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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46.第46章 ?战阵,法阵(三)

    大枪府这些人,总带着雇佣军和少爷兵混合出来般的兵痞气质,实在很难把江湖气洗刷干净。但是在战场上,混不吝的大枪府中人那种对于血火伤残死亡的开朗态度,实在是再优秀不过的敢战士。

    两个身材高大的盾牌手单臂支起牛皮大盾,仗着一身被高手匠人改良过的唐风板甲不畏箭矢,抢先守在了土围子近前。有盾牌手的掩护,毕永朝着身边的鹞子斥候们打个手势,立刻就有好几人摸出了几个密封陶罐,精准无比地丢在了土围子的大门上。

    随着陶罐破碎的声音响起,红色的粘稠油膏顺势在大门上糊了一片,随即,泛着绿光的火苗自动燃起,火舌瞬间就把整座门吞了下去。

    如果这土围子的寨门整个用铁皮包裹起来,这种红色油膏还未必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然而只用钉铆加固的木门,天生就是最好的燃烧物。被红色油膏带起的这股烈火包裹起来,哪怕隔得老远,都能听见木材内部结构断裂而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被这么一烧,这寨门可撑不了多少时间!

    魏野侧身在马上,也被大枪府新一轮的纵火行动吸引了注意力,仙术士将目光从竹简终端上收回,抬头望了一眼毕永那队人的行动,了然地一点头叹道:“原来陶罐里装的是炽火胶,这种具有强烈氧化自燃效果的炼金术药剂好像还不在禁运范围内,又让大枪府捡着了一个法律空子。”

    说着,他不忘左手在竹简终端上略挡了挡,遮去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画面窗口。

    旁观的人说得轻松,然而直面着战场的第一线,心情可不会像某些围观党那么轻松写意。

    毕永朝着释天鹏的身边蹭了几步,用手肘顶了顶这位同袍的肋下,半是搭话半是讲价地道:“和尚,一会可该让我这边先上,也让我那边的鹞子们都经历经历硬仗。”

    套上了整副唐式明光甲的释天鹏扛着包铜长棍,不置可否地低宣了一声佛号,正色答道:“场面马上就要乱起来了,这事我可不好应你,一切就端看你们那队能不能捉住先机吧。”

    “先机?”毕永微微皱眉,没听明白地追问道,“什么先机?”

    “阿弥陀佛,先机就是——”释天鹏把肩上包铜长棍朝地上一拄,大喝一声,“狮王营的哥们儿把冲车上的撞木扛起来,我们这边先冲上去!”

    “和尚,老子看错你个浓眉大眼的混蛋了!”

    毕永大叫一声,也带着他的鹞子们朝着冲车撞木飞扑过去。紧接着,沉沉的撞木冲门之声,就带着一股子互相攀比的劲头,紧凑而颇富节拍地响起。

    门的那头,马元义独自一人盘膝坐在土围子大门的前头,紧了紧手上扎着的麻布带子,确认自己不会因为手心出汗而让战矛滑出手。他的身后,有高髻戴冠的年轻女子执着一支青竹杖,杖头束着一捧翠意欲滴的绿叶。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左手持朱红漆觞,右手握住竹杖上部,蘸着漆觞中的净水,洒在马元义身上,叩齿三十六过,无声祝祷着加持咒文。

    就像魏野曾经很眼毒地相鉴过的那样,论道术的水平,甘晚棠的修为比野路子的某个仙术士还差了不止一筹,跟面前这个看起来就十分温厚可靠的男人更是不能比。她加持的符水,仅有些微补益体力与防止烧伤的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但是马元义并没有拒绝甘晚棠的好意,只是闭上眼,静静享受符水滴落在眼睑上的清凉触感。

    当最后一滴符水从竹叶上滴落,马元义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让古铜色的皮肤透出一股色泽饱满的红来。并没有回头看那个神色抑抑而强打着精神以示人以干练形象的女祭酒,马元义直起身来,抓着他那活像是加了长柄的巨剑一样的大号战矛。

    “已经说好了,你们走,我留下。”

    “已经说好了,你留下,我们走。”

    简单的句子交互,却有一人很难在音调中保持一贯的平和冷静。甘晚棠看了看刚刚被这个男人系在手腕上的竹符,感受着这面符牌中的力量正通过她的脉门渗入全身,让她的身周光线随之而扭曲变化,正形成了一个半径约有十余步的幻象,遮蔽住了她的身影。

    这不是洛阳分坛制作出的法器,而是马元义从太平道总坛带出的护身之宝,本来应该是那位大贤良师为自己的弟子马元义准备的,但是现在却系在了甘晚棠的腕上。

    与这个男人共事的时间并不长,像他这样的空降干部也是洛阳分坛的主事者们最厌烦的,然而马元义并没有过多地干涉洛阳分坛的行动,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然后,在洛阳分坛的行动突如其来地办砸了之后,却是这个带降落伞而来的男人,慨然承担了最艰难、最不可承受的部分。

    就为了给洛阳分坛争取那么一点时间,还有机会。

    值得么?

    甘晚棠很想这么问,但是现在正拿着撞木撞大门的大枪府不会给她更多的时间来追问这种既失礼又不合时宜的问题了。

    她只是默默地走开去,默默地体会并熟悉着腕子上竹符中所附着的那道法术的运作方式,静待着属于她的时机来临。

    就在她退开的瞬间,又是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余音犹然未散之际,战矛直刺,铜棍横打!

    从兀自燃着火苗的门洞冲进来的,当然是大枪府的枪棒教头,少室山那有名大庙里出来的棍僧释天鹏。

    当然,大枪府的鹞子头儿毕永速度也不算慢,只是在第一眼看到马元义的时候,被那片隐隐自马元义身上透出的金光闪着了眼,脚下微微一滑。紧跟着他冲进来的大枪府精锐们毫不意外地听见了鹞子头儿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

    “咋回事这是?嘿,和尚,这人是你们少林寺出来的是不是?这一身的金光,十八铜人阵是吧这是?”

    嘴上惊叹不已,毕永该下的狠手一点不慢,月牙戟一抖一递,趁着马元义的战矛压住释天鹏的铜棍的那一瞬空档,刁钻如蛇地直捣马元义左肋!

    就这一手使月牙戟的功夫,不能说毕永的武艺不扎实,那寻机找破绽的眼光更是老辣得没话说,然而月牙戟的去势,却在将要及身的一刻硬生生地止住!

    锵然一声,不像是皮肉挨着利刃,倒像是硬物相击般的动静,马元义左手五指箕张,像是全不怕月牙戟那泛着寒光的弯刃一般,就这么牢牢地握住了戟头,猛力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

    这样的大力使在利刃上,按道理讲,那只有五指齐根削断一个下场,但是马元义的指腹只是微微发白,连皮都没有割破一点。

    单手抓着毕永的月牙戟,马元义面上浮出一丝戾狠之色,战矛震开铜棍,斜斩而下!

    但就是这一震一斩之间,毕永腰势一沉,双臂下压,像个撑杆跳运动员般借着这股反弹之力猛然跃起,身子就擦着战矛落势而过!而他横身跃起的同时,靴子尖上一枚短刺铮地弹出,利锋所指,正是马元义额角太阳穴。

    这一套变招反击的搏杀功夫实在让人看得目不暇接,毕永也不愧是大枪府的鹞子头,这样刁钻凶险的一招杀手锏,就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也要吃个不小的亏。

    来不及赶上这场狠杀的柳叶飞举着夜视仪,忍不住喊了一声“漂亮!”,没留神旁边有人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地感慨着丢了个重磅炸弹下去:“别喊了,他打不过人家的。”

    就像是要印证魏野泼给柳叶飞的这盆凉水多么的正确又及时一般,毕永横身出脚,靴子尖上暗藏的短刺直击马元义的额角。太阳穴是人体要害的大穴,搏杀之际从来都是防御的重点,然而马元义不避不闪,战矛反斩释天鹏侧击一棍,就这么大气豪迈地将额角太阳穴要害卖给了毕永。

    铿锵一响,声音脆亮,像是木槌打在了锣面上。

    单手持着战矛和释天鹏兀自战得不落下风的马元义只是微哼了一声,对毕永这本该必杀的一击带来的冲击力毫不在意,只是头部受到冲击,心神略微一分,握着月牙戟的手微微一松,被毕永趁势抢了回去。

    只是抢回了自己兵器主导权的鹞子头未见得有多得意,倒是咬着牙,拐着脚,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丫又不是少林寺的,为什么也练这么狠的铁头功,诶哟我吡——!”

    额角只留了个白点的马元义毫不在意毕永的胡言乱语,战矛反打,一招逼开了释天鹏,大枪府的攻势,竟是以他一人之力,硬是挫折了锐气!

    将为军胆,在这种冷兵器的肉搏战作为战场主流的时代尤其如此。马元义以一敌二犹占上风,造成的最大的战果还是双方心理上的,气势上的。

    打群架这种事情,不论是乡下人争水争田的宗族械斗,还是小混混们划分地盘的青皮斗殴,气势永远是第一位的。放到军阵之上,也差不多,一支令行禁止、行军列阵森然有序的部队,对敌军的心理压迫尤其强大,这也是除了王朝末期糜烂到骨子里的时候而外,起义军往往迅速被打散成流寇而被剿杀的关键。

    不过今天交战的两拨人,其中悍不畏死的冒险者都占了很大的比例,此刻太平道一方气势为之一振,顿时一众身带金光的太平道弟子纷纷杀了出来。大将相争的单挑,顿时就变成了一片混乱的群殴。

    魏野和柳叶飞早已策马自小丘上离开,靠近了大枪府与太平道厮杀的左近之处。手拿着柳叶飞的夜视仪,魏野朝着土围子四周望了一望,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说小飞啊,你们这次出战,带了多少的夜视仪?除了你这副高级货,那些热感应的老古董也作数。”

47.第47章 ?砖家在行动(一)

    夜视仪,哪怕是只配放进博物馆精心呵护保养的红外线夜视仪那种古老的原始型号,在战争,特别是特种部队参与的行动中,都是不可缺少的必备品。

    身穿迷彩服、膀大腰圆留着小平头的特种兵沉默地带着夜视镜,端着自动武器沉默却肃杀地逼近目标,这是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中历久却弥新的经典画面,不管是多么古老的夜视镜,戴起来都让人觉得高端洋气。

    不过今晚的月色很好,光源更是充足,就算是经年不愈的夜盲眼,也不虞看不清东西。如果不是照顾某个被大枪府诚邀而来的家伙,就连柳叶飞都不会多事地带来一副夜视仪。

    然而当柳叶飞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意见,转述了大枪府不可能在一个约有百分之八十的民众都是夜盲症的时代,还无聊地支出一笔公款拿来购买夜视仪的奢侈浪费行为,却根本没有触动魏野的心绪。

    小胡子的仙术士只是一脸没所谓地点了点头,随后把柳叶飞的夜视仪朝袖子里一揣,表示“今天晚上这夜视仪就先借小生用好了。”

    心系战阵之上的柳叶飞,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分心于这种小事,蹙了蹙眉,就当是默认了魏野的不客气。

    而魏野拿着夜视仪,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几下,最后把夜视仪对准了土围子的侧墙上。在夜视仪感光重建的画面中,侧墙上的光线微妙地扭曲了,像是夏天午后因为高温而发生的空气热流现象,反复地出现在那面墙附近。

    魏野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某种障眼法运作的结果,一般人肉眼看去根本看不出破绽,在隐形遁变之术中也算是高明了。

    将夜视仪随便朝袖囊里一揣,魏野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在土围子的侧墙上一触即收,心道:“哥们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自求多福吧。”

    侧墙那边,甘晚棠全力催动手腕上那枚竹符。她可以确定,没有人能在混战的当下看出这障眼法掩护之下,太平道洛阳分坛正在转移物资的真相。然而却时时有种莫名的恶寒从女祭酒的颈子后面噌噌噌地窜起来,冷飕飕的。

    感受着这种异样感觉,甘晚棠沉默地回望了一眼土围子后面的战场,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言。

    然而下一刻,她就转过头,无声而坚定地指挥着洛阳分坛的成员更加迅速有效地进行着战略撤退。

    此夜无眠战事起,很多人都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他们自己的战争。

    除了……

    “真是难看的一战,比北邙山那一回难看太多了。”

    比焦急地留守中军的赵亚龙更闲到令人发指的人,凑近了大枪府与太平道交战的最前线。以土围子的大门为界,大枪府和太平道的精锐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厮杀无休。

    就装备而言,财大气粗的大枪府,可以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员都装备上铁甲和缎面红战袄,即使是基层成员,也有工艺精良远超一般州郡士兵的铁片穿成的护胸札甲作为防护。而他们的对手,大半没有披甲,只是穿着灰中微微泛黄的布衣,间或有一两个额外披挂了肩甲或护臂的。但就在战斗中的表现而言,那些表面微微泛着一层金光的布衣战士,战斗力未必就在大枪府的精锐之下。

    如果有人像某个手执竹简终端的仙术士那样,既无聊又天然生着一颗好奇之心,大概可以通过录制现场的视频加以仔细观察,看出些微的异样。但是在如此凶险的战阵之间,终究没有人会无聊到不顾自身安全地打开终端,进行无聊到家的现场实况视频录制活动。

    所以只能便宜了魏野,执着他的竹简终端,从正面、侧面、反面,不断地倒播着匆匆拍摄下的视频,向身边唯一的旁听生做着亲切而不失专业水准的说明。仿佛他们并没有卷入这场战争,而是坐在演播室里对什么热门竞技活动进行实况解说的解说员似地。

    “你看,刚才你们使单刀的那个兄弟平斩太平道那个使枪的哥们的时候,在慢镜头里,刀刃先接触到了布衣上面的金光。放大了很容易就看到,刀落下去的时候,金光很明显地亮了一下,看,刀落下的速度明显减弱了,再来,砍到衣服,没破开!”

    兴致勃勃地对着自己唯一的听众解说着,魏野看了看柳叶飞那张带着“我要忍耐”四个字的脸,以启发式的口吻问道:“小飞同学,你有没有看出太平道弟子如何防御你们的进攻的?”

    “因为他们布置的阵术。”柳叶飞尽量让声音平稳地回答道,争取不流露出一丝拉的不耐烦和生硬来。尽管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加入到战圈中去,帮着释天鹏他们几个大枪府的武道高手绊住马元义,但魏野这个至今为止没有发挥出什么作用的仙术士跟前,又不能不留人应付着他。

    魏野手制的那把破邪法刀还在他腰上挂着呢,能制作出这样犀利的附法武器的仙术士,就现阶段而言绝对是专家级的稀缺人才。而不久前的那一次诛杀北邙山狼妖的烂仗,大枪府也是多亏了这人提供的一次性破邪武器,才终于扭转了战局。

    只是这人明明是一副学究做派,谈生意宰起人来却有种屠夫杀猪般的豪迈,说教起来更是有一种诲人不倦抑或毁人不倦的神烦。

    就比如现下,小胡子的仙术士对柳叶飞的回答就显然不能满意:

    “阵术是个很笼统的说法,乱石摆阵以阻数万大军是阵术,兵马排阵变化万端也是阵术,不同的阵法,所应用的玄理也不一样。你仔细看看,你们的对手在布衣上做了什么手脚?”

    顺着魏野指指点点的提示,柳叶飞倒是仔细看了看,不确定地说:“他们的衣服上似乎有画符?”

    “那不能算符,‘金大相,兵革动,乾兑之气作’,这是接引金气的太平经章句。”魏野抄着手打量着在大枪府释天鹏、毕永为首的一干人围攻下仍然不落下风的马元义,啧啧感慨道,“太平道的这部阵法真是高明,仅以一位高手为核心,就能让太平道的队伍获得加持增益状态,足够拉平太平道和你们这些正规部队之间的装备差距。”

    柳叶飞不关心魏野对太平道的阵法有什么评价,对于魏野这种惯会装傻充愣的家伙,柳叶飞也不想和他说什么曲折迂回的客套话,直接丢了个直球:

    “这阵法,有没有办法破?”

    “能布阵,就能破阵,这是常识。”魏野这次回答得也不含糊。

    然而柳叶飞还是轻松听出了魏野埋在答复里的陷阱——这无良的仙术士根本没提他自己有没有破阵的能耐。

    “魏大仙有没有什么破阵的办法?只要你能给出破阵的办法,武器装备、名贵药材、稀有矿石、法器道书,市面上有的,我们大枪府都能帮你找一样。”

    滴水不漏地开着条件,柳叶飞也被上一回魏野那一竹杠敲得记忆深刻,一上来就把拦标价定下了。

    “那就要一本评价等级至少在f+这个水平的剑谱,要能可兼容重剑轻剑两种剑路,并且附有星界之门数据库完备分析的。”魏野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连开价都开得十分温柔,让柳叶飞不由得有些讶异。

    “但是这么一本剑谱虽然不好找,但市价也不过几百多通用点,那么咨询费那边再给我饶个添头,另付两千八百通用点,你看怎么样?”

    前言收回,谁说这家伙开价温柔了?!

48.第48章 ?砖家在行动(二)

    战场上面依然胶着,马元义一柄阔刃战矛使得越发凶猛,释天鹏和毕永为首的包围圈也遭逢了好几回的险象环生。

    魏野的出场费也在一**的砍价还价中险象环生着。

    对待通用点,柳叶飞和一向有着江湖大豪气质的赵亚龙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理念贯彻到了骨子里:

    “两千八百点,这个价格已经超出了我们的心理预期了,不合适。”

    “既然你这么说,那两千七百五,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关键还在于现在咱处于卖方市场这个优势地位啊,你们现在除了我,根本找不到第二个法术专家不是么?”

    “但是我记得你和北部尉的关系可不怎么好。来这里的路上,你和他们的成员撕破脸,想成为他们的商业合作对象好像不容易吧?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一个买方市场。”

    “啧,”魏野弹了弹舌头,指了指还在豁命相杀的大枪府高手们,“再不快点破开这部法阵,北部尉就要下山来抢胜利果实了。”

    “北部尉那些人想做什么我们大略也知道一些,但是今晚他们肯定不会来这儿。具体原因?……嗯,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好吧,我认输,两千六百整。但是押金要先预付,f+的剑谱,要给咱以挑选对比的空间,可不能随便拿一本就来蒙事儿。”

    “……”

    柳叶飞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自大枪府失之,自大枪府得之”了,感情让价了之后,就挖坑在这等我呢是吧?

    “剑谱的要求我们能满足,费用能不能再降降?”

    “那你看多少价合适?”

    “两千五百整。”

    “两千五百,十倍的二百五,这数字也太不讨人喜欢了。”

    “我也这么想,那就两千四百如何?”

    “两千四百九十九吧,两仪四象九九归真,这是个十分吉祥又衬托出我辈学仙之士本色的数字。”

    还价还到连一点通用点都要扯皮,这也算是够让柳叶飞叹为观止的了,明明是专家级的高人,怎么就一点高人的矜持都没有呢?

    没有高人矜持的仙术士还异常认真地盯着柳叶飞看,让他的压力更大。要说对这个一看就是江湖散人的仙术士,大枪府这样纯武斗派路线的冒险者组织并不是不上心,只是魏野这货在面对大枪府的时候,亲切客套兼而有之,却隐隐带着那么一丝“哥就是在商言商,没心情玩什么家庭游戏”的疏离味道。什么招揽入伙的话,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被魏野盯得浑身不自在的柳叶飞,默然想着,全身心投入侃价什么的,也许只是一个不想加入大枪府的表态?

    只是略一走神,眼前就是一片指影晃动:“醒醒,走什么神呢?要是对价格没有异议,咱们就先把这个合作协议签了吧。”

    看着魏野递过来的那份不知何时起草好的协议,还有已经自作主张写好的两千四百九十九通用点的标价,柳叶飞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签字前你先看看这条,”魏野还好心地点了点协议书,“甲方,也就是大枪府,要先提供几本f+级别的剑谱作为样品,供乙方——也就是我——挑选。”

    柳叶飞深深地看了魏野一眼,结果就只看到仙术士特真诚、特生意人的一张笑脸。这张脸看得柳叶飞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最后只好做了个深呼吸,把这口气吐出来。

    “等等,”柳叶飞吐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再次回归了他最习惯扮演的那个角色,带着刀客特有的冷淡气质的大枪府大管事,“我和仓库方面建立连接。”

    比起魏野带着学究特色的竹简式终端,柳叶飞选用的是最普通常见的衣甲嵌入式终端。将左臂护腕上绑定的智能终端激活,柳叶飞轻点了几下,接着就向魏野发出了建立数据连通的邀请。

    魏野也不含糊,展开终端把对方发来的信息略一瞄,就看到了七篇剑谱的数据库分析和评级依据。

    排在七篇剑谱中第一位的,乃是北宋年间五台山清凉寺主持神山上人所著的《文殊师利伏魔剑经》,数据库对这部清凉寺镇寺剑谱的评价是f++,几乎能够得上e级的边缘了,在七篇剑谱之中评价最高。

    其次是《无量山仙人舞剑图》与《慧心传礼录》两部剑诀,那《仙人舞剑图》并非一般的武学秘籍,而是北宋年间逍遥派掌门无崖子为其师妹李秋水所画的舞剑小像,无崖子寄情琴棋书画之间,又不曾将逍遥派武学荒掷,笔触神韵之间隐带逍遥派剑法的剑意,对那些有剑术天赋又有剑术根底的剑客而言,等同多了一条参悟上乘剑术的路子。

    《慧心传礼录》是北宋年间福建一字慧剑门的镇派剑谱,其中所记载的周公剑法本无出奇之处,但是经过一字慧剑门的一位耆宿卓不凡将另一部剑经的要诀附于剑谱之中,却多了一种以真气运剑的法门,修习大成之后,出剑自生数寸剑芒,也算是独步武林的绝学了。

    除了这三部剑诀而外,余下的多半都是某些武林门派的招牌剑法,或攻势凌厉,或长于防守,其剑路皆各有特色,虽然较那三部剑谱略有不如,但也不是风月堂这类商行拿出来随便兜售的大路货可比的。

    将几部剑法的数据库分析粗略扫了一通,魏野一边点着保存键,一边把几种剑法的特点梳理了一遍。五台山清凉寺的镇寺剑法文殊师利伏魔剑,其心法之基取的是大智文殊以金刚般若剑断尽魔障烦恼之意,于剑招之中还藏着一篇清凉寺的禅法精义。所以此部剑经开宗明义便是《文殊师利般若经》中“如来六相”法门,是名非垢非净相、非二不二相、不异不作相、不在不离相、不有不无相、无生无灭相,要是没有一定的佛门修为,只这如来六相剑意,就足够为难死了那些洪门打拳的出身、只懂得傻练外家功夫的文盲。

    但就是有一定的佛门修为……要把一部剑法练成不出不回、不杀不救、不守不攻,以剑法契心法,证悟文殊师利般若经的甚深佛法妙义?那还学个毛球球的剑,直接剃了光头去阔佬富翁府上大谈“如是七宝供养,并非七宝供养,是名七宝供养”,换一个释永信禅师的衣钵,不还愉快写意许多么!

    这种披了个剑经外衣的禅法心诀,于佛门修持一道不可不称精妙,于生死搏杀之际?差评,负分!

    《无量山仙人舞剑图》这带着文人画风格的写真像上,一位宫装少妇持单剑而舞的形象倒是栩栩如生,笔墨勾折如铁线,蟠曲之间力透纸背,要说作画之人将剑意无心间借笔墨传出,倒也不无可能。可是,不是对运笔用墨有极深造诣又博通剑术之辈,谁能看出逍遥派掌门无崖子这幅画中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剑意了?叫主要研究方向是道教方术的魏野谈一谈云南牛王菩萨节里反映出来的地方民族神崇拜,都比叫他临时充任书画鉴定家靠谱许多。

    货真价实的藏宝图确实是好东西,然而语焉不详、全是暗语的藏宝图,那除了密码专家,旁人也只能望宝山而兴叹罢了。

    学而不得其门,不如不学。

    至于一字慧剑门的镇派剑谱?这就根本是个坑。一字慧剑门的周公剑法属于快剑一类,招式套路谈不上太精妙,招数变化上也略有不足,其中真正宝贵之处,却是附在其中的无名剑经并内功心法。对寻常初入剑道的剑客来说,这部以修炼剑芒之术为主旨的无名剑经,可算得上难得的剑典。

    然而对魏野这样已粗通道术的仙术士而言,苦练内功多年而养成的那数寸剑芒,纵然有穿石贯甲之锐,可又能比得上一部洞阳剑祝化枯草朽木为利锋的玄奇么?要是魏野放着正经道门法诀不去修持,却把全副精神放在了这部无名剑经之上,那才真正是走差了路子,虚掷了精神。

    是以这三部剑谱都有不错的数据库评价,其中更暗藏佛门禅法、逍遥剑意、剑芒秘术,放在星界之门的商行里,全都是实打实的抢手货色,却都不合魏野用。所谓人取我弃,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将这三部看上去很美的剑谱尽数弃诸脑后,魏野转而去看那四部评价略有不如的剑诀。余下四部剑诀中,倒差不多都是源出道家正宗的剑法,终南山玉清观的招牌剑法梯云剑以剑路绵长著称、正德年间武当北派新创的太极伏龙剑气沉势雄、嘉靖年间华山南宗杂糅了苗侗刀术的狂风快剑更在道家中正平和的剑术之中带上了一股出剑无悔的杀性。还有一部么……

    春秋战国之时,数代墨家矩子锤炼修订而臻于大成的墨子剑?这差不多是和越处女传授于勾践三千甲士的元祖版越女剑一样历史悠久的老古董啊。

49.第49章 ?砖家在行动(三)

    只是这部墨子剑中还有些许不同,按照数据库的分析比对结果,是又被人改良过了一道的版本。墨家持论尽于“兼爱”、“非攻”四字上,自墨翟创立墨家学派起,就以反对不义之战、四下帮助弱国守城而闻名。所谓“墨守成规”,便是源出墨家门人善于守城的典故。这样的风格反映在墨家剑法上,则以后发先至、动静一体为宗,剑势动则如迅雷击顶,静则如碣石镇海,极有墨家守城兵法的特色。

    而改良剑法的人,不仅将剑法中的几处疏漏一一补起,还在剑法中融合了许多军中特种格杀的技巧。

    因此数据智库的评价点就着重于这套剑招的实战效果,相较适于军阵格杀的墨子剑,那梯云剑、狂风快剑、太极伏龙剑三部剑法,不论偏于防守还是着意进攻,皆是为了江湖争胜而创出,于军阵之上,四面皆敌之时,许多精妙剑招在枪如林、箭如雨的险境之中,可是极难施展得开。

    也正因如此,这部没有什么内功心法相佐,更不能朝着剑道修者一路发展的墨子剑,单凭着剑招的实用性,得了个f+的评价等级。

    这部《墨子剑法。改》,放在一般剑客那里,也就是个实用性很高的初等剑法,追求剑道巅峰的剑痴剑狂剑疯子们,才不会把这样的剑法当宝。但是这部剑法放在剑术水平稀松的魏野这就不同了,什么剑气外放、真气暗侵之类剑道中人的技巧,仙术士不兼修剑道法门是不会用,但是架不住世间道术的多样性啊,有道法支援,仙术士用起剑术来,花样比那些使剑的只会更多,更阴险。

    只要剑术水平能跟得上。

    那这部墨子剑法改,还真是适合魏野现下的水平。

    不再含糊打诨,魏野把竹简式终端朝袖囊里一丢,点了点头:“我就挑这部墨子剑法改了,没什么异议的话,就这么愉快地开始合作吧。”

    说得轻巧无比,魏野一拉青衫下摆,就朝着大枪府的中军跑过去,后面被他突然甩下的柳叶飞还在愣神呢:“喂,大仙,魏大仙儿,你往哪跑呢!”

    “找你们府主老赵,”魏野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不会以为破这部阵法,只要我把外衣一脱、露出内裤、胸口再写个s,就能让太平道没的咒念吧?那你这联想力也太强大了,而且还很流氓。”

    柳叶飞差点被这没下限的回答弄到一身的冷肃气质瞬间爆光——到底是谁流氓了?这明明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流氓说法好不好?

    虽然对这个嘴炮专精的仙术士心情复杂,但这次的事情还要靠他出工出力,柳叶飞深吸一口气,拔步追了上去。别的不说,中军那边的兄弟,可没多少人认识这个不要高人风度的仙术士,要是把他当成太平道那边派过来的刺客,乱枪诛杀于辕门,某人的医药费损失倒还是小事,这场战斗要是输了,亏大了的不还是大枪府?

    几个冲刺就赶到了仙术士身边,柳叶飞呼吸频率还没调整好呢,一路小跑的魏野倒有功夫开口搭闲话了:“那部墨子剑法改不错,比那些剑客门派的剑招实用性和上手度都高,还没有附赠奇怪的内功心法这类影响修习进度的玩意,对我来说,完美。”

    “大仙儿喜欢就好。”

    “别这么叫,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可不是算命跳神儿的骗子。”魏野顶着柳叶飞那无声的“哪来这么不要脸的知识分子”的谴责眼神,毫不谦虚地自夸着。

    “呵……”柳叶飞最终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这位的道行深浅不好说,但肯定也不脱如今冒险者中的一般专家级水准,但是脸皮厚度肯定是精英级别的无误。

    “说起来你们提供的那些剑谱,搭配得很讲究啊。”魏野的肺活量也足够好的,边跑,边有这么多话可说,“三部发展前景最好的剑法,都是对我而言有致命缺陷的,看似性价比一般的墨子剑法改,却是对我而言最合适的,这是在试探我的眼光吧?我就这么让你们感觉靠不住?嘿,你还真点头啊,刚才你是点了头吧,是吧是吧?”

    面对魏野的质问,柳叶飞清清淡淡地微笑着,不回话,继续装哑巴。

    该说什么话,自有步出营门的赵亚龙去烦恼。

    身侧,魏野已经快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礼:“老赵,小生又来你这里讨些小钱花用了,别的不多说,我只问一句,你们大枪府还有多少擅使弓弩、百步穿杨的好手?”

    ……

    ……

    不论魏野对着赵亚龙拍着胸脯说了多少打包票的话,此刻的战局,大枪府以久经训练的精锐、较诸太平道洛阳分坛翻倍的人数优势,却和太平道洛阳分坛打了个不分上下,这本身就已经是个足够严重的问题。

    真要让洛阳分坛这批人和青州等地的太平道主力合流,太平道掀起的这场黄巾起义,是否还能像原本历史记载的那样,在朱儁、皇甫嵩等一众党人派将领的剿杀下,转眼之间就云流星散,只给新兴军头们做了嫁衣?

    有志于朝着军头乃至军阀路线发展的大枪府干部们,很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反正眼下毕永是没有思考这种长远问题的闲暇,双臂一翻,月牙戟倒勾战矛长柄,猛地朝上一挑。这一招要是使得好,倒是能挑飞对手的兵器,可惜马元义根本不会给毕永这样的机会,战矛一翻,当头斩下。亏得一旁的释天鹏紧跟着递出长棍耍了一招帝释掷杵,带偏了战矛准头,不然毕永就是不死,也要被马元义的战矛连左肩带左臂全给卸下来。

    将月牙戟朝身后一摆,毕永朝后一退,让出空档,让替补的战友持着单刀重盾顶了上去,自己擦了擦额上沁出的冷汗,解下腰间的牛皮水囊,灌了一口淡盐水。

    正面冲杀破不开太平道这部阵法的乌龟壳,大枪府的战术风格也转换得够快,反正人比太平道这边多,什么盯人战术、车轮战术,就这么一路地朝着猥琐流上狂奔而去了。特别是马元义这样的真正高手,大枪府更是猥琐地把府里的高手全调到他周围,时刻保证有四个高手围攻他,坚决不给太平道的高手以突围的机会。

    不过说是高手,那水准比起毕永这样的真正精锐还是差了点。单刀重盾的这位倒是练了点形意拳的功夫,底子还算厚实,然而运用招式上不免有点拘泥,毕永才灌了两口水,这边就有些险象环生、招架不住的样子了。

    “天生劳碌命啊。”毕永叹息着把快没货的水囊朝地上一丢,抄起月牙戟朝前一扑,月牙戟反挑正刺,正好荡开一个空档,算是顶上了玩单刀那位的岗。

    对这样无耻又猥琐的战术,马元义也真的再没有精神计较了,看着毕永凑上来找死,二话不说,战矛直接就朝着毕永这鹞子头的胸口一捅。

    矛行中路,势如怒龙,马元义这支战矛与众不同,是洛阳分坛特制的兵刃,光在分量上就占了不少便宜。任是毕永的月牙戟使得伶俐轻巧,但是招数巧妙遇到不在一个级数上的蛮力,那就不是以巧胜蛮力,而是以蛮力破巧了。

    这边毕永忙不迭地变招去封挡那特大号战矛的进攻,耳畔破风声骤然而起!

    一枝白羽狼牙箭贯空而至,正中马元义的脉门,箭矢所至,激起金光一片,虽然受太平道奇术所制,再不能入肉分毫,白羽狼牙箭却是余势不竭,兀自急旋不止!

    好厉害的箭术。

    “可惜再厉害的箭术,如今照样破不开那道法术。”抓着夜视仪,魏野有些遗憾地弹了弹舌头。“花财务你的霸王箭术确实有门道,不过,容我多问一句,在你双臂脱力以前,能连射几次霸王箭?”

    “单箭二十次,你说的那种三箭连发的霸王连珠箭,我只能射八次。就算是我常用的这把双角铁胎弓,连发八次连珠箭也要拉断。”正了正拇指上套的鹰首七星纹的墨铁扳指,花启生没有好声气地答道。

    “用不着连发八次,”魏野像是没有听出对方的不满似地,抬手挠了挠耳背,“咱们只有一次机会,因为贵府上下实在是穷,翻遍了库存才寻摸出这么一件能派上用场的法器,要是一击不中,可没有读档再来的机会。”

    说着这般嫌弃话,魏野目光却看着手边刚从赵亚龙那讨来的一个窄长锦匣,锦匣中,一枝二尺多长、通体放出炎炎火光的赤羽铜箭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50.第50章 ?净火对神光

    箭名净炎火矢,星界之门数据库智能评估专业鉴定,初等白银级的咒具,自带炎火咒力,带给中箭者以透骨的火灼伤害,能量等级更是远超魏野加工的破邪法刀,评价是4个能量级,单就火力输出而言,差不多算得上仙术版的沙漠之鹰了。

    唯一值得可议的是,这枝净炎火矢上隐隐带着一丝魏野极为熟悉的法力气息,分明是出自太平道的咒具。

    把这盛箭的锦盒双手捧着,魏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拿了太平道的箭,来射太平道的人,也不知道太平道里哪个心脏如墨、活该断子绝孙的混蛋想反水,给你们大枪府送了这件咒具过来。”

    说着,魏野从袖囊中抽出半尺布满朱砂云纹的白麻布,把自己左手裹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净炎火矢抓在左手中,仔细打量起这件太平道出品的咒具。箭是黄铜锻打而成,隐带火灼气息,不似寻常铜器,从箭镞到箭杆,则打造成一条缠着神柱的尖头火蛟模样,蛟喙就是箭头,时时散发出灼红暗光,像一块静静燃烧的石炭。

    又仔细看了看这件咒具,确定上面没有什么奇怪的咒术之类遗存,魏野才试探着将一丝法力附上净炎火矢。顿时,箭身透出炽红火光,一股炎气抑制不住地从箭身上涌了出来,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就朝着魏野扑过来。

    微一蹙眉,魏野右手剑诀一引,洞阳剑祝立时催动,如剑符篆虚影拢着炎气骤然一收!

    “怎么回事?”最先发觉不对劲的柳叶飞先靠了上来。

    “没什么,这枝净炎火矢在祭炼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只要一感觉到异种法力,蕴藏在箭身中的炎火咒力就会暴走。”轻描淡写地握着通体透出火光、还有一道火符像活物般上下游走的净炎火矢,魏野一耸肩。

    “不过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我的法力本来和太平道的术法亲和度很高的,不知道这件咒具是怎么回事,对我的法力如此排斥。”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魏野把自己用洞阳剑祝压制住了的净炎火矢朝柳叶飞手里一塞,就凑到了花启生那头去。

    “花神射啊,你捕捉到了机会了记得给柳管事那边提醒一声,他毕竟是玩双刀的,射箭的天赋点肯定没有你点的多,而且祖上也没有小李广花荣这样的弓术界大大……”

    对于每次一出现,就要让大枪府的赤字更加鲜红一点的某个仙术士,监管着财会部门的花启生,那脸色不能给得更好看一些。几乎是生硬如铁一样地点了点头,花启生就进入了一种听之不闻的甚深定境中去了。

    可就算深处于定境之中,那个名叫魏野的魔扰还是老实不客气地给花启生增加精神负担:“反正成败在此一举,花神射,暗箭伤人的前奏就全看你的了。”

    已经架起双角铁胎弓的花启生正在试弦,听着这话手一抖,铁胎弓弦发出铮的一声锐响,真是妥妥的肃杀之音。

    ……

    同样的,刚从硬抗马元义的第一线退下来补充体力的释天鹏,也在收到中军传令的瞬间感到有点杀气满槽:“逼马元义露出空档?这家伙的手上功夫硬扎,还有法术护身,能和他打出一个三英战吕布的局势已经是我们运气,还逼他露出空档?好吧,你们去给赵头儿说一声,我们尽力试试看好了。”

    盯着战局又看了一眼,这位少室山下某位武僧自办武校出身的棍僧方能确定,整个场面已经分割成了小队作战的混乱战圈,不论是敌军还是友军都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抓了抓无毛的后脑勺,释天鹏大喊一声:“老毕,咱们用那一招!”棍子一撑地,就使了一招异常标准的撑杆跳。

    “又用那一招?”毕永嘀咕着,端着月牙戟扎稳了马步,忍不住抱怨道,“和尚,你确定你学武的地方是少林寺办的武校,不是什么办不下去散伙了的马戏团开来骗人的草台班子?”

    “阿弥陀佛。”翻身跳上毕永肩头的释天鹏单掌打个问讯,“老毕,这是我少林第三十代主持方丈、皖颍上人、永信大和尚嫡传的大圣欢喜天棍阵变招,当年在专利局都上过号的。”

    “释永信还开发过棍阵?大圣欢喜天这名字听着就有点邪性……”

    容不得毕永的感慨继续,释天鹏长棍一旋,身随棍走,就这么从毕永肩上跳上了半空,举棍对准了马元义的额头,一气打下!

    兔起鹘落不过转瞬之间,释天鹏棍起之时,马元义也是怒喝一声,战矛环腰旋斩,巨锋迫退了围攻他的大枪府精锐,随即,朝天一挑。矛在下,棍在上,立时就是一连串的爆响!以释天鹏的膂力加上连棍带身子的重量,这股下落之势就这么全数被马元义接下,更不待释天鹏下落,马元义这位太平道渠帅双臂一挺,就要将这个光头汉子反砸出去——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之间,花启生右手控弦拇指一松,三支白羽狼牙箭化为头尾相接的弧光,破空而至!

    利箭破风之声咄咄连响,箭镞一取马元义右目,二取咽喉,三取左胸心口,处处皆是要害,哪怕马元义有金光护身,也不由得本能地侧身一让。身形微侧,马元义避开双眼要害之时,却不知就在花启生这个神射手身侧,有人手挽剑诀,正贴着拉满铁胎弓的柳叶飞后心,将箭上火符一煞:“射!”

    让过射向双眼的那一箭,马元义正待以护身金光硬接余下二箭,就听得耳畔又是破空之音,只是,比先前多了一道。只是,再多几道暗箭又如何,有庚阳神符之光护身,马元义就几如不坏之身!

    一箭误中后脑,箭镞疾旋数下,终是无力坠地,连一丝发梢都不曾带走。

    一箭擦着马元义颈子而过,但留白痕一线。

    花启生的连珠箭术也是军中绝技,铁胎弓、狼牙箭,都是大枪府精心购得的军器,但是一样破不开马元义的护身金光。比起这两道连珠箭,最后补上的这枝飞箭,无论力道还是准头,都差了三分,马元义面色如常,战矛反扫,矛头正磕在箭杆之上,就朝上一挑。

    以战矛之利,随便什么竹杆棘杆的箭矢也该一削两段,但就在矛头利锋削上箭杆之刻,魏野凝神聚气,右手剑诀向天一引,低喝一声:“敕!”

    净炎火矢得了这个“敕”字,通身符篆霎时亮起,箭如活蛇,绕开矛头锋锐,对准马元义的右肩,直噬而下!

    净炎火矢燥意初露,火光亮起,马元义周身金光本能暴涨,结为一面光盾,死死挡住净炎火矢去路。净炎火矢遇此阻力,通身洞阳剑祝符令赤光灿然,箭镞疾旋,带起了道道被烈火染成血色的气丝,仿佛已非冷兵器时代的箭镞,而是热兵器时代狙击枪中射出的弹头,正借助着高速旋转带来的强大动能,朝着金光之盾内部钻去!

    只是,太平道所传下的护身金光实在够稳固,这样的力道还不够。

    魏野气沉丹田,掐诀当胸,左掌平托右手剑诀,右脚猛地朝地上一顿:“天一为刃,太一为锋,洞阳三炁贯金城,给我破!”

    咒诀发动,暗附于净炎火矢之上的洞阳剑祝法力瞬间爆发开来,火光爆冲,恰似在金光盾上开出了一朵赤红莲花。像是野猫挠动玻璃窗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就是一声闷响——

    金光仍在,光色却自一直以来的纯一无染,变得浓淡不一,太平道渠帅马元义脸色微白,倒退半步。

    净炎火矢直贯右肩,起初更无奇处,却在破体而入的一刻,骤然升温,将箭创整个封起!唯独箭上炎劲自埋在马元义肩头的那箭头上喷涌而出,顺着马元义双肩、双臂数处要穴疯狂窜出!护身的庚阳金光触着这股炎劲,恰如油脂向火,瞬间被融出数个小洞。

    “何人……敢尔!”一股焦灼而生的剧痛立时贯穿了马元义脑识,狂吼出声之时,马元义周身残余金光瞬间一黯,纷纷向着中箭之处涌去,意图阻住炎劲肆虐。

    便在此时,魏野低喝出声:“老花,再补一箭,让净火炎矢钉穿他的肩膀,封了他全身法力!”

    不待仙术士招呼,花启生一点头,张弓、搭箭,神射再发!

    花启生连珠箭的最后一箭射出,箭头直钉净火炎矢的尾羽。旧力未尽,新力又至,净火炎矢立时穿肩而过,其中咒力复受洞阳剑祝催逼,化为四散炎劲,入血脉,直贯马元义肺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受伤凶兽般的吼声立时传遍了整个战场,马元义周身金光瞬间黯淡,连带着笼罩在整个太平道分坛弟子身上的金光也现出涣散不稳之兆,似是受此波及,马元义双臂余力顿泄。释天鹏觑着破绽,长棍一划而落,挑飞了马元义手中战矛,使个当头棒喝的套路,用力一压。与他同时,看出有便宜可占的毕永,将月牙戟一挺,狠狠地扎进了马元义左肩之下!

    有他们两个带头,又是好几杆长枪大戟压了上来,马元义还待挣扎,已有更多的大枪府精锐扑将上来,更有嗓门大的大枪府中人喊了起来:“大方渠帅马元义已授首就擒,尔等太平道门人还不快快放下武器,俯首投降!”

51.第51章 ?一瞬万变

    马元义身为此阵主者,一身即是这部五阳神符阵的立地灵枢所在。此时他身受重创,净炎火矢夹着洞阳剑祝,皆是火象法力,自他的肺经侵伐,压制了之前施法勾招而来的金气,在施展了望气术的魏野眼中,就见得半空光华渐渐黯淡,露出一尊神将虚影。

    这尊神将通身白盔白甲,一手持素色旗幡,一手按剑,乘一头白地黑章的双翅巨虎,身周又有十数乘白马的执矛骑士拥护。只是神将面目模糊,五官难辨,只有一双毫无人类感情的眼睛炯炯有光,环视了一番这混乱不堪的战场,随即散为无数光毫,就此化去。

    魏野知道,这番异象意味着五阳神符阵中召请的西方金神分灵已退,阵法将破。

    散了双手指诀,小胡子的仙术士刚想掸掸青衫上的尘土,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将身一歪,连带着撞翻了也正如释重负而无甚防备的柳叶飞。

    大枪府中军这边还在高兴战局一举逆转呢,结果破开太平道阵法的两大功臣一下子就全扑街了,这一惊一吓,还以为有刺客袭营呢。一下子连着赵亚龙、花启生在内都是如临大敌,传令、拔剑、朝赵亚龙那里扑,什么样的反应都有:“怎么回事!”

    花启生离着这俩人最近,还是最先一个发问,就听着趴在柳叶飞背上的魏野呲牙咧嘴地答道:“刚才指诀变化速度太快,最后那一顿脚又太狠,胳膊腿都抽了筋啦……”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魏野刚才一箭破法阵的高人形象以打破之前记录的速度再次破灭,已经凑上来准备做战场急救的几个医护兵“哦~”了一嗓子,挎着医疗箱就跑了。倒是花启生办事靠谱,把魏野像掀麻袋一样朝一旁一掀,先很有同事爱地把遭了无妄之灾的柳叶飞给搭救出了苦海。

    剩下魏野在那要起不起、要倒不倒地在地上蹦跶了好几下,把凑上来要搭把手、套个交情的赵亚龙弄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只能一脸深表同情地看着陷入了名叫“四肢抽筋”的debuff的仙术士在那里表演滚地堂功夫。

    “简直的——嘶嘶——哎呦——你们大枪府要不要——嘶嘶——这么市侩——学生散了堂,先生扔过墙,我算是见识到了——嘶嘶——”

    “呵,我们大枪府不和伤病号计较。”一手握住魏野左臂,把这除了嘴皮子利索外没多少长处的仙术士拉了起来,柳叶飞低笑一声,“要不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免了,把佣金交割清楚,接下来的舞台,无论是政争还是战争,那都是我专业以外的事情了。”

    一边跺脚一边捏着胳膊,魏野不在乎地笑了笑,眼神稍稍朝战场那边瞟了一眼,看似不在意地问道:“马元义你们要怎么处置?”

    “上奏朝廷,受嘉奖,朝上升一阶,有了勾结太平道这个把柄,至少能让十常侍那些阉党多些顾忌。”回答他这个问题的赫然是大枪府的府主赵亚龙。

    “嗯,于是还是没创意的‘车裂马元义于洛阳’啊。”

    魏野没所谓地一耸肩,从柳叶飞手里接过那部早已选好的墨子剑经和大枪府的转账支票,朝袖囊里一丢。朝着在场诸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魏野翻身跳上大枪府牵来的青骢马,一夹马肚子,随即离开。

    打零工的仙术士飘然离开,战场上的厮杀还是要继续。

    没有了五阳神符阵的护持,太平道的门人与大枪府这批精锐的实力差距顿时显现,虽然搏杀仍然凶险,但是胜利的天平显然朝着大枪府这边倾斜。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太平道的弟子组织了几次突击,想要冲杀过去将被俘的马元义抢回来,却都在释天鹏与毕永组织的反击下给狠狠地打了回来。

    更不必说,双方的装备还差了一个量级不止。

    与其说是大枪府更加地财大气粗,不若说在魏野破去五阳神符阵之时,此战大局便已决定。

    就连一直被大枪府干部们当国宝和瑞兽般保护在中军的赵亚龙,也被特别获准骑着一匹颇为温驯的栗色牡马上了前线观战。

    于是赵亚龙的劝降演说就这么和释天鹏的棍、毕永的月牙大戟一起,作为了压制太平道一方士气的杀手锏来使用:

    “……太平道的兄弟们,这次你们该认栽了。我们大枪府也不准备赶尽杀绝,割地还是赔款,你们选一项吧!”

    没想到太平道还真有老实孩子信了赵亚龙的口胡,老老实实地提了要求:

    “那就先把马元义渠帅还给我们!”

    赵亚龙横在马上鼻孔朝天,握着铁皮喇叭大声反问道:“释放俘虏?不平等条约都没有签订,就让我方释放俘虏?这位同学你去查查《多元宇宙不平等条约大全》看看有么有这么人性化的不平等条约啊?”

    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战士们心里窝火啊,这废话府主都自承是不平等条约了,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洛阳分坛看在眼里啊?

    太平道一方的士气再受混乱打击,效果拔群!

    一看自己的废话杀伤力如此犀利,赵亚龙握着铁皮喇叭正准备再换个话题,不料地面上忽有异样波动一闪即逝,赵亚龙还没觉出什么来,地面上就是一片轰然震爆!

    爆炸的气浪并不大,论杀伤力对身披甲胄的大枪府中人也几近于无,然而随着震爆,却有无数蓬浓烟自地下窜出——

    柳叶飞与花启生对望一眼,心中想的都是一件事:“难道是毒气?”

    身在最前线的赵亚龙首当其冲,立刻就被浓烟包围了,就这样,这位一贯口水多过茶水的府主还在那大喊:“太平道的人,你们不要想不开,化学毒气这种东西,可是违反星界之门规矩的。你们好歹想想当年美帝是拿什么当借口找伊拉克和叙利亚麻烦的——啊咳咳咳!!!!”

    还没有喊完,浓雾里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动静最大的那个分明就是赵亚龙。

    毕永和释天鹏离着浓雾笼罩的地区,略有些偏,此刻也是一片手足无措:“这是什么?”

    浓雾里赵亚龙已经被呛得肝都要咳出来了,居然还有余力开口接话:“以我咳咳……丰富的学识与经验……啊咳……这是一种镇压……咳咳街……咳头运动……的辣椒…吼吼…喷雾……”

    “赵头,解说辛苦了,先把嘴捂上,我们马上来救你们!”

    毕永扯下一片袖角,正要往嘴上蒙,已经有人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们来不及了!”

    挡在毕永身前的人,发带束额,一张依稀带着些青涩的面孔此刻却充满了斗志:

    “太平道洛阳分坛通和里主事,何茗,请教你们的高招!”

    毕永可没有玩什么战场之上武将单挑的情操,月牙大戟恶狠狠挑出一条银线:“让开啦死小鬼,赵头儿,撑着点!”

    但就是这一招之间的时间差,浓雾之中,却浮出了赵亚龙双脚离地,不断朝上挣扎的身影!

    要是有人拿着不怕浓雾遮挡视线的夜视仪,就可以看见场上突来的一幕巨变: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不知何时来到了场上,像使枪一般倒提着青竹杖,一手却像虚握着什么东西一样朝前平伸。在手心亮起的符印为圆心,飞窜的气流在浓雾中带出无数细如发丝的通路,而这些气流最终却束缚住了赵亚龙,让这位大枪府的府主狼狈不已地挣扎着。

    原来甘晚棠的棠溪劲不是简单的以风咒之力化为一道剑气就算是完全体,原来这部法术是一部高明的驾驭风力的法门。

    就算是魏野,被这样的风咒之力束缚,想要摆脱甘晚棠的这无形风兽之爪抓取,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原来大家都有藏招的恶习啊,这样的风气真不好,实在是猥琐,太猥琐了。”

    啧啧有声地把手中的家用夜视仪朝袖囊里一丢,不知什么时候跑上了之前那处小丘的魏野啧啧有声:“甘晚棠这个回马枪杀得漂亮,这么一来,太平道的部队倒是能全数转移了。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符咒,居然不怕辣椒喷雾。不过在地下安这种辣椒喷雾土地雷,虽然死不了人,但那个惨烈……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像是给他的话做注解一样,浓雾中的甘晚棠将手一扬,腕子一盘,猛地一掌推出!

    被甘晚棠棠溪劲束缚的赵亚龙连抗议都来不及,就这么随着甘晚棠的动作直飞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无比的抛物线!

    紧接着就是大枪府中军一连串紧张不已的大喊:“快,快接住赵头!”

    只这一场面,就足堪说明此次大战终于是大局已定,只不过这剧本和大枪府设想中的那个稍微有点不一样。

    魏野一耸肩,拨马朝着洛阳方向慢悠悠地走过去,再没有关注那一片鸡飞狗跳烂摊子的兴致。

    然而还没有走多远,却觉迎面劲风呼啸!

    魏野本能想要抬手去挡,不料入怀那物事实在太重,就这么一头把他撞得落了马。

    匆忙间单手撑地避免了头部冲击,魏野却发现坐在自己胸口的正是化为猫形的司马铃。

    “大事件!重要新闻!”司马铃的猫脸都快贴到魏野脸上了,“太平道的那个孔执委带人攻打北部尉衙署,结果被活捉。控人妻的那个曹孟德已经上报宫中,说是太平道阴谋作乱,已被他领导的北部尉侦知拿下!”

    今夜的消息真是一瞬万变,让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就是魏野,也只能低叹一声: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52.第52章 ?此身岂有超然之理

    狂风飙过,从不会像春梦一般杳然无痕,总是会留下让人太阳穴钝痛的烂摊子一堆。

    乘着青骢马连夜赶回洛阳城的某对叔侄,连早饭都来不及张罗,就各自出门开始打探昨夜太平道叛乱的详尽消息。

    拖着闹腾了半夜而快散了架的身子,魏野带着熬夜过度的黑眼圈,揣着一竹筒的提神茶水去侍中寺当值。原本清贵而有些超然意思的侍中寺,今天却全然没有那种静读诗书、研习辞赋的精神头儿,书办、小吏、属官,甭管是刚刚够格带绶的芝麻绿豆官儿,还是魏野这号根本还是白身的吏员,进进出出得跑起来分外利索。

    这样的一片捅了马蜂窝的纷乱情形里,一宿没怎么睡的魏野那蔫头八脑的模样就分外地扎眼。侍中寺的属吏,有宗室列侯家里出来的不得宠的庶子,也有在内朝外朝几位大佬那里奉着差遣的灵醒之辈,或许地位所限,眼界不甚开阔,然而这闻风知雨的嗅觉,却差不多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先前才为皇帝认可为“善道”的太平道忽然作乱,北部尉、西园禁军,先后奏知朝中,太平道头目孔璋、马元义,一者作乱于都门之内,一者倡乱于京畿之中,虽然叛乱一夜即平,可是带起来的余震,可是要比反贼的真枪实剑还要厉害许多!

    谁不晓得宫中的内官们不知有多少都在太平道的道坛那里听过讲、散过福、烧过香!有些党人一派的孤臣孽子,已经打好了主意,要在这件事上咬死了阉党不放。

    就算是张常侍们蒙天家荷恩深重,可是牵扯进了谋叛造反的大逆事里,谁知如今这位专好敛财却又爱提拔士人的似贤似不肖的大汉天子,会不会因此而起了大狱!

    因此上,一向是个清贵而不任多少实事、却又得天子看重的侍中寺,就成了洛阳都门之中,各大势力一时之间关注的焦点。

    于是乎,在各位钻风包打听的同僚们看来,某个显然是走了老侍中门路却不干正事的权书办,那双眼迷蒙要睡不睡的样子就更是碍眼了。爷们都跑得腿肚子转筋,就是轮假的也没在家里挨着,衣冠齐整地回来应卯,你这一脸纵欲过度的肾虚样子是给谁看呢!

    说肾虚倒也不算冤枉了魏野,为了破开那一部五阳神符阵的护御金光,他一身法力都用在催逼净炎火矢爆发之时了,此刻不说先煮点甘平温补的汤水补一补身子,也该好好休息一天,涵养自身神气不致亏虚。但是时不我待啊,怎么看着都是台风尾已经卷上了岸的时候,似他这样的术者,都必有待价而沽的机会,不看看风色,掂量掂量买家们的购买实力,就是闭门烹茶煮酒,也绝没有高乐的兴头了吧。

    所以纵然是神困身疲,仙术士也照样垂袖立于廊下,似睡非睡的姿态俨然谨然,让一众跑进跑出比什么时候都勤勉的当值吏员们肝火又旺了许多——睡吧睡吧,这火急火燎的紧要关头上,睡不死你个吃闲饭的!可是几位大貂珰那里还等着听消息,几处世家府上也要一个会话,这个点儿上,又有谁有功夫来理会这么一个没什么来头的货了?反正人就这么朝廊下一杵,哥几个就当是侍中寺多立了一根柱子罢了!

    侍中寺一署上下,外头乱,里面也未见得有多少沉静。

    依着两汉制度,侍中本是清贵近臣,上至朝堂大事,下至后宫的痰盂夜壶,无一事不可与闻。只是汉武时候出了侍中谋刺天子的逆案,这有权行走宫内的近臣才被改列进外朝之中。但是在初设了侍中寺的此时,又是另一番格局,不论是大儒、名士还是骚人墨客一流,皆以文学侍从之选而列侍中之位。说起来此时的侍中寺,倒是和后世的翰林院略有相似之处,只是缺了那顶顶重要的翰林草诏之职罢了。

    只是如此清贵的侍中寺,一署上下本该都是一时英华之选,如今却乱得像个骡马市一样,让正在公廨中近窗而坐的人不觉冷哼一声,将手中执着的简牍与紫毫朝桌上一丢:“一干小人!”

    “子卢贤弟,何其操切乎?”坐在他对面的人展颜一笑,满不在乎地展开一卷司徒杨赐当初上书的《虹蜺对》,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怀业兄你却道是某操切?”

    姓楚字子卢的楚侍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指着外面道:

    “这些阉人只知道盗贼起于京畿,又是攀咬兴起大狱,顺便再洗脱自己,弄坏几个党人的时候。然而可还记得新莽篡逆之时,四海流民蜂起而无一令所出,莽贼谓之曰‘犬羊之聚’,然而赤眉、绿林迎诸刘,以上事更始,诸员皆以祭酒、将军为号,则莽贼梦寐不安!这次捕得的孔、马二人,一号执委,一曰渠帅,则那张角的太平道,也是赤眉绿林一流不问即可知了!”

    “子卢贤弟莫急,且听我说一句,”这位字怀业的闵侍中也只是笑笑,翻着《虹蜺对》答道,“那日我去拜候司徒杨公,却听杨公提起这巨鹿张角。杨公以为太平道的根基,全然在流民二字上。只要州郡主者能使流民返乡,再将青徐荆扬的那些祭酒道人拿下一二头目正法,则太平道则不灭而灭。比起这些方士,倒是宫内那些藏身琮璧间的老鼠方为大害!”

    关于大汉江山前途的话题刚起了个头,廊下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跟着就是一阵子公鸭嗓子的乱嚷:“老侍中,张老侍中,要不要紧?诶呀,陛下还等着老侍中的奏对呢,可不能出岔子啊!”

    楚、闵两个侍中对看一眼,果断地把刚才的话题全部抛诸脑后,起身站起,并肩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见着如今侍中寺中资格最老、以善治京房易数知名的张说张老侍中正半靠在两个小黄门身上用绢帕擦拭嘴角,身后还跟着一个持鸠杖的的青衫书吏正在为老侍中顺气。再看廊下立着的那个胖宦官,这情形已经再清楚也不过。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迎上来,一个扶住张老侍中的手,一个就转头去向那持鸠杖的书吏问话:“张公这是怎么回事?定然是你们服侍不谨,让张公受了风寒才至于如此!”

    这帽子真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只是戴帽子的人没什么骂不还口的受虐癖好。

    颌下蓄着一部短须的青衫书吏只是躬身一礼,朗声答道:“楚侍中、闵侍中,实不相瞒,张公病体如此,实乃听闻贼人作乱于都门,心忧于国事。诗云:‘丧乱弘多’,‘忧心如惔’,实是张公如今写照。而士风不继,致令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令我等下吏,也感痛良深啊!”

    魏野这不回话还好,一回话,不但楚子卢登时脸皮涨得通红,连闵怀业脸上也不好看。侍中寺诸人清贵则清贵矣,官职中的含金量十之七八都是自随侍帝王、参议政事而来的,如今有十常侍这千古权阉中的著名偶像组合常在皇帝身边,那侍中这“清贵近臣”四字也就名实不符起来。

    什么天子近臣、得参大政,如今看起来都像是扯淡,基本就是皇家养来讲论学问诗赋的词臣一流。要说如今的侍中寺中这些书生,不要说辛劳于国事了,就是阉党兴大狱,都懒怠关心一下这帮只会唱高调而没一点实权的侍中们。也就是像张说这样于术数一道上饶有名望的大儒,对天子还保持着一些影响力,余者,不说碌碌,也是摆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青衫书吏嘴上说什么“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际上不就是嫌弃你们这些位在清要的家伙,都是些只会放嘴炮而战斗力无限趋近于鸭蛋、连辛劳国事都没有资格的废柴么!

    楚子卢脸上红了又红,最后泛出一丝青气,本来是要借着关心张说病情的由头,压一压内宦阉人们的气焰,谁知道随侍张说的这个青衫书吏如此没有气节立场,直接就噎了自己一个脆的。当下连礼数也顾不周全,一甩袖子,道了声:“真是沐猴而冠的小人!”,就大步出了侍中寺。

    他这一退,不但那来宣旨的胖内监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就连闵怀业也有点进退不得,讪讪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躲了开去。

    眼看着这一幕,胖内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瞥了照旧随侍着张说的青衫书吏一眼,随即又凑到张说身边去了。他半是恭敬,半是催促地道:“老侍中,既然身子今个不大好,不如坐马车进宫面圣可好?我这就叫人准备准备,老侍中还请少待片刻。”

    张说还是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只是微微颌首道:“有劳天使了。”

    胖内监带着小黄门们去安排进宫面圣的车马,张老侍中的目光还是照旧找不着焦距似地半仰着头望天,只有魏野将鸠杖递到老爷子的手里,自己把老头子另一只胳膊扶好了,依然做出个看似小心任事的模样。

    但是老侍中显然没有在乎这青衫书吏是真任事还是假任事,一点也不曾偏头看他一眼,就这么望着天问道:“魏三郎,公然顶撞上官,讥讽大臣,看起来侍中寺里的这份差事,你可是不预备再办下去了?”

    被老爷子这么点出了自己的小心思,魏野一缩脖,陪着笑道:

    “老师明鉴秋毫,学生这些小把戏岂能瞒得过您老。实在是眼看着光和三年以来,荧惑夺心,灾异数现,其主不祥,学生纵然奉着老师的意思满京畿地镇压邪祟,也纯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如今学生在这文牍之间也倦了,有心追慕班定远投笔从戎之旧事,为如今世道尽一份心力,还望老师成全。”

    任是魏野的话头说得无比漂亮,张老侍中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出了一口气,方才摇了摇头:“人各有志,老夫又岂能强求。不过此刻侍中寺里能办差的人手太少,还不是你求去的时候。”

    正说着,老爷子已从袖中取出一方文箧,上面盖着侍中寺的朱泥印封,就这么交给了魏野。

    “禁中已下明诏,以钩盾令周斌主理洛阳诏狱,总揽此事。为防贼党中有精于异术者劫狱,内宫特命太常寺、侍中寺皆出其署中掾属明阴阳术数者听用,你如无事,就去诏狱署应个卯吧。”

53.第53章 ?立石为狱(一)

    诏狱也就是寻常人所理解的天牢,依汉制,诏狱本为廷尉署所掌,不受他处勾管。然而光武帝以后,又增设了洛阳诏狱,直属禁中,反而让主管断狱的廷尉署打起了下手。

    从侍中寺出来,向西北走两里地,绕过廷尉署的后门,沿着它后面那条疏阔得连树都没几棵的大路走到头,就到了洛阳诏狱的地界。

    比起洛阳城里那叠床架屋犹嫌不足的各家官署,诏狱的门脸显得朴素得多。就那么一座高有三丈的大门,外加女墙样的围子,四周皆有身披札甲的武卒巡行,面目之间都是森严之色。乍看来,这倒不像是个官署,更像是一处关所。

    站在黑洞洞的诏狱大门口,手托着文箧的仙术士微微吸了一口气,像畏寒般地搓了搓脸,直到脸皮发烫,才停下手。再展现在狱卒眼中的,就是都门吏员最常见的那种活泛表情。

    “在下是奉侍中寺张老侍中之命前来诏狱应卯的书办,侍中寺签发的文书在此,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魏野的自报家门没有引起一丝拉的反应,只有守门的门官验看了他的文书后,就派了个孤拐脸的禁子引了他进去。和寻常部堂那种初春蚁巢般的忙碌繁忙截然不同,也不像清水衙门中那种冬日老狗扎堆般的暮气深重,一踏进诏狱就像踏进了一座大坟,禁子狱卒都沉默得如同泰山亭长、蒿里丈人般的坟中鬼偶。

    在这一片的死样活气中,诏狱署的正堂就显得格外的阴森,阴气浓郁得几乎肉眼可见了。

    正常人在这种地方肯定是心头生悸,灵觉敏锐的半吊子仙术士也要提防四周里那似无还有的丝丝阴煞冷意侵入心神,但也有人在这种地方活得好似车辙印子里快干死又欣逢大雨的鳆鱼。

    依汉制,钩盾令为禁中内官之一,秩六百石,掌内宫池苑事,说穿了钩盾令周斌不过是个看园子的死太监,和西汉时候的上林令差不太多。但就是这么个没卵子的阉人,而且还不是宫内排的上号的大貂珰,就凭走了老太监张让这名副其实的皇帝干爹的门路,也能堂而皇之地权领廷尉署兼掌诏狱事,俨然是九卿贵官的气派了。

    这份独掌诏狱的威风,虽然还带着一个“权”字,但也依稀很有点后世坐镇东厂的厂公们的意思在里边。

    眼下,新鲜火热出炉的周厂公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诏狱署的正堂,面前两列人马坐得分外齐整,不但钩管诏狱的属官到了个齐全,廷尉署还体贴地派了几个精于问案、以名载酷吏列传为毕生追求的老刑名过来。

    至于太常寺那边,虽然号称是九卿中清望无可复加的衙门,对于****阉人的腚眼似乎也别有一套心得。自太史令而下,声高誉隆如博士祭酒,清高贵重如五经大夫,乃至太祝令、太宰令、灵台丞、东观郎、太常寺博士等等号称儒林清华之选的文官,差不多塞了一个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常寺集体搬家,从此改在诏狱署办事了。

    这里面最叹为观止还是要数本属少府的祠祀令,这位老兄论官秩也是六百石,可不在堂上诸位之下,但就为了在阉党里面混一个眼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混在堂下听用的那一堆太常寺的属吏里面,还是周斌觉得这老货这么无耻实在是有辱官箴,才把他唤上堂来在下首坐了。

    谁知这老货一点不知羞,在下首坐得心满意足到不得了,连在禁中见惯了阴私无耻事的周斌都深觉此公是个难得的人才。

    既然泰半士人出身的太常寺一干官儿都不把清名放在心上了,周斌也不会替他们兜着,只是袖着手,四平八稳地道了声:“诸位,太平贼谋反一事,某既奉诏,大家就议一议,如何?”

    如今这世道,禁中出来的这些没卵子的官儿,多半架子都是大的。太常寺的属官虽然多半位高职清没甚油水,对这些能出外谋得大缺分的内官那些个背景照应,又怎么能不清楚?不管是太史太祝还是大夫博士,都拿眼偷瞧着这死太监腰上的青玉带钩,黑锦大绶,就跟看见了日后的锦绣前程似的。

    当然,就算面皮扔了,清流的架子也不能倒,这堂上几个勇于拥抱阉党的文官班头立刻声调朗朗地开了话头,博士那一等的芝麻绿豆官,想应声好都没地方插去。

    “悖逆!悖逆!国朝四百年江山,踞山林海岛以抗王化者有之,赤眉异服以为天子前驱者有之,然欲倡乱于京畿,觊觎神器,此等凶悖之徒,实不曾有闻!”

    “定然还有余党,必要严加拷掠,追索出残党一并诛戮!”

    “是极,极是,都中信奉邪道者甚众,也需严加查访,搜捕为首之人。”

    大人先生们定下了调子,底下那些一身杂绫官衣、官秩不足百石的属官,就在那愁眉苦脸地听着,议论起来也是压低了嗓子,很有些底气不足。

    如今的都中各官署,属官差不多一水儿办老了差事的杂流,这些人虽然说是官,却基本不是走的察举征辟的正途,都是吏员转的官身,往上数基本上代代吃的这碗衙门饭,很有点家族承袭的意思在内。也因为数代承袭,一个个都是和都门中三教九流打老了交道办老了差的地里鬼,不论朝中是“众正盈朝”还是“豺狼当道”,哪一派得势了也离不开这些和世家、豪门处得水乳交融的杂官们。

    因为和方方面面水乳交融得太过彻底,也就墙头草到了“君子不党”般的境界,别看这些人官卑职小,论眼光老辣,未必不如党人和阉党。这两派人马,这些年来互相操着板砖都快把脑仁子砸出来了,一到要较劲的时候,绝对以搞死搞残对方为第一目标,别的事体,那是一点都不会去想。

    如果说从名垂权阉史的知名团队十常侍起头,到地方上乐于听命于死太监们的贪官酷吏们收尾,这个名叫阉党的政治集团,就像是一只秃头秃腚的老兀鹫。那么时而清醒得礼贤下士,时而混蛋到聚敛无度的精神分裂症晚期,大名鼎鼎的汉灵帝刘宏,就是兀鹫秃顶上冒充孔雀的翎冠。

    而狠下决心把自己变成了阉党中人的这些士大夫,充其量就是用浆糊粘在兀鹫光秃秃屁股上的鸡毛,看着还有几分气派,然而风来雨来之际,那就是顶个球和球都不顶间的区别了。

    端着一派虔心听训的派头,听着堂上那几个治经出名的儒林官装模作样表明立场远大于实际意义的高论,这些个半官半吏的杂官眼神微瞟堂上,时不时地低声交谈两句:

    “太常寺里西边扶风、陇西那几家出来的儒臣这次也都到啦,怎么没看到颍川、南阳那几家的人?”

    “拉倒吧,颍川、南阳那几家都是货真价实的党人,和西边这些豪族一直就不对付,就是扶风皇甫氏,弘农杨氏,那些党人也从来没当成自己人。”

    “说起来这次立了大功的洛阳丞曹孟德,可是谯郡曹氏出身,曹巨高有子如此,倒是能守住平阳侯曹氏一门的家风。”

    “曹巨高所嗣的曹腾乃宦者,是不是丞相曹参的后人还是两说。祖乃内宦,父乃儒臣,谯郡曹氏倒和西北豪族一般,阉党党人两不靠……”

    “天下之事,非归于杨,即归于墨,哪有完完全全两边不靠的说法?掌诏狱的人有了,可未必能压得下廷尉署那里。石板压豆芽,这官司还有得打,你我反正都是办皇差,先瞧吧。”

    堂上诸位大人先生如浪,浪浮于上,迎风欲起;堂下一群办差吏员若石,石沉于下,默然看天。反正儒林出身的官儿天生地好议论,钩盾令周斌也是奔着秩千石的大貂珰而去的有追求的死太监,对这些明经入仕的酸子那点毛病还容得下。

    静静地听完了那些除了表态站队之外几无多余意思的慷慨激昂之辞,周斌抬了抬眼皮,像打量后宫园林里的那些松柏和绿竹般地环视了一眼堂上诸人,带着一种微带阴柔的细腻腔调开了口:

    “自承旨以来,愚是诚惶诚恐,就怕把差事办砸了,那可是上对不起天地君上,下对不起祖宗父母,愚的心得便是如此,诸位大概也差不多。旁的话儿呢,也不多说了。今日请诸位老先生前来,也就是要把问案的章程议一议罢了。”

    说到这里,这半老不年轻的阉货偏开头,将面前案上那一卷洛阳丞和首告此事的北部尉衙署递上来的呈文翻了翻,随即低笑了一声:“都说打死了蹇兄弟阿叔的北部尉五色棒如何厉害,结果捕斗一伙乌合之众还吃了大亏,只捉了一个活口,曹老常侍的子孙,实在是太不成器,丢尽了老常侍的脸面。”

    这死太监在上面借题发挥,可在堂上旁的人看来,不论是被洛阳丞加北部尉招惹到几乎不共戴天的黄门蹇硕,还是曹家的老太爷,那位也有些官声贤名的老太监曹腾,总归都是死太监。这种事也像是狗咬狗,鳖咬鳖,围观也就罢了,不去掺和才是最好。大家捏着鼻子来捧你们这些没卵子阉货的臭脚,是为了在仕途上有些进益发展,可不是为了谋划你们内宦圈子里那些阴微龌龊事的。

    当然,鄙视也好,不满也罢,敢在这些气焰正盛的阉货面前直言不讳的勇者,不是在一连两拨党锢之祸里被合理合法地送去给东岳泰山府君当属官了,就是直接从仕宦行列踢出去,踹回老家啃老米饭吃自己了。这点的腹诽,一堂的文官也没有一个肯流露出来,只好纷纷露出诚恳笑容,点头道是。

    最后还是太史令这位秩不低,面子靠山都还过得去的大员老了老面皮,站出来发了声: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此君子用事所不取。我等既奉旨视事,则必忠勤于王事,如此才是为臣之道。孔、马二贼虽已收监,然据西园禁军士卒奏称,马贼通于异术,非寻常逾墙钻穴之徒可比。是故,某遣灵台所司诸员,按董子《春秋繁露》及京房占验祈禳之法,于诏狱中别辟石室一座,为大使问案之用。所幸天子洪德加佑,如今石室已成,纵无木吏画牢之设,亦不惧贼人走脱了。”

    周斌略一点头,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点笑纹,算是谢过了太史令的知情识趣,抬眼环视了一番堂上众官。被这阉货那阴湿目光一扫,顿时堂上静得鸦雀无声,连头发丝落地的声音都几可听闻,只有周斌的话音不紧不慢地响着:“难为太史令有心了,列位,不如就一起下了堂,陪着愚去看看那处石室?也好掂量掂量,这伙反贼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54.第54章 ?立石为狱(二)

    “马元义自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被械送入官的时候,在下我也是瞧见的。不过是个练了几手枪棒拳脚的汉子,上了枷,落了锁,什么神通也都是白饶了。”

    这般大言不惭的家伙,听得引路的何狱官直皱眉头,也就是如今的狱官都是自吏目上积攒了许多资历才谋来的缺份,不比明经入仕的正途士人,这脾气涵养才好些,没有当下就拉下脸来。但是到了他这般大小也有个官身的位分上,也着实没有再搭理这号侍中寺派过来的酸措的必要,领着魏野这青衫书吏进了诏狱署后面的狱监前面,他就住了步,直接将领班的禁子头儿唤了过来:

    “何褚,这人是侍中寺派来襄理细务的书办,你且领着他去拜见太常寺的杜博士好了。”

    这些勾管监牢的禁子被狱中阴煞气机熏染,看人的眼光都像在对囚徒上刑,这个年纪不大、身量不高却粗壮如石墩的禁子头儿尤其如此。得了狱官的指派,他却将一双细长眼睛睁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小胡子的仙术士打量了一圈,倒有些像是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猪羊。

    只是魏野这名义上的侍中寺书办,实际上专在侍中张说门下奔走的术者,心黑或许还差点火候,脸皮厚却是早就修炼出来了。一面笑吟吟地喊了声“何头”,一面亲亲热热地拉了拉何褚的手,顺带就把一小串光滑铮亮的足重五铢钱握进了这黑又矮的牢头手里。

    掂了掂手心里那一小吊铜钱,感受到了一点阳间烟火气的何牢头顿时脸上的阴气散去了不少,脸上虽然还是带着那种看谁都想咬下三两肉的凶相,面部的肌肉却不那么僵硬了:

    “魏书办是吧,杜博士正领着人检查新辟的石牢,准备迎候上官勘验,你这时候去倒是刚刚好,来来来,跟着我朝这边走——”

    按着汉时旧俗,土木营建不管是用条石还是青砖,榆木还是楠木,地基总还是用的柳条夯土。就算是诏狱的牢房都半截在地表之下,这柳条夯土的光荣传统还是没有丢下。然而何褚领着魏野却没有直奔那些终年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倒是绕过那大牢朝后面去了。

    东汉的洛阳诏狱比起酷吏多如狗的西汉年间那威名赫赫的廷尉狱要逊色不少,没有关押过太多的宗室诸侯和高官显贵,刘秀这一支传下来的东汉皇族和世家豪门间的共生关系,也注定了诏狱里没有太多的大人物进来享受西汉前辈们的待遇。

    当然,那些颇有清正之名,却没有力量奈何得了一拨拨当道外戚和宦官的名士,比如让关内百姓叩阙求情的李膺,因为出狱之后被洛阳百姓高呼万岁而再度死于诏狱的李固,因为“同囚多羸病”而自请先受拷打的范滂……这诏狱里倒是关了一批又一批,足可让只出了周昌顺、左光斗聊聊数人就标榜士风节义玩结党的东林君子们愧杀。

    诏狱大牢后面,有一些空闲的单人囚室,是给那些犯了大罪却又地位特殊的囚徒准备的。但是汉家制度,对谋叛的宗室往往是促其自裁,失了势的外戚也不会给他们一点应有的体面,这些囚室也因此寂寞了若许年。今个儿,总算是有了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其中的一处牢舍,被人将里面的内墙打通,变成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厅,外面的墙壁却露出一股青石板一样的颜色与质地,正有一队身穿大红里衬外着披甲的武卒在领着几个尚方署派来的匠人,在用木瓢舀水,不断地泼洒在墙身上。就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之外,又有几个穿着杂绫官衣,头戴独梁或二梁进贤冠的老夫子,簇拥着一个身佩黄绶的中年男人。

    大凡官秩在三、四百石上下的官员,皆服黄绶。虽然在大汉中枢所在的洛阳,三、四百石的黄绶官员和千石、二千石的高官比起来什么都不是,然而在这牢舍周围忙碌的人群里,反倒成了官职最高的一个。

    不用问,这就是领了主持石牢诸事差遣的灵台丞属官杜博士了。

    杜博士单名一个岚字,长安旧族的杜氏出身,当下不过三十出头,在太常寺诸官里也算是一个少壮派。不知是宦途不得志,还是别的缘故,这位当初也是明经入仕的太学生,脸总是绷着,让他的薄嘴唇更露出一些刻薄相来。

    何褚领着魏野近前拜见的时候,就刚好听着这位多少也算个儒官的杜博士正在发脾气:“西园禁军的那几个郎官是怎么回事?!不是夸口说是所献的这种炼丹点化成的六一泥最有坚固房舍之用吗?怎么涂了六一泥之后,还要浇水数日?这样浇沃冷水,岂不是越浇越沤坏夯土,不要说日后,如今上官来看视,让我怎么区处!”

    他在上面发脾气,周围一圈的人都噤若寒蝉,不发一语,只有几个杂绫官衣服青绀绶的老官人小心翼翼地道:“西园禁军的几位将官说是从反贼处收缴来的此物,我们也确实随禁军去看过反贼的那处庄子。的确是坚硬如石,当场着力士用铁锤猛击,也只是露出些白点子,数十锤后方能破壁,远比寻常砖石牢固得多,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周大使今日就要来看这石室,难不成就拿这乱七八糟的一间泥水屋子给他看么?”

    厉声打断了那个年迈官人的话,杜博士心中焦躁,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正好看见何褚领着魏野过来预备拜见,一腔子躁火立刻全都朝着这边冲过来了:“何褚,你这个禁卒头是怎么当的,这可是诏狱,这可是办的钦案!什么不三不四、鸡鸣狗盗之徒,你也敢朝里面引?不要以为仗着你家族叔是诏狱的属官,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朝廷纲纪放在眼中了!”

    这劈头盖脸一顿好骂,直骂得何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一躬身,低头服软道:“杜公教训小人教训的是,小人这就回去巡守门哨,定不叫一只苍蝇蚊子飞进诏狱来。”说着,头也不回,就好像屁股后面有只疯狗在追着一般跑了。

    何牢头跑得飞快,魏野却跑不得,只能讪讪笑着向这怎么看都是吃多了性烈火燥之物的博士官唱了一个大喏:“杜公,学生侍中寺书办魏野,奉上命来诏狱助杜公协理杂务。若杜公不嫌学生鄙陋,愿为杜公效犬马之劳。”

    听着是侍中寺的书办,杜博士的面色稍霁,一指那处刚浇了混凝土外壳、还在洒水养护的牢房:“既然是奉命来的,那就去石牢里帮着整治一下里面的禁制,君子之道,在于诚心正意,如此方能忠于王事!”

    难得遇见这躁切夫子口气放缓,魏野忙再施一礼,快步就朝着那说是石牢,还不如说是大枪府那干人急就章的混凝土牢房中去了。在他身后,那杜博士的声音又一阵急吼吼地响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一些栅栏锁链,把这石牢装点得森严一些,齐整一些,误了上差,某就唯你们是问了!”

    将手下一堆人吼了开去,杜岚这位灵台丞属官却又长叹一声,以手书空道:“太平贼,太平贼,尔辈不叛于齐鲁,不叛于吴越,偏要叛于洛阳,不通于经,不通于史,偏要通于异术。使我这司侯星气的博学鸿儒,却沉沦于司狱贱役,岂非咄咄怪事也哉?”

    杜博士的感慨伤怀,暂且可以不去管他,魏野依着这脾气躁切的家伙吩咐,下了石牢,却发觉这牢房里面却是别有天地,不像寻常监牢只是造一间结实屋子就算完,而是陷地五六丈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地牢。地牢四壁也是用混凝土浇筑,估摸着大枪府从太平道那处屯兵田庄里抄没出来的水泥全都用在这里了,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又一新解。

    要只是混凝土地牢也就罢了,谈不上什么新鲜,地牢底下,立起来的数块大石才是重头。看上去,都是石匠凿刻过、已经略具人形的上好青石,中间那块还依稀露出点须发冠冕的雏形,不肖说,都是不知哪家贵官豪门预备在自己阴宅前立着的守墓石翁仲,为了“忠勤王事”或者巴结阉党,就这么直接送到诏狱里面来了。

    几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子,正带着一帮子儒冠布衣的咒禁生、赞礼生之类忙着在石翁仲上描画什么。

    又有几个匠人,正拿着石凿,正叮叮当当地给石翁仲穿上鸭蛋粗细的铁链子。

    为首的老者,正展开一卷帛书,大声指挥着:“东方之石,写青阳之篇;南方之石,写朱明之篇;西方之石,写西皓之篇;北方之石,写玄冥之篇;中央之石,荐以醴酒,饰以黄缯,写帝临之篇。上官就要到了,诸位还请动作快一点!”

    这般吆喝着,这老儿余光却是一下扫到了刚刚进了这混凝土石牢的魏野,那股子无事可做、游手好闲的样子实在是太拉仇恨,立刻就把手朝魏野那一点:“那边的小子,快把黄缯醴酒取来,迎黄灵于中兆之仪就要开始了!”

    好吧,自古以来,正途官和杂流吏、该死的政客和打工的公务员,从来都不能算是一个物种。

55.第55章 ?立石为狱(三)

    黄灵便是黄神,黄神就是黄帝。当然了,汉儒的一大创新就是变儒家学派为儒门宗教,黄帝究竟是少典国之君、号为华夏始祖的轩辕氏,还是图纬里所言的中央黄帝含枢纽,这个问题就足够一帮子苍髯白首的所谓硕儒争一个头破血流的。

    迎黄灵于中兆之仪算是术法仪轨的一类,但是究其根源,却是出自朝廷祀典。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迎句芒、蓐收、祝融、玄冥四神于都城四方郊坛,号为迎炁,先立秋十八日,迎黄帝后土于都中,则是一年之中祀神的重头戏。

    虽然这石牢之中施行的只是一般法仪,并非真正的祀典,但主持迎请黄灵之炁的几个老儿,皆是戴冠佩绶的官人。至于负责咏唱迎神之曲的赞礼生,也都是正途出身,像魏野这种连个太学生的身份都没有的杂流中的杂流,那只能摆布好了牲酒祭品就远远地退开去当个围观群众。

    “……九重开,灵之游,垂惠恩,鸿祜休。”

    “……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

    “……灵之下,若风马,左苍龙,右白虎。”

    “……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

    “……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

    郊祀歌第一篇《练时日》,为招灵请神下降之曲,一般人听着这段神乐,只觉得古奥端雅,颇有宁神清心之感。然而混在人群中的魏野手拈剑诀在眉心一划,以望气之术看来,却见这地牢之中混杂的诸种气息却随着祀歌纷纷如雪向火,转眼化去,只有一股纯净地气沿着那镇压五方的巨石涌出地表,渐渐充满整个地牢。

    比起后世几乎是个风水先生就能捣鼓几下的地基上埋块石敢当的镇宅方术,这引神力勾招地气的法仪论本质,也不比太平道勾招五方神将之力的五阳神符秘法来得弱了。只是太平道的术法明显有高人修正,比起太常寺这些儒士种种礼仪至高的祀典,显出了一股野泼泼的活力,起码应用起来比这些仪式类术法快捷得多,适合征战得多。

    但要说这被祭仪净化改造过的地牢那封禁镇压之效,不要说已经受了重伤、肺经还被洞阳剑祝折腾过一道的马元义,就是把全须全尾的魏野一起丢进去,也只能是进得出不得。

    主持布置这处地牢的老儿读罢了一篇祭文,三兴三拜之后先退出来了。经过这场祭礼,地牢之中的地气涌动几如实质,就算是叫一个寻常人呆在其中,也可以感觉得到空气中那种异常的粘稠触感。

    看着这位大约也有个百石官秩的老官长下了祭,眼睛活分些的人早就迎上去了。魏野这种从别的官署临时调来跑腿,自身又别有怀抱的家伙却是面色淡淡的,只是挤在人堆里跟着胡乱作了一揖。

    那老头子主持了这么一场法仪,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顿,草草给这些各处调拨来的人手吩咐几句,自己就先走了。但是靠得近前的魏野却看得清楚,这老头子额头见汗,里衣领口濡湿,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心下已经略略想明了几分。

    方术之中,运气禁制的法门于汉代最为流行,这地牢之中布置的也该算是这一类的禁法。运气禁制的要诀在于以人身之气呼应天地之炁,以人身感应天地,从而展现出禁火不燃、禁水不流、禁生物不动等等的妙用。但是气禁之术全仗人身内气作用,人身精气神并称三宝,若无吐纳炼养口诀修持稳固,光是这样运用气禁之术于外,就好比一户中等人家出了个王恺、石崇级数的败家子,日日侵伐之下,不但肉身有病弱之苦,寿元也要折损。

    眼前这老头子的情状,就该是运使气禁之术的后遗症,只不过他还带着那么多同僚属下一同施展,压力分摊了好些,所以从表面上看来不甚严重就是了。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肩头已经被拍了一下,有人已经递了个朱漆木牌过来:“侍中寺来的那个,这是你的腰牌,每日申时来应卯,整理官长们问案后的文牒。”

    申时那都是临傍晚的时候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夜班,干得是枯燥乏味的整理文书的工作不说,这个点儿,上官们都打道回府去也,根本不会在这阴森森的诏狱上多待片刻。想要找个机会在上司们面前刷刷存在感,证明一下自己办事有多勤勉也是不能。也就是这伙积年老吏看着魏野年纪不大,又不像是什么有靠山的,专程拿这种谁都不想沾手的位置来恶心人。

    魏野也懒怠和这些人歪缠,拿了腰牌朝袖囊里一丢,就算是接下这趟差了。

    他们这一伙来历杂七杂八的小吏连同那些太常寺的属官吏目从地牢里退出来,今日真正的主角周斌便带着满堂文官上场了。

    今天被一群向来看不起内宦的太常寺诸官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周大使不说是意得志满,也颇有些兴致高昂。虽然钩盾令主管园囿之事,但是园林毕竟也关系着土木营建,周斌这新鲜出炉的阉党干将,在建筑修造上可不算外行。因此上到了这新修造的牢房跟前,周斌也不去看杜岚这位太常寺博士刚吩咐人围拢下的那一圈木栅栏,直接喊了一个诏狱的年轻禁子过来,使了一根长枪对准牢房的墙身就是用力一扎。

    虽然这外面包的水泥也是这两日匆匆浇筑上的,但是也凝固得差不多了。长枪扎上去,只听得笃地一声响,枪尖只在墙身上扎出一个白点,再看看枪头,已经有些伤损了。

    虽然在场的大员们多半知道西园禁军那几个剿了太平道田庄的将官搜抄出来的财货不少,这六一泥也是其中之一。但那些奏报看上去都分外无稽,炼丹方家遍天下都是,就没见过哪个炼丹方士炼出过这种遇水即凝为坚石的泥粉——自然,天下炼丹方士的心思第一在不死神丹,第二在点铁成金、缩锡成银,虽然炼化出了六一泥这种特制水泥,也只想着拿来封固丹炉,没有拿来造房子搞创业的觉悟。

    可如今一见这六一泥遇水化石果然不是《齐谐》、《山海经》般的怪谈,而且这石质细密坚硬,显然比寻常采石场的产出还强些,几个年纪大的老官人就已经想到用六一泥封固阴宅的好处来。

    心思活泛些的人,对于百年后的庐墓之谋想得少些,但是对于自家的产业就难免多了些心思,此刻也是一脸热切地看着这六一泥浇筑了一层的屋子。太平道设坛讲道,聚敛起来到底要比那些地连阡陌的大豪族要差一筹,比起经商买田诗书传家兼做勋贵的南阳诸大世家更是不如,连太平道都能炼出这么多六一泥拿来筑墙,换了真正的郡望大族而操持这等产业,又该有何等样的产出?

    这等人想到此处,心思就再也难压抑下去,只恨不能列席听审,从那太平道谋叛头子的口中尽快尽速地将这炼化六一泥的秘诀撬了出来。至于谋叛之事?嗨!刘氏当国近四百载,有周室国祚之半,而无周室之诸侯并起、不尊王化之衰微气象,这说起来比诸上古三代也不差了,些许谋叛小事,大家尽力敷衍敷衍,也就是了。

    要说文官集团,到底都是“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地这么走明经、孝廉这般正途上来的。虽然从孝武皇帝刘彻那时候算起,不管是负薪读书的朱买臣,还是凿壁偷光的匡衡,一个个大儒刚走上仕途,就立刻变了一副求田问舍不计性命般的穷急猴急之相,但是这个官箴脸面,多少还要顾全的。文质彬彬,而后君子,不能没有这个“文”字。但是阉党太监么,对不起,咱们是标准的“劳动人民”出身,进了官场也唯见本色!

    所以正当几位太常寺的大人先生还在拈须谋划如何撬开马元义的嘴巴之时,周斌已经掉头就走,边走还边把手一挥:“来啊,把掌着刑名的几位先生都传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愚既然奉着皇差,这审问谋叛之事便不能再多拖延。现在就把人犯带上来,某要亲自审一审他在皇庄营造构建以图不轨的详细!”

    这一迭声的说法真是正气凛然得有类儒臣,但是偏把营造构建给不留神地扯了出来,这可真是不问自招了。紧跟着他的那几个也动了心思的文官,听着这话,却是分外默契地对看一眼:

    这些没卵子的阉货真是在财货事上机灵得离谱,个顶个的都成了积年的老狐狸精。这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还不就是借题发挥警告我等,这注的财计,已经被阉党关注上了,若不是什么有大势力的角色,就此免惦记!

    只有此前还自道计谋已得售的太史令没有想通此一节,也是这位清贵的秩六百石文官向来凭星历凶吉之事就能在朝堂上插得上话的,到底少了些官场上看风色的手段。见得周斌拔腿就要走,自己安排在地牢里的种种高明布置,就纷纷成了给瞎子眉目传情的傻子把戏,慌不迭朝前快步紧走几步,攀上了周斌的袖子:“周公,石室之内尚有诸般禁制,可称固如崤函,还请周公一一观视。”

    然而此刻周大使满心火热的都是如何审出太平道六一泥秘方的种种方略,哪有心情看那些本来就看不明白的术法布置?不露声色地将袖子扯脱了开,周斌满面微笑,对着太史令道:“愚不用看,也知道太常寺布置的必然是滴水不漏。公等皆是国之柱石,此间之事,愚便全仰仗公之处分,待逆案一破,愚亲自向张、赵二位常侍为公请功,当前还是问案要紧,愚先去了。”

    说着,也不待太史令答话,这死太监就匆匆地转头奔着诏狱问案的官廨而去了。眼看着奉旨的这位都动作得如此快,余下诸位混老了仕途的人精也是紧步趋上,转眼之间,就给一门心思想要卖好给阉党的太史令玩了一个卷堂大散!

    太史令差来主持这边诸事的杜岚原本是插不上这般层次的对话,只能跟在上官后面充一个背景板,眼看着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他紧忙凑到太史令身边,小声道:“太史,地牢之中的禁制虽然布下,但是为保万全,还是请周大使再调一队武卒看守为好……”

    话未说完,他眼前就是一黑,却是太史令盛怒之下猛拂大袖,倒是糊了他一脸。

    “还调什么武卒!大汉国运绵长,些许跳梁小丑,也配调什么武卒看押!你领几个老成人在这里照看禁制,其他人都回太常寺!”

    这一袖之威,虽没多少杀伤力,却也把杜博士抽得懵了。等他回过神来,自家顶头上司早已去得不见人影,只剩下自己还立在这新落成的地牢前。

    他怔怔看着上官们远去的方向,好半晌才一咬牙,跺脚骂道:“这真是……国之将……将……”

    “将”了半天,太常寺博士杜岚终究没胆子把后面的几个字吐出来,只得一扭头,冲着那些尚未得了差遣离开的匠人军士喝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干你们的活!”

56.第56章 ?立石为狱(四)

    名声在洛阳都门尚算不坏的太平道一夜之间却出了谋逆大案,这几日洛阳城里也都因为这桩眼看就要起来的大狱而有些惶惶然。而不论是出过帝师的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还那一帮子大内监的府邸,此刻都杜门谢客,连带他们的部曲家人,出门奔走都比往日谨慎得多些。

    这等风将起雨将落夜将至的压抑气氛里,坐落在都门一处僻静所在的旧神祠里却是依然平和,那股安定如初的味道就好像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地。

    仗着有点侍中寺的背景而占了这处神祠暂居的仙术士,如今得的差遣是在诏狱勾管文书,然而自他应卯的第二天起,那奉旨处置此案的钩盾令周斌就带了一帮子自己养的门客把问案的诸般细务都给大包大揽了去。如今的魏野既然无文书可管,也乐得落一个清闲,每天申时迎着落霞到诏狱去坐半宿,时不时地还带些酒食过去结好那些狱卒,倒比辛苦问案的上官们过得自在写意许多。

    然而下了值之后,魏野倒是比在诏狱办差的时候更见忙碌,差事是大汉朝廷的,自家的事才是顶顶要紧,松懈不得的。

    魏野研习术法的每日必修项目中,如今又多了一项剑术特训。

    正确地说来,是有着施法者特色的剑术特训。

    “拔剑!”

    “出剑!”

    “收剑!”

    “入鞘!”

    少女的口令语速很快,但是真正练剑的人,动作却未必能和口令的节奏严丝合缝。随着一声“拔剑”,魏野腕子斜抬,力用七分,肩上桃千金铮然出鞘,借着机簧弹力,在半空划出一道灼红亮线,剑走斧劈之路,一斩而下!

    这剑招没有走诡变花巧的路子,而是讲求发劲用力因势利导,的确带有墨家学派援引工械守城之道入剑理的风格。但是这以劈斩为上的剑路,怎么看都不似出自东周墨门——东周所用都是青铜剑,除了名匠高手所铸的宝剑,寻常铜剑这么使上三天就绝对报废的了。

    魏野也不是研究武术技击史的,这点疑问转瞬即过。他左手剑诀虚划,桃千金剑身隐透出光符一道,下劈之势不竭,就这么径直朝下一落,剑身入地,几近没柄……

    “啊哟……我的腰……”

    为剑势带偏,下盘不稳的魏野也跟着贯地之剑一起仆街,直接前扑了一个五体投地。

    坐在神祠檐下的司马铃,一脸的不忍卒睹,捂着眼叹了一口气,随即拿起一旁的炭笔,在墙上画下了她写出的第十七个正字的最后一笔:“阿叔第八十五次将墨子剑法和法剑道术运用熔铸一体的试验,失败。”

    而试验失败的正主,呲牙咧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剑诀朝着桃千金的剑柄一划,这才双手抓牢了剑柄,像是拔萝卜的老头子一般用力朝上一拔。也许是之前拔剑向后倒的次数太多,此刻他有了经验,桃千金出土之刻同时身形一旋,稳住了步子,看起来倒也像是个老练的剑客。

    “关键是要多练,这套墨子剑法前五路都是很易上手的实战套路,我也不追求什么剑道顶峰,千人指,万人封,只要练到精熟,身体本能随招而动就算成功了。”

    魏野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清楚,然而这样的说词却打动不了司马铃:“这样子训练出来的也就像是巴甫洛夫教授家条件反射试验下的狗而已吧?叔叔你就算当不成令狐冲,也不要朝陆大有那个级别的便当角色看齐呀,实在是太没有追求了。”

    “单论剑术,别说陆大有,没学到辟邪剑法的林平之都能一个打我十个。”魏野一摇头,拿出块麻布拭去了桃千金上沾着的泥土,“武学说到底,还就是那么一句话,更巧更快更强。要是有一个力能掷象、动如疾风的人,就算丝毫不懂武功,除了遇上那些玩毒药的,玩剑气掌劲外放的,也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魏野这种不过粗通剑术、连三流剑客都算不上的文士作出这般高屋建瓴的发言,这说服力也就浮云得很了。

    司马铃拍拍手,从身边木盘里拈了一枚热水洗净的五铢钱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做了一个没什么干劲的答复:“阿叔加油。”

    魏野点点头,右手执定了桃千金,朝肩上竹鞘中一插,随即一旋身:“拔剑!”

    剑出三寸,门口却响起了叩门声,魏野不悦地啧了一声,运剑还鞘,扬声问道:“是哪一位?”

    然而他下一刻却向着司马铃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太平道来送快递,还是北部尉来抄水表,你先进丹房里呆着去。”

    相比魏野的戒心,外面叩门的人倒是直接报了家门,既不是送快递,也不是抄水表,倒是这地方打过些交道的熟人:

    “魏先生,小老儿是这一处的里正麻皤,今日冒昧烦扰,还请开了门,让小老儿进去说话可好?”

    魏野和司马铃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这里正麻皤住在神祠百步外的那株老槐树下,和他家那眼睛不好的老妻张罗着一个大杂院,收收那些做工苦力的租金。这老头子个头高,腿脚又好,都门人家出殡,都要有个引棺的杠头张罗指挥送葬队伍,这老头也是杠头一行里的名手,挽歌尤其唱得好,许多富户出殡,也都要借重他的一把好嗓子。魏野和司马铃在洛阳落脚这些时日以来,倒也入乡随俗地请过这老儿和周边几家住户喝过落户酒。然而此后魏野大半日子都在京畿诸郡县游荡,找找那些甫成气候的小精怪麻烦,再没怎么与这些寻常人家走动。

    按捺下心中疑问,魏野将桃千金收回鞘中,在墙边一放,半推开门,侧着身子朝外望了一眼。

    门口站着的老儿一头花白头发,不知是老年人特有的水晶体混浊,还是害了眼翳,瞳孔是一片无神的棕灰色。见了魏野,老麻头忙不迭地一点头,笑着打了个招呼:“魏先生今天果然在家,倒是托了家里那老婆子的福气。魏先生,老汉昨天去金市去帮人办事,傍晚散福,得了一瓶米酒二两祭肉,要是先生不嫌弃,今夜就上老汉家里,和老汉闹两盅如何?”

    这老儿嘴上说得亲热,魏野却不去看他,只将目光从老头子的肩头望过去,恰好见着不远处停着一辆驴车。那车上横着一口没上漆的杉木棺材,一个身量颇高的苍头牵着拉车的驴子,正不住朝旧神祠这边张望。那苍头身后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大的小鬼,都是一身麻衣的守孝打扮,光看着都是一股子晦气劲儿。

    这模样,魏野行走各地倒也常见,这年月,兼并之风越加兴盛,有恒产的人家变成无恒产的佃户部曲之事常有,家破人亡的惨事也算不上新闻了。但是这主仆三人的风格倒是与众不同,那两个小鬼脸色倒还白净,但是看起来身子还是有点瘦弱不足的样子,反倒是那苍头,身材高大也就算了,身形中那股矫健之姿是一点也难掩下去。这老头面上手上虽然也有寿斑皱纹,可是四肢修长而有力,简直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子,总不至于这老头子是什么内外兼修几近去老还少境界的武道高人吧?

    心中有了定见,魏野轻轻一笑,朝着老麻头一抱拳:“老人家说得哪里话,我们叔侄在此落脚,也多亏了你老人家照顾。你老有什么吩咐,只要小生办得到的,绝无二话!”

    虽然小胡子的书吏这么亲热地打了包票,老麻头还是有些迟疑,眼神不自知地朝后一瞟,这才下了决心,一咬牙说道:“那老头子就厚着脸皮开口了,魏先生你是知道的,这院子本来是东岳丈人祠,后来香火不旺了,才废置下来。说句不怕得罪先生的话,以前那些扶灵返乡的人,在城外义庄寻不到地方,都把灵柩暂时停在这里。嗨……老头子这也是没有办法,钱家这一家子就留下两个小的一个老的,如今城里搜抄反贼,不许出城,他们实在没有个停灵的地方我这才……”

    “好了好了,”魏野微微一笑,拦住了老麻头接下来的话,“不就是借我家的院子帮他们停灵么?我堂前地方宽敞,让他们先拿草席竹竿搭一个孝棚,放上两天也不碍的。”

    他这么一说,老麻头立刻就浮上一片感动的神色,慌不迭把那两个戴孝的孩儿引了过来要给魏野磕头。魏野也懒怠再摆什么姿态,就这么受了一礼,又当着老麻头的面免去了这钱家人的谢礼钱,方才听着老麻头那一路“魏先生是仁善君子”的夸赞,把这一老二少一家人让进院中去。

    进得院门,魏野朝司马铃一指丹室,半妖少女便已明白过来,扯着两个小鬼的手带他们进了丹室去喝甜浆子。魏野则袖手看着那苍头自己将驴车上的那口杉木棺材扛进院门,又把驴卸了辕也牵入了院中,魏野等着他诸事都拾掇停当,不动声色地抄起了靠在院墙边上的桃千金,缓步在这苍头身后立定。

    “嘶泠”一声轻响,桃千金转瞬出鞘,就这么朝着那苍头后背恶狠狠地劈了下去!

57.第57章 ?立石为狱(五)

    剑出。

    剑落。

    看似圆钝无锋却远胜寻常铁剑的桃千金没劈开一丝麻,却是斫入钢棍半分,铿锵之声连同火星一起迸起!

    魏野一手执剑,看着那根借着反弹琵琶式横在苍头身后的青钢棍,从鼻尖哼了一声,脚尖一蹬地面,向后疾退——

    人退,剑退,与此同时,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轮棍花横扫。

    就算魏野退得再快,也赶不上青钢棍这一轮横扫的面积占得太大,后退一步,仍然脱不出这层层棍影笼罩。既然退不能退,魏野索性将心一横,桃千金剑锋斜举向上,使个剑术中最大路的崩字诀,恰正好和青钢棍的棍头撞在一处。

    又是锵然一声响,魏野固然是震得虎口发麻,只觉得半条胳膊都颤抖不止,还是死死握紧了桃千金,剑锋直贴棍身,就要滑步前斩,去削这来历不明的苍头的手指。

    如果魏野的剑术一如他的术法那般精妙,这一招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应对,然而小胡子的仙术士在星界之门的冒险者技巧测评那里,拿到的剑术水平评价乃是一个惨不忍睹的g。

    剑贴棍身欺近数寸,魏野招未使老,那苍头冷哼一声,腕子一转,青钢棍反绞一线。执着桃千金的魏野顿觉自己抵着的并非一根钢棍,而是一条发了狂的大蟒,剑身再难着力,就这么被硬震开去!桃千金虽仍在握,五指连同掌心,却早已吃不住劲儿,只有一阵阵的麻痹感传来,似乎这一次,连手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和正牌的武者搏杀,剑术稀松的仙术士就算仗着桃千金之利,也不容易讨得了好去,那么——

    魏野左手剑诀一挽,按上桃千金剑脊,横剑一划,酒红色的剑身上,顿时燃起一片火色符文,在日光之下兀自艳红夺目。

    “打太久可是会吵到邻居的,来吧,我们速战速决。”

    一语未毕,桃千金上洞阳剑祝化为赤芒窜动,炽炎锐劲直噬青钢棍尾,法剑、道术同时发动,恰如率然之蛇,首尾并发。

    魏野是学乖了,再不和力大招狠的对手硬碰硬,剑上火芒吐信,似一支夺魄的箭,或是一条摄魂的鞭,迅捷而又阴狠地迎头卷了上来!

    仙术士和那绝不是苍头的武者离得不算远,或者两步,或者三步,洞阳剑祝所催化的火芒带出一丝风中啸音便要附上青钢棍,如果真的让魏野这一招得手,这根青钢棍肯定会变成一根躺在炼炉中等着淬火的炽红烙铁。

    端得十分狠辣。

    只是,洞阳剑祝化洞阳三炁为灵焰,化灵焰为剑芒,魏野对于这部法诀早已经烂熟于心,为什么却宁可去大费周章烧别人的棍子,也不肯直接用这烈火锐芒在对手身上开几个焦灼惨烈的口子?

    感受到长棍那头传来的灼热气息如潮汹涌,绝不想让这股异术气息继续蔓延的武者表情终于变得极为凝重。他的眼瞳变得极为明亮,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一股似能灼伤经脉的雄沉之力,在受到洞阳剑祝炎劲刺激之下,猛地自他的后腰生出,于心念一转之间,贯通了四肢百骸。在洞阳剑祝所化生的炎劲似乎抢尽了先机的当下,这股自雪山气海而生出的强横力量,后发而先至,朝着整条青钢棍上蔓延!

    呼应着这股力量,青钢棍的棍稍开始颤抖,不再被动地按照热量传递的基础法则承接洞阳剑祝的灼热气息……轻微的颤抖变成了高速的振动,灼炎锐劲再也无法逼近青钢棍的本体,就这么被弹了开去,发出一声异响。

    然而此时的魏野已经抢在他作出下一步应对之前,腕子一抖,桃千金剑尖反绞上青钢棍。

    剑锋若即若离地与青钢棍一触,几不着力,似一根鹅毛擦着棍稍飘落。

    剑招虚弱而温柔得像一阵暖风,然而随着魏野剑式,灼炎之气顿从燎原野火般的恣意侵略变为一道道灼炎风刃!要说是红色的旋风,或许这数道飞旋环斩的炙热剑风还不够格,但就是这数道又似风刃又似剑气的炎劲,却在青钢棍上不断斩击,爆起一环环电锯切割钢材时才能见到的火星!

    在这一瞬间,魏野是把他运使道术最精妙的手段都展现出来,已经将这部法诀运使得如臂使指。要是换了个对手,只怕早就被这数道灼炎风刃开了十七八道见骨伤口!

    风刃旋斩,如斯的迅猛狞恶攻势之中,应对的法子也就只剩下一个。这假扮成苍头的武者眼中闪过一丝带着狂暴之气的光芒,挺身的一瞬间,他已经向着魏野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一步前突,一棍顶向魏野的胸口,是最直接最狂野的同归于尽打法。下一刻,就是一人胸骨尽碎,而一人则被灼炎风刃断喉分尸,最后化为一堆枯枝烂叶般不成人形的尸首,给装殓的人添上老大的难题,一如骨肉尽烂的眉间尺和他的死仇。

    简直就像是最恶俗无聊的古装戏,还是太过暴力血腥被禁止在一般时段播放的那种。

    就算是围观的人,也都不想看这种狗血戏码,有人低喝一声:“住手!”

    随着这声喝令,风啸之音顿生。

    随着风响,金跟着便是一阵极似机括咬合般的杂音,让人听得一阵牙酸。不知何时浮现在青钢棍上的道道气流,带着淡青的氤氲,紧紧地将青钢棍束缚住,只有棍稍抵着了魏野的胸口。

    而魏野的桃千金也停在半空,还保持着执剑前指的姿势。剑锋之上,却不见炎劲乱舞,只有数枚火光结成的豆大符篆虚浮于剑尖三寸处。

    阳光之下,火光本来就不似入夜之后那么惹眼,这几枚符篆又和一般民户那种灯芯剪得短短的油灯灯焰一般大小,更不容易看清了。但就是这比萤火虫耀眼也很有限的几点火焰,却不怀好意地在使棍的武士咽喉处逡巡不去。

    身后,有人推开了杉木棺材的棺盖,双手搭在棺材板上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魏老板,我们是来找你谈生意的,不是来找你开仇杀的,剑可以收回去了吧?”

    心知这死斗已经变成了最无趣的江湖人武艺切磋,魏野看也没看身后出手那人,只低笑一声,道了句“承让。”

    一声“承让”,桃千金倏然一垂,那几枚火光结成的符篆如灵蛇窜动,转眼没入剑身不见,魏野归剑还鞘,径自掉过头去,只留一句不大正经的废话:“何老头,你脸上的皮破了。”

    还不待武者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一个年轻女子的叹息就已经应他的话而响起:“高仿生物面具制作起来工期很长,你明明能将法力收发自如,又何必多事弄坏我们家的面具?”

    “噢,那还真是对不起。但是何茗那小子明明比我还年轻好几岁,却要扮老头子上门来挑战我的眼力见儿,玩找错误的我,当然要在错误的脸上留个记号,你说是吧。”

    戏谑之意大于歉意地丢过去一个微笑,魏野心情很好地看着正恼火地从脸上揭下高仿生物面具的何茗,然后一旋步,就这么金刀大马地坐在了棺材边上。

    棺材里面,暌违多日的甘晚棠穿着一身细麻白绫混织成的白衣,半靠着棺材内壁,正以手撑颌地看着他。

    白麻衣的织工还不坏,线脚细密又平贴,穿在身上倒比式样太过端方而男性化的玄端祭袍要合眼得多。唯一的问题就是甘晚棠这一身白,实在是再正宗没有的寿衣,还是专门用在青春早亡之人的凶礼上的寿衣。

    领着在京畿杀灭初成气候的妖怪的差事,还顺便给自己干点私活,魏野对于某些忌讳完全没有什么讲究。他就这么抄着手,打量着没有带冠也没有盘髻的女祭酒,目光最后落在了对方茶色的长发上。

    “我记得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的头发还是黑色的。”

    “那是为了融入环境的需要,”甘晚棠微笑答道,她半靠着棺材内壁就像靠着病房特护床的靠背一样舒适的样子,“这次大费周章地让小何带我来见你,也是需要和你坦诚地摊牌。”

    “摊牌?摊什么牌?”魏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头发的颜色是黑色、白色还是茶色,都是个人的私事,和别人没什么相关。”

    魏野尽可以装傻充愣,甘晚棠却不打算轻松揭过这一层:

    “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比以前,所以就直说了。我们这次登门拜访,一是取回之前交给你解译的道书并付清你的劳务费,二是,我带来了一个新的委托。”

    听到“委托”两个字,魏野脸上还是带着惫懒的笑,眼中却是泛起一丝疑惑:“委托?对于战略转移加撤退这种事情你们应该先补习一下古代战史,比如从南京到台北,或者敦刻尔克大撤退什么的。”

    他的建议并没有打动甘晚棠,这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组织主管气派的女祭酒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魏野说道:“不管是我们、大枪府或者已经有点疯魔了的北部尉军官团,大家都明白,不管是黄巾起义还是军阀混战,现在都已经无可避免。是的,无可避免。”

    “无可避免”有很多种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半途转业的前人文学科研究者,魏野比什么人都明白什么叫做无可避免。这是小人物正面迎上历史大势,恰如愤怒到全部神经元都用来指挥外骨骼的螳螂对上碾过来的牛车,粉身碎骨还在其次,关键是牛车上还有个混球在咋咋呼呼地大喊:“历史的车轮碾过来咯!碾过来咯!碾过来咯!”

    史家定论,汉以强亡,中枢半世家,地方尽豪族,以此而产生出的民户带有人身依附特征的庄园经济,让世家大族俨然成了欧洲中世纪的分封贵族。也因此上,世家豪族必然会谋求他们这个阶层的政治利益,这便是大势,而大贤良师张角这样失意的小地主的代表,利用下层民众的不满而掀起的黄巾起义,也只是催化加快了这些豪强崛起的进程而已。

    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魏野摊了摊手,随便地翘起一条腿,带着半敷衍半认真的笑容问道:“那么,太平道洛阳分部想要从我这儿搞到什么帮助?”

    “很简单,我们要一份诏狱内部术法防护系统的详尽分析报告。”

58.第58章 ?立石为狱(六)

    “诏狱内部封镇马元义的石牢确实有一部禁制法术,但是负责排设那部禁制的人马全部出自太史令的属官,就算是在诏狱勾管文书的我,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近那里对禁制进行深入分析。”

    这话便纯属忽悠人了,太常寺的人马排设禁制的时候可没有避人,种种关窍魏野就算没看出个十分,也窥破了七八分。只不过接受委托的时候,艰难险阻总要说大了几分,委托人才会觉得物有所值。

    蹙着眉,魏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水浒传》里晁盖江州救宋江选择的是在法场上动手么?因为不论是江州大牢还是洛阳诏狱,本身就是一座要塞。而要塞攻防,在冷兵器时代只能依靠大军蚁附攻城这种不计战损比的血腥战术。洛阳诏狱内有法术封禁,外有护军守卫,不管是梁山好汉还是你们洛阳分坛,都绝对没有这样的军力进行这样的营救行动。”

    “而且,”魏野古怪地看了一眼甘晚棠,“按照太平道在历史上的计划,你们应该是把‘通过信奉太平道的内官诈开宫门,然后一举控制皇宫’,作为太平道洛阳行动的最高目标吧?虽然就我的观察,以十常侍为首的内官团体里,真正的太平道虔诚信徒并不多,起码在真正当权的十常侍和他们的心腹那里,你们可没有什么影响力。”

    “既得利益者从来不是寻求社会变革的阶层。”

    这句不平凡的平凡话,魏野和甘晚棠很有默契地不曾说出来,但却心有所感地对望了一眼。

    但是这点心到神知的灵犀相通,又被这两个都有着仙术士资格的施法者瞬间丢到一边去。

    事实上魏野的话里暗藏的那点机巧,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打探太平道洛阳分坛内部的机密了,如果不是和太平道洛阳分坛有过一些尚算愉快的合作经历,光是这个话题就足够让谈话的两人陷入冷场。

    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和面前这个家伙浪费口水,甘晚棠摇了摇头,结束了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谈话:

    “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有需求,肯定会再给你新的委托。”

    “好吧,有需要请联系,但是不要再送棺材上门了。”魏野拍了拍屁股下的杉木棺材,顺道一抬手,接过了甘晚棠递过来的星界之门法器类物品转运单,而他则将那一册加了注释的《如意地册石匮篇》递了出去。

    “原汁原味的道门法器祭炼秘诀,如意石子制作法,我觉得值你开的价。”

    “希望你的诏狱防御法术分析,也像这次的委托一样。”

    接过魏野破译过的道书,甘晚棠一撑棺材缘,轻盈如羽地跃了出来,数息之间,已行出数丈远。阳光下,她乌发垂领,就像一缕现形于昼的幽魂,周身带出奇妙的透明感,随即隐没不见。

    对这种隐形术法很有点眼熟的魏野耸耸肩,对一直瞪着他的何茗举起了一只手,假装没有看到对方被偷了了好几个钱包的表情:“甘祭酒看上去很忙啊,那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的,索性我一次全接了。”

    回应他的,是青钢棍撞着地面,将一块陷入地面的拳大青石砸了个四分五裂。

    何茗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那天藏在大枪府阵中,射伤马元义大哥的人,是你吧?”

    本以为某个仙术士会很伪君子地立马来个矢口否认,但魏野的回答却完全超出了何茗的预计:“所以说施法者数量太稀少就会有这种问题,简简单单一个法术,出自谁的手笔都这么好猜。”

    某人认账认得实在太快,真诚得毫不作伪,让何茗一口气全憋在嗓子里。

    而始作俑者翘着二郎腿,单手撑颌,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阿茗同学,还有别的事情要委托吗?我们家最近也承接装备附法业务的,如果自备附法材料,我们就只收取装备价格的百分之五作为劳务费。”

    又是一阵长得可怕的静默之后,何茗低下身,让视线正好和耍无赖的无耻仙术士平行,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还是早点找一个队伍加入进去吧,大枪府或者北部尉都好,这样,我就能在战场上见到你了。”

    毫不在意地对视着太平道的年轻武士,魏野回答得一派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作为太平道的预备役将官,小何你要点脸好吗?小生我就算略通几部法术,那也是妥妥的文职人员,让文职人员上战场,那得是烂到什么样的团队才能做出这种委派啊?”

    正面硬吃了一套老魏家祖传嘲讽技能,换个心脏不够有力的,那真的能直接憋过气去。好在何茗也不是那种心思细腻如丝的娘炮汉子,直接掉过头,喊了声:“小鬼们,跟我回去了!”

    这次接话的是司马铃:“诶呀,现在就要走吗?先喝了这杯甘草陈皮酸梅汤再走也不迟啊。”

    司马铃这句话,和宋人的点汤送客、清人的请茶送客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就好像“吃了吗”和“早上好”、“下午好”是一个含义差不多。然而何茗沉默了一下,却拿出一个碗口大的黄皮葫芦,递给了从丹房里探出头来的司马铃:“那就给我灌一葫芦好了。”

    好吧,前言收回,何茗不是心思细腻如丝的娘炮汉子,他根本就是有一颗风雷不动的大心脏。

    在魏野一脸的“被这小子打败了”的眼神里,司马铃带着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最后还是盛了一葫芦的甘草陈皮酸梅汤。叔侄俩就这么表情微妙地看着何茗套上了高仿面具,带着那两个冒充丧家的孤儿走出大门。

    何茗走了,魏野还是翘着腿坐在杉木棺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

    这一看就是一下午,魏野剑法也不练习了,就是拎着桃千金在地上写写画画。直到日落西边,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上诏狱应卯的时候,才安分下来。

    他站起身,反手推合上棺材盖,走进丹房的时候,司马铃正在摆弄着他的竹简终端收看星界之门的纪录片频道,一个温厚而带着磁性的老者声音低低地响着:

    “每年春天的末尾,都是短尾猴活跃的季节。这个猴群和鳄鱼毗邻而居的日子已经不短,尽管鳄鱼才是猴群的最大威胁,但是对挑战猴王宝座的年轻公猴而言,鳄鱼的威胁性,反而排在年迈猴王的后面。”

    竹简终端上,那只刻意激怒猴王的公猴,巧妙而看似惊慌地逃向了有着鳄鱼游弋的河岸。就在猴王扑过来的时候,挑战者机敏地抓住了河岸下垂的树梢,而猴王,落在了鳄鱼的嘴边……

    魏野看似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竹简终端,画面上那个鳄鱼咬着猴王在水中翻滚的场面确实够惊心动魄。对此不置可否的仙术士耸耸肩,道了声“把门顾好”,随即就抽走了竹简终端。

    “下次回归星界之门的时候,你也该去办理个正式就职手续了。”

    这样说着,魏野关闭了竹简终端的收视功能,一闪身躲过了司马铃的猫拳,就这么飘飘然地出了旧神祠。

    说实在话,诏狱里如今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那石牢禁制,魏野凑起了人手也能复制出来。然而领着一日钱粮,总要尽一日的本分,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今日周斌那没卵子阉货还要装模作样地夜审马元义,西园禁军也要打发几个军官来回话,这么重大的时刻,谁旷工请假溜号,那就不是没有眼色,干脆就是没有脑子了。

59.第59章 ?站在栏杆外看猴山上的你(一)

    (除夕了,各位书友可都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回家的书友,祝你们阖家幸福,只身在外的书友,望你们新春愉快!)

    魏野进了诏狱的时候,杜岚这倒霉催的博士官正在揪着那些小吏乱发脾气:“走路轻着一些,若是扰了周大令问案的神思,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也懒怠去触这斯文败类准阉党的霉头,魏野转了圈,直接去了问案的公廨下头。今日的公廨人倒来得颇为齐整,不但有一干勾管文字的杂流官记录文案结果,西园军那些要报备剿匪情实的羽林郎也来了仨。

    嘴角微微一扬,算是向以柳叶飞为首的那几个大枪府军官打过了招呼,魏野在公廨廊下立定,等着那姓周的阉货升堂。

    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分个内外亲疏,从侍中寺外调来的魏野便也只能在廊下立着。然而站不多时,堂上便传来一声喝呼:“带人犯!”

    这一声喝呼,让等着堂上那阉货传召的大枪府几个军官都来了点精神,那点因为无聊而显得昏昏欲睡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魏野立身的地方恰也能看到禁子押解人犯的情形,先落入他眼帘的是何褚为首的一干诏狱禁卒。这个粗壮如石墩的牢头挎着刀,走在押解人犯队伍的最前头。然而看他的神色,却不像是一个押解囚徒的官差,倒像是某个哲学家寓言里用蛛丝拴着老虎遛弯的倒霉鬼。

    比他更紧张的是四个按着刀的狱卒,人人脸上都带着如临大敌的表情,似乎他们中间那个上了包铁重木大枷的犯人时刻要暴起发难一样。

    诏狱的重木大枷是专门为犯了大罪的犯人准备的,两块包了铁的木板枷上去后,只能露出犯人的头与双手。这种刑具凭着那二十多斤的分量,可以很轻易地把犯人的双肩与脖颈压得变形,给犯人的骨骼带来在这个医学技术尚不成熟的时代极难治疗的永久性伤害。

    但就是这么个上了枷的人,却让押解他的差人和来指认他的军官都露出隐隐的忌惮神色。

    ……

    ………

    被押解上堂的人自然是马元义,这几日里,诏狱的狱卒没敢取下那支贯穿了他右肩的净炎火矢,就让那支洞阳剑祝法力已散的赤铜箭继续在这个男人右肩里呆着。单从露出在外的箭杆部分也能看得出,箭创正在收口,凝结的血痂把净炎火矢整个封在了皮肉之中。如果不是净炎火矢的炎劲在撕开皮肉的时候,也相当于进行了一次高温消毒,光是这一处伤口就足够叫马元义吃不消的了。

    当然,洛阳诏狱才不是这般温柔的地方。

    马元义一身残破的囚衣上,处处都带着血水渍印,就算是隔着囚衣阻挡了视线,魏野也能从那些还渗着脓水而几乎黏连到身体上的血渍上看出点什么:

    火烙、鞭痕、杖伤、夹棍……就连手指也是根根打断,指甲早已不见了,指尖只有血肉模糊的一团。

    只不过周斌也好,那些官儿也好,还存着将叛贼们当众处死的计划,才让马元义还留下了一个囫囵身子。

    只是看着公廨这里一天比一天还要不耐烦的气氛,傻子都晓得,这些天的用刑和问案,简直就没起什么作用。

    行到公廨堂前,马元义却不走了,只是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贪婪地望着公廨前被四堵墙围起来的天空。正逢日暮,落霞如火,落霞如金,在这光的幻术之中,似乎马元义的身上也着了火,火苗就从那些囚衣下隐隐渗着血迹的伤口里冒出来。

    这样的马元义,让押解他的狱卒们戒心更甚,但却手下未见动作,只是静等着这重犯带着沉重的木枷立在那里。好在马元义也没有让狱卒们久等,很快地眨了眨眼,这才朝着公廨的门槛跨出了一步。

    今日的例行审问,再度开始。

    说老实话,周斌这死太监的问案,永远是一场乏味的刑虐展示会——先用笞刑,再用杖刑,板子夹棍绝对要打一个全套,再说别的。要换了个普通人,吃上一套也就死得挺挺的了,亏得马元义也是修炼过的身子骨,居然硬撑了这些时日。

    不想离着那刑求场面太近,魏野不着痕迹地朝后挪了半步,不料却有人趁机凑近了过来:

    “这些天马元义的嘴撬开没有?”

    魏野一侧头,看了看那明明凑上来打听事,偏还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柳叶飞,终是哂然一笑:“《后汉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太平道弟子唐周向官府出首控告马元义,并把全套的暴动计划卖了出来,朝廷这才拿到了确实证据。你觉得洛阳分坛那些人,还会留着这么大的纰漏不去收拾?”

    就算被魏野问到没话说,柳叶飞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但是洛阳分坛的行动里,这次也有领导者失陷在北部尉手上,就算按照《日内瓦公约》的战俘待遇对待,也足够北部尉拿到对他们有利的情报了。”

    “这嘛……”魏野耸耸肩,想到了自己和司马铃偷拍到的洛阳分坛秘密会议上的情形,不置可否地一笑。

    思绪还不及从几日前那歪打正着的侦查行动中回过劲来,公廨正堂里就是一阵咆哮:“好,真是好得很!马元义,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洛阳诏狱的板子硬!拉下去,再杖五十,给我认真打!用心打!”

    执刑的狱卒七手八脚的把马元义押出来行刑,为首的何褚站在两个行刑人面前,踱了几步,将脚一并,随即去了。诏狱之中自然有一套潜规则,这站姿的意思就是“下手打,别打死”。不过想对马元义搞出个刑讯至死,倒也不易就是了。

    没心思再在廊下站着,轻声道了一声失陪,魏野就要借着去帮着整理卷宗的名义来个遁之大吉,不料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跑过去,差点没把他撞了个趔趄。

    定神看去,跑过去的人正是老熟人王启年,这位勾管文字的杂流官今日还是一梁进贤冠陪杂绫官衣的打扮,手里捧着一封竹简文书,脸色看上去惶急得不行。

    “王公,这是有什么公务要来诏狱办理?”

    魏野才刚打了个招呼,王启年回头勉强一笑,道了声:“公事要紧,余事再说,再说。”就再不多话,直接上了正堂:

    “下官王启年,奉命贲书来见中使。洛阳丞曹公回禀中使,中使奉旨问案,本应将人犯移交诏狱,然而事有不谐,北部尉署所擒之叛贼孔璋,受刑不过,已瘐毙狱中了!”

    随着这一声通禀,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竹签落地、笔墨乱飞之声,中间还掺着一个尖利得如猫抓玻璃般的尖叫声:“曹家小儿,坏吾追凶缉叛大事,汝安敢如此!”

    这一声响遏行云般的怒喝声里,一连串的命令还在往外蹦:“来人,伺候笔墨,行文给京兆尹,不,吾要上表,不,吾要进宫去见张常侍!”

    听着那怎么分辨也没有什么赏心悦耳元素的尖叫声,魏野蹙起眉头,认倒霉地朝当值的地方走,柳叶飞也只能很遗憾地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

    唯一可庆幸的,也就是这死太监的邪火就是再烧,也肯定烧不到小小一个侍中寺借调来的书吏头上。

    魏野在踏入公廨的签押房时,如此自我安慰地想道。

60.第60章 ?站在栏杆外看猴山上的你(二)

    一般说来,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总有那么点无法忽视的差异。就好像印度人自我认知的世界大国定位和每年大批印度儿童死于饥馑和缺医少药的现实一样。

    而大汉光和年间的文职小公务员,和后世那种准时上班准点下班,拿补贴还不高兴加班的文职小公务员,也肯定不能算是一个工种。

    跪坐在矮几前,忍着膝盖和小腿因为承受上半身重量而来的酸麻感,魏野蹙着眉看着面前的一份公文:“行文给京兆尹并京畿各县,大搜太平妖党。这不是该先从宫中请旨,然后从尚书台行文给京兆尹么?侍中寺那个名义上的审核驳斥机关先不说,姓周的死太监只是奉命问案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权力调动京畿的这些亲民官?”

    “因为周斌从中常侍张让那里讨了一封手书,这种朝廷规制也就可以事急从权了不是?”王启年老神在在地坐在魏野对面,慢条斯理地剥着烤栗子,“魏三郎,你的差事就是这十五封公文,全抄完了就能回你那破庙去研究炼丹画符,可快着些吧。你在诏狱衙门里一待就是两天,多了一个吃公门饭的,要让诏狱的诸位少揩多少油水?黄糙米豆酱汤加老酸菜又不是什么好吃食,你也不是那些亚硝酸盐深度中毒的泡菜国棒子,早办完了差早走人可不是好?”

    魏野笑了笑,也不答言,低下头悬腕抄公文去了。只有王老头在那一边剥栗子,一边无聊的四下张望。虽然杂流位卑,可官就是官,吏就是吏,泾渭分明,一眼就区别出来了。

    手里的栗子毛皮刚刮到一半,就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王公,可还没歇着呢?在下何褚,夜寒风冷,给王公送点米酒去去风寒。”

    有人要巴结王老头,魏野也不是什么没有眼力见儿的,随即识趣地一扫几案上的竹简公文,出了这处办事公房。

    临出门的一刻,就听得王启年一边引着何褚落座,一边絮叨:“啊呀何世兄啊,何必这么客气?世兄的来意,老夫尽知,周大令奉旨侦缉逆匪,要遣调诏狱的得力人手与京畿几个衙门一道查案。大凡与逆匪有关联的人家,不论豪门黔首,那都是不能放过的……”

    这老官油子在里面大谈办差的关窍,魏野走在外面却是一叠声的低低冷笑:“桓灵二帝年间,没卵子的死太监们兴的大狱有不少,党锢案算一个,如今这蛾贼案又要起了么?”

    所谓蛾贼,即是太平道起事之后,扯黄布裹头,布条交结之处恰似蛾子头上那对短羽,因之得名。

    从袖囊中抽出竹简式终端,魏野捏着微凉的终端,却始终没有点开里面的史籍栏。

    那段话魏野不用看,也差不多能背出来了:

    马元义车裂于洛阳,灵帝诏三公、司隶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张角之道者,立杀千余人,毁家流配者无算。

    这个时代,整个河南地区勉强有民户百万,洛阳京畿之地也不过五十万,就这还是把京畿几个县和拱卫洛阳的禁军全部算上的结果。若是放在工业时代,五十万也只是一个普通县级行政区的人口数量,但在此刻,已俨然有了富甲天下的帝都气象。

    自然,比起后面一波又一波的洛阳兵灾——诛杀十常侍、董卓大掠、诸侯伐董、董卓烧洛阳——死亡者不足万人的蛾贼狱,在这一连串尸山血海的大事件里,连个花边都算不上。

    可对实实在在住在洛阳城里的人而言,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风暴。

    坐在温暖的客厅里收看遭遇飓风的灾害新闻,和实实在在被暴风掀了屋顶的人,那感受绝不会相同。

    “春到洛阳,凛冬却至。”

    嘀咕了一声,魏野收起了竹简式终端,缓步迈向诏狱的大门。

    ……

    ………

    总算摆脱了那些无趣的差事,魏野却没有直接回旧神祠,径直去了里正麻皤家中。

    当然不是空手上门,魏野还带了一块新鲜排骨,用荷叶包着,提进了麻老头的小屋里。

    魏三先生到访,麻老头倒是挺高兴,迎了魏野进屋分宾主坐下,麻老头的老妻去拾掇那块排骨,麻老头自己先寻出了一个黑釉大肚的陶瓶和两个朱漆酒盏,先斟了一盏给魏野。

    酒是寻常的米酒,浑浊得厉害不说,还浮着许多米粒,入口也是一股酸涩淡苦的味道。

    当然魏野不是奔着这点既淡又酸的薄酒来的,只是轻轻啜了一口,就放下了,只用手鼓逗着酒盏的边缘。

    依据《后汉书》或者《资治通鉴》,甚至时空观测的结论,蛾贼狱和此前的党锢狱一样,都是阉党集团的首领人物——号称汉灵帝干爹干娘的死太监张让、赵忠,为了政治清洗而掀起的大狱。只不过和此前针对士人集团的党锢狱不同,蛾贼狱针对的乃是阉党集团内部。毕竟,士人清流派在两波党锢狱的打击下,已经失去了在朝堂中枢的主导权,只是依靠着地方豪族世家而勉强撑持。现在就是汝南袁氏这种四世三公的世家豪门,现在也差不多唯阉党马首是瞻而不敢扎毛的。也只因为如此,张让赵忠这对死太监老搭档,才敢于借着太平道起义的由头,处斩中常侍封谞这些和他们一个阵线却不一条心的大貂珰,还顺带把内宫侍卫从上到下地清洗了一遍。

    至于在京畿地面以“诛除事张角之道者”的名义,大兴冤狱,在张让这等权奸的眼中看去,也不过是打兔子顺带搂草般的小事而已。

    就像京里的贵人田猎之际踩了禾苗,有谁会给农人赔不是么?禾苗踩也就踩了,人杀也就杀了,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

    事实上知会京畿几个亲民官衙门,做好联合搜捕——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构陷”反贼的文书里,还有十五封是魏野自己亲手抄写的。而按照官僚们一贯的态度,大狱当前随即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告发、检举、诬陷和落井下石。洛阳城的这个春天,恐怕再也闻不到桃李花香,只剩下血和尸首的腥臭味。

    用三个指头勾住酒盏的边缘,魏野就这么不太合礼数地捞起了只比碟子深一点的朱漆酒盏,又啜了一口酸中带苦的薄酒。

    “真是好酒啊,喝下去后,精神立刻为之一振。”魏野点了点头,操起了大肚黑釉的陶瓶,给麻老头也添上酒。

    说是老人,满头白发的麻里正也刚刚五十出头,然而人五十即不称夭,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还颇低的当下,也算高寿。

    “麻老,方士皆以酒为百药长,某即借麻老的酒,为麻老寿。”

    麻老头忙道不敢,只是拗不过魏野,只好一口干了。

    虽然除了魏野带来的排骨,桌上只摆了一碟腌韭菜、一碟酱胡豆,实在寒碜至极,但有魏野这个口舌便宜的家伙劝酒劝菜,反倒把一场小酌弄得像晚辈为长者过寿一样。待魏野捎来的排骨炖熟,这矮几上的气氛已经颇为活络。

    魏野这个侍中寺书吏,纵然只是体制内坐冷板凳的临时工,也天然地善于在酒桌上调动气氛。哪怕是淡酒配咸菜的这种寒伧场面,竹箸酒盏交错间,半老的里正和装老成的书吏,脸上也都微微带上了一抹酡红色。

    这样的时候,人的谈兴总会被酒精调动起来,戒心也自然被付诸阙如。老麻头终于放下了酒盏,开始问一个从魏野进门就想问的问题:

    “老三,你在公门里做事,消息比我们小老百姓灵通。给咱透个准信,这些天都门下闹哄哄的,到底是什么事?我家这个婆娘,听着些风言风语,怕得不得了,还去道坛给我求了一道平安符回来——就算是为了求个安心,你多少给咱说一说,成不?”

    魏野端起酒盏,慢慢地啜了一口淡酒,然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洛阳政局大势的死太监们在玩窝里斗,外戚和公卿士大夫则一边舔着党锢案带来的伤口,一边阴蓄力量准备反扑,而太平道在大汉帝国的腹心之地谋划着惊天一击……

    在这三方博弈之下,执行三方意志的西园禁军、北部尉差人与太平道分坛三把刀,反而都被别有怀抱之辈渗透,成了拥有自我意识和目的的妖刀。空气中的火药味一日浓似一日,就像充满了悬浮颗粒的面粉厂,只等着触到一粒火星,就化作一个爆开的火球——

    这些事,想得猜得推演得,就是不能对面前这老头一样,为着一日三餐忙碌的寻常人道得。

    “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人先生们要闹起来。不论麻翁,还是在下,有什么法子可想?麻翁,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备上三个月的粮食咸菜,用木板钉了窗户,再拿装石头的大缸堵好门,街面上有动静就进地窖呆着。旁的,也就只能看造化罢了!”

    说完这番话,方才的那点热络气,也就随即不见。两个人都低头看着面前的酒菜,似乎连手里捏的酒盏,都是冷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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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