读书人都站在岸边,看着画舫缓缓靠岸,接着船头上出现了那个让他们恨之入骨的家伙。
方醒看了一眼那艘被烧的游船,说道:“给他钱。”
他不喜欢为难这些人,等画舫靠拢岸边后,他率先跳上岸去,把正准备铺设木板的船夫吓了一跳。
方醒环视一周,然后淡淡的道:“让路。”
那些读书人默默的看着他,前方的人闪开了一条路。
方醒缓缓走进了这条由人组成的小路,听着两边沉重的呼吸,他微微皱眉,觉得这些人实在是闲得慌。
“你等不用读书吗?”
方醒缓缓问道。
湖边一阵沉寂,那些本来想驳斥的读书人在方醒的目光下张开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众人随着他的步伐而移动着脑袋,诡异的都看向了一处。
没有人能面对这么多读书人而不变色,皇帝都得安抚一二。
可这人居然就这么直挺挺的走了,仿佛刚才那把火不是他的手下烧的。
匆匆赶来的军士和衙役们都在前方止步,他们看着方醒负手走在两堆人的中间,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些读书人发起脾气,连常大人都只能躲,这位要是被围殴了,这事可就收不了场了。”
一个小吏有些担忧的说道,边上的人都纷纷点头。
“那个千户所刚进城,人人都是火器,还有拉着的火炮,而且兴和伯可是……魔神,不过那是对外,在大明内部,还没听闻他对百姓下手过。”
“可这群蠢货要是发疯,那可由不得他。”
“是啊!他来这边就是为了弄这些读书人,要是被打了,他还有何面目留在这里?”
“所以他走得慢,也不知道是为了防备,还是引诱这些读书人出手……”
方醒走的很慢,他甚至还有闲暇看着两边那些读书人的神色。
家丁们就跟在他的身后,手握刀柄,目光凶狠的盯着这些人。
没人敢出手!
方醒有些失望,他在期待着这些人动手,这样他就有理由还击。
那些闪烁的眼神渐渐的低垂下去,方醒渐渐的走到了前方。
“兴和伯,为何要挑衅我们?”
一声嘶喊打破了寂静,方醒缓缓回身,他没有去寻找刚才说话的人。
“什么是挑衅?”
方醒变成了在家丁们的身后,他看到无人回答自己的问题,就笑道:“有人用祖制来问我,我的回答是……把太祖高皇帝当初优待读书人的话复述一遍,那人无言以对,你们可有话要说?”
太祖高皇帝当年只是优待寒门学子,因为贫困而无法继续学业的学生。
眼前这些穿着体面的读书人,哪个是……
“你们谁是寒门子弟?谁因为家贫而无法读书的?站出来,本伯看看有多少。”
无人回答。
“本伯很失望。”
方醒皱眉道:“你们凭什么能兼并田地?凭什么能免除劳役?凭什么?”
还是无人应声,方醒失望之极。他希望能有人出来反驳自己,这样他才好当众把这事儿一条条的理清,让大家看看读书人的贪婪。
“不能回答吗?”
方醒的话在人群中激荡着,有几人面色涨红,却只是握紧双拳,没敢发声。
“一人独挡,豪气啊!”
一个军士低声赞了一声,小旗官骂道:“别说话,小心那些人弄死你。”
那军士一听就不服气的道:“现在可是要慢慢的解开军户户籍了,谁敢弄死咱们?”
小旗官冷笑道:“要是他们说动了上面的人,随便找个借口就能弄死你。”
第1962章 志同道不合(为新盟主“墨迹子臣”贺)
大明湖畔没有夏雨荷,也没有什么微服私访。
方醒站在人群中间,从容不迫的说道:“我一直以为,心中没有大明的读书人,那只是蛆虫,造粪的蛆虫!”
这是宣战!
方醒满意的看着这些读书人鼻息咻咻,面红耳赤。
“兴和伯,我等以振兴大明为己任!”
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与此同时,吴跃也带着人赶到了边上,辛老七过去拦住他。
方醒哦了一声,诧异的道:“既然以振兴大明为己任,那本伯问一句,你等的优待可是天经地义的?可是那位帝王允许的?”
“偷了大明的赋税还敢说以振兴大明为己任,本伯就问一句,你们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这话羞辱的以味道太浓,一个读书人不忿的道:“我辈在为大明分忧。”
这话说的是士绅参与管理地方。
方醒淡淡的道:“怕是趁机上下其手吧,好的也有,可坏的也不少!”
这话算是客观,众人面色稍霁,方醒却突然说道:“户部的田税年年见少,你等的私囊却年年见多,科举科举,每出一批人,所谓的才子文曲星,国库就会亏空一批。当国库入不敷出时,谁能当之?唯有层层搜刮,而倒霉的正是百姓,尔等正人君子,自然是坐而论道,侃侃而谈,坐看风起云涌,岂不快哉!”
方醒转身而去,声音却没有中断。
“人性本私,有了好处就想要更多,什么投献诡寄,什么私下经商,外表斯文,内里禽兽,这等人多不胜数,于国何益?只是蛀虫!”
那些读书人面皮微红,被方醒这番话说到了痛处,却没人敢出头驳斥。
“……抱成团,这是你们的习惯,抱成团来闹腾,本伯来了,看看是你们闹腾的厉害,还是本伯的手段厉害,且拭目以待!”
方醒走出了人群,家丁们把马牵来,上马后,他回身道:“谁能以国事为重,谁就是真正的读书人!”
马蹄声远去,现场一阵寂静。
“秀屿兄,你是领头人,刚才你为何不说话?”
人群渐渐闪开,露出了十余人。
这十多号人都面色铁青,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说道:“此人乃是奉旨行事,无确凿的证据在下怎好说话?”
这人就是带头大哥之一的杨彦,他冲着左边的同伴说道:“荣欣,今日被他这番话一压,我看大家都有些怯意,你们以为如何?”
左边的男子名叫邓珐,他微笑道:“不着急,他若是有把握,就该一到济南就动手。”
“正是如此,荣欣兄此言大善!”
右边拿着折扇的男子神采飞扬的道:“在下今日一见此人,只觉得其人阴郁,城府怕是不浅。不过越是这般,就说明他越没底气,大事可成!”
此人也是带头大哥之一,名叫何山,字岩峰,最是文采飞扬的一个,据说科举对他只是探囊取物,只是他还想多等一科,好一鸣惊人。
何山回身拱手道:“大家先回去吧,反正都在城中,有事也好说话。”
……
方醒被安排在一个大宅院里,丫鬟仆人皆无,不过他倒是不在意,带着人就住了进去。
就在他入住的同时,城中一处宅子外…...
青石砌就的围墙早已被青苔覆盖,几株不知名的植物顽强的在缝隙里生长着。
“小子请见百炼先生。”
门开了,一个老苍头看着门外的年轻人,皱眉问道:“何事?”
“小子潘松,科学子弟,请见百炼先生。”
老苍头面无表情的道:“等着。”
“是。”
潘松侧身站在门外,以示恭谨。
这里住着一位‘读书人’。
是的,王裳,号百炼先生。外人皆恭谨的把他看成是大儒,可他却对此嗤之以鼻,只肯说自己是个读书人。
后来因为名气太大,不少人来拜师,但只要提到大儒,这位老先生必然是要让他们在大字的右上加一点。
大字右上加一点,那就是犬。
犬儒!
老先生的自嘲让人无语,却也颇为离经叛道。当他振振有词的说自己宁愿像一条狗般的活下去时……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这不是自嘲,而是若有所指。
可这里是山东,他这种举动就是犯忌讳,于是老先生的弟子渐渐远离他,剩下的都是些坚定的反圣人家族分子。
而科学就是站在了儒家的对面,所以老苍头才愿意去禀告一声。
太阳很大,把院子里晒的明晃晃的。
几只鸡在墙角的阴凉处刨地,尘土飞扬。
一条小狗在堂前奶声奶气的冲着潘松狂吠,屋里传来一声呵斥,小奶狗回头,圆滚滚的身体差点一个踉跄,然后不解的看着里面。
老苍头出来的时候俯身摸摸小奶狗的头顶,然后走到门边,说道:“进来吧。”
潘松躬身,然后缓步入内。
很安静,从外观看,木屋古朴。
但在见到王裳之后,潘松才知道什么叫做古朴。
灰衣,洗的发白的灰衣。
额头有些突出,发际很高,一眼看去就觉得古朴。
王裳在看书,看的津津有味。
“小子潘松,见过百炼先生。”
“老夫在看科学。”
王裳把书放下,然后用双手搓搓脸,问道:“你来此何意?”
潘松恭谨的道:“小子乃是科学子弟,以往曾经听过先生的课,今日得知兴和伯到了济南,就想起了先生这段时日的为难事,不敢擅专。”
王裳哦了一声,说道:“那户人家看老夫不顺眼,时常会有些龌龊人来做些龌龊事,老夫从未放在眼里。兴和伯……”
潘松赶紧解释道:“此事……乃是小子的一厢情愿,兴和伯未知。”
王裳点点头,说道:“老夫只想和狗一般的活着,兴和伯高居庙堂,天子之师……且去且去!”
潘松大汗淋漓的道:“小子有罪,请先生息怒。”
王裳重新拿起书,说道:“钻营之心可有,却不可炽热,你想从中为老夫和兴和伯拉线,想法自然是好的,可终究失去机械,令人不喜。”
潘松辩解道:“小子敬佩先生的为人……”
王裳皱眉道:“老夫读书的清净心都被你打乱了,你想两边串联,两头讨好,这是想要进身之阶吗?听闻兴和伯对科学子弟多有优容,你自去吧。”
潘松不敢再多纠缠,起身告退。
老苍头把他送走,回来说道:“老爷,老奴是看着最近上门的人少了,以为他是科学子弟,想来对那家人是天然的敌意,就……”
“何苦来哉!”
王裳闭上眼睛,淡淡的道:“老夫自然是看不惯那家人,可也只是看不惯罢了,却不喜被人利用。”
老苍头跟随他多年,见识不凡,闻言就郁闷的道:“老奴还想着您和兴和伯应当是志同道合呢……”
“志同道不合……”
第1963章 兴和伯,开始了(为新盟主‘子木莫’贺)
“犬儒?有趣。”
方醒有些想家人了,他想起了自己出门时哭的就像是生离死别的无忧,恨不能马上飞回家里。
北方的太阳和南方的不同,晒起来感觉就是铺天盖地,无孔不入。
南方……
朱瞻基本来是有意把试点选在南方,可最后还是慑于南方士绅的力量太强大,最后还是选择了方醒提出的济南。
他坚持着看了一会儿蔚蓝色的天空,然后眼睛酸涩的几乎就像是瞎了一般的难受。
他揉揉眼睛,问道:“那个潘松是什么意思?”
沈石头作为随行人员,担负着‘保护’方醒的重任。
按照皇帝的交代,若是形势不妙,他可以直接把方醒打晕,一路带回北平。
“伯爷,那就是个小人,他想拉线,然后借机走上仕途。”
沈石头觉得潘松就是个小人,可方醒却不以为然。
“是人就有私心杂念,科学不可能改造人性,不过他倒是给本伯弄了个难题……”
“那些学生还在闹腾吗?”
“是的伯爷,他们在布政司的衙门外面站着,也不说话,就站着。”
“这是示威,却不敢来本伯这里,可见都是善于谋身之辈。”
方醒站在屋檐下,伸手出去,让阳光晒在自己的手上,感受着那份灼热。
“此事首要是清理田亩,追本溯源,可这需要常宇的配合。”
“大明湖上,他并未应承什么,但本伯相信他肯定会照做,可……也仅仅是照做。”
方醒觉得此时的济南就像是一个菜市场,大家都停住了脚步,在静静的看着自己。
“让常宇来。”
不论是官阶还是身份,方醒都有让常宇来的资本。
常宇到时,方醒已经打了个盹,精神不错。
“本伯要清查田亩。”
常宇木然的道:“好,本官会配合。”
“我要认真的清查田亩。”
“本官一定认真。”
方醒笑了笑,说道:“此事关系到大明国运,常大人站在哪一边?”
常宇呆板的道:“本官当然站在陛下这一边。”
“好吧,我总是喜欢军中的纯粹,杀戮的简单,有人说我是九转大肠,可和你们一比,我就成了小白花。”
方醒觉得这世上的人总是会先站在自己的立场,站在自己一方的立场去看待问题,罕有能抛开利益去看待问题的人。
常宇的眼神活络了些,说道:“此事是另一种杀戮,兴和伯,成则升天,败则死无葬身之地,本官不知你为何要执拗如此,不过该做的本官一定去做,不会含糊。”
“兴和伯,你文武皆能名留青史,三代帝王的信重更是足以立传,你这般甘冒风险……是想要什么?”
常宇问的认真,方醒回答的也很认真。
“我只是看到了错误,想到这个错误会导致大明衰败,所以我就来了。”
常宇无言以对,躬身告退。
“本官自惭形秽。”
常宇唏嘘道:“那兴和伯的眼神很认真,本官知道他不屑于用假话来敷衍我,所以他真是想改变这个局面。”
右布政使姜旭泽低声道:“大人,从消息传到山东以来,群情激昂啊!他要来火中取栗,咱们没办法,可咱们不能也跟着赔进去吧?”
常宇的眼神微变,问道:“那家人来找过你了?”
姜旭泽苦笑道:“那人都到了济南,那家人如何能坐得住?您别忘了,当年围墙倒塌……外界都说是那人做的手脚,这是仇人相见啊!”
常宇轻轻拍打着桌子,说道:“别见了。”
“大人……”
左右布政使级别都一样,姜旭泽要是梗着脖子不同意,常宇也只能把官司打到御前。
但常宇却没有犹豫,“这是陛下的旨意,朝中的那些重臣都同意了,而你却和那家人在暗地里沟通,难怪兴和伯说咱们是圣人家的官,不,是挂着圣人招牌的官。”
姜旭泽目光冰冷的道:“大人,此事犹如下油锅捞铁链,锅底就是熊熊烈火,本官还是那句话,咱们不能为他火中取栗。”
常宇的目光越过他的肩部,淡淡的道:“随你。”
姜旭泽起身告退。
左右布政使不和,如果是在往常会是个大问题,可常宇却没有丝毫挽留的意思。
姜旭泽出了布政使司衙门,看着对面已经换了一茬的读书人,微微点头,然后往左边去了。
“好晒啊!到屋檐下躲躲。”
“不能去,去了就弱了势头,咱们就这样站着,半个时辰后就有人来换了。”
“有人晕过去了……”
姜旭泽一路来到了一座豪宅,豪宅很大,可他却无心欣赏。
“他们要核查田亩。”
“谁?方醒吗?”
“不,常宇已经答应了方醒,马上就会开始清查。本官的判断,清查之后,方醒会逐步开始清理,那些投献的土地怕是保不住了。”
“那人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书房里,一个锦衣男子负手而立,他一直在看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画,此刻回身,矜持的道:“去了免税,去了土地,谁还读书?”
姜旭泽点头道:“正是如此,本官觉得方醒那人是不是还想为他的科学造势,一旦没了这些优容,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去学他的科学……”
锦衣男子赞许道:“姜大人眼光独到。”
姜旭泽谦逊道:“十七先生过奖了,此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本官只是冷眼旁观罢了。”
锦衣男子微笑道:“对,旁观,我们需要旁观,看看倒行逆施者会是什么结局。”
姜旭泽拱手告辞,锦衣男子把他送到书房外面,然后目视着他离去。
“先生,这人看着也是个利欲熏心的。”
书房里正在收拾笔墨的书童嘟囔着发表了对姜旭泽的看法。
十七先生微笑道:“我家只是个招牌,想用的人很多,从帝王将相,到平头百姓,不过招牌就是招牌,想用吗?那就拿出诚意来……”
……
诚意是个很珍贵的东西,通常必须要用行动来表示。
常宇就开始展现自己的诚意。
就在方醒到的第三天,济南知府黄禄就来到了方醒的驻地求见。
“兴和伯,开始了。”
方醒仰头看着屋顶,说道:“可有为难之处?”
“有。”
“下面的小吏去清查田亩,地方上的里甲粮长怕是会阳奉阴违。弄不好会见血。”
这人有些见识啊!
方醒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粮长不是希望治下能纳粮的人越多越好吗?那么此举对他们只有好处,为何要阳奉阴违?”
黄禄说道:“地方粮长最怕的就是编户离散,还有的隐瞒田亩,最不怕的反而是投献。”
方醒一听就明白了,问道:“那些投献导致一方赋税减少,上下都会习以为常,可对?”
黄禄点点头道:“是这样,粮长喜欢自己管理的地方有投献,这样他就能以此去搪塞上面,而上面对此也无可奈何,大明都是如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让他过了。”
“也就是说……取得了免税特权的读书人,实际上就是粮长的靠山,双方甚至会勾搭在一起牟利……”
“是这样。”
黄禄无奈的道:“粮长要是逆了他的意,那读书人自然有百般的手段可以去收拾他……”
方醒想起了自己刚到大明时,那个粮长居然上门来收税,不禁微笑道:“好,既然如此,且去看看。”
第1964章 无颜面对……这一切(感谢“小脾气”的盟主打赏)
济南城西的一处村庄外,此时云集了十余人。
“那一片水田是谁的?”
王英指着左边的一片田地问道。
本地里长赵二堆笑道:“王大人,那是……”
他的目光不时瞟过站在一旁的那位读书人,王英皱眉道:“马先生家的?”
那读书人拱手道:“学生马荣,见过王大人。”
两人都认识,以往见面时,马荣最多随意的拱拱手,心情不好时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
今日他不但拱手了,还自称学生,称呼王英为王大人,这让王英心中大快。
可上面的要求是彻查田亩归属,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那这块地为何不在纳税册中?”
马荣干咳道:“王大人,这是学生的读书田。”
读书田,也可称为助学田。
读书人没了田地,怎么有钱读书?怎么养活妻儿老小?
所以马荣的目光渐渐冰冷,他走过来低声问道:“王大人,莫不是那事……开始了?”
王英点点头,说道:“马先生莫怪在下强项,兴和伯在城中坐镇,布政使常大人亲自交代了知府黄大人,都在盯着呢!”
马荣咬牙切齿的低声道:“那为何要先来我这里?”
王英目光闪烁的道:“这是上面排下来的,马先生,那位可是……号称魔神啊!”
“我家家贫,难道他还能让我去种地不成?”
王英压低嗓门说道:“此事如箭在弦,马先生,不是在下不通融,通融了我倒霉,你也好不了……”
“有人来了!好多人!”
王英刚想给马荣出个主意,身后有人喊了一嗓子,他回身一看,不禁冷汗湿了背腋。
三十余人,除去为首的两人之外,其它的不是衙役就是家丁。
常宇指着村子,给方醒介绍道:“兴和伯,山前村原先是纳粮大村,自七年前始,每年纳粮要少七成以上,地方多有抱怨,却没人敢举报,本官也是道听途说,就点了这里来看看。”
方醒看了一眼,说道:“水渠都直接到了田间,田地看着也肥,是个好地方。”
“以前这边争水都会械斗打死人,七年前开始就再无耳闻,可见教化有功。”
常宇说这话时很正经,方醒看了他一眼,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讥讽侵吞了大部分田地的那位读书人。
所以他做了个保证,很强大的保证。
“此事是本伯在操弄,一应人等的表现都在本伯的眼里,无所遁形。”
常宇拱手道:“多谢兴和伯。”
谁好谁坏我方醒都看在眼里,你好,那么我保定你了。
至于此事是方醒在做主,这只是个笑话。
常宇深信方醒就是皇帝的代言人,这番话只是为了把反对的力量集中在自己的身上,为皇帝减轻负担而已。
不过他还是承情了,并且心中一直压着的大石头也落地了。
姜旭泽和那家人有联系他知道,可他却不能阻拦,也不敢阻拦。
“兴和伯,此事涉及道统,外界都说这是为科学铺路……”
儒学科学都一个样,没优待了,那大家去读什么?
“科举是独木桥,万千学子拥挤着,最后能在金銮殿里写文章的有几个?剩下的没了优待,读什么?”
这是第三个人在方醒的面前说这句话。
读什么?
“见过诸位大人……”
前方已经跪了一地,只有一人站着,躬身而已。
方醒退后一步,看着常宇走到前方。
“都起来。”
常宇随和的叫起了这些百姓,然后目光转到马荣的身上,问道:“你就是那个读书人?”
方醒的嘴角挂起了微笑,他觉得常宇的手段不错。
你为大明做了什么?居然能让常宇都知道你的存在。
马荣面色苍白,躬身道:“大人,学生……马荣,永乐年举人。”
常宇负手站着,看着那一片看不到头的水田,问道:“那片水田是谁家的?”
马荣的脸渐渐涨红,此刻太阳当空,温度渐渐升高,他握着折扇的手心渐渐汗湿,然后……
“大人……”
“嗯?”
两双眼睛相对,都会说话。
——这是规矩啊大人!
——本官这里没这个规矩!
“大人……”
马荣噗通一声就跪了。
几匹马远远而来,在外围就被人拦下了,有人来禀告道:“大人,是周围的读书人。”
方醒没管这个,辛老七已经进村回来了,身后跟着五人。
两个大人是夫妻,三个孩子,都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小的宋仁,见过大老爷……”
男子跪地,身后一家子都跟着,连那个面容枯槁的妇人也跪了。
“起来。”
方醒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三个孩子,最大一个看着有十一二岁,眼神茫然。
两个小的都没穿鞋,满是补丁的裤子都显得小了些,特别是最小的一个女娃,看着黑乎乎的。
“现在为谁种地?”
宋仁茫然的摇摇头,边上的小吏喝道:“这是兴和伯,还不赶紧回话?”
方醒摆摆手,说道:“看你的情景,分明就是活不下去了,说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本伯和常大人今日来此,就是想看看民生,说了本伯保你。”
说着方醒环视一周,冷冷的道:“本伯很期待以后有人报复他一家子,真的很期待。”
宋仁被吓坏了,想跪,却被辛老七一把拎住,还给他打了鸡血。
“我家老爷最见不得有人打击报复,你只管说,就算是山东一地的官吏一起来整你,我家老爷保证能把他们全都抄家灭族,一股脑儿的送到海外去挖矿!”
常宇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却默认了辛老七的话。
宋仁紧张的看着方醒,方醒点点头,说道:“本伯在外面的名声不大好,但信誉却无人质疑,大胆的说,本伯替你兜着!大不了带你一家迁移到京城去,天子脚下,本伯倒想看看谁还敢跋扈!”
“京城……”
宋仁呆呆的站在那里,方醒正准备再鼓励几句,他却哭了。
方醒从未见过谁那么哭过,撕心裂肺……
眼泪和鼻涕瞬间就充斥着宋仁的脸,他抽咽着,身体跟着一起颤抖,就像是遭遇了人生难以承受之痛。
他的妻子转身痛哭,三个孩子不知所措的看着,有些惶然。
方醒默然,朝后面招招手。
家丁们分配了一番,最后还是以小刀看着可亲些为由,让他出来。
“来,吃糖。”
小刀单膝跪在地上,冲着那三个孩子招手,可没人理睬,反而是惶然的躲在了父母的身后。
宋仁用手臂胡乱擦去涕泪,说道:“伯爷,小的家里前些年还有三十余亩地……”
方醒问道:“现在呢?”
“现在……”
宋仁吸吸鼻子道:“那年旱灾,村里的水都被人给占了,小的没了收成,最后只能去借贷…..”
“几成利?”
常宇也在关注着答案,宋仁迟疑了一下,说道:“六……六成。”
方醒闭上眼睛,咬牙问道:“然后呢?”
“小的还不上,因为田地都被当做是荒地卖给了别人。”
“你出逃了?”
常宇皱眉问道,出逃的就是逃户,卖你的田地都算是轻的。只是朱高炽继位后对于逃户流民给了恩旨,一概不究,地方官还要给钱粮,协助他们返乡。
宋仁惶恐的道:“小的家中的老大当时饿死了,小的就带着妻儿进了山,想在山里找些……”
“够了。”
方醒侧过脸去,他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宋仁,无法面对这些勤恳劳作,却朝不保夕的百姓......
第1965章 常宇落泪,动手
大明官方允许的借贷利息是三成,可宋仁借的却是六成。
而且逾期不还没有延期,也没有什么利滚利。
“……田地被官府收了,卖了,小的欠债还不上,一家子都成了佃户……”
“兴和伯,一旦认定是逃了,原有的田地就会被卖掉。”
常宇有些唏嘘,方醒却很冷静,问道:“一般都卖给谁?”
“当地的……”
这个问题几乎不用回答,看马荣的脸色就知道了。
王英觉得这是自己的机会,就说道:“伯爷,大人,这叫做卖荒送荒,都是本地的士绅买了去,其实也没什么钱。”
半卖半送……
王英知道今天将会是颠覆性的一天,所以大胆的道:“后来朝中有恩旨,免去遭灾地方的税赋,可……那些佃农照旧是要交租的。”
皇帝怜惜百姓,就下旨免除赋税,富人免了,佃农依旧在交租,交给地主。
常宇面带苦涩的道:“你继续说。”
他觉得自己有些高高在上了,民间疾苦几乎不知。
王英退后了一步,说道:“本地粮长里长手段厉害,那些农户交不起摊派,只能去借贷,越发贫困,小的这些年见了少说上百户因此致贫的……”
“摊派?”
方醒郁郁的问道。
王英尴尬的道:“伯爷,就是巧立名目……找名目收钱……但最怕的还是科买。”
这人是豁出去了,方醒点点头,常宇马上说道:“尽数道来,本官保你。”
常宇堪称是封疆大吏,这样一位大人物说保他,王英顿时激动的不行,马上就把那些手段数落了出来。
各种耗费的名目,各种辛苦费茶钱,各种收粮时的把戏……
“......科买最怕人,上面要某些东西,就给钱让人去和买,可那些人又转给了青皮,青皮就去百姓家榨取,最后一文不花,甚至还会多收许多,全都被那些人给分了……”
常宇眨巴着眼睛,渐渐的有泪水盈眶。
方醒只是仰头看天。
“……百姓不但是怕赋税之外的榨取,更怕的是役使,也就是杂役,什么名头都有,最怕的就是承接官差伙食,几乎一年可破家。还有各色差使,上面一声令,百姓就得出人出钱……”
“苦啊!”
方醒以为会是宋仁叫苦,可没想到居然是常宇。
常宇以手捂面,哽咽道:“本官早不察觉百姓之苦,渎职!这是渎职!”
宋仁茫然的看着自己的脚,:一双草鞋黑乎乎的,脚趾皴裂,大拇指的指甲甚至都翻了起来,边上能看到流脓的痕迹。
方醒想咆哮,想发怒,可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
“这是从根子上烂掉了,必须要有割掉腐肉的勇气和决心,否则大明必定会积重难返!”
方醒看着周围的百姓,看着那个马荣堆笑着走过来。
“伯爷,当初宋仁一家揭不开锅了,学生就借了银钱给他使唤,后来他举家远遁,学生也没想过报官追捕,只是可怜他,等他回来之后,就让他一家子种地,也好养活……”
这是一双厚颜无耻的眼睛,这是一张无耻的嘴……
方醒挥手!
啪!
就在马荣应声倒地时,常宇的巴掌才从他刚站立的地方划过。
常宇鼻息咻咻的冲过去,抬脚就踢。
谁见过布政使踢人?
马荣被踢的在地上翻滚着,嚎叫着,一身青衫上全是尘土,脸上也被擦破多处……
“畜生!畜生!
常宇气喘吁吁的踢打着,最后被两个官员给死死的抱住。
马荣已经起不来了,他伏在地上惨嚎着,可方醒凭着丰富的经验就断定他的骨头没断。
“此事不是一个马荣,而是千万个马荣,常大人,下定决心了吗?”
常宇点点头,转身挥手,旋即随行的衙役就如狼似虎的过去提起了马荣,然后一路往村里去了。
小刀终于在妇人的帮助下把三个孩子叫了过来,然后分了糖。
甜甜的糖让那三张脏兮兮的脸蛋上浮起了欢笑。
“爹,甜,甜……”
小女娃跑到宋仁的身前,蹦跳着,把从嘴里吐出来的糖递给他。
“爹,你吃,你吃……”
宋仁刚从一直压在自己头顶上的马荣被收拾的震惊中清醒过来,闻言低头,看到女儿那张欢快的脸,泪水不禁扑簌簌的跌落下来。
“哎!”
农人的哭泣有多种,可这种蹲在地上,抱着头的无声抽噎最为感伤。
小女娃缓缓蹲下,然后看着自己的父亲,抹着眼泪道:“爹,吃糖……”
无声的抽噎变成了大哭,宋仁就像是个孩子般的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前方,用尽了全身的精气神在嚎啕大哭着……
妇人也在哭,抱着两个孩子哭。
融化了糖的唾液,粘稠的从孩子的下唇流淌下来。
这是痛彻心扉的悲伤。
来自于小民郁积半生的悲伤。
那几个被拦在外围的读书人看到了马荣被踢打,看到他被人押解着进村,看到了宋仁一家的悲恸,也看到了常宇的落泪……
这是怎么了?
“兴和伯,本官要上奏章。”
常宇唏嘘着说道:“本官有罪,治下紊乱,百姓煎熬,本官有罪……”
方醒面色严峻的道:“这不是一地,而是整个大明都差不多,常大人,现在你该知晓为何要尝试取消士绅的特权了吧?”
常宇点点头,说道:“不过是几十年,乡间已为这些人盘踞,百姓任由他们宰割,再延续下去,这大明是谁的?”
这时村里一阵嘈杂,接着那些小吏拉着不少人出来,身后是几辆牛车,上面堆着不少东西。
“大人,马荣家中多钱钞,还有金银,地契一堆,沟通官吏往来礼单多份……书信多封……”
常宇摇摇头,拱手道:“兴和伯,本官要马上回去召集人,先告辞了。”
方醒点点头,小刀在他的身后说道:“老爷,那几个读书人跑了。”
方醒已经看到了,那几个读书人打马就跑,姿态仓皇。
“伯爷,他们肯定是想回家去消灭罪证,小的愿意带路去追捕他们。”
王英今天算是彻底下水了,小吏狠,一旦下水之后就不再考虑退路。
方醒摇摇头,“不必了,什么罪证都没有多出的田地真实,大潮之下,这等小鱼虾没有退路,要么顺从清理田地,要么就联手……”
“伯爷,他们不敢吧?”
“他们敢的。”
“大明只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方醒想起了金忠,想起了那些官员……
“大明从不缺乏正直的官员,只是在目前这个大背景下,要么随波逐流,要么就只能木秀于林,曲高和寡,被主流排斥……”
方醒冷冷的看着被扣押在牛车旁的马荣,看着那些缓缓走出村子的农户,说道:“这一切都会有意义。”
王英知道自己已经攀上了常宇和方醒,心中火热的几乎想原地蹦跳几下。
而方醒还在为争取到了常宇的支持而感到欣慰,他走到宋仁的身前安抚道:“你一家人的田地会重新分配,好生的过日子,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一定。”
宋仁胆怯的道:“伯爷,以后……”
“没有什么以后,以后赋税会越来越简单,超出这个范畴的,谁收谁全家倒霉。”
“伯爷,真的吗?”
宋仁面露憧憬之色,说道:“只要没了额外的钱粮,小的肯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会的。”
方醒已经在想着该怎么建议改动大明目前的赋税结构和收取方式,越想越激动,然后急匆匆的带人回城,准备写奏章。
第1966章 猛虎
“臣当日见那农户,一家五口俱是衣衫褴褛,目光呆滞,形如槁木……”
殿内群臣都仔细的听着,他们既希望方醒无功而返,最好是灰头土脸的回来,又盼望着他能在济南找到兼并的根源,然后一一整治。
可废除士绅的免税优待要不得啊!
于谦还在大声的念着:“……利用灾荒放贷,取利六成。夏秋两税如盛宴,粮长小吏上下其手,大斗进小斗出只是寻常,各种名目的钱让人瞠目结舌……百姓一走即为荒地,地方与士绅勾结,以荒地之价售出田地……”
杨荣的脸微微颤动了一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里传来一阵烦躁和虚弱。
他居于庙堂之上,他认为自己为了大明已经在殚思竭虑,可……
“……地方随意役使百姓,苦不堪言,臣以为当行一税制度,诸多名目全数取消,以亩为准,以上中下三等田地为准,一亩多少钱粮,余者皆废……”
皇帝叫谁来念奏章,多半是看好此人,算是让他来露个脸。
这可是个好活,只要你嗓子好,吐字清楚,以后说不定就一路念到六部尚书去了。
可于谦的脸上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模样,群臣亦是如此。
“小吏猖獗,地方士绅贪婪,百姓如鱼肉。”
朱瞻基的眼神冷厉,猛地拍了一下扶手,起身道:“牧民牧民,朕看有些人把百姓当做了牛羊,自己却成了屠夫!”
群臣有些不大自然,心中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想法。
这就是炮弹,方醒送给皇帝的炮弹。
炮弹在群臣中炸响,关于是否取消士绅免税优待的各种想法都在这一发炮弹下趋于统一。
你说士绅是大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你说士绅能稳定乡里。
你说士绅是大明的根基……
这些溢美之词,在这发炮弹之前都被轰击的支离破碎。
“这就是大明的士绅?”
“这就是诸卿说的大明的根基?”
群臣无言以对,在朱瞻基抛出李二毛那份奏章时,他们表面上是沉默了,可暗地里奏章却不断进宫,各种苦口婆心的分析,甚至有‘改动士绅优待,大明将会崩溃’的言论。
朱瞻基讥诮的道:“这不是大明的根基,而是挖大明根基的蛀虫!”
……
随即济南府第一阶段土地清查的情况就被散播了出去,百姓们咬牙切齿,感同身受。
往日矜持而倨傲的读书人们如丧考妣,纷纷开始了串联。
至于那些官吏……他们最纠结的就是方醒的建议。
“所有的税赋杂税都转为一税,按田亩的数量和好坏收取,这个……”
“这是要绝了大家的路啊!”
户部里,马苏夹着一卷报表缓缓走过,耳边听着廊下那些官吏的议论,心中激荡,只恨不能立时赶到济南,和老师一起直面那些士绅。
“大人。”
夏元吉抬头见是马苏,就点点头,然后揉揉眉心道:“兴和伯在济南做了大事,如今外面看似平常,可暗流涌动,你且小心。”
马苏把报表放下,说道:“老师当年就把方家庄和一干生意主动缴税,当时还有人说老师是沽名钓誉,如今算是还了老师一个清白。”
夏元吉含笑道:“兴和伯当年就给当今陛下灌输了不少这类想法,本官猜测……他的最终想法应当是一体纳税。”
说着他盯住马苏,见马苏并未露出什么惊讶之色,不禁就叹息道:“果然啊!他好大的气魄,而且能隐忍多年,缓缓而发,本官不如他,不如他啊!”
天气炎热,大开的窗户吹进一股风。
马苏看着这股风吹动了那卷报表,那些数据就像是蚂蚁在晃动着。
“老师……希望能改变大明……”
……
济南已经成为了一个漩涡,常宇频繁召集济南府官员议事,中心议题就是一个:如何坚定不移的把济南府的田地情况摸清楚。
济南知府黄禄就像是个小妾养的,常宇把问题直接压下来,他只得把压力转嫁下去。
整个济南府的官吏们都像疯子般的往乡下跑,而青皮们都瑟瑟发抖,纷纷装成良民。
他们害怕了!
大宅院里的方醒在上了奏章之后就在蛰伏着。
可他不是小白兔。
而是一头猛虎!
猛虎蛰伏,他在想什么?
……
方醒俯身,仔细的嗅着一朵黄花。
他的神态专注,呼吸轻微,渐渐抬起头来,说道:“鲜花落于凡尘,贩夫走卒皆可赏玩。”
黄禄感觉刚才看到了一头猛虎在嗅着鲜花,他垂首道:“兴和伯,那些人……正是不甘于坠落凡尘,所以……已经聚集在了一起,各处都有暴力……发生。”
“那是抗法!”
方醒毫不犹豫的下了个定义,说道:“大势如大潮,有人说人这一生有几种需求,可在本伯看来那是无病呻吟,纯属闲得发慌的屁话,吃多了放的屁。”
“人,只为求活!”
“本伯看到了那些双眼茫然的百姓,他们绝望,他们麻木,为何麻木?因为不麻木……就不能活,不想活……”
黄禄心中凛然,担心自己执行力度太软,让这位明显对读书人没啥好感的伯爷发飙。
“那些读书人整日无所事事,依红偎绿,一壶老酒下去,吟几首酸诗,就认为自己能经天纬地,可他们可想过自己的钱财从哪来?那特么的都是百姓的血汗!”
黄禄对此只能唯唯称是,他不敢惹方醒,至于那些读书人的日子……他觉得无可厚非。
读书人就是大明的骨骼,失去了他们的支撑,大明会变成什么样?
他有些茫然,他在想着失去了士绅管控的百姓会干出什么事来。
“每个县设立一个机构,按照户数增减官吏……”
方醒伸出手指,轻轻的抚摸着黄花,漫不经心的问道:“直管如何?”
“皇权下乡……”
黄禄面色大变,脱口而出道:“兴和伯,怕是不妥吧?”
“你在担心什么?”
黄禄直面清理田亩的工作,所以方醒才会试探,他想看看官员们对此的看法。
黄禄看看左右,有些紧张的道:“伯爷,不说别的,前宋开始,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明……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始,虽然有所改观,可终究……慢慢的又回来了,如今天下早已稳固,悍然而动,怕是要动摇根基啊!”
“你在担心什么?”
方醒再次问了相同的问题。
黄禄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咬牙道:“下官担心的是……那些人。”
方醒点点头,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却高看了他们。此时大明无外患,他们无从借力。此时大明钱粮充足,他们没了鼓噪的机会,当今陛下励精图治,仁政不断,这样的大明,谁……敢反?!”
黄禄只是点头,可神色却有些恍惚。
真要让皇权下乡,那……还有读书人什么事啊!
第1967章 强硬(感谢“卸甲葬弓”成为本书新盟主)
“动起来!”
针对暴力事件频繁发生,方醒召唤了驻军。
于是一批批的军队分散跟着官吏下乡。
“退后!”
一个村子,一座豪宅的外面。
十余名军士拔出长刀,为首的小旗官刀指前方的中年男子,喝道:“军令如山,搜!阻拦者……杀无赦!”
豪宅的门内站着个儒雅男子,他跺脚道:“李大,拦住,拦住他们!”
中年男子已经快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了,他张开双臂喊道:“这是李家,我家老爷乃是……”
小旗官的眼中全是杀机,他毫不犹豫的挥刀。
边上的两名小吏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直至鲜血喷溅,人头落地,这才尖叫起来。
“啊……”
斩杀一人之后,小旗官有些茫然,随即被血腥气一冲,那眼珠子渐渐的红了起来,目光转动间,就盯上了门内的那个儒雅男子,也就是这座豪宅的主人。
“饶命……”
小旗官不过是向前迈动了一步,那儒雅男子竟然跪了。
他跪在地上,惶然的大喊饶命。
小旗官的眼中多了困惑。他记得以前这些有功名的读书人可看不起武人,不说跪,连正眼都不会给你。
这是怎么了?
他的鼻翼抽动,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
目光下移,儒雅男子的衣裳下摆上,一道水痕在慢慢的扩大……
“哈哈哈哈!”
小旗官仰天大笑起来。
什么狗屁的文人,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大笑声中,小旗官大步近前,俯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儒雅男子,冷冷的道:“滚开!”
“是是是!”
儒雅男子膝行到了边上,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小旗官大步进去,身上带着的血腥味冲进了儒雅男子的鼻端,他楞了一下,然后歪头,瀑布般的开始了狂呕。
小旗官回身喊道:“搜!”
十多名军士冲了进去,豪宅里马上传来无数惊叫声。
本该是主持这次清查任务的两名小吏缓缓进来,其中一人在进门后,低声对还在呕吐的儒雅男子说道:“你该配合,而不是阻拦。”
儒雅男子回过头来,泪眼朦胧的道:“家父……”
“老大人要被你害惨了。”
小吏摇摇头,叹息道:“布政使常大人在盯着,关键是兴和伯在盯着,不过是五品官罢了,你只要配合,最多老大人那边请个罪完事。现在出了人命……你这是在给老大人招祸啊!”
儒雅男子一怔,他还寄希望于老父能从官面上斡旋一二,不然他也不敢阻拦。可听小吏的意思,分明就是连老父都要受牵连。
“这话是什么意思?”
“拿到地契了!”
这时里面一阵欢呼传来,小吏摇摇头,不肯再和他说话。
另一个小吏冷笑道:“这下算是彻底完蛋了。”
……
无数的地契被汇集在一起,各地的记录也被汇总,两相对照,然后找出陡然增加的时期。
方醒和常宇在喝茶。
济南的泉水天下闻名,冲泡出来的茶水自然味道不凡。
这里清静,听不到核查那边的嘈杂声音。
茶香蕴蕴,两人相对默然。
一只知了孤独的在树上鸣叫着,单调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
两人当然不会有睡意,只是在盘算着这一步可有什么错处。
“南方的蝉鸣叫的更大声,而且数量也更多些。”
方醒端起茶杯,就像是平常般的说出了这番话。
常宇一怔,也端起茶杯,看着渺渺的雾气说道:“本官去过几次南方,可惜都不是夏季,想来那些蝉鸣会很聒噪吧。”
“是。”
方醒喝了一口茶,说道:“这也是为何要把试点放在济南府的原因所在,南方,那些人纠结在一起,就是一个庞然大物。”
常宇点点头,目露回忆之色,“当年本官在南方见到了诗书翰墨,青衫如云;见到了骄奢淫逸,也见到了……安贫乐道……兴和伯,读书人中也有不少信念坚定之辈,不可一慨而论。”
“有,而且不少,比如说即将到来的吏科给事中于谦。但本伯深信,国朝对读书人太过优渥,就养出了一群五谷不分的废柴,仅有的那些人难道还能彻底扭转士风?”
……
于谦风尘仆仆的来到了济南,在城外他就看到了不少军士在沿路巡查,他就被查了十余次。
“兴和伯好大的阵仗。”
于谦有些兴奋,对他来说,阵仗越大就说明事情越有挑战性。
一路找到了方醒,于谦带来了朱瞻基的口信。
“陛下很愤怒,要求严查济南一地田地,不得遮掩,不得回避!”
边上的常宇心中一动,等于谦交代完后,就问道:“那家人怎么办?陛下……”
方醒粗鲁的打断了他的话:“那不是陛下考虑的问题,而是本伯!”
常宇悚然而惊,心中懊恼不已。
皇帝就算是有那个想法,可也不能透露出来。
他刚才的话要是被传出去,那将会引发轩然大波,弄不好大明处处烽火都有可能。
而方醒已经接过了盾牌,一切的矛盾和冲突都将会止于他这里。
这就是担当啊!
“你是吏科给事中,陛下为何把你给派来了?”
于谦带来了朝中的最新动向,这一点很重要,至少让方醒知道,在这件事上,目前皇帝还能压住群臣。
于谦行礼后说道:“陛下说下官见识少了,要各处去看看,正好这边纷杂,就让下官来向您学学。”
“没什么可学的,多看。”
方醒从不认为这些东西是能学出来的,没有个人的理解,旁人说的再多也只是枉然。
于谦拱手受教,方醒对常宇说道:“常大人,朝中无事,等那边核查的结果出来后,马上把名册送到户部去,从今年开始,税赋全数照收。”
“不是还回去吗?”
常宇觉得这种处置方式有些问题:“那些田地多是投献,若是照常,那些农户怎么办?”
“投献的剥离,正常购买的不管,不过移民宣传要跟上,相比做佃农,难道移民不更好吗?”
方醒意味深长的道:“一考中举人进士,马上就会有人来送银子,等做了官,这些人就会追到任上,你该懂这里面的勾当吧?”
常宇点点头,但还是有些担忧:“那些读书人陡然没了好日子,会闹事。”
“不劳而获,那就闹吧。”
方醒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那些家境确实贫寒的,照例该免税还是要免税,不过谁若是趁机收取投献,那没说的,直接革了。这等人于国无益,还不如赶去种地。”
于谦在边上问道:“兴和伯,他们若是屡试不中呢?难道就这么一直优待下去?”
“这是个问题,皓首入考场,不过以后会限定参加科举的年龄。没了优待,谁愿意一直考?”
第1968章 浮世繁华
于谦跟着去了一趟乡间,见到了那些沮丧的读书人。
他有些迷惑,于是去走访了几家,得到了一个让他有些讶然的结论。
那些读书人都认为自己被优待是天经地义的。
“他们说……读圣贤书为何不被优待?难道圣人子弟也要和那些农户一起下地种田吗?”
于谦不是迷茫,而是有些恨其不争。
夜晚依旧热,方醒弄了一块大毛巾,边上摆着一盆冰。
冰镇大毛巾一下盖在头上,那感觉别提多舒坦了。
于谦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他有些茫然。
“动了这些人,下官不知道大明以后会朝着何处去,没有了管制,那些百姓不可能会服从,到时候察觉不易……”
“所以需要增加官吏。”
方醒喝了一口冰茶,神态自若。
于谦想起了往事,不禁惊呼道:“这是早有……”
“预谋。”
方醒替他把后面的那个词说了,“许多事情当时做不得,需要一个借口,或是时机,如今这就是时机。”
于谦躬身受教。
他和方醒虽然并无师徒之名,可在方家庄那一阵,他看了许多书,外面看不到的书。
其中包罗万象,外交、关于大明现状的开放式论述、农业、工业、航海……
这些都是全新的概念和认知,给当时的解缙打开了另一面观察世界的窗户。
当时他不以为然,可随着他的眼界不断开拓,那些书中的内容就会不断的浮现,然后和现实对照。
再然后,他就惊异的发现,原来方醒的目光是如此的深邃,如此的高瞻远瞩。
怪不得他能做帝师啊!
所以于谦在慢慢的回想着当时看的那些书,把记下来的都抄写出来,慢慢的思索。
“明日会有一次试探,可愿意去吗?”
“当然,多谢兴和伯。”
“那就去睡吧。”
于谦躬身告退。
他被安排在边上的一间厢房里,有军士帮他打水,却被拒绝了。
于谦从不是那等米虫,在方家庄时,他听闻马苏当年被方醒派去和农户一起干活,而且就是在考中的那一天,就暗自下定决心,也跟着在方家庄到处转悠,田地里经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从水井里打水上来,因为大宅子里没有女人,所以于谦干脆就脱了个赤条条,然后在水井边上冲洗。
夜空中星宿点点,极远处还能看到像是云彩般的东西。
那是星河吧?
城中的一处宅子里,十七先生负手看着星空,问道:“他们还在核算吗?”
“是的。”
十七先生叹息一声,说道:“有人在观望,有人在沮丧,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欢庆……可这终究是道统之争,不管那人说的如何的为国为民,这其实是……道统之争。”
“先生,他们在打压我们。”
庭院里微风吹拂,十七先生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人说道:“你们不畏权贵,敢于和他们对峙,这很好。家里已经去信南方,所以你们要相信,相信没人会丢掉你们。”
年轻人躬身道:“先生放心,学生既然敢出来,自然就不怕那些人,殉道而死,虽九死而不悔。”
十七先生微笑道:“秀屿,你的弟弟资质很好。”
杨彦掩住欢喜道:“多谢先生的栽培。”
十七先生微微颔首,说道:“去歇息吧,明早早起,去布置一番。”
“是。”
杨彦被人带走,十七先生站在庭院中间,目光幽深,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这人看着老实,可刚才他都欢喜了,却在忍着,可见骨子里还是想要好处。”
翰墨拎着大蒲扇,一下下的扇动,给十七先生送去些许凉爽。
十七先生微微一笑,说道:“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能超脱者……有几人……”
……
“兴和伯,您为何对面条情有独钟呢?”
方醒的早餐依旧是面条,于谦就好奇的问道。
“因为吃面条节省时间,而且想要什么口味都可以自己增减。”
方醒的面条就是大杂烩,唏哩呼噜的吃完,他带着于谦出门。
旁人大抵不会猜到他的早餐这般简单,比如说……
雀舌慵懒的坐在窗户边,一头秀发随意的挽在脑后,却多了些别样的风韵。
“姑娘要吃什么?”
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在外面问道,那笑脸看着可爱,就像是一只小猫般的可爱。
“小猫,让他们弄碗粥就是了。”
小猫点点头,脚步轻快的去了厨房。
一碗粥,雀舌只喝了半碗,然后开始练嗓子。
临近中午时,雀舌叫了小猫,然后开始梳妆更衣。
“姑娘,昨日那个来的人看着不是好人呢!眼珠子到处乱瞟。”
“知道了,此事不可提,否则一把火咱们俩都得被烧死在这里。”
“那么凶?”
小猫嘟嘴不信,雀舌看着镜子里的那张俏脸,让那嘴角微微翘起,多了些讥讽。
“那些人都不是咱们惹得起的,选在画舫待客,那只是想保密罢了,回头你告诉他们,都别往这里瞅,不然小心没个结果。”
小猫儿被吓到了,问道:“姑娘,那咱们也躲起来吧。”
雀舌摇摇头,“躲不了,不过那位兴和伯倒不是那等人,只是防着另一群人罢了。”
在昨天那人倨傲的告诉她自己是谁的书童后,雀舌就熄了找自己那位靠山的心思,
那位靠山……
雀舌不禁冷笑一声,小猫正准备问问,下面有人说道:“姑娘,杨公子来了。”
小猫噗嗤笑了,然后低声道:“姑娘,前晚你们……下面都听到动静了。”
雀舌面色潮红,嗔道:“快去接上来。”
没多久,小猫就领着杨公子上来了。
杨彦一见到雀舌,眼神顿时转为炽热,然后走过来,跪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的盯着她,问道:“可害怕吗?”
雀舌红晕满颊,偏头道:“怕什么?”
杨彦欢喜的道:“十七先生知道我们的事,雀舌,你等着,我必定会带着你离开这里,咱们去北方,那边的人不认识你,咱们重新来过。”
气氛动人,雀舌的娇羞更动人。
杨彦忍不住握住雀舌的小手,低声道:“前几日找你麻烦的那个李宏,昨日就被拿下了,你不必再担心。”
雀舌的身体一震,不敢相信的看着杨彦,“真的吗?”
杨彦得意的就像是个孩子:“他的儿子阻拦清查,被连带了,兴和伯亲自下令拿了他,然后……”
雀舌的面色陡然一白,杨彦想起她的经历,不禁握紧了那只小手,劝慰道:“无需担心,此事和你没关系。”
雀舌点点头,强笑道:“那人卑劣,兴和伯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杨彦的眼神一冷,说道:“十七先生马上就会到,兴和伯也会到,你小心,不对付就称病避开,让他们自己斗。”
第1969章 你有什么资格和本伯对话
“那位十七先生是什么人?”
天太热,方醒站在大明湖畔,远远的看着停在岸边的画舫,感受着树荫下的舒爽。
王贺已经把前襟拉开了,拿着扇子不住的往里面扇风,低声道:“是那家的管事,也称为执事。”
一只翠色小鸟从上空飞过,方醒皱眉看着身前多了一小坨鸟屎,说道:“那家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尊贵之极,却深为帝王忌惮,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王贺在外面跟着方醒多年,见识比宫中的太监们多了不知道多少,他拼命的摇动扇子,焦躁的道:“是啊!再尊贵,那也是陛下看在天下读书人的面子上给的尊贵,要是敢胡来,明面上陛下肯定不会动,暗地里可不会客气。”
“这位就是来串联的,打气的,那些学生都聚在他的身边,以此为荣,兴和伯,要小心,若是弄出大事来,谁都兜不住。”
时近正午,天气越发的热了,方醒招招手,吩咐道:“都跟我上船。”
“咱们吃大户去!”
“兴和伯,咱家想瘦些,鱼鲜最好……”
一行人走到画舫的边上,早有人等在那里,堆笑道:“见过伯爷,见过各位大人。”
方醒微微颔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一个十多岁的可爱女孩跑过来,福身道:“见过伯爷,见过各位大人,姑娘已经在等候了,请诸位上去。”
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子!
方醒点点头,小猫就笑着引了他上去。
方醒在楼梯中间回身吩咐道:“你们想吃什么直接点,船上没有就叫人去买,钱,本伯出了。”
小猫回身笑道:“伯爷放心,今日的花销有人答应出了,定金都给了。”
方醒讶然,笑道:“好事,看来今日倒是能吃一顿好的了,大家都别客气。”
王贺嗬嗬的笑道:“兴和伯,咱家就不上去,就在这和他们喝酒。”
太监喝花酒,那感觉实在是太憋屈。
方醒点点头,随着小猫上到了二楼。
“见过伯爷。”
薄纱里,白嫩若隐若现。
一头乌发从颈部两侧滑下,黑白分明,夺人眼球。
那声音带着些磁性,好似南方的雨丝般的粘稠诱人。
方醒迈步走过去,错身时说道:“可能烤肉?辣椒有没有?”
刚沐浴的雀舌愕然回身,方醒已经坐到了主位上,大马金刀的道:“去弄些羊肉辣椒,烤肉。”
这种天气烤肉?
雀舌闻着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不禁无言。
方醒斜睨着她,突然笑道:“美人洗手作羹汤,雅事也!不过烧烤就不必你了,叫了厨子来弄。”
雀舌松了一口气,赶紧让小猫去吩咐厨子,然后她莲步而来,坐在了方醒的侧面。
“那位十七先生呢?”
雀舌拿起扇子,轻轻的为方醒扇动着,说道:“伯爷,小女并未见过十七先生呢。”
随着微风过来的还有幽香,方醒微微侧脸,说道:“你坐好些,本伯不热。”
雀舌惶然挪动,那身姿微微摇摆,如风中的柳枝。
方醒摇摇头,然后看了外面一眼,就微微一笑,眯着眼道:“贵客来了。”
雀舌微微起身看了一眼,然后为难的看着方醒。
方醒点点头,雀舌赶紧走到楼梯口接人。
“见过十七先生,见过杨公子。”
“兴和伯可到了吗?”
一个矜持的声音传来,方醒笑了笑,他的人,包括王贺都在下面,那位十七先生莫不是眼瞎了?
至于雀舌,方醒来时她可没有下去迎接,那么立场自然不言而喻。
“你是谁?好大的面子,咱家在这里站着你都没看见?好大的眼睛,莫不是长到头顶上了?那得小心掉河里去,做了鱼虾的午餐。”
下面一阵沉寂,方醒知道这些人是忌惮王贺的太监身份,不然早就开喷了。
太监啊太监,君王身边的人。
方醒微笑着,目视着楼梯口,随着脚步声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现身。
“在下十七,见过兴和伯。”
他是那家的管事,走到哪都该被人高看一眼。
所以他拱手之后随即看向方醒。
方醒坐着没动,只是淡淡的道:“你今日约了本伯来此,是想谈什么?”
十七先生微笑着走来,然后坐在了方醒的对面,随后的一个读书人打横作陪。
“学生杨彦,见过兴和伯。”
方醒皱眉道:“烤肉呢?”
雀舌正在边上准备坐下,闻言就叫人去看。
十七先生的眼睛很小,细眯着看人。
他拱手道:“兴和伯,在下以为,凡事皆有度。就如同抢水,东家觉着这水少分了自家,就找西家说项,西家愿意赔偿,可东家却要西家倾家荡产,这不是说道理的法子。”
方醒喝了一口茶,说道:“东家西家……在陛下的眼中,都是一家。”
十七先生愕然,方醒闻到了香味,就抚掌道:“烤肉来了,酒呢!”
随后厨子端着个大盘子上来了,大盘子上面是一堆羊肉片,边上有几个小碗,其中一碗里面全是辣椒面。
盘子放在桌子上,黑瘦的厨子傻笑一下,小猫喝道:“还不赶紧滚下去!”
厨子慌乱着拱拱手,然后跌跌撞撞的下了楼梯,幸而没有摔跤。
方醒瞥了一眼可爱的小猫,眉心微微一皱,然后夹了一片羊肉蘸辣椒面吃了。
十七先生在看着方醒,见他闭上眼睛,脸颊因为辣而微微颤动,不禁有些迷惑。
但凡有点儿身份的人,在外面吃饭时,除非是至交好友,否则那吃相必然是要注意的。
可这位兴和伯却丝毫不在意,而且他居然还开始斯哈斯哈的,一脸的过瘾模样。
吃了羊肉,再喝一口酒,方醒只觉得酣畅淋漓,于是就自顾自的吃。
边上的人都在看着他,若非是雀舌和杨彦见过方醒,估摸着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假冒的。
连吃了十多片烤羊肉,方醒这才放下筷子,准备休息一下。
十七先生微微皱眉,说道:“兴和伯,道不同,留条道,此为长久之计。”
方醒喝了口酒,淡淡的道:“这不是道,而是民生。”
十七先生冷笑道:“千年以降,就数如今的民生最好,兴和伯此言怕是有假道灭虢之嫌吧。”
这是方醒第一次真正的和那家人面对面,他仔细的看着十七先生,然后说道:“矜持不少,不过你家倒是配得上这份矜持。至于你说的假道灭虢……”
方醒觉得这厨子烤肉的手艺不错,不禁有些想挖墙脚。
他又吃了一片羊肉,满足的道:“你想的真是太多了,你家不值当,而那些都是大明人,谁灭谁?”
十七先生的脸渐渐涨红,雀舌在边上有些担心,就偷偷的瞥了杨彦一眼。
杨彦赶紧说道:“兴和伯……”
“你是谁?”
方醒微微抬头,歪着些脑袋,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本伯对话?”
杨彦的面色难堪,雀舌都忍不住看向方醒,目光中带着哀求。
杨彦尴尬的道:“学生杨彦……”
方醒看向十七先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没打算给面子,十七先生面色铁青,然后又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是喝酒,那自然人人可说话,兴和伯这……”
方醒微笑着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喝一壶酒再来和本伯说话。”
杨彦深觉羞辱,当即就拿起酒壶,可这壶酒被方醒刚才喝了一半,他目视雀舌。
“小猫去拿一壶酒来。”
见情郎被方醒逼迫,雀舌不禁恨上了方醒,声音中就带了些尖锐。
这时楼下王贺叫了一嗓子:“兴和伯,于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