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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26.第526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七)

    看着这封与其说是结盟信,不如说是战书更妥当的书信,李介生脸皮抽动一下,忙将这封信往褡裢里一收,干笑道:“魏使君,这都是那慕容鹉自己置气,你可千万不要在意。”

    不用李介生解释,魏野略一颌首,笑道:“又不是项王沛公相约,先入咸阳者王,这样没趣味的赌赛,随这位慕容鹉自己玩去。李道友,这凤府上的检抄的财物,该出手哪些,寄卖哪些,又该找哪些时空二道贩子合作,总还请你多为我斟酌斟酌,此刻魏野事情还多,便不奉陪了。”

    说罢,魏野一拱手,随即向着另一处院落走去。

    这处院落在凤府中占地也不算小,并不是寻常宅院布局,整片院子都拾掇得格外平整,上覆着青石板,又列着梅花桩与练拳的木人。那正面大厅里也是陈列着各样兵刃器械,一看而知是个练武场。

    大厅前,胡斐手中持着一口单刀,正一式一变地将胡家刀法演练出来,其势刚猛迅捷,势挟劲风,魏野走进来时,胡斐正好使了一路闭门铁扇刀,刀锋所及之处,正向着魏野面上。

    胡斐浑然未料到魏野此刻会走了进来,正待收刀。然而刀劲未歇,胡斐只觉得刀身之上似有一道余力生出,脱了刀刃仍然虚虚向着魏野面上斩去。

    仙术士手不抬,身不动,却是一身浑厚道门真气,自然散为外放真罡,却是转瞬将这道刀劲化散于无形。

    胡斐此刻已经腕子一抖,将刀收回,抱拳叫了一声:“魏大哥,小弟冲撞你了。”

    虽然还叫着魏野做大哥,胡斐这神气却不似以往那般亲热,反倒带了一丝疏远感。

    魏野也不在意,只是默运神识散入四方,感应这练武场四周地气。

    显然随着凤府之下那座灵穴渐渐成形,地脉汇集山川毓秀之气,在海量地气吞吐之间,丝丝涌出地表反哺灵机。只看胡斐这一刀,居然斩出了一丝劈空刀劲,便可知道在这凤府中灵机是怎样地活泼泼地运转起来。

    收回外放神识,仙术士微微一笑说道:“胡兄弟的家传刀法似乎又有精进,我这个做哥哥的替你欢喜还来不及,还有什么说的?倒是这几日忙着处置五虎派覆灭后的诸般杂务,没有与胡兄弟多亲近亲近,你要见责,魏某也是无话可说,只能认罚就是。”

    胡斐与魏野道旁初识,在他心里,魏野何茗这两人武功高绝,行事不拘礼法,也该是武林中的奇士英侠一流。然而自从魏野斩杀凤天南父子,夺了五虎派基业后,又与京师来的蓝翎侍卫、佛山本地官绅走得极近,怎么看都像是汲汲营营的钻营之徒。

    这么一来,虽然对魏野仍然存着好感,胡斐心中却不由得觉得与魏野终究不是同路人,只能算是江湖上的寻常朋友而已。

    今日一见,魏野照旧待他极为亲热,丝毫没有疏远之意,心中也实在不舍这个新朋友,不由得心中一热,开言道:“魏大哥修为高深,又是个仗义的好汉子,怎么遇着凤天南这些不义之财,反倒动了求田问舍的心思,想要在佛山镇里做起富家翁来了?小弟想不通这个道理,这几天老是闷在心里憋得不痛快,魏大哥你且——”

    不待胡斐说完,魏野就笑着按了他的肩膀,在练武场边上的一对石锁上坐了,笑着说道:“我便知道,这天底下的武林人,见着魏某收下了五虎派这处基业,得了凤老贼这起浮财,羡慕嫉妒的有,讨好凑趣的多,但若说站到我面前,担心魏某被这点黄白之物迷花了眼睛的,也只有你胡斐了。当年名震武林的辽东大侠胡一刀前辈,若见到胡兄弟今日这一副富贵不能滛的英侠气概,想来胡前辈伉俪也是欣慰得很了。”

    胡斐从未在魏野面前提起过家世,听着魏野这样说,却是一愣。

    魏野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当年辽东大侠纵横武林,名气极响亮,魏某当年也是有缘,见过令尊令堂两位几面,只是魏某识得他们,当年的胡大侠胡夫人倒未必认得我。你这手胡家刀法,连着这形貌,都与当年的胡大侠相去不远,只是武艺上还欠几分火候而已。猜到你的身世,又费什么事了?”

    听着魏野这样说,胡斐看着魏野那张匪气文气兼而有之的面孔,心中道:“我爹爹妈妈已过世十八年,魏大哥虽然年长我许多,当年料也不过是一个小道童罢了,想来是随侍师长的时候,见过我爹爹妈妈。所以才说他认得我爹爹妈妈,我爹爹妈妈却认不得他。”

    他这里想得倒是十分合理,却不见魏野袖囊中的竹简式终端上一闪,关于辽东大侠胡一刀与金面佛苗人凤的决斗过程,胡、苗、田、范的恩怨纠葛,种种细节已经在仙术士视网膜上飞快地跳动起来。

    仙术士一指这凤府地界,虚画了一个圈子,说道:“佛山镇地处两广通衢,本地工匠又多,所谓广东匠,有一半倒是在佛山。这地方不说是金山银海,倒也算得是一个聚宝盆、摇钱树了。单看凤天南这五虎派没什么久远传承,就聚敛了这么多财货,就可知道,他这位广东绿林头一号人物,佛山镇一霸,占了多少好处。今日是凤天南父子恶贯满盈,被魏某一剑斩了,然而魏某若是就此而去,这佛山镇除掉了凤天南,岂知不会因为这注财源,再引出来一个新的南霸天?到时候,又有多少袁银姑、钟阿四一般的苦命人?”

    这几句话说出来,胡斐只觉得句句有理。他却不知道,凤天南这身家财货,有四成是他霸住佛山镇抽头并从绿林道上销赃得来,余下六成,却是借血祭从海魔们那里得来。

    魏野也不想把这些幽冥诡谲之事说给胡斐听,只在这常理上下笔:“既然佛山镇是天下四镇之一,商货往来的通衢大埠,如凤天南这样的人,那是杀之不绝的。若要让佛山镇平安太平下去,魏某便只好出来主持局面,镇住地面上的土棍恶霸,远近绿林。如此才叫做‘救人须救彻,度人度上天’了。”

    要换个成天的就在各种政论小册子里打转的人,魏野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只会换一个冷冰冰的质问:“今日的凤天南作恶,被你斩了。日后你也变成凤天南这种德行,又该怎么办?”

    可是胡斐终究没有受过那等绕绕弯的思辨训练,只是点头:“原来魏大哥立心仁厚,是小弟我错怪大哥了。”

    说到这里魏野站起身,向着胡斐一招手:“胡兄弟,今日魏某也懒得再去理会那些满清的官儿,今日便与你切磋切磋,也看看胡兄弟你的胡家刀法比起当年胡大侠来如何!”

    胡斐本就是天性好武之人,听着魏野这样说,便一跃而起,将单刀摆了个“参拜北斗”的起手式,向着魏野说道:“魏大哥,便请指教啦!”

    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脱鞘而出,落在他的掌心,仙术士握住桃木法剑,却说道:“胡兄弟,魏某这口桃千金,乃是千岁神木精英,非干将莫邪一流神兵利器,不能抵挡它的锋锐,这样比划,却是你在兵刃上太吃亏了些。这口刀,你且接着!”

    说话间,魏野已经在袖囊中一抽,将一方刀匣自袖囊中脱出。胡斐伸手去接,却觉得入手极为沉重,打开一看,却是一口龙首吞口的阔刃单刀,刀身厚重,色如古铜,刃泛青芒,那龙首正在刀背上吐出一道道流火飞焰,又显得颇有威势。

    胡斐将这口刀握在手中,却觉得刀身中似有一股暖流,缓缓自掌心渡入全身,不由得精神一振。

    魏野颌首道:“此刀乃是唐时我道门中的前辈高人,在华山之巅取了一块内蕴天火真元的天成玄铁铸炼成器。手持此刀,便能与内中天火真元彼此勾连,对内功修持大有好处,更有不畏霜寒的灵效,因此上命名这口刀为‘辟寒’,如今看来这辟寒刀倒是命中注定与胡兄弟有缘了。”

    只有一句话魏野没说——“也不枉我从百炼清罡的魏文成手上敲过来。”

    习武之人,有这样一口稀世神兵在手,哪有不喜欢的道理?胡斐抛下单刀,将辟寒刀单手提起,觉得比寻常单刀重了一倍有余,然而握在他手中,却依然舞动得游刃有余。

    胡斐持定辟寒刀,不由得轻抚片刻,方才捧着辟寒刀朝魏野一递道:“这刀既然是大哥门中传承的宝物,若是与大哥切磋的时候出了差错,却怎么好?还请大哥把宝刀收回,小弟还是用平常这一柄单刀就好,便崩了刃也不可惜。”

    魏野哪要听这些,桃千金剑锋一挺,已经疾刺而出:“这辟寒刀既然合你用,那便是你的了,男子汉大丈夫还扭捏个啥?胡兄弟,且试一试你老哥我一套墨子剑!”

527.第527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八)

    被前人改良过的墨家传承之剑,兼爱、非攻之意已去,杀伐、争胜之心炽然,剑式拙而巧,巧复拙,不藏后招变化余地,招招务求穷尽剑式之威。

    此是杀人剑,亦是搏命招。

    胡斐与魏野相识这几日,只知道自己这位兄长轻功卓绝,真有踏雪无痕、登萍渡水而不能比拟之能,内功深厚更是非寻常武林中人能比,此刻刀剑交接,却大感意外。

    但凡武林中用剑之人,皆知剑走轻灵,势不可穷,用招七分,留势三分,更是剑中至理。

    然而魏野这路墨子剑,却是招行极端,一剑生死的路数,与当今各家剑法大异其趣。

    胡家刀法变化多端,单刀分五位——脊为天,刃是地,吞口、刀柄分列君亲,而刀首为师。

    各家刀法,只在天地二位上做文章,然而胡家刀法则在吞口、刀柄与刀首上也暗藏着不少变化。

    眼见得魏野剑势刚猛如斯,丝毫不见轻灵圆柔之处,胡斐只得先将辟寒刀一转,以刀背猛地在桃千金上一撞,硬是将魏野剑势撞得一偏,随即刀势随剑直抹而下。

    魏野却是微微一笑,并不变招,而是猛地放开桃木法剑,人退后,剑悬空,灵动如活蛇,却是反向胡斐腕门攻来。

    胡斐自小四处漂流,一路上也见过北地八卦门、太极门各路好手的武艺路数,然而似这样的怪招却是首次遇见,不由得刀势一收,改以穿手藏刀式应对,魏野却是剑指一骈,指诀催动间,桃千金倒飞而回,重又落回手中。

    这一退一进,不过半步之遥,然而魏野这御气役形之术,却是让胡斐大开了眼界,不由得收刀抱拳道:“大哥的剑法这等神妙,小弟我服啦。”

    魏野摆了摆手道:“不过是以气御剑的小把戏,以收奇兵之效,算不得什么高明剑法。胡兄弟,你却不知道,用剑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古时剑客却有气宗、剑宗之别。所谓气宗,便是以内炼为本,剑招为末。下乘者,剑中满布真力,断人兵刃如削腐草;中乘者,借浩然内气,外放为剑罡剑气,伤人于剑锋之外;上乘者,则是以气御剑,飞斩百步,算是将入剑仙门径。我虽然能以真气运转剑器脱手伤人,却是因为难以挣脱开天地桎梏,御剑之术受限于数步之内,只好算是个花俏玩意罢了。”

    虽然魏野说得轻描淡写,胡斐却还是满面敬服。

    仙术士摇了摇头,将桃千金收回竹鞘后,方才说道:“若破我这一招,原也不难,只要胡兄弟你刀势全走沉稳一路,运真力于刀身,以慢制快,后发先至,重手一击,震散了剑上真气,便将这等粗浅的以气御剑之术破了个干干净净。只是方才我见你使出的那一招闭门铁扇刀,迅捷刚猛,已有了胡前辈七八分模样,只可惜……”

    听着魏野讲论到此处,胡斐已经将旁的事情都抛在脑后,只是问道:“可惜什么?是我有哪里练得不对的地方?”

    魏野笑着看了他一眼,方才道:“你练的并无不对,只是这闭门铁扇刀到了大成之后,却是在‘铁扇’二字上用心,其势沉而稳,出招需慢下来才好。当年胡前辈与金面佛苗人凤比斗刀剑,也曾使过这一招闭门铁扇刀,便是使得极慢极沉稳。”

    听魏野又提起生父,胡斐不由得一怔,不由说道:“魏大哥,你见过我爹爹与苗人凤决斗?”

    说到这里,魏野点了点头,拉住胡斐的手,直走出了练武场,在一处亭台间坐下,方才说道:“辽东大侠胡一刀与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在沧州决斗一事,当年也是轰动武林的一件大事。何况胡家、苗家与天龙门田家、丐帮范家延绵百年深仇,也是江湖上一桩纠葛百年的公案。当时消息传出,苗大侠不用说,便是天龙门也发了好些英雄帖,请了不知多少成名人物,魏某多多少少也算是旁观的人。”

    说到这里,仙术士拍了拍腿,叹道:“你们胡家与苗家、范家、田家的仇怨纠葛,若论旁人,未必能清楚其中的是非曲直。然而此事与我道门中一支别传宗脉铁剑门也大有干系,只是当年知情的那位铁剑门前辈与当事的诸人都有仇怨,所以虽然知情,却只是将之记载于宗门典籍之中。又因为那位铁剑门前辈与那位当事人立了誓约,是以这百年来也不愿将内中情形宣之于众。只是当初约定的百年之期已过,如今魏某才好对你讲明了。”

    胡斐听抚养自己的平阿四仔仔细细地说过,当年胡、苗、范、田四家祖上结仇的因由。然而此刻却不料这等机密之事,世上还有人得闻其事。正诧异间,就听魏野说道:“武林中的道门宗脉不少,如全真、武当、昆仑、青城、青海、蓬莱、仙都诸派,也有源远流长的,也有道脉绝传的。这其中有一支,名唤铁剑门,传至明末崇祯末年,铁剑门中掌门人桑木道人收了一个关门弟子,便是铁剑门下一任掌门。只是这位关门弟子,却不以道装示人,而是自号‘独臂神尼’,竟是一个剃发缁服的比丘尼了。”

    见胡斐听得不解,魏野摇头道:“胡兄弟,你也实在该用些心思在经史子集上面。这位桑木道人收徒的时节,正是闯王李自成攻破北京之日,那一日崇祯皇帝朱由检,深知大明将亡,不愿妻女受亡国妾妇之辱,绝望之下竟拔剑将最疼爱的女儿长平公主砍成重伤,断去一臂。”

    听魏野这样说,胡斐“啊”了一声道:“原来这位独臂神尼前辈,就是前明的长平公主了。”

    仙术士颌首道:“正因长平公主家破人亡,心灰意冷之下,便改作女尼装束,替亡故的家人追荐冥福,所以自称独臂神尼,又因为她的身世如此,所以道号唤作‘九难’,取‘九死余生,逃脱大难’之意。世上愚人只道长平公主被多尔衮软禁在京城,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谁知道她却另有际遇,逃出樊笼,成了铁剑门的一代掌门?”

    “九难前辈师从桑木道人,武功大成之后,便要向当初害得她家破人亡的仇人李自成复仇,明察暗访之下,却知道李自成已经出家为僧,法号奉天玉和尚。当初恨不得食肉寝皮的仇家,如今却只是个隐姓埋名的老和尚,这仇报得还有什么滋味?心灰意懒之下,这位九难前辈索性将恩仇抛却,归山清修去也。然而奉天玉和尚便是李自成,当年九宫山上,你们胡家先祖,诨号‘飞天狐狸’的那一位老前辈如何巧用桃代李僵之计,掩护奉天王李自成逃走,连着日后胡、苗、范、田四位侍卫因误会而结仇的种种情形,也被原原本本地被这位九难前辈记载下来。”

    “只是当初九难前辈答应奉天玉和尚,不再向他追讨一家深仇,自然不肯向武林中泄漏这等机密。铁剑门从此隐入山中清修,等闲也不过问江湖之事,便更不会透漏一丝半点。直到当年胡、苗、范、田四家先人以命保下的机密过了百年之后,胡大侠决心化解这一段四姓恩仇,算是终究了结了这桩公案。却不料在与金面佛苗人凤比斗中途,胡大侠中了躲在一旁的奸邪小人暗算……”

    胡斐听魏野说得句句如在眼前,事事严丝合缝,已信了个七八分,却听到这里,不由得说道:“那小人便是沧州的跌打大夫阎基,他在刀剑上涂了毒药,害死了我的爹爹!”

    魏野点了点头道:“当时的确有这么一个下毒的人,然而令尊内外功夫皆臻于当世一流高手之列,少有人敌。他一个寻常跌打大夫,便有些砒霜、蝮蛇涎之类毒物,只要及时运功化解,多少也能支撑到旁人出手相助的时候。这其中自然还有旁一个人隐而不出,借刀杀人。后来我听说,金面佛苗人凤痛心于失手害死令尊胡大侠,到处延请高明,有人告诉他,令尊胡大侠中的毒物像是出自一位用毒高手毒手药王的手笔,于是独自去了洞庭湖畔隐居的毒手药王那里对质。”

    说到这里,魏野叹息一声道:“说起来,这毒手药王一门,既是用毒的行家,也是济世的医者。只是几代传承,门下弟子多半沉迷毒术,放毒害人,结仇甚多,人人忌讳他们的毒术,也越发不容他们,最后传到毒手药王这一代,不过只有师兄弟二人,大师兄便是毒手药王,出家做了和尚,法号一嗔,以济世活人为宗旨,二弟子唤作毒手神枭石万嗔,则以下毒害人为务。那毒药大约是下毒的人自毒手神枭处得来的,一嗔和尚自然不肯顶了这个罪名,却与苗人凤争执一场,两败俱伤,也断了追查此事的线索。如今若要得知当年罪魁祸首,只有将那个不知所踪的阎基重新拿住,才知道到底是谁阴谋暗算胡大侠的人了。”

528.第528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九)

    当年胡一刀与苗人凤决斗,阎基下毒暗害这些事,平阿四只怕胡斐年少气盛,不肯放过,平白送了性命,除了跌打大夫阎基实在是胡斐仇人之外,都说得语焉不详。

    然而今日胡斐听着魏野从十八年前,苗人凤之父失踪在关外,天龙门广发英雄帖说起。直说到胡一刀与苗人凤决斗,有人暗中布置毒计,偷下剧毒暗算诸事。

    他脸上还显得镇定,实则身子坐在亭中石墩上,已经浑身微抖,只觉得一身劲力无处可去。

    饶是他天性机敏,闻一知十,听着魏野说道胡一刀受了小人暗害,便明白这大仇人里,下毒的阎基算是一个。但是魏野却只是避开胡一刀与苗人凤决斗详情,只谈论那毒物线索,终究按捺不住,猛地抓住魏野手腕催促道:“魏大哥,我知道你见多识广,消息灵通,又说是留意我们胡家这桩大仇,我便请你实话讲,我爹爹妈妈,当初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

    被胡斐抓住了手腕,魏野心中暗叹一声,胡苗两家这一场孽债,终究是个麻烦,当年胡一刀与苗人凤那一场刀剑武争,到了胡斐这里,也始终是要了结清楚。毕竟,下毒的小人之外,促成胡一刀身死、胡夫人自刎的,还是苗人凤,于情于理,都得有个交代。

    心思一转之间,魏野按了按胡斐的手说道:“当年令尊胡大侠与苗人凤这一场刀剑之争,大家英雄相惜,光明磊落,白天各凭本事,杀得是不分胜负,晚上却是同榻抵足而眠,当初观战的武林中人,哪个不说这场英雄盛会,百年难得一见?真是一对天下难得的好英雄,好汉子。他两人直斗到最后一日,彼此依然奈何不了对方,于是二人议定,彼此交换了兵刃,由令尊使苗家剑,苗人凤使胡家刀……”

    胡斐初听不解,转念一想方道:“爹爹与苗人凤这般安排,却是为了尊重对方起见,这样便是一人输了,也是自己初学乍练,无一不精,不算辱没了对方的家传武功。”

    魏野见他沉思,等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最后这一战,令尊踢中了苗人凤的京门穴,苗人凤也用刀划伤了令尊手臂。只因那柄单刀便被那跌打大夫阎基喂了剧毒,胡大侠尚不及运功抵抗,便先中毒身死。令堂见着胡大侠身死,又见着这来的许多武林人,要么是居心叵测,要么是衣冠禽兽,剩下的也都是起哄看热闹的小角色,只有苗人凤武功最高,人又极为侠义,便请苗人凤代为照料胡家遗孤,得了苗人凤允诺之后,便自刎而死,追随胡大侠于地下了。只是随着胡大侠身死,场面混乱不堪,等苗人凤去寻胡家遗孤之时,却没有找到人,只留下了满地血迹。当时武林中都说,是令尊的仇人害死了他的遗孤,这件事闹了许久,终究没有一个说法,也就被一班江湖人忘了个干净。”

    胡斐终究按捺不住,虎目含泪,腾地站了起来道:“阎基、苗人凤都是我的杀父仇人,我妈妈也因他们而死,这一笔不共戴天的血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魏野知道这个时候劝也无法,等了片刻,待胡斐呼吸平缓写了,方才将头点了一点说道:“如今胡兄弟的仇人有三个,一个是跌打大夫阎基,一个是金面佛苗人凤,还有一个,则是自毒手神枭处取得剧毒的阴险小人。若走脱了任何一个,都算不得是报仇雪恨。这件事情,魏某既然查了个开头,便当见证它的结尾。胡兄弟且不要急,等过几日,魏某主持了开山大典之后,便为你查一查那第三人的跟脚来历。”

    ……

    ………

    安抚了胡斐之后,独自一人的仙术士手持丹天流珠旗,缓步走入凤府后园中那联通着地下深湖的灵穴之中。

    原本阴暗、潮湿的贝壳甬道里,一幅幅向邪神致敬的彩贝镶嵌画,此刻却是统统笼罩在了熊熊烈火之中。正是魏野以灵穴地气为阵基,千百道九凤破秽符为灵引,排下了一座五方烈火阵,引动洞阳离火昼夜不息地炼化着地穴中的一应阴邪气息。

    原本镶嵌在石壁上不知其数的彩贝,在洞阳离火炼化之下,却是与石壁融成一体,泛出五色玉一般的光感,这样的高温之下,若是活人走入进来,只怕瞬息之间就要化为一堆细碎的碳化结晶。

    仗着青溪道服辟御水火之能,仙术士走在这条火焰甬道之中,却是丝毫不觉热气。他环顾着阵势运转情势,一只手不断地从袖中取出一粒粒其色朱红、大如雀卵的玉珠,向着石壁上各处阵势结点投去。

    玉珠一触着石壁,随即便与石壁融成一体,一粒粒玉珠散如莲蕾初绽,化作一朵朵映日芙蓉赤如火,一株株流珠丹树云里栽,兼有千百火雀穿梭花树之间,恍若活物。

    而在竹简式终端上,则响着封岳一个个报账的声音:“第六百七十八颗、第六百七十九颗……第三千六百四十九颗、第三千六百五十颗……没错,人客官你一共用去了三千六百五十颗扶余国特产的火玉丹珠,这是账单请过目!”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人客官,火玉丹珠不过是天生宿有一丝离火之气,可以作为施行低能级火术的触媒灵引而已,说起来拿它用来当环保暖手宝和鱼缸加热棒的人,还相对更多一些。比起火玉髓、燧人圭这些真正的火象宝玉,它可是差了好几个能级的,人客官您真的不考虑换点更高大上的宝材吗?”

    “封店长,难道魏某的脸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吗?这里时空能级本来就算不上太高,拿燧人圭和火玉髓是要做啥?这个等级的火象宝玉都可以单独祭炼出一件价性比不错的火象法器出来,哪是用来布置地气阵法的素材?寻常仙道门派的守山大阵,用到这个等级的通灵宝玉还差不多。”

    一面和封岳扯闲篇,仙术士一面走出了改建完毕的火玉甬道,直走入了那一片石笋林之中。

    这片石笋林如今也是被魏野的暴力改建方式整修一新,石笋、石钟乳就被强行连接起来,熔炼成了一座座质地恍若赤玉的石柱,莹莹生光的石柱内部,依稀能见着一头头九色丹凰簇拥着九首神凤,露出将翱将翔的模样,只是还差一丝灵动之意,看着还是个死物。

    这些草草炼就的炎凤赤玉柱,便是加固灵穴、安镇地脉的最后一道保险锁,也是五方烈火阵的阵眼所在。

    虽然如今这些赤玉柱连咒具级的能级都算不上,可随着地气往来淬炼,日积月累之下,足以将其质地转化为天材地宝一流。到那时,再将之重新祭炼一番,便是一套上品的布阵法器。

    只是照着这灵穴中的地气估算,只怕不花个一甲子功夫,这些赤玉柱是淬炼不到那个级数的。

    事实上,魏野下到这灵穴之中,也不是为了祭炼这些炎凤赤玉柱而来。

    与封岳的风月堂联系订购中,除了方才那些论斤卖的火玉丹珠之外,仙术士订购的重头货色乃是一方早已被高人裁切过的无瑕玉璞,通体青碧一色,隐隐有灵机泛起,与灵穴之中汇聚而来的山川毓秀之气相呼应。

    这一方玉璞,名为灵寿青琅,也不知道风月堂是从哪个时空的仙道门派那里收购来的,也是一类特殊的天材地宝。在它经人祭炼之前,与寻常软玉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一经祭炼之后,便至坚至刚,等闲不能磨损,而且只能容纳与祭炼之人源出一脉的法力烙印其上。

    因为这个特性,灵寿青琅往往被开山立派的仙道中人取来,作为宗门传承的宗谱玉牒使用。

    而魏野要祭炼的,便是这样一件道海宗源的传承之器“青简丹篇”。

    这类器物,不论仙道宗门还是武林门派皆会设立,名目也是各种各样,但总的说来,基本不脱金册玉书的形式。

    若是那类大宗门传承的金册玉书,自然是怎么气派怎么来,几百斤重的金版谱册都只能算是寒碜,专设下大殿供奉几十丈高的玉书宗谱也只道平常。

    这等仙家富贵,魏野没心思去学它,只是将一枚枚裁切好的灵寿青琅放在掌心,调转洞阳离火之气,将灵寿青琅的材质进一步提纯。

    这一步工作是个枯燥的活,每一片灵寿青琅祭炼起来,都要纯净无滓,上面留下的洞阳离火之气更要浑然一体,不能有分毫差异。否则组成青简丹篇的每一片灵寿青琅便不能将气机连成一气,做不到这一点,则青简丹篇不能最后成器,只能当成是寻常记录道法的玉瞳简之类道术u盘使用。

    这对魏野而言,也是一个考校他的耐心与御火之术操作细微处的过程,仙术士在地下闭关祭炼青简丹篇,一过就是三日三夜。

529.第529章 .仙观新筑冠羊城(十)

    三日祭炼,三日修持,一片片灵寿青琅绽出温润碧光,仙术士心知火候将至,手拈紫微诀,向着面前悬浮半空的一枚枚青碧玉页,猛然印下!

    印诀催发,灵穴之中一根根炎凤赤玉柱中似有凤鸣声起,地气催化,星火飞腾!

    霎那间,点点朱火飞上青琅玉页,化作点点流火,虚浮于温润玉面之上,不即不离。

    大功告成,仙术士自袖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白晶折版,向着一片片无字玉页将手一招,片片玉页随即落在白晶折版之上,分毫不差地嵌入进去。两下一合,就成了一册经折装式样的厚厚玉册。

    将这部空无一字的青简丹篇重新收起,仙术士袖一拂,缓步走出了灵穴。

    在火玉甬道入口外,一身风尘之色还来不及洗的何茗,正拄着青钢棍等在那。

    搭档们见面,默契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

    仙术士向着何茗点了点头,笑着问道:“看起来,咱们屋子已经打扫干净了?”

    何茗一挺胸脯:“老鼠蟑螂这种东西,我可清不干净,但是珠江两岸,山贼水鬼的寨子,没有给你剩下一个!”

    听着这话,魏野微微一笑,拍了拍搭档的肩膀,说道:“那么广东武林各派看来也都收到咱们的请帖了?那就用不着再浪费时间,准备开山、升座吧!”

    ……

    ………

    广东武林,除了五虎派一枝独秀之外,那等守着一亩三分地的小派门,多少还能挑出三五个。

    然而这些只能算二三流的小门小派,此刻却是纷纷行动起来,掌门人带着得意弟子,向着佛山镇星夜兼程而来。

    江湖同道,道左相遇,大家彼此一看对方手里的请帖,只有一阵阵止不住的江湖子弟江湖叹。

    所谓武林派门,多少都是有些产业的,少林寺占了登封县八成的田土,武当山有八宫二观三十六庵,北方的华拳门虽然乱得像一团散沙,依然收着门下镖局的抽头。像凤阳五湖门这样卖解为生的门派着实不多见,就是号称穷苦的丐帮,不要说七袋八袋的长老,随便一个分舵的舵主,一样靠拐小孩、弄药人的下三滥生意,吃得脑满肠肥。

    只是原本的五虎派隐为粤省武林之主,黑的、白的生意,差不多就给全占了去,这些小门派只能仰着脸,指望着凤天南手指缝里漏出来那么一点半点的油星子。

    如今突然听得五虎派就这么没了,顿感“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各位掌门,不由得对未来多出了那么一点期待。

    接了道海宗源的开山请柬,备上些看得入眼的拜山礼物,大家有志一同的只有一个目标:不管怎样说,五虎派留下来的好处,让咱们分润一点,还能让你这什么道海宗源的古怪外来户全吃下去不成?

    这些小派门中,鼎湖山庄、四门枪、观音山玉皇观算是三个最出挑的,也都算是传承过几辈人,江湖上起码有一个字号,不算是无名之辈。

    鼎湖山庄的庄主“落雁刀”任天蓬,祖传的鸿羽刀法在广东地界薄有名声,与四门枪掌门人“分海枪”吴钧晖也是多年的老友,半道里两路人马遇上了便结伴向着佛山镇而来。

    似这样的小门小派,便是奉命广邀武林各派掌门人去京师参加天下掌门人大会的何思豪,也懒得拿他们凑数。偏偏这些小门小派,都是在各自地界上横行霸道惯了的,往日里五虎派声势正隆,并不将这些小派门看在眼里,凤天南的心思本来也不在称霸武林这么没有追求的事情上,所以在卧榻之侧容得这些小门小派苟延残喘。可是放在这些小门派弟子眼里,便觉得五虎派这样的一方大派也对大家颇为优容,可见本门的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在武林上也有一席之地,反倒看不清前路来。

    便是任天蓬与吴钧晖两位掌门人也觉得自己资格颇老,算是南武林的前辈名宿,竞争不过五虎派,那是五虎派家大业大,财广势雄,论武功,大家也未必较那凤天南弱了。

    这一番接到了道海宗源开山的观礼请柬,吴钧晖性子粗直,只道又是一处挂了武当派外门名义的道观落成。任天蓬性子阴鸷,见着道海宗源四字,却觉得这分明是标榜自家为道门正宗,狂妄得没谱。

    只是这狂妄也好,谦虚也罢,都是道门中的纠葛,与任天蓬一介俗人无关。但是取代了五虎派的道海宗源,既然是道家一脉,在任天蓬想来,那便只该守着些庙产关起门来过日子,原本五虎派在肇庆地面上借着绿林势力抽头的举动就该停下来,把好处让给鼎湖山庄来消受。

    若是道海宗源不肯,鼎湖山庄上上下下也不介意在这开山升座的典礼上面闹上一闹的。

    ……

    ………

    江湖人怀着叵测的心思。

    官场中人也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经济文章。

    对李瑞麟那一班佛山镇的文武官员而言,去了个凤天南,来了个魏仙师,算不得好事,但也不算什么坏事,至少大家不用跳进海里,做个鱼脸夜叉。服了魏道士的符水,身上那几块子鱼鳞也总能消褪脱落下去,又是一个个好端端的大人先生了。

    但这都是幽微隂私之事,再不好对旁人提起的,只能是天知地不知、我知你不知。

    而在立着佛山镇不多远的广州城,却也有官府中人为了五虎派之事耿耿于怀。

    周志勇老大人是藩台衙门的都事,从七品的出身,也是举人挑大梁后,能爬到的少数几个好位置之一。

    一个举人出身的杂流官,从县丞一路爬到布政使司都事,其间辛苦自不必待言,要放到后世的选秀场上,也差不多能说得上是感动评委和观众了。然而这一路上,他的亲家出力更是不小,帮他跑官的银钱从来就没有断过。

    谁叫周志勇老大人挑得好女婿,却是把自己唯一的亲生闺女嫁给凤天南做了三房姨太太呢?

    周老大人这从七品的布政使司都事,便是卖了女儿换回的素金顶子。

    不要看周老大人六十出头,和凤天南站在一起说是翁婿更像是连襟,功名之心兀自不减。最近广东盐运使司经历一职将要出缺,周老大人深知这盐道衙门从来都是金山进、银水出的地方,咬着牙从历年宦囊所积里砸出了六万两银子疏通关系——这六万两细丝雪花银,还赶不上盐道衙门每年拨给广州知府的例规银子,哪里够用?周老大人眼看着宦囊羞涩,只盼着自家女婿能多帮衬一点,却不料这个时候,传来了女婿满门死绝,佛山同知李瑞麟又扣了一顶顶“奉行左道、采生造蛊、所行不轨”的罪名上来,一派要把凤家朝死里整的气势。

    虽说周老大人极有先见之明,把亲生女儿只卖了个姨太太价钱,真的如泼出去的洗脚水一般,自然凤家的案子怎样也株连不到他老先生头上。

    但是这么一个豪阔女婿,有力强援,就这样说没就没了。不但从女婿那里借银子的打算没了下文,就连砸下去的几万两银子也都打了水漂。饶是周老大人心智坚强,也不由得消沉了好几日,只是打发家人回佛山镇探听消息。

    这么一打听之下,凤府覆灭的大概情形他已经知道了个大概,在这件案子里活跃得过分的某个仙术士,也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周老大人的视线之中。

    对于周老大人而言,这个魏道士弄得自家便宜女婿家破人亡,害得自己运动盐运使司经历的银子如肉包子打狗般一去不回,简直和杀父仇人一般可恨,真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了。

    不过周老大人久历宦海,也是颇有见识,做官的人,对付寻常游方乞食的道士和尚,只管丢签子下去,自有那衙役捕快整治得这些人哭天尊喊佛祖。然而能把自己女婿这么一个武林大豪弄坏了的,那也只能是江湖中人。对付江湖中人,自然还是找精通捕盗的人才来应对。

    这么请托一圈,最后还是请到了广州府捕盗通判这里来,废了不少面子,方才将捕盗通判手底下最得用的一个刑名老夫子请到了珠江一艘花舫上面喝了三回酒,又叫了一班广州菊部有名的生旦朋友,把个老夫子伺候的基情洋溢。这还不算,周老大人又掏腰包凑了好几套上好的行头,外加一处撑篙探访桃源的宅院,才算是搔得了这老儿的痒处,总算是能在花舫上谈些怎样处置魏野的法子了。

    “江湖上的事情,便该江湖上毕!”也不知是不是散发了第二春,红光满面的老夫子用手叩着碟子道:“雍正爷在位的时候,江湖上作乱的大盗多不多?可是雍正爷用了一个江湖出身的李卫!终南派的吴瞎子武功高不高?照样给李卫收作鹰犬。甘凤池的实力大不大?一样成了李卫的阶下囚。至于收服了黄天霸去对付窦尔敦,那更是李大人的神来之笔——这等事,老大人便不必多思量啦。”

    听着这刑名老夫子一开口就说些无用空谈,周智勇不由得脸皮通红,恼道:“那就由着那魏道士胡来不成?!”

    “哪能啊?”刑名老夫子笑着挟了一箸醉西施舌吃了,方才继续说道:“那魏道士若是只用江湖上的路数行事,人便杀了,财便劫了,就下了海捕文书也没有用处,只能请托江湖人、绿林道出手相助。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却玩起官面上的文章来了。这士林中的学问,岂是一个舞刀弄剑的野道人所能明白的?尤其是‘妖党邪教’四字,更是出家人绝不可沾上半点,一沾上了,那便是再难洗脱干净的。试想,一个出首告发邪教的人,怎知他自己不是个邪教中人?依我的浅见,这案子倒不如朝着大里铺宣,引得朝廷注目才好呢。”

    听到这里,周智勇算是略略想通了一些,却不想自己说出来,只是装着迷糊道:“怎么说?”

    这刑名老夫子面色不变,又啜了一口酒,方才道:“今上从来最厌恶游方的僧道,何况是一个攀咬士绅、兴起大案的道人?老先生在藩台衙门掌着文书之事,只要在文字里添一句‘按此人行迹诡秘,似亦非良善修行之人,却似白莲、闻香教一流’递了上去,管叫此人也无法在佛山镇长居下去了也。”

    周智勇此刻方才露出些笑容道:“却果然是一条好计!”

    得了这个计较,他心下也算放下来些许,端起酒盅正想往唇边送,却见一个穿着连帽斗篷的娇小身影,不知何时走进了花舫之中。

    那斗篷通体漆黑得像是无星无月的夜晚,看着身形在朝前移动,然而从肩膀到躯干,丝毫没有摆动的模样,却仿佛是来自幽冥之中的鬼魂。

    这身影转眼之间就来到了周智勇的面前,随即将头上遮挡着面孔的兜帽轻轻除下,露出了下面一张年轻而又娇艳如花的笑脸。

    这是个大概刚二十岁模样的女子,有着白皙如没有上釉的瓷器般的肌肤,配上那金橘色的卷发与血红色的眼瞳,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但对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头子而言,这样的容貌却显得十分怪异和危险——

    “西夷女子!是怎样上到船上来的!”

    明明看到对方的口型变化并不是懂得官话,可是两个老头子却都听到了一口字正腔圆的京片子:“啊啊啊啊,什么嘛,又是只有这种随随便便就会死的没用的老头子吗?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世界都只有这种脆弱的,经不住玩弄就会死去的家伙呢?小克莱很~失~望,很~生~气~哟~”

    毫不在乎地走上前来,只一拍,刑名老夫子的头颅就整个地飞离了身躯。而后,像是掸掉了一颗灰尘一般,这个金发红眼的女子对着周智勇露出了食肉兽才有的扭曲笑容:“老爷爷,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哪里有更耐玩一点的玩具呀?”

530.第530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一)

    天色还未大亮,佛山同知衙门里便站满了人,六房书办、三班衙役,能到的,一个都不曾落下。

    最得李瑞麟信赖的那位顾老夫子,就站在堂上,一个个地将差事分派下去,末了还不忘正色告诫一番:“这几日,眼看着就是魏仙师的升座大典,也是佛山镇一件大大有光彩的喜事,这几日里,你们务必仔细办差,不得出丝毫差错。差事办得好,自然大大有赏,若是办得差了,一个个老实先备下棒疮药去!不然便是同知大人饶你们,这衙门里的钱粮也断不会让你们家里再子子孙孙传下去!都听明白了没有?”

    一班衙役捕快轰然应是,一个个领令而出,顾老夫子也去了后衙探望自家东主。

    李瑞麟这个点上也已起来了,正在几个妾侍的服侍下用着早上的点心。

    呷了一口白云山九龙泉泡的明前茶,李瑞麟朝着顾老夫子招招手,叫着他的表字:“汝谦兄,坐,坐,这几日真是有劳你在外奔走。今日便和我偷一个闲,喝一盏茶,说一说闲话可好?”

    顾老夫子也不客气,就在李瑞麟下首坐了,随手拣了一样细作宫样的糖乳饽饽胡乱吃了,方才道:“东翁爱重,学生自然是感念万分,然而这两日的布置,却对东翁的前程大有益处,所以学生非得仔细替东翁照看起来,且等日后再慢慢高乐吧。”

    李瑞麟挥了挥手,一干侍妾知机地退了下去,李大同知方才道:“汝谦兄,你这话我却不爱听了。那升座、开山的讲头,都是那玄门中的排场,荣耀的也是黄冠的事业,却与李某人何干?只要宪台大人不上本参我,便足感恩情了。”

    顾老夫子摇了摇头,劝道:“东翁久任府县,难不成便欲以如今地位归老?往日里东翁闲散不视事,那是时势如此,需东翁镇之以静,便是牧守地方的道理。然而如今魏道士送了一件大礼与东翁,却正好是一阵好风,助东翁更上一层——”

    说着,顾老夫子从袖子里取出一张单子,双手捧上:“魏道士遣人送来佛山镇左近各处绿林山寨的匪首首级,其名号、样貌、赏格,学生已经一一核对过,一共是积年的江洋大盗二十三名,无一有错。这样一个大功送到了东翁手里,哪里还怕升不得一级官么?”

    一把抓过顾老夫子手中递来的礼单,草草看了一遍,李瑞麟却是猛地跳了起来,大叫出声:“来人,到书房伺候老爷笔墨!本官要亲拟安民告示,将这些贼人首级都挂到镇头示众!”

    ……

    ………

    二十三颗绿林寨主们的脑袋,除了脖子断茬的地方筋和皮微微缩了些,还是一如他们生前的模样,保持着最后一个神情,死不瞑目地在旗杆上瞪着一个个将要进入佛山镇的人们。

    这时候,“落雁刀”任天蓬与老友“分海枪”吴钧晖,也正率着门下弟子向着佛山镇而来。

    除了两位掌门人还有一匹滇马骑着,跟着来的徒弟们却是连马也没得骑,只是骑了驴子骡子之类,倒将两位掌门人衬托得更高大了些。

    此刻在队伍之中,鼎湖山庄的一个胖弟子正唾沫横飞地在向四平枪门的师兄师弟们品评着各家武功路数:

    “……不要看武当派将自家吹捧得那么厉害,可是自从张三丰老祖师之后,武当山还出过什么有名人物?前些年,武当派就剩下一个火手判官张召重还算是个硬手,结果却是死在西域,尸骨无归!这样的门派,也算是什么名门大派了?至于武当外门各派,那更是不值一提,比如咱们南武林有名的仙都派,号称是内家正宗,上清剑法无双无对,可是当年仙都派掌门凌霞道人与我掌门大伯交手,斗了三百多招,还不是输在了落雁刀之下?可见这些牛鼻子的剑法,看着漂亮花俏,真正厮杀起来,那真是连一个屁都不如了。”

    这胖子也姓任,算是落雁刀任天蓬的远房族侄,任天蓬虽然好听人吹捧,然而听这胖子越说越粗俗,不由得喝道:“住口,在你吴师伯面前,哪有你满嘴胡吣马粪的地方,还不下去!”

    吴钧晖却是在马上拦道:“年轻人爱跑个舌头,又不算什么大错。想我与任师兄当年在他这个年纪上,不照样一派指点武林,自以为一身武功哪里都能去的模样?但是令高足说得也不算错,如今江湖上除了少林寺之外,一群自号名门大派的,架子虽然不倒,武功早已不成了。这种时候,还需要你我这样老成持重的人,出来主持江湖之事,哪有一个小辈,也没有报明师承,也不曾听闻有怎样惊人艺业,便敢发帖子要开山立派的?这样妄人,咱们忝为长辈,少不得要替他师长教训他一下,方才知道武林中藏龙卧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哪!”

    任天蓬笑着点头道:“正是,很是,今日任某便要再一睹分海神枪之威了。”

    吴钧晖大笑道:“任师兄又来取笑,我这杆分海枪怎比得上威震南武林的落雁刀?”

    说罢,两个半老头子不由得一同仰头呵呵大笑,便在两人仰头的同时,却见着佛山镇前立着一排竹竿,上面悬着的物事看着有些眼熟,那笑声不由得同时就缩进了喉咙里,倒像是被切了气管的阉鸡发出的最后声音。

    便在此刻,就见着一伙兵丁托着长长布幅,又围在这一排长竹竿前忙碌起来,还有个小军官模样的人物在那里大骂:“这么早立起旗杆来是要做什么?这些江洋大盗的罪状与名号,还不曾挂起来呢!”

    正喝骂间,便有手脚麻利的兵丁,已经先挑着一条布幅挂了上去,上面一行斗大的字,便是老花眼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鼎湖山恶虎寨大盗五首蛟罗宗礼,作奸犯科,杀人掠货,拒捕受戮,悬首示众。”

531.第531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二)

    恶虎寨在广东绿林道算不上什么大寨子,寨主罗宗礼也只是南少林弃徒。偏偏此人天赋异禀,力大无穷,被逐出南少林时,并未废去他的武功,后来竟仗着一门大力韦陀杵功夫在鼎湖山里结了寨子,又将南少林的紧那罗刀法传给一批心腹,练出了一个刀阵来,居然也在绿林道上混出些名气。

    偏偏恶虎寨离着鼎湖山庄不远,就这么做了一个恶邻,实在把鼎湖山庄上到任天蓬、下到寻常弟子都骚扰得不轻。恶虎寨的喽啰隔三差五来鼎湖山庄打秋风、偷鸡摸狗就不说了,罗宗礼还主动打上门来,摆下紧那罗刀阵把鼎湖山庄的老一辈高手打伤了好几个,硬逼着任天蓬每年从鼎湖山庄的地租里抽出一半来供恶虎寨开销。

    这样的奇耻大辱,任天蓬技不如人,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却是把鼎湖山庄的日子过得更加紧巴巴的。也正因如此,一接到道海宗源的开山请帖,都快穷疯了的任庄主秉着“失之恶虎寨,收之佛山镇”的想头,就这么带着大批门人弟子就来下山摘桃子。

    要是任天蓬能稍微沉得住气,行动稍稍延迟一天,等送帖子的那个高大少年从恶虎寨离开的时候再行动,大概便生不出这样的念头。

    而现在,他只得满脸涨得通红,装着看天咳嗽,算是勉强支应过去。

    比起鼎湖山庄这个坐地户,四平枪门的分海枪吴钧晖却是连咳嗽都咳不出来了,只是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眼睁睁地盯着那些连布幅都不曾挂上去的首级,一个个看过去。

    四平枪门没有鼎湖山庄那样的福气,摊上个家大业大的祖宗,可以由着无能子孙败坏家当。从吴钧晖的太师爷那辈子算起,四平枪门从康熙年间起就是靠着押运走镖维持。正因为吃的是镖行饭,交游更广阔些,与绿林道上的关系也就更不清不楚得多。

    这二十几颗首级,吴钧晖没有不认得的,甚至许多人都是他这些年走镖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狠角色——

    玄妙子,这打扮不僧不道的老怪物,算是广东绿林道上的老祖宗。他修的是采阴补阳的邪术,一辈子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清白女孩的性命,都说老怪物盘踞的魔窟之中,人皮骷髅堆积入山,没日没夜传出的都是落入他魔爪的女子求生不能的惨呼声。

    但这个广东绿林道上的老祖,如今一颗脑袋正面看还留着点当初威震绿林的风采,从侧面看,却能看得清清楚楚,这老怪物的后脑勺不知道被什么重兵器砸下去,圆脑袋砸成了个压扁了的饺子模样,偏偏还留着前面半张脸不变,这样的武功,简直是可畏可怖!

    在玄妙子边上的那颗脑袋,一双眼珠子都脱了出去,这人是玄妙子座下的供奉叶行南,武功倒是没有什么可称道之处,但是这人却是江湖上有名的迷药大行家。从下三滥的拍花子小贼,到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谁不是以弄到一支叶行南炼制的迷香媚药为荣?这人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但是吴钧晖可是知道,这厮的心也似五步蛇一般恶毒,二十年前有个武师不小心得罪了他,被他活活地削去四肢,挖了双眼,又将一条条猪狗身上的肉块为他缝合上去,直折腾了三年六个月才断气。这老毒物又好用活人试药,身上的血债一点不比玄妙子少……

    再朝后看,那三个扎在一起的脑袋分别是屈苦藤、沐声传、朱邪青树,这几个怪物都修的是一路奇功,直修得皮肤干枯如古木,却也刀剑难伤。这三个怪物的名声也不怎么好,一贯以虐杀无辜为乐,竟然不像是个大盗,反而像是个妖怪了。

    再往后看,号称南武林硬功第一的金开甲,连着他那柄不知道砍了多少人头的铜****斧一起挂着。

    以一对火焰令灭了罗霄剑派的藿狂焰,那对代表着他残虐好杀名声的火焰令就被人以重手法贯入了他的脑袋里。

    还有岭南第一暗器名家屠怀沉,这个又丑又胖的矮鬼也是一般的臭名昭著,虽然看起来他的脑袋没有什么外伤,可是仔细看去,却能看见他满头都是细密的针孔,分明是死在极高明的暗器之下。

    还有秃发枭安子宏、怜花剑灵玉道人、独行大盗宫白羽、赤蛇戟赫连雄……一个个威震岭南的邪道高手,个个都死相凄惨,连着他们的成名兵刃,悬挂在竹竿上,随着风轻轻摆动。

    每摆一下,吴钧晖便觉得恍惚听见了这些死人变成了恶鬼,正发出来自无间地狱的嘶吼!

    “四平枪门,你们每年买了多少小孩子送给我们赏玩,你吴钧晖身上也不干净!”

    “凭什么大爷们死了,你这个巴结大爷们的老兔子反倒安安稳稳地要过下半辈子?”

    “等着吧,等着吧,你马上也要来陪我们,死样只怕比我们还更‘好看’一些!”

    似乎有一股股黑气,正从这些人头间冒出来,化作无数黑压压的魑魅魍魉,就扑到了吴钧晖身上,狠命啃咬起来!

    分海枪吴钧晖再也撑持不住,就这么猛地惨叫出声:“啊!啊!你们走开!走开!”随即就口吐白沫,一下子从马上跌落下去——

    任天蓬还不知怎么回事,只是跳下马来,抱住这位老朋友大叫:“吴兄,吴兄!”

    四平枪门下的弟子也是一个个不明所以,只有吴钧晖往日最心腹的几个弟子,瞧着那些首级的模样,也是腿脚发软,一个个连站都站不住了,其中一个身体特别高壮的,倒地的时候还撞着了任天蓬那个满嘴跑舌头的族侄,一下就跌了一对滚地葫芦。

    突然来了这一出,闹得那些悬挂布幅的兵丁也是一阵阵纳闷,为首的小军官还走上来喝骂几句:“哪来的乡下脑壳,看着几个江洋大盗的首级就吓得痰迷了心窍?赶紧的抬上他,到北帝祖庙去,若是有福分,抓一把香灰拌水饮了,送一送祟神!”

532.第532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三)

    刚进了佛山镇,鼎湖山庄与四平枪门两家就吃了这么一个惊吓,原本那耀武扬威的气势便像是猫咬猪尿脬一般,瞬间就泄了干净。

    一群人灰溜溜地,先抬着吴钧晖寻了一个客栈,将这位四平枪掌门安顿下来,又去请了一位坐堂大夫,给他把脉瞧病,开了定惊镇心的人参安神汤,闹攘了好一阵才算消停。

    任天蓬身为鼎湖山庄之主,接下了这祖上留下的基业,一心一意只想守着庄子,将它完整无缺地传下去,要说雄心壮志,那是丝毫没有的。此刻见着吴钧晖就这么被那二十几颗人头吓得昏了过去,也没了主见,只是守在自己这老友身边,不住地唉声叹气:

    “罢了罢了,什么叫人离乡贱?这便是了!吴师兄,等你身子好些,咱们也不去那群道士面前闹什么,完了礼数就回家……”

    他在这里数黄道黑地絮叨,底下的徒弟还一个劲地添乱,这一会儿,又见得徒弟们来报:“掌门,外面来了个道士,说是掌门您老的旧相识,递了帖子求见!”

    说起道士,除了即将开山的道海宗源,任天蓬实在是想不起这档子还有哪个道士会上门来。

    半疑半惑地将名帖取过一看,却见投帖的落款却是“东莞观音山玉皇观盟弟普祥稽首拜”。

    任天蓬除了年少时在岭南地方行走了两年,从此就回了鼎湖山庄一心守着祖业,他自恃身份,偶尔来往的也都是南武林的名宿长者,却对这个普祥道人没有任何印象。

    这时候他心下烦乱似麻,挥了挥手道:“不见不见,不管谁来了,只说我在照料你们吴师伯,一概挡回去!”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间传来一声大笑:“任兄,当初在广州鸾情凤意楼,与贫道共论性命栽接之道,甘处子之阴枣,撷神女之蟠桃,二龙九凤之乐,却全都忘记了么?”

    这话说得玄虚隐晦,但是中间那一股子下流味道简直掩盖不住,任天蓬老脸一红,一下子从地上跳起二尺高,施展身法冲了出去,却见一个头戴混元巾、身穿青布道袍的全真道人,看着也是四十来岁年纪,却是面皮粉嫩如少年,须发乌黑亮如漆,手秉拂尘,正大踏步而来。

    那一张再眼熟不过的俊雅面孔,让任天蓬不由得叫出声来:“拈花妙手甄香璞,果然是你这……”

    话说一半,已经被这粉面全真一手拦住:“好友,你说错了,贫道乃是妙手张仙普祥真人。”

    不管是“拈花妙手”还是“妙手张仙”,江湖上的诨名,用什么词都大有讲究。从来诨名里有“妙手”两字的,只有妙手空空的贼偷与妙手回春的医生两种人,那么这个普祥道人算是哪一种?

    任天蓬与这面如傅粉的道人也是旧相识,虽然与这等人相识完全就是当初年少轻狂一时不察犯下的错误,但是要叫他一掌把面前这道士拍死,他也是丝毫没有胆子。最后也只能咬咬牙,道一声:“我们出去说话。”

    ……

    ………

    与普祥道人离了客栈,任天蓬寻了一家茶馆,寻个清静单间,叫下茶水,又将茶博士赶了出去,方才压低了声音道:“甄香璞,你这积年的采花贼好大的胆子!绿林道上,凡是犯了杀、婬二事的邪道高手,都被人取了脑袋拿来立威,你还敢来佛山镇寻死不成?”

    普祥道人听着任天蓬喊着自己俗家名姓,也不动气,只笑道:“当初年少不懂事,在江湖上犯了太多案子,只好洗手不干,出家做了道人。如今贫道也是有名的医科圣手,主持的玉皇观更是东南有名的大丛林,求子求嗣最灵验不过的,老友你口中的采花贼,与贫道何干?”

    看着这张几十年不变,足以惹得少妇怀春的俊脸,任天蓬咬牙啐道:“只凭这张脸,什么勾栏姐儿你勾搭不上手?偏偏要蒙个脸去当采花大盗,你那玉皇观,只怕也是红莲寺一样藏污纳垢的龌龊地方!”

    普祥道人只是冷笑摆手道:“错了错了,那都是贫道发愿肉身布施,给太太小姐们一个好处,也为多少人家延续了子嗣?何况当初咱们联手时节,‘花间二仙’合作无间,我拈花,你护花,骗了多少官家小姐、江湖女侠的清白身子?不要到了这个时节,你才来冒充正人君子。”

    任天蓬被他噎得一窒,只得垂下头来道:“这些老账,提起来没滋没味的。我只问你,你来此作甚?”

    普祥道人瞥了一眼窗外,冷笑道:“还不是这佛山镇里来了一个魏道士,放下大言,说要开山立教,又将帖子投得满广东的宫观寺庵都是?这样的浩大声势,还有佛山同知保举,岂不是冲着广州府道纪司的正都纪来的?让这样籍籍无名的外地道士骑在我们这些年高德劭的观主们头上,是绝不成的。更何况此子居然大言其教为‘道海宗源’,他为宗为源了,现放着我等向何处去?”

    任天蓬不想听这些道门内的冲突,他虽然多年守着祖业,消息比旁人来的有限,可也不是傻子,只指着窗外道:“佛山同知衙门,哪来的本事,将这些邪道上的魔头一个个砍了脑袋示众?这大手笔一出,你还能奈他何?如今的佛山镇就是龙潭虎穴,等闲招惹不得,我劝你还是不要生事为妙!”

    普祥道人笑道:“任老哥,你好呆啊!杀人立威,这是江湖上的手段,却不是道门里的规矩。我既然上门来了,我也不和他搅扰,只问他,既然自称道士,是在哪一年哪一座名山受的戒律?哪一位律师传戒?哪一位前辈证盟?哪一位大德保举?可有字辈,可有度牒?答不上来,那便是旁门外教野狐骚道,依着老君爷爷家法,该绑了入油锅去炸呢!这一下子上来,管叫他山也开不得,教也立不成,只好用袖子遮了脸跑路,才算是见得我的本事!”

533.第533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四)

    任天蓬听普祥道人大吹法螺,只当是他不忿道海宗源,更不想陷在这些恩怨里面,只是推托道:“那也是只是你们道士间的事情,却与任某何干,出你的嘴巴,入我的耳朵,听听就算,可不要将我也扯在里面。”

    普祥道人也不为意,拍了拍任天蓬的肩膀道:“这都是玄门中正经的事体,他若敢动手杀人,那‘大真人’三字就保不住了。就算这道士真有师承、度牒,我这里还有旁的法子足可降住了他。只是这法子有些阴损,非得任兄帮个忙才好。”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药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了,取出一枚果子来。

    任天蓬看去,普祥道人手中托着的是一枚只与红枣一般大的小桃,通体浓绿欲滴,光润如油,只在桃尖上微微散着几点朱砂红,光看着就叫人口中生津。

    普祥道人指着这枚小桃说道:“任兄不要小瞧了这枚桃儿,它乃是大别山深处的异种,唤作仙人果。这仙人果树只在一种野蓬草窠里生长,长至一尺高便再不会生高,每三年才结一个桃儿,又依结果时候浇灌的水之美恶,生成不同的灵效来。我这只桃是用存了十年的上好惠泉酒浇灌,掺上婬羊藿、母丁香、天茄花为肥,养了整三年才得了来。这果子也有个名目,唤作欢喜丹,又叫入云丸,任谁吃了这桃下肚,便要欢喜跳跃,脱了衣裳高歌狂舞,做出种种不堪的丑态来。只是这欢喜丹须得配着酒才有效,到了那天,我就将这桃儿献上,叫魏道士吃了,只请任兄也备上一坛好酒,不论怎样也都要叫那魏道士饮上一盅才好。”

    任天蓬听着普祥道人这样说,心中也起了一篇草稿,暗自说道:“这桃儿只有一颗,那酒却有一坛,大不了我陪着魏道士也多喝几碗酒。这样便是他真的发疯失态,也只能追查到献桃的甄香璞这采花贼身上,却和我没有一点相干,这样看来倒是我占了个便宜……”

    看任天蓬暗自盘算,普祥道人又是微微一笑,从袖中取了一枚龙眼大的北珠出来,这珠子形状浑圆,色泽鲜润,不见一丝黄暗之色,一见就知道其价不菲:“先用这颗珠子做定金,事成之后,还有一份心意送上。”

    ……

    ………

    普祥道人在这里与任冲昊仔细商议如何暗害魏野,作为被贼惦记的主角,魏野却忙着更重要的事。

    在邪神勾连异时空的地下湖水面上,一面银白铁镜虚悬半空,镜面透出一阵阵淡淡银辉,镜面上也随之浮出了一环环涟漪,似乎有无数的破碎景象正从白铁镜中流泻而过。

    而那些转眼而逝的景象则飞快地通过竹简式终端记录下来,而后还原为一个个数据,再重新演算出来。

    在魏野刚刚取得仙术士职阶的时候,随着职阶注册成功,也得到了一面类似的白铜镜。这种名为通玄鉴的一次性法器,专门用于仙家推演之道,而现在,魏野便是通过风月堂重新订购了一面新的通玄鉴。

    比起原先魏野所用的那面白铜镜,这面新到手的通玄鉴光是用料都显得十分考究,竟是选用某些水元素位面特有的珠光铁锻造成器。

    这种通体散发出珍珠光泽的乳白异铁,无论是强度还是对术法的亲和力,都远非寻常白铜可比。而对魏野而言,也只有这类特殊金属打造的法器,才能够将推演过程中的负荷影响降低到最小。

    又过了片刻,原本散发出一片清冷辉光的通玄鉴已经变得通体灼红,魏野知道这说明通玄鉴的推演过程已经到了连珠光铁也快承受不住的时候,随即手一挥,将通玄鉴收了回来。

    但是同时在竹简式终端上却是闪动着一行小字:“对该地区废弃时空门户的测定过程已完成百分之九十,可以确定,时空门尚可进行修复。依据您的职阶,星界之门数据库已经提供了最适合您使用的时空门修复方案。”

    魏野握着竹简式终端,皱着眉头看着竹简式终端上的修复方案。

    根据测定,这座由邪神创造的时空门实在是太过粗糙,虽然有勾连不同时空的基本能力,但是究竟到达什么地方,全仗着邪神本尊那庞大而又强悍无比的精神力作为衔接桥。而在那头邪神已逃离这个时空之后,这座废弃的时空门也就没有了定位功能,到底连接到哪个时空,哪个次元,完全靠撞大运。

    而魏野现在要做的,就是重新为这座时空门安装上定位功能。

    太过复杂的定位系统,造价高不说,还需要专门人才来维护,而星界之门数据库推荐给魏野的,却是一个取巧的法门,名唤“少真天敕日月双镜临照法”。这部法门用两面通玄鉴作为阴阳阵眼,再用一种名叫“演天珠”的法器为辅,安置在时空门基座上,作为定位装置。

    通玄鉴不论,那演天珠也是一类极稀少的推演法器。与通玄鉴所具备的仙家推演万事、观照世情之能不同,演天珠则是专门推演术法的法器,最能捕捉气机变化与能量流动,若将演天珠以三才、五行乃至十二时、六十四卦等数聚集起来,则演天珠数目越多,其推演之能越强。

    以通玄鉴与演天珠两样法器作为定位装置,固无不可,但是每次要使用这座时空门,便必须重新布置一次“少真天敕日月双镜临照法”,耗时长,耗力大,对星界冒险者而言并不是什么好选择。

    但是对魏野而言,这时空门的用处却不是在于此。

    照着修复方案,魏野又订购了一面通玄鉴、五颗演天珠,以这最低的配置,启动了临时定位效果。

    随着水面涟漪转动,由竹简式终端联通了五颗演天珠,输入了指向另一个时空的坐标。

    望着水面浮出的一片虚无的隧道,魏野一耸肩,随即一脚踏了进去。

534.第534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五)

    不同的时空之间,自是两般寒暑。

    正是天气暑热时候,也不是逢十逢五的正市日子,但是劫后重生的姑藏城却依然满当当的都是人。

    过去遭了兵火的铺面,现在也多半重新开张起来,那些带着胡俗的市招子被人重新漆过,依然挂在门首,只是不见了安息文字。木器作、铁器作,都是一片吱吱呀呀、叮叮当当的声响,货栈里又多了些胡商面孔,但是却再听不到一日五次的礼拜声,便有些信奉祆教安息人,那些盛着祆教经文的护符匣子也都紧紧收藏起来,不敢叫外人看见。酒肆、吃食店,都有人立在门首招揽客人,放在井里凉过的酸浆子、甜浆子,都盛在陶罐里面,上面遮着细麻布,等着人来舀一碗去吃。

    穿过集市,便是姑藏城里从祆教礼拜寺改建的道院,大殿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二十来岁的青壮,正对着一块黑板,努力地在跟着一位黄帻道士认字。

    在道院的围墙下,挑着地里出产进城的农人,正和再精明也不过的妇人们讲着价。一文、两文的攻防战里,妇人们渗出浅汗的脸蛋上透出健康的红色,偶尔还会让老实的农人不自觉地走了神。

    路旁偶尔也有佩剑负笈的文士经过,不过与关内儒士不同,在这姑藏城,哪怕口不离六经的儒生,也都换了一顶上施折脊方帛的露顶帻,腰间束带也扎紧了许多,甚至有人也照着某个仙术士的样子,裁剪起了圆领缺胯、颇具胡风的布袍,戴起了露顶竹冠,倒比河西儒士原本那鼓囊囊的大袍小袄显得更爽利些。

    不管从哪里看去,这座城里的居民都显得安闲和乐,见不到几人脸上还有菜色,风物景致,居然有了几分南阳帝乡的意思。

    这个时候的西凉之地与西域,地力和植被还没有被滥垦滥伐而毁坏殆尽,单凭粗放的屯垦,还依旧能够给当地带来足够维持发展的作物。只要能够保持相对清明的吏治,再提供些最基本的技术改进——比如曲辕犁、比如木风箱、比如汲水翻车——那么短时间内在河西重现文景年间的关内地区富庶景象,并不困难。

    而且说起来,自从老刘家分了南汉与北汉两家旗号隔江对峙以来,现任凉州牧就不曾将一粒粮食、一枚大钱解往南北任何一家朝廷了。何况杂税徭役都比以前轻省了不少,要还做不出这般成绩,那简直就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地。

    借风虎遁诀腾身高空之上,仙术士将姑藏城中的变化尽收眼底,运转望气术看去,只见得姑藏城上空白气如织,如旗招展,隐隐有赤光浮动其上,只是赤光浮泛,尚似无根之萍。

    可是此种气相,于兵家而言,便已经算得上是不可轻犯的坚城了。

    正注目间,却见凉州牧府中,一道赤气腾起,赤气中现出一尊赤甲神将,正是魏野留在姑藏城护卫自家替身的离象神君,向着魏野躬身下拜:“小神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颌首受了离象神君一礼,方才问道:“我那替身何在?”

    离象神君将手一指西面道:“下元太一君所遣下的凉州牧,现正向张掖郡视事,由铁山将军亲随护卫,马寿成将军率本部阴兵暗中照应。可要小神传知他们,来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一摆手道:“既然我那替身不在姑藏城,那我也不必跑远路,便自己去将事情办了罢。汝且归位,小心戒备,这世道要太平,还要厮杀好几年,河西之地,乃是魏某的根基所在,断不可有失。”

    一挥手将离象神君遣去,仙术士身形一纵,便乘风降在州牧府中。

    一身竹冠道服的魏野才落地,便有一班小吏从公廨里迎了出来,向着他大礼参拜:“使君怎么独自回了州牧府,可是有什么紧要之事差遣我等?”

    魏野只是一挥手道:“且将驻扎在姑藏城的道兵名册取来。”

    这些吏员不知就里,便有一个老书办先捧了几卷文书呈了上来。

    仙术士高踞堂上,将名册仔细翻阅了一遍。这名册上不过有道兵二百余人,驻扎在姑藏城的也只有一百出头,不过各项记录倒是极为详细,道兵是何时归入凉州牧麾下,祖籍何处,家中父母兄弟可在,是否婚配,现任官中何职,甚至所修的术法到了何种境界,无一不缺。

    魏野取过一支笔,在名册上点画半天,将那些已经粗通了六甲箭诀与洞阳剑祝两部术法的道兵一一拣选出来,又勾去了那些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道兵。最后挑出二十八名道兵,都是当初随着他扫平羌乱的老部下。将名字汇在一处,仙术士提笔写下一篇调令,便让府中小吏们按名册去传召道兵们前来报道。

    这些书办小吏恭恭敬敬领命去了,整个姑藏城也不是后世那种动辄千万人口的大城市,论起规模来比起四、五线小县城还略有不如,传召兵马并不用多少功夫。不过一顿饭的功夫,魏野便见得一个个头戴方帛道巾、腰佩火铜法剑的老部下,从角门处鱼贯而入,向着魏野大礼参拜下来:

    “属下等参见使君!”

    魏野在上面,只是淡淡一笑,将手朝前虚抬间,由他亲自传授道术的这些道兵,道门真气彼此呼应,自然生出感应,就这么不由自主地立了起来。

    从魏野安排化身人偶代替自己在河西之地种田经营,算起来他这个凉州牧也不过当了一年,还差不多没有怎样亲自过问。但是魏野带着这些道兵转战河西,又亲自简拔于寒素的情分却是没有淡,他们身上的魏记色彩也最浓,算得上是魏野在西凉之地最核心的班底。

    当然,这仅仅是从常理而论,哪怕是最崇尚忠义孝道的两汉,也一样出了吕布这样堪称义父杀手的奇葩不是。

    注视着一个个还很年轻的面孔,仙术士还是宽和一笑:“从前在军中,魏某也是和大家一个锅里搅马勺,并没有太讲究什么虚文。大家既然入了魏某麾下,便是始终一体,应当知道魏某的性子!今日召集大伙前来,却是有一桩紧要差事分派。话需说在头里,此事比起张博望凿空西域,还要更遥远十分,一旦启程,还能不能生归河西旧土,本官可是不敢打包票!若是不舍故土,现在便可以退出,本官也绝不留难,但若是到了地方,再学着班定远抹眼泪唱‘但愿生入玉门关’,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东汉不比西汉,民间开拓进取之心差了一筹,而且越向后就越趋保守。马援生前,还以马革裹尸为志,从西北一路征战到交趾,绝无心懈气馁时候,到了班超父子镇守西域,就免不了暮年乞骸骨,至于走到黑海边上就立马回头的甘英,比起张骞来差得更远了十万八千里。

    这一次魏野回归西凉调集部下,非最心腹得用的亲卫道兵外,别的人马是一个也不能带——铁山为首的部将僚属,负着管控西凉地方的责任,哪怕去了一二人,对魏野如今还嫌薄弱的班底也不异于釜底抽薪,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就不是魏野说了算了。就是抽调亲卫道兵,也只能选拔少许精锐,不能全数带走,而且务求忠诚可靠。

    似哥伦布、麦哲伦那样,打着到新大陆发财的旗号,拉上一群亡命徒就出海,而后叛乱哗变,结果只得寥寥数人返乡,这种蠢事魏野可不愿意干。

    然而魏野将重话撂下,堂下的道兵们只是躬身下拜,应声如雷:“我等但唯使君所命,刀山火海,无有不从!”

    这一声回应,魏野身为这第一批道兵的传法之师,于气机感应上最是敏锐不过,隐隐能见面前这二十八名道兵周身气机凝聚,化成一道赤气而起。

    尽管尚不成形,却已有一股煞气初凝之相,只论单兵素质,不管是太平道还是南汉的军头们,都拿不出这样的精锐。

    到底是我的部下,我带出来的精兵。

    虽然化身人偶能将魏野的言笑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装豪迈、扮心机,一点一滴都与本尊相差不远,视事理政上面更可说是勤勉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但论起传授道法,结纳人心这两条来,却始终差了魏野这本尊一筹,只堪为种田的循吏,不是立教的宗师,更遑论称霸的豪杰。

    不过一个组织想要正常运作起来,种田经营永远是迈不过的一步,光靠一时的精神激励,只会损耗聚拢的人心。只有带着下属一路向前,才是维持一个团体组织长久下去的办法。

    仙术士一抬手,便又将一道手令发下:“你们每人去府库领一壶六甲箭,五札太平贴,法衣法剑准备齐全,半个时辰后,本官便亲率你们开拔!”

535.第535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六)

    江湖上开山立派的大典,虽然南北风俗不一,流程倒也大同小异,说来说去也不过几样。

    送了帖子给武林同道,请来些耆老名宿做见证,再摆上流水席请江湖上的闲人们吃个痛快,将这个字号立了起来,也就差不多算是功德圆满。

    至于拜祖师、立戒律、定尊卑之类,此刻叫“整肃门风”,后世叫“企业文化建设”的细务,反倒不是那么迫切。

    比如拿已经变成历史名词的五虎派而言,便没有见着这岭南第一大派有什么门风,不过财务制度倒是比寻常的江湖门派都更严密许多。

    只可惜岭南的所谓耆老名宿,都是绿林道上邪派人物,一个个全被魏野一行人斩首示众,至于鼎湖山庄、四平枪门之类,勉强也就算一个看客,见证云云根本就不够资格。

    何况魏野打出这“道海宗源”的旗号,又岂止是一个区区江湖门派而已?

    佛山同知衙门头几天里,已经将告示贴了出来,其文大略云:“尝闻五千灵文,宏正教以度人,六甲元图,广慈风以济世。道化兴行,灵佑昭著,上惟邦国,下及人伦,拯护无遗,诚为历代所尊。近有羽士魏公,丹华有救物之功,朱篆擅除凶之效,皆彰神仙之妙用,堪赞皇清之圣时。是故充吾邑黄冠之领袖,导彼出尘网羁绊云云。”

    这告示在几个秀才私下的评论里,只得了“道士气”三字评语,不屑之情跃然脸上。

    但是要叫这些秀才们公开这个看法,只怕大家也未必肯了——背后还生着几片鱼鳞的时候,谁肯得罪唯一有法子治病的人?

    虽说是绅衿一体,但是乡绅们的看法倒比秀才们乐观一些——不过就是一个道士罢了,僧道家没有子嗣,只有法嗣,更不会有凤家这样的大族盘踞起来,压得大家都喘不过气,便是多几分誉扬,总也是个虚头,比起大家在凤家坏了事后能分得的好处,却又值得什么?

    因此上,随着道海宗源开山大典临近,佛山镇上的乡绅们倒是格外踊跃些,各家都打发了些家人来奔走听用,从北帝祖庙到凤家旧宅沿途的铺面,都主动将门脸拾掇一新,披红挂彩起来。

    乾隆一朝,虽然灾年不断,流民横生,回疆大叛、金川小乱,但是清代官阔商富的财富淤积现象却是确立了下来,这在佛山镇就表现得格外明显。

    同知衙门当中,以顾老夫子为首的幕友们也全都动员起来,把同知衙门和游击衙门的一班衙役快手调集在一起,安排下更多更详细的差事。

    人情熟的,自然是去替道海宗源做个知客,办事老成的自去主持迎神赛会的细务。

    “迎神赛会?”

    仙术士负手立在英雄楼前,看着这座堪为佛山镇商业区地标的大酒楼正在匠人们搭起的竹架子笼罩下,处处点画翻新,一面看着顾老夫子:“道海宗源开山大典,虽然是在这世上立派,但也是依着玄门仪轨升座,与迎神赛会何干?”

    顾老夫子是个心思何等灵活的人物?如今是丝毫不把面前这个竹冠道者当成寻常羽流看待,只是赔笑道:“所谓一地有一地的风俗,佛山地方士民都好祭神之娱,每年自上元节起,便广集香火钱,打造神轿,请各祠、各庙神像上轿出游,又要挑选俊俏少年、妍丽童子扮成仙娥、玉女,花车旱船,沿途歌舞,更有仙人献寿、童子拜观音、城隍八家将、隋炀帝游龙舟等杂戏相随,以为盛事。既然是贵门开山之典,则更要大办而特办了。”

    一面解说,顾老夫子将手中簿子呈上,只见上面列的却是佛山镇的乡绅、富商,各自捐献香资若干,供神之物若干,乃至神轿前导的五色琉璃灯、各色涂金的方天画戟、八棱金瓜、日月障扇之类仪仗,莫不清清楚楚。

    除了这些物件,也有各处地保、里正附上的神轿出行禀帖,却是佛山镇各处村庄、街坊,都有神轿出游,北帝祖庙供奉的北帝金身,栅下天后宫供奉的妈祖,这些大庙之神固然是要乘神轿出游,便是南海庙的广利王、火神庙的火官祝融、万真观供奉的广州府城隍,甚至佛山镇土地的神轿,都有人承担下来,唯恐被排除在这场大典之外。

    “……神轿出巡、南狮采青,这些也就罢了,还要请广州地方有名的几个戏班子连唱十天大戏?去了一个凤天南,看起来佛山镇上上下下都觉得长出了一口气,要把魏某的开山大典变成年节来庆贺了。”

    顾老夫子抚须笑道:“往日里这等迎神赛会,都是乡绅们起头,各村各街共襄盛举。主事的僧道庙祝也借此多落些香资。我们都晓得仙师绝不缺乏这等阿堵物,所以也不敢以黄白之物相亵渎,便只好装点一些富丽华瞻的门面,权为仙家增添几分庄严气象罢了。”

    一页页翻着这佛山镇筹备迎神赛会的善款簿子,魏野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心底只是不断地冒出弹幕来:“耍狮子,抬轿子,踩高跷,舞龙灯,还连唱十天大戏?这一整套排场下来,这不是开山大典,这是开春大戏!”

    按捺住翻涌在心中的弹幕,仙术士只是一点头,将善款簿子丢回去,心中叹道:自家看来怎么样也得当一回春晚主角了,幸好魏某人相貌尚可,没有生着张猪腰子脸,也从来没有“我想死你们啦”这天津味儿的口头禅。这等中老年妇女的偶像,想来自己认识的人物里,也就是魏文成这个祖籍天津的预备役剑仙稍稍有些这方面的天分来着……

    顾老夫子是何等机敏之人,见着仙术士脸上没有表示,便先拱手告退:“张罗迎神赛会这等俗务,是我等熟惯之事,连着知客、管茶、管膳、纳礼等事,但放着我等操办便成。仙师只等风风光光地主持开山大典便是。”

536.第536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七)

    数日之间,佛山镇上的商户匠人都接了大大小小额外的生意。

    瓷行里的粗瓷杯盘,成筐地卖了出去;南货行、水果行、茶庄、酒坊、一应吃食铺子,都领了单,认了捐;香烛铺、纸扎店里,从店主到伙计,一个个彻夜不眠,只是拼命赶造迎神的甲马、供神的彩灯;就连铁作行的匠户们也不闲着,这些膀阔腰圆、成日把辫子扎在额头上的汉子,向来是神轿出行时候的主力军,除了铁作行供奉的妈祖娘娘,余下各处神轿,也都以请几个铁作行的朋友扛轿为荣,酒饭之外,还有好几吊赏钱奉送。

    整个佛山镇上,人人说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字:“开山大典!”

    不但佛山人如此,就连广州城里也有不少浮浪子弟、花鸨流莺、外埠行商、好善信士等等人物,一起向着佛山镇涌来。

    这样的情形,放在别处,尤其是山东、直隶等地,地方官就要直接以聚众生事的名义,驱散了事。然而有清一朝,官员的执行力一向就是个悲剧,在康熙、雍正两朝,勉强靠着最高统治者不眠不休地处理政务,才算是将地方盯得紧紧的。

    然而乾隆一朝,不管怎样说,爱新觉罗弘历多少还是在继位之初捏着鼻子装了好些年的宽仁酋长,像雍正那样成天与官僚集团斗智斗勇的事终究少了许多。这种“宽仁”,便促成了一样封建时代无可避免的绝症,直至清末也未见起色——财富兼并。

    乾隆一朝,民间的财富更为迅速地向着官员、士绅、大商人这三个阶层中淤积,而不论是官员、士绅还是大商人,他们对财富的利用效率永远是极为低下的。算来算去,也不过是兼并土地、囤积金玉珍玩,或者如扬州盐商那样将心思花费在吃喝与修园子上面,等而下之的,则是捧戏子、玩女校书之类。

    所谓“煌煌大清”,gdp长期占据世界第一,结果无非是财富淤积在仅仅占据极少数的一部分人手中,而整个社会中的大部分人,却要面对无时不刻的天灾与**。于是先是云贵、台湾等落后地区乱象起伏,而后白莲教起事席卷川陕,到了嘉庆继位后,就连下层满人都不得不仰赖天理教主持的民间互助行动维生,最后演出了天理教攻打紫禁城之变,让嘉庆哀叹:“从来未有事,竟出大清朝”了。

    不过事情总要从两面去看,便如广州、淮扬地方,财富的淤积固然造就了大批豪富的官员士绅和巨商大贾,但是伴随着这些豪富阶层的日常花用,也随之诞生了为他们服务的市民阶层。正如宋时将天下财富聚集于都城,于是在汴梁就诞生了“笼袖骄民”,同样在清代,广州独占出口贸易之利润,淮扬把持盐业漕运之重利,也随之催生了这两地的城市文化,隐隐于满清十三省之中,显得相对宽松、开放些。

    甚至比起广州城而言,佛山镇这地方,居民的主体是商人和手工业者,官僚与士绅所组成的网罗,在活跃的经济力量面前,也不得不有些许的松动迹象。

    虽然只是些许的松动,也足够某人展布了。

    ……

    ………

    四更天未过,北帝祖庙偏殿的大魁堂中,把“道海宗源开山大典”当成“迎神赛会”张罗的人们,一个个都聚集过来,也有在各村各社薄有脸面的小乡绅,也有各条街上有声名的工头。

    这些人一一与总理其事的顾老夫子见了礼,便一个个回报了各自负责之事的首尾。

    “牛路村霍家祠堂三老爷托我来报,霍家上下已经备好行宫北帝爷爷出行所用赤霞八宝官袍一领,上好苏绣,簇新现造!”

    “福德铺、耆老铺、富文铺、明心铺、丰宁铺、石路头铺绅民各为北帝爷爷敬献神功戏三十台,各八音班、女乐班、广东班老师傅已在万福台前伺候!”

    “锦澜铺、桥亭铺、山紫铺、真明堂铺、观音堂铺、医灵庙铺绅民各为北帝爷爷敬献武当仙山、紫霄金阙、五龙捧圣、北天瑞宫、群仙朝礼各色大小爆竹山子十五座,各用百人花队护送,只等吉时动身!”

    “万真观谭定仙老法师、观音堂奕辉法师、明隐庵淡然法师为首,佛山镇二十一所庵观,三十四名在册出家僧道,俱已备下斋仪,恭迎北帝爷爷出巡,并为魏真人升座道贺,祈祝神光普照,众生承恩,广披法雨,四众沾润!”

    这一条条消息传过来,还只是俗家人与出家人的事体,然而接下来的事,却都是佛山那上百座神庙的庙公庙鬼们为这场大典增添些不知该说是庄严还是诙谐的气氛:

    “突岐铺镇江龙王庙神轿已备,庙祝祝彪在外,为镇江龙王老爷向北帝爷爷递手本求见!”

    “大基铺大王庙神轿已备,香公林安福在外,为南海广利大王爷向北帝爷爷递手本求见!”

    以这两处神庙的庙祝带头,便是佛山镇各处有名神庙的庙祝们头上缠着鞭子,头顶香盘,将一道道手本递到北帝祖庙来。

    这些手本都是庙祝们寻了些老童生写下的,内容却是替各自供奉的神仙们代言——

    也有替文昌帝君、三官大帝称“愚兄”的,也有替东岳大帝、关圣帝君称“寅弟”的,也有替鬼谷仙师、许旌阳真人称“晚生”的,也有替洪圣大王、华光元帅称“世侄”的,甚至还有替南海观音、天后妈祖称“小妹”的……

    只有供奉太上道祖与盘古天王的两座庙,辈分太高,不好来凑这个趣,而广州府城隍本尊尚在广州城里,万真观里的城隍行台却没有资格代城隍爷来向北帝爷爷递手本。

    知道的,这是各处神庙的庙祝在争一个体面——哪些庙的神仙要抬出庙门,为北帝爷爷开路、护卫,哪些庙的神仙要在庙门前设祭致礼,又是哪些庙的菩萨奶奶们要守着男女有别的礼教大防,只投一份手本便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北帝祖庙改成了两广总督府,总督老爷正接受阖省官员行庭参礼呢。

    顾老夫子手里擎着一把小紫砂壶,时不时地啜一口参汤,再提起一点元气,双眼红通通地一样样分派下去。

    从各处乡绅的献供到各铺、社、街、巷迎神的旧例、时辰,北帝祖庙前舞龙、耍狮的队伍次序,护送出庙巡街的北帝行宫神像的耆老绅士名单,一样一样都是这位干瘦老夫子确认再三之后,方才叫底下人出去备办。

    他还算是精神好些,那些四处奔走的人物,一个个都是满头油汗,尘土满面,这个时候也只是拼命将精神提起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是多少都觉得有些没趣。

    每年北帝爷爷圣诞、北帝爷爷成道日,各样赛会是少不了的,抬行宫像出巡、唱神功戏酬神、舞狮舞龙放爆竹山,各家耆老乡绅借以露面,联络感情、彼此夸富,林林总总的热闹是说不尽的。

    但是这事里,都是我们这些有功名、有脸面的士绅为主,所谓道士,不过是在神前打醮、娱神,论起来,和万寿台上唱戏的戏子们,实在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可是怎么这一回,我们这些乡绅老爷快要跑断了腿,反倒最后的光彩好处都让那个魏道士占了?李同知身为佛山镇的老父母,也对那魏道士敬若活神仙,丝毫没有同知老爷的体面。这世道变化,真是让人看不透啊。

    这些感慨在他们已经有些麻木的大脑里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再也翻不起什么涟漪。最后,只有顾老夫子捶了捶背,朝着在场众人做了一个罗圈揖:“诸位吃了这么一场辛苦,实在是让顾某感佩。不过后面才是最关键的时候,从南狮队、舞龙队开道,将各路神轿迎过来朝拜北帝爷爷起,才是最关键的时候,大家都要小心,不要错了一分!等诸事了结后,顾某在珠江花舫摆酒,再请诸位高乐吧……现在大家先去后面斋堂洗漱一下,用些粥汤小菜,免得后面支持不住。”

    说到这里,顾老夫子将头一转,又找了个伶俐人打发道:“今日北帝老爷神前的头香,还是要李大人来上,佛山镇二十四铺的乡绅耆老都是北帝老爷伴驾随员,一个都不能少,快请他们来大魁堂预备着!”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转道:“还记得去凤府……不,是重明山房,向魏仙师处知会一声,今日这场赛会,少了谁,都少不了他的!”

    他说到这里,大魁堂外已经响起了一阵整齐步伐声,这些忙得彻夜未眠、精神不济的各处主事人望去,却见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年轻道者施施然而来。

    只见魏野依然是那竹冠青绶、衣锦腰玉的打扮,身后立着两个英武少年,一人手捧竹鞘木剑,一人却是捧着一只白玉经函。两人都作道家古衣冠装束,头戴嵌玉银冠,身穿缥色素锦道服,腰间丝绦也用一枚碧玉环束起,却与国朝的道流装束截然不同。

    在魏野身前,两排年轻道人队列严整,头上铁色道巾,也不是九梁巾,也不是纯阳巾,也不是庄子巾,身上法服,也不是道袍,也不是直裰,却是挺刮爽利。只是人人背上负着赤铜古剑,腰间挂着满盛铁箭的箭壶,看上去自然有一股凛然威煞之气生出。

    看着队伍当中这个年少道士,还有他嘴角那怎么看怎么像嘲讽的笑容,大魁堂里一众为这开山大典奔走的人个个都没有好声气。这些人原本地位就比有功名的正经士绅差了一筹,也没有被凤天南放在眼内,自然被感染转化为海魔的“福分”,没有要求魏野之处,反倒要硬气不少。

    顾老夫子是最长袖善舞的一个人,这时候却是赶紧走上前来向魏野作揖问好:“魏仙师到了便好!今日翊卫北帝爷爷,该是魏仙师领班在前,这等荣耀便非我一介刀笔吏能够侧身其中了。这佛山镇北帝爷爷出巡的一应规矩讲究,想来魏仙师也已经明了,便不必我再饶舌。我们这便下去净面净手,准备后面杂务,便请魏仙师在此稍待片刻吧。”

    他这么说,那些主事人总算有了些台阶可下,一个个上前问好,随后都一溜烟地避了出去。

    魏野望着这些人物甩在脑后的辫子,冷笑一声,随即望了陆衍一眼:“阿衍,你看这佛山镇风气如何?”

    陆衍望着魏野,却是摇了摇头:“富庶之处,不是老师治下的凉州能比的。老师治下,能每日以麦饭葱汤为食,已经是中上人家。便是所谓豪族,饮馔用度,也比不过这佛山镇一个寻常商户。至于布匹、香药、各类耍货,大半都是学生见所未见的。但是此地士人好虚礼,言行却不由衷,只觉得富丽风流里,都是一股子疲软无力气味,不见一点骨气。”

    魏野轻轻点了点头,笑道:“这点时日,能看出这些来,也算你合格。孟起,你又是怎么看?”

    马超的回答倒是直截了当:“脑袋太丑,比羌贼的头发还不如。”

    这一句回答,不仅魏野,连道兵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仙术士笑过了,将手指从大魁堂指着在四周转了一个圈,方才道:“这些人祖上也是轩辕苗裔,大汉之后,只是久在蛮邦,就将蛮夷认作君上,把夷狄衣冠认作正朔罢了。这等愚人,不但此时有,以此时气运而论,此后三百年内,这样的愚人依旧是源源不绝,还有阎崇年、李治亭之流谬种,依旧遗毒无穷。正是天道承负,祖上在头上留了辫子,子孙便在心里拖了辫子,想要真正将辫子剪掉,不知要花多少代人,多少功夫。”

    说到这里,魏野望了望他的学生和部下,结果一个个都愣着,只得先自一摇头道:“这些事,于你们也算是天机了,说了你们也不会懂。罢了,天命虽然如此,但是天道恒变,既然魏某带你们到了这佛山镇,只怕天机演化,就是又一篇新文章。各队都有,稍息,立正,原地休息,等待开山大典开始!”

537.第537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八)

    赤缨攒护翠翎管,罗袍满袖玉炉烟。

    李瑞麟一身簇新江宁造的白鹇补子官袍,头戴水晶顶子的大帽子,迈着方步上了北帝祖庙正殿紫霄宫。

    只是他这位五品同知的官帽却是后面光秃秃的,既没有玉翎管,也没有孔雀毛。这年月,孔雀翎在官场上还是个稀罕物,除了御前大臣与五品上的满洲官,外任地方官别说孔雀翎,便是蓝翎子也不容易挣一根,想戴翎子,除非能从乾隆手里讨一份恩旨。

    他还向着仙术士点了点头。

    魏野一笑,随即肃容将手一引:“老父母,请代佛山黎庶向帝君拈香。”

    李瑞麟也不敢怠慢,从边上伺候的香公手中接过供香,恭恭敬敬地向着真武大帝金身行礼如仪,将线香插入香炉。

    将这一套程序做完,李瑞麟又向着一旁神龛里供奉的一尊半人多高的铜胎贴金真武大帝像拈香施礼。

    这一尊真武铜像便是今日出巡佛山镇的北帝行宫像。

    与正殿供奉的真武帝君像那被发跣足、身披袍服端坐的模样不同,却是身穿金甲,虎虎而有生气。

    一旁的执事人见着李大同知拈香礼拜已毕,早有铁作行的八个壮汉拥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这尊北帝行宫像请出了神龛,送到贴金彩画的神轿之中。

    紫霄宫外,传报的人一直排到了祖庙牌坊之下,一声接一声的高喊声随即传到了街面上:“北帝爷爷出巡啦,善男信女,小心伺候!”

    随着这喊声,随即一串串的鞭炮响起在街口,万寿台上锣鼓声顿时闹成一片,整条街上,都陷入了一片闹攘的海洋。

    好几个戏班子,也不管是广东班、八音班的粤调,还是雅部、花部的昆山腔、弋阳腔,都一起开了戏。

    戏文虽然只得《群仙庆寿》、《天后送子》一类吉祥戏,可是架不住热闹,随着护卫北帝行宫的人们高举着木雕漆金的方天画戟、八棱金瓜之类仪仗而出,那一座神轿也出现在了戏子们面前。

    这个时候,便有扮了财神、寿星的戏子,将手中大红纸轴展开,将那些“加官进爵”、“福如东海”的吉祥话露出来,一众“仙家”便跟着稽首施礼:“小仙们恭祝北帝爷爷圣寿无疆!”

    随即,早安排下的南狮队在前,舞龙队在后,舞动着朝前开道。那些各处神庙的神轿子,也有在前开道的,也有在后护卫的,都摆开了架势。

    这些神庙也自有人扮了各种神仙鬼怪,边歌边舞,为各自的庙里老爷充任护卫。

    也有扮钟馗与钟小妹的,也有扮布袋和尚的,也有八仙过海、西天取经,扮骑驴老儿,扮跛脚乞丐,扮猴儿猪儿,扮戴毗卢帽的老和尚。

    城隍行台的万真观里,打发了小道童与香火道人扮了黑无常范无救、白无常谢必安等一班八家将,倒是正好与扮地藏王、扮牛头马面的小和尚们凑了一出目连救母出来。

    更有附近有名的俊俏少年们都乔着女人模样,扮白素贞与许仙,扮崔莺莺与张生,演柳翠翠与月明和尚。

    这一路看过去,却是神仙、鬼怪与凡人,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聚合在了一处,也分不清楚什么是神圣庄严,什么是风流软红。

    道路两旁,商户也好,民户也好,有些家底的,都在门首排开香案,供上水酒、猪头、整鸡、整鱼、小山般的蜜供、点心。

    更有些阔人,更是直接在供桌上摆上如意、玉山子、象牙佛、自鸣钟之类珍玩,与其说是供神,不如说是夸富。

    这样的场面,每年都有好几次,佛山镇之富庶,可见一斑。

    但是相对的,要维持这样富丽繁华的太平景象,底下的维持也同样要下足功夫!

    随着这条神明出巡之路,沿途的涌涌人潮,足够把佛山镇几个衙门的所有人手都折腾得筋疲力尽,踩落鞋子、挤掉帽子、丢了扇坠荷包都算是小事,姑娘被揩了油,小孩子弄丢,这一天也不知要出多少起。

    甚至秀才公被挤得掉下粪坑这等事,历年以来也同样不少见。

    光凭同知衙门为首的那些衙役,这些事也不过是维持个大概样子,不过今年却是微微有所不同。

    女武士苏澈眼中的数据流一闪而过,她朝着正东方一指:“目标发现,就在那边,彼得、卢克,咱们走!才清理干净佛山镇的家伙,这么快就有广州城里的小贼来落户了,就让这些家伙知道知道,佛山镇是个容不下捞偏门的地方!”

    ……

    ………

    佛山富庶,原本农户就少,手艺人却更多,这一天,各样作坊都歇了工,让大家带着家里老小出来看热闹。

    虽然没有银钱在门首摆起迎神的供桌,但是大家也都换上了干净些、没有补丁的衣裳,怀里的荷包也是满满地装满了铜钱。虽然上不得英雄楼,但是路旁的小吃食摊子,花上百来文钱,也够让苦汉子们混一个醉饱肚儿圆。

    那些提篮挑担的小贩,在人群中兜兜转转,将各样吃食、果子叫卖起来。就是沿街商铺,也都挂起了酬宾牌,更有从外地刚到佛山的小商人,在内陆何曾见过这样热闹场面?只是与同伴们被人群挤来挤去,目迷五色,耳迷五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佛山四周水道之上,更有广州城里有些身份地位的人物,雇了一艘艘珠江花舫,带着有名的船娘、女校书,挤在船头,望着那一条盛大无比的护送北帝的队伍指指点点。只是这个年月终究还是礼教最严密的时候,便是做皮肉生意的船娘、女校书,也都是大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瘦瘦小小的三寸金莲也走不了路,只能含羞带怯地坐在船头,拿扇子遮着脸,扮一个娇柔模样。

    祭神也好,开山也罢,对大家而言,都不是顶要紧的,只能算是一场由头,让这个十八世纪末期、正是风起云涌的世界之中,最封闭的帝国中最富庶的地方,都沉浸在一片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幻梦之中,酣然如醉,不愿醒来。

    ……

    ………

    这个时候,作为佛山镇最好的制高点,英雄楼上也坐满了人。与别处不同,这英雄楼上,如今倒是江湖人多些。

    那些寻常武师,都被赶到楼下,最上一层,除了鼎湖山庄、四平枪门、玉皇观的掌门人,广东几家大镖局的当家们也都到得整齐,无一缺席。

    这些人都是混江湖混久了的,要是粘上毛比猴都精,此刻只是偶尔说说闲话,却是丝毫不提“道海宗源”四字。

    他们不提,架不住下面的武师甚至他们自己带出来的弟子门人不提。

    从一开始,英雄楼下就是一片片的惊讶、吸气、欢呼、赞叹之声。

    “这就是佛山镇的北帝赛会?好繁华,好富贵,只怕是广州城,也比不过了吧?”

    这是个才跟着任天蓬出来的鼎湖山庄弟子,这次到了佛山,却着实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有目不暇接之感。

    边上一个广州镖局的趟子手听了,不由得歪了他一眼:“什么乡下脑壳?广州城也是佛山镇能比的?”

    这一句,便引得两边人怒目相对,却是没有动手。

    只在里面柜上,本该是帐房站的地方,却立着个秃头、阔嘴的矮胖子,笑起来慈祥得有些渗人:“几位,看热闹就成,旁的事情,可不要给小号添麻烦。”

    这话说得隐带威胁,偏偏一班跑江湖见惯了血的武林人却没有一个敢接声。

    一开始,不是没有人想要在这英雄楼里闹事,这矮胖的秃头掌柜也不放在他们眼里,来了便是一阵阵地拍桌打碗,要酒要菜。

    秃头掌柜也不理会他们那些不咸不淡的怪话,只是咕咕怪笑着,走到那些要酒要菜的人物面前,抄起一根竹筷,便在硬木桌面上写起字来:

    “小店开门做生意,酒菜都是明码标价,诸位客官你们可看好了——上好金华酒五十两银子一坛、烧鸡十两银子一只、盐水黄豆一两银子一盘……”

    一边报菜名,秃头掌柜手底不停,只见得竹筷如刀,在硬木桌上留下半寸深的刻痕,木刨花四溅。

    这个明摆着抢钱的报价,外加这一手人人自愧不如的手上功夫,顿时就将这群武林人给镇住,谁也不敢真的惹出事情来,大家也不敢要酒,也不敢要茶,只是没滋没味地喝着白水,干过个眼瘾罢了。

    然而这些人见着北帝出巡的队伍,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人类爱凑热闹这群居动物的天性,一个个都抬头朝着大街上看。

    一边看,一边赞叹,只是这些粗人,嘴里也便没有什么正经话了。

    “要得,真是要得,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妮子长得实在是好,可惜就是脚大了一些,没有味道!”

    “你这个川佬果然是没有见识,那哪里是个女人家,你还自夸暗器来得,怎么却看不见那突出来的喉结?这北帝出巡,队伍里只有男人,那些白娘子、柳翠翠都是男孩扮的,难不成你还有玩相公的风雅癖好?”

    “不是说有个什么道士,今日开山,怎么不见这等人出来?”

    也有自诩有见识的人物随即接上腔:“开山,开个屁山,道士嘛,只好在庙里念经打醮,这北帝出巡可是做官的与举人老爷们才得护送出来,与他何干?又是武当山掌门人,身上有个道官名义的。”

    更有的按捺不住兴头,却是也凑到队伍之中,哼着小调跟着跳了起来:“小寡妇,扫兴没神儿,思想起奴家好命苦,过了门子犯了白裙儿,死了这个当家的人儿……”

    只是唱不多句,就见得英雄楼上有自家师长探出身来,怒喝一声:“没得丢人,还不给我滚回来!”

    更多的人,却是望着那迎神队伍,小声交换着江湖上的新传闻:“诶哟了不得,见得咱们来的时候,那些挂出去的脑袋没有?岭南有名的大当家,这一次倒是让官府一锅端啦!”

    “这凶这横,乾隆年间就没有听说过!可这是哪个官下的手,若是官面上动手,咱们这些镖局子可不至于一点风声听不见!”

    “谁告诉你们是官府做的?听说是几个不大的毛孩子,也有使枪棍的,也有使暗器的……”

    “枪?四平枪门没这本事,莫不是南少林?”

    “南少林可是元气大伤,门下没有人有这个功夫!”

    “不是南少林,总不会是红花会吧?”

    “噤声!红花会远在西域,哪有这么长的手……你们不是吃镖局子饭的,你可不知道,这些位大当家都有惊人艺业,内外功趋于绝顶的也不少!就算是五虎派的凤天南,也不过与他们相伯仲。”

    “可是五虎派却是稀里糊涂地就灭了门,这地面、这事情,还真是那道士做的?”

    “谁知道呢,这个事情,说来说去,还不是大家上面的尊长做主?大家奉命就是。”

    说到后来,人人都不由得有些凉飕飕的,只好把目光移开去,朝着那迎神队伍观望。

    他们这些弟子门人在这里过嘴瘾,英雄楼上,玉皇观的普祥道人也与鼎湖山庄的任天蓬交换了一个眼色,彼此说着些在外人听着没营养的废话:

    “任庄主,礼物已经备下了?”

    普祥道人这话问得平常,然而任天蓬却是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来。任天蓬擦了擦头上的汗,不无肉痛地点头道:“备下了,花了三两银子在酒庄里买了一坛三十年陈的惠泉酒,又换了一套龙泉窑的酒杯酒壶,也算是能看得过了。”

    普祥道人听了这个回答,倒是满意地一笑:“到底还是任庄主,办事果然周道,不比贫道这出家人,只能拿个新鲜果子算作贺礼,菲薄,菲薄得很哪。”

    然而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终于带了一丝很恨杀机:“就是不知道这位魏道友,他到底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能不能消受得了贫道这一枚仙人果?”

538.第538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九)

    随着迎神队伍朝前,沿街百姓远远地望着一队队护送神轿的人马经过。

    那些俊俏少年在队伍间巧目倩兮,向着四周的人抛着媚眼,而心意微动的浮浪子弟、待字闺秀也不由得玩起了抛荷包、丢扇坠的花样。

    沿街铺面的掌柜们,则是诚心诚意地拈了线香,向着每一座行过自己铺面的神轿虔诚祝告。

    祝告天后娘娘、洪圣老爷保佑贩洋货的子弟早日归来,祝告关圣帝君、玄坛元帅保佑生意兴隆、不生官非口舌,祝告广利大王、华光元帅保佑自家产业不遇祝融回禄之灾……

    而在这众神出巡的队伍之中,那一位佛山人最信奉也最灵验的北帝爷爷还在后面,一切人间的苦难,似乎只要这位镇守北天的大帝、扫除不祥的祖师在,那么一切困难都将变成过眼云烟。

    你看,折腾得佛山镇多少年不消停的凤天南与五虎派,不就是这样悄然无声地消失在大家眼里的么?

    佛山人是勤劳的,做工的也好,跑商的也好,只要能留下一份养家糊口的银钱,让他们安安分分地做着自己的营生,那么便能够心甘情愿地叫凤天南这样人为老爷,看着自己的血肉化为凤府上那些暴发户品味十足的洋货珍玩。

    佛山人也是健忘的,只要北帝爷爷每年还能够体体面面地坐着神轿巡视着佛山二十四铺,那么他们可以忘记别人施加在他们身上的盘剥和欺凌。

    那些靠着四书五经挣回功名的乡绅们也可以忘记了夫子的教诲,与凤天南这样的人物抱成一团,连士大夫的矜持都懒得表演。

    世道便是如此罢了,佛山一年四季连场的迎神赛会,似繁花着锦,是烈火烹油,就将佛山人彻底地消解在这一条条淌着银钱的迎神队伍之中,再没有了心气,最后将自己化为了南狮头上的一团绣绒,香案上的一盘蜜饯。

    暖风、香风,薰然然、陶陶然,好一片太平街景,好一场大清盛世!

    便在此刻,那一座贴金点朱的北帝神轿到了。

    不管是痴痴抛出荷包扇坠的多情子弟、怀春少女,还是满心祈愿、拈香下拜的商人贾客、野老村妪,人人此刻眼前所见,却不是往年看惯了的三十六对朱漆开道仪仗,也没有那一杆象征北帝出巡的北斗七星大旗。

    更没有那一群头戴银顶大帽子,身穿极气派的黑边缎袍的士绅老爷们,簇拥在神轿四周,趾高气扬的模样。

    眼前所见,只是两排人马,皆作古时衣冠,队列笔直如剑,一面两仪螭虎大纛,迎风招展。

    那方帛道巾下没有箍着官帽样的混元巾,铁绀道服上也没有龙凤、莲花这些吉祥彩绣,看着素净,然而袍服之间却是带着一丝血火浸染的气味,与这场富丽奢华的赛会格格不入。

    虽然看起来这些年轻汉子都像是出家的道士,身上却有一股让佛山人不熟悉的气味,是那些主持在宫观之间,客气和蔼到了可欺地步,不论绅民都可以侮辱耍乐的全真道人身上所没有的气味。

    闪光的长靴抬起又落下,二十八个年轻汉子,步伐却是全踩在一个点上,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却让街畔的读书人不由得想起一个他们潜意识当中本不该用在道流身上的词汇。

    威仪。

    虽然身为圣人门生,秀才们见父母官都不必下跪,对小民一贯用鼻孔看天,这时候却是不由自主地肃然立定,将那一点傲气稍稍收敛起来。

    队列中间,一头通体皮毛黑亮的巨熊昂然阔步,一步一震,熊背之上,佛山镇的人们才看见了一位竹冠道者,跨踞巨熊之背,身如古松,仿佛任由风雪扑面,兀自不动。

    不知怎的,这一支小小的队伍,却让人感到一股凛然不可轻犯之威,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致敬,只觉得震撼——

    震撼是肯定的,因为就在这支队伍行进之间,从李大熊身上,从二十八名道兵身上,自有一股兵气涌起,而后以魏野为中枢催发,化成一片威煞之气,肆无忌惮朝着四周投射而去。

    仙术士跨坐在李大熊背上,却是微微感慨:“人果然还是带少了,若是再多些道兵,这股威煞之气足够将乾隆朝地方上那些废物绿营彻底吓瘫,也只有北面蒙古八旗与边军才算是个对手……”

    没有错,魏野哪有心思参加迎神赛会这种民间找乐子兼士绅掌控的民俗活动?还嫌如今的道门和这些旧俗牵扯得不够深,已经被目为愚民的巫师之流?

    对魏野,这是道海宗源的一次展示,也是威慑!

    只是麾下道兵实在是太少,连军事分列式这等军队行进的最佳美感表达也没有气势,只能以术法神通之用渐渐补足。

    但哪怕如此,也让人看得呆若木鸡,不由自主地被这一股扑面而来的血火气息震慑得不能言语,只能由着他们瞠目结舌。

    喧哗,嬉闹,却在这支队伍经过的瞬间,变得一片寂静。

    只有衣襟摩擦,膝盖跪落地面的声音,次第响起。

    一个老秀才,喃喃地望着这支队伍,憋了半晌才感慨出声:“遮莫是北帝爷爷下降了不成?”

    ……

    ………

    早已从英雄楼上下来,普祥道人和任天蓬也远远地望见了这一支与众不同的迎神队伍。

    普祥道人捧着丹盘,盘上托着一个锦盒,面上倒还算是宁定,然而一旁的任天蓬托着漆盘,却是不停地哆嗦,那龙泉瓷酒壶和几个酒杯便一直地叮叮作响。

    看他这个熊样,普祥道人也只得偷偷踢了他一脚,任天蓬吃了这一脚,才算是脑子稍稍灵醒一点,跟着普祥道人快步走到街上,正拦住了队伍去路:“诸位且等一等!”

    他这一声叫唤,从前面的南狮队、舞龙队,到后面的各路神轿不由得都顿了一顿,却见一个半老道人,一个土财主一般的乡绅,捧着物件拦路。

    便有同知衙门打发出来的衙役站出来喝道:“哪来的外乡人?竟敢冲犯北帝爷爷出巡?要献供,且等北帝爷爷到了霍家祠堂受头供的时候再说!”

    霍家祠堂乃是北帝出巡的第一站,路途并不算远,这衙役这声吆喝,也是好意,佛山人最重视北帝出巡,一旦惹起众怒,不但这两个外乡人要吃亏,自己回去衙门也少不得要吃小板子。

    然而普祥道人哪管这个,只是笑嘻嘻朝着那衙役一点头,随即快步走到迎神队伍当中,正迎着骑着黑熊的魏野。

    端着丹盘,他笑着一仰头:“这位师兄,贫道这厢请了。”

    魏野低头一望,面上也是一笑:“道友有礼,敢问拦住魏某去路,可有何见教?”

    普祥道人面上倒是十分客气:“见教二字不敢当的,只是贫道乃是东莞观音山玉皇观的当家道士,听闻师兄在此主持北帝爷爷香火,所以特地来与师兄见个礼。”

    听着这道士跑上前来,只是要与魏野见礼,一众沉浸在那股精神震撼里的百姓商户不由得都勃然大怒,大叫道:“这野道士好没规矩!竟敢冲犯北帝爷爷出巡!”

    只是他们才喊起个头,魏野眉头一皱,举起手来朝下一压,顿时威煞之气再生,强压得人群一静,却是偏偏漏过了面前这个半老道人。

    普祥道人自然不知这其中关窍,浑然不觉地拱手道:“既然师兄与贫道都是老君爷爷门下受戒,也算是同戒兄弟,敢问师兄是在哪一位前辈门下伺候,又是何年何月受了戒?大家报了家门,也好分个尊卑长幼出来。”

    他这样说,道兵们已经是怒上眉梢,纷纷按剑而对。

    魏野却是一笑:“好一个尊卑长幼!只是这四个字,魏某说得,却无人能说得,道友心意,魏某领了,且退下吧,免得面上不甚好看。”

    听得魏野谦逊,普祥道人顿时心中有数,心道:“这等江湖手段,能蒙别人,岂能蒙我,果然是一个没字辈没度牒的野道士了,今日若不拆了你的画皮,老爷我便不是妙手张仙。”

    想到这里,普祥道人又是一笑道:“既然师兄不肯说,那也就罢了。听闻师兄在这里做得好大事业,贫道听了也觉得心里有光。所以特地土仪一枚稀罕果子,献与师兄,祝愿师兄早证大道,也带掣带掣我辈。”

    说着他捧着丹盘就走上前来,临走时还不忘又踹了任天蓬一脚。

    任天蓬也是一个激灵,随即小心翼翼端着酒壶走进前来道:“鼎湖山庄任天蓬,听闻朋友在此开宗立派,不胜欢喜,特地备下一壶薄酒,还望……还望……”

    这二人要走过来,不待陆衍与马超阻拦,道兵们已经纷纷按剑怒目。

    魏野端坐在李大熊背上,却是丝毫不在意,点头道:“两位同道的爱重之心,魏某感激不尽。既然如此,魏某便领了二位的心意。”

    说着,仙术士身形一转,已从李大熊背上跃起,随即飘然如叶而落。

    这一手轻身功夫,倒是让普祥道人与任天蓬一愣,随即喝彩道:“好俊功夫!”

    魏野也不理会他们叫好,走上前来,从普祥道人托着的丹盘里取过锦盒,打开来,将里面那颗小桃托在掌心。

    普祥道人却不知道,就在魏野拿起仙人果的同时,眼中便有一连串的数据流闪动起来。

    他只是看着面前这年少道者托着这枚入云丸端详,不由得心中微微诧异,暗道:“莫非此人也是个用药的行家,居然知道我这入云丸的底细?”

    正狐疑间,他不由得开口遮掩道:“乡下人没有什么好东西,倒是让师兄见笑了。”

    谁知魏野已经笑道:“好俊的小桃儿,想来便不是瑶池仙葩,也当是天台异种,魏某便生受了道友的好意吧。”

    说着,仙术士一张口,就将这颗入云丸囫囵吞了下去。

    一旁任天蓬见着魏野吞下入云丸,连忙捧着酒壶劝道:“道长果然是个爽快人,我这里备了些惠泉酒,东西微薄不成敬意,还望道长赏脸饮一杯。”

    魏野点了点头道:“惠泉酒乃是天下第二泉所酿,广东这边却难得真品,朋友有心了。”

    说着魏野也不取酒杯,直接从任天蓬手里劈手夺过酒壶,直接对着壶嘴,将一整壶惠泉酒都灌了下去。

    任天蓬见着魏野壶到酒干,喊了一声:“道长好海量!”却是不由得要朝后退,只是给普祥道人拉住,却是走不得。

    普祥道人见着魏野吃了桃、饮了酒,他知道入云丸发作起来速度奇快,只在数息之间便能迷心乱性,便是内力高深之辈,也无法抵御。他这些年里,便用入云丸暗算了好些江湖上的有名女侠,无往而不利。

    此刻他只等着看魏野的笑话,却不料魏野叹了口气道:“可惜,惠泉酒虽然天下闻名,如今酿惠泉酒的都是些奸商,以至于佳酿不再,这一壶惠泉酒也算不得什么好酒,着实辜负了二位心意。还是原样奉还吧。”

    说罢,仙术士将口一张,便有一股酒雾直扑出来,却是像被一股无形之力束缚着,凝而不散,向着两人脸上扑来。

    任天蓬轻身功夫本来就不如普祥道人,此刻手臂又被普祥道人拉住,想逃已来不及。

    更不料普祥道人见着魏野感慨,本能觉得不妙,随即一掌拍在任天蓬后背,将他推在身前,自己身形猛地一纵,就要朝人群中冲去。

    然而他身法这般灵活迅捷,却是丝毫不能比这一股酒雾来得快了,转瞬之间,便觉得一股甜香酒香混合的气味已经劈头盖脸糊上来。

    再一看时,却发现自己头脸周围都是这股酒雾笼罩,任凭他挥手四面拍打,就是不散。

    随着酒味、桃子味道弥漫,普祥道人只觉得嗓子里全是一股甜津津的液体充盈,随后就朝着喉咙里一线而下,化作滚烫热气从小腹升起,最后散入四肢百骸,直冲脑浆,再也不复清明。

539.第539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

    自普祥道人拦住北帝神轿,到他与任天蓬向着魏野献桃献酒,再到此刻猛然生变,真可说是兔起鹘落不足以形容其速。

    道路两旁,那些拈香迎神的佛山百姓还被魏野催动的这一股来自汉末的血火之气震撼得心神动摇,不能自持,日后回想起这一件小小的插曲,也只有寥寥数语可以概括。

    “有人捧着蒙汗药酒来,却被魏先生唾了一脸!”

    然而身在局中之人,方才能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诡谲险恶——

    任天蓬运气倒好,那一团酒雾只在他面上一拂便罢。然而这位鼎湖山庄的庄主却是已然吓到亡魂皆冒。

    普祥道人,或者说采花大盗甄香璞是个什么货色,任天蓬比什么人都清楚,这婬贼在迷药上的手段也是一清二楚。真要让他也中了这什么仙人果的奇毒,众目睽睽之下,脱了衣衫赤条条地狂喜乱舞?那倒不如先在“抹了脖子”、“自盖天灵”、“震断心脉”这三条里给自己选一个的好。

    倒不是任天蓬便是这样慷慨激烈的性情,而是江湖大豪、武林名宿,什么都可以丢,唯独面子丢不得,没了面子,便再没法在江湖上厮混了。

    这死志才萌,任天蓬又是百般不甘,只是任由那一股混合着桃汁清香的酒雾沾湿了面孔,他只是拼着全身力气猛地连点周身数处大穴,怎么样也绝不肯露出什么丢脸模样。

    魏野目光在这位南武林的“名宿”身上一扫而过,倒是露出一点钦佩神色来。

    这位任庄主武功好不好的且另说,可脑子倒是来得极快,哪怕惊慌恐惧之间,也能有如斯迅捷的应变之能,倒也不算是一无是处了。

    将目光从任天蓬身上移开,仙术士抬起手,将一枚质地似金石、鲜红若玛瑙的豆大桃核吐出在掌心。

    这桃儿入口即化,若不是魏野早有准备,运转法力将药性逼在一处,只怕如今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就该是自己了。

    “只是可惜了这颗异种桃实却落在这样不懂其价值的庸人手中。”

    仙术士慨叹一声,托着桃核冷笑道:“这桃儿乃上古灵桃遗种,偶被灵禽衔入红尘,却唯有地气丰腴之地才能生长。其药性随水土而变,并无一定之规,若以冰英为土、以霜露浇灌,所结的桃实红若朝霞、大如柳斗,名为涤烦香桃,服之内气充盈、辟谷身轻;若以光明砂为土、以石菖蒲绞汁浇灌,种出的桃儿形如鸡卵,色如白玉染赮,则是一切迷心邪毒的对头;若以铁精石髓为土、以灵泉丹液浇灌,其实仅如枣大,通体光润如玉,又分青、黄二色,青者浑圆如珠,黄者上有桃尖,一治内伤,一疗外伤,灵效卓著不下于净瓶甘露。只可惜,却被庸人用虎狼之药栽培,灵根仙葩变作了下作之物,所谓点金成铁,不过如此了。”

    说到这里,仙术士却是微微略有所悟:“元末明教之主张无忌流落在昆仑山秘境,那群通灵白猿送给他吃的大桃,想来便是涤烦香桃了。”

    魏野在这里大谈药名药性,脚下那普祥道人已经受不得药性催伐,满面潮红如飞桃花,头上混元巾也滚落地面,只是仰着头呀呀乱叫,一面撕扯自己身上道袍。

    望了一眼普祥道人的丑态,仙术士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由下令,两旁道兵已经将这自称玉皇观当家的道士夹了起来。

    仙术士抬手将桃核收入袖囊,随即翻身又上了李大熊背上,方才说道:“能寻到这样异种,倒也算是有几分气运在身的人物,只是如今却打错了算盘。”

    一旁任天蓬听着魏野对这仙人果的药性娓娓而谈,心中不由得大定,暗叫一声:“甄香璞这婬贼总以为自己在迷药上造诣不浅,谁知道今天却是遇见了一位药学的祖宗了!这个亏,他可吃得不冤……”

    可任天蓬却不知道,魏野方才这一大串话,只是对着星门数据库照本宣科而已。

    不等四周道兵来拿他,任天蓬也不顾自己半瘫着在地上,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诸位朋友、列位同道,这普祥道人打的什么鬼花活,可与任某一点关系也没有,纯是今日里凑上了,却被他强拉着来为魏宗主献酒。这都是实话实说,断没有一个字的虚词,如若不信,且看老天开眼,一个雷将任某劈了去!”

    听着任天蓬在这里赌咒发誓,那些道兵也懒得理他,只是暗暗道:“你这老货却是没有见过我家主公与左老先生的雷火双行之法,若见过了,只怕这一辈子都不敢再用雷打火烧来发誓了。”

    魏野也不去讯问任天蓬,却是将目光直对上普祥道人,随即心神动处,《下元太一真形图》展卷而开,一股浩然神念取道普祥道人双瞳,直入灵台之中。

    普祥道人被自己折腾出来的入云丸药性催发,如今脑宫中只有无尽欲念勃勃而生,便成无数男女无挂无碍地开起了无遮大会。

    这都是普祥道人一生里无数婬行所留的记忆与**混合而出,又借着入云丸药性攻伐脑宫,比起那些模仿脑部快感信息素进行刺激的化学违禁药品,更是凶悍了十倍不止。

    若是不能将这股药性及时解去,等到人身自己渐渐代谢消磨药性,那药性减退之时,就是普祥道人彻底废掉之日。

    魏野借下元太一真形图而入普祥道人脑宫,自然不是来好心地替他解毒的。

    仙术士只是望着四周皆是普祥道人欲念化生出的种种不堪之念,随即一抬手,便有灼灼赤光生出,却是引动洞阳离火那一点焚净污秽的真意,在普祥道人脑宫中恣意延烧起来。

    论起这种法门,本是内炼修心之法最为常见之术,佛门化烦恼为柴,燃成火光智慧,道门以阴阳为炭,火中自生青莲,都是这样路数。

    但是那都是自家的性中功夫,却没有说请了外人直入脑宫识海,然后真的放上一把火去烧尽欲念!

    这一把离火真意烧下去,普祥道人这些不堪欲念固然都是烧了个干净,但是这人的下场如何,那更是不问可知了。

    丝毫不觉得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妥当处的魏野,随着洞阳离火延烧,从种种作欢喜禅、天魔舞的欲念影像之间,却看到了普祥道人那一点被欲念压制的清明神识,渐渐显露出来。

    只可怜普祥道人这时候兀自不知,自己能做主的只有这点神识,随着洞阳离火真意延烧,更显得错乱,只道是自己落入了一片比自家玉皇观更加不堪的魔窟之中。四周但见一个个道装男子,四处追逐女子,不分老幼妍媸,一概扑倒受用,或鸾交,或凤倒,横看成岭,侧看成峰,简直不成个世界。

    他扫了一眼四周景象,又看见了面前竹冠道服的魏野,不由得大笑道:“原来师兄也是我辈中人,之前为什么不早说清楚?却害得大家误会一场,却是贫道的不是了。”

    他正要上前作揖,魏野身旁早有离象、震象二尊八卦神君真形闪出,横拦在前:“下元太一君在此,安敢放肆!”

    普祥道人这点神识却是见着二尊八卦神君,脸色丝毫不变,兀自吃吃笑道:“不得了,不得了,师兄这装神弄鬼的本事果然了不起,门下弟子这样得用。有这样的高妙手段,也难怪那佛山同知将师兄认作是活神仙,死心塌地要保举师兄出来。这样手段,不要说李瑞麟,便是我普祥,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说着场面话,普祥道人目光所及,终于见着一些怪异处。

    四周这一场********的无遮大会,怎么一个个道人的面孔都是一模一样,丝毫没有差异,而且那人的面目看着还无比地眼熟?

    不等他回味过来,仙术士背着手望着这托名道流的婬贼,开了口:“你方才问我,魏某在何处受戒,拜何人为师,在哪个字辈,魏某方才未免骇世惊俗,便没有与你分说清楚,如今便好告诉你了。”

    也不管这婬贼有什么反应,魏野很和气地说道:“魏某乃东汉灵帝时得了仙缘遇合,与乌角先生左元放定盟为友,在西凉地方得了无上真人文始先生关尹子的遗泽,执掌太一紫房下元太渊宫。师承源流乃如此,葛稚川犹是魏某后学,如何能与尔辈叙什么字辈谱?”

    一语言罢,魏野身周清光大放,现出玄鱼云车、五城真人、八卦神吏簇拥之相,皓然神光却是一瞬间震动普祥道人灵台!

    随着神光扫荡,离火真意随即席卷普祥道人识海,那无数男女搂抱交缠之相,随即卷入烈火,顷刻化为乌有!

    这婬贼的一点神识到此刻,才发觉,那火海中焚烧的不是别人,那哀号着化为灰烬的一个个道士就是自家!

    然而此刻就算他看得分明,却又有何用?

    ……

    ………

    神识攻伐不过一瞬之间,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还没有抓住关窍,就见着那被魏野唾了一脸酒水的道士先是发狂叫跳,随即又被两旁道兵拿住,此刻却又猛地不动弹了。

    魏野坐在李大熊背上,却是将声音抬高八度,暗运真气,响彻四方:“将此人放下。他乃是半路出家的绿林大盗,此刻却是一时天良发现,欲向魏某忏悔。左右,遮护住道路,在此人向大众忏悔之前,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军令一下,两旁道兵轰然应诺,随即拔剑在手,将普祥道人围在中央。

    魏野此刻转过头,向着后面乡绅队伍里的顾老夫子也招了招手:“顾先生,此人忏悔之事,颇关系着几桩旧年无头案子,且请顾先生带了衙门书办,仔细笔录,也好为李大人多添一桩功绩。”

    顾老夫子听着“绿林大盗”四字,哪还不清楚关窍,当下就喜滋滋地应下声来,也不顾得去找手下人,自己就从道旁商铺里要了空白账本与笔墨,就着那商铺的供桌,做了个临时的刑名师爷。

    一场迎神赛会,突然就变作了神前审案,反倒引得人人都更好奇,前面舞龙的、耍南狮的、扛神轿的、扮神鬼作戏文的,不论男女老少,都不由得放下手里事情,朝着这里聚集起来,顿时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年轻些的人,知道挤不进跟前去,也有抱树的,也有爬墙的,也有上屋的,更是不留一点地方。

    而在魏野面前,识海已经被离火真意焚烧成一塌糊涂的普祥道人,却只有那一点清明神识被魏野演化出八卦神吏强行制住,只是朝外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地断断续续招供:

    “小人姓甄,名香璞,出家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诨名‘拈花妙手’。后来不合招惹了北武林大派天龙门,与天龙门掌门人田归农的小妾勾搭成奸,那田归农戴了绿帽子,却不肯当这活王八,四处发帖子缉拿小人。我情急之下,便回到了广东地界,出家做了道士。又因小人惯会用毒下药,将观音山玉皇观的道士一概下药弄死,装成是染病身亡,就此占了玉皇观,为所欲为……”

    说到这里,魏野微微蹙眉,暗自捏个剑诀,朝着普祥道人眉心上遥遥一点。

    普祥道人随即打了个寒噤,方才继续道:“自小人占据了玉皇观,便常常下山劫掠妇女上山,藏在观中地窖之内,供小人与徒弟们享受。这些年来,或抢或拐或买,也弄了上百人……”

    顾老夫子听到这里,他不由得略略住了笔,心中道:“只怕不仅是劫掠良家妇女,那些去玉皇观进香的女子少不得也有被玷辱的。他这里略过不提,怕是其中多有官眷,扯出来面上不好看。”

    魏野却在一旁暗骂道:“你这厮号称妙手张仙,从你神识中看去,也不知你主持玉皇观这些年来‘治愈’;了多少不孕不育女性,这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只怕东莞地方上的家庭伦理悲剧都能多到令人发指,还是先压下去为妙……”

540.第540章 .翦伐魔精阐威权(十一)

    迎神出巡变成了神前问案,说起来,这样的大事本应该李瑞麟出面,便是李大同知不在,也该是乡绅当中推举出一位最年高德劭的举人老爷,而不该是魏野这个过路的道士做主。

    但是这主魏野偏偏就做了,而且做得理所应当、当仁不让。

    不但围拢上来的一班乡绅们不以为怪,就是一直代李大同知视事的顾老夫子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而在英雄楼的二层包间里,四平枪门之主“分海枪”吴钧晖却是神色木然地盯着那两个跪在魏野面前的可怜虫。

    甄香璞不用说,这婬贼注定逃不过一个死字,至于是痛痛快快地一刀砍了脑袋,还是碎割零切的鱼鳞剐,那都已经由不得他作主。

    而一旁跪在地上,如小鸡啄米一般磕头讨饶的任天蓬,从今后也只能交出庄主之位、安心养老,再不要想在江湖上有个好名声了。

    虽然将养了数日,然而吴钧晖的脸到如今还是青白青白的,眼皮浮肿,眼眶发乌,怎么看都像是缠绵病榻的重病号。

    但是这位四平枪门之主的双眼,却是比往日都要格外有神些,他猛地阖上窗户,一拍桌子:“道海宗源要开山,要立派,都随他,只是这佛山镇却是不能再待下去了!狄长老,传令下去,大伙收拾行李,这就回去!”

    与吴钧晖对坐的狄长老深知四平枪门这些年里,勾结岭南各路邪道中人,也没少沾染那些伤天害理之事。而似这样身上沾了龌龊之事的武林人,确实也不该再留在佛山——道海宗源字号才刚打出来,却在武林道上掀起了多少腥风血雨?

    雄踞广东的五虎派,说灭就灭了。

    岭南邪道转眼之间,就给杀了个鸡犬不留。

    如今就连甄香璞这样早就遁迹江湖、隐姓埋名的采花大盗,也被重新挖了出来。

    那几十个成名人物的首级,几十个灰飞烟灭的山寨,连着今日里的举动,全是道海宗源在向岭南武林立威,而四平枪门要再不走,只会变成下一只用来吓猴的鸡!

    像四平枪门这样的二流门派,掌门人武艺或许不成,但是江湖眼力却未必然差了。

    匆匆将几块碎银子丢到英雄楼柜上,以吴钧晖为首,四平枪门上上下下十几号人,匆匆忙忙地就出了佛山镇,也不走大路,却是抄小路向着自家门派所在匆匆而去。

    四平枪门下,除了几个吴钧晖的心腹弟子,大家都不晓得掌门人这是犯了什么毛病,先是痰气上冲晕倒在大街上,现在又是这样火烧屁股一般急匆匆朝回赶。只是人人见着吴钧晖那张毫无笑意、阴沉得要滴出水来的脸,有什么话也只敢咽进肚里。

    吴钧晖走在队伍最前面,只是背着自己那一杆梨花枪,头也不回,只是朝着前面赶路。

    这条小道崎岖在山间,两旁野林子极密,偏西的日头那一点余晖经过了层层叠叠的枝叶拦阻,落到地上便不剩多少,反而阴森森的,仿佛林间潜伏着什么怪物,让四平枪门的弟子们不自觉地心里发紧。

    吴钧晖没有在意这些小事,只是随着他的脚步朝前迈出,光线一步步地变得黯淡,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路上,总有一些早该被尘封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就这么不期然地浮现上来。

    这样一步步走入昏暗无光的世界中,对吴钧晖而言,不算是什么新鲜的事情,甚至在黑暗中他的步子走得更稳,更快。

    在过去许多年里,他便是这样走在那些邪道高手的秘道间,而他的身后则是新买下的女孩——有时也有男孩——就这样一步步地朝着那些不见天日的魔窟而去。

    而最后离开的,只有吴钧晖一个人。

    这种经历并不让吴钧晖感到愉快,但是他也并没有什么更多的感想,只是像刚得了孩子的父母,总要拜一拜痘疹娘娘一样,是一种例行的仪式。

    至于那些魔窟中传出的哭喊与哀鸣,也大概与庙宇里时时响动的钟磬,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吴钧晖见到那些人头之前,他大抵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当那些长久地享受着他带来的祭品的怪物,最后却化作了竹竿上面用石灰腌制的首级,随风微微摇晃的时候,吴钧晖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陌生,对这个武林,这个江湖,这个世道,都感到陌生起来。

    似乎有什么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但是当任天蓬双膝跪倒在街面上,当甄香璞被五花大绑押到了街头站笼里,吴钧晖切切实实地发现,世道变了。

    就像举人老爷们相信“刑不上大夫”,武林大豪们也相信“王法管不着江湖人”。

    就算有武林大豪如玄妙子、凤天南之流那样,干尽了断子绝孙的恶事,也只应该有那些同样出身江湖的大侠来处置。当然,武林中的同道,对于这样的事情,往往是装看不见的多,顶多也只是端坐一旁,说一些“割席断交”之类不痛不痒的牙疼咒。

    真正如当年的胡一刀那样只凭自己好恶行侠仗义的人物,哪怕身怀盖世武功,也只能早早地就送了命。

    至于官府?官府对于武林大豪的笼络,还他们优待士人比更用心些,哪怕是做到了一品二品的高官,对那些真正掌握着一家大门派的掌门人,莫不曲礼优容。至于地方官们,每一到任,头一件事便是打听本地的武林门派情实,若是少林、丐帮这样大门派,他们用心钻营的功夫也不比伺候上官低了。

    哪怕是雍正朝智计百出的“名臣”李卫,他对付甘凤池、窦尔敦的法子,也不过是借着吴瞎子、黄天霸这些武林中享名已久的高手行事。

    但是这些仿佛精铁铸成的规矩,在现在的广东都被人颠覆了。

    有人就能为了立威,杀尽岭南绿林高手。

    有人就能为了扬名,逼着武林大豪当街跪地求饶。

    这世道转眼之间,就变成这般模样,吴钧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但是走老了江湖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时候,便得离着佛山镇、离着道海宗源越远越好!

    步子越迈越急,正快步前行间,吴钧晖却突然听见道旁野林中风声无端而起!

    脚下步子未停,吴钧晖只是吩咐了一声:“狄长老,让大家留神戒备——”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一直紧跟着自己的狄长老,可是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

    狄长老的头颅就这么挂在了道旁的树枝上,而他的躯干却保持着向前行走的姿势,向着自己歪歪倒倒地迈出一步,随后方才失去了活力,扑通一声倒落在地。

    在狄长老身后,一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大的少女,戴着像是观音兜一样的罩头斗篷,把玩着手中一对像是峨嵋刺一样的短刃。

    那对短刺被打磨得像是长针一般尖锐,看起来纯是专用于刺喉、戳目、打穴的兵刃,并不是刀剑一类开了刃口的兵器,可是狄长老的头颅又是怎么被斩下来的?

    这个疑问还未获得解答,少女已经向着他摘下了兜帽,金橘色的卷发随意地披拂在脑后,白皙的肌肤像是没有上釉的瓷器,带着一种病态的灰暗感,而那双红色的眼瞳却是带着欣喜的神色,打量着四周的人群。

    她以一种带着些粗野气质、又稍显稚气的口吻,开了口:“你们是这个世界的战士,对吧?比起那些稍微爱抚一下,就会哭泣着死掉的平民,你们看起来似乎更强壮嘛。”

    吴钧晖可以肯定,这个女人的口型并不是在说官话,但是落入自己的耳中,却是字正腔圆的北方官腔。

    不过比起口音问题来,更让吴钧晖警惕戒备的,是这个女人那似曾相识的笑容与眼神。

    是的,岭南绿林道上的教师爷,那个已然丧失人性的玄妙子,每次当他接受了吴钧晖的献供,对着那些被拐骗或者被买来的少女,这个老怪物就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那是玄妙子即将享用以人命与鲜血烹制的丑恶飨宴时候,才会露出的老饕一般的神情。

    但是吴钧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样一个看起来二十岁不到的少女脸上发现同样的表情。

    那股毫不掩饰地浮现在脸上的表情,甚至让少女那看起来颇具异国风情的美貌都随之而扭曲丑恶起来。

    作为四平枪门的掌门人,吴钧晖一只手伸向背后去握住了梨花枪,目光却是从狄长老死不瞑目的首级上移开,双眼紧紧盯着这个不知其来历的女人:“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做什么?”似乎被吴钧晖这个问题逗乐了一般,红眼的女屠夫娇笑着,用自己手中的短刺轻轻描摹着丰润而优美的唇形:“这都看不出来吗?这个地方的男人到底是有多么的无趣和迟钝哪?小克莱自然是在这个地方寻找能够消磨时间的乐趣啊。或者说,你们能够给与小克莱这漫长又无趣的旅行,一点点饭后甜点一样的乐趣吗?”

    就在这几句话之间,落在后面的四平枪弟子们却已经追赶了上来,然而他们第一眼看见的,却是狄长老断头的尸身。

    “长老!”

    “这妖女、这妖女杀了狄长老!”

    随着几个四平枪门弟子的大呼小叫,随即便是一杆杆梨花枪自背上解下,枪花抖动间,就将红眼的女屠夫围在了当中。

    可是吴钧晖这个时候,反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是猛地喝了一声:“都他娘的闭嘴!”

    一声断喝,病虎积威犹在,四平枪门的弟子们霎时都将喊声都压进了嗓子眼里。只有吴钧晖的声音还在林间小道上响起:“朋友,如果你要找乐子,不妨与吴某合作,身为四平枪门的掌门人,吴某自有门路,哪怕你每日里都以活剥人皮为乐,吴某也有法子满足你——”

    或许是因为和邪道高手们打惯了交道的缘故,吴钧晖面对着这个带着扭曲笑容的女人,却是要比他看见那些示众首级的时候要镇定得多。

    对吴钧晖的话,红眼的女屠夫歪了歪头,似乎很有兴趣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吴钧晖看了一眼身边的这些四平枪门弟子,尤其是那几个狄长老亲传的弟子,声音不由得更镇定了些,也诚恳了些:“不过是杀人取乐而已,吴某门下弟子,朋友你看中哪个,便取了哪一个命去,四平枪门家大业大,这点损失也不算什么。”

    这番话说出来,不但四平枪门弟子纷纷色变,更让对方稍微讶异了些许:“真是个看不透的家伙,居然是这样无趣的反应——不过,也好!”

    话音未落,红眼屠夫如箭一般猛地弹射出去,在眼花缭乱的银芒闪动间,两名四平枪门弟子随即被一击刺中胸口,连喊都来不及喊,就这样带着喷出如泉的血液,仰天便倒。

    也就在红眼屠夫将短刺送入两个弟子胸口的瞬间,吴钧晖暴喝出声,身后用布裹起的一杆梨花枪猛地脱出。

    左手提枪,右手提布,吴钧晖左手枪出,枪锋直挑如线,右手那一匹布如长虹垂天,直卷上对手右臂!

    右手被布匹卷住,红眼的女屠夫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小声地嘀咕了一声:“只有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小花招吗?小克莱——大——失——望!”

    话语间,再也不掩饰失望之意的女屠夫,猛地将身一低,却是将手中短刺收回到腰间,随即却从腰间摸出了一支满是尖钉的钢锤,就这么向前猛打出去!

    梨花枪刺中了女屠夫的胸口,枪尖却是发出一声撞在铁板上的脆响,随即那一柄钢锤反手而进,正落在吴钧晖的头顶,顿时带起一片血沫、脑浆与破碎的骨渣!

    而伴随着极有节奏的一下下的钢锤砸落头颅的声音,林间小径上只有一个欲求不满的女屠夫的尖叫声不断响起: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脆弱,这样不经折磨!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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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