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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寇十五郎     放啸大汉txt下载     放啸大汉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选 择】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同乐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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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卜骨须死了!

    当莫顿看到东且部民捧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脑袋奉上马前时,他知道,这一次,又失败了。

    卜骨须是指挥,指挥都被砍了脑袋,下面的人还怎么打?

    当退兵的号角声响起时,匈奴营地飞驰出数骑,当先正是沙鲁鲁。

    “为何退兵?”沙鲁鲁人未至声已达,眼里翻腾着怒火,若不是下令的人是骨都侯,只怕手里的皮鞭就要抽出。

    莫顿没回头,更没说话,其实也不用他说什么,沙鲁鲁奔近之后,一见人头,倒吸一口凉气,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其实今日之战本应由沙鲁鲁指挥的,只因昨夜心情郁闷,多喝了几杯,又折腾几个女奴到大半夜,今早竟爬不起来,卜骨须这才取而代之。不曾想,竟成了替死鬼。

    “怎……怎么死的?”沙鲁鲁突然觉得嗓子发干。

    “当户杀进烽燧,与那个汉人公子交手。起初占上风,后来不会怎么回事,被他用羊骨反杀了……”东且部众齐齐跪倒于莫顿马前,哭诉道,“请骨都侯做主。”

    无论是莫顿还是沙鲁鲁,对卜骨须都谈不上什么情谊。尤其是莫顿,卜骨须死了,他便可名正言顺吞并其部……但不管怎么说,总不免兔死狐悲。

    莫顿长叹一声:“我会请神师为当户祭灵。至于你们,就加入我鞮汗部吧,我会视你们如兄弟。”

    东且部民俱行五体贴地大礼,这就算是正式认莫顿为主了。草原大漠就是这样,部落首领死了,就得找新靠山,否则随时会被周边部落撕咬粉碎。强者为王,生存为主,一切都很现实。

    匈奴人第二次进攻,在行将得逞时,因为卜骨须意外丧命,再次铩羽。

    而张放这边同样不好过,这一次血战,他们损失了三分之一,只剩下十三人,而且几乎人人带伤,就连张放这个重点保护对象都裹满伤带。没有受伤的只有三个人:青琰、鹿奴,还有……阿里穆。

    前二者都是少女,属受保护对象,未参与战斗情有可原,况且青琰也是出了大力的。这阿里穆又是怎么回事?

    “阿里穆,你是怎么回事!”因少主差点丧命而心怀内疚的韩氏兄弟及府卫,将阿里穆揪出来,团团围住,若不是现在非常时期,怕早就拳脚相加了。

    之所以说是“揪”,那是因为在战斗初起,人人奋战时,这个胡商竟躲藏在南门的乱石堆后。无论形势如何危急,始终匿而不出,哪怕是在张放最危急的时候。

    阿里穆嘴里呜哩哇啦,用胡语做着各种解释。在拉扯中衣襟被撕裂,啪地一声掉出一物……

    所有人动作定格,视线凝固,齐齐落在此物上。

    人皆畏死,有一两个逃兵不足为奇。半卧着的张放原本抱着看戏的心态,甚至带点笑意看着阿里穆的狼狈状,这时也不禁撑起,强忍身体不适,缓步走来,弯腰拾起此物——一枚雷炮。

    准确的说,这是一枚捻索燃烧怠尽却并未爆炸的哑炮。

    张放记得很清楚,自己曾下令在战斗结束后,让渠良及韩氏兄弟将所有未使用及使用后未爆炸的哑炮尽数收回。为什么阿里穆会私藏一枚?

    张放目光一扫,渠良、韩骏、韩重不由噗嗵噗嗵跪下。

    张放摆摆手:“战后疲惫,偶有疏漏,在所难免。你们都有伤,起来吧。”

    说罢缓步走到阿里穆跟前,将雷炮一晃:“解释一下吧?”

    阿里穆苦笑,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深深垂下头。

    张放悠然道:“还记得你我初遇时的情景吧?”

    阿里穆点了一下头,强笑道:“如何敢忘,当日公子的风采,迄今,呃,这个……犹在眼前。”

    张放没理采对方奉承,继道:“当时三水佐吏诬陷我私造军器,故而围捕。呵呵,私造兵器,斩左趾。这雷炮是最高级别军器,你胆敢私藏……说说,该当何罪呢?”

    阿里穆额头大汗,脸色发白。

    而府卫们已将手按在刀柄,只待少主一声令下,就将这个可恶的胡商乱刀砍死。

    张放却未下令,只是将雷炮纳入怀兜,挥挥手:“你要投匈奴人,请自便,但恕我不能送你这个见面礼了。”

    韩重吃惊道:“公子,这就饶过他?”

    “敌强我弱,每个人都有投降的权利。”张放一摆手,肚里还有一句没说出口“只要你不怕被恼怒的匈奴人撕了。”

    阿里穆感激不已:“多谢公子,大人大量……”

    林天赐突然走过来,边走边拔刀,嘴里道:“张公子饶过你,林某却还有一事要你做。”

    正当众人以为林天赐气不过要教训一下阿里穆时,却见他竟将刀柄塞给阿里穆:“拿着。”

    阿里穆不知所措:“林府丞……”

    “拿着!”

    阿里穆不敢多说,老老实实接过直刀。

    林天赐向侧闪开,露出身后一人,旋即向其一指:“杀了他!”

    这是一个半身染血的匈奴人,小肚子中了一矛,肠子都露出一截。这样的伤势,放在后世还有救,但在这个时代,尤其是边荒,基本死个定定,只看时间长短而已。

    匈奴人还没断气,蜷缩在地,聋拉着眼皮,听到充满杀气的说话声,微微睁开一线,就那么直勾勾盯着阿里穆。

    林天赐杀气腾腾的话显然吓倒了不止阿里穆一人。青琰踏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张放伸手拦住。

    张放认出这匈奴人是白天战斗后唯一活着的、匈奴人未及时抢回去的俘虏。林天赐要杀俘,自有用意,先听再看,再做决定。

    阿里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握刀的手有点抖。

    林天赐平静道:“我知道你今日所为,不是因为惧战,而是怕我等战败,为匈奴人所俘。你手上若沾了匈奴人的血,以匈奴人睚眦必报的狼性,必难逃一死,故而为自己留个余地,没错吧?”

    众人皆恍然,手上没沾染匈奴人的血,再加上还有一个雷炮做礼物,一旦烽燧被攻破,还真能够买命。商人就是商人,无论汉胡,都是一般精明。

    而林天赐所为,就是要断绝其后路——你想不沾血?现在我就让你沾。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一个匈奴人,这手上的血是洗不掉了,无论是投降还是被匈奴人抓住,都逃不过拴马尾拖死的下场。

    果然够狠!

    “你也可以不杀。”林天赐拔出腰间切肉刀,食指试着刃口,神情淡淡地,“我们的食物不多,必要时可能要吃人肉,我会把你当做第一人选。”

    青溪少年少女们听得一阵恶寒,胃里一阵翻腾。

    在场诸人中论识人心,胡商阿里穆坐二望一。他可以肯定,这个看似文质彬彬的人绝对说得出做得到。

    既然没得选择,也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阿里穆一咬牙,避开匈奴人的眼睛,跨过其身体转到背后,用刀尖对准其后背狠狠刺入……

    一旦下决心,就干脆利索执行,胡商阿里穆的果决冷酷,令一口一个“大叔”地叫着的韩重、青琰差点惊掉下巴。

    张放眼睛微眯——一个貌似谦逊有礼的林天赐,白天操刀砍人,晚上逼迫杀人;一个看似懦弱的胡商,杀人的手法竟也相当老到……看来能在这草原大漠生存,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啊!

第七十七章 【磨刀霍霍】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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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匈奴营地火光冲天,差点让人以为匈奴营地失火了。但隐隐又有歌声传来,还可见有幢幢骑影围着一堆堆篝火转圈,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

    烽燧敌台上顿时挤满了人。张放问了林天赐才知道,这是匈奴人在举行葬礼。

    匈奴人的丧葬仪式,与汉人有相同也有不同。他们也会为死者送葬,若是至亲或是部落首领死去,送葬者不光要割发辫,还要“梨面”。也就是用刀割破面颊,以血和泪献祭。

    祭奠之后,会在巫师的引导下,骑马围着死者及火堆高声歌唱——类似于汉人的招魂曲。之后,还会阖族聚集,狂吃海喝,这点与汉人的白事也很像,

    相比起探寻风俗,张放更关注一个问题:“会不会有什么战争禁忌?”

    林天赐笑望他一眼:“我知道张公子的意思,匈奴人会不会因丧停战。”

    张放盯住林天赐的眼睛:“会不会?”

    “不会。”林天赐回答得很干脆,“匈奴人不留隔夜仇。若非此次公子的雷火奇器将他们吓住,匈奴人会先杀光烽燧里除你我之外的所有人,再以仇敌之血祭之。”

    “非但不会停战,反而气焰更甚。”一旁的韩骏听了,脱口而出,“这是哀兵啊……”

    张放扭头望他:“你想说哀兵必胜?”

    “啊,不,我是说……”

    “没事,你没说错。”张放招手唤过青琰扶自己下楼,夜风中飘来一句,“别忘了,我们也是哀兵。”

    韩骏望着下楼梯都走不稳的张放,再看看吊着膀子的自己,喃喃道:“是哀兵没错,可更是残兵呐……”

    不多会,黑暗中跑来一人,正是青琰,她是传达张放命令的:“把剩余雷炮,还有所有配料,全部抬到公子帐子里。”

    看到几个受伤较轻的府卫,在青琰、韩氏兄弟的指挥下,将那几个层层包裹的神秘箱子抬进张放帐子里。包括林天赐在内的所有人都在想,与匈奴人一样,公子也要孤注一掷了,他这是要一口气做完所有雷炮的架势啊。只是已经被雷炮炸皮了的匈奴人,还会害怕么?

    帐子里,只有张放与青琰,还有一地原料,以及十几枚没用完的雷炮。

    张放边换工作服边道:“你现在是不是与帐外的人想的一样,我们今晚要把这所有原料全部制做成雷炮?”

    青琰正挽着袖子,闻言一愕:“难道不是?”

    “不是。”张放换好窄袖直筒便于工作的服装,双手一拍,“正相反,我们要把所有雷炮拆开,重装!”

    青琰瞪圆眼睛,差点以为听错了。直到张放动手拆了一个,她才确信自己耳朵没问题,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凭着对公子的信任,她还是一言不发地照做了。

    张放把所有已造好的雷炮尽数拆散,与剩余的药末全混在一起,然后不再分批倒筒装药,而是全部打包——没错,就是打包。

    炸药包!

    半斤重的雷炮对匈奴人的威胁已经越来越低,吓马还可以,吓人恐怕也吓不了几次了。与其不痛不痒扔雷炮,不如一次来个狠的。匈奴人不是说这玩意伤不了人么,给你一个大号的,你看伤不伤得了。

    经过一番精心炮制、层层包裹,插捻上药,一个重达二十多斤,大小如面盆的超时空炸药包新鲜出炉。

    整个制做过程中,青琰的眼睛一直是瞪着的——尽管单眼皮任怎么睁都大不到哪去,但看到这么一个大家伙在自己手底下慢慢成型,那种感觉实在是……

    张放轻轻拍了拍成果,腾起一蓬灰雾。张放一边用手扇着一边咳笑:“这可是大汉第一炸药包,足以载入史册的,看看是哪个或哪几个匈奴人有福消受了。”

    青琰对什么载入史册并不在意,或者是当张放随口说笑。她更在意的是,这比雷炮大了几十倍的大家伙,威力如何?

    张放弯腰看着她:“你一定在想威力如何?”

    “嗯。”

    “这么说吧。”张放双臂张开,做了个爆炸的姿势,嘴里拟声,“轰!一定,会死人。”

    青琰眨了眨眼,似在说,这就完了?

    张放甩下工作服,边朝帐外走边笑道:“人死了,当然就完了。”

    ……

    “你们的族人死了那么多,这事能不能完?”

    “没完!”

    “你们的兄弟亲人死了那么多,这事能不能完?”

    “没完!”

    “杀了他们!”

    “屠尽汉奴!”

    距此里许之外,匈奴营地,熊熊篝火旁,沙鲁鲁赤着半边膀子,披发血面,血沫喷溅,状若恶鬼。每呼问一声,便有莫奚人与东且人高声应和,群情激愤。

    “大伙不要怕,那雷火不过是汉人的新式军器,不是什么天雷。前日初战时,就有一个响雷在我头顶爆炸,我还不是屁事没有?那就是个吓唬人的玩意……”

    隔着两个火堆,几个人静静隐于火光映照不到的黑暗之中,冷冷看着这边。

    正是莫顿及他的护卫们。

    屈突匆匆走来,躬身道:“骨都侯,神师占卜结果出来了。”

    莫顿摆摆手:“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一行来到萨满巫师帐前,巫师正坐在火堆前摆弄着一副牛骨。火光映照下,巫师那张涂满白及黑红赭石染料的面孔明灭不定,配上一双仿佛渗血的眼珠,分外碜人。

    莫顿、屈突及诸护卫俱向巫师膜拜。礼毕,莫顿坐到巫师跟前,双眼紧盯那副牛骨。牛骨似被烧过,出现了好几道裂缝。而莫顿的眼神就死死盯着这裂缝,仿佛陷进缝隙一般。

    好半晌,莫顿才抬头:“好象,不吉啊……”

    巫师如铁勺刮锅的声音响起,只吐出一个字:“凶!”

    “再次出战是凶啊……”莫顿喃喃自语,脑海里闪过刚才看到的画面,眼里掠过一抹难以捉摸的意味。

    一护卫远远奔来,向莫顿、巫师行礼,高声禀报:“莫奚当户沙鲁鲁恳请骨都侯准许明日出战,必屠尽汉奴方罢兵。”

    屈突望着那对预示凶兆牛骨,心下一叹,沙鲁鲁的热情,怕是要被浇一盆冷水了。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骨都侯淡淡的声音:“准!”

    屈突愕然抬头,旋即深深埋头,不敢看骨都侯背影,心里掠过一抹寒流。

第七十八章 【最后一战】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小雪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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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穹下,一只苍鹰展开双翼,仿佛贴着草木滑行而过。在它飞掠的轨迹下,一群群匈奴人从营地拥出,手持简陋的木盾与兵器,背挎自制的弓箭,一眼望去,人头黑压压,人数多达上百。这还不包括助阵或说是第二梯队的数百匈奴人。

    莫顿已掏出全部阵容,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打算,表面工夫却是做得十足,给予了己方强大的信心,同时也给对手造成强大压力。

    草原上此起彼伏的呼啸及号角声,压得人心头沉甸甸。

    而烽燧里,张放同样用一件沉甸甸的东西,点燃了幸存者们的希望。

    除了敌台上担任哨卫的四人,其余人等,俱围着一个四方包裹,充满好奇地打量。

    “这物事叫……”

    “炸药包。”青琰担当“讲解员”,得意地介绍。

    “那雷炮呢?”宗巴最关心这个。

    青琰听了初六的翻译,呶呶嘴:“全在里面了。”

    宗巴张大的嘴巴能塞进一只羊蹄:“全……全在里面?”

    所有人的表情也都跟宗巴差不多,看这叫炸药包的大小,至少能装二、三十个雷炮,一下炸了的话,那动静、那威力……这还了得。

    拍拍拍!几声清脆的掌声,吸引了大伙的注意。一齐朝声源处看去,正见张放立于土阶上,用沙哑的变声期异声道:“大伙听我说。”

    “这是我们最后的杀手锏,也是我们反败为胜的秘密武器。”尽管这时代还没有“锏”这种兵器,但张放相信大伙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这是第三次,也极有可能是匈奴人最后一次进攻。他们几十倍于我们,又自以为找到了克制我们雷火利器的办法,他们这一次进攻,一定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摧毁他们的信心。”

    “不错,我们人太少,几乎个个带伤,甚至有可能顶不住匈奴人一个锋冲。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匈奴人这一次若敢来,必将付出惨重代价。不要担心杀得太狠会激怒匈奴人,因为我们早已经激怒他们了。也不要指望他们有怜悯之心,更不要认为放下武器,他们就会宽恕你们。能救自己的,只有手里的武器与拼死的决心,或者,还有随时都会到来的援兵。”

    援兵?援兵还会来么?下面一片嗡嗡低语。

    张放深深吸一口气,忍住嗓子的裂痛,嘶声大喝:“想死很简单,放下刀矛即可!想生也很简单,举起刀矛就行!生死选择在你,尽自己最大努力,将匈奴人杀怕为止——激怒的敌人不会放过任何人,而害怕的敌人,必将跪求我们放过!”

    “杀!杀!杀!”

    机灵的韩骏立即振臂高呼,带起吼声一片。尽管只有区区十数人,竟也吼出了气干云霄的气势。

    如果没有炸药包给张放他们的底气,这样的大吼,也只是悲壮的誓师而已,但拥有一个极可能改变战局的犀利武器,这吼声就有了不同的意义。至于能不能借此翻盘,就看怎么运用好这件大杀器了。

    吼声随风远远传来,莫顿脸上露出讽诮的笑意,他虽不懂汉话,但个把字句还是知道的,尤其是这个“杀”字。他不怀疑巫师的占卜结果,但他认为这凶兆是应在今日敌我双方——如果沙鲁鲁的结局是“凶”,那汉人的结果就是“大凶”。这一点,无论从那方面看都不用怀疑。

    莫顿清楚知道烽燧里有多少人,只要砍杀一半,剩下的不降也得降了。而且他也吸取了前番两战的教训,调整了对那位汉皇外甥的命令。之前的命令是“务必活捉,不可伤人”;现在的命令是“要活不要死”。也就是说,只要人活着就行,至于是不是缺胳膊少腿,已不纳入考虑中。

    这样一来,就等于给沙鲁鲁松了绑,至少能放手施为,而不至于落到卜骨须那样的下场。

    无论是沙鲁鲁还是卜骨须的族人都认为,卜骨须之死的主因,正是囿于骨都侯的那道命令,令其在战斗时束手束腿,这才为敌所趁。否则无法解释明明在搏斗中占了上风,刀都快砍到人脖子上了,为何竟被反杀?

    这一点,连莫顿本人都深信不疑。这才不得不重新调整命令。

    既然给脸不要,那么,就尝尝匈奴人的拳头吧。

    莫顿取来一碗酪酒,递给沙鲁鲁:“沙鲁鲁,去吧。这一次,你可以把刀砍钝,可以杀死所有的人,包括乌丹支离人,只要留下一个活的就行。”

    沙鲁鲁双手接过,仰脖一口饮尽,啪地将碗摔得粉碎,拔刀转身对着部众一举:“走,宰羊!”

    “宰羊!宰羊!宰羊!”

    这是对烽燧杀声的回应,百人高呼,虽然声音错落,并不齐整,却也颇见声势。对他们而言,上百人打十几个,又是摸清了对手底牌的情况下。这样的战斗,毫无悬念,就是宰羊。

    一望无际的平野上,上百匈奴人嘶吼着,奔跑着,所过之处,草叶纷飞,扬起大片尘埃。

    张放双眼透过垛口箭孔,死死盯住跑在最前的匈奴人,几乎连对方的黄板牙都看得一清二楚。

    在他身旁左右,半蹲着剩余九个能战的人:林天赐、初六、韩骏、韩重、渠良、宗巴、阿里穆,还有两个府卫。坚昆小王李忍也还活着,但受了重伤,如果没有张放医治,早撑不住了,战斗是指望不上他了。至于青琰与鹿奴,男人没死光就轮不到她们上场。她们各自要了一把缴获匈奴人的短刀,必要时,用来杀人,或者自杀。

    “已经四天了。”当滔天的杀意逼近,所有人浑身绷得紧紧之时,不知谁竟不合时宜说了一句貌似与眼下危局无关的话。

    无关么?当然不是。匈奴人的确包围了他们四天,但烽燧里所有人都知道,这话的意思绝不是指这个。而是——

    已经四天了,他们早该到了吧?援兵呢?为什么还不来?或者——会不会来?

第七十九章 【拒 援】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三位拳拳心意,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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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漏倒流二十四个时辰,距血肉横飞的烽燧二百里外,大汉经略西域的两大支点之一,交河壁汉军驻地一派详和。

    举目所见,一条大河将壁垒分为两岸,左岸阡陌处处,平整如方格,长风吹来,金色黍浪滚滚如波,不时可见农人劳作的身影,到处充满收获的喜悦。而大河右岸,则是草叶茂密,牛羊成群,牲口群里时隐时现牧人的骑影。

    大河两岸,桑田牧场,农耕文明的气息与游牧习性的粗犷交融,别有一番风情。若不是周围不时轻快驰过的一队队巡逻骑兵,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处军营。

    在左岸阡陌之中,有一条宽达十余丈的夯土大道,道路的尽头,直通汉军驻营地。此刻,这条大道上正有一队身着淡褐色军服的汉军巡逻骑兵飞驰而来。而在这支骑兵队中,有两个身着杂色衣服,满身尘土的骑士分外扎眼。

    有农人直起腰,冲着骑队大喊:“杜队率,又抓到细作了么?是胡奴探子还是马贼?”

    被农人称为“杜队率”的,是一个年约三旬,四方脸盘,粗眉细眼,留着一圈络腮胡,体格健硕的骑士。骑士内着棕色戎衣,外罩玄色胸甲,无甲裙,无头盔,只带着一顶平上帻。背负羽盒,左右各插着一根深褐色的长尾羽毛——这是汉军吏士的一种标识,称“负羽”。两根褐羽,就是队率,统领五十人。

    杜队率此刻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显然有什么困扰,闻言冲农人喝道:“平季,少废话,这是……这岂你应当知晓之事,小心司律找你麻烦。”

    农人咧了咧嘴:“行了行了,我多嘴……我说老杜,若得了酒食犒赏,可别忘了叫上我们兄弟啊。”说罢与一众农人大笑起来。

    笑声中,骑队已走远,直奔营地大门而去。

    无紧急军情,军营严禁奔马。一入大营,巡逻骑队齐下马。杜队率一扔缰绳,头也不回:“看好这两人,我去禀报校尉。”

    杜队率来到校尉所前,躬身执礼,粗声道:“甲屯丁队队率杜勋,有军务禀报校尉。”

    门前执勤的持戟卫士向他点点头:“杜队率稍候,校尉正在会客,且等着。”

    “这……事情紧急。”杜勋上前几步,从随身革囊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象印一样的包裹,“请将此物呈交校尉,见与不见,但凭校尉定夺。”

    眼见杜勋神情焦急,持戟卫士不敢怠慢,接过包裹,略做检查,面露异色,道声稍候,快步入内。

    持戟卫士捧着包裹,绕过正堂,从侧门进入内庭,一座结实的二层木楼出现眼前。木楼下有一队持戟甲士守卫,楼上正传出一阵豪笑:“素闻子公善饮,小弟这里有车师王刚送来的上好葡萄酒十瓮,正要请子公品鉴,不醉无归。哈哈哈……”

    另有一个中正平和的声音呵呵笑应:“想当初在长安时,也曾在胡肆沽过葡萄酒,的确是佳酿。后听君况说,那胡肆的葡萄酒不纯……哈哈哈。不纯已如此,若是上品,又是何等勾人啊。”

    “那子公算是来着了,车师可是西域葡萄佳酿的产地……来,小弟也不多说,子公且饮一杯便知分晓。来人,取车师王送的酒来……”

    “禀校尉,甲屯丁队队率杜勋求见,称有紧急军务。”

    木楼里顿时为之一静,随即传出客人的声音:“西域百事,军务为先,能之请先处理,不必理会汤。”

    “如此便怠慢子公了,请先入内室稍候,待某询问明白,若无大事,再与子公会饮。”

    这时持戟卫士忙将包裹交给内卫,由其送入内。不一会,传来一声大喊:“人在哪?叫杜勋给我带……不,请过来。”

    半炷香之后,杜勋已领着两个人进入正堂——不是庭院木楼,那是内院,招待亲朋的,外客则须在正堂会见。

    正堂上首,案几之后,蒲席之上,一人按膝而坐。此人脸形偏瘦,样貌普通,但骨架粗大,双目细而有神。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几道明显或不明显的疤痕,这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多了一股很不普通的凌厉之气。

    此刻,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正摆放着一方铜印及漆木牌,此人目光从案上物件转到堂下二人身上,缓缓开口:“哪位是乌丹支离右都尉?”

    堂下一人抬头应道:“正是曹某。”

    “那么这位便是……”

    “富平侯府护卫邓展。”

    堂下二人正是张放派出的求救使者,曹雄与邓展。此时正一脸期盼地望向那人。

    此人点点头:“某便是大汉西域戊已校尉、交河壁守,郭习。”

    这正是张放苦苦期盼的救星。

    曹、邓二人不约而同向郭习稽首,邓展更是急切道:“东北二百里外,我家少主被匈奴鞮汗部围困,请郭校尉速发救兵,迟恐不及。”

    “不忙,先润喉,再把来龙去脉说一说。”郭习好整以暇端坐,示意侍从奉上酪浆。

    邓展手捧浆碗,尽管喉似焦碳,却顾不得喝上一口,用最快的速度将事件始末一一道出,争取时间。

    郭习越听眉毛扬得越高,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冷笑:什么千里救汉民,夤夜袭胡营,说得比唱还好听。长安那班贵公子他又不是没见过,虽然也不乏有胆识之辈,但为一群庶民能够做到这样,放眼天下,能有几人?此事可信度极底,内中别有隐情。

    当然,这乌丹支离右都尉的铜印不假,那块富平侯府的腰牌也不假。

    郭习心思三两转,就找到最合理的解释,那就是在二百里外的确有人被匈奴人所困,但不是什么富平少侯,而是那个坚昆小王。故此乌丹支离人才舍命相护。至于为何会有富平侯府中人卷入,这也好解释。富平侯三代以降皆取商利,由此富甲京师,四海之内,无论胡夷,皆有商贸往来。他镇守天山北道数年间,就没少见佩有富平侯府家徽的人员夹杂于胡商之中。

    不用说,此事多半是双方利益互惠。这个富平侯府卫借府上名头,想请自己发兵解围,以获取坚昆及乌丹支离的感恩。呵呵呵,以为随便编个荒诞不经的借口,就想要他召集成千上万军队出击,天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

    郭习不动声色听完,扬起的双眉缓缓回落,点点头:“原来如此,既有匈奴于左近生事,身为戊已校尉,为天子镇守天山北道,自是不能坐视。请二位随杜队率至营外民居稍歇,待某向车师、蒲类、且弥发出召集令,一切备妥之后,自会着人告之二位……”

    曹雄、邓展大急,西域广阔,召集诸城廓邦国人马,这得等到什么时候?等人马来齐了,恐怕连尸都收不了啊。

    邓展单膝跪地,叠掌前拱:“恳请校尉先发屯兵,以慑匈奴。救人如救火,迟恐不及啊!”

    郭习眼神一厉:“看你行的是军礼,想必也是行伍出身,岂不知无令调兵该当何罪?汝欲陷郭某于危境耶?”

    邓展失惊,顿首不己:“小人不敢,实在是少主危在旦夕,耽搁不得啊!只要校尉肯发救兵,无论结果如何,邓展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君侯必可保校尉无事……”

    郭习面无表情:“你项上人头,能值几何?”

    邓展瞠目,的确,在堂堂千石高官眼里,他区区一个侯府下人能担什么保?谁会把大好前程交到他的手上?

    曹雄踏前一步,沉声道:“那再加上曹某人头如何?”

    郭习淡淡道:“曹都尉乃他国之臣,郭某岂敢失礼。”言下之意很清楚,你是别国的官员,担保没意义。若事有不谐,难不成我还能砍下你人头?那不成了外交事件了?

    事情似乎陷入僵局,而主因就在于此事匪夷所思,人家压根不信。

    邓展一急,伸手入怀,想取金饼馈赠,看能不能打开局面,不想却碰触一物,心意一动,取出奉上:“邓展知此事太过离奇,校尉心存疑虑。此物乃少主随身饰物,其上镂刻家徽,可为明证。”

    扈从接过奉上,郭习拿在手里摩挲,反复观察,除了的确有富平侯家徽,别无印记。不禁失笑,这能代表什么?这样的玉玦,自家少说有十件八件,件件有过之而无不及。话说身在西域,还会缺美玉么?

    郭习看玉玦时,邓展已经从对方脸上看出不妙,当即由单膝改为双膝下跪,声泪俱下:“匈奴人如虎狼,少主命悬一线。祈请校尉无论如何都要救上一救,侯府上下俱感大恩啊!”

    郭习面色木然,说的是安慰的话却没有多少安慰的意思:“某自会派人前往东庚烽燧查看一二。你放心,若世子当真在烽燧,以他的身份,量匈奴人也不敢为难。”

    邓展已是欲哭无泪了,匈奴人是不敢为难,但少主却向匈奴叫板了啊!等你查看清楚,一来一回,这人还有救么?

    “校尉!”邓展头叩在地上,咚咚有声。

    “校尉!”曹雄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同样叩拜。

    郭习头也不抬,挥挥手:“杜勋,带二位下去歇息。人是你带来的,一事不烦二主,探查之事,就交给你了。”

    “喏。”

    邓展叩拜顿止,伸手入怀——他还剩一个雷炮。

    入见校尉,身上兵刃包括切肉刀都被搜去,但这真正的利器,却无人能识,故而未收缴。邓展已做好准备,要用雷炮令郭习及护卫失惊,然后趁机夺刃制之,逼其发兵。至于后果,他顾不上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少主绝不能有事。

    就在邓展取出雷炮的一瞬,一个平和的声音从堂外传来:“且慢,这枚玉玦可否容我一观?”

第八十章 【浴血孤城】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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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噗!一蓬血喷溅在张放脸上,将他一张俊脸染得异常狰狞,原本清亮的眸子,也变成散发着说不出的妖异的血瞳。

    张放一脚将匈奴人踹飞,顺势抽出长剑,剑身依然光华灼灼,只是使剑的人,已不再光鲜。

    此时无论何人再看到张放的模样,都绝不会与“俊”字联系起来: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五官难辩,衣衫破裂,浑身浴血,分不清那些是敌人的,那些是自己的……整个人就像从血池里爬出来。

    张放还真是从血池里爬出——经他手中长剑放出的血,足够灌满一个浴盆了。

    张放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化身修罗,一步一命;更未曾料到,烽燧至今未陷,泰半赖其之力——这场绝死反击之战苦战半个时辰,击杀匈奴三十余人,死在他剑下的,就有十二个。

    换而言之,没有张放,烽燧早被攻下了。一个看似最需要保护的少年郎,居然是最可怕的杀手。这不光吓坏了敌人,也吓坏了自己人。

    而张放此时却浑然不觉,他已进入暴走模式。

    张放能做到杀人如刈草,毫无疑问,靠的是他的夺魂魔眼,灵魂穿刺。这种精神层面的无形杀,在单挑中几乎无可匹敌,哪怕霸王再世都扛不住。但杀法再强,终究也只是一人敌而非百人敌。身体就是桎梏,血肉之躯,终究是有体能极限。群战时大量消耗体力,很快就会因此而致精神溃散。这一点,在昨日与卜骨须险死还生的一战中明显暴露出来。

    就好象一个魔法师,魔力枯竭时,禁不住普通骑士一击。

    开战之初,张放原本也以为以自己的体力,出其不意斩杀三五个敌人就会累趴,然后直接下场。但没想到,当他频频发动噬魂杀技,手刃数人之后,渐渐有身不由己之感——在摄人魂魄同时,连自己的魂魄都陷进去了。

    杀人、溅血、夺命、噬魂……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么?疯狂的行径,直接导致了疯狂的意念。这一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杀字,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大脑轰轰隆隆,意识全被淹没,整个人陷入疯魔。这使得他的灵魂穿刺完全失控,类似走火入魔,但威力不减反增。几乎每一个与他充满疯狂死气魔眼碰撞的匈奴人,瞬间就丧失意识,变成行尸走肉,就算不杀,多半也变成白痴。多刺一剑,反倒是送人上路。

    若大一个烽燧上,所有的喊杀声都被一个变调的疯狂嘶吼盖过。每一声吼,都有一个匈奴人应声喋血,杀戮之速,甚至敌人还来不及靠近。以至出现张放提着滴血的剑,追砍匈奴人的场景——直白点说,他是杀疯了。

    这种情况在古今战场上并不少见,不少浴血拼杀的将士,杀敌杀出状态时,都有这样的表现。这是潜能的激发,也是体力的透支。

    这一刻,张放真正成了个丧失理智的杀人机器。也正因如此,炸药包迟迟没有扔出——守护炸药包的青琰只听从他的命令,谁来都不好使。

    再凶悍的杀人机器,也只有一个,纵然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而匈奴人,已源源不断涌上敌台,烽燧岌岌可危。

    灵魂穿刺就是一把双刃剑,成就了一个战场修罗,同时也淹没了他的理智。

    “啊!”一个府卫被三四把不同兵器捅入身体,瞬间成了个血人。

    吭!韩重被一记重锤打飞,直接从敌台摔下,蜷伏不动,死活不知。

    凶悍的宗巴半身染血,瘫倚着垛墙,嘴里喃喃:“驼奴,我已经为你报仇了,还拉了一群伴,莫怨我……”

    阿里穆被好几个匈奴人追得满楼跑,不停冲着青琰大喊:“炸药包!炸药包!”

    林天赐此时也是发须蓬乱,满身溅血,一边拚命狂砍,一边声嘶力竭:“快!快弄醒他,再这样下去,他不疯也要累死……”

    韩骏、渠良、青琰齐唤:“公子——公子——”但在混乱一片的杀场,这样的呼唤毫无作用。

    “我来!”随着一声断喝,初六以足发射,连射三箭,两箭取敌,一箭射向张放……右肩。

    铮!利箭居然被剑格飞。这么短的距离,以强弓发射,竟被击飞,可见张放的潜能激发何等可怖。

    初六一咬牙,再射三箭,箭箭取张放手足。不过他的目的是以痛楚唤醒张放,未敢真个伤人,所以只开弓小半,顶多伤皮肉。

    铮铮铮!三箭再被击飞。但并非无效果,张放显然被激怒,停下追杀的脚步,眼睛瞪视初六——这一刻,初六仿佛回到六岁那年,放羊时遭遇风雪而迷路,被冻僵在河沟。身心从里到外尽寒冷麻痹,仿佛连血都凝固了。那是他有生以来,离死亡最近的一刻。

    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降临。

    就在初六行将栽倒的瞬间,一声怒吼,浑身束缚尽去。噗通!初六扔弓瘫坐,大汗淋漓,手扼咽喉,大口喘气,脸色灰败,好似溺水一般。

    初六绝没想到,“救”了他的人,竟然是沙鲁鲁!

    就在张放心神为初六及三支箭所吸引的一刹那,蓄势已久的沙鲁鲁短斧一转,挑飞林天赐手中弯刀,另一手里弯刀一转,刀柄敲在林天赐额头,将其砸倒——若不是知晓此人身份,沙鲁鲁用的就不是刀柄而是刀尖了。

    就在张放差点要杀掉初六时,沙鲁鲁刀斧俱到——仓促间回身横剑一挡,当!身体被震得踉跄,一脚踏空,从敌台打横摔下,砸进残破的营房。

    “公子!”青琰尖叫着扑过去,不顾灰土扬尘,将满身混和着血泥的张放拉出来。

    “啊……放、放手,你抓住我的伤口了。”

    青琰一呆,松手,定睛看去,正对上一双血色渐褪,恢复清明的眸子。

    “公子,你……你好了……”

    “咝,你再不放手,想好都难……”

    青琰慌忙松手,看到昔日丰神俊朗的公子,已变成一身血泥的泥人,眼泪不禁流出。

    “没时间哭了,把……把炸药包拿来。”

    这重重一摔,差点令张放五脏挪位,同时也终于让他恢复神智。感觉一恢复,顿觉四肢百骸,无处不痛,脑如针扎,眼前一阵阵发黑,连站起来都吃力。状态一解除,刚才还是金枪不倒,现在顿成松下微软了。

    张放微仰首,但见沙鲁鲁正被满头流血的林天赐死死抱住右腿,搞得这莫奚少当家用刀柄砸不方便,用刀尖刺又不甘心——活着的乌丹支离府丞,少说也能换几十匹良马吧。

    “公子,给。”青琰将炸药包塞入张放怀里,与鹿奴一起将他扶起,“公子,让我去吧。”

    张放一手挟住炸药包,一手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你不行……咳咳。”以剑做杖,一步步走上台阶。

    这其间有好几个匈奴人有机会向张放递刀子,但张放方才表现太震撼了,匈奴人根本没胆往前靠。

    张放就这样穿过激烈的斗场,如入无人之境来到沙鲁鲁面前。这会沙鲁鲁正低头对林天赐怒吼:“最后一次,再不松手,我宁可不要几十匹好马了!”

    一个孱弱沙哑的声音入耳:“那就要这个好不好?”

    沙鲁鲁猛抬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一个重物撞进他怀里。

    “拿好——滚!”

第八十一章 【霹 雳】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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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来用不着你上了。”莫顿用马鞭一指烽燧,“莫奚人付出了代价,不过他们赢了。”

    在莫顿身后,以屈突为首,一字排开,共三列匈奴骑士。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五十骑,却着一色皮甲,佩刀盾,挎弓箭。有些马毡后还挂着殳、斧、短矛之类的副武器。

    这是莫顿的亲卫扈从,鞮汗部的精锐。如果沙鲁鲁溃败,屈突就会率这支精骑顶上。反正谁都能看出,烽燧守卫者已是强弩之末,这击破强敌的荣耀,必须属于鞮汗人,属于他莫顿的亲卫扈从。

    莫顿说这话时,语气萧索,毕竟攻下烽燧的,不是他的亲卫扈从。若不是听信巫师的预言,他本该让屈突率亲卫上的。

    屈突策马近前,望着骨都侯脸色,小心道:“莫奚人大多还挤在烽燧下,沙鲁鲁也还没能将人杀绝,不如让我……”

    “算了。”莫顿摇摇手指,“抓到汉家天子的外甥,带到郅支城,献给大单于,必得重赏。眼前这点好处,就留给莫奚人吧。”

    屈突应喏,随意抬头看了一眼,突然睁大眼睛:“那,那不是沙鲁鲁么……”

    莫顿心头一跳,抬头,果然看见烽燧垛口之上,沙鲁鲁怀里抱着个东西,侧对着他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一个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举动——他紧紧抱着怀中之物,就像抱着最宠爱的侍妾。然后,身体倾斜、失衡,如同一截断木,从三丈高的烽燧直直栽下!

    烽燧墙下,人头攒动,挤满了等待攀爬的匈奴人。全像呆头鹅一样仰头,俱被沙鲁鲁的举动搞懵了。当沙鲁鲁从天而降时,匈奴人如蜂而聚,无数双手臂伸出,甚至有人用胸背去接。

    同一时刻,烽燧上的张放正与林天赐互相搀扶,声嘶力竭招呼部众,奋起余力退下敌台。

    “沙鲁鲁这混账,搞什么……”莫顿看得莫名其妙,脑海里不其然闪过那副牛骨的裂痕所示征兆。

    轰!

    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晴天霹雳,火光爆闪,浓烟冲天,沙尘飞扬、泥石俱下,草皮都为之震动,惊恐的叫声与牛马驼羊的嘶鸣混成一片。

    霹雳一响,莫顿就被胯下的战马掀翻坠地。扭伤了胳膊。他身后的精锐骑兵,也全乱成一团,咬牙切齿与自己的亲密伙伴战马较劲。好些人猝不及防被掀下马,还没来得及爬起又被乱蹄踩踏……

    “这……这是……”莫顿失魂落魄趴在地上,脑里一片混乱,茫然望着前方。

    透过蒙蒙尘雾,可以看到烽燧的西段垛墙出现一个大豁口,可以轻易翻墙而过,完全失去防御性能。此时匈奴人若发起进攻,可毫不费力攻陷烽燧。

    在垮塌的垛墙前,就有不下三四十匈奴人,但他们不是蜂拥而入,而是四散狂奔。

    鬼哭狼嚎,连滚带爬,抱头鼠窜、一败涂地……这就是上一刻还杀气腾腾的匈奴人的现状。

    屈突骑术甚佳,爆炸发生时,他的战马也是又蹦又跳,费九牛二虎之力才降伏。之后慌忙下马扶住骨都侯,望着眼前的惨状,眼睛发直:“沙鲁鲁不是说,这雷火,伤不了人么?”

    “呵呵呵呵。”莫顿吃力撑起,咬牙切齿,“伤不了人?说这话的人恐怕舌头都炸没了吧。”

    屈突望着那倒塌的垛墙,用力咽了一口唾沫:“骨都侯,我们,还要不要进攻?”

    这确实是个大好机会,只需一队骑兵,便可长驱直入,手到擒来。问题是……刚才那威力可怕的超级雷火,对方手里还有没有?

    远远望去,那“v”字形的巨大豁口,好似恶魔张开的大嘴。那倾倒的沙石形成的斜坡,好象伸出的舌头,周围参差不齐的断茬就像交错的尖牙……

    “先整军,看看再说。”莫顿望着前方呼号溃逃的莫奚人与卜骨须族人,再看看身后面如土色,毫无战意的鞮汗部众,只能这样说。

    激战至今,已经整整四天。卜骨须、沙鲁鲁两个当户,先后两度杀进烽燧,结果是活人进去,尸体出来。下回若是自己杀进去,会不会……想到这里,这位纵横北鞮汗山,凶狠暴戾的骨都侯,没由来心头一阵发悚。

    与匈奴人相比,张放这边倒是早有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当剧烈的爆炸声响起,除了张放倚剑靠墙,勉强站稳,所有人都被震倒,双耳失聪达十数息之久。

    爆炸刚歇,周遭还是尘雾弥漫,张放就掏出软布耳塞,张口大呼:“人都齐没有,报名号!”

    “林……咳咳,林天赐在此。”

    “初六在……啊嚏!”

    “韩骏……韩重……还好……”

    “宗巴……没死。”

    “阿里穆活着。”

    “渠良呢?”

    “六叔还有气,但说不了话。”回应的是青琰。

    至于李忍、鹿奴,距离爆炸现场最远,旁人无事,他们自然也无事。

    每一个回应的声音都很虚弱,而现场充斥着被炸伤或压在土石下的匈奴人的哀号,不支楞耳朵都听不清楚。

    “太吵了,谁还有力气,让这些人安静。”

    这令人头皮发麻的话,出自张放。不是因为修罗附体,而是他必须要这样做。

    “咳咳,我、我来吧。”

    看到说话的这个人,包括张放在内的所有人无不为之错愕。居然是前日因惧匈奴人报复而甘当缩头乌龟的阿里穆!

    阿里穆拎着一把弯刀,一拐一拐步出,冲张放苦笑:“都到这个份上了,匈奴人若杀进来,谁也不会放过……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阳光透过尘雾,淡淡照着那个举刀的身影,每一刀戳下,那戛然而止的惨号声,都令里许之外的匈奴人心腔一麻。以往若有人敢当面屠戮他们的亲人兄弟,匈奴人早就化身恶狼扑过来了。但这一次,没人敢动。

    只因对手以这样酷烈的方式向他们发出浓浓地蔑视:你们只管来,老子管杀不管埋!

    莫顿的眼睛眯成细线,有针芒在闪烁,手里的马鞭被捏得咯咯直响。几度欲从齿缝里蹦出格杀令,但看看身后畏缩的部众,他不能;看到烽燧下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不敢。

    “包、围、他、们!让他们饿死!渴死!”莫顿一字一顿,几乎是磨着牙说出这句话。

    话音刚落,远处一骑如风,从西面狂奔而来:“骨都侯,不、不好了……”

    还没听到何事不好,莫顿心头猛地一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匈奴人逃了!匈奴人逃了!”当阿里穆第七次举刀时,惊喜看到对面的匈奴人如同草原上受惊吓的麋鹿群,四下奔逃,连毡帐大车都来不及收拾,甚至连视若生命的牛羊马驼都弃而不顾。

    “哈哈哈哈!匈奴人逃了!”阿里穆张臂狂笑,怎都止不住。

    看到这一幕,烽燧里所有幸存者全像被掏空的麻袋,一下瘫倒。匈奴人为何溃逃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活下来了。

    “看……看那边!”眼神最好的初六,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指着西面狂叫。

    远处出现大片烟尘,隐见重重骑影,最醒目的,是一面面若隐若现的各色旗帜。

    “那是汉军旗帜!是交河壁的汉军!”

    援兵!大汉的援兵!

    张放仰天喷出一口腥咸的气息。他长长的睫毛凝固着暗红色的血块,以至于这天空望去,竟也变成血色的了。然后,天空旋转、扭曲,形成一团诡异的血色漩涡。一切都在旋转,一切都已颠倒,一切都在远离……

第八十二章 【牛 人】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同乐村落、文豪537、蜜桃鸡皮,以及诸位书友的支持。本周上三江,大家可以去投个票,为表谢意,十五郎也会努力,本周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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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放苏醒时,下意识先看自己手臂长短与服饰,手臂没有变化,但衣服变了。当然不是变成现代装,而是缠绕着白色的布条,像个粽子,或者说,木乃伊。

    “还好,没有再穿越一回,老天玩人还是有分寸的。”张放心里咕哝。当然,他没惊慌,因为束缚他的,不是绳索,而是绷带。感受了一下,发觉绷带绑得很熨贴,既不过于紧绷,也不太影响行动,无论是青琰还是鹿奴都没这么老到的手法。

    身不动眼珠动,上下一转,可以看出身处之所不是毡帐,而是木结构的房屋。这明显不可能是荒野,难道……嗯,想起来了,昏迷之前,看到了援兵……这大概是军营吧,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多半是军中大夫。

    张放先感受一下身体,内脏没事,骨头也没断,手脚、前胸、后背都有火辣辣的痛感。比较难受的是咽喉,好似塞了把火碳般难受。不过还好,都是皮肉之伤,总体说来只算轻伤。

    “青琰,水……”喉咙的难受令张放大声呼喊,但他随即发现一件可怕的事——他居然发不出声音了。

    “咯咯……水……咯……水……他娘的!”张放憋得脸红脖子粗,但除了能发出咯咯之声外,那“水”字发音变成“丝丝”的吐气,别说旁人,连自己都听不清。急怒之下,爆了粗口。但是,这句粗口,同样听不清。

    难不成,哑了?莫慌,冷静,先梳理一下情况。

    首先,自己活着,这很好;其次,五肢俱在,应当感谢老天。在此基础上,就算真哑了,也是莫大的幸运——至少比起一直并肩战斗,却没能等到最后的府卫们,够幸运了。

    喉咙无法发声,应当是声带受损。张放记起来了,当他陷入疯魔时,嘶吼如兽。就算是正常情况下这么声嘶力竭,也会对声带造成不小的损害,何况他还在变声期。

    好吧,但愿只是声带水肿出血,好转以后,可别变成破锣嗓才好。

    张放是医者,对人体有比普通人更多的知识,会理性分析,倒不会过于惊慌失措。

    不过,纵使是医者,他也很难解释当时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完全丧会理智,如此颠狂。

    忆起当时的情况,张放仍有不寒而粟之感。不过说实话,彼时他的记忆很模糊。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情况与被他控制的匈奴人一样,都是大脑一片空白,身不由己。区别在于一个凭本能挥刃,一个完全被驭使受戮。

    是灵魂沦陷了?不,张放更愿意归结为是血腥与杀戮,激发了人的毁灭天性。再加上他的情况又比较特殊,最终演变成理智被杀意所蒙蔽。不过,这次失控,也不全是坏事,等于给他提了个醒,灵魂穿刺是把双刃剑。善加运用,威力无穷,失之掌控,必受反噬。

    有点“吸星**”的节奏啊!

    张放虽然说不出囫囵话,但能发出声音,而且身体一动,硬榻就发出嘎嘎声,惊动了屋外守候的人。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走进一人,看到张放睁眼扭头,惊喜大呼:“公子,你醒了!太好了,我告诉邓叔、六叔、阿舍和幺郎去……”

    张放吃力抬起手,嘴里啊啊数声,青琰已以比进来时还快的速度冲出去了。

    “想喝口水而已,就这么难。”张放深深一叹,无奈放下手臂。

    门外,已响起急匆匆踏楼板的脚步声……

    ……

    张放的身体,好转得比任何人预料的都快,不过四五天,身体各处伤口就开始发痒,这是伤口愈合的前奏。起初一两天,他的精神还比较萎靡,清醒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从第三天开始,精神一日旺似一日,而身体的愈合也在加快。以至每天为他换药洗伤口的医工颇感惊讶,这种情况,以往只在那些身强体壮,血气旺盛的军卒身上看到过。只是,这少年公子的身子骨并不强壮啊,更别提他还气血两亏。

    而接下来更让医工吃惊的是,这少年公子竟不时加以指点,比如包扎伤口的布带要煮沸,包扎时尽量不要用手触及布带与伤口接触面,不同部位的包扎方式还可以这样、或这样,如此可最大限度维持伤者基本肢体活动及舒适感……

    最令医工惊叹的是,人家不光说应当这样做,更能说出为什么要这样做。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不由人不服。

    医工由衷赞叹:“公子若悬壶,必是良医。”医工并不知晓张放的身份,否则决不敢说这样的话。

    哦,这时的张放,已经能够说话了。

    正如他所判断那样,他是声带受损。经过几天休养,出血停止,水肿吸收,渐渐能发声了。当然,还不能说话太多。不过,刚一开口,连自己都吓一跳——原本的公鸭嗓已变了,变得低沉、略带沙哑,却并不难听,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这种腔调,放在现代,会被认为是一种带磁性与沧桑感的男中音,对女性有额外杀伤力加成。

    因为用嗓过度,造成声带受损,反而因祸得福,得到一副辩识度很高的独特嗓音的现代歌手不少。所以这种情况无论在医学上,还是现实中,都是存在的。只是,这种嗓音与张放阳光俊朗的外貌,还真不太相符。倒是对他的治疗性催眠,有额外加成。

    治疗性催眠与强制催眠(灵魂穿刺)并不是一回事,前者医人,后者伤人,前者需要循循善诱,而后者则简单粗暴。无论前世今生,张放都没忘记自己的本职是心理医生。而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心理治疗,都应有用武之地。

    在张放休养期间,林天赐、邓展、青琰、韩氏兄弟等人,都从各个角度向他报告了事情始末。

    援兵的确是大汉交河壁的屯军,带队的不光有戊已校尉郭习,还有西域都护府的副校尉。结果汉军还没杀到,匈奴人就跑得没影了。

    “据一个被俘的莫顿扈从交待,当时莫顿曾下令围困我们,若汉军不至,我们纵不被刀兵所杀,也会饥渴而死。”林天赐重重道,“所以,是交河壁汉军救了我们。求援这一步棋,走对了。”

    “不,应当说是都护府副校尉陈公救了我们。”邓展语气充满后怕,“若无陈公力证公子身份,说服郭校尉,并亲率卫队出击解救……后果,邓展不敢设想。”

    救人于水火,解困于危难,这恩惠够大的。

    张放点点头:“陈公名讳是什么?我要前往致谢。”

    邓展正要开口,屋外蓦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大汉使节、西域都护府副校尉,陈汤陈子公,拜会富平侯世子。”

    张放腾地一下坐起,双睛瞪圆:谁?陈汤?!我没听错吧?

第八十三章 【渊 源(上)】

    (感谢大盟、小胖及诸位书友支持,第二更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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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汤!会是历史上那个牛人陈汤么?

    有可能!西汉、西域、都护府、陈汤,再加上郅支单于,这几个关键词凑到一起,答案呼之欲出。

    张放对西汉历史了解泛泛,但对这个曾发出历史最强音的传奇人物,却是如雷贯耳。你可以不熟悉他的名字,但不可能没听过那句千古名言。万万没想到啊,居然是他救了自己。

    这样的人物,不应半卧会见。

    “邓展出迎接待,阿舍,幺郎,替我更衣——选最好的一件衣服。”

    张放休养的地方,是交河壁河西牧场靠近山林的一座木楼。附近象这样的建筑还有很多,原是交河壁屯军军官及车师王公贵族的避暑地。张放一行伤者俱被安置此处,显然很得戊已校尉重视。

    就在木楼的外间,权充正堂,衣帻整齐的张放见到了陈汤。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这时他们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将要并肩面对无数风雨,也将迎来眩目彩虹。

    在张放对面案几后坐着的中年人,年纪大约三十到四十之间,头发帻巾很整齐,发际线较后,似有点早秃。他的额头很饱满,脸的轮廓狭长,这使得他看上去头有点大。这样一个人,样貌、身量都很普通,属于那种丢到人堆里找不出的类型。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军人气息,倒是像个教书匠。

    在对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温润柔和,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情绪饱满,很能感染人。

    这就是陈汤。

    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甚至可以说长得有点“残”的中年男子,张放多少有些错愕。少顷,倏地一笑,释然了。历史名人,大抵如此吧,俊得一塌糊涂,抑或丑得人神共愤的,终究是少数。

    二人各跪坐于短案后,合袖见礼。

    礼毕,张放先再三道谢,感谢陈汤援手之德,相救之恩。

    陈汤再三辞谢,先代追击匈奴未归的郭习向张放告罪,并说拖到现在才来探望,一是军务缠身,二是听闻张放喉舌受伤,不能出声,故而推迟探访时间。

    一番应有之仪过后,陈汤抚须笑道:“公子果然是人中龙凤,三分似富平侯,七分似敬武公主,宋玉复生,不过如此。”

    张放亦笑:“陈君不会是因在下肖似翁母,方信出自富平侯府,故此施以援手的吧?”

    陈汤微微一笑,心里挑起大拇指,这位少君侯好生机敏,竟能随口顺着自己的夸赞,轻巧抛出他的问题。遂笑道:“想必贵属已将当日情形相告,公子方有此疑。”

    张放坦然道:“在下很是好奇,陈君是凭什么如此肯定被困烽燧的便是张放,更甘冒风险,亲自率军解围。”

    “说来也简单。”陈汤步出短案,来到张放面前,面对面端坐,从怀兜取出一物,双手捧着,奉还张放,“便因此物。”

    张放接过定睛一看——半掌大小,圆润莹白,正是自己随身所带的那枚玉玦。

    “陈君识得此物?”

    “当日缪侯兴定公召汤与会时,曾在兴定公腰间看到此物,故而识得。”

    兴定公是谁?张放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但陈汤短短一句话,透露了大量可供分析的信息。首先,这枚玉玦是家传之物,所以“缪侯”应当是指张放的祖辈(因为“缪侯”是谥号,所以不可能是张放的父亲)。其次,从陈汤的年纪上看,也不可能与张氏高祖辈有交集,顶多就是张放的爷爷辈。所以他口中的“兴定公”,十有八、九就是张放的祖父第三代富平侯张勃的字。

    陈汤与富平侯世家有交集?这倒是新鲜,正要细问,没想到陈汤语出惊人。

    “陈汤此次援手,不求公子感恩,只为富平后人报恩,以赎汤之罪之万一。”

    “报恩?赎……罪?”张放吃惊不小,若说老缪侯对陈汤有恩,那倒说得过去,可这赎罪又是怎么一回事?

    陈汤注意到张放的讶异表情,眉毛一挑:“公子不知?”

    “呃,确实不知。”张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知晓这事,但又没法糊弄过去,只能是先承认,再见机行事。

    陈汤抚须点头:“也是,这是初元二年之事,彼时公子尚幼,此事又关乎缪侯声誉,君侯未曾提及,亦属应当。”

    原来我不知道算是正常啊,张放暗松了口气,摆出一付洗耳恭听之状。

    陈汤欲言又止,长叹一口气,告了个罪,转身回到案几后。在这过程中,他似乎调整好了心态,再次面对张放时,已经平静下来。然后,开始述说。而故事,却是从十年前的初元二年(前47年)开始。

    初元二年二月,陇西曾发生一次大地震,毁坏城郭、房屋,死者众多。三月,刚刚即位两年,对关乎国运的天象特别敏感的元帝,除了下诏免除地震灾区百姓租赋,还要求群臣推举茂才异等、直言极谏之士,以纠己失。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富平侯张勃向元帝推举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陈汤。而陈汤当时任职为太官献食丞,一个掌管祭祀饮食的小官。这就是陈汤先前说到的报恩。至于一个斗食小吏陈汤是如何得到堂堂富平侯担保举荐的,他没细说。不过以张放接触这段时间看,陈汤说话专注而热情,极富感染力。这样的人,很容易博取他人信任,想必当年他的祖父便是因此而赏识吧。

    这本是一件好事,如果事情顺利发展,或可成就一段慧眼识英才的佳话。可惜,就在张勃去世其间,陈汤也出了事。他因为父死而不奔丧,被司隶校尉诸葛丰弹劾。元帝大怒,下旨将陈汤禠官下狱,而举荐人张勃也受牵连,被削爵二百户。

    恰在此其间,张勃新丧。大汉侯爵死后,按常例是要封谥号的,而张勃的谥号就是“缪侯”。

    “缪”是什么意思?那就要看你想怎么解读了。有好的意思,如未雨绸缪,缪巧;也有不好的意思,如纰缪,也就是出错的意思。此前大汉也有那么几个曾犯错的侯爵谥此号,这对富平侯世家,是一个不小的耻辱。

    追本溯源,陈汤就是始作俑者,在富平侯府最不受欢迎人员名单上,他名列第一。也是因此之故,他在面对张放时,愧疚满满。却不知这位“富平少侯”压根就不知道这些陈年掌故,更不知这其中的许多弯弯绕绕。

    这就是陈汤所称“报恩”与“赎罪”的来龙去脉。

第八十四章 【渊 源(下)】

    (感谢大盟、小胖、破沧桑、反对团体。因全城停电,更新晚了,抱歉,晚上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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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陈汤后来又是怎样脱离牢狱之灾,并且出任西域都护府副校尉这样的要职的呢?

    张放刚要动问,陈汤却话锋一转,回到那枚玉玦上来:“公子既得君侯传此宝玉,想必对此玉之渊源早已明了。”

    我哪知道,就等你说呢……张放含笑点头,一脸明了的表情。

    陈汤已陷入追忆,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打死他都想不到,张放这个宝玉传承者,对此玉的来历,还不如他这个外人了解。

    “当年汤与兴定公初会,见堂堂富平侯竟将一块普通玉玦珍而重之随身佩带,大为诧异。兴定公因笑称,此玉为高祖所遗。当年张氏高祖故去,身后只遗五百金,玉器只得一件,便是此物。后子孺公虽身居三公高位,美玉无数,却只佩此玉,意缅怀先人,并引以自省。自此张氏历代家主,皆佩此玉,并以玉上之纹饰做为家徽。”

    原来这块玉玦居然是张氏先祖,曾任武帝朝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张汤遗物。张汤被诬自杀后,全部家产不过五百金,最值钱的就是这块玉。张汤之子、张氏中兴的奠基人、第一代富平侯张安世,为缅怀先人,并时刻警醒,便将此玉定为传家之宝,唯家主方能佩带。或许是张放太受宠爱的缘故,当代富平侯张临还没死,宝玉就传给了其子张放。

    张放这下总算明白,为何一块谈不上珍品的玉玦,竟会出现在一位未来的侯爵身上,并且还能做为自证身份的信物,原来真是家传的“宝物”——对富平张氏而言,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张放感概不已,张氏因陈汤之故,蒙受耻辱,更坐削爵禄,多半恨死陈汤,断绝来往。但没想到也正因有此恩怨,才令陈汤有缘识得宝玉,并在十年之后,反过来救了张氏后人。当真是一饮一啄,果报不爽啊。

    “汤之出身,犹不及张氏高祖。少时家贫,以借贷度日,学成之后,入京游宦,谋得一斗食小吏。后蒙兴定公高看,举荐茂才,又迭逢巨变,身陷囹圄。幸得大赦,又有挚友提携,方能至此。”

    陈汤并不是个轻易向初识者倾倒过往经历的人,或许是见过故人之后,心情激荡;或许是因为张放的精神感染力强大,不自觉受到影响。不过,有些心底的秘密,却是绝不会向他人倾诉。比如说,他为何不奔父丧,以至引起轩然大波,既令自己身陷囹圄,又连累了恩主。

    不过,陈汤不说,张放从方才他的自述中,也能猜到几分。贫寒的出身,拮据的生活,总不免引起家庭各种矛盾,如果再摊上一个刚硬的父亲,扛上一个不服软的儿子,矛盾就会激化,并越来越深,或许半生都难以化解……

    这种情况,在张放前世的职业生涯中碰到着实太多了,多到可以见微知著,听了个开头,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陈汤感概一番,目光停留在张放手里的玉玦上,悠悠一叹:“汤,亦想在西域得到这样一块玉,留传后人。”

    这是话里有话啊,张放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果然不愧是陈汤。人首先得有志,才能做事;有多大的志向,才能做多大的事。陈汤这句话,是在含蓄表达要以张汤为榜样,立志做出一番事业,博取封侯,拥有专属家徽,流传于后世。

    “陈公有此志,必可心想事成。”张放含蓄一笑。

    不知怎地,看着张放的笑容,陈汤竟觉有几分神秘。

    奇怪,自己怎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告辞出门之后,陈汤想了一会,不得要领,不由自失一笑,摇摇头,径直去了。

    ……

    张放身体刚恢复,不顾众人劝阻,决意主持东庚烽燧之役战殁者祭奠礼。

    这一役,战前共有十八人,战后只剩十二人:张放、李忍、林天赐、初六、青琰、鹿奴、渠良、韩骏、韩重、宗巴、阿里穆,再加上一个幸运的府卫。不过,活下来的人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除了两个女孩,无一不带伤,象张放一样重伤不省人事的,就有好几个,其中好些人还落下了伤残。

    张放的情况算是特殊,他只是精神消耗过巨,身体受的不过轻伤。同样昏迷了好几天的李忍,据主治医工言道,内腑受到重创,就算能活下来,也无法恢复到从前,而且寿元折减,怕难终老。

    其余如宗巴瞎了一只眼、林天赐断了两根手指、韩重伤了内腑、唯一幸存的府卫被砍了一条手臂……几乎每一个人,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战死的六个府卫的尸体都找了回来,火化之后,装在六个檀木盒里,准备将来送回富平侯府。

    祭拜之日,晴朗了很长时间的交河竟下起小雨,仿佛老天都感染了那股情绪。

    除了伤重难起的李忍,其余幸存者俱到场,为并肩而战的战友送行。

    陈汤原本也要出席,但临时有紧要军务,只能派随行的都护府丞代替出席。

    张放对此倒是能理解,陈汤出席,无非也只是因与他有故旧之谊,有事不克前来,也在情理之中。

    林天赐的消息似乎更灵通:“陈君未至,多半是迎接郭校尉凯旋大军去了。”

    张放剑眉一扬,眼睛眯起:“郭习回来了?不知有没有抓住莫顿。”

    “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林天赐摇摇头,“汉军出击仓促,未及召诸国城邦相助,人马并不占优势,能驱逐匈奴人就不错了,其它的最好别多想。”

    望着祭台上的六块灵牌,张放不似笑地一笑:“没事,郭习若是办不到,我们接着干。”

    林天赐深深望一眼这个迷一样的少年,由衷道:“我相信,当日公子曾有言‘激怒的敌人不会放过任何人,而害怕的敌人,必将跪求我们放过’——你做到了。”

第八十五章 【震 惊】

    (感谢大盟、小胖、破沧桑,第二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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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张放祭奠英灵时,三十里外,一支旄旗飞扬,健马奔腾的军队冒着细雨,快速行军。

    这明显是一支凯旋的军队,不光是因为他们士气昂扬,更因为军队中间那长长的车队、大量缴获的牛羊及被绳索串连在一起的俘虏队伍。

    军队最前头,疾风细雨中猎猎劲吹的赤色大旗下,是头顶铁盔,身披沉重犀甲的郭习。与欢欣鼓舞的军士不同,郭习的脸上并不见多少喜色,反而带着几分凝重。一双细长的眸子,不时掠过若有所思的神情。

    前方一阵蹄声传来,开路骑卒飞驰回报:“禀校尉,都护府副校尉在前方相迎。”

    郭习浓眉舒展,挥手加了一鞭:“岂敢令子公久候,走,迎上去。”

    身后十余扈从亦快马加鞭,一行飞驰而去。

    驰不出五里,远远传来陈汤爽朗笑声:“恭贺能之击破匈奴,再建奇功。”

    郭习双手放开辔头,连连拱手,满面感激:“郭习于前方立功,却让子公兄为我守护后院,习着实愧煞。”

    陈汤微笑:“能之何出此言,你我不过各司其职而已。何况交河壁亦属都护府辖下,能之立功,都护府又岂会少得了?倒是汤安坐交河,未尝出半点力,却沾了能之之功,愧煞的是汤才对。”

    郭习大笑:“好一个子公,这么一说,你好象还真是占了大便宜……”

    陈汤固然可以率随行扈从杀奔二百里为张放解围,但随后的召集城邦诸国,追击匈奴,却只能由郭习来。这并不是说陈汤不够格,恰恰相反,陈汤才是最有资格代表都护府行使号令诸国的人。只不过,陈汤才刚刚到任,今次还是他代表都护府首度出巡交河壁,无论是交河壁守军,还是车师、蒲类、且弥等城邦君长都不熟。

    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眼下陈汤不光不知兵,甚至连助战的属国君长都不识,又岂敢擅自揽权博功?所以,让郭习带兵出击,陈汤为他看守大本营,才是最好的双赢选择。

    陈汤在出迎前,已得到捷报,大概知道过程,追击还算顺利。车师前、后部,以及蒲类前、后部都出动兵马围追堵截。莫顿被杀得如丧家之犬,一路狂逃,沿途丢下各类旄旗车帐,牛马驼羊,然后是奴隶,再到部众,最后只带着不足百人逃过蒲类泽,不知所踪。

    这一仗,可谓大获全胜。但陈汤敏锐发现,本应踌躇满志的郭习,却带着一丝隐忧。正想动问,不想郭习却先开口:“那位富平侯世子……当真是以十八人力拒莫顿五百余众,守御四日,更先后击杀两个当户及近百匈奴人……子公,你刚从长安来,可曾见过这样贵公子?”

    陈汤也惊奇地扬起眉毛,对张放的御敌经过,因为刚被救出那会,几乎个个伤病卧床,他也不好打听。其后他在拜会张放时,也曾有动问。而张放只给他一句话“待郭校尉回返自知”。

    陈汤初时还不太明白,这位富平少侯又要玩什么神秘感?此时当真听到这个答案,陈汤也与郭习一样,难以置信。这时他才明白张放为何说那句话,只因就算张放当时据实以告,他断然不会相信。

    自己说会让人误会你是吹牛,最好还是通过他人之口,说出事实真相。

    “他是怎样做到的?”陈汤实在想不明白,这实力太悬殊了。就算那莫顿是军事白痴,一拥而上总会吧?几十倍力量,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雷火。”郭习先说了两个字,顿了一顿,又说了两个字,“霹雳。”

    陈汤莫名其妙,下意识抬头望天:“这般小雨,不会降雷吧?你们归程途中遭遇霹雳了?”

    郭习无语,半晌才有气无力道:“我可不敢挨上一记霹雳——那莫顿之败,就败在我们这位小郎君的霹雳手段上。”

    陈汤惊奇不已:“此话怎讲?”

    郭习眯着眼,有莫名意味在流动,一字一顿:“张公子手里,有前所未闻之军械利器!”

    大胜归来的驻屯军,受到留守军卒及家属们夹道欢迎。牛马入圈,辎车入库,兵甲入藏,俘虏入监……一派忙碌,人人脸上喜气洋溢。汉军作战胜利,战利品循例可截留一部分,而对西域屯田军更优渥,允许截留的比例远超汉境驻军。今次收获如此之丰,怎不令人喜开颜?

    在屯卒及家眷们欢天喜地盘点收获时,交河壁两位最高首脑,正满面肃容端坐于议事堂,提审俘虏。

    堂下伏跪的匈奴人恭谨地有问必答,译者越来越惊奇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厅堂。

    同样是听审,同样的严肃,两位校尉的表情却各有不同。

    郭习在归途中早已提审过众多俘虏,对情况掌握得也差不多了。此番重审,多半是为了让陈汤了解情况。既便如此,再次重闻,心中的困惑非但没减少,反而越发浓郁。因此,他的眉头是越皱越紧,眉心拧成了个疙瘩,那表情像是便秘。

    而陈汤则相反,越听眉毛扬得越高,眼神闪烁不定,充满惊奇。

    雷火、霹雳,原来不是指天时,而是巧夺天工的人造利器。不需想像,光是看到匈奴人说起雷火霹雳时脸上的恐惧表情,就能明白,为何那位公子能以区区十余人,硬是守住烽燧四天,并创造了三度击退匈奴人,击杀两个当户及近百匈奴的惊人战绩。

    陈汤刚从长安赴西域任职,他可以肯定,大汉朝武库从没有过这样的奇异武器。现在他算明白了,为何会感觉这位富平少侯有几分神秘感,原来如此。

    陈汤也好,郭习也罢,都是第一时间就明白这件事的重大意义。

    在提审了七个匈奴人,听完差不多的叙述之后,陈汤推案而起:“能之,看来你我都要去拜会一下这位富平侯世子了。”

第八十六章 【拜 会】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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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陈、郭二校尉前来拜会。”

    韩骏叉手站在门槛禀报时,张放正在看书。书是木简,字是汉隶,书名《西域都护府志》。

    张放在休养期间,就想找本书来看,目的有二:一是看看自己能不能认字;二是看自己能否流畅阅读。不过这年头,书……或者说是木简绝对是稀缺资源,找金子容易,找本书千难万难。

    若大的交河壁,一本像样的书都没有,只有公文条例,这些东西当然不能随便给人看。直到找了陈汤,他正好随身带了几卷《西域都护府志》,便借了一卷给张放看。

    《西域都护府志》是五凤三年(前55年),由首任西域都护府都护郑吉命人撰写。主要记述在西域发生的大小事件,风情民俗,山川地理及施政条令。其目的是为继任者提供一个可资参考的资料,是历任都护不可不看的重要资料。而每一任都护不光是读者,也是作者,不断为《府志》充实新的内容。

    陈汤上任伊始,处理军政事务之余,随身携带《府志》,手不释卷。而他给张放的这一卷,正好不涉及山川地理及施政条令等敏感内容的西域掌故。

    这一卷书其实内容并不多,张放数过,不过寥寥千余字。放在现代,千把字的内容,不用两分钟就看完了,而张放足足看了三天。且不说古人文字不加点逗断句,令看惯了现代标点断句的今人看得无比辛苦,光是那高度浓缩的文言文,就够烧脑的了。

    张放看得懂繁体字,古文底子也还行,这样一字一琢磨,一句一推敲,逐字逐句看下来,三天能看明白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听到韩骏的声音,一旁侍奉的青琰低声咕哝:“不会是来索书的吧?这人也忒小气。”

    张放微微一笑,放下手里书卷:“若是他一人前来,或许真是取书,但与郭校尉同来,必是为寻求释疑解惑的。走,一起出迎。”

    刚走到阶前,陈汤与郭习已联袂而至。望见张放出迎,齐齐立定,合袖为礼。

    陈汤与郭习,都是比二千石的高官,但在张放这位未来的富平侯面前,却是半点不敢托大。郭习常年驻守边塞,或许对长安朝局缺乏了解,那陈汤可是刚从长安来,对有特殊情结的富平侯府情况非常了解。

    从第三代富平侯张勃开始,张氏就是一脉单传,如今在位的富平侯张临,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眼前这位翩翩少年。也就是说,下一代富平侯,毫无悬念就是他了,试问他们又如何敢失礼?

    这并不是郭习第一次见到张放,不过上回初见时,看到的是一个浑身血泥,面目难辩的血战余生者,自然看不出什么。此时乍见,惊叹之余,心下感概,若当日是这少年亲自前来求援,哪怕没有任何凭信,他怕是也会出兵吧——人家这张脸,就是最好的凭信啊。只是大错已铸成,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这位世子真如陈汤所言,有容人雅量了。

    郭习合袖行礼,顿首道:“习前番不知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恕罪。”

    张放笑了,郭习这话还真有技术含量啊。表面上似是寻常客套话,实则既有含蓄的请罪,保全面子,又有投石问路的意思。也不知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陈汤给他的提点。

    张放的回应,只有深深一鞠:“二位校尉之大恩不敢言谢,放铭记五内,他日必有厚报。”张放这话也有技巧,如果是针对郭习说的,难免会让对方产生歧意,以为说的是反话,但连陈汤一块说进去,那就不一样了。因为陈汤是实打实的救命恩人,这话完全可以从字面上理解就对了。

    郭习悬着的心总算放下,这位富平侯世子果然与五陵少年不一样。想想也是,一个敢带十几个扈从出塞,奔袭千里,追杀胡奴的人物,胸襟气度,岂会等闲?

    当下三人相对施礼,然后韩氏兄弟引导,张放在前,陈、郭在后,步入木楼前堂就坐。

    陈汤是通过审讯匈奴俘虏,才明白张放出塞的真正原因,击节赞叹之余,也不免以略带责怪的口吻道:“且不说公子远离长安,离家千里,令君侯、公主担忧,就算要解救汉民,也可求助于军队啊。据汤所知,鸡鹿塞校尉窦严,乃章武侯之后,素与富平侯友善,大可求助之,想必不会推辞。如此,也不至于身陷险地……”

    张放眨眨眼,章武侯是谁,老实说,他还真不知道。如果真如陈汤所说,两家交情瓷实的话,在出鸡鹿塞时,他还真会前往求助。可惜,他是张放,但不是“张放”,三代富平侯积累的人脉,相当于一座金山,他却没法挖上一撅头……

    张放只能叹气:“唉,放此次离家,个中情由,实在是一言难尽。若前往拜会窦君,别说出不了塞,怕是要被立刻‘解送’回京啊。”

    陈、郭二位都是一副恍然、了然的表情,不再深究这个问题了。侯门深似海,个中内情还真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置喙的。

    陈汤与张放算是蛮熟了,远有上一代的渊源,近有前段时日的搭救,加上张放对这位牛人又极上心,态度热忱。双方由客套到聊天,由《西域都护府志》聊到西域风土人情,越谈越投机。

    当然,张放也绝不会忽略郭习,不时向他询问西域局势及诸国情况。

    郭习越谈越惊讶,这位张公子对西域情况并不陌生,甚至在某方面了解得比他还深。有些东西他都不知道,少年随口道来,条理清楚,宛若亲睹,不由人不信。

    不过,惊讶归惊讶,郭习心里有事,始终心不在焉,最后终于抓到一个空子,颇含深意道:“据匈奴人所言,公子破敌之法,乃引天雷攻之。不知然否?”

    张放哈哈笑道:“放知郭君必有此问,嗯,想必陈君也存疑虑。放对此早有准备……青琰,把匣子端出来。”

第八十七章 【再 惊】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机器1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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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匣子打开,内中端端正正摆放着一枚雷炮。

    东庚烽燧血战,张放耗尽了最后一点原料,不过,来到交河壁后,张放立即交待邓展、青琰及韩氏兄弟,秘密补充原料。张放购买原料时,可不会傻到只买三种,而是大量混杂了许多无关的东西。除了参与制做雷炮的青琰之外,就算是邓展、韩氏兄弟这样的经手人,都不知道雷炮的真正成分构成。

    此事无关信任与否,而是有些东西,越是不知,越不用担责。这对他们的安全,以及火药的配方,都好。

    若是换一个地方,张放未必如此上心购进原料。毕竟在中国境内,产硝石与硫磺的地方不多,小量购进可以,大量的话都没处买去。不过,谁让他来到交河了呢。

    交河在哪?就在后世的吐鲁番。一说起吐鲁番,首先想到的是什么?葡萄!瓜果!火焰山!

    火焰山就是一座死火山,这里原本就是中国最大的硫磺与硝石产地之一,最不缺的,就是这两样。

    张放几乎是立刻就做出决定,今后一定要在这里设立个店铺,专门采购硫磺、硝石。所以这次采购,不光是补充原料,更是与本地卖家建立联系,为将来合作打好基础。

    当然,这种层面的商贾往来,张放无需亲自下场,由邓展出面刚刚好。

    匣子里摆放的是张放刚刚制做完成的一枚雷炮,因为是交给两位校尉检测的,所以还特意给雷炮刷上一层红漆,看上去十足像一枚特大炮仗。

    “这是……”陈汤拿在手里,半天看不明白。

    “这就是匈奴人口中的‘雷火’!”

    “啊!”郭习刚伸手想拿过来瞅个仔细,冷不妨听张放来这么一句,顿时如触火碳般缩回手。旋即自知失态,老脸一红,神情讪讪。也不怪他有这反应,实在是匈奴人恐惧的情绪,对他造成相当的影响。鬼神天命之说,不光在西域胡地泛滥,既便在大汉中原,同样也是大行其道。

    张放向青琰颔首示意。后者会意,提裙趋步上前,俯首伸手:“还是由小婢为二位校尉演示吧。”

    张放振衣而起,肃手道:“木楼后面的山坡有一块空地,正合适演示。二位请随我来。”

    四人一行在前,十余扈从在后,翻过一道山坎,果然看见一片平缓的坡地。

    张放以保密为由,要求全部扈从在山坡后等待,只允许陈、郭二人同去。

    张放三人立于坡上,但见青琰纤手一扬,一道红影划过,轰地巨响,声震山谷,回音不绝。

    饶是陈汤、郭习事先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仍然被这前所未闻的轰鸣震撼到,失神数息,连青琰上前施礼告罪都视而不见。

    张放也没出声,只是轻轻摆手,示意青琰退到一边,安静无言,静待两位校尉慢慢消化。

    又过数息,陈汤回过神来,踏前一步,执住张放手腕,眼角扯起,神情激动:“此物……是何人所造?”

    张放笑而不语,青琰忍不住插口:“那还用说,当然是公子的发明。它叫‘雷炮’。”

    雷炮?陈汤点点头,又摇摇头,奇道:“声如雷,响如鼓,叫‘雷鼓’岂不是好?为何叫‘雷炮’?这‘炮’又做何解?”

    雷鼓?张放无语,这名也太奇葩了吧。孰不知在时人理念里,这“雷炮”之名才奇葩。因为在汉代压根没有“炮”这个字。这纯粹就是张放的发明,除了他,没有第二人会写。

    “公子手里有多少?”回过神来的郭习可不会理会是雷炮还是雷鼓,只问最关注的问题。

    这话不好答,能说只要原料充足,要多少有多少么?张放遂笑:“足够再打一场烽燧防守战。”

    “难怪匈奴人望而披糜,心有余悸。”郭习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没完全消褪,快步走到爆炸现场,勘验一番后感叹道,“便是汉军,猝遭此等袭击,怕也……”

    “若在两军列阵的战场,以一队骑卒持此利器突袭,必可令敌阵大乱,一举破之。妙啊!”陈汤脸色潮红,两眼放光,一个自西行以来,一直在心里翻腾的大胆意念再次涌起。蓦然抬头望向西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

    这时听到爆炸声的扈从们仓皇奔来,还当是山石滑坡,待见到三人谈笑风生,还有一地红色纸屑,再无其余异样。不由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公子巧思,习只有叹服,必上报朝廷……”郭习兴奋之下脱口而出,旋即醒悟打住。

    果然,张、陈二人俱望他而笑。郭习讪讪拱手,一脸尴尬。

    若是一介庶民发明了这等利器,献到军中,郭习这样说自属应当。但张放是谁?富平侯世子,天子外甥,论上达天听,你一个边塞校尉拍马都不及啊。

    所以最好的程序,就是等张放回京之后,自己上报朝廷。等朝廷批准量产之后,他们等着军火运抵即可。

    眼见陈、郭二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张放不得不给他们泼一泼冷水:“此物虽可发巨声,但杀伤不足,若用于战阵,可一而不可再。”

    “那么……增量如何?”陈汤这话算问到点子上。

    “此物重半斤,要想达到一定的杀伤,最少三斤,而要达到理想的杀伤力,至少五斤。”张放苦笑,两手一摊,“五斤重的雷炮,能投掷多远?”

    “这样啊……”陈汤与郭习互望一眼,不免失望。他们都长于军伍,深知抛掷性武器最关键的就是距离,距离足够才有实战意义。这么重的东西,能投二十步不?投几个会力竭?

    半晌,郭习长吁一口气,捻须而笑:“无妨,至少又是一守御利器。”

    张放点点头,没错,这才是正确用法。炸药包守城,或者攻城,还是岗岗的。

    唯有陈汤长长一叹,可惜啊,原以为可以有此利器之助,便可做一番大事……

    “好了,回去罢。”张放转身而行,经过陈汤身旁时,嘴角弯起一弧神秘笑意:“陈君无须担忧,君之所愿,必可达成。”

    陈汤心头莫名一跳,刚要动问,张放却已负手施施然走远。

    望着那逐渐远去的挺拔身影,陈汤心头再次涌起莫名神秘感……

第八十八章 【三 惊】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貌似三江每天可投一票,看完章节的书友别忘了顺手一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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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木楼前的空地上,竖着一个草人,戴胡帽,套胡服,明显是一个胡人草靶。草靶的面部、咽喉、心脏等致命位置,各用红漆画了一个杯口大小的圈。

    噗!白光一闪,草靶的面部正中插了一把飞刀,刀势沉猛,没刃而入。

    紧接着又是噗噗两声,草靶咽喉、心口两处要害各中一刀,位置都在红圈之内,十分精准。

    拍拍拍!一阵鼓掌声响起。张放满面笑容,点头嘉许。而被嘉许者,正是青琰。

    距草靶二十步外,青琰一身利索短打,青巾裹头,卓立于场上,英姿飒爽。最醒目的,是她腰间围着的一条暗红色皮带,共有十二个套扣,其中九个套扣各插一把飞刀,只有三个套扣是空的——飞刀已插在草靶的身上。

    此刻青琰正拔出一把飞刀,细细把玩,满面欢喜。

    飞刀长八寸,无柄,两面开刃,形如矛头。锋刃雪亮,刀身暗青,反差明显,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飞刀的尾部有一铁环,可以套进一根手指。取用时只须伸两指,一指解扣,一指勾环,便可将刀从套扣里取出杀敌。

    张放很早就说过,要为青琰打造一批飞刀,当初在三水属国就差点弄成了,只是没想到后来出了岔子,这事就耽搁下来。直到来到交河壁,才有机会。

    交河壁是大汉经营西域的两个重要支点之一,得到朝廷许可,可生炉炼铁,打造及修葺兵甲,以及锻造各种农具。当然,在打造兵器的数目方面是有严格章程的。除了朝延规定的必要储备之外,基本遵循损一补一原则。也就是说,只有兵器损坏到无法修补,才能领取新武器。而且不是空手领取,必须是以旧换新。这一切都需登记在册,有底可查,乱来不得。

    不过,正如前文所说,无论那朝那代,都只限长兵,短刃不在此例——总不能打把菜刀都要报批吧。

    因此,张放打造飞刀过程很顺利。只向陈汤、郭习告知一声,再把要求的形制及数据写出,自然就有专人跑脚,连铁料都不用他出钱,全是郭习支付。郭习因为判断失误,险些误了富平少侯的性命,正一心寻些事来弥补,自然不会放过这示好的机会。

    西汉此时无论是冶铁还是锻造兵器,在量产方面还有所欠缺,兵器质量参差不齐,好坏主要看“炼”数。所谓炼就是折叠锻打,一叠为一炼,次数越多,炼数越高。三十炼就已是精铁,七十炼就是精钢,而百炼则是有价无市的宝刃级别了。比如张放腰佩的龙影剑,就是这个级数。

    由于折叠锻打耗时费力,很难做到大批量产,因此汉军大多数士卒的矛、戈、戟头只有五至七炼,环首刀可达十余炼。基本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张放对订制的要求是可回收,能反复使用而不易损坏。因此郭习亲自下令,按他自己的佩刀标准打造,不低于三十炼。这才有了青琰专属的十二把精铁飞刀。

    从拿到飞刀那一刻,青琰就欢喜得不行,怎么把玩都不够。在熟悉体会一番后,开始尝试投掷。经过十几遍练习,很快找到手感,距离也越来越远,命中越来越高,不过半日,就达到最好水准。

    张放看了,也不禁赞叹鼓掌。说实话,飞刀锻成时,他也有尝试过,十刀倒有三刀能上靶,但也仅此而已了,什么准头、距离,都谈不上。由此可见,这手活还得有天赋,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转的。

    青琰,就是有天赋的人。

    “多谢公子赐刀。”青琰俯身下拜。

    女孩子发育快,加之遇上张放后,营养又跟得上,几个月下来,早已不是初见时的面黄肌瘦,而是肌骨俱丰。这一拜,竟也有了些许盈盈之态。

    张放负手而笑,而要说话,忽闻韩骏的声音从廓外传来:“禀公子,陈、郭二校尉又来拜会。”

    张放嗯了一声,猜测是为了雷炮供应一事,向青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更衣侍候,径直出门迎接。

    没想到走出柴门,却只见陈汤、郭习的两个扈从在,两位大人物却不见影。

    两个扈从一脸歉意上前致礼:“校尉令我等候此,向公子致歉。临时有紧急军务,匆忙离去,待得闲时,必亲自登门致歉。”

    张放与应门的韩骏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

    ……

    此刻,两位窜门爽约的老大,正围着一匹马转圈。

    马很普通,五尺高,栗色带棕,毛色略杂,脸短颈长,四肢强健。这样一匹马,放在中原,属上佳,但在西域,只能算中等。就这么一匹不起眼的战马,竟吸引住两位校尉的眼睛?

    事实是,陈汤与郭习的四只眼睛,并不是盯着马,而是盯着马身上的鞍子,以及一对木镫。

    鞍子两头略翘,前面有铁辔头,与平常的马鞍略有不同;而木镫与他们常见单边镫好象差不多,却又略有不同,不但是双边,而且多了勒带。

    这是交河壁屯军队率杜勋的坐骑,很普通的一匹马,正衬他的级别。方才他难捺心情激动,飞驰渡河,向正要拜会张放的两位校尉禀报。

    按道理,已经着人通报要拜访主人,在主人出迎之前,不应擅离,否则是为失礼。但陈、郭二人一见杜勋骑马的姿态,再看到他放开双手,一手持盾,并拔刀左右虚击。两人的眼睛顿时亮了。二话不说,顾不得失礼,立马走人。

    见二人看得差不多了,杜勋躬身道:“请校尉一试便知。”

    陈汤肃手:“能之骑术在汤之上,请。”

    郭习也不客气,更顾不得换戎服,穿着无裆深衣就翻身上马,也顾不得露腚了。好在在场都是大男人,看惯了,无所谓。

    郭习飞驰了三圈,第一圈,持刀虚击;第二圈,绰矛突刺;第三圈,弃兵换弓,左右虚射。

    三圈跑下来,郭习未等扈从勒马,更挥斥以身当“上马石”的仆从。偏腿纵身跃下,第一句话就问:“杜勋,这是你的发明?”

    杜勋摇头:“是属下看到张公子的护卫邓展坐骑上有此物,初时不在意,后来与其交好,无意间试骑,方知此乃奇物。”

    “邓展?”陈、郭二人互望一眼,甚为惊讶,他们都见过这个人,看不出,深藏不露啊!

    杜勋话还没完:“……据邓展说,此物实为他的少主,也就是张公子所制。”

    陈汤、郭习正捻须振袖,心情激荡,闻言眼一瞪,手一颤,扯下好根茎须来——又是他!

    雷炮、马鞍、马镫……他到底还有多少神奇手段没亮出来?

第八十九章 【来者不善】

    (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同乐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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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秋高马肥,草枯鹰飞。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开始转场,天山南北,到处是一派收割牧草与谷粟的场景,而交河壁也进入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候。

    张放就在这时候,离开了交河壁,随陈汤前往西域都护府所在地,乌垒城。

    陈汤的巡视结束了,在返程之前,特意找到张放,就行程安排征求他的意见。陈汤有两个建议:若是归家心切,可由交河壁派出一队人马护送入关。二是先到都护府,再将养一段时日,再由都护府派人护送入京。

    虽然提出两个选项,但陈汤私心却希望张放能选第二个。他很想跟这位张公子多相处,看看还能挖出多少好东西。不过他也是知道,经过这样的历险,任谁都会格外想家,更何况还是个不满十四的少年。而且无缘无故,谁愿到都护府那样的边荒所在。

    但出乎陈汤意料,张放听完,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很痛快地选择去都护府,着实令陈汤惊喜不已。只要张放答应去就行,至于原因,陈汤也不去多想,反正这少年心思挺深,他也猜不透。

    的确,张放的心思,陈汤绝对猜不到,但陈汤的心思,张放却心里有数。因此,他以“须当面向都护致谢,以及都护府护送入京更安全”的理由,否决了邓展的劝阻,决意西行。

    张放一行,伤势有轻有重,重者自然需卧车,而轻者为防伤口破裂,也不宜颠簸,所以全都坐车。陈汤甚至把自己的车驾都让出来,给张放与他的侍女乘坐。

    张放自然是老实不客气,因为他这一次是来助陈汤的,坐车太应该了。

    曹雄、邓展、林天赐、韩氏兄弟、青琰、宗巴、阿里穆等俱随行。只有唯一幸存的府卫三才,因为断臂伤太重,留在交河壁将养,等张放返回时再接他。

    这其中,李忍因伤重无法行动,鹿奴随身照料,初六护卫,故未能同行。同样,渠良也因重伤未愈而卧榻难起,留在了交河壁。只有韩重,虽然伤势不轻,但仗着年轻、底子厚,死活不肯留下。他的原话是“我是公子的仆从,公子去哪,我当然就得跟到哪。”

    于是一同上路,好在路途不远,气候宜人,又有医工沿途照料,量无大碍。

    一路西行,张放抓紧时间学习匈奴语。如果说最初学匈奴语是格于形势,不得不学,那么如今学习,就是为了接下来的重大行动而做准备。这西域,他要呆的时间,怕是不短。

    张放的“外语老师”有两个,林天赐与宗巴。嗯,现在这个独眼蒲类人,已经幸运地成为富平侯世子的扈从之一了。

    林天赐教得比较系统,包括匈奴人的礼仪、忌讳、称谓等等。而选择宗巴,则是考虑南北口音不同——匈奴语也有口音问题。林天赐是西北口音,宗巴是东北口音,而且这是他的“母语”,口音更纯正。

    张放对自我的要求是要么不学,要就学全喽。

    张放在学习,同样也没让韩氏兄弟与青琰闲着,督促他们既学胡语,又学汉字。这是张放在有意识培养身边几个少年。现在的他(她)们,或许平平无奇,但谁又敢断言,若干年后,经过学习与摔打,未来的大汉舞台,没有他(她)们的一席之地呢?

    张放不光有老师,也有同学,那就是陈汤。

    陈汤也在学匈奴语,这是必须的。汉朝全面掌控西域不过二十来年,而匈奴控制西域却远不止二百年,匈奴语可以说是西域的“官方”语言。不会这个,还真没法与西域诸国打交道。

    而要想让汉语在西域大行其道,不光靠文化、经济的优势,还需要时间来沉淀。

    这一日,队伍行至西海(博斯腾湖),行程已过半。日影西斜,又到宿营时。

    张放跳下马车,登上附近高坡,眼前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湖,大片大片的芦苇,连绵不绝,似乎长到天边。许多不知名的水鸟在湖面起落飞掠,鸣叫声声,令人心旷神怡。

    青琰与韩氏兄弟等扈从也先后登高,俱被眼前的美景震撼,一时无声。

    打破这宁静的,是快马蹄声。

    张放回首,见到是一个背插小旗的骑士,认得这是警戒前哨。但见哨骑穿过长长的车马队伍,驰至陈汤马前,似乎说了些什么。

    过了一会,陈汤带着几个扈从匆匆登高,对张放道:“前哨来报,焉耆国王捭卢塞,携臣子前来迎候。公子不妨与汤前往相候如何?”

    焉耆,西域大国之一,人口达数万,而且占据丝路要道,是大汉经营西域,必须搞好关系的重要邦国之一。

    张放颔首,望着陈汤及其扈从的马鞍与马镫,认真道:“这些物件最好取下,能保密一时算一时,别弄到我大汉军队还没装备,却让胡人先装备上了。”

    陈汤一省,连道有理,一边吩咐扈从摘下鞍镫,一边略带歉意对张放道:“此物为公子所造,汤不告而制,实为不妥,望公子……”

    张放摆摆手:“无事,东西就是拿来用的。这两样物件,可大辐提高汉军骑兵的实力,理当使用。不过……”张放顿了一顿,郑重道,“在取得一场决定性胜利之前,务必保密,如此方能保持优势。”

    陈汤频频点头,蓦然一怔,什么叫“取得一场决定性胜利”?莫非……正要问清楚,却听扈从高声道:“看,焉耆王来了。”

    远处烟尘高扬,显见有大批人马接近。

    有经验的宗巴一看便道:“来的至少有百骑。”

    蹄声滚滚如雷,旄旗卷舞,喝叱声声,转瞬间百骑驰近。

    张放与陈汤这边,人数也有五、六十,大半是职业军人,眼见对方来势迅猛,不由得互相策马靠拢,手按刀弓,暗暗戒备。

    尽管已事先得到通报,来的是焉耆王,但在西域呆久的都知道,西域之地,风云变幻,早晨微笑,下午拔刀,并不鲜见。

    来骑冲至百步之外方才停下,百骑冲势形成一股狂飙,夹杂着沙尘,劈头盖脸扑向汉军。

    “放下帘子。”坐在马车里的张放对青琰道,身体往后一靠,闭上眼,双手交叠于腹,淡淡道,“来者不善啊。”

    狂风袭来,帘子噗噗作响,车厢顶上还有沙粒敲打的沙沙声,可想而知在外骑马相候的陈汤与汉军骑士的模样。

    风沙吹过,一个粗豪的声音响起:“焉耆小王捭卢塞,在此迎候,哪位是都护府陈副校尉?”

第九十章 【善者不来】

    (感谢大盟,支持太厚。谢谢小胖、铁锤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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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焉耆国,王治员渠城,居西海之北,近海多渔猎,有户四千,口三万二千余,胜兵六千。国王捭卢塞,继位十余载,正当盛年。国之将臣有辅国侯、击胡侯、却胡侯、左右将、左右都尉、击胡左右君各一人,击胡都尉、击胡君各二人,译长三人。

    以上是陈汤在等候期间,为张放讲述的焉耆国大致资料。焉耆距都护府不过四百余里,又是西域屈指可数的大邦国,身为副校尉的陈汤,自然少不了做一番功课。

    其中陈汤重点提到一个情况,引起张放的注意。在大汉置西域都护府之前,也就是二十多年前,焉耆国,是匈奴所置的僮仆都尉治所。所谓僮仆都尉,是匈奴设置于西域的最高军政首领,监督西域诸邦国,并收取赋税、贡献,同时控扼丝路,其职能类似于汉朝的西域都护府。也有可能是僮仆都尉的启发,催生了西域都护府的出现。

    如果说公元前二世纪前叶,西域是匈奴的殖民地,那么焉耆,就是殖民中心。从国王到将臣,到民众,受匈奴影响甚深,即使此时南匈奴归附,北匈奴远遁,依然难以消除匈奴几个世纪积累的影响。

    毕竟大汉太远,匈奴太近,区区几千人的都护府,很难让人有安全感。特别是发生了大汉使者谷吉被匈奴单于所杀事件,长达十余年,汉朝只放嘴炮(三次遣使问责),始终不见动真格。西域诸国,渐有微辞,更生怠慢。

    张放犹记得陈汤说起这事时,握拳切齿,神情激愤。但你自己不争气,又有什么办法?西域大小数十邦国,从来只信实力。以德服人这一套不好使,这里只流行以力服人。

    果然,张放很快就体验到了这种“怠慢”,或者说,比怠慢更为严重。焉耆人之举,甚至说是下马威都不为过。

    面对这样的下马威,陈汤只是放下遮脸的衣袖,挥退身前的扈从,浑不在意迎面风沙,张口高声应道:“陈汤在此,迎侯王驾。”

    风沙扫过,张放掀开车帘,便见前方百步外焉耆人一齐下马,明显看出事先演练过,但动作还是不太整齐。这个没法,整齐划一,规矩方圆,是游牧民族的天生短板。

    在代表国王的白旄王帜之下,一个只见胡子不见脸的白袍人远远行礼,洪声大笑:“捭卢塞拜见陈君。”

    从身份上说,代表都护府的陈汤可号令西域诸国,但平常交往,谈不上谁高谁低,所以捭卢塞说是拜见,是放低姿态。而且臣下军兵一齐下马,执礼甚恭,摆出一副谦卑姿态,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但之前的举动又算怎么回事?前据后恭?还是打一棒再递根胡萝卜?

    其实自陈汤以下,所有军士都被弄得灰头土脸,人人肚里好生憋气,但你能怎样?怪人家来势太猛,还是怨这迎面狂风?

    张放探出身子,对车驾旁的陈汤道:“焉耆王顺势而为,既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又故作姿态,这脸打得倒酸爽。陈君,有何应对之策?”

    陈汤叉指理须,掸去夹杂在胡须里的沙粒,平静道:“君子争一世,不争一时,先由他拔扈。”

    “陈君所言,不无道理。”张放跳下车,伸了个懒腰,“走,我们这就去见识一下这位焉耆王。”

    汉军士兵纷纷下马,立定不动。陈汤则与张放带着四名扈从,向前走去。

    对面焉耆王也带着几个将臣迎来,双方渐行渐近。焉耆王这边,有人识得陈汤,暗指给焉耆王看,但焉耆王的目光却渐渐跑偏,从陈汤身上转到他身边的少年身上。

    这一看不要紧,眼睛却睁越大,忍不住问身边臣下:“那少年是谁?是陈君的侍妾易装,还是……”

    他话没说完,身边的臣下会意接口:“男宠。”

    捭卢塞啧啧几声:“汉家之地就是不一样,有的是好货。”

    随着距离接近,焉耆君臣已经可以确定,这少年并非易钗而弁,而是真男子,那股轩昂之气,非女子能有。

    双方接近十步,互相行礼,未等焉耆君臣询问,陈汤便肃手引见:“此乃大汉富平侯世子张公子放,出塞游学,偶然相遇,因与汤有旧,故引之至都护府暂居。”

    陈汤这段话简简单单,隐去了太多信息,比如还有一重汉天子外甥身份,比如惊动北道诸邦国的击胡之战,实为张放之故等等。这是张放要求的,他不想太引人注目——尽管他的外貌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

    汉朝先后受封的侯爵不下百位,别说塞外,就算是汉境,若非三辅之地或世宦之家,一般人也不会知道富平侯是什么概念,捭卢塞这个焉耆王当然也不知道。

    不过,光是个候爵世子的头衔,也足以使焉耆君臣收起别样眼光,不敢有半分不敬了。

    张放一边笑着回礼,一边以低得只有陈汤才听得清的声音道:“我说,这气你真能忍?不打算抽回来?”

    陈汤一怔,霍然一惊,“不可造次”四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见张放已上前数步,合袖一揖:“多谢焉耆君及诸将臣出迎——其实迎接就可以了,下跪的大礼,就不必了吧?那多不好意思……”

    陈汤及几个扈从听得迷糊。什么?下跪?人家何时说要下跪了?这张公子不是糊涂了吧。

    就在这时,陈汤看到张放说完这句话后,抬头看了焉耆王捭卢塞一眼。接下来,捭卢塞的举动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但见捭卢塞突然一举手,声音响亮得能传出二里地:“焉耆将士,跪迎陈君、张公子及汉军壮士。”

    所有人目瞪口呆。这礼,也太重了吧?怕只有当年参拜匈奴僮仆都尉时,才会行如此大礼吧?

    一时间,只闻风沙劲吹,大雁鸣叫,全场无声。

    捭卢塞眼神茫然,但声音冷硬:“不遵王令者,斩!”

    砰砰砰砰砰砰砰!

    沙尘再度扬起,不过这回不是迅猛的骑兵奔驰,而是百膝叩地之声。

    焉耆国上下,只有捭卢塞站着,所有人都给跪了。

    背对着无比震惊的陈汤及汉军将士,张放负手受礼,悠然道:“焉耆君,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汉谚,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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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啸大汉介绍:
汉成帝刘骜:“你问朕……呃,问我是谁?嗯,我乃富平侯家奴是也!” 汉宫第一美人赵飞燕:“宁为君侯妾,不愿为皇后。” 两汉第一尤物赵合德:“得偿所愿不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西汉第一才女班婕妤:“望明月而抚心,对秋风而思君。” 四大美人之一王昭君:“昭君出塞,只为郎君。”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美人流芳的时代,既有吴侬软语,亦有马鸣风萧,更有时代最强音: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大汉,不应止步于西域! ~~~~~~~~~~~~~~~~~~~~~~~~~~~~~~~~~~~~~~~~~~~~~~~~~~ PS:昭君此出塞非彼出塞,不是屈辱事胡奴,而是担当西域女王(捂嘴,好象剧透了……)。放啸大汉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放啸大汉,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放啸大汉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