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第421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六)
这一阵聒耳笑声才刚起了个头,后半截却被伊贝林一口咬断,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因为就在此刻,便有风至。
破空之声,贯空之声,挟着一柄铁锏穿风而至!
其间势头,甚至比方才的那一记投矛更显猛恶!
伊贝林甚至来不及收敛面上张狂神情,便将手中的宝剑十字向着空中一抛,同时双手合抱成拳,指缝间,一串白银十字架念珠随风乱舞!
“荣光十字!”
宝剑十字虚浮半空,毫光大放!
“天父我主!”
以宝剑十字为圆心,却有一轮赤色光轮浮出虚空,光轮之中,宝剑十字的中心处却是红芒凝成浑然圆光。哪怕不知其来历,却也隐隐有法禁森严之相。
便在此刻,那一柄铁锏当头欲落。
然而伊贝林的祈祷词也到了最后一节:“救主及圣灵,护我于我仇!”
荣光十字,天父我主,救主及神,拯我于寇仇——这是十字教体系里最常见的圣名祷文,是个信徒就能念叨两句。虽然这祷文十分浅近,却暗含着十字教体系的立教之本。
虽然外人眼里,享受犹太人献祭的亚威,基督徒视为天父的耶和华,回教徒崇拜的真主,也差不多就是同一尊神。可三教于立教的法理上,却是千差万别,差不多是蜜桃和杨桃一样。
而自耶稣受钉十字架、宗徒四散传道后,各地教会经过漫长岁月的血腥争斗,最终确立的立教之本,便是一神三位格,天父居天为造物,耶稣立教为救主,圣灵在心纳信徒。一神三位,由此而统,于教会内部的法理已然圆融无碍,更有包罗森严之处。
而表露于外,便是神术!
一道纯然而纯、净之又净的圣洁白光,便在铁锏砸落的瞬间爆裂,其中却带着一股坚定到了夸张的意味。
虽然是光,却恍若实质,坚硬如金刚石,哪怕崩碎也不容妥协。
便是这一股横亘而出的坚定意,如一面大盾,护住了伊贝林。
这便是“护我于我仇”。
这便是十字架给与信徒的守护。
这也是伊贝林自身从十字教中得来的真正信念,是他一应借用十字教体系的权柄所在。
来自心念的力量,面对那一柄铁锏上挟着的庞然大力,就此来了一次冲撞!
铁锏将落未落,却正好砸实在了宝剑十字上。
空气在二者一触瞬间,猛然爆发如旋流,浑然圆光受此重击,光晕猛颤,爆出一声旱地雷!
隆隆爆响间,伊贝林立足之地微微震动,地表沙石猛地弹跳了起来!
也便在此刻,那柄铁锏上破邪符文乍然亮起,又乍然爆碎,散成一片萤光。又有一点崩碎符光,在四下飞溅时,划出了刁钻的角度,险险掠过了伊贝林的神术护御之力,化为燃火朱羽,向着伊贝林身上袭来——
这才是铁锏之中破邪符文的本来面目,魏野自勾招丹天净火斩杀贺兰公化身时候,从九凤仙官真形中推衍得来的灵凤火符。
这部灵凤火符,它更恰当的名字是九凤净火符。就像道门之中,凡提到五方五帝、六丁六甲,总不会用一道符打发了事。若有道符冠以五方五帝之名,那便起码是五道灵符结成的一部符法。若是冠以三十二天、六甲玉女之名,那这一部符法中便收入了几十道符篆也不算什么。
魏野这半是破译半是推衍而来的灵凤火符,也走的是这条路子,自九凤仙官真形中分化九色灵凤,以九色灵凤分列九道灵符,九道灵符则分应九宫之位,恰暗合《太上凤凰妙箓》之中九部护法神将之职。
而这一道灵符所显化的符意,便是九部神将之一的斩秽君,能斩外道鬼神之邪氛。
斩字拆解开来,左从车,右从斤,车为车裂之刑,斤为斧钺之器,斩以炎锋,杀以羽刃!
这道灵凤火符自然感应到了伊贝林身上的外道鬼神气息,便很自然地催化符意成剑。
这等运符成剑的手段,是洞阳剑祝这部道术中的独门妙用,也只有魏野亲手祭炼的铁锏,才能有这样的犀利后招。
只是这样的杀招,也只能用一次。
便在符光化羽,以剑意攻杀的瞬间,那柄铁锏表面变得一片乌黑,铁铸的锏身,却是布满了一道道的龟裂断痕。
终究是生铁铸造的兵器,就算有符法加持,自身也依然无法承受这样烈度的战斗。
而一柄符光离体的铁锏,又怎样能破伊贝林的守护神术?
既然铁锏不能冲破神术的樊笼,那便该伊贝林来回敬对手。
他手上微微发力,十字架念珠猛然荡起,如蛇弹动,珠链盘绞,恰好成了一个代表无穷大的衔尾蛇符号“∞”,这一绞之间,恰好将那化为剑羽的灵凤火符牢牢锁住!
与那些佛门的和尚不同,伊贝林的这串十字架念珠上除了数珠,还有金银丝盘结成的银链,尤其适用于缠绞。而那根细密银链,恰好将燃火羽剑绞了个结实!
十字架念珠上,也自有莹莹白光透出,其质恍若凝乳,渐渐包容着灵凤火符,竟是将火符上的灵光渐渐吞噬于无。
在灵凤火符看来,伊贝林身上的气机固然是必斩之而后快的外道鬼神一流,但从十字教的角度看,灵凤火符同样是不容存之于世的异端邪术。这样水火不容的相遇之时,一道无人主持、仅凭符法真意运转的灵符,又如何是伊贝林的对手?
眼见得这道燃火羽剑被念珠上透出的白光飞速消融,伊贝林面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笑意。
然而便在此刻,又是一串雷响,直冲伊贝林鼓膜!
这一次,宝剑十字虽然依旧虚浮于半空,但是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劲道,却是让这个十字教士连反应都来不及做,就这样脸色苍白、双耳流血地倒了下去。
而策马冲上来的亲卫们,只能看到那红色十字架上,如箭矢攒射标靶般,狠砸上去的四柄铁锏。
还有他们的将主压着怒火的喝声:“把这妖人捆了,带走!”
422.第422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七)
怎么样关押一个身负绝学的家伙?
这里面的道道弯弯很不少,甚至值得写出一本监狱部门的高等教材来。
别的不说,光是怎么样有效拘束这号犯人,本身就是门大学问。
那些会使缩骨功的武道中人且不论,为了对付奥术师或者牧师、祭司这号的神术使用者,要用到的手段就包括封印术、降咒术、奥法镣铐、反魔力场、禁魔监牢——要是对手太过穷凶极恶,或者看守者本身太过邪恶,还得用到施加了弱智术的头套、带有电击附魔的拘束衣、恒定了沉默术的钳口球什么的……
没法子,一旦与监狱这类词联系起来,那么总免不了要朝着这般糟糕的黑色调上走。
比起那等专业人士,魏野这些亲兵的活计就显得温柔许多。那半死不活的妖人,只是被剥了衣裳,捆了个四马攒蹄扣,就这么丢到马背上算数。
有个见识广的亲卫还多了个心眼:“将军,这妖人若是半道上醒过来,再趁机弄鬼可怎生是好?是不是得在他头顶上镇一道灵符?”
李大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这个时候,叫谁来下这镇符?只能土法子上了——”
说着,这大妖走到伊贝林面前,抡起那蒲扇大的巴掌就朝着这厮脑袋上招呼。
一掌拍下,原本就意识不清的伊贝林更遭了大霉,若不是李大熊力道拿捏得好,这厮的脑袋便要成了个烂西瓜。
不得不说,李大熊这一招倒是相当地有用——管你是志坚如铁,还是心不染尘,一意要向着殉教圣徒的路子走,被拍得七荤八素后,依旧得受旁人摆弄,连咬舌自尽都不要想。
然而李大熊此刻,心情也没变得更好一些,只是暗自发狠:“一定要好好地审,别的不说,主公的下落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
………
李大熊想把魏野的下落弄个清楚明白,然而在此刻,那浮于无穷水面的异样群山之中,仙术士的下落却成了一个谜团。
山前山后,峰下崖头,自有云气飘卷,几类灵境。
然而在山云之间,却有一道道尖锐破空之声不停回响,金赤错杂的箭影如被激怒的蜂群般,从云间穿过,将云朵搅散成缕、成丝。
也不知过了多久,符箭穿空时候特有的尖锐鸣响,方才变得轻不可闻。
又过了许久,在一处崖下有了些比老鼠咬床脚还细微得多的响动。
这处山崖似乎不久前经历过一次山崩,崖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落石,看上去狼藉一片,却也一目了然,根本不是个能藏身的地方。可就在这片山崖下,有一方青灰色的大石微微地抖了抖。
抖不是因为有外力施加在这方石头上,而是这方石头自身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看似平凡无奇的石面上,隐隐有一道符篆在缓缓游走,仔细分辨,依稀能见“太微安镇”四字。
此是混元如意法的根本符篆,此是被人祭炼过的混元如意石。
从混元如意石的后面,露出了一座石洞的入口,也露出了魏野呲牙咧嘴的脸。
这个时候,仙术士也顾不得讲究什么风仪了,只是“嘶嘶”地吸着冷气,目光向着四下转了一圈:“总算是甩掉这些尾巴了,还黏得真够紧——啊哟,啧……”
一面忍着疼,免得叫出声,魏野指诀一变,重又将混元如意石放大堵住了洞门,他缩着肩膀重又钻入石洞深处,嘴里只是发着狠:“好得很,真是好得很,借着符箭之间的气机感应,硬是把六甲箭玩出了小型跟踪导弹的风格。这种附骨之蛆般的咒具,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货色祭炼出来,要让我遇到这黑心货,少不得要好好报答一番……诶呀……”
嘴里一面发着狠,魏野又将目光向着肩头一瞥,冷笑道:“外面有混元如意石加符咒封固,暂时隔绝气机勾连,我倒要看你们还能怎样作怪!”
他的肩头,四支符箭正闪烁着赤金错杂的光芒,微微摇动着。然而随着它们每一次摇动,便带起魏野肩头一股异种法力侵伐而来的撕裂痛觉。
强行让自己无视了这股痛感,魏野盘膝坐下,正对着面前摆放的一应疗伤器械。
一把形如钩月的象牙柄大马士革短剑,一小瓶标着“娜洛卡。福兰克”商标的剔透药水,还有一块具有极好灵能亲和性的地心水晶,在它的晶簇中,一道符文载沉载浮。
这些通过星门快递紧急送达的物件,要价都算得不菲。那柄大马士革弯刃剑是一类特殊的咒具,有着拔除咒力的效果,而那瓶药水则是强效的外敷药水,并且生产厂家最近把广告都打到了冒险者们的终端上:“娜洛卡温泉精华素,消炎杀菌,不留疤痕,让你的皮肤光滑溜溜!”
听起来倒像是什么花季少女专用的护肤品,要不是封岳这奸商的大力推荐,魏野倒宁可用符水凑合,也不会下这个单。
一手拿起弯刃短剑,魏野左手中已经浮起了一团烈焰,灼目的火苗****着短剑的尖端,直至如钩的剑尖烧得通红。心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咬紧牙关,短剑贴近左肩,用力朝肩头中箭处一剜。
没有烙铁灼着皮肉的滋滋声响传出,也没有烧伤后的焦臭味道,那柄弯刃短剑便如同一截虚影,穿过了青溪道服,直没入仙术士的肩头,随即一转一挑,便有数道赤金杂错的灵光从魏野肩头飞了出来。
便是这数道灵光窜起的同时,一道血线也从魏野肩头喷出!
魏野顾不上替自己止血,却是一把抓起了地心水晶,向着半空一抛,低喝了一声:“摄!”
地心水晶飞起,顿时就散出耀眼的光芒,似有强大的吸力生出,竟是将那数道飞离了魏野肩头的赤金光芒牢牢地吸住,就这样蛮不讲理地将它们封在了水晶晶簇当中!
一击建功,魏野这才强忍着痛,解开青溪道服,露出了早已肿胀发黑的左肩,将那一整瓶温泉精华素浇到了伤口上。
423.第423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八)
温泉精华素那冰凉滑腻的液体似有生命一般,缓缓渗入了肿胀发乌的伤口,带来了一种酥麻微痒的感觉。
这是药水修补肉身时候,特有的生肌止血效果开始发挥作用。魏野一边嘶嘶地吸着气,一边打量起手心里还带着自己血丝的地心水晶。
虽说被地心水晶牢牢地封印住,然而那四道赤金光芒依旧微微散发着灼人气息,几可透出晶簇。受到地心水晶束缚,四支符箭终于显露出了它们的本来面目。
那是四道赤金色的灵光符篆。
乍一看去,这四道符篆和用于祭炼六甲箭的甲午、甲戌两道六甲神符十分相似。然而仔细分辨,这四道符篆却是形似神不似,篆字盘曲间,却有时散时聚之相,恍如活物。
在道门中,评价一道符篆,首要便从构成符篆的字体入手。大略言之,道门符箓所用的灵文,又分上下二品。
上品者,是天书、神书、地书、内书四类。所谓“真文”、“云篆”、“龙文凤篆”,便指的是这一类。
天书、神书取象天地,乃是自然之气,飞空结字,八角垂芒,其中又暗合天地法度,亦非人间修士所能知,只有修成仙道之辈,方才能从中撷取一丝道意,以旁证自身道行。
地书、内书略差一筹,但也非等闲可比。地书者,乃是仙家取龙凤之象成字。而按照儒门传说,孔子降生之日,有麒麟口吐玉符,献瑞于门首。这类神物口吐的天产神符,就是道门传说中的内书了。
这四种灵文,皆是可遇不可求,等闲也不可轻传。就算是师徒相传的符经、符图,也很难用笔墨描画出这等上品灵文的真意来。世间符法所用的灵文,便只好退而求其次。
下品灵文也分四类,分为外书、鬼书、中夏书与戎夷书。
上古之时,龙马出黄河,神龟现洛水,伏羲氏观龙马之毛、神龟之甲而作河图、洛书。这类摹画灵兽鳞甲羽毛而得的灵文,便是外书,也不是寻常修道人能学习的对象。
道门符篆之中应用最多的,还是籀文、篆字、隶书,这其中又能分出虫鸟篆、行楷草,林林种种,追其根底,便是字圣仓颉从鸟形兽姿间创制的鸟迹书。统而言之,这便是中夏书,也占了各类道符所用灵文的九成九。
至于戎夷书,源出楚地鸟虫篆,后来也包含了四方蛮夷之书,佛门所用的梵字、十字教的拉丁文同希伯拉文,乃至北欧如尼文之类,都算是戎夷书的范畴。
只有鬼书比较特别,其形幽昧难明,似字似画,倒是有些像是禹王铸鼎,留下的妖鬼之形。
而被封在地心水晶中的灵光符篆,怎么看也与寻常道门符篆所用的中夏书有别,倒像是天成之物。它们在地心水晶中载沉载浮,一时散形,化为符篆虚影,一时聚形,化为赤金无羽箭,箭杆上则布满了树形花纹,十只三足乌在枝叶间隐约可见。
好符,好箭,好卖相。
握着地心水晶,魏野小心翼翼地送了一道真气入内,四支赤金箭矢一遇这股纯正的道家真气,随即一字排开。原本紧束的符形微微散开,那原本不过小指粗细的赤金箭矢,光晕又扩大了些,粗若酒盅,透过地心水晶,符篆结构更是历历可见。
魏野逐个地看过去。那些盘曲的光线,不但构成了扶桑神树和三足乌,若将这些盘曲的线条一个接一个的拆解出来,便是极古老的鸟迹文。
虽说在古文字学上,魏野的见识比寻常冒险者高明点也有限,但是借着竹简式终端,到底还是将这一串鸟迹文破译了出来。而将这一串鸟迹文连起来读的话,恰好是源出《太平清领书》的一段经文:
“日者,天之精,阳之明。”
亲手拷贝了两版《太平清领书》,对于这部太平道的立教之典,魏野同样是熟得不能再熟。为了推演完善洞阳剑祝,魏野对《太平清领书》中所论述的火德合阳之道,更是下足了功夫。
此刻,他的目光随着这赤金符篆的伸缩吐纳、游走蜿蜒,看着那扶桑神木伸展枝条,看着那三足金乌欲飞未飞。目光随着这赤金符篆运转一回,周身真气也随之鼓荡一圈,只觉得这道符篆的运转之势,处处都搔着了心头痒处。
过去,他自认将六甲箭与洞阳剑祝两部道术已经修到了炉火纯青地步,其中火候精微处,更非他人可比。然而在这道赤金符篆面前,却是仿佛一条养在瓷缸里的鲤鱼,骤然落入长河之中,却发现了一处新天地!
略微调息片刻,仙术士方才将手中的地心水晶放下,却是拿起了竹简式终端,联系上了风月堂和百炼青罡刀剑行。
“带有火象亲和力的祭炼材料?范围很广啊,人客官你要哪个种类的?火浣布?火鼠皮?火鸦羽?火蚕丝?”
带着一贯的职业笑容,封岳先给魏野发了一份密密麻麻的货物清单过来。
倒是许久未见的剑器商魏文成要大气许多,直接就搬了一个寒铁匣子过来:“费伦永燃铁锻造的断剑四把,残损的火铜矛头七个,现在选购我可以附赠上等碧火铜半斤。”
所谓的永燃铁,是出产在盾矮人火山矿脉中的高温液态铁,天生带着费伦魔网的狂暴力量。而火铜,大多是经过炼丹术或炼金术加工的火象奇金,不论赤火铜、碧火铜还是紫火铜,都是祭炼法器的上好材料。
对魏文成那块通体冒着淡绿色磷火的碧火铜,魏野看不上眼,然而对他拿出来的七枚火铜矛头,魏野倒是颇满意。这七枚火铜矛头都经过高手处理,火性十分纯净,并不似那些色彩斑斓的火铜制品,带着阴火、符火、雷火之类的法术痕迹,最适合拿来祭炼咒具。
最关键的是,这七枚矛头天然便是上好的无羽箭形制,都不用魏野再做什么改动。
“先说好,这几枚矛头都有着一部高明剑诀留下的暗伤,韧性、强度都不足。”
“作为箭头,它们不需要有什么韧性和强度。”
424.第424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九)
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七枚火铜矛头,通过星门快递送到了仙术士手上。
直到真正入手,魏野才对所谓的火铜有了真正的认识。
这种奇金初入手,与寻常红铜没什么区别。然而若将法力渡入其中,便有一股热流源源不绝涌出。用不了多少时候,就通体如火炭一般灼热,就算仙术士自己,不用真气护着掌心,也非得被烫伤不可。
若以神识感应其物性,便会察觉此物天生便内蕴一丝地火燥气,平日里蛰伏不动,但若是受法力、真气激发,这一丝地火燥气便以之为燃料,熊熊燃烧起来。
只是这类奇金自地脉中萃结而生,难免混入其他杂质。若不经加工,直接入炉,那一丝地火燥气要么被异气压制而不得灼燃,要么就被异气激发而损耗殆尽。是以火铜原矿采集之后,必须要经过炼丹术或炼金术的处理,也是为了起到一个将火铜的物性洗练提纯的作用。
这七枚火铜矛头,看着都不过六寸六分长,形制却略有不同。制作最精良的一枚矛头,四棱形的矛尖双面开锋,刃面按着北斗七星之形,锻入七粒闪烁着柔和青芒的星屑,倒有了点七星法剑的意思。
那七粒星屑,其实是一类极稀有的天材地宝,名叫辰光石,只有某些特定时空中才有零星产出。这种宝石有极高的超自然力量亲和性,可以化入各体系法阵回路的节点,也可以在法器祭炼之时加入,用于提升法器的质地。
光是这支火铜矛头,其用料之考究,祭炼手法之精妙,便非寻常粗制滥造的一星级法器可比,魏野随身法器中,也只有桃千金可与之相提并论。
然而这七星火铜矛头连着矛身的接榫处,那一圈看似卷云的咒文回路,却被一道剑痕彻底截断。矛头和矛身也因此不再浑然一体,这一剑就等于是将这支火铜矛彻底废了,不再是一件杀伐之器,而只能当成回炉材料来用。
不过那道剑痕中带着的气息,怎么略微有点眼熟?
“啊,这种小事不用管的好。”抓了抓头发,仙术士拈起了七星火铜矛头,又将它放到余下六枚形如直刃短剑、开着血槽的火铜矛头中间,思忖片刻,方才一点头:“既然你是以上应北斗之象的手法祭炼出来的,那么不在这上面废物利用一下,也太对不起当初祭炼你的人了——起!”
指拈剑诀,魏野向着七星火铜矛头虚虚一画,引真气于虚空曲折盘结,便是六甲神符。
甲寅青要玉女、甲辰拜精玉女、甲午绛云玉女、甲申太素玉女、甲戌黄素玉女、甲子太玄玉女,六道神符依次浮现,又依次贯入七星火铜矛头中。
这是六甲箭祭炼的基本手法,然而魏野祭入六甲神符,却不急着催动法力,而是剑诀再引,却是凭虚书写出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
符篆随指尖点画而出,火色灼灼。炎气纵横间,魏野却依然神色宁定,剑诀再划,却是如老笔逆锋,走势成古树欹干!
指尖运转间,古树苍劲挺健的树干浮出,随即走势顿挫曲折似鹿角,展开了一树长枝。
随着长枝短条分叉,指尖点画处处,便成了片片圆叶。圆叶掩映间,便有三足之乌,跳跃期间,引颈相唤,展翅将飞欲飞!
这是魏野自己的赤金箭符,其中符意已具九分神韵,而灵变之处,尚有过之。
两道符篆在魏野的面前旋转,仙术士目光炯炯,全神贯注地将洞阳火符与赤金箭符向着七星火铜矛头推送。
这实在是一件极冒险的事情。
符篆借术者法力成形之后,灵机自成一体。这时候,两道截然不同的符篆若是相遇,便等于是两股绝不相合的气机彼此冲犯,就如滚油入冷水,只有爆开一途。
魏野当然没有炼金术士们那样,成天以爆炸实验为乐的受虐狂倾向,他此刻收摄全副心神,只是运转法力,让两道符篆不断靠近。
赤金色的灵光与火色光焰微微相触。
随后,却如同牛乳入水,瞬间相容,再难分彼此!
那赤金箭符结成的扶桑神木,霎时光焰腾腾,条条枝干,片片圆叶,不复原本写意画一般的粗疏线点,而是浮出了树纹叶脉,便连那十头三足金乌,身上毛羽一丝一毫都显露出来。而那树纹叶脉,一毫一羽,恰正是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结成。
两道符篆,便这样两相贴合,再无分彼此。
心知这一次祭炼中的难关已度,魏野低喝一声,以七星火铜矛头为中心,余下六枚火铜矛头纷纷立起,分别占据了天枢、天璇、天玑与摇光、开阳、玉衡六处星位。
而七星火铜矛头,正处在天权星位上。
随着这一枚七星火铜矛头进入天权星位,余下六枚火铜矛头似有感应,矛头之上,六甲神符凭空自现!
仙术士目光一凛,那一株扶桑神木连同树上十头金乌,便化为一团光气浑厚的圆珠,就这么落入了七星火铜矛头中。
而随着七星火铜矛头之上,一道道纷繁复杂的符篆,层层叠叠涌出。受天权星位所制,处在余下六星位上的六枚火铜矛头,也随之通体浮涌出层层火色符篆,灵光灿然!
洞阳剑祝之法,自魏野当初拷贝《太平清领书》,到借用通玄鉴推衍之力演化出这部道术的根本符篆后,直到今日,始能算是真正完满。
而这新祭炼的火铜箭,也不能算是寻常六甲箭,而可称得上是洞阳炎光箭了。
也不畏这七枚无羽火铜箭上灼人气息,魏野便将剑诀一催,七道赤金火芒如北斗之形飞起,猛地轰击在了洞中石壁上。
便是这一击之下,石壁开裂,猛然洞穿!
纷纷崩落的石块间,依稀能见到光线透出来。
然而魏野的目光却骤然一紧,因为在石壁开裂的瞬间,他的目光正落在洞外山壁上。
山壁之上是一方摩崖石刻,字高丈许,皆是古篆,连起来一读,便是——
神龟玄云之海,道母太渊之宫!
425.第425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
神龟玄云之海。
道母太渊之宫。
这十二字刻在崖头,映在眼中,却入心头。
换来的是魏野一连串的自言自语。
“神龟?玄云?道母?太渊?”
将这四个词挨个念了一遍,仙术士踹了一脚落石,颌首道:“神龟之海?那便不应该有圆峤仙山。”
再望了望天,他又是一哂:“从上到下水天一色,玄云何在?”
最后,魏野的神色却略有些凝重,低声沉吟道:“《黄庭内景玉经》有言,‘道父道母相对望’,所谓道母,又名玄母,便是群阴之宗。阴阳二气,玄母执之一端,为生机化育之根本。这乃是道书譬喻的说法,不过……”
究竟“不过”什么,魏野没有明说,心下却有了些计较。
将手望空一招,那七枝新炼就的洞阳炎光箭恍如灵蛇一般,猛地朝着摩崖石刻上一冲!
赤金之芒转眼间便撞上了这座平如镜的山崖。
箭尖与石壁一触,却如同鸿毛落于雪原,桃花浮于潭上。
并不是说石壁在箭尖一触的时候就虚化成烟,消散作雾。山石依然坚硬着,顽固着,纵使被洞阳炎光箭撞击之下,也只是落下些几不可察的石粉。然而箭尖指处,却有水波在虚空中无端而现。
涟漪般的波纹在石崖上慢慢地远,慢慢地淡,便在波纹四散之间,那看似不过一箭之遥的接天石崖,却与仙术士拉开了距离。
孰近孰远?在元神观照中,石崖依然还在原处,然而目光要触及石崖,却如卷入大河的一片木叶,于洪波间百折千回,难登彼岸。
修为到了魏野这个地步,灵觉自生,寻常幻术之流根本遮蔽不了清明元神,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是实实在在地被一笼纱帘隔开。
雾为笼,云作纱,就这么浮出在石崖之前,袅袅缭缭,隔绝了窥视的目光,干扰了查探的神识。
但也开出了一条道。
云栈。
雾桥。
而在这条轻云绮雾结成的栈桥尽头,隐隐可见斗拱飞檐,在山间峰头露出绰绰约约的一角,金兽缥瓦,隐现于天光云海之间。
魏野一手搭着凉棚,轻轻一弹舌头,“这算不算‘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然而云栈也好,雾桥也罢,看上去恍如天成甬道,可这样的栈桥,绝没有承重的可能。若想通过这条栈桥,踏入那山云掩映间,似蜃楼般的宫室中去,就算不会腾云,起码也要会驾风。
哪怕是最低一等的蹑虚步空之法,大约也勉强算是能凑合了。
脚下借着洞阳真火的热流上涌之力,仗着半吊子的风虎遁诀,魏野晃晃悠悠地踏上了这条云雾栈桥。
这条云雾栈桥,自摩崖石刻处起始,看似只为引路之用,然而丝丝云气,却是似有意、若无意地擦着魏野道服而过。每一次擦身而过,云气与仙术士之间,便生出一片涟漪样的波纹。
看似互不相容,却又似石入水,水洇石润。
石之于水,水之于石,本质截然不同,然而此刻却是浑然一体。
就连青溪道服上沾染的些许血迹,也在层层涟漪的轻抚之下,渐渐化去。
此诚似登云步虚之途,哪怕风虎遁诀未成的魏野,蹑空飘摇,如稚子学步,亦不改其本质。
便若云为衣,便似风为马。
随着一线云栈,魏野半借真火热力,半借风虎遁诀御风蹈虚之能,攀过几座崖头,低绕数峰青山,渐行渐入虚无缥缈之间。
水渡山傍升绝壁,白云飞处洞天开。
举目所见,云卷云舒间,峰峦之上,碧堂掩门,溪涧之侧,彤楼闭户。
峭壁上,翠兰垂丹砂之果,紫芝绽三秀之蕊,这等灵药,却无人采撷。只任得琼花随风,瑶实委地,简直看得人好生心疼。
魏野随云栈前行,也动过这些灵草的心思,将手一招,便摄了一枝芝盖形如云头的赤色灵芝来。这灵芝与旁的芝草皆不相同,于底部最大的芝盖之上,又生出一轮色如赤火的芝盖,芝盖如是重重叠叠,连生四层,形如塔台,又如同一顶小小的四重云头宝幢,格外地与众不同。
这种异样云芝,魏野在道书中倒是见过记载,乃是山灵之气自地脉卑湿之地流出时候,受湿气凝结,化为芝草,故名山英芝。学道修仙之士,有缘服食一株,有延年长龄、固寿益算之妙用,等闲更是难得一见。
可当魏野欲将这株山英芝送到目前仔细打量时候,这株云芝却是转瞬化作一捧朱红细砂,就这么从魏野指尖流泻而下。待仙术士探手去捞,那一捧朱砂就在风中一转,从砂化雾。
有如红绡般的一抹朱雾,就这么飘飘荡荡地离了魏野指尖,在山风中调皮地转了几转,而后附上了山英芝在崖头生长的旧处,重又凝成一株芝盖重重如宝幢的火红云芝。
魏野望着那株山英芝,略一思索,袖口一抬,一支六甲箭随即射出。
火光一闪,一株叶似碧玉的异种灵草,便被这支符箭剐碎成一蓬玉色粉末,灵草汁液四溅,触鼻馨香。
然而不过片刻之后,那株灵草亦是化成一缕碧色轻云,在山风中摇曳片刻,重又在原生处化生而出。
仙术士将剑诀一引,召回了六甲箭,放在鼻尖一嗅,却是连一点灵草芬芳也闻不到,不由得蹙眉道:“这是什么缘故?”
便在他纳罕间,却听得身后有人呵呵一笑,开口道:“仙客请了,名岳采芝之嬉乐乎?”
这声响得好生突兀,魏野猛一回头,却见云栈之上,不知何时浮起一艘木兰小舟。那小舟离着自己尚有一段距离,依然能见得船首立着的那个人物。
小船不大,似是整株木兰树镂刻成舟。船头立着的那位老者,头戴青竹圆笠,身穿淡青短打,手持一根翠竹钓竿,一副渔翁打扮。然而那竹笠上露出发髻,却是用一根螭首勾云的白玉簪绾起,腰间带钩也是通天犀角所制,看着极不相衬。
426.第426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一)
船尾立着一个操舟船娘,发间斜插一朵白莲,像是个蚕妇打扮,一手扶着摇橹,一手掩口,微微含笑。虽然这船娘离魏野更远,犹有丝丝缕缕云气遮掩,却能见明眸皓腕,如画中人物。
魏野目光自那船娘身上一掠而过,随即向着那簪玉腰犀的渔父一拱手:“散人魏野,未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这渔父微微一笑,拱手答礼,答话间却是意味深长:“老夫出身楚宛三户之地,旧时官爵、名姓,皆一同抛于之江洪波之内,与人交接,只用道号往还。今日老夫所用的道号,乃是鸱夷子。”
楚宛三户,是春秋时候楚国故地,之江便是钱塘江,却是吴越相争的核心之处。
再听着鸱夷子的道号,魏野自然了然,抱拳再施一礼:“进而霸越平吴,退而扁舟五湖,原来是范大夫当面。后学小子,何幸如之。”
被魏野一口道破来历,鸱夷子,或者说,春秋时候的越国大夫范蠡,也是混不在意,只是抚须轻笑。
既然这木兰舟头的渔父是范蠡,那么操舟的船娘便不问可知了。
魏野双目微微聚起一丝法力,眉心望气术符印隐现,却欲向那只怕是五千年内最有名也最美丽的船娘望去。
可就在这一望之下,云栈雾桥之上,云气蓦然转浓,转眼间就遮去了那木兰舟后半截。只有一道倩影,透过云雾,绰约隐现。
但是想一睹浣纱溪畔苎萝女的芳姿,不论是什么手段,都像是隔了一层淡淡帘幕,尽管就那么一层,却透不穿,绕不过。
便在此时,云栈之上,传来一阵鸾铃轻响。
云栈之上,自然不会有什么牛车、驴车、马车——道祖的青牛、张果的白驴、穆王的八骏之类神物另说。
来的是一驾白鹿车。
拉车的那头白鹿,双角如碧玉珊瑚,通体毛色似带银霜,四蹄皆有素色云朵承托,显然是一头久已通灵的异兽。这头白鹿身后的辇车,还是数百年前的先秦形制,双轮独座,不设车厢,辇上覆盖一柄轻罗伞盖。
这白鹿车上御者之位上,立着一个垂髫童子,那乘车的却是位身材高大的男人。
与范蠡那身渔父装束不同,这面目端肃的男人头戴切云高冠,身穿玄色深衣,腰间剑珮焕彩,极有气势威仪。
不等魏野开口相询,这男人就先自报了家门:“某姓韩,你这后生可唤某一声韩君。既然能上得云栈,便是有机缘之人,且随我与范大夫行去。”
魏野神色不动,只是意有所指地问道:“韩君,却要引我去何处?”
韩君也只是淡淡答道:“神龟之海,呼吸元气,吐纳玄云,故有此太渊之宫。太渊之宫,法以灵龟,数按九宫,成三三之位,分列九真而治。修道之人,不谒九真,安得长生?你已见过韩某与范大夫,众真尚在宫中相侯,起行吧。”
这位韩真人也是个直截了当的性子,一言道罢,向着御车童子将头一点,那童子当即会意,一抖鹿缰,白鹿转头便走。
范蠡笑了一笑,向魏野一拱手道:“韩众老弟已经在前面振开云路,倒免了仙客小哥许多跋涉之劳。云栈之上,终究不是延客之所,小哥,便请吧。”
说着,这位古越国的上大夫便又将身坐在船头,船尾那位浣纱女摇动船橹,欸乃一声,木兰舟推云拨雾,飘然而去。
只有那对渔家道侣的歌声遥遥传来:“良弓既藏,黄金何铸?走狗当烹,何况狡兔。鸱夷为舟,相随陶朱。属镂虽利,难斫野骛。苎萝之女,吴宫之姝。与子同游,不计宠辱。下视旧邦,馆娃尘土。姑苏之台,但见麋鹿。”
魏野听着那歌,也只好摇头,哼了一声:“好一对秀恩爱的。只是说起来,范蠡西施这对老夫老妻,那真是再怎么秀,也不怕分得快就是了。”
说话间,仙术士的目光又向着云栈上一扫,却发觉方才韩真人的白鹿车行经之处,却似是一种极高明的炼化之法,在云上留痕成了两行车辙。而凡是留痕成辙之处,皆凝练如实地,竟是在这云栈之上,凝出了一道悬空之桥。
有了这落脚借力之处,魏野也不必使这傻乎乎的借火蹑空之法,直接催动风虎遁诀,脚尖在车辙行径之处一点,随即飞掠而起。
而被他先前借力之处,随踩随消,车辙痕迹转瞬泯灭,依旧化为云气四散。
用不多时,连魏野自身,也消失在了这一片云气之中。
……
………
在云路之上不知腾跃了多久,还神丹都嗑了小半瓶,魏野方才落在群山云层之上。
面前,是一双东西相对的墨色石阙,阙下,韩众早已下了白鹿车,便在石阙前等着他。
见着魏野落在这墨色石阙之前,韩众略略一点头,便要引着魏野向前,然而仙术士却是摇了摇手,向着韩众说道:“韩君且慢,既然说是引我去太渊之宫与九真相见,为何我只见这对石阙,却不见陛殿台阁?”
对仙术士的疑问,这位资格仅比范蠡略晚一些的仙道前辈,只是一拂袖:“随韩某行去,余事尔自然清楚。”
跟着这位不苟言笑的真人,魏野也只好闷头向前走去。
过了那一对墨色石阙,云气卷舒之间,便有一道水色甬道,曲曲折折地从韩众脚下展开。甬道两旁,便时有顶盔掼甲的校官,手持金瓜、骨朵,佩刀按剑,伫立在甬道两侧,充为仪仗。
又时有头梳角髻的女官,彩帔轻绡,手捧宝盘,满盛五色香华,向着韩众与魏野身前抛洒。那些香华一经抛出,便化作朵朵五色香云,簇拥着韩众与魏野。
如此景象,却似有三分仙境之气,然而魏野的面色却是不大淡定。因为在他望气术观去,这些神将、玉女,看似与生人无异,然而其内中却纯然是一股灵机化生而出。
而在魏野望气术观照之下,不论是神将还是玉女,内里灵机都已经衰弱到了极处,只要稍有扰动,就要涣散归于虚无!
427.第427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二)
在道门理论中,世间万物,皆由先天一炁演化而生。所谓天人,所谓玉女,乃至符官神吏,更是清灵之气结形化生。
然而魏野所见,这些太渊宫中执事的将校、玉女,身中那一股清灵之气,几乎耗散一空,只是虚虚顶着这么一个空壳子而已。不要说魏野,寻常术者,也能轻易地将这些只剩空壳的仙灵彻底打散还原成一道清气。
再随着韩众前行,更能见到沿途神将盔裂甲残,刀剑卷刃,分明一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模样。
而不断出现在甬道前方的散华玉女,更是钗珰不全,发鬟凌乱,绡衣犹带焦黑火痕。
怎么看,这都是一副兵燹劫火过后的样子。
走在这一道流光甬道之上,仙术士虽然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身中所修持的吐纳之术却是自然运转。
要说魏野一路修持至今,什么最差,那便是这吐纳之术终究是较他今日的道行差了一截。这部吐纳之术,虽然路子也算是道门正宗一脉,用于养炼内气十分得宜,魏野****行走坐卧皆修持不断,也将根底打得十分厚实。
然而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等若是琉璃罩里的麻雀,能见天日,也能飞腾,却始终难以脱出这个藩篱来。
虽然说运使道术时候,借法力运转之道,炼身形如祭炼法器,也不失一条剑走偏锋的路子。然而这样修炼,终究是走入旁门,纵然幸运值够高,勉勉强强地突破了天人之隔,铸就仙体,也不过归于散流。
可是此刻感应这些太渊宫中神将、玉女身周清气运转结形之妙,魏野周身气机也似有相应,竟是隐隐有了冲破原本吐纳术桎梏的可能。
这机缘到得好生意外,然而魏野只是维持着元神清明,任由气机自行运转,自己却是步子不停,紧跟着韩众。
韩众似也感应到了魏野身上气机涌动,微微侧过脸来,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却是什么都不曾说,脚下步子,却是放慢了些。
但步子再如何放慢,这条看似望不到尽头的水光甬道,最后还是到了终点。
虚空之上,水光如练,正连着一方玄石方台。
方台之上,立着两尊头生圆光的神人,法相高大,如山耸,如岳峙。
或者说,神人的法相虚影。
左首那尊神人法相,虽是虚影,却依然如生,头包黑帻,身披皂衣,方面阔口,袒胸露怀。身上那件皂衣之上,只见云气流转,聚散不停,又有草木摧折,沙石乱走,江海生涛诸般异象,如走马灯一般不断映现。
这位似嗔似怒的神人,大腹便便,一呼一吸之间,肚腹伸缩,便有劲风自口中喷涌而出。一头生着雀首鹿身,通体豹纹的异兽,便在这尊神人喷吐的风中腾跃嬉戏。只是不论这头异兽如何飞腾,却一直不能离开神人身周。
便在这身形雄壮如力士的巨神之侧,立着一位头戴笼冠的温雅仙官,身披天青氅衣,腰系墨绿丝绦,顶上有一团泼墨般的云朵翻涌,云朵之中,一会浮现出杨柳吐绿、草色初生的笼纱细雨,一会又浮现出霪雨绵绵的黄梅雨、乱珠跳船的倾盆雨,时而又是残荷作响的秋凉雨、落地凝冰的夹雪雨。
在这位仙官手中,托着一只方口扁腹的苍玉壶,一尾不比水蛇长多少的小龙,正攀着玉壶口沿,好奇地向下打量过来。
仙术士左望望,正对上那巨汉半睁的眼,右瞧瞧,那条胆小的龙子钻回了苍玉瓶里面。
“这两位可是风伯、雨师二位正神?喂,韩君,韩真人,你不说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韩众依旧不多话,只是头微微点了一下,这两尊神人法相,也只是淡淡移开目光,任由这尚未成就仙道的聒噪家伙从他们面前走过去。
然而魏野的眼中却是在两尊神人法相上一掠而过,在风伯皂衣之上,在雨师顶云之中,那风雨之相演变万方,却是时不时景象停滞不动,带出几丝散乱符文。
只怕这两尊神人法相,也是内里受了不轻的损伤。
倒是那几丝散乱符文,隐带细微风雨真意,魏野自认没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手里竹简式终端微展,不动声色地给了两位神人法相好些特写镜头。
他这些小动作,韩众全不去管,只是充当着接引人的角色,沉默地朝前走着。
站在风伯雨师法相守护的玄石方台正中,便见琅桥琼阶以方台为起始之处,高入云霞之中,联通着那一座座在云间掩映的宫阙,高下错落,看上去大显仙家韵致。
也就只是看上去而已。
在驾驭着望气术的魏野眼中,历历所见,只有玉阶残损,琅柱颓折,金兽缺首,银人断头,琉璃瓦片碎之又碎,翡翠窗棂破而更破。
台风过境,也未必有这样的战果——除非是奥特曼和哥斯拉打了一场肉搏,还差不多。
而在这一片云间废墟间,隐隐有几处宫室间,露出了一丝让魏野不能忽略的气息。
那是几尊如同风伯雨师一般的神人法相,虚悬于宫室废墟之上。
为首的,是一位素袍道人,像是饮酒过量一般,以手撑额,似在假寐。又有二尊仙官法相,一持玉册,一捧金书,神色专注,埋头阅读。
而在云海之间,却见范蠡乘着他那艘木兰舟,木兰舟后面,却拖着一驾云车。
那云车形制精巧,车壁镂空,上加羽盖,通体紫云缠绕,另有一双大如犊牛的青鲤充任脚力。
范蠡一见魏野便笑道:“你们脚程也太慢了些,好在太成子与司徒、司空二公都在沉眠休养,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仙客,既然到了太渊之宫,请上这青鲤紫云车来,好去见此地的东道主,办了继任的交接吧。”
魏野听得不对,连忙叫道:“范大夫,什么交接,又让后学继什么任?”
这一次,倒是韩众替他解答道:“太渊九真,共治此玄云之海,又有下元太一君总制其事。只是如今下元太一君却不在本位,所以需寻一位替补。姑念你道行低微,飞遁之术不精,这太成子的青鲤紫云车便先借你使用,随我等去那五云霞盖之下,去拜谒玄母吧。”
428.第428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三)
道门之中,大凡冠之以太一之名,不论仙真还是神圣,那都必然于玄门体系之中,占据相当的地位。
而听韩众与范蠡的说法,在太渊宫的这个体系中,位居中央的便是太一君,等若是这处仙宫的中枢所在。
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太一君失位,随随便便找一个半仙之体都没成就的修道人,就能拿来顶缸继位的!
要知道,在组成玄门体系的神真之中,一神一位,一位一法,严丝合缝,绝不是随随便便拱一个小角色上位就能够与这个体系共鸣共融的。
在魏野看来,这贸贸然的请求,看似是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可这饼却欠火、掺沙不说,更是不知道馅子是甜是咸,有没有放了砒霜……
仙术士看着那刻玉成辇、碾冰作轮的双鲤紫云车,只是头疼,忙不迭推辞道:“在下学仙不成,如何能入主神真之位?此议真是折杀小子福寿,范大夫,实在是再也休提。”
听着魏野推辞,范蠡还要说些什么劝解的话来,却听得云海之上,猛地传出了一阵金鼓之声。这金鼓之声中,那一派杀伐之气实在是遮掩都遮掩不住!
韩众猛地按剑转身,如剑双眉挑起,冷喝了一声:“此刻不是谦让讲论时候,范大夫,带此子先去参谒玄母!”
喝罢,他一拂袖,大袖扬起间,气流四射,如风卷,如云流,却是直接向着魏野袭来。
仙术士面上一派惫懒,实际上全身都在戒备之中,低喝一声,桃千金铮然出鞘,剑锋矫若腾蛟,在魏野面前三尺之地,旋剑成圈,硬是将这手神通抵住!
一剑奏功,魏野轻轻一哂,刚刚要道一声“韩君,承让”,却冷不防身后一只手探了过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连剑带人,就如腾云驾雾一般给丢上了双鲤紫云车。
眼看着将魏野丢上了车,范蠡拍了拍手,笑了一笑,转头向韩众道:“这滑溜小子,便由我担下这接引之责。韩君,外面那一众成军的邪魔,便请你多多费心了。”
韩众也不答话,与范蠡拱手为礼,随即手按佩剑,足下生云而去。
魏野被范蠡一抓一送之下,身形却如受千丝万藤束缚,知道是受了气禁外缚之法。只是道道气机,只在身外束缚自己,却不曾入体禁制自己形神,分明是留有余地。他也只能干笑一声,向着范蠡眨眨眼睛:“范大夫,何至于此乎?”
范蠡也是和气一笑:“兵危战凶之时,免不了有些权变,小子且按捺些时候吧。但说起来,若非是如今情势紧急,那下元太一君之位,也轮不到小子你这样道行浅薄之士染指。此去五云霞盖,对你有益无害,且坐稳了!”
一声坐稳了,那紫云车辕上一双青鲤,摇头摆尾,如认路一般,将云车腾起在半空。
云车腾空,青鲤为驱,阵阵薰风拂面而来,凉意沁体,五脏六腑都仿佛舒展开来。如此际遇,非仙缘而何?
哦,把身上那困锁身形的禁制松开些就更好了。
双鲤紫云车畔,木兰舟推云并进,西子船尾摇橹,范蠡端坐船头,一派神态安适的隐逸派头。
若只观这一副云车朝真之图,只觉得一派仙家气度,哪能想到其余?
但就在这云海仙宫之下,水天交接之间,却是另一副截然不同的画面。
巨岛正北方向,此刻却如滚水一般沸腾起来。
便在这开了锅一般的喧腾中,一个个身披具装瘊子甲的陌刀武卒,分水踏波而出。
这一部陌刀武卒,领先出海,便有一面玄色大纛招摇而出。
那玄色大纛之上,没有军号,没有主帅姓氏,也不是什么日月旗、蟠龙旗、仪凤旗、飞虎旗,而是画了一尊古怪神像,鸟身人首,偏偏面目朦胧,时时变化不停。
又有两个头戴进贤冠、一身墨色公服的小吏,从军阵中走了出来。这两个小吏身下不见腿脚,半沉半浮间只是一股黑气撑持,分明是鬼吏一流。偏偏这等阴鬼之身的小吏,头顶却放出湛然清光,恍若太渊宫中执事仙官,甚至气势还还有胜过之处。
这两个鬼吏,各持着一面幡旗,左一面上,写得是“上上太一道君驾前敕掌杀伐真君”,右一面上,写的是“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白”。
这两面幡旗之后,又有一个鱼头青皮的怪物,扛了一面杏黄旗,后面跟着些山精野怪之类,连蹦带跳地出了军阵。
这一次打出来的旗号上,却是“讨逆征虏先锋官太平将军何”。
便随着这面旗号,一匹通体白霜般长毛的巨狼,从军阵中踏浪而出。
狼背之上,坐着一个通体黑甲、看不清楚面目的武士。
随着这头异兽朝天狼嚎一声,看似无穷无尽的玄云海上,顿时涌起一道冰晶浮桥,
便有仿佛无穷无尽般的陌刀武卒,从海中钻出,踏上了这道浮桥,武卒队列所凝结成的那一股杀意,似成实质,冲霄而上!
便在这一部大军向着巨岛冲杀之时,云间响过一声鹿鸣,一驾白鹿云车,自天而降!
白鹿云车之上,韩众按剑而立,云车之前,两尊神将持戟拱卫,又有千百道兵,皂帻银甲,在云中纷纷现形。
云头之上,片片符文结如晶白飘雪,自空洒下。
萦空如雾几番转,落如林花遇东风。
然而雪落冰桥之上,却猛然窜起白炽火焰,转瞬之间,便将冰晶浮桥灼穿了一个大洞。
一击奏功,韩众目光却是落在了那玄甲武卒之后,鬼吏所持的幡旗之上。
只一扫,他便是冷哼出声:“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好大的口气!众军,随我杀散这些邪祟之辈!”
军令一下,云端便是一片喝呼之声,云波浮动之间,十余条玉色蛟龙冲出云海。有这部蛟龙为前导,千百道兵,各持兵刃,汇聚成一条恍如天河贯地般的浩荡银潮,向着海面的玄甲之军狠狠地冲下!
429.第429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四)
就在巨岛之侧,银甲道兵与陌刀武卒彼此攻杀之际。木兰舟在云海中划过一道道波纹,穿过层层香雾瑞霭。
自云霭之间下视,依稀能见这一片玄云之海的山河之景。
玄云海面,那一方巨岛的轮廓,更是依稀能见。那一片片绿林,处处岩礁,形如圆丘的巨峰,此刻在云海中望其大略,无分细节,却是骤然结成了一方巨龟背甲,悠游浮泳于玄云之海上。
只是在云海上下望,那一头巨龟,却是再难看得分明,明暗错杂,扰人视觉。
而若要以元神内照外景之法,配合望气术去观视,更是如入错杂空间之中,万象混杂,极其不稳定。
云海之上的太渊之宫,与云海之下的巨龟浮岛,竟有一种遥遥呼应、彼此交感的玄妙联系。
巨龟之甲,便分按九宫,呼应云海之上的太渊宫九宫位,而太渊宫中,便有九真,镇压九宫,使成为一体。
不过这等玄妙的布置,在当下,显然是有些顾此失彼的味道。
就像魏野现在乘坐的这双鲤紫云车,它的原主太成子,便是受了伤损,正陷入沉眠。而按照范蠡一路上的介绍,那本与下元太一君共治太渊宫的司命、司录二仙官,也同样是在沉眠之中。
这时候,范蠡坐在船头,还在向魏野解说:“下元太一君与我辈,合称为太渊九卿,又复有五城真人、八卦神使、十二大夫,众仙济济,在所多有。然而自那魔头攻伐入此地以来,十二大夫折戟,八卦神使沉沙,五城真人更是皆受魔染,如今玄云之海,皆仰仗玄光玉女元君总理其事。哦,玄光玉女元君,便是玄母了。”
“所以范大夫你们见着一个身具玄门道术的,就迫不及待地过来抓壮丁了,是不是?”魏野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
魏野很明白,这一方天地,其中法则,莫不暗合玄门真意,太渊九真,亦仙亦神,司掌职权。虽然在魏野看来,不论天丁玉女、仙官神吏,还是风伯雨师,乃至韩众、太成子与面前这位范蠡,皆是大能者留于此间的仙灵化身、法相投影。但若跻身其间,对自家的好处定然是数说不尽。
然而问题在于,就算自己于道术一道颇有些心得,人家凭什么就将这么一个大礼包相送?怎么看,自己也不像是什么龙傲天之类人物吧。
香饵固然诱人,可若是里面藏着枚鱼钩,可就好吃不好吐了。
对魏野这些念头,范蠡目光微闪,在他面上一掠而过,然而魏野头上竹冠紫光微动,却生出一股隔绝之意来。到了最后,这位后世奉为商家祖师的隐士,也只是拈须笑道:“后生,这‘抓壮丁’三字,用得极好。”
“呵、呵。”
说话间,双鲤紫云车在虚空穿行,却是突然之间,有雪飘落。
那一片雪花正落在魏野道服之上,却让魏野看了个正着。
本应是六角冰棱的晶华,在魏野眼中,却成了繁复云篆盘结之形,分明是符法神通所化的雪符。
雪符沾了道服,不过数息之间便自化去,换了寻常人,只怕连符篆结构都看不大清。然而魏野已经及时地微微抬手,用竹简式终端做了一个扫描。
就算是受制于气禁之术,这点小动作,总还是能做到的。
范蠡望着云中飘雪,也是颌首:“原来青要仙子已然出迎,有她接引,也省了我不少事情。后生,后面路程,老夫便不奉陪了。若你真有机缘,就任了下元太一君之位,那日后大家总有日子往还。今日失礼之举,老夫日后再赔情吧。”
倒不愧是当年霸越平吴而又滑不溜手的那一位,这一番话说罢,便是魏野都一时没了发飙的由头。
向着魏野身上一指,解开了气禁之术,这渔父打扮的越国大夫,便调转船头,向着云海之下而去。
双鲤紫云车再无范蠡接引,却是随着那一路雪晶,自行飞遁。
眼见得那片片雪花,都是符篆真意凝成,魏野更不客套,也不论正的,反的,只用竹简式终端四下抓拍。
双鲤紫云车前,一双青鲤尽兴行游于云海之中,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然而雪落霜飞之间,却是渐渐有了一般异样气息。
冰寒真意演化,魏野不是没见到过。
与白帐主连场斗法之下,虽说是隔空搏杀,但是对那位胡人所畏惧的白灾之主,魏野算是对他的手段一清二楚。白帐主的冰寒真意,乃是阴寒绝杀之道,冰寒真意攻伐,便在绝生息,断生机,灭生成死。
然而此刻,漫天霜雪飞舞,却是演化出了另一路截然不同的冰寒真意。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非此不能形容。
然而大河上下,千里冰封,尚有鱼游水底,河豚欲浮,蛙眠泥窟,静期清明。
便是长城内外,万历雪飘,岂不见秋实冬麦,收敛生机,熊罴山伏,惊蛰自起?
这一道冰寒真意,分明演化而出的,便是封生截死,动静两分之妙。
如果说白帐主的冰寒真意,就是绝杀后的寂灭,那么这一路冰寒真意,阐化而出的,就是封存、凝固,度死厄而复生机。
术法大家都懂,玄妙各有不同。
双鲤紫云车向前再行,霜晶飘舞间,却见无数晶簇,接天连地,将虚空之间演化成了一片水晶世界。青鲤游走其间,恍惚如入冰宫。
然而在魏野看来,这场面就不如方才那么美妙了,什么云车出游的仙家气韵,更是丝毫难见。因为就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晶簇林中,上下、前后、左右、南北、东西,处处所见,都是一具具几如活物的身躯。
那些晶簇之中,只见神头鬼脸之军,山精水怪之将。玉冠公卿,手中铁如意指挥倜傥,金盔侯王,腰间铜虎符威权煊赫。更有鲈校尉、狼山君白羽雕弓,帐下听用,鳖主簿、狐策士羽扇纶巾,车前奔走。
好一副鬼神征伐之图!
430.第430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五)
望着这一片撑天拄地的晶簇林,就算是魏野这见惯了大场面的星界冒险者,不由得也有些无语。
透过那冰晶封禁,魏野也算是瞧得明白,为什么在三辅之地,妖物横行,鬼神肆虐,而到了凉州,上到山灵水神、社伯地祇,一个个连影子都不见不说,老窝也都空虚成那个德行。
所谓的贺兰公招纳各路神灵会猎于塞外,说白了,便是将这一伙鬼神,连同麾下妖将鬼兵,全数都投入了这里。而看这几乎望不到头的惨烈情形,这些凉州鬼神,只怕有九成九都葬送在此!
如此谋划,在那个兼职太多的贺兰公看来,其实倒也算合情合理。
不论佛门还是祆教,想在凉州立足,扫平外道鬼神都是必然之事。就算是太平道进入凉州,对这些威福自用、妄兴祸福的货色又能有什么好感了?兼职着祆教战神,有着“巴赫拉姆”尊号的贺兰公,会做这样的决断实在是毫不奇怪。
这也是一场异常豪奢的赌赛。
神以百计,妖以千算,怪以万数,这放到哪,都绝对是一股颠覆性的力量。如果能有效统合起来,把太平道满门灭绝、倾覆其道统,也不是不可能——哦,前提是太平道没有洛阳分坛那些冒险者的话。
然而此刻,就被贺兰公崽卖爷田不心疼地全部用在了对玄云之海的攻伐上。
哦,不应该说是玄云之海了,应该说,是太一紫房的一部分。
即将参加领导面试的候补下元太一君,一脸嘲讽地想道。
既然有下元,便自然有中元、有上元,三元分治,便该有三位太一君——倒是不知道,跛子师兄和张大神棍,他们俩竞争的是哪一处岗位。
很显然,这选取道门中人竞争上岗,统御三元的路数,也是这一方天地自我防御机制的自然反应。
只是不知道,那上元太一君与中元太一君,是不是也像下元太一君这般地倒霉,早已被贺兰公打落去位。
不过有点好处就在于,不管是上元、中元,还是自己即将就任的下元太一君,都没有竞争者,和内定上岗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下元太一君,掌玄云之海,统太渊九真,麾下有十二大夫、八卦神吏、五城真人听用——虽然如今魔染的魔染,打落的打落,还有这么一座伫立虚空,内部结构不知多么复杂的宫室奉赠,听起来确实不错。
不过这般权位,哪有落在襟袍上的雪花,时不时展现出的符篆真趣来得喜人?
而猫在这样宫阙里面,连外面的风景都看不到,只有纤云弄巧,不见飞星传恨,也实在是没趣到顶了。
难怪从韩众到范蠡,所谓太渊九真,大都是法相投影,而非货真价实的仙人。
被拘在这片玄云之海上,哪有丝毫仙家逍遥的乐趣?
而这片玄云之海,那海上冒充大岛的巨龟,还有云海中这一座仙家宫阙,究竟还有着何等玄妙等着发掘,还得魏野自己进一步确认。
双鲤紫云车依然游走于冰簇林中,被封禁于此的种种鬼神,面上神色,或嗔或喜,或惊或怒,就这样凝固在了它们攻上太渊宫的瞬间。
可以想见,虽然太渊宫不得不付出了下元太一君去位,太渊九真大半沉眠,十二大夫、八卦神吏、五城真人或陨落、或魔染的代价,可是贺兰公那里,只怕也绝不好受,不知道被这根硬骨头崩掉了多少牙齿。
虽然一般的鸟是没有牙齿而只有砂囊的,不过始祖鸟不是也有牙齿么?虽然不知道贺兰公究竟是何时修成这般神通位业,不过料敌从宽,把这厮当作是始祖鸟成道准没错。
便在魏野习惯性走神的瞬间,面前降下一缕青碧云气,在双鲤紫云车前摇曳片刻,化作了一位紫霞帔、红绡衣、青碧裙的少女。
然而这形象也只在魏野面前浮现出片刻,便又重化为云气,似接引一般,引逗着那双青鲤向前游去。
也便在这时候,四周虚空景象乍然变化,那撑天拄地、封禁生机的冰晶林转瞬消逝,四周所见,只是一片虚空。
唯一的光源,便是天顶浮出一颗明星,星辉灿然洒落,照得四周一片碧色。
而在明星四周,隐隐有五色霞彩,上下浮动,又有白虹接天,横贯这一方天域。
再加上引导着双鲤紫云车前行的青云,魏野微微有了些了悟。
他微按车辕,那一双青鲤随即驯服地停住,由着他这位候补下元太一君下了云车。
依着道门礼仪,魏野向着天域之上那颗光照万方的明星打了个稽首:“后学魏野,拜见玄光玉女元君。”
礼罢,他又朝着那青云白虹一拱手:“见过青女、**。”
随他一礼,天顶明星、天际白虹,都化出一位女子虚影,向着魏野微微点头致意。随即,虚影重又化去。
来此之前,范蠡便为魏野讲说过。太渊九真,分按九宫,太成子、范蠡、韩众,位司下土,所治便是龟岛灵山。下元太一君领司命、司录二仙官,治于中天,掌太渊诸宫。
而天域之顶,则是玄光玉女元君,身化太明之星,光照一域。另有白水**,身化白虹,以应天河。
而青女为司霜之神,行冬藏春生之理,使得这玄云之海,生机源源不绝。
所以范蠡、韩众一辈仙人法相,都带着人间性情,司命、司录之流,就带着神德威严气息,而镇压这一域的玄母、**、青女,虽然显露出女子形象,也只是方便交流而已,她们本身,倒更接近于此域法则的具象化。
然而这样的话,还谈什么面试?
似是要解答他的疑惑,魏野脚下,顿时浮起一道虹桥,而那一缕游走不息的青云,更是在前飘飞,似在继续履行引导之责。
虹桥尽处,却是一座黑石经坛,坛高数丈,分列八卦。坛上只有一个蒲团,一方矮几,上供玉简一卷,除此而外,再无它物。
431.第431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六)
望着那座纯是玄门规制的经坛,魏野神色不动,只是抬手微微一正头上竹冠,再理平身上道服,随即缓步踏上石坛。
黑石经坛虽然以八卦形制筑成,却分作三层,底部分按十二元辰,中层列先天八卦,顶层却是五方五行。
扫视了一眼黑石经坛,魏野便明白,这三层经坛,在过去不知多少年月间,便是下元太一君所主,五城真人、八卦神吏、十二大夫,各归其位,层层宿卫。
正是具体而微的中天太渊宫阙体系。
就算是微缩版本,魏野同样不敢怠慢,凝定心神,一步步走到了经坛顶上,在那供着玉简的小几前端坐下来。
案上玉简,皆是用墨玉雕成竹片模样,用银丝编联成了一卷书简。只是就如同魏野的竹简式终端,这一卷玉简上,也不见一点刀笔痕迹。
展开墨玉简章,魏野先是按照最传统的方式,凝神定志,以眼作桥,将神识度了上去。
没有什么神识探入玉简,便有一大篇锦绣文章填鸭般进入识海的好事。
相反的,带给魏野的,却是五感同受错乱的一阵冲击!
眼前所见,再不是天域之中,一方小小的黑石经坛,而是身处于太渊宫那方接引石台之上。
石台之上,风伯鼓腹,雨师秉壶,玉女捧香华,天丁持斧钺,更有一众仙真,羽冠道服,剑珮庄严,矗立其上。太渊群宫之前,太成子乘双鲤紫云车,韩众驾白鹿云车,范蠡操木兰之舟,三真飞腾上下,曼妙清光大片挥洒而出,将空中不知其来历的异样飞蛇、奇形蛟种,纷纷打落。
然而此刻太渊中天,但见黑气弥空,遮蔽天幕。
那一片黑气中,不知有多少神头鬼脸之辈,喝呼着冲杀而来。
便在这些鬼神之辈冲杀之时,便自天域之上,雪符飘然洒落。
极目所见,这一片天地,似乎都被结成雪晶的符文所充塞。而那些被黑气掩护包裹的鬼神妖魔之属,只要沾着这些如雪晶符,便雪晶化冰棺,冰棺相连,即成冰山。
而这些冰山,还来不及从高空坠下,就被摄到了高天之上。
魏野仰头看去,便见得天顶浮现出了一尊高大无比的元神法相,头戴九旒之冕,身着九章王服,玄衣纁裳,乘玄云之辇,以墨色螭龙为驱。
而在这尊王者法相之侧,则是司命、司录二仙官,手捧玉册金书,随侍左右。
而在王者法相之前,便有八尊神将,各持刀剑,皆戴武弁大冠。冠上各镶着硕大明珠一颗,珠光映照间,浮现出八卦卦符。而在八尊神将之后,又有十二神人,郎官装束,各自持戈。
在王者法相周围,又有五位道人,各持印、剑、符节、如意、灵幡诸般法器,拱卫森严。
不必说,这便是下元太一君麾下的八卦神吏、十二大夫与五城真人了。
哪怕黑气弥天遮地,这煌煌法相一出,顿时压过了那黑气弥漫的邪异景象。
群真拱卫之间,那王者法相缓缓抬起一指,向着那一片黑气的中心一点。
原本凶威赫赫、魔焰滔滔的一片黑气,顿时四分五裂!
然而就在这片黑气四散而开的时候,却有煌然大日,自那一片魔氛暗潮之中浮现。
千妖万邪,尚不及反应过来,就被这一片大日金芒炼化成灰。
同样是一尊法天象地的神灵法相,自黑气之中生出。便似乎要证实“光自暗生”之理一般,自黑气之中诞生的这尊法相,腰佩金剑,形如胡人,一副武夫打扮,而在武夫身后,又复现出金角公牛、黄耳天马、金翅巨雕诸般异象。
这分明是贺兰公一直冠有其名,却一直吝于展现的祆教战神巴赫拉姆的真身。
此刻,神光煌煌,若烁日流金之光,瞬间充塞了整个空间——
而后,便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魏野回过神来,却发觉自己飘荡于一片无尽虚空之中。只见墨烟飘舞,白气流泻,玄素双色流动之间,如墨滴入水,难辨虚实界限。
方才的那一幕惨烈而又动人心魄的神通之争,再难找到一丝痕迹,恍若一梦。
那当然不是梦,而是一段印记,被人以玄妙之法,固定在了这一刻,只等着有人展开墨玉简章,便是一晌梦回。
不过梦回了也罢,那一场巴赫拉姆与下元太一君两大神通相争的场面,虽然只是片鳞残甲,其中的信息量也是足够庞大,一时之间魏野都难以消化。要换了个修道途上的菜鸟来观看,只是这一场斗法的画面,都足够让他神魂颠倒,大脑当机。
只是这场斗法,胜负如何,大约也可知了。
下元太一君固然是落败,可贺兰公也只怕没讨了什么好处去。起码他这个看起来战力强横,极有正神气度的战神化身,八成也是折损严重。不然,也不会只有尸林君和白帐主两个化身撑场面。
试想,若是两军阵前,巴赫拉姆法相显圣,那一片大日金芒洒下,魏野除了拖家带口逃之夭夭,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当然了,这一段印记,只怕也不止是给人瞻仰那贼鸟的莫大神通。
下元太一君,以司命、司录二仙官为佐贰,五城真人随侍,十二大夫拥护,八卦神吏前驱,便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神真体系。而种种要素,更是在方才的那段印记中展露得淋漓尽致。
在这个以下元太一君为核心的体系几乎被摧残殆尽的当下,这段印记,便是继任者最好的参考教材。有了这段印记,若是继任的候补下元太一君道行精深,法力恢宏,那么便能够将这个体系再次完整地建立起来!
如果道行精深、法力恢宏的话……
魏野轻轻一弹舌头,搓了搓手:“这题目太难了点,不知道有没有更简单些的?学习嘛,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你说对吧?”
就算是太渊九真这个玄门体系,大概也没想过某位候补太一君,居然就是这么一个偏科又等级太低,连半仙都不算的货。那玄素二色云气微微抖了抖,却是在魏野面前凝成了一卷素书,缓缓展开了来。
432.第432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七)
玄素之气结成素书,魏野心知,这便是太渊宫给与自己的教材了。
他也不客套,盘膝端坐虚空之中,那一卷素书,随即在他面前延展。
注目望去,素书之上,首先浮出一位神将形貌。
这一尊神将,头戴绛色武弁大冠,身披赤鳞之甲,外罩着烈火飞焰袍,一手持剑,一手捧丹火葫芦,顶上有一轮赤红圆光。那一轮赤红圆光飞落到武弁大冠之上,就化成了一颗拳大宝珠,珠光中透出离象卦符。
魏野见着这尊神将真形,便知道,这就是方才所见的下元太一君法相之前,为之开道的八卦神吏之一,离象神君。
在这幅神君真形图侧,又有一道符文浮出,如云气蟠曲,复杂难辨。
可再如何复杂难辨,魏野还是得凝神定气地看下去,观其笔势走向,捕捉那其中暗含的灵机气脉。
这一道符文,便是离象神君的真形根本,若欲识其本来面目,便先要破译这一道符文的内中奥秘。
魏野凝神片刻,方才伸出右手,剑诀书空。随着他手指移动,便有一道赤色光线,在空中蟠曲曲折,正是仙术士在摹写这一道云篆符文。
一符书罢,这一道云篆符文在空中旋转片刻,随即崩散成碎光点点。
魏野也不在意,指尖再移,却是又在虚空中写下一道新的符文。
这道符文,神韵之间,隐隐有素书之上那离象神君真形云篆的几分神韵,然而结构却与原始的云篆符形略有差异。不再是云气蟠曲之状,而是隐隐带着蛟龙鸾凤之形,若飞若舞,灵动无比。
这一道符文写下,不过盏茶时候,符文又是一震,蛟龙潜伏于渊,鸾凤腾飞于天,两下都挣脱出了符文框架,顿时又将这道符文扯得粉碎。
连着两次摹写都失败了,魏野也只是笑笑,凝神默思片刻,剑诀再起,又写下了一道新的符文。
这一次摹写出的符文,不再是龙凤蟠结,而是鸟兽蛇虫交缠之状。符文方成,便是飞鸟啄食虫豸、走兽搏杀蛇虺,种种生灵彼此捕杀,顿时将这道符文搅乱得不成形状。然而偏偏符文架构仍在,不论虫鸟蛇兽如何厮杀,这一道符文只是缓缓运转,毫无破碎之虞。
直到组成这道符文的真气,随着那万类生杀之相耗损殆尽,这一道古怪符文,方才渐渐散去。
连书三符,哪怕用上了凝气成符的高明手段,对今日的魏野而言都谈不上什么负担。斯时斯地,这个黄冠道服的家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青衫书吏。镇日里满面风尘,靠着些谶纬厌胜之术,在洛阳四周山野乡村乱跑,靠镇伏些不成气候的野鬼精怪赚外快的日子,现在想来,简直好生遥远。
然而若有人现在看到他的脸,只会吓一大跳。
这时候的仙术士,面色苍白,几无人色,就像是一个身染大病、险死还生的病鬼一般。原本魏野修炼到今天地步,养就一身活泼泼的生机,此刻都不复见。
静坐调息片刻,魏野方才懒懒自袖囊中摸出好几个药瓶、药盒,青瓷瓶、白石盒,丁零当啷地在面前摆了一堆。他也不管是什么还神丹、凝神露、瞬疗叶、茯苓益气散,一股脑地就朝嘴里倒去。
将一堆药丸、药水、药粉,皱着眉头咽下去,吐纳调养半刻,魏野的脸上,才算是略略见了一些血色。
他也混不在意,指尖一点虚空,点画之间,又是一道符文结成。
与之前的那几道符文不同,这道符文,笔墨结构间,带着些篆隶并进的气韵,灵动之处,与前一道符文,却无二致。只是比起原本载于素书之上的符文,这道符文却是属于魏野自己的。
若是有旁人见到这画面,却不知要生出多大的惊吓来。
世间行持符法之辈,大抵都是师徒相传,各按祖传的法本符书,照本宣科。这样修炼,所秉持者,便是依照玄门仪轨,一念通诚,又借着朱砂、桃木、五方土等灵物渐渐外感灵机。只要行法之人,在“诚心正意”四个字上做足功夫,未尝不能在冥冥间有所感应。
就是魏野修持洞阳剑祝,虽然立意处颇高,一开始就走的是引气成符的路子炼就洞阳剑祝根本符篆。但是从修炼思路上而言,和一般修炼符法之人也差不多。
但是今个他这一路摹写符文的功夫,却已然跳出了旧时桎梏。
不是简简单单地照猫画虎,而是试着转译那一道符文的真意。
这一道离象神君真形符,原本是以云篆写就。魏野摹写的时候,却用上了符文推衍之理,先将云篆转写为龙凤飞腾之象,再自龙章凤篆之间,推演出鸟虫书形,就这样一步步地将这道符文中所含真意,渐渐解析而出。
事实证明,龙章凤篆这等所谓“仙符”的层次,立着魏野还是太远,就算是描摹古意的鸟虫书,都还不好掌握。魏野现在所用的,仍然是修道之人惯见的篆、隶并行的行符之法。
然而他今天这一番尝试,便将自身与那些寻常修持符法之辈区别开来。要知道,转译天符云篆,并非是件容易的工作,只有那些积年研习符箓之道的符道大家,方敢做此尝试。而道门中,大凡能自天书云篆中截取其间真文道韵,转译成符的人物,莫不是别立体系、自开一派、传下道统的大宗师。
如今的魏野,距离那等开宗立派的神仙中人还远远差了不少档次,然而起码已经稍稍具备了些这样的宗师意识。
说到底,魏野是民俗学家出身,对民俗现象的分析推演,是真正成为民俗学者的必修课。若是只懂得乡野考察、书海钩沉,那叫做驴友,叫做两脚书橱。
一手托住虚空中这道转译而得来的离象神君真形符,魏野思索片刻,将它望空一抛。
符文脱手,在空中转了几转,渐渐却生出些不一样的变化来。
那些一竖一横、一撇一捺,渐渐如人身骨骼般支起,渐渐的,似乎能看出经络血脉、筋肉皮肤,乃至毛发爪牙,渐渐衍化而出。
说起来复杂,这变化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所谓天人化生之道,便借着这道灵符传达而出。
不过片刻间,魏野面前就立起了一尊神将法相,头戴绛色武弁大冠,身披赤鳞宝甲,外罩烈火飞焰袍,一手持剑,一手捧丹火葫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只是这尊神将的面目,却是空白一片,不见眼耳口鼻,只见大略轮廓。
“这样出去,是不是太吓人了点?”魏野摸了摸下巴,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又望了望这尊神将法相头顶的那一颗赤红圆珠,其间光彩焕然,一道离卦卦符在珠光中载沉载浮。“何况这画风也和咱不怎么一致……”
心念动处,魏野将手在空中一点,依旧是引气成符的手法,却是画起混元如意法的根本符篆。随着他指尖移转,一道符篆渐次成形,却是飘落在了离象神君真形的头顶。
随着混元如意法根本符篆下落,离象神君头上那一顶武官所戴的武弁大冠,忽然变得黯淡无光,却在无光处,一抹春时草木初萌的鹅黄嫩意,渐渐流淌而出。
不过片时,这绛色大冠就变成了魏野所戴的浮筠竹冠,只有那一颗离卦宝珠,兀自在竹冠上盘旋。
魏野也不在意,只将混元如意法再催,宝珠上赤火流光,转眼化成了一片火云,随即朝着竹冠一缠,便在离象神君脑后垂下了两条火色云带,恰如道门逍遥巾的模样,只是略长了点,再有两寸就挂到了腰带上。
随着离象神君真形变化,身上烈火飞焰袍与赤鳞宝甲也随之化作了青溪道服之形。只有那火光灼灼的宝剑与赤红如炭火的丹火葫芦,依然还是原样。
然而随即便有一道形如扶桑神木的繁复符篆飞出,落在了离象神君真形的头顶。这道符篆才与离象神君真形一触,便轰然三分,分出一道如剑符令与十头三足金乌来。
那道如剑符令随即贴上离象神君真形手中宝剑,原本透着火光的铁剑,瞬间敛去锋芒,火光掩去,却露出酒红色的哑光,剑身厚重间更是带着一丝绀紫贵气。
而那十头三足金乌,却是径直投入丹火葫芦之中,转瞬之间,丹火葫芦那浑圆的身躯便被拉长,化作了一只青竹箭壶,壶中满储十支无羽火铜箭。自然魏野也忘不了,将六甲神符附了上去。
至于那一株扶桑神木,却是直接融入了离象神君真形之内。洞阳剑祝作为魏野修持至今的根本之法,也是带着最多魏野本人的特质,随着这一株扶桑神木融入,离象神君那空白无物的面孔,瞬间变化,化成了一个面目清朗却又蓄着匪气十足的小胡子的仙术士来。
魏野摸着下巴,围着这自己亲手打造的西贝货转了一圈,不由得意说道:“张道陵天师炼龙虎丹,丹成而修得五五身外化身。我这路借符法取巧,点化出了这尊离火化身,算起来,也能和前贤略略媲美了吧?”
话是这般说,然而魏野自家事自家知,那五五身外化身,乃是丹道上的至高成就,离着仙凡之隔就剩下最后临门一脚。魏野这借离火神君真形符为基,点化出来的离火化身,只能算是是符术变化之妙用。
其间差别,大概就像是沙皮和藏獒的距离。
最关键的,这尊离火化身,本质上还是一道灵符,自身并无灵明神智可言。那五五身外化身,却是分形合形,皆为一人。想要将这尊离火化身运使起来,魏野还得在旁的事上花花功夫。
将头一转,魏野便向着那卷素书度过去一道心念:“八卦神吏真形如何成就,我已窥得几分其中堂奥。只是指挥不得。如今看来,只能以分神化念、元神出游之法运使,不知素书之中,可有这等法门?”
这一卷素书,自太渊宫成、灵机凝就之后,随这一方天地而成,也算得上是一件了不起的天成宝物。然而谁成想却遇到这么一个惫懒货色,问题多多,真不知道是魏野之幸还是这卷素书之不幸。
然而随着魏野发问,素书之上却是云篆游走、连连浮动,不多时,便有一篇符法浮出书面。
这一篇符法,名为《升真度火玉符灵书》,比起那演化八卦神吏、十二大夫、五城真人的云篆真形之法要简便许多,却也是玄门正宗之法。
那些旁门左道所修持的出神之法,但知出神,不知养神、护神。此辈旁门中人,只道是功夫次第到了,便将阴神飞出肉身庐舍,去吃那风刀解体之苦、日中真火焚身之厄,乃至出神至罡风之间,受虐狂一样去迎那雷霆分形之劫。
度过了,勉强修成一个清灵之鬼,不受泰山所辖、冥土拘管,游行自在,谓之鬼仙。可在内行人看来,这等阴神,只算是落籍逃丁之辈,哪称得上是福德之仙、逍遥之客?
更不要说那风刀解体、日中真火焚身乃至雷霆分形之劫,一步步经历都是何等凶险?一个不好,便是神魂无存,将多少修持功夫,都付与了落花流水。
这一部《升真度火玉符灵书》,虽然也是讲说出神之法的,却是取法于古仙人赤松子的聚火乘烟登真之道。
欲修此法,先取阳火之气,采八方灵风,以风生火,以火生烟。再借紫烟章车之符,将这点阳和之气化成一辆烟车,以作护持阴神之用。
而修法之人,内炼升真度火符,将神魂壮大,厚其根基,外炼紫烟章车符,在外护持。两相打磨之下,渐蜕阴质,一阳初生,所谓风刀解体、日中真火、雷霆分形之劫,自然不渡而渡。
只此一条,就不知要叫多少旁门中人羡煞。
若是寻常修道之人,那采取阳火之气、凝化紫烟章车的过程还嫌繁难,非得有师长护持,在旁助力。然而魏野可算是玩火的行家,这一点小事,又哪里能难得住他?
仙术士五指轮弹,便有数点火星飞出,在魏野掌心盘旋飞舞。片刻之后,便有淡淡烟气裹住火星,在仙术士的掌心如星宿运转,缓缓而动。
掌心这丝烟气,起初还分作五色,然而随着那几颗火星彼此运转,间或撞击、改道,那原本纯色的烟气也随之染上了不同的色彩。
随着这几丝烟气慢慢壮大,原本五色分明的彩烟,就这样变成了混色后的浅灰。又随着浅灰色,缓缓地透出了一丝紫意。
无须日照,不劳香炉,洞阳之火养护之下,亦能生出这一缕紫烟来。
随着这一缕紫烟壮大,烟气曲折间,便有飞烟结篆,渐成一道符章。
手托着这一道符章,魏野凝神闭目,心中存思这部符法的根本符篆。那一道升真度火宝符,随着心象移转,渐渐浮现于识海之上。便若春日暖阳,使一切阴质无所遁形,渐渐化消而去。
内外两道符篆,同时作用,固然是极为神妙。可说到底,这也是魏野修炼至今,底子打得足够雄厚,所以一旦有了突破的契机,便见得厚积薄发,进步极为神速。
掌心那一缕紫烟随着符篆结形,外形也渐渐随之变化,魏野不用睁眼也知道,紫烟化形,恰成一羽盖辇车,前有双鲤牵引,正是自己来时所乘的那一驾双鲤紫云车。
魏野更不迟疑,眉间灵光灿然,卤门上一道赤气流光的符篆,周身燃着火云而出!
紫云车、赤光符,瞬间相合。
魏野只见得自身已端坐在双鲤紫云车中,四周皆是火光凝成的兵卒,四下遮护。
随着他心念转动,这驾紫烟章车符结成的双鲤紫云车,便在空中飞旋,绕着出神后的原身转了一圈。
此时看去,倒真有了些坐在浮空车上欣赏乐山大佛般的感觉。
只是那佛不是那佛,而是自己的肉身宝筏。此种奇妙之感,实不足为外人道。
过了片刻,双鲤紫云车猛地腾起,向着离象神君真形一冲,赤火紫烟,随即没顶而入。
随着赤火紫烟没入离象神君顶门,片刻之后,这个魏野一手打造的西贝货仙术士,蓦然睁开了双眼。
转动了一下脖颈,试着活动一下全身,仙术士却发觉,这一具符法真形所结成的化身,毫无肉身浊重之感,四肢五体,莫不运转如意。至于人身筋肉脏腑,运动时候所有的那些抽筋、挫伤、骨折乃至肌肉乳酸积蓄过多之类问题,一概不存。至于什么翻筋斗、一字马、倒立蜻蜓动作,只要魏野想得到,便没有做不出的,简直比积年修炼的瑜伽士还身段柔软几分。
这具化身本就是符篆真形炼成,自然脱去了那些肉身限制。魏野这番演练之后,对那些不求肉身飞升只论阳神冲举,乃至解化蜕壳的学仙之士倒是有了些理解。
解脱开肉身束缚,纯以阳神成道,此间自有大自在,确不足为外人道!
433.第433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八)
丹道一脉,论阳神之道,乃曰“聚则成形,散则成炁,所至之地,真神见形”。
魏野这具符篆真形化身,虽然是投机取巧,但若说“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四字,倒还论得上。
只是正宗的阳神真人,其聚形,便如那些清灵之炁结形的玉女天丁一般,其散形,也是复化为清灵阳和之炁。到了这一步的阳神真人,故能蹈火入水,穿金贯石,再不受形神拘束。
魏野这聚形,却是聚为离象神君真形符,要说散而成气,那便是符篆散形,元神显化。
不过就算《升真度火玉符灵书》神妙无方,升真度火符外辟杂气、内壮神魂,紫烟章车符持守阴神、不畏魔染,可终究不是拿来行杀伐之事的。
一旦这具真形化身散而成气,那便是门户大开、破绽全露,送死也不是这么个送法。
将一身所学的术法从头到尾演习了一遍,眼见得这具离火真形化身并无适应不良之处,魏野满意地点了点头。
方准备脱出阴神,重归庐舍,便在魏野不经意地抬脚一步踏出,却如同在虚空中踏出了一道门户,就这么自这一片玄妙虚空中走了出去!
再定神时,魏野却发觉自己已站在了云层之上,四周皆是银甲武士、玉色蛟龙,身上那一股冰寒气息,与自己这一身浩然火元一冲,便是气机间的格格不入。
羊群里混进个骆驼,马厩里掺了头驴子,差不多便是这种模样。
边上已经有人喊出了魏野这具离象真形化身的底细:“好一股离火之气!离象神君,你不是早已被那魔头打落了么!”
韩众刚叫破那银甲军阵中一点火色的来历,就听得对面高声回话道:“韩君前辈!在下后学小子魏野,这是我在天域之顶参悟而出的符法之用,不是那八卦神吏之一的离象神君!”
听着这声呼喊,韩众那不苟言笑的脸上又更黑了些,他一催车前白鹿,将座驾驱至魏野面前,便是一声冷喝:“你不老实在上面参悟道法,为继任下元太一君用功,跑到此处做什么!”
被韩众呵斥,魏野也只能赔笑,虽然是离象真形化身,那公务员七情上脸的本事依旧不见退步:“韩君前辈,小子正在研习八卦神吏真形,却不知怎的,一跨步就到了此间。现在后学心里也正迷糊着,还望前辈有以教我。”
见他赔笑,韩众也无心与这惫懒家伙多生枝节,只是略一颌首:“五城真人分掌四时,八卦神吏巡察八节,十二大夫监察十二月。既为巡查之神,自然能在这一方天地自在行游,此是神职所秉,理固当然。然而汝既然将受符命,续任下元太一君,为什么自甘堕落,将阴神附在离象神君的真形法体之上?真是乱了尊卑!”
“学道之人么,岂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既然八卦神吏必为我所用,那么先自己体验一下,不是蛮……”
仙术士这句话还不曾说完,只觉得四周气机瞬间变得异常狞恶,似有什么东西,正从下方直冲而上!
心神动处,离象真形顿时向上一提,便在这时,一道冷光直冲而上!
冲击余波,更是将四周云层撕碎,不少神将受冲力波及,身形也是微微有涣散之象。
不小心吃了个暗亏,魏野顿时将目光朝下一望,却正看见玄云海上,那一座不见其头尾的冰晶浮桥。也看见了那冰晶浮桥之上,盘踞着一头似狼非狼、满身霜毫的异兽,还有异兽背上那满身黑甲、不见面目的黑铠军将。
“什么鬼!”
……
………
“什么鬼!”
原本还在精舍里泡着红茶享受淑女情调的少女,一激动,直接把手中捧着的洛可可风格骨瓷杯捏了个粉碎。
外人或许不清楚司马铃在魏野这个班底中的地位,但是李大熊倒是很清楚,这位司马姑娘,可不仅仅是主公的侄女那么简单。
“啊啊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叔叔刷副本去了,战争也算结束了,可是熊大叔你却跑过来说,阿茗小弟不见了!”
司马铃抱住头,朝着地上一蹲,缀在双环望仙髻上的琉璃铃铛叮叮脆响:“这种麻烦事,本来是交给阿叔操心就好。啊,不管怎么说,先和阿茗小弟联络一下,看看他到底被强行穿越到什么地方去了……”
一面碎碎念叨着,司马铃还是飞快地建立了冒险者通讯频道:“喂喂,哈啰,听得到吗?……没占线就快点回话啊喂!”
然而不管司马铃如何催促,冒险者频道那头,也只是死一般的寂静。
关闭了通讯频道,司马铃默默按了按眉心,随即回过头来,脸上却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笑容:“好吧,暂时联络不上,不知道阿茗小弟是给塞抹布了还是被敲闷棍了。咱们可以先干干别的……”
虽然还是那个巧目倩兮的少女,然而李大熊眼中,面前这个小姑娘身上的气势已经截然不同。
“对小何将军去向哪里,末将还捉了个舌头。末将以为,只要撬开他的嘴巴,总可以获得一点有用的……”
“那还等什么,熊大叔快把他带过来……不对,我跟熊大叔你一起去!”
就这么几句话,司马铃就这么出现在了番和城的大牢里。
虽然说让一个小姑娘进牢房审讯犯人,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如今的番和城,虽然已经算失踪的魏野暂时谈不上什么视事,但魏野的亲军还在城里,李大熊也还牢牢地掌握着军队,这点小事,都犯不着给县署那打招呼,只要李大熊点头了就成。
而就在大牢关押重刑犯的重囚里,此刻正传出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骂声:“我知道你们不会放过我的!我就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有的人见到虔诚的基督徒就会像毒蛇和狂犬一样追着人咬。尤其是内心空虚、不信救主的家伙,和你们扯一块是我最大的错误!”
434.第434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十八)
听着牢房里的咆哮声,司马铃按了按眉心,看了一眼李大熊:“熊大叔,你们没给他塞抹布?”
李大熊随即应道:“依着末将的见识,塞了抹布,叫唤不得,倒是为他续足神气,一审起来,那就更难处置了。倒不如就这样随他咆哮,将神气耗散耗散,反倒不见得是坏事。”
在司马铃面前,这头大妖倒是依然持礼甚恭,丝毫不见什么自矜身份处。
听着李大熊这样说,半妖少女也只是一笑:“可惜就苦了看守的人。”
“调拨来看守这厮的,都是城中两个早已耳聋的老军,随那妖人如何嘶喊,也不妨事。”
听着李大熊说明,司马铃还是一笑,随即掂起脚,攀着李大熊的手臂,努力将李大熊朝下拉:“熊大叔,附耳过来,这事啊,我看还得这么办才好,呵……”
不说外面预备问案的人怎样处置,牢房里面,伊贝林依然是四马攒蹄扣地吊在牢房梁上,那一身极有派头的西班牙圆皱领礼服,自然也是被剥了个干净,只给他换了一件粗毛褐衫遮羞。这种粗羊毛织成的囚衣,便如同天主教苦修士所穿的那种粗毛长袍,勉强能提供个保暖所需,然而这点好处还及不上那根根硬毛扎着皮肉的痛痒交加之苦。
若不是伊贝林总算也有个教士身份,苦修士们的绝食祈祷、鞭笞忏悔这类苦行,也算是经历过。这点苦头,他还是勉强能吃得下去。
这个时候,他一面高声喝骂,一面心中喃喃做着祈祷:“……我承望救主垂怜我,在凶恶仇敌手中,救主请拯救我们;在灾祸罪罚中,救主请拯救我们;在邪魔的暴行中,救主请拯救我们……”
也不知道这一位是怎么练成了这一份一心两用的功夫的——若是去修炼左右互搏之术,显然是不可多得的良才美质。
便在这一会儿高声痛骂、一会儿低声祈祷的当口,牢门口的铁锁琅然作响,分明是有人来了。
虽然被李大熊铁锏连震、袭神一吼,搞了个五痨七伤,形神之伤深入脏腑。但偏偏这头大妖下手极为老辣,这伤于施法者而言不可谓不重,可偏偏避开了凡人生理上的那些要害,是个废功不伤人的路数。
也正因为如此,伊贝林的耳目灵便倒还在常人之上。大凡侍奉神灵之人,感知能力比常人远过之,上古所谓巫祝,乃至祭司、神官、牧师之类,莫不如此。伊贝林算起来,也兼着圣职者的职阶,在所谓第六感之类的超感官知觉上略差了些,然而五感灵敏,却不在武道中人之下。
在他耳听眼看之下,分明是几个亲卫护送着一个少女到了这浑不见光的地牢里面。随着一班人在牢门口立定,便有狱卒预备去拿火炬照明,却被那少女一个手势止住了。
也不要身边卫士陪同,司马铃自己就一头钻进牢房里来,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狼狈不堪的贵族气派的圣职者。
就算被扒光了华服、换上了囚衣,还这么四马攒蹄地吊在梁上,贵族也依然是贵族。
此刻,这位梁上贵族就以这样的倨傲神色,打量着地上站着的少女。
双环髻、琉璃簪、白衣绯袴,这打扮就让伊贝林深感腻味,更不要说这小丫头身上还带着一股子他最厌恶的气息!
他怀着贵族的骄傲不开口,但架不住司马铃跟着魏野混久了,那见面装熟扮可爱的功夫可不陌生:“我叫司马铃,这位……牧师?神父?或者主教大人?既然大家也算半个老乡,那我就直接问了啊——请问你是属于哪个体系的?梵蒂冈或者什么十字教系统的魔法结社?或者新教福音派什么的?”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一个轻蔑至极的眼神。
司马铃就像是没看到一样,只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辞海样的大部头:“说起来十字教下面的教会派系也实在太多了点……那个,好歹先自报个家门吧?”
然而这魏野流搭讪技巧,却被对方冷着脸打回原形:“我不和女人说话。”
就着一句话,这沟通气氛瞬间就降到了零度以下。
“呵……”用厚厚的《多元宇宙宗教学大辞典》遮住嘴,司马铃的嘴角朝上弯了弯,“我就知道,阿叔的那个搭讪套路,其实并没有什么毛用。”
把手里的《多元宇宙宗教学大辞典》朝边上一丢,司马铃拍了拍手:“正常沟通失败啦,熊大叔,点灯,把那些东西拿上来!”
随着司马铃一声令下,牢门外便是一片轰然应声:“司马姑娘,你要的物件,都在这里啦。”
一个亲卫捧着一只漆盘,上面放着一串紫晶蛋白石的银质十字架念珠。
而在他身后,好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则扛着一个中心雕着荆冠骷髅的等高十字架。
不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为何,伊贝林只是瞪大了眼,朝着这些异教徒脸上望来望去。
然而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司马铃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了那串紫晶蛋白石的银十字架,在伊贝林面前晃了晃。
便在这一晃之间,那枚刻工华美、镶嵌宝石的银质十字架,便连同上面的宝石一起,变成了一小撮粉灰。
在这捧粉灰从指尖洒落的瞬间,伊贝林的瞳孔骤然缩小。
司马铃满意地舔了舔手指,向着伊贝林露出了一个俏皮笑容:“味道相当不坏嘛,比叔叔拿来应付我的那些铜钱好吃多了,带着一股椰蓉酥的口感。说起来,这个大十字架,是用某种特殊的神术合金构成的吗?猜猜看,它的味道是怎样的?”
司马铃说着,将自己的手贴上了那具等高十字架。
伊贝林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还有一丝惊喜,然而他像芋虫一般地扭动着身躯,叫喊声变得愈加急促:“警告!我警告你们!这神圣的十字架来自救主受刑的各各他山,教会在救主升天后,收集了各各他山骷髅地所有罪人的骨骸,用净界山的熔岩将这件圣物铸造出来!拿开你肮脏的手,只有真正应许得救的基督徒,才有资格触摸它!”
看着伊贝林大吼大叫的模样,李大熊倒是一进身,用身子将司马铃一拦:“司马姑娘,若这物件真的是妖人用尸骨炼造的,恐怕有些不干净……”
对李大熊这老成持重之言,司马铃只是笑笑,还掂起脚想要拍拍李大熊的肩膀:“熊大叔,这点小事不碍的……”
就在司马铃还想要说些什么的当口,那十字架正中的骷髅原本空洞无一物的眼眶,却是亮起了两蓬绿火,随即骷髅嘴巴大张,从那嘴里猛然钻出来一头黑色恶狗!
那恶狗通体焦黑如炭,躯干却像是驴皮灯笼一样中空。胸腹之间,满是妖异火焰。不仅如此,它那光秃秃的尾巴尖上也是火焰燃烧。至于狗头,更是就剩下一个被火焰燃着的头骨。
好一条地狱狗。
鼻尖微微嗅了嗅,闻着空气中散发出的硫磺味道,司马铃蹙着眉,摇了摇头:“这硫磺味道不大纯,这狗也不是纯种的三头狗,倒像是用了什么手段杂交出来的串秧子狗。”
李大熊哪顾得上听她品评相狗之术,当下把她一护,大喝出声:“来两个人,将司马小娘子护送上去!余下的,随我斩了这妖物!”
在他的喝呼声之外,更有伊贝林的尖声怪叫:“你们这些要下火狱的罪人,就让这些地狱狗将你们咬死,撕碎,咬啊,快咬啊,哈哈哈哈……”
他的狂喜乱舞之声才刚开了个头,却乍然停住了,在他的眼中,如同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般,张着嘴,连口水淌出来了也不知道。
在他的面前,那个看着娇小无害的少女,正一手抓着那头地狱狗的后颈皮,一手抓着这头恶狗的尾巴根,就这么将这头地狱狗举了起来。而那头地狱狗满是妖异火焰的狗嘴,正对准了他的脸。
“不……别……不要……”
在伊贝林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之前,司马铃便扯着地狱狗那光滑无毛的尾巴,如同举着一个大号的手拉魔术礼炮。
听着伊贝林的话,司马铃还很好心情地朝着这位圣职者展颜一笑,倒好像这手拉魔术礼炮里炸出来的是气球、彩带和节日小礼包,而不是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火……
灼热的红光在地牢中一闪而没。
中间伴随着某个倒霉鬼与地狱狗的哀号。
司马铃没趣地将已经半死不活的地狱狗朝地上一丢,任由这头地狱妖兽身躯渐渐干瘪,渐渐地消散不见,只留下一地蚕豆般大小的红色宝石。
这些红宝石散发着荧荧的红光,宝石的表面却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大张的嘴巴也不知道是哭是笑。光是这张又哭又笑的怪脸,就给人一种极度的不适感,它散发出的红色光芒,更是让人无端感到心悸,下意识地就想离这种古怪的宝石远点。
蹲下身,半妖少女拾起了其中一块最大的人面红宝石。
随着她眼中淡绿色的数据流一闪而过,司马铃随即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绣满符文的黄锦背囊来。这只符文背囊是用一类唤作明缠锦的素染织锦缝制,除了质地细密、韧性极强之外,并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唯一的优点,就是上面绣了某个道派的封邪符文,可以当作拘禁妖鬼的收妖囊使用。
拿着这只收妖专用的符文背囊,司马铃老实不客气地将满地的人面红宝石都塞了进去。
李大熊虽然不知道这些人面红宝石的来历,但是大妖的敏锐五感,依然告诉他,这些物件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见着司马铃的行动,他也不去打岔,只是望着那具骷髅十字架,更戒备了些,全身神气更是蓄积到巅峰,一旦再有什么异动,他便要全力一击,彻底毁了这件邪物。
但李大熊有这样的见识,不代表别人有。虽然自打上了魏野这条贼船,这些亲卫们,神神鬼鬼的事情也见得多了,虽然有了点免疫力,不会再见到这样事情就大惊小怪,然而好奇心却依然不免。有个嘴巴最敞的亲卫,终于按捺不住,先替同袍们提了问:“司马小娘子,这些红石头到底是什么宝贝,看着晶晶亮亮,实在惹人心动……”
“宝贝?”满地上拣人面红宝石的司马铃抬起头望了这大嘴巴亲卫一眼,随即一笑,笑得一班鲁汉子心头没来由地一颤,身子便先软了几分。
然而司马铃却是不在意,抬手将一缕发丝抹到耳后,轻笑道:“倒也和这位阿兵哥说得差不多,这玩意倒也能算个宝贝。这东西该是一处类似幽冥地府的所在,大妖怪与鬼大王互相厮杀之后,那些怪物流出的血,在地下埋了也不知道几个年头,凝结成了这种石头。这东西放在活人身边,一点益处也没有,反倒要吸食血气,闹出来个贫血什么的。不过那地方的妖怪和恶鬼,倒是蛮喜欢这东西,有的专门找这些石头来吃,有点就拿它当铜子用呢。”
听着司马铃压低声音,如讲怪谈,这些亲卫也是嘿嘿笑着,做出一副害怕神色,但看他们眉间神气,对司马铃这话却是丝毫不信。
还是李大熊看不下去,冲着这些亲卫们挥了挥手:“行了行了,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先退开去!”
那些亲卫嘻嘻哈哈地行礼告退,司马铃恰正好将满地的人面红宝石捡拾干净。她随即站起身,走到了伊贝林面前,偏着头饶有兴趣地问道:“还能召唤地狱狗啊哈,这十字架实在有趣,还有什么别的功能没有?要不先借我研究研究,等玩……研究够了,我再还你呗?”
回答她的,只有面色焦黑的伊贝林半死不活的一声哀号:“不要,不要,不要再破坏那件圣物,算我求你们……你们想知道什么,我说!我说!”
435.第435章 ·琅虬文开太虚府(二十)
伊贝林此刻固然是如坠冰窟,心如刀绞。可魏野的心情也未必比他强到哪里去。
离象真形立在白鹿云车之旁,魏野蹙眉望着那支冰晶浮桥上源源不绝涌出的黑甲陌刀军。
从一开始和这支陌刀武卒为主体的军队交上手,魏野便感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若说这支陌刀军乃是贺兰公的神军,那么他们一举一动之间,身上便该天然带着白帐主或者尸林君的外道神力,绝不该与这一方天地如此契合。
与白帐主与尸林君都战过几场,魏野简直可以拍胸脯保证,不管是白帐主的寒凛冻气还是尸林君那带着尸体霉变气味的丧尸臭,都绝对不会在玄云之海上有什么好下场。只怕第一时间,便和此地充斥的清灵气机产生了严重的排斥现象。
当然,他也看到了那一堆认旗,不管是画着人首鸟身神灵的大纛,还是那被黑衣鬼吏持着的幡旗。
不过魏野还是很体贴地没把上面那“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的名号念出来,免得身边这位韩君前辈再生什么闲气。
在神灵的世界里,一位神明的名字,往往就代表着他的本质。就如同埃及神话里,贵为众神之主的太阳神拉,当他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名交予魔法女神伊西斯的时候,便也丧失了大半权柄。
乍看上去,“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这名号怎么看都和白帐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就事实上,却有着些微出入。
“白帐主”这个神名,象征着游牧民族最恐惧的白灾,那是牲畜成群倒毙、部族的命运也随之而破灭的死劫。白色的帐篷,是那让牧民绝对恐惧的天灾,也是游牧部落有灭亡之患的不可抗力,更像是死亡在草原上的独特容貌,是那停放灵柩的墓帐。
虽然看上去像是比尸林君温柔许多,然而通过这名号展现出来的,依然是一位以死亡为本质的凶神。
但是换成是“北极玄冥帝主”、“司霜寒雪大神”,虽然描述的依然是“霜寒生杀”四字,却是从粗暴而原始的凶神,一举晋入了玄门体系之中。
要知道,一位神灵的尊号,可不是随便改改就作数的,这关系着神灵的神德根基,轻易马虎不得。
若这位司霜寒雪大神真的是白帐主,那便只能说明,贺兰公这贼鸟,之所以能兼职着数家体系的头衔,却没有因为体系冲突而吃什么苦头,并非是一时侥幸。
起码在祆教、佛门这两个体系中,这头贼鸟都是一般的如鱼得水,现在看来,在玄门体系之中,他也是同样的游刃有余。起码这三家体系于贺兰公而言,不说是掌上观纹,也差不了太多了。
便如此刻,云层之上,雪符片片飘飞而下,每当触及冰晶浮桥,随即就爆出一片白芒,将那条冰晶浮桥灼穿一个大洞。
但同样是这等雪符,落在那些黑衣玄甲的陌刀武卒身上,就和平常雪花没甚分别,别说是爆出白芒、也烧他个皮开肉绽。就是想让这些陌刀武卒打个哆嗦,也不能够。
而随着陌刀武卒结阵冲杀,云层之上,玉蛟寒螭咆哮连连,银甲神兵,冲杀而下!
不得不说,这些银甲神兵,毫无退缩之心,在布阵冲杀上,这样士气绝不会降低的士兵,定然是所有名将、智将、勇将甚至庸将都欢迎的部下。
随着雪符抛洒,那条条玉蛟寒螭,口吐冰寒之气,恍如实质的气流漫过陌刀武卒的阵列,只是一瞬之间,便将大片的陌刀武卒封冻于冰层之内。
然而这……居然没有什么卵用。
那层层冰封,对陌刀武卒而言,却仿佛恍若无物,冰层层层封挡,这些黑甲军士,却是身形依旧前冲。
前赴。
后继。
甚至连一点头撞南墙的壮烈决绝都懒得表演,就这么一头撞上来,而后冰层碎裂,引得蛟龙怒啸连连,牛吼如震!
而随着蛟龙吐息,银甲神兵也分作一支支小队,足下踏风,向着陌刀武卒冲杀而来。
便在此刻,陌刀武卒阵中,便有一道道赤色流光飞起,皆作箭形,向着这些银甲神兵射来!
如箭赤光,撕碎了雪符吹拂在空气中的寒意,撕碎了这方仙家胜境的出尘之意,就这么将战争最直观的一面展露给这方不属于人间的天地看。
死亡、杀戮、血液飞溅。
不分敌我、同归大限。
虽然银甲神兵皆是清灵气机结形,就算中箭也没有什么血污。但是那些被刀剑斧钺所伤的陌刀武卒,却是实实在在地喷溅出朵朵血花!
污血喷溅间,便挥发成了丝丝黑气,笼罩在这支沉默的黑色军团头顶。
有些黑气浓郁之处,便见到银甲神兵甲胄上灵光乍然黯淡,甚至足下云气一散,就这么跌落到陌刀武卒当中。
用不了多久,便见到陌刀武卒的军阵中,多了一员新丁。
虽然也是一般的玄黑色精钢瘊子甲配战马陌刀,但那面目,却依稀是先前那跌落下云头的银甲神兵模样。
魏野望着战场上这个变化,微微叹息:“这就是……”
韩众依旧没有什么好声气,但却还是补完了他的话:“……魔染。”
所谓魔染,不一定是有一个所谓的“他化天魔”或者“六欲天魔”之类,对世间之人起超脱精进之心不满,非要坏其修行、败其道心,甚至将之化作天魔眷属,这才称为魔染。
于世间修行而言,一个玄门中人,偏偏遇着个满口扯谎、诡辩万端的秃驴,偏是道心不坚,却将那些寂灭无生之理当作了正路,从此剃了秃瓢,披了袈裟,口念弥陀。这在他佛门,自然要视为广开方便之门,普渡有缘之士,但何尝不是另一种的魔染?
相反的,若有佛门弟子心慕玄门大道,参修三洞之法。这在佛门眼里,也自然是舍了如来教法,皈依天魔外道,并不比那他化自在天魔要高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