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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61.第61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一)

    从老麻头的家中告辞出来,魏野披着一身月色推开了旧神祠的大门。看着连门闩也没上起来的院门,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叹息一声,嘀咕着“这丫头完全没有防范意识呐”,一面将门闩插上,自己缓步走向了丹房。

    这个钟点,对于没有什么夜生活可供消磨时间的都下平头百姓来说,要是不打算效法前贤苏秦彻夜苦读,那就只能躺倒拜会周公了。眼瞅着旧神祠里连点火光都没透出来,显然司马铃也没有去碰自家阿叔那些或抄或蹭或顺回来的纬书图谶的兴趣。

    轻轻抓了抓额前发梢,魏野缓缓推开了丹房木扉,第一眼就看着了司马铃。没法瞧不见,这丹房怎么说也只是借着神祠正堂改的,光是那供台改造的水泥丹炉就占了不少的地方,再加上书架、药柜一类摆设,供人落脚的地方本来就不太够……

    更别说手脚齐开,睡得展展得如一个大字的司马铃了。

    耸了耸肩,魏野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小拖油瓶的脸蛋:“喂,铃铛,要睡去厢房里睡,在这里睡小心汞蒸汽中毒。”

    “我可是叔叔你亲手打造的金精化形之身……怕什么汞中毒……不要吵啦,叔叔真烦……”

    含糊不清地抗议着,司马铃翻了一个身,试图摆脱魏野的魔爪,还不忘在半梦半醒之间做出语言上的反击:“反正那些劣质朱砂……叔叔不加工的话就是不值钱的垃圾……”

    听着“垃圾”两字,魏野微微蹙起眉毛,手指却依然锲而不舍地在司马铃额头画着敕字,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用多了道术而养成的潜意识动作。

    “垃圾么……如果是不值得我加工的垃圾怎么处置?”

    被魏野逗弄得不耐烦的司马铃终于受不了了,一打滚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

    “当然是丢进垃圾堆啦……难道叔叔你还准备留着过年?”

    听着自家拖油瓶的抱怨,魏野没所谓地一耸肩:“呵,说得不坏,确实不能放着垃圾在脚边不管。”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基本上没有什么长辈派头的仙术士顺道揉了揉司马铃的头,难得地多关照了一句:“去厢房整理好卧具再睡,睡之前别忘了把门窗关好,不管是反贼还是官兵,都别让他们跑进来。”

    “那叔叔你呢?”

    扫了眼睡意全消的司马铃,魏野像是没看到自家侄女一脸的“阿叔什么都别想瞒过我”的好事表情,一面摊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单手输入着“终端持有人申请回归”的操作信息,随口答道:“去商店买点日用杂货,清扫垃圾也不能空着手不是?”

    ……

    ………

    “于是人客官您就大半夜地跑小店这里来了?”

    穿着蓝白条的睡衣睡裤,风月堂的店长封岳耷拉着眼皮,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坐在柜台里面,头一点一点地晃荡着,差不多随时都可能直接躺平下去。

    “因为时间比较急,所以我得先找封老板下好订单,您也多少体谅体谅,不是事发突然,我也不会半夜上门。”

    坐在头发如鸟巢般蓬乱的封岳对面,魏野的装束倒还算衣冠楚楚,只是眼睛微微发红,吐字间还微微带着点几乎淡不可闻的酒气,也不比差不多处于睡与不睡之间的封岳好多少。

    “……好吧,先把订单拿来我看下,明天一早就给你调货。”抬起握成拳的右手,把呵欠堵回嗓子里,封岳有气无力地伸出左手。魏野也差不多同时将一张纸片硬塞进了封岳手心:“我要的货量不大,可是种类很杂,想来想去,只有封老板你这里能给我在最短的时间里配齐了。”

    “哈,人客官你过奖了……呃,这货单还真是杂。”

    将手里那写满潦草字迹的纸片凑近了看了一遍,封岳的睡意顿时散去无踪。将纸片放到柜台上,这位总是顶着一头乱发的万用商行老板用双手搓了搓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苦笑道:

    “人客官这是要做什么,我完全看不明白啊……高产谷物种子,观赏用菌类速生培养基,还有基因变异的各类宠物,家用万能园林催化剂,即撕即用奥术卷轴若干,外加植物改造注射液一盒,还搭上一个懂得苗疆蛇蛊之术的雇佣兵?难不成人客官要在东汉末年开个模仿雨林气候的温室动物园吗?”

    “当然不是,”魏野笑着摇了摇头,“东汉末年的洛阳那种地方,根本没有一寸太平的地方,让人摆得下一盆温室里的花儿来的。”

    “那这是……”

    “武器,军火。”魏野双手合起,正好搭成了一个拱桥,让他把下巴搁在了上面,“对于老板你来说,这些东西就只是拿来点缀生活的杂货,但对我来说,这都是非常好用又危险的军火。”

    封岳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和魏野的目光一触即离,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的职业化微笑:“人客官,我这里是和气生财的商行,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题啦,不然总让人觉得你是那种买了鸡蛋和香蕉水也只会做卡西莫夫鸡尾酒的恐怖分子似的。”

    “这么说就太小看区区在下我了,”魏野也轻轻地笑起来,“我和那些缠头巾的朋友玩得可不是一路。他们干掉的是平民,我么——”

    将身体微微朝前倾了些许,仙术士低声回答道:

    “我想干掉的不是什么人,而是比那更大而又更为虚飘,无法触摸却又可以观察得到的东西。”

    听着这种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让人觉得很厉害的犯罪宣言,封岳也只是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点着头应是:

    “不管是看不见的鬼魂还是摸不着的神灵,你这样的仙术士想要杀是肯定会有办法的准没错。速效高产的谷物种子和菌类培养基,我可以从相熟的古代e科技工坊士那里帮你调配,可是篆刻家和雇佣兵的佣金可不便宜……”

    “除了佣金,到达洛阳和返回星界之门的星门使用费都由我包了。”

    “这次出手这么大方,看起来,人客官你宰到了几个冤大头,一夜暴富的传闻居然是真的。”封岳再次用手拦住了一个冒到嘴边的呵欠,点了点头,“那么人客官你是先回家等一等,等小店配齐了货品再带走呢,还是先回去准备准备,等小店用星门快递发货?”

    “嗯,这个嘛,贵店包邮不?”

    永远有法子在谈生意的时候搞出冷场,也算是魏野独一份的本事了。封岳扭开头,再次用双手搓了搓脸,直到脸皮发红,睡意尽去,才放下手,用一种简直不能再听下去的语气道:“我和赵府主也是老相识了,我知道人客官从他们大枪府敲了不少。人客官你也算身家殷实、脱贫致富的主儿,在这种小事上能不能稍微体面一些?”

    “不成啊,我又不是赵亚龙那热爱背诵名人通电稿的讲演狂,有大枪府这么个大家业可尽着去造。连自个带侄女,都靠着这笔款子当终身保障基金呢,勤俭节约一点,那是再天经地义也没有了。”

    魏野撇撇嘴,把封岳递上来的高帽子丢去一边,很老练地一摊手:“好歹咱也算是贵店的老顾客了,就没有一点送货上门的特别优惠吗?”

    “如果是送货到人客官在星界之门的私宅,那绝对是无偿服务。可是送货到人客官在其他时空的活动地区,星门快递可是不便宜的。小店最多只能给打个运费七折优惠,别的人客官就再别想了。”

    “运费算五折,不过在雇佣兵的中介费上,我们可以按雇佣金的百分之五算。”

    “……成交。”

    ……

    ………

    与风月堂的店长谈好了价,目的达成的魏野也不去折腾已经满脸都写着“我很瞌睡、我很疲惫”八个大字的封岳。向这位也算是老熟人的鸟窝头店长问了风月堂客服的终端联络号,在自己的竹简式终端里留了档,魏野便道声打扰,直接在风月堂里提交了星门服务的申请。

    随着一道淡薄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半夜跑过来讨嫌的不速之客终于消失于风月堂那摆放向来没有章法的货柜之间。

    被魏野这么一通打搅,虽然仍然有些困意缠绕在眉间不曾消去,封岳还是揉了揉眼睛,从睡衣口袋里翻出了一块式样颇有些中古时代英伦绅士素净风格的铂金怀表。

    打开表盖,指尖在表盘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看着表盘上浮出幽绿的数据流,封岳指尖点上了表盘上浮起的一个特别的图标。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甜美的女声在寂静的风月堂中响起来:“晚上好,店长,这么晚了您还有什么工作要交代吗?”

    “啊,我这里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情况不太能放心,”抬手拨拉了一把垂在额前的头发,封岳温声答道,“明天上午,能不能帮我去星界之门商业协会查一查最近的信息?嗯,不用查别的,我关注的重点,是近期冷兵器、甲胄这类中古时代军需品的交易量。”

62.第62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二)

    忙碌的人各有各的不同,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是相似的。

    利用旧神祠改建的简易丹房里飘荡着草药和矿物混合的淡淡气味,在这种整个洛阳都差不多深沉入眠的夜晚,昏暗却飘荡着丹药味道的丹房,就像是岩层下的空洞,说不定孕着石胎,诞生着生命。就在这样的一片昏暗中,却有微光霎然亮起,微光中一个虚影转瞬浮出,而后凝为实质。就像是将两张胶片上的丹房与人影剪辑在一起的特效一般,环境与人,突兀却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再次享受了一回星门服务的魏野,刚在丹房里踏出一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瞬间变化,魏野的腰移交被人拦腰抱住:“阿叔,逮到你了!”

    “嗯,被逮到了。”魏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看着竹简终端上流泻而过的一则短讯:“尊敬的冒险者,您的回归权限已进入冷却时间,共计十个太阳日。我们期待着您的下一次回归,在权限冷却期间,您仍可通过星界之门冒险者终端享受其他各项服务。本次操作扣除的通用点券数额,请通过服务台查询,我们相信您付出的每一点通用点券都绝对物有所值!”

    “最近星界之门那边的lhg是改走商业亲民路线了么?真要玩亲民风格,把星门开启费用全免不就好了?”

    魏野嘀咕了一声,伸手把司马铃拉到自己面前,揉了揉自家拖油瓶的双髻,半是训半是怜惜地道:“明天我要在洛阳城里踩踩场子,你陪我一道去,这点也不早了,还不早些回房睡觉去?”

    司马铃的脸上不出意外地浮出一些好奇和不满,魏野盯着她的样子,心知这丫头被自己带出门前可是学法律的,该不是又想玩什么语言交锋吧?大感头疼的魏野忙不迭地一抬手:“停!打住,我明天要去洛阳城里四处转转,踩踩盘子,你要有什么想问的,明个儿白天我再解释给你听,现在,还是回房睡觉去吧。不然你顶着一对黑眼圈跟在我身边,人家还以为我是遛熊猫上街的杂耍艺人……”

    “如果我是熊猫的话,还用和叔叔你一起呆在这里当地下工作者?”

    “没组织没经费,自备干粮自找任务,纵观人类历史,你见过这么悲惨的地下工作者没有?”

    “这么一说,简直让我觉得悲从中来呢,阿叔。”

    旧神祠里的一家人依然不合时宜地在半夜说着无聊的冷笑话,离着旧神祠不说十万八千里远,却也隔着七八条街、五六个坊的北部尉衙署中,也有人在单人牢房里挑灯夜谈恰恰入港。

    牢房的住客面相斯文,皮肤白皙,年纪也不是很大,顶多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模样。虽然是被关在牢里,气色依然很好,脸上连些子垢腻都没有,显然在这里享受的是牢房vip式的待遇。

    这位不像犯人的犯人,面前放着一个黄中带青的瓷盏,几颗如松针般修长细嫩的茶芽正在瓷盏中半沉半浮,茶色在烛火照耀下略略有些不分明,甚至在瓷盏中显得含混难辨起来。

    这位在牢房里还有吴地瓷盏配明前毛尖玩士人风雅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道洛阳分坛的那位空降执委孔璋。

    在他的对面,也放了一个水盏,却不是如今北面价钱颇高的青瓷盏,只是寻常的黑釉陶盏,做工器形较那精巧可爱的吴地青瓷盏要显得粗陋许多。陶盏里盛的也不是毛尖茶汤,只是烧开的白水,滚烫。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毫不在乎地笼在陶盏上,像是在享受蒸汽的熏炙一般。手的主人面相并不突出,粗眉细眼,脸皮微黑,就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行伍出身的小武官。当然了,在北部尉的衙署内部,这个看着寻寻常常的小武官秦风,才是这座近来颇惹眼的衙门中一众参佐杂官的领头人。

    秦风这名字普通,家世也普通,祖上数代都是西北的地方豪强,放在洛阳京畿之地的世家子弟嘴里,西北豪强和土包子差不多就是同义词,就是数代公卿的弘农杨氏,也不一定能得多少发自内心的尊敬。秦家是何时入得洛阳,又是依仗了哪一家西北出身的外戚的东风,现在都已不可考,秦风也不爱提这些。但哪怕北部尉衙署内部那些底层的衙役差人,也深知这位秦部尉虽然于经义诗文一道上不甚通达,可却有一身不算坏的武功,就是在北军中任个校官也不算辱没了,更难得的,这位秦部尉处事极见章法,于衙署中也算得是赏罚分明的。

    就是北部尉衙署中那些连书佐、令史这等有秩吏员都混不上的差人,也看得明白,秦部尉乃是洛阳丞曹公安插过来镇着这衙门的腹心。天下邑县千余处,县令县丞数千余员,唯独洛阳县一令二丞最为贵盛,谁叫洛阳县正掌着这朝廷腹心之处呢?

    身后有贵官,身前有手腕,这样的处境,本应正是秦部尉大展拳脚之时。可也该是秦风命数不济,洛阳城里这几年中游侠儿越聚越多,还不知怎么走通了汝南袁家的门路,原本只是郭解、朱家一流豪强大侠的一班人,最后却巴结着进了天子西园禁军,首脑人物再不济也混了个郎官身份。虽然都是军中武官,并非议郎这类可以上殿议事的清要之职,可是大部分郎官却是有宿卫宫禁之责,向来是入仕登高的关键职位。

    在这群得了官身的黑道角色面前,北部尉惯常对付白身之人的手段就施展不开。这也就算了,最可恨的还是太平道的一班祭酒道人,仗着身后也有不少的宦官甚至颇有力的大貂珰撑腰,也是不怎么把北部尉放在眼内。

    好在三家犬牙交错般的明暗交锋之中,倒是把那些洛阳城中的逾墙钻穴、鸡鸣狗盗之徒清理得干净不少,还能剩下来的,不是北部尉的线人,那十成里有九成九就是大枪府和太平道的暗桩。

    话说回来,秦风秦部尉倒是颇有汉书中昔贤自奉清廉之风,虽然打熬身子锻炼武艺,肉食是不能缺的,却从不置产作为家业,每月禄米,向来是到手即用,很有端木叔一流古之达人的风范。这样的作风与坐在他面前,细品茶汤的孔璋做个对比,倒真的看不出,到底谁是统治集团的中坚分子,谁是底层起义的领导人。

    然而世事便是荒诞如斯,一身书卷气,考究饮食,品味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士大夫出身的孔璋,却是个实实在在鼓动着泥腿子造反的反贼头目。倒是像军卒胜过像尉官,自奉菲薄,怎么看都是个连外快都不会捞的不得志捕快的秦风,倒是实实在在有着四百石俸禄的官身。

    这样两个看上去恰如冰中火与火中冰般截然不同的人物,此刻就如此平和地面对面,反贼没有视尉官为敌,尉官反倒与反贼言笑甚欢。这样的情形,放眼大汉四百载,翻烂了堆积如山的简牍文书,只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例来。

    秦风捏着陶盏的边缘,将那盏滚烫的开水送至唇边,小口地吸了吸,让热流回荡在喉间,这才看向对面坐着的孔璋。

    “老孔,”以这熟人热络的口气唤了声孔璋,秦风的声音里还是隐约透出一丝遗憾,“照着你的要求,我们行文给了洛阳诏狱那边,那个姓周的死太监,只怕已经暴跳如雷了吧。”

    “暴跳如雷那是一定的,”单手扣着膝盖,孔璋笑着应了一声,“曹家向来和十常侍就不是一条心,从曹老太爷那辈算起,政治立场就更亲近士人。只是曹家人向来善于两边下注,一边向党人卖好,一边也没有冷落了张让、赵忠、曹节这些十常侍的核心人物。如今曹家第三代差不多是明白无误地站到了党人、士林这一边,那些死太监不气个血压升高,才是怪事。”

    “就像你说的,”秦风低头看了眼孔璋时不时小口啜饮的那盏茶,压低声音道,“周斌肯定要派遣使者来向我们讨人。”

    “没错,侦缉逆案、铲除反贼,这是何等大的功劳?阉党一派肯定是要将这个功劳紧紧地攥在手里,一点也不肯从手指缝里溜出去。”孔璋慢条斯理地用拇指一抹唇上髭须,冷笑道,“万一党人一派哪个坐冷板凳的大将也分润了一点功劳去,再立到朝堂上去捣乱。不要说张让、赵忠,就是我孔璋,设身处地为阉党想一想,也觉得烦心透顶。”

    “已经给他们报了个‘瘐死狱中’的条陈上去,等一会叫人把准备好的替身朝诏狱一送也就是了。”秦风摇了摇头,再一次地劝说道,“你又何苦非要把这场苦肉计做个全套?”

    “不做不行啊,”孔璋苦涩一笑,端起瓷盏来又抿了一小口茶汤,“这苦肉计做到这一步,蒙蒙那个端坐在诏狱里的周太监是不难。可是——”

    他低下头去,低声叹息一声:“可是这一招不走到极端,怎么能瞒过我那些很能干的小同志?”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秦风,目光灼灼:“老秦你说,要换了你,能接受组织里老资格的元老,其实是其他组织派过来潜伏的深海么?”

63.第63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三)

    用间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新闻。而一个组织的元老耆宿,其实是敌对组织的深海潜伏,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也不是没有。

    当下很有一些学者就认为,中古时代晚期,一个青帮流氓兼杀手出身的军阀独裁者,其实乃是具有多面间谍身份的史上最成功潜伏者,否则人们无法解释这位独裁者那愚蠢到爆炸的施政方略和永远在资敌的实际行动是在什么样的动机下造成的——总不会是天生对坑队友和当运输大队长有瘾头吧?

    要是魏野此刻就在洛阳北部尉的监牢vip房外听壁脚,一定能明白自己和司马铃偷拍到的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内部会议上,怎么会跑出孔璋这么一个货色。说起来,当时蓄意延误情报传达的孔璋,起到的作用,也和冤杀毛文龙、一手摧毁明朝对建奴辽东防线的袁崇焕袁大督师差不多恶劣了。

    在太平道洛阳分坛中漫成一片深海的孔璋端着茶,想着和老友组建学习小组的那些日子,最终还是露出苦涩的微笑。心想从今夜开始,自己大概再没有机会和那个老朋友坐在星界之门那些品味可怕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小酒吧的吧台边,像赌徒玩俄罗斯轮盘般随意点着来自各个上位和下位世界的酒,对那些或者辛辣或者甘醇或者干脆就不是人喝的玩意做出评价了。

    孔璋可以在此刻有余暇慢慢厘清那些旧时的记忆碎片,秦风却不能,他侧耳听了听越发靠近的脚步声,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推开了牢房的大门,探出身来。

    这一探身,恰好将一个送文书的小吏挡在了牢房外面。

    “是诏狱那边又有行文送到么?上面怎么说?”

    这小吏低着头,连嗓音都压得低低地道:“秦部尉……周大使行文言道,身犯大逆之徒,纵死,犹当加诸斧钺。要我们速将逆贼首级送至诏狱,勘验无误之后,悬首都门,以慑群贼。”

    听着“悬首都门”四字,秦风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挥了挥手,让这传话的小吏退了出去,只是随口吩咐道:“请使者在公廨堂下少待回文,这些日子特殊些,宵禁还要继续,你们到时候护送着使者回诏狱复命。陪同使者的路上,若见着有犯禁夜行之人——”

    秦风口气淡然地做了个单掌下劈手势:“以五色棒打死勿论!”

    这哪里是要查夜行触犯宵禁的,根本就是要看牢了这所谓的诏狱使者,防着他传出什么消息去。

    传话的吏员一脸心领神会地告了退,秦风转身回了牢房,阖上门,在孔璋对面坐下。

    “这些死太监已经等不及啦,”秦风端起陶盏猛灌了一口已经不那么烫的开水,长长呼了一口气,“要不是咱们在这里的人手太少,早就先把那些死太监连着灵台殿一道洗一遍了。”

    听着同僚的抱怨,孔璋并不优雅地端起瓷盏来朝嘴里倒了倒,像是嫌苦般地皱起眉,摇了摇头:“老秦,这一回,你不能再冲动。这整个北部尉也不能冲动,兵谏宫掖这种事,有人能做,我们不能做。北部尉里只有吏员中安排了我们自己人,余下的差人衙役,都是从京畿选的良家子弟应募。可别忘了,我们这是个衙门,不是军营,‘政委建在连上’那种手法,我们根本用不上。”

    “这个不用老孔你再提醒,”秦风拉了拉领口,像是感觉领子让他极不舒服似地,叹息了一声,“窦武起兵征讨十常侍那时,我刚刚到达这地方,就这么以世勋子弟身份跟着一群太监去北军五营镇压兵变。”

    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太舒服的事情,秦风低低啐了一口唾沫:“上万精兵强将,就遇上一千绣花草包样的羽林军,外加几个领着皇帝仪仗的老太监,听了对面读了一篇诏书,一转眼就军心涣散,全部投降了!”

    目光朝着禁中方向扫了一眼,他不由得自嘲道:“要是我们真的抢先动手,不要说这些衙役还有几个肯跟着我们走的。就是咱们那位洛阳丞孟德公,恐怕宁死也要和我们做过一场。”

    “我们不能做,有人能做,”孔璋有点迟缓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正色说道,“太平道那边,马元义和他掌握的宫中内线这联系不能断,这人还不能死。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却可以把水搅浑。除此之外,一切行动就一个字——等!”

    说到这里,孔璋摇了摇头,勉强抵抗着眩晕感,以及越来越模糊的视线,急促说道:“现在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他将手比着脖子上的那条大动脉划了一下:“动手吧。”

    ……

    ………

    噗的一声,血自颈腔喷起,一具无头的身躯颓然倒在桌边,桌上瓷盏中不见茶汤,唯见余温犹热的血水。单手捉着那不过七斤半分量的头颅,秦风一脸肃然:“老孔你放心回星界之门等着,这一回的计划,我们漂漂亮亮完成给你看。”

    随着秦风这斩钉截铁的保证,无头的尸身却又动了动,手指蘸着血水在地面上吃力地写下了一行血字:

    “这掺了麻醉药的沩山毛尖,真他娘的好苦……”

    ……

    ………

    这一夜,领命负责侦破太平道谋逆一案的几个衙门都彻夜未眠,公文、回执,来来回回地传递着。只要是正正经经吃着衙门饭的公门中人,都将浑身的骨头拧成了钉子般死命支撑着,也就是魏野这种坐惯了冷板凳、行政归属也纯然像一笔烂账的边缘分子,才有大好的心情和大把的闲暇,大清早地带着自家拖油瓶出来遛弯。

    真正有志于公务员编制和渺茫的吏员转杂官前途的人,应该趁着诏狱主管侦缉这次逆案的机会,好好表现。单是为自己的前途,就不说积累功劳,起码也要在上官面前混个眼熟才好,也就是魏野这别有怀抱之辈,才放着如此好的钻营机会不去发展。

    今天上街,魏野的打扮依然是那丝绦扎着袖口、肩背桃千金的老样子,一派太学生转职游侠儿的风格。

    司马铃跟着他,一手捏着炭笔,一手捧着一块木板。

    在旁人看来,那画着纵横线条的木板很像是一个简易的围棋棋盘,然而棋盘的每一格却都写着写极眼熟的地名——

    诏狱、侍中寺、北部尉衙署、金市、马市、步广里、上商里、永安里、通和里……

    就看魏野在前面止住脚步,两条大街交叉之处,用鞋尖在地上画了个圈:“这里地段不错,白天人流量高,第一时间能聚集大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顺道再搞一场交通拥堵——铃铛,把这里记下来!”

    “叔叔,你已经拉着我跑了大半个洛阳城了,从小巷子到大街一个都没放过,到底是要做什么?”

    对着自家侄女的疑问,魏野耸了耸肩,看了看街上多出来的那些北部尉安排的巡逻差役,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如今的洛阳城气氛如何?”

    “太安静了,”司马铃摇了摇头,看了看禁中南北二宫的方向,“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以一般古代王朝的思维惯性,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兴大狱了吧?”

    “大狱当然要兴,”魏野不屑地冷哼一声,语调中满满的讥讽口吻,“之所以还没有开始,那是因为十常侍内部和阉党、党人之间,斗争还没有结束。”

    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一个政权的腹心之地进行政治清算,都以镇之以静为最理想状态。这种时候,那些大佬们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则风息云静,动则迅雷不及掩耳,在波澜将生之前,将一切消灭于萌芽状态之中。

    因为国都京城这样太过敏感而作为一个政权中枢的地方,一旦********失去控制,带来的那就是惊天之变!当初十常侍连夜包围窦武府邸,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当主事的曹节、王甫一干死太监得知窦武连夜走入北军五营,亲率大军杀向洛阳意图诛杀阉党,一举清君侧的时候,那绝对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其时恰逢匈奴中郎将张奂回朝述职,受命领兵,曹节、王甫又奉着天子仪仗于军前成功瓦解窦武所部军心,这十几年的大汉政治版图,只怕早变了另外一个样。

    就算没有亲自侧身于那宫禁中一团污脏的倾轧和利益交换之中,魏野也能凭着零零碎碎的细小端倪,看到这个帝国真正的大人物们此刻的焦躁与愤怒。虽然对十常侍们最终施展的手段早已一清二楚,魏野还是知道,无权无势,也没有什么深厚法力的自己,想要让剧本换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单凭一人之力是办不到的。

    “既然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在事情处理完成之前,洛阳城先乱起来。”魏野环顾着朝阳下渐渐人气活泛起来的街道,低声说道,“那么咱就给他们唱唱反调,帮帮倒忙,让洛阳城真真正正、结结实实地大乱起来。”

    听着魏野的豪言壮语,一向自诩好事分子的司马铃也目光炯炯地凑了上来:“叔叔,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这嘛,”魏野一耸肩,哼着首千年之后唱遍诸国的民间小调,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那就是这样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64.第64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

    伴随着这首脍炙人口的小调,魏野心情很好地看着竹简终端上最新浮出的联络信息,封岳发来的这条消息简短之极,就只有一句话:“你点餐的沙县小吃已经准备好,什么时候送到?”

    抬头看了看已经升至东天的太阳,魏野随手在竹简终端上一划,发了条更简短的回信:“以我所处的时间点,延后二十四小时。”

    将终端塞回袖囊中,魏野拉着司马铃,转了个方向:“走,我们到马市那边去转转。”

    不待司马铃拒绝,魏野就直接一旋身,大步朝着马市方向走去,身后,司马铃一手拎起裙摆,一手夹着炭笔和木板,毫无仕女气质地追了上去:

    “叔叔,等一下,今天马市逢集,到处都是人和牛啊马啊驴子什么的,又没有车模,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嘛!”

    洛阳都门中两处坊市,一为金市,一为马市,金市那边,除了整齐了门脸开门迎客的坐商,多是贩些日常用度之物的小贩。

    马市这边,除了那些贩运辕马、耕牛与驴子骡子之类的牲口贩子,也多有四方游商的商队往来,那些大宗的交易也大抵在这边说合,比起金市那边,又是别样一番景象。

    到了地头,魏野便牵住了司马铃的手——倒不是怕什么拍花子之类下三滥的角色凑过来对自家这拖油瓶下手。不说魏野自己,这号货色落在自家半妖侄女手里也尽拾掇了。

    问题在于,马市这里气氛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北部尉的黑衣差人,不论是平时就肩背腰挎根五色棒到处耀武扬威的那帮子东汉洛阳版城管大队,还是那些怎么看都像是日照不足而皮白肉嫩,只会做账开罚单的吏员帮办,今天几乎是大撒把,不说是五步一岗,也起码是十步一哨。

    有这班凶名赫赫的角色在此镇场子,往日喧闹无比的马市连卖货的吆喝声都硬是降下来三分:“来欸,三岁口的牡骡身壮力大,上好脚力欸——”

    末尾一声“欸”,反倒成了平声,无端显出五分怯意来——还有五分,约略似是没吃饱饭的样子。

    和那些贩马贩牛的客商擦擦挨挨地走了一段路,魏野越是朝前行,越觉得空气里有着些别的东西。

    明明正是春风拂面春光好的时节,空气里却像是浮着一片看不见却又饱胀了水分的雾,阻挡在人的面前,水汽几乎堵住了口,封住了喉,叫人不得发出一声。

    就是这些在马市赶集的客商和寻常民户,眼神里来来回回的,也都是一股子“莫要说、莫要动”的戒意。

    风将起未起,草已伏地,好一片郁郁之气。

    而就在这一片不能明言的惶惑中,一些窃窃私语仍然低低地传出来:

    “这又是怎么了?小弟上次贩马到都门来,可没见过这般阵势!”

    “老弟有所不知,舍下有一门亲戚在公门中做事,据他讲来,却是有人谋逆……莫要声张,你看那几个差役看过来了……”

    这样的疑惑,带着惯于了在土中找食儿的人对这座都城的仰视,还有一点点“惹什么别惹事”的质朴智慧。

    魏野侧着身子从这些人身边挤过去,耳中听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想着已经开始磨刀霍霍的禁中大貂珰们,目光却在马市一角那不起眼的马厩上。

    一般人想也想不到,太平道洛阳分坛的那群比起神棍更像地下工作者的人才,就在这洛阳城里玩起了地道战。马市下面,就有一个太平道的藏兵洞不说,马市的那些客商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太平道的门人客串的。

    只希望那位怎么看都书生气太重的孔执委,骨头多少硬一点,别搞什么“受刑不过,机密全招”的烂戏目来给人看。

    要真让北部尉衙署把太平道分坛一窝端,那这一回,不光张让、赵忠这些十常侍的核心角色要割肉自保,给皇帝刘宏玩什么“哭辞陛下,善自珍重”的苦情戏。

    被阉党压了这么多年,早就满肚子邪火的党人清流,也要借口办理逆案,在这都门当中弄一场株连无数的大狱出来。

    若时局真到了如斯地步,某人这暂时挂职在侍中寺的没品秩书吏,就凭现下和北部尉衙署的糟糕关系,到时节也只能托庇在大枪府的羽翼下,以避过即将到来的那一片洛阳都门的凄凄血色。或者更糟糕一点,就这样抛下了侍中寺还欠着的一升半斗俸米,带着自家半妖丫头连夜留书给张老侍中,然后卷了包袱逃难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捻了捻下巴尖上的短胡子,微微一恍神,拦在前面的人群已经一阵晃动,像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被炸开了一个口子,让缓缓流动的潭水顿时激荡起来:

    “官府的人出来啦!”

    分开潭水的不是摩西,是一队黑衣的狱吏,和北部尉那些负责维持市面治安的黑衣吏目不同,这一队狱吏都在黑衫之外套了一件无袖的半身札甲,身上也并未佩刀,而是持着枣木浸油夹砂打磨过的长枪。在他们之中,两个乘马的黑袍武官,分外地惹眼。

    现任北部尉,洛阳丞曹操的心腹秦风。

    新辟市容掾,善使刀剑并行之招的蒋岸。

    这亮相足够吸引眼球,但是对于大汉朝廷体制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魏野挤在人群里,望着全副武装的这一队北部尉人马,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按汉制,北部尉属于亲民官那一挂的,并非军将体制,从主官到属吏都不该着甲。可是现在看来,这些黑皮狗这身行头,比起大枪府那些禁军军官也不差了。朝堂上那衮衮诸公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自熹平年间至今,光武帝刘秀所重新建立的体制,已经被当今那位堪称奇葩、以致留下“灵帝”这种恶谥的皇帝刘宏败坏得差不多了。

    不过刘宏虽然是个混球没错,帝王家的心术却未必差了,借着十常侍内压贵戚,外平文官,这手腕也算玩得精熟。反过来,借着文官之手诛杀阉宦,借以在阉党与党人之间搞势力平衡,也是刘宏这卖官皇帝的拿手好戏。

    当年捕杀太傅陈蕃的权阉王甫,可是敢于两军阵前抬着天子仪仗乱了窦武所部军心的狠人,在十常侍集团中地位身份并不在张让、赵忠之下。

    就因为刘宏要借党人之手敲打阉党,加上十常侍之间一直就存在的分赃不匀问题,只不过轻飘飘一纸敕书,刘宏就直接把王甫一家交给了党人一派的中坚分子、时任司隶校尉的阳球处置。

    可待到王甫一案结清问罪之后,阳球陛前叩阙,奏称“前杀王甫,狐狸小丑耳,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枭獍,各服其辜”云云,意图留在司隶校尉任上,将十常侍集团一网打尽。

    这便犯了刘宏平衡两派势力的忌讳,以阳球审案有酷吏之风为借口,将其改迁为卫尉。

    待到当年冬天,刘宏这厮便借口阳球与司徒刘颌等宗室出身的文官结党不轨,全数下狱论诛。

    可见老刘家的这位奇葩皇帝,昏君名至实归,庸君倒还真算不上。至少,断不可能容许洛阳城中的亲民官,一转眼就转成了武职。

    何况北部尉背后的曹家现在和阉党是越走越远,党人清流的色彩反而越发重了,父辈上还很难和党人背景的文官套上话,年轻一代的这位洛阳丞孟德公,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已经被党人一派目为少有的治平之才了。

    是党人一派中有人要行废立之事?还是说北部尉只是借着太平道谋逆的借口,先从洛阳都门中开一个先例,为日后诸侯干预少帝、献帝废立事预先打个埋伏?

    魏野扬起头,望了望北部尉衙署的那位秦部尉,他身量高,在人群中本来就惹眼,这一张望,顿时就显出来了,就像是羊群中扎进个骆驼那般显眼。

    秦风坐在马上,一手抱着那个刚从洛阳丞处接下的黄铜文箧,想着今日领下的差事,没有心情低头去看那些或者惶惑或者迷茫的人群。

    他不经意地目光微偏,却发觉自己的副手蒋岸,正一副看到仇人的眼神,朝着道旁的人群中望去。

    秦风一侧目,正扫见人群中那个高个子的青衫书吏,丝绦挽袖、肩背木剑,一派东汉年间杀马特非主流的游侠儿气味。

    对魏野这号角色,还有那太过犀利的造型,就算是每日忙碌至子夜的秦风也有些印象。

    他一拨马,向自己的副手问道:“老蒋,是在看侍中寺那个酸子?听说他的法术造诣不坏,可惜已经投奔了大枪府了。”

    蒋岸下意识地探手握住了腰侧剑柄,拇指摩挲着用青纱缠成辘轳形的剑柄,一面用毫无起伏地声调回答道:“秦部尉,我可没有看什么人,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些让我很不愉快的事情。”

65.第65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二)

    眼见得队伍已经行至了马市中央,两位北部尉首脑间的简短对话就到此为止,秦风一抬手,止住了队伍行进。

    随着他的手势,从队列中跑出一个枯瘦老儿,头戴着一梁进贤冠,一身杂绫官衣,手捧着一卷文书,正是魏野在官面上少有的朋友兼前辈,老王头王启年。

    老王头先堆起一脸的笑容,朝着秦风点了点头,方才端正面色,将手中文书展开,大声念道:

    “令曰:人所异于禽兽者,纲常也。爰有大盗孔璋,口诵六经之言,心怀枭獍之险。一夫作寇,十夫相应,虽无犯跸之实,犹置抔土之刑。当加斧钺,宜彰王化,如律令!”

    不得不说,这一通行刑布告写得虽然佶屈聱牙,起码还算是比较易懂的,王启年刚一念完,就从人群里发出一阵阵的嗡嗡议论声:

    “啊唷,这又是犯了事体要砍头了。”

    “这年月,真是哪里都不太平,天子脚下,也是有这种不怕死的贼骨头!”

    “好运道,好运道,第一次进了都门,就见到这样大场面,回去给他们一说,还不把他们都吓杀!”

    在这样的一片议论中,王启年卷起了文书,朝着还坐在马上的秦风一点头,两下心中都是清清楚楚。秦风一挥手,便有几个狱卒拖着一辆蒙着青布的平板车,挤开了人群。

    虽然车上蒙着青布,仍然能看出青布下覆盖的东西那大略的轮廓,魏野不客气地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直接拉着司马铃站到了前面,恰正好赶上一个狱卒揭开青布的那一瞬间。

    魏野不需多想,直接抬起手,覆上了司马铃的双眼,自己的目光,却落在了平板车上。

    一身白麻里衣的孔璋,脸色苍白地睡在平板车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只是脸颊微微有些下陷,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只不过这个曾经的太平道高层,睡姿稍微怪异了些,头颅安放在了胸口,正好在当胸交叉的双手之间,像是捧着皮球一样捧着自己的头。

    魏野看着孔璋的头颅,看着颈项刀口处朝上卷曲起的皮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孔执委已经身首分离挂得分外彻底,要是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成员不把这具尸身在彻底腐坏之前抢回去,就算真灵回归星界之门选择转生或者直接重塑肉身,期间也要花好些时日,办理好些手续。

    这人在马上就要卷起漫天雷雨的大风暴前,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只不过有一件对仙术士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的事儿,倒是可以确定了。

    用拇指刮了刮下巴尖儿,魏野默默复诵着王启年方才念的文告,眼中却带上了一点笑意:“爰有大盗孔璋,一夫作寇……王老果然够意思,这文告写得见水平!”

    说是“大盗孔璋”,而非“角道逆贼孔璋”,那便是意味着宫中那些与太平道不清不楚的大貂珰,还没失势,十常侍间的内讧,还有几日腕子好扳。

    也就是因为看不清楚出手的时机,洛阳丞授意北部尉拉出来暴尸示众的,也不过孔璋一人,太平道于洛阳行动中真正关键的角色——马元义,还能在诏狱里再撑持几日。

    想通了这一点,魏野心中稍定,正要揽着自家半妖丫头从马市这一片闹哄哄中离去,本来就被捂着眼的司马铃突然难耐地扭动起来:“阿叔,这个气味,很熟!”

    “什么很熟?”魏野将手从自家拖油瓶的眼上移开,顺道一转向,不着痕迹地让司马铃避开了直面孔璋尸体的视线。

    司马铃没好气地瞟了眼总是有过度保护嫌疑的自家阿叔,鼻尖微微翕动,朝着西南方一指:

    “刚才就是这边传来的气味,安息茴香的味道和柳叶茶的味道虽然很淡,但是我肯定没有闻错!最关键的是,那股浓郁的青钢香味,我肯定不会弄错!”

    “青钢……有香味么?”

    魏野右手一按额头,低声地问道。

    “非常浓郁的气味唷,有点像是刚腌好还没有晾干的绿茶味话梅。”

    很明智地不想就“金属怎么会散发出绿茶味话梅的香味”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话题和司马铃多纠缠,魏野嘀咕着“推荐她半妖路线到底算不算明智之举”,一面挤开了面前挡道的看客们。

    ……

    ………

    走出了马市,绕过几条略显僻静的小街,跟着司马铃从一个不起眼的细长道口钻了进去,随即魏野在一处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小院前立住了。

    这院子街门朝西,并非坐北朝南的格局,院子里植着两株枝叶稀疏的枣树,这时节里,枣树的叶子并没有长开,但是那股可人的绿意足可证明,这不是没人住、没人打理的野院子。

    魏野看了看左近,确定这地方没什么人会在边上围观,于是正要叫门。身边却猛听得“蓬”的一声,随后便有一只团子般憨拙的猫儿,蹭着他的裤脚绕了一圈,随即丢下他,转到了院墙外一个不起眼的夹角中。

    “阿叔,一切小心哦。”

    “这是自然,”魏野瞥了眼化出猫形的司马铃,没好气地问道,“倒是你这是啥意思?怕一会儿翻脸战起来了以后,你阿叔我护不得你的周全?”

    “要是放暗箭、打闷棍、坑蒙拐骗卖安利,叔叔你专家级的实力已经证明给我看了。”司马铃的猫脸上露着理所当然的表情,“但要是硬碰硬、一对多的苦战,阿叔要怎么办?”

    “遇到那种事,当然是先溜了再说。”魏野回答得比司马铃还要理所当然。

    “所以,我怎么可能指望阿叔你这种根本没有节操可言的仙术士来保护我?”用前爪一按额头,司马铃用恨铁不成钢般的语气叹息一声,一扭身,消失在夹角后的裂罅中。

    只有她最后的抱怨还在魏野耳边飘啊飘:“我先回去了,叔叔记得带些点心回来,绿茶味的话梅粉团就不错。”

    静站了片刻,知道司马铃已经走出了这片坊街,魏野再无顾忌,一脚就踹上了面前小院的街门:“开门开门,我是来查水表的!”

    按照老魏家一贯的满嘴跑舌头风格,这时候院中人最合适的回答应该是来一声“水表在外面”。

    不过很明显的,除了老魏家的叔侄俩,一般人真没有陪他们说那些中古时代冷笑话的兴致。

    重新请人加了靴底的布靴在门板上一触即撤,魏野侧身抬手,桃千金铮然出鞘,横胸一挡!

    桃千金守住魏野中路的瞬间,那被他踹了一脚的门板上陡然一响,一条青钢长棍就如斯暴烈地从门板那头直接捅了过来!

    剑取守势,魏野却很清楚,以自己那不怎么样的剑术和气力,不玩点小花招,正面硬对上这根青钢长棍那是一点优势都不占。

    棍梢和剑脊一触,魏野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让桃千金紧贴着青钢长棍朝上一绞,剑身恰好压上了青钢棍。

    单手握着桃千金,魏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青钢长棍上一股绞劲已生,一个不好,就要将自己的法剑绞脱出手去。但就在这青钢棍一劲已老,一劲将发未发的当口,仙术士左手已经捏了个剑诀,一点桃千金的剑镡!

    剑指点处,“太微安镇”四字符篆于剑身无端而现,而魏野的身形也猛然朝前一扑。

    没法不前扑,因为就在这一瞬之间,桃千金重量陡增,一股沉沉之力就这么蛮不讲理地猛压上来,硬是逼着青钢长棍种种暗劲与变化转眼间都被这股重力压成了无用功!

    青钢长棍的后招变化被桃千金那泰山压顶般的分量压制,仙术士抢的就是这转瞬之机。魏野剑指再点,“太微安镇”四字符篆隐去,“天一太一”四字符文焕然而出,桃千金如火中新锻还未淬火的剑坯,散发着灼红火色,就这么贴着青钢长棍,对着门板横挥一斩!

    桃千金上带起一股木材燃烧不完全时特有的微焦烟气,门板却从中段解裂开来,刃口之处灼痕宛然。半截门板后面,还能看见熟人的半截身子。

    “不好意思。”

    魏野将倒地的半截门板朝边上一踹,人就这么低头从自己刚斩开的门缝钻了进来。

    擅长棍法的通和里道坛主事,功夫不在洛阳分坛马元义之下的何茗,还保持着将长棍向回收的姿势,恰好让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擦着肩走过去。

    如此这般也就罢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魏野还故意吸了吸气,冒出了一句何茗很难理解的话来:“安息茴香的那股孜然味倒是有一些,柳芽茶和青钢棍上的绿茶话梅味到底是怎么闻出来的?”

    何茗最近见到这个仙术士就没有好脸色,一闪身,青钢长棍身前一横:“你是来上门找茬的吗?”

    “不,本人时间宝贵,浪费一秒都是术法学界的惨痛损失,找茬这种事,交给大枪府和北部尉来做有什么不好?”魏野耸耸肩,斜着眼睨了下何茗,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正倚着房门的白衫女祭酒,“甘大美人,今天咱上门来,是有笔生意要谈,不知道贵教上下有没有这个兴趣?”

    “哦?”甘晚棠抬手将一绺垂下的发丝理到脑后,饶有兴趣地一偏头,“魏先生要和我们谈什么交易?”

    “这嘛,”魏野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一桩关于猴山上的猴子们排座次的生意。”

66.第66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三)

    甘晚棠是什么人?

    洛阳城的人对这位性情温和的女祭酒所知不多,但是曾经在太平道道坛烧过香、散过福的人,都知道这位女祭酒是个医道精良的仁善女子。别的不说,甘祭酒开讲《太平经》,先阐述病从秽生之理,传下来许多避秽卫生之法,便有许多人得了益处。

    至于太平道怜贫济孤的善事,也往往是这位甘祭酒主持,说起来,与当初隐于洛阳左近杏山的女仙杜兰香相比也不差什么。

    但是如今么,就算海捕文书还在官僚主义发作的洛阳诏狱署那边难产一样地发不出来,也不难确认,甘晚棠这个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姑娘,就是洛阳城中如今最大的反贼头子兼即将被通缉的非法教团领导人。

    不过在某些,不,应该说是某个毫无节操二字可言的仙术士这里,甘晚棠这美人祭酒就是个出手大方的大客户:

    “这次我上门来,是为了笔一揽子合作业务,甲方是贵教,乙方是我,我向对方提供的服务项目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自被甘晚棠让进了屋,双方分宾主落座,魏野就将手中竹简式终端虚虚朝前一递,看着竹简式终端上浮出的整座洛阳城的三维投影,指了指整座洛阳城的中枢,大汉皇宫所在地。

    “第一项服务,也是贵方最关心的,也就是引导住在洛阳城的人们进行思考,如今这个大汉朝廷的统治,到底存在不存在先天的合法性。”

    这一问,可说是正中要害,但凡一个王朝,统治长久之后,就会在它立足的这个社会中形成一种理所当然的正统性。以晚明为例,连着天启、崇祯二朝,天灾连绵,外有辽东建奴谋叛,内有陕西李闯起兵,朝堂之上党争又似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连续经历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被俘的连串打击,残存的永历政权犹然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

    南明政权在那种昏招连出、内乱频频的情形下,尚且如此韧命,就不要说如今的大汉帝国,体制仍然在,依旧在,权威之重非一般王朝末世可比的情形了。

    按着原本的历史走向,汉室衰微之肇,乃起于董卓、袁绍这几个大军阀以臣下之身谋天子废立事。

    而无论董卓还是袁绍,都不具备前汉霍光那样与皇权几为一体的顾命大臣地位,所造成的结果便是“君臣大义”这一汉帝国最关键的体制基础,瞬间崩坏为“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才为数十年后曹丕受汉禅与昭烈继汉统打下了基础。

    至于董卓与袁绍?不过为王者当兴作前驱耳。

    至于太平道领导的黄巾起义,说得不好听些,只不过为诸侯并起之世作前驱罢了。

    就算是魏野自己,也绝不敢说能有如斯大能,能提前数十年将汉室权威与正统性崩坏殆尽。

    除非lhg有关部门集体发了疯,允许有人开一台歼星舰来汉末。

    对这样情况,跪坐姿势比魏野还要标准三分的甘晚棠也是心知肚明的,她看了看魏野展示的三维投影,随即低下头,执起手边的白瓷壶,斟了一杯颜色酽绿的柳芽茶,双手送到魏野面前:

    “那么,第二项服务呢?”

    “我方会为贵方在洛阳城举义,提供一个比现在情况更宽松、有利的舆论环境。”

    魏野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话说出来,甘晚棠还只是眉间平稳地“嗯”了一声,一旁盘腿坐在席上旁听的短发青年已经按捺不住了。

    “能让那些北部尉和京兆尹的人马不在街头加派岗哨,允许我们的人员公开进行宣传工作么?”

    何茗抄着手,问的话也带着三分火药气,魏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太平道特产柳芽茶,方才转过头来看了看这个也算和自己相熟的热血家伙。

    “何茗同学,”用上课解题般的语气开了口,仙术士用恨铁不成钢般的神情说道,“社会学是一门很重要的科目,社会学的第一课的重要内容这样说:屁股决定脑袋,是阶级社会里的正常现象。——如果我有能力左右京兆尹以下洛阳各个亲民官的行政安排,那么我起码也是京兆尹一级的朝中大佬了。”

    “那么,”魏野嗤笑一声,反问道,“作为一名朝中大佬而非侍中寺里的边缘化小吏,我有什么理由不站到朝廷一边,与大枪府或者北部尉的人马合作去镇压太平道,而是巴巴地跑过来和你们太平道谈什么交易?”

    在这等有理有据、让人信服的论断前,何茗张了张口,最终只能一拳打在地板上:“唯利是图!”

    “嗯,本次活动的场外提问时间结束。”魏野及时再补上一箭。

    不去看何茗那恨不得扑过来把自己按倒一顿臭揍的表情,魏野手指在洛阳城投影图上某一处上很有气魄地画了一个圈:

    “最后,也是我方对贵方最大的诚意证明——”

    他单手撑着下巴,双眼正对着逐渐认真起来的甘晚棠的眼睛:

    “由我亲自出手,把一个活蹦乱跳的马元义从诏狱带出来,全须全尾地交还给贵方。”

    看着甘晚棠睁大的双眼,魏野撑着颌的手指在脸颊上按着拍子点啊点,心里为这句话加上伴奏尾音:“咱的条件大不同啊大不同,甘祭酒啊你心动不啊心动不?”

    但是只是数息之间,甘晚棠便已收拾了心情,回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风度,抬头看了看魏野那张露出可恶的计已得售的脸:“那么,贵方提供的服务时限是?”

    “按我的计算,只需要十五天吧。”

    “十五天太长,”甘晚棠摇了摇头,“按照我们的情报,能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按照我方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不争长久,只争朝夕。”

    “哦?”魏野挑了挑眉毛,反问道,“那么我有多少时间来完成这咱们的约定?”

    “十天,”甘晚棠很笃定地说道,“你只有十天。”

    听到时间被压缩了三成多,魏野也不固执,轻轻一点头:“十天的话,可能活干得不是太漂亮,但是达成你我双方的目的,也差不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拂,洛阳城的三维投影顿时消散无形,竹简式终端上那隐带润意的淡青竹简上浮出了一张通用点券转账支票的投影。

    看着甘晚棠面上微有讶异的神情,像摆弄心爱玩具的小鬼般摆弄着自己竹简式终端的魏野露出了极本色的混赖一笑,耸了耸肩,极为诚恳地说道:

    “你大概觉得我是这一行里的专家,讨起活动经费来不该这么没品,但是我也是有吃货侄女要养的,这事真的没办法。何况,你要知道,就接下来的这些工作,我一个专家要顶过你们太平道里的所谓精英十个八个,所以……还是先给咱预付一笔经费吧!”

    这些基本不要读书人脸面的铜臭话儿,让已经不耐烦和某人共处一室的何茗直接站起身,走了出去。传进客堂来的青钢长棍捣裂石头的动静更是少不了几分战意。

    只是某个素来爱好惹是生非的仙术士,坚决不战,不愿战,不肯战,只乐意占太平道的便宜。

    好不泼赖也。

    ……

    ………

    在魏野还在太平道的地下据点谈着生意,占尽主动的时节,刚刚回到旧神祠的司马铃却遇上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

    才走近自家占据、改造为丹房的旧神祠,司马铃就发觉里正老麻头正站在麻家小院的门口,街门开了一条缝,正露出老麻头半个脸来。

    见到司马铃的身影,老麻头忙不迭朝着司马铃招了招手,一身祭神祩子大半的司马铃不明所以,朝着老麻头回打了个招呼。

    不料老麻头手招得更急切了些,倒让司马铃迷糊起来。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司马铃也知道这麻老头心地良善,随即走到麻家门前。

    殊不料刚立到门口,站在街门口的老麻头就被他的老妻麻婆推到一旁:“老东西,起开些!”

    还不待司马铃想明白这其中的缘故,麻老婆子就开了街门,二话不说就拉着司马铃的手,将她拉进麻家小院里。

    再看去时,就见这对老夫妻都是一脸的惶急,老麻头是做里长的,还多少镇定些,麻老婆子已经睁着一双大近视眼,抱着司马铃细细瞧起来:

    “哎唷我的天爷,这闺女可没事吧?老东西,那蛮子,可有注意到咱们家这边?”

    司马铃被麻老婆子抱着看来看去,还不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麻老头已经压低声音道:“司马姑娘,尊叔父莫非招惹了什么厉害角色,不然怎么会有个西南来的蛮子在你们府前晃来荡去,就是不走的?”

    司马铃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当口,正有个项挂苗银项圈、蓝衫短打的年轻苗家汉子,摸了摸头上蓝布包头上渗出的汗,又拍了拍身后背篓里那零零碎碎的一堆杂货,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封老板说是到这破庙里找个小胡子道士,可人家究竟去了哪?”

67.第67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四)

    “唷,原来是封店长托小哥你来送货的?”捏着一张风月堂快递单,魏野心情很好地低头看着那上面的送货清单,“风月堂的货送得真及时,可算是赶上时候了。”

    在快递单上签了字,魏野将单子向年轻苗家汉子的手里一塞:“我就是魏野,职阶仙术士,不过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还不能算是道士,什么道长的称呼就免了。封店长介绍的雇佣兵就是小哥你,还会放蛊?上下怎么称呼?”

    “不要人叫道长,啊唷,那就叫声老师公咯?”苗家汉子的声口稍微带着点云贵土音,语速又快,像是竹筒里爆豆子。

    “师公”是黔贵闽湘之地通行的土话,是村寨里对巫师的敬称,曾经参加过田野考察的魏野哪能不懂这个。将手里的快递单折起朝袖囊里一丢,魏野一拱手:“小哥客气,不过我年纪不大,胡子是为了装门面才蓄的,更不会鸡骨打卦,老师公三字当不起,唤一声先生也就是了。”

    官话说得还算流利的苗家汉子听了这话,也露出笑,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客人好聪明,二师公一样的聪明,有聪明人带路,种地捞鱼都不会错了路,讨花带也不会撞错了墙。”

    “什么叫讨花带?”司马铃好奇地问了一句。

    魏野看了眼面前这个笑起来就像个孩子般的苗家后生,耸了耸肩,回答道:

    “那是苗寨里半夜撞花墙时唱的曲子,用芦笙和竹笛也可以吹,嗯,至于什么叫撞花墙,刚毕业的丫头不需要知道这个。”

    魏野不想说,不表示别人不会说:

    “阿妹问得好,阿妹生得也好,像百灵鸟一样的好。”送货的苗家小哥显然是个不逊于魏野的自来熟,不用问就自己全说了,“苗家里的规矩,阿妹半夜打开了窗,阿哥在窗下把歌唱,唱得阿妹心花放,就解下花带请阿哥爬进阿妹的房。”

    “也就是所谓的‘行歌坐月’,学名‘野合’。”魏野一脸嫌弃地打断了说着说着就拐出山歌调子的苗家汉子,“早说了这不是小丫头该打听的事情。”

    这次轮到司马铃用袖子掩着口笑了:“阿叔老是当我是小孩子。”

    “好吧,回归正题。”魏野伸出手来和对方轻轻一握,“我就是这次雇佣你这位放蛊小哥的雇主,雇佣期在五个太阳日之内,还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多得很咯,”苗家汉子一边解下背上的背篓,一边应着声,“二师公不问问咱们叫什么?”

    “我觉得,喊一声阿哥,就知道是在喊谁了。”魏野板着脸说,“尤其是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别留下给我家丫头知道。”

    这严防死守的劲儿,比对付魏文成还认真许多。

    怎奈有人就是不配合:

    “阿哥不用管我家阿叔,好名字响当当,我等着阿哥报出来听你说。”

    “刘三姐上身不是个好现象,铃铛。”魏野翻了个白眼,接过对方递来的背篓,走进了丹房。

    背后,苗家出身的雇佣兵很快活地大声说道:“师公阿叔,我叫艾黎,艾草的艾,黎明的黎!”

    “为什么不干脆叫流氓艾末末?”

    魏野翻了个白眼,这样想道。

    气场和老魏家的仙术士兼当家人完全不合的苗家雇佣兵艾黎,第一天入住旧神祠,就是这么副两下里画风都不对的奇怪场面。

    说是入住也似乎不大正确,因为天色一暗,魏野就背着背篓出现在旧神祠之外,一手拿着竹简式终端,上面已经调出了整个洛阳城的三维鸟瞰图。

    他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尾巴,压低声音问道:“地图上圈定的地方都记清楚了吗?”

    “记是记清楚了,叔叔,”司马铃拉了拉袖子,看着已经变成一片黑的裙摆皱眉道,“为什么衣服非要换夜行色?这样搞,我们不是更像飞贼了吗?”

    “为了安全第一,也为了咱们家以后的名声,办事总是要老练、专业一些。”一身黑衫的魏野说着一偏头,“话又说从头,艾黎朋友,你不觉得你的装备和我们画风不太对?”

    “啊?”年轻的苗家汉子抓了抓后脑勺,带着头上那装着苗银牛角的蓝布紫花祭司帽上细碎的银饰叮当响,“师公阿叔,苗家的规矩,放蛊有放蛊的衣裳要穿,蛊神爷爱看漂亮衣裳,艾黎也没法子咯。”

    “……”魏野沉默片刻,决定不在这等细枝末节上纠缠,一转身,一挥手,大有领导人的气魄:“都跟上我,第一个目标,去马市。”

    ……

    ………

    今天夜里,北部尉安排在马市的人手不多,也就两个。

    没法子,重点巡逻的对象现在又不在马市,大部分的人手都撒到诏狱所在那一片的坊市街道,实在是抽不出多的人了。

    北部尉的带头人秦风秦部尉,倒也不是没有试图从个人私交方面,让在洛阳黑道极有面子的大枪府那位赵府主出头,当一回黑夜里的巡城御史。

    无奈这个非常有可行性的构想,在秦风耐着性子听赵亚龙说了两个多时辰、不着边际又不落在实处的废话后,也只能作废。

    于是秦风也只能把两个不甚得用的部下派到马市来巡夜,甚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只要盯住了马市边角里这一处马厩,便算是不辱使命。至于马厩下面那个太平道临时设的藏兵洞,秦风没有说,底下人也不敢问。

    嗨,吃公门这碗饭,办事得力还在其次,会看风色的眼神,才是顶顶重要的。秦部尉没有吩咐,那么底下人最聪明的作法,也便是不问、不说、不知道了。

    虽然已经是暖春,入夜了这晚风还是带着点寒气,被顶头上司派到这处入夜了就没什么人走动的马市上,那功劳便早就不要想了,苦劳么,也得指望秦部尉有没有好心情想到。早看清楚了这一节,两个差人也不愿意多事,便在就近住家那里讨了个火盆子,带上一小坛米浆水,几个胡饼,就这么坐在马厩边上对付过去。

    至于四下里巡查?谁贱骨头到在这般田地还这么干,那肯定是小妾养的!

    魏野靠着墙,远远打量着那俩不得志的差人,在那里烤胡饼,温浆子,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北部尉里的破事,心下暗道一声“运气不错”,随即从背篓里摸出个药水盒子。

    拆开药水盒的外包装,将里面附带的针头注射器先取了出来,魏野再低头看了看药水盒里的五支药水,分别呈青、黄、红、蓝、紫五色,偏了偏头,发觉还是看不清药水瓶上的小字。这时魏野才想起来,这次出来得匆忙,惯用的那副家用夜视仪却忘了带出来。

    他一扭头,正好看见雇佣兵艾黎一脸期待的神情,于是朝着这个苗家汉子招了招手:“来,艾黎,帮咱个忙。”

    艾黎不明所以地凑近过来,却不料魏野直接一胳膊把他抻到了跟前,祭司帽上的苗银牛角映着月光,恰好反射到了药水瓶上。

    “反光度不错,谢啦。”魏野满意地正了正艾黎的祭司帽,一面挑出那瓶青色的药水,一面松开了苗人汉子,又从背篓里摸出几粒植物种子。

    将青色的药水注射进种皮里,魏野又朝着司马铃一招手:“铃铛,去那位孔执委暴尸示众的地方,把这几枚种子种下去。”

    “阿叔,”司马铃望了望远处马市中央旗杆上吊着的人头和尸身,蹙眉道,“这种地方半夜去种花,是对花朵的不尊重。”

    “你去钻北邙山的墓地也没这么嫌弃啊。”

    “连骨头都烂完了的古墓和新鲜死尸完全不能比好吗?”司马铃一叉腰,气势十足地反驳道,“现在的气温已经够高的,适合我们去洛水里划船,可不适合保存尸体。”

    “而且北部尉的那些大外行,光给死人头做了石灰防腐处理,却忘记了在死人身体上撒石灰,这样天气里,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么?”

    看了看那边高挂的死尸,原本出身自法律系而非法医系的少女非常专业地“哼”了一声:“叔叔知不知道,什么是法医学上最常见的尸体巨人化现象?”

    所谓尸体巨人化现象,就是尸体在短时间内腐烂变质之后,尸体内部组织因为腐烂释放的气体,而导致的尸体外表充气膨胀化。

    一般而言,能够亲眼见一次这样的尸体,对一直生活在太平年月里的人而言,就别想再对肉食有胃口了——除非是有心报考法医学的另类。

    魏野听着司马铃有理有据的指责,也不由得抓了抓头:“这样就难办了,防腐药剂我们没有准备,要是这位孔执委的尸身早早的就烂光光,那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

    就在他有些挠头的当口,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魏野一回头,正看见艾黎一脸急于献宝的笑脸:“师公阿叔莫着急,苗家的土法子好着,这事就包我身上,好不好咯?”

    “好咯,当然好咯,不过下一次,官话标准一点好不好咯?”

68.第68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五)

    米浆水不是什么好吃食,煮麦饭的时候,多添一些水,待水开了,将饭汤滗出,装在陶罐里,就着灶旁温两天就发酵成了酸浆子。要是更不讲究些,用淘米水来做,摘些青菜杂在里面,也是能入口的,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贫家汤料。

    但这米浆水也有一桩好处,就是酸味不重,浓淡适宜,是个开胃清火的东西,守夜的人时不时来两口,倒还有提神解乏的效果。

    北部尉虽然不算个清水衙门,但是一个衙门大了,总有那么一二混得不得志,只好去坐冷板凳的人物——哦,这样的角色侍中寺也有一位,不过这位已经是妥妥当当的身在汉廷心向反贼,接起谋反集团的单子那是丝毫都不含糊。

    当然不是谁都有这样极端讨薪的觉悟,身为大汉公务员体制的一员,就算是混得不尽如意,比上不足,可还比下有余呢。就算偶尔痰气上涌,冒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看一看一家老小,族人亲戚,这念头也就自然而然地熄了火。

    罢了,干一份差事,尽一份操守,谁又不是这样呢?就算是巡夜的时候只有酸浆子就胡饼,这日子也总比寻常平头百姓强上许多,你说是吧?

    将木勺探进陶罐里,舀了一勺酸浆子送入口中,年纪也已经老大的差人咂了咂嘴,又朝着火盆凑近了些。人年纪大了,精力也就不济起来,朝着年轻些的同僚歉意地笑了笑,老差人道声:“下半夜我来守夜。”便要靠着马厩栅栏打起盹来。

    但他那位同僚还没出声,后面就传来一声动静大的:

    “呱!”

    老差人一个哆嗦,忙不迭一扭头,借着火盆里透出的光,看见了那一声“呱”的来源。

    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只蛤蟆,就是个头……稍微大了点。

    几乎有乳狗大小的蛤蟆正悠然无比地在马市的路上蹦跶着,和寻常那种满身疤癞的蛤蟆不同,这只蛤蟆通身光滑,只是颜色泛着朱红,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世应有的活物。

    老差人怔怔然地看着这只蛤蟆从马市的路面上蹦过,直直地朝着北部尉悬在幡杆上示众的那具犯人尸首去了,方才回过神来,猛地一转身,捂住了快要大叫出声的同僚的嘴:

    “嘘,别出声!趴下,快趴下!”

    硬拖着同僚趴倒在地上,老差人还是死死捂着旁边差人的嘴,不顾掌心已经被呵出的湿气弄得有些粘。两个人就这般瞪大眼睛,看着那只蛤蟆一直蹦到了那断头尸首脚下,却不走了。就着孔璋尸首脚下那方土,朱红色的蛤蟆昂着头,像是朝圣一般注视着死人的头和无头尸身,最后,却低下头,用粗短带蹼的四肢在被人踩得十分瓷实的地面上扒拉起来。

    就常理来说,蛙类的光滑外皮就算再怎么有弹性,四肢再怎么强壮有力,在和粗硬地面的摩擦下也要磨成个血肉模糊的烂肉模样。但是今天夜里的情形,处处都透着不合常理的诡异劲儿,那原本应该是人踩马踏许多年,早就坚硬如石,连大雨浸透也不会起泥的地面,却真的被扒拉开了一个浅坑!

    眼睁睁看着朱色的妖蛤扒开了地面,又朝着地上浅坑里扒弄了几下,就见得这只处处透着邪性的蛤蟆昂着头,后肢在地上用力一蹬,就这么一蹦丈许高,直接扒到了尸首身上。粗短却异常有力的前肢像是蛙类在五、六月间求偶抱对一般,就这么紧紧抱住了孔璋的尸身,开始上下逡巡起来,还依稀能见到这古怪蛤蟆的身上不断有暗绿色的粘液渗出来,沾染得尸首也是大片大片**的。

    这样从未见过的情形,已经让老差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只能屏着呼吸静等着这古怪蛤蟆自己完事了走开去。

    两个差人就是这般暗自希望着,那说不清是妖是怪的玩意像是总算摆弄够了尸体,跳回地上,一转身,却是直接奔着马厩这边来了。

    眼瞧着那东西离这边越来越近了,老差人望了望早已喊不出来、只是上下牙不停打架的同僚,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道:“没法子了,兄弟,咱们拼了吧!”

    说到要拼命了,这位胆子还要略小一些的同僚倒是不打哆嗦了,反倒也是极坚定地一点头。

    两下主意打定,老差人已经摸上了自己的腰刀,与同僚相对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神情里的坚毅之色,随即,就如下山疯虎一般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啊————!!!!”

    吼声如雷,身疾若电,蓄力多时的两个差人同时发劲!

    就是发劲的方向不太对,那古怪蛤蟆自北面而来,老差人向东虎扑,他那位同僚却是朝西狼奔,恰好与那不知似妖似怪的玩意连照面都不曾打。

    就这般威风堂堂地大叫着而去了!

    只可惜老差人紧跑几步,脑后忽然一木,像是挨了一下结实的,就此人事不知。

    ……

    ………

    秦风立在孔璋悬尸示众的幡杆前,有些烦躁地背着手,像是只被关入笼子里的狼一般,不停地转来转去。自市容掾蒋岸以下,北部尉中负责侦缉治安之事的属官班头来了个大半,看着这被临时用白布隔离开寻常人视线的案发现场,都是一脸沉默不语。

    待得秦风紧走了几步,再没有拉磨的兴致,蒋岸才紧跟上去,向秦风报告道:“部尉,昨夜值守的差人已经醒了,性命倒是保住了,就是满嘴的胡话,口口声声说是妖怪作祟,看起来,是吓得狠了。署里的医士给他们服了朱砂安神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下……”

    听着报告,秦风微微一颌首,反手一指幡杆下面一丛不知何时生出的茉莉,烦躁道:“你看这个怎么处置好?”

    顺着秦风所指看去,恰好就是孔璋悬尸之处下面,生出了齐膝多高的白茉莉,枝叶挺拔,很有点郁郁葱葱之意。尤其难得的,这丛茉莉已经开了花,比起寻常指甲盖大小的白茉莉,这丛茉莉的花房大如鸽卵,香气尤其馥郁,绝对不逊于当今天子游赏的宫苑异种名花。

    但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想一想,就觉得这事肯定不寻常——马市的地面人来车往,踩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坚硬如石的一大片夯土,不要说是茉莉这种天然娇贵的名花,就是那最好活的狗尾草一类,也难在这种地方生根发芽。

    要只是马市凭空冒出一丛茉莉也就算了,买通几个博士官胡扯几句,说是天子有德,草木嘉瑞现世,倒也好交代。可好死不死地,这丛茉莉却是从大逆犯人的尸身下面生出来的,这要怎么解释?

    有汉一朝,儒家最重视图谶灾异之学,不论天象变化还是自然灾异,都或多或少地和朝堂之上的政争联系起来。可以说灾异与祥瑞,都是此时政争之时假借天意,营造对自己一派有利舆论环境的最大利器。

    结果这妖异之事,好死不死地,就在如今已经外松内紧到了极处的洛阳城里冒头了,那接下来,只怕就是一连串的失控局面。

    对朝堂生态大致有些了解的几个吏目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忧郁。

    灾异之事一出,那目前还不曾完全公开的谋逆案,还有紧跟着而来的政治斗争,这下子就必须全放在明面上了——谁叫大汉朝廷一直按照董仲舒的天人交感政治理论为执政依据,天上一出彗星,连丞相都要下课的?

    这般忧郁心绪才起了个头,就有小吏如报丧鸟一般地来禀告更糟糕的消息:“部尉,权掌诏狱事的内使周大令闻说马市出了异事,特命太常寺的博学宿儒杜博士来此相助。”

    现在秦风听到“周大令”三个字就着急上火牙花子疼,一挥手道:“北部尉亦有侦缉逆案之事要处置,请杜博士自便就是——”

    他话没说完,就有人不阴不阳地接口道:“秦部尉公务繁忙,杜岚亦不敢相劳秦部尉襄助,只不知异事出在何处?”

    不待秦风答言,这自己钻进白布拉起的警戒圈中的太常寺博士已经自己跑去看那丛妖异茉莉了。

    绕着这丛白茉莉转了三匝,杜岚还摘了一朵顶大的******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放在手心仔细看了。越看,这位太常寺博士的面色越见凝重,终于用手掌托着那些撕下的花瓣,朝着秦风行来。

    秦风现在正一脑门的官司,哪有功夫理会这种毫无实职的文官,却不料袖子已被杜岚扯住,挣脱不得。他没耐性地一回头,恰好看见了杜岚那张铁青色,越见骇然的脸的大特写。

    “秦……部尉……”杜博士的声音这转眼之间都有些变调,“此事内情……你果然不知么?”

    秦风心里正烦,想也不想便大声道:“此事我也是今早才听属下禀报,现在某也是一头雾水。”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一迭声地道了好,杜岚却是把心放下多半,心中一横道:“秦部尉,这丛妖花不能留了,趁此事还不曾传开,速速命人铲了这丛妖花,一把火烧了,才是你我如今平安自保之道!”

    说着他一摊手,露出掌心那几片茉莉花瓣给秦风看,花瓣只是平常,然而这些只比指甲盖略大数分的花瓣上,却有紫色字迹显出,一瓣二字,宛然分明: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69.第69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六)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十四字七言韵语,还称不得诗,有汉一代,七言用于歌谣辞赋铭文等处甚多,唯独入诗歌乃是建安年间曹子建的事。这十四字,倒是常见的符书谶纬格式,与当年光武皇帝所得符瑞《赤伏符》那二十一字谶语颇为类似:”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当然,那部《赤伏符》是直接宣称刘秀继承汉家大统,这莫名出现在茉莉花瓣上的谶语便晦涩许多。

    不料秦风只是随便拈起一片茉莉花瓣,左右看了看,毫无所谓地说道:“造化奇妙,鬼斧神工,偶然在花上脉络间成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杜博士,你是不是过虑了?”

    杜岚托着那几片花瓣,强自压抑着心中慌乱,勉力开口道:“光武皇帝受《赤伏符》以火德王,此妖花上却道火失其德,分明是暗指本朝失德……卯金刀三字合起来,便是一个刘字(旧时刘字作劉),更是狂悖大逆之语!至于‘圣德太平为国保’云云,此已非学生所能闻者……秦部尉,快命你那里的心腹人手,把这丛妖花烧了!不然,上峰追查下来,你我都免不得领一个罪名!”

    不管这位太常寺博士说得如何恳切,秦风只是拍了拍杜岚的肩膀,冷笑道:“半夜种一株茉莉花,又不是满城撒传单,能起个毛线的作用,这帮子神棍,我看大家都看错他们了!”

    他猛地一转身,喝令道:“全体都有,准备,把这丛花连根挖出来,就在这马市,给我当众烧了!”

    ……

    ………

    就在秦风大发官威的当口,旧神祠里,却是一片安静,安静里透着股浓浓的不对劲。

    魏野低着头,摊开了竹简式终端,调出了一本图文俱茂的《幻兽妖虫大全》在那里仔细研读。司马铃也像是转了性,拿了一条两头缀着穗子的吕公绦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编着中国结。

    唯一的动静来自于临窗坐着的苗家雇佣兵艾黎,这位笑起来就露出两颗虎牙的苗家汉子这时候正带着不自然的笑,看着自己抱在怀里那起码十几斤重的宠物:

    “玛乖,昨晚你干得好,一级的好,肚子饿了的话,阿哥找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被他称作玛乖的对象,瞪着一双溜圆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

    在这样纯真的对视里,最后还是艾黎自己败下阵来:“玛乖,亲脸可以,但是不要用你的舌头给阿哥洗脸。”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怀里抱着的那只乳狗般大小的朱蛤已经兴奋地扑了上来,长长的、黏糊糊的舌头裹了艾黎满脸。

    “啊,”打量着如此狎昵的宠物和主人的互动,司马铃没什么感动地感叹一声,“真是好让人羡慕的跨越种族之爱啊,几乎能和高速路上拦货车救狗的小动物保护主义邪教分子媲美了。”

    低着头,基本看都不看那简直像苗家猎奇表演一样的人与蛤蟆互动现场,魏野口气凉凉地做着补充说明:

    “那大概是蛊咒师和蛊虫互动的某种神秘学仪轨吧,说起来这本《幻兽妖虫大全》里也提到过,在古典时代的欧洲山区,一些猎人相信,蛤蟆具有识破咒语的魔力。如果有人和蛤蟆接吻,蛤蟆就会带领那人走出被施了咒语的森林。”

    “这就是格林童话里著名的青蛙王子故事的真相么?”司马铃回过头来,满含同情地看了一眼还在用力摆脱自己宠物过度亲密接触方式的苗家小哥,如此叹息道。

    “嗯,应该比那更黑暗一点。青蛙王子故事的背后,应该是公主依靠巫术,驱使青蛙找到了金球。但是在古典时代臭名昭著的猎巫运动中,即便是领主家的公主也不免要受到波及,于是她的母家将她嫁给了地位更高的贵族以寻求庇护。这才是青蛙变成王子的情节,背后所暗指的含义。”

    魏野翻了翻竹简式终端上浮出的虚拟书页,手指在“魔法与动物”这个章节名上游移着,漫不经心地说。

    对于这通说辞,司马铃毫不客气地给魏野的推理下了定义:“阿叔你又来破坏别人的美好童年了。”

    “童年是人类个体的珍贵体验,不是那么好破坏的东西,比起来,我更乐意破坏的,还是那些看似美好的宣传。”魏野朝着被朱蛤压倒在地板上的艾黎挥了挥手,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比如说政客的竞选承诺啦,邪教分子的死后分七十二个处女啦,还有帝制政权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啦。”

    “大言不惭呢,叔叔。”司马铃将刚刚编好的大号中国结放在桌子上,自己像猫一样将手臂搭在矮几上伸了个懒腰,“人啊,总是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没错。”魏野毫不在乎地一点头,重复道,“人啊,总是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

    ………

    对北部尉而言,挖掉一株突兀而生的茉莉花,那没什么难的。但是让洛阳街头巷尾、城狐社鼠间的各色人等管住嘴巴,绝不乱嚼舌根,这就很有些难度。

    况且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突兀而生的,可不是只有马市的这祩妖异茉莉而已。

    诏狱围墙下面、南城路口正中这类要么是地位敏感的官衙边上,要么是人来车往的热闹之地,都有那么一二丛花瓣带字迹的妖异茉莉生出。甚至连开阳门、广阳门、平城门这些出入洛阳的要津之地,都有守门吏来报,说是一夜之间,有白茉莉生出,花上字迹宛然天生,大是奇事。

    不要说北部尉了,就是京兆尹、洛阳令,到了如此田地,也休想掩盖得住了。这还不算完,更有不开眼的手下人,还要在这般节骨眼上为上官添乱。

    一上午除了满洛阳城跑着铲除茉莉花,再没有别的正事能办,秦风秦部尉本来就是一肚子窝火,等到收到手下人最新消息的奏报,这位小武臣出身的北部尉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邪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通和里那一处的里正和武侯都是不带头壳办事的么,这种时候,还报什么祥瑞上来!”

    还是他的副手蒋岸尚能沉得住气,追问了一句:“通和里那里出了什么祥瑞?”

    报信的差人也是家传的营生,察言观色是从小钻研的学问,当下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道:“通和里那处都是些进城做活的乡下脑壳,实在没有见识,只是见着道旁一株老槐树下生了许多紫盖木柄的菌子,就当成是天生的芝草嘉瑞,就这么报上衙门里来了。那通和里的里正还在衙署里,等着部尉召他入见呢。”

    虽然这话已经是再轻飘飘不过,秦风已经是觉得太阳穴都微微涨痛,只是一个劲儿地不住冷笑:“好,好,真是好样的,除了这满城的破花,还给我长灵芝草啊?早不长,晚不长,就在这个骨节眼上一片一片地长?!”

    蒋岸听着自己上司的抱怨,也是大觉头痛,但是有些事他还是不得不问:“灵芝生在通和里什么地方?生了多少株?”

    “回蒋掾史的话,一共生出灵芝六株,都是高有数寸,最大的一株生出九叶,每叶都有宫阙仙人图样。生出灵芝的地方……”

    说到这里,这报信的差人也有点隐瞒不住的感觉,只能一扬头,大声回道:“是生在通和里的道坛石下。”

    不报清楚还好,这一报清楚,就听得“啪嚓”一声,却是秦风把自己手里的马鞭折断了:“再调人手,去各个坊市查那些刚被查封的道坛,看看还有什么异事没有!查到了,也不用上报给我,直接全部就地烧了!”

    他正在发狠间,却见又有一个戴一梁进贤冠的老儿,领着几个文吏如飞一般地朝着他奔过来。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洛阳京兆尹下头那个专司勾管文书,如今负责着联络诏狱和洛阳各署衙消息走动的杂流官儿王启年。

    这干枯老头子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兴致偏偏还异常地高,双手提着杂绫官衣的下摆,就冲着秦风高叫起来:“可是秦部尉当面?老夫刚自洛阳署下了事,特意来与秦部尉报喜的!”

    秦风现在已经是满心的窝火,哪还有空和这老儿废话?只是官面上总却不开,只能一拱手道:“老先生,如今北部尉上下有十万火急的公务差遣,却哪有喜事?莫非是那马元义已经开口招供了?”

    王启年止下步子,将左手按着老腰狠狠喘了几口气,方才摆手道:“哪能呢?就算逆犯招供,那也是奉诏视事的内使周大令的功劳,岂能分润给你我这等操持细务、直如犬马一般的角色?老夫说的报喜,乃是喜自贵衙而出耳——”

    这么一说,秦风就更加糊涂了,上前迎了半步,茫然问道:“我们北部尉衙署,又有什么喜事了?”

    然而他绝料不到,王启年笑得见牙不见眼,娓娓道来的“大喜之事”,只是又在他头上狠来了一记板砖:

    “天人相感,瑞应自生,贵衙大门阶前,自生嘉禾一株,一本数秀,其高数尺,其穗数百实,远超经史所载,岂非是大大的喜事!”

70.第70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一)

    大汉光和五年春,洛阳城里实在是热闹滚滚,不过三月时节,刚刚办过了临水修禊的上巳日,不过几天光景,这都门之内就出了多少令万夫瞩目的大事?

    先是北部尉首告在京城传道数年的太平道有不轨事,紧跟着西园禁军也说太平道行事诡秘,有种种不法事。

    被当今天子称为善道的太平道在京师行不轨事,这就已经够物议沸腾好一阵的了。可没等到诏狱署审出个子丑寅卯,这洛阳一城之内,却突然天降无数祥瑞,甚至比当年孝章皇帝秉政的元和年间更要邪乎一万倍。

    诚然,耆老们回想起孝章皇帝年间,天下州郡臣民像比赛般地进献祥瑞。

    那年月,从中原到江南,有三十九处郡县守臣上报见凤凰翔集之瑞,自河北到河南五十一处官吏宣称见到麒麟负书,又有二十一县都呈献白虎神兽之瑞,青龙、黄龙在全国几乎每一条河每一个池塘都游过泳,龙马、青鸾、三足乌、九尾狐更是撒欢了一样跑遍了大汉帝国的山山水水,也不知道是哪位大神给神兽们付的出场费。

    至于甘露、嘉瓜、芝英、白毛鹿、白毛狐、白毛狼、白毛喜鹊、连理木实这样的中瑞下瑞,和宝鼎、古玉、金珠、珊瑚之类杂瑞,差不多是论车拉进宫去请赏的。那年月,谁家乡没出过几样祥兽瑞宝,简直就没脸出来混江湖了。

    但是,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再多,那也是整个大汉帝国的忠实臣子们翻着《礼斗威仪》、《孝经援神契》,在发动了一郡一县的人力物力之后硬准备好的。这样算来,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现世大潮,用华夏著名的“算人均”算法这么一除,也就不剩下几样了。

    但是洛阳城里的这次祥瑞潮不一样啊,各种嘉祥符瑞之物,就像大热天下雹子一样地胡乱冒出来,这密度,这速度,就委实有些可怖可怕了。

    对于符瑞灾异之事,两汉的儒生们向来是热衷得紧。特别是那些蹲在太学里,就为了博一个出仕机会的太学生,官不得做,一腔子精力和**只能朝议论朝政和倡妇肚皮上发泄,这便更寻到了一个在酒肆里扮演议郎议政的机会。

    官不得做,总要过一过嘴瘾的吧?

    太学馆舍虽然设在洛阳开阳门外,太学诸生也往往宿于学舍之内。然而依汉制,凡官秩在六百石以上诸官,皆能荫一子入太学就读。这些货真价实的大汉“官二代”,自也不必和寻常寒家子弟甚至地方保举的贫儒、小吏,同居一室,寒寒伧伧地共享太学所设馆内釜灶,自己烧火造饭。

    自开阳门外直到洛阳南城,多的是销金馆舍,老招牌的客舍,艳名高帜的私窠子,都是不肖子弟流连不去的好所在。何苦拘束于太学那清寒馆舍之中,弄坏了及时行乐的心情呢?

    赵氏老店是开阳门外有名的客舍,也兼做沽酒生意,当垆的赵家二姐向有个“小文君”的花名。也因此上,赵氏老店处总有一班太学诸生,在此流连不去。也不知是赵氏老店酒兑得好,还是这些太学生,都有股自比司马相如的风流潇洒劲儿了。

    今日赵氏老店里依然是宾客满座,只不过位子差不多被这些太学生占完了,余下的人要么只能站着喝,要么就只能买酒回去。但是说实在的,一般的都下之民,就算对如今乱嘈嘈一片的洛阳城里那些事有兴趣,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太学生,也未必肯对寻常小民说个明白。

    所以,就在一伙俊彦高谈阔论之际,来沽酒的人都是提了葫芦、陶瓶即走,实在没有心思听那些半懂不懂的话头——除了一个背了个一尺多高大葫芦的小小少女。

    少女一身白衣绯袴,似是个祠庙里起舞娱神的祩子,一头鸦羽似的头发在两侧挽了一对丫髻,偏又分出一绺乌丝,在丫髻下梳成发鬟,看起来既别致,又别有一副碧玉娇俏味道。

    看着这般好人才的女孩儿像是寻常粗笨僮仆一般,被打发来沽酒,早有几个自诩怜香惜玉的太学生在那暗骂是哪个不生眼珠的厌物,这等不知疼惜美人。然而此刻酒桌之上气氛正到慷慨激昂处,倒也不好贸然起身搭讪,坏了诸生指点江山的气氛。

    这一群太学生里,很有几个出身南阳大族的人物,此刻正慷慨激昂、议论时政的,便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诗秦谱疏》言,秦伯至咸阳,天震大雷,有火流下,化为白鹊,衔箓丹书。此秦伯以臣凌君而霸,故天垂斯象。”

    背诵完了这段为许多纬书集注所援引的名句,这位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太学生李垣环视了一遍同学,心中躁郁之情顿生。他是南阳李氏出身,算是勋戚后裔,并非受了党锢之祸波及的颍川李氏可比,然而南阳、颍川同为党人一派的大本营,于不得志这点上倒真算是同病相怜。

    像是抓住了邻近死对头的痛脚一般,李垣将手向步广里方向一指:“我家从者今早去步广里送信,恰从张让府邸前路过,正看见十数白鹊,翔集于张府门前,此正是张让以臣凌君、祸乱朝纲,而上天示警之兆!”

    好吧,白鹊为祥瑞之征,放在儒生口里,祥瑞变灾异,也不过片刻间事。李垣这借题发挥的手段还见得粗疏稚嫩,便立刻就有他的好友,出身南阳樊氏的樊翮接过话头继续:

    “此刻的洛阳,正人寸步难行,小人得志当道,岂能有嘉瑞下降,以我愚见,实实在在地是灾异遍布才对!诏狱中的禁子,今日打死了一头大白鼠,诸位可知道?白鼠长一尺,赤足,名之妖鼠,《京房易妖占》说得明白,凡鼠白昼现形,作诸诡怪,皆主大凶,尤其是人君黜贤者用小人之征兆!”

    也许是觉得这两个世家子弟未免太过激进,一旁又有个蓄着三绺美髯的儒士点头道:

    “汉家二番受命于天,岂有不能挽回者?我闻今日,城中遍生白茉莉、芝英,洛阳衙署,又生嘉禾一本,可见贤者应时而出,所以上天降之以嘉瑞,便是为了挽回世道人心,诸君又何必在此做流人忧愤之态?”

    这个说法,固然持重了些,但是未免就有点不对旁人的胃口,便有个须眉皆白还一身文儒装束的老学生摇了摇头道:“公此论尚未通达也,茉莉者,本出于西极天竺国,乃孝明皇帝夜梦金人,遣使召外国沙门竺氏入觐之时,竺氏献于丹陛之前,其气芬芳,特为禁中所重。其色白,乃应西方金象,本朝乃是火德,火德太阳为君,金象少阴为臣,君失其臣而德衰,故花上谶言曰‘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这分明是天意嘉护贤臣,欲令进于天子之前也。”

    这解释虽然雅驯,但是别人却根本不愿承认:“某不才,不闻太平道师巫之流,便是公所谓的贤臣!”

    还有的太学生书读了许多年,读出一派认死理的性子,也趁着这时节歪楼兼跑题:“洛阳署今日先后有嘉禾、嘉瓜之瑞,此二者,诸家都道是王德茂恩及草木而生。然而嘉瑞感王德而生,为什么不生于宫前,不生于太庙,不生于御道,而必生于洛阳署下二衙?岂非天意宫禁之中,王德不厚乎?”

    “非也非也,公于六经之道未见通达,嘉瓜者,并蒂而一实,或一房而双实。今洛阳公署之瓜,一夜而发,其广五尺,车不能载,虽是异果,无并蒂、双实之瑞,不能以嘉瓜名之也。”

    “岂不闻东海仙人安期生,所食枣大如瓜,则瓜大如车,又何可疑焉?”

    “这样说来,北部尉所出那株灵稻,也不是一本数秀的嘉禾。我闻昆仑悬圃,有瑞禾一本,每熟则天下粮丰,想来那株灵稻,便是昆仑瑞禾遗种了。”

    “着啊!黄帝在位,而蚩尤不臣,故白泽出于东海之滨。帝尧嗣统,而四凶横行,故得舜于历山之下。正是天意如此!”

    “什么天意如此!虞舜受尧禅而帝,而今汉室受命,倒是要禅位于哪个?!”

    这帮子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时候的太学生,在这通大汉酒肆议郎的议论里一个个都渐渐红了眼,也不知道是酒意起来了还是男人谈起政治天生容易亢奋。眼看着这伙人就要从学术讨论演变为学术实战,那沽酒的女孩儿却还不曾走,站在那看得津津有味不说,还单手捏着一支秃笔,笔管正对着这班太学生。

    便在这时,有个猎户模样的汉子,一手提了只极大极肥的兔子,大步迈进客舍里,高声唤道:“二姐在吗?瞧瞧,今日我来看望二姐,半路上打到了这么一只极好兔子!”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下这一客舍的太学诸生,却发觉人人都停了议论,全都拿眼看着他,和他手里那足有十斤重的肥大兔子。

    他本能地把兔子朝腰后一收,不料这些太学生眼神却仍追着他看去。这猎户哪经历过这个,心下顿时一紧,却见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儒站起身,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他不明所以,忙还了一礼,却听着老儒十分小心地问道:“足下打的这只兔子,是在何处捕得的?为何毛色这般……特别?”

    听着老儒问话,这猎户才微微转过弯来,将那已经打死的肥兔子朝上一提,只一下,死兔子那鲜红如火的毛色就晃了众人的眼:“就是进城的大路边上打的,这红毛兔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这话一出口,客舍里的太学诸生又是一片沉默,站起来问话的老儒也是微微站立不稳,喃喃道:“兔生赤毛者,王有仁德而现……这难不成,是孔子作春秋而鲁公西狩获麟,仁兽嘉瑞,不能生于当今之世的缘故?”

71.第71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二)

    不论什么好东西,一旦泛滥,就只会走向它的反面。再嗜甜的人,要是面对一碗用三斤糖拌出来的甜豆腐脑,也绝不会感觉幸福;一部电影里感人至深的段子用得过量,那人们也必然怀疑剧本出自琼瑶大妈之手;而原本代表着幸福吉祥的祥符瑞应之物一气充斥了洛阳城的每个角落,脑筋正常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真正的祥瑞。

    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大爆发已经让御座上不问宫外事的皇帝都深觉那是个讽刺意味极强的笑话了,而这次光和五年的天降祥瑞大潮,在原本就气氛紧张的洛阳城中,带来了更多的不明暗流。

    如今的天子是个什么样的昏君,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那都是一清二楚,而在这种昏君治下的洛阳城,在逆案侦缉期间却出现了这种祥瑞符瑞满地跑的事件,那简直就是充满了最大恶意的黑色幽默!

    按照如今洛阳官场上的潜规则,负责洛阳城治安捕盗事的北部尉衙署,就成了这次天降祥瑞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连大堂都坐不安稳的秦风秦部尉,此刻就坐在堂下台阶上,边上有个小吏盛了满盆的热水,将手巾用热水濡湿,送到秦风手上。

    一脸疲惫的秦部尉就这么将滚烫的手巾朝脸上一盖,感受着热蒸汽覆上脸部肌肉的感觉,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这样小小的享受,也就是忙里偷闲分分钟的事,耳听得有脚步声靠近,秦风一把扯下了面上蒙着的湿手巾,恢复了他北部尉的气派,大声问道:“外面那些垃圾货,你们清理得如何了?”

    所谓垃圾货,自然是今天已闹得整个洛阳城不能消停的祥瑞们。这个时代最见多识广的大儒,或许只能朝灾异、祥瑞或者有心人造假上思索,秦风却完全看得出来,这些所谓的祥瑞,都是星界之门那边值不了几个通用点券的破烂货。

    栽在自己衙署门口的所谓一本五百实的嘉禾,其实就是俗称“超级稻”的三系杂交紫胚稻;而通和里道坛那里冒出来的大片灵芝,则是观赏植物里再平凡也没有的灵芝盆景培养基催生出的玩意。唯一见点技术含量的,就是那个在暗地里玩花样的混球,在这些种子和孢子培养基里注射了某种见效极快的植物催生药剂。

    这些个所谓草木符瑞还好处置,更可恶的,则是那该挨千刀的家伙还订购了一大堆的基因改造宠物,抽冷子全都散到洛阳城里城外,什么红毛兔子白毛狼还好说,头上生独角的猞猁,背上按五方五色的乌龟,那更是树上河里,哪里都窜的是。

    本来这几日,北部尉就深感人力吃紧,这下,是真真正正的顾得了西头,顾不得东头。

    这传讯的小吏恭恭敬敬地一抱拳,禀报道:“秦部尉,蒋掾史已经带着一队弓法娴熟的弟兄去步广里和永安里去收捕异鸟了,如今已捕到赤羽乌鸦十五只、白羽喜鹊二十只、红羽麻雀、白羽燕子各三十只。”

    为了照顾秦风的脾气,北部尉也临时定了规矩,对这些代表祥瑞的鸟兽不以祥瑞称之,全部叫异鸟异兽。

    秦风听着这战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小吏见自家上司没有什么不快表示,这才小声凑近了道:“宫中几位常侍都遣了家人来,向蒋掾史讨瑞鸟瑞兽,张常侍和赵常侍指名点姓,要我们将嘉瓜嘉禾献入宫去,蒋掾史命我来问部尉,这要不要给?”

    “怎么不给?”秦风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嗤笑道:“想拿祥瑞去哄了皇帝开心,又不用我们费事筹办,他们想要,就都给他们!”

    那小吏领命,待去时,秦风末了又喊住他道:“叫蒋掾史不必将这些事情太放在心上,有人造祥瑞,有人献祥瑞,终究不关我们的事情。时下要一手掌握的,还是太平道那一班人的动向!”

    这般吩咐毕了,秦风将头向后一仰,呻吟道:“乱,这下,全都乱套了,真他老母的是乱得一锅粥一样!”

    ……

    ………

    “乱?乱就对了。”将家用夜视仪套在头上,踩着木梯很没形象地扒在墙头,仙术士张望着整个洛阳城处处鸡飞狗吠、火把乱闪的乱象,那脸上都是明明白白的得瑟样。

    对于仙术士的得瑟,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不,应该说妖怪和人类,都是不能接受般地扶住了额头。

    最后还是艾黎这个苗家雇佣兵先开了口:

    “啊唷,二师公,现在这样子不好,和之前你说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艾黎兄弟,让二师公我这个聪明人,仔细讲给艾黎兄弟听。”魏野单手扶着木梯倒退下来,一回头看了看艾黎,可头上还戴着夜视仪,看上去依然像个大号蜻蜓。

    “艾黎放出去的漂亮鸟儿,二师公我种下的漂亮花儿,确实吓着人了,从步广里的大官家,到开阳门外的穷学生,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魏野带着计谋得售的笑容,却怎么看都带着股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味道说道:“苗寨里的故事不总是这么说么?天要塌下来的时候,本事大的人,个子高的人,就顾不上再在寨子里抢男霸女,只好带上米酒和牛肉,去求天神不要让天掉下来。他们被二师公诳得去求天神了,寨子里的穷人,就得了活路了。”

    “叔叔,我还是听不明白,苗家故事什么的,我可从来没有接触过。”

    司马铃想要的解释还没到,艾黎已经点了头:“头人们听了师公的话,都去寻天神了,寨子里的小头人带着大家起来,扒了头人家的吊脚楼,分了头人家的田和牛,头人呢,也再回不来了。是不是这样?”

    魏野一点头,就手把自家侄女一圈,笑着揉了揉司马铃的双丫髻,大笑道:

    “铃铛,怎么样,服不服气?苗家的小哥,都聪明着哪。”

    “服气?阿叔是要我服气什么?快点放开我啦!”司马铃一边努力和魏野进行不懈斗争,一边摇了摇头道:“我去开阳门外看过了,那些太学里的书呆子倒是被阿叔你这一手闹得心神不安,但是呢?就算朝堂上又乱斗起来了,甘姐姐她们可未必脱得了身哦?”

    “脱身?脱什么身?”魏野一摊手,让司马铃从自己身边逃开去,似笑非笑地远望了一眼北部尉和天子西园所在地。

    “就算是那些对皇权有狂热崇拜心理的白痴,可也都是打小生活在公民社会中的人。大枪府那群兵痞也许会为了一时的目标而伪装出恭顺的模样,北部尉那帮城管也许会为了名臣贤君的佳话,而保持一个相对平等的君臣相得假象。但是……”

    魏野语气森然一转:“只要他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星界冒险者,而不是被动穿越后被异时空同化的一般穿越者,君臣妾妇之道就不会是套在他们头上的马笼头。天降祥瑞,洛阳大乱,我这一局已经成就。对每个已经入了局的政治势力而言,趁着乱局而获取最大的利益就成了本能,我只怕他们还觉得乱子不够大!”

    隐隐已经有了股竹林贤者般的历史黑幕自觉的魏野一挑眉毛,继续说道:

    “就连非洲的狒狒都懂得在狒狒王爱坐的树杈上啃几个牙印,送老狒狒王喂鳄鱼的。看着提前到来的乱象,难不成赵亚龙和秦风,连非洲的狒狒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魏野一转身,很自来熟地把艾黎一拖,就朝门外走去:“趁着北部尉那些城管忙着捉鸟捕乌龟,今夜咱们再出去踩踩点,把洛阳城里的乱子再闹大一些。”

    ……

    ………

    有人在阴影下,唯恐天下不乱地四处扇阴风,点鬼火,也有人正忙着一贯很有传统的宫廷内争大戏。

    禁中十常侍,向来以张让为首,赵忠为辅,余下八常侍则唯二人马首是瞻。不为别的,只因为当今皇帝刘宏念旧,最信任的便是张让、赵忠二人。

    张让虽然是宦官,然而身为历经二朝的权阉,保养得倒是十分好,虽然也是一般的面白无须,但是风姿神采,与一般宦官死太监那股阴猥气息截然不同。只论外形,这位年纪虽不小,却昂藏高大的权阉,倒是很有一股殿上大臣的气度。

    论官秩,论资历,论实权,这位张常侍差不多已经到了太监行当的最高峰,接续赵高余绪,为千百年后的九千岁魏忠贤诸辈做榜样。

    但是今天夜里,这位阉党首领却是一身朝服,就这么守在了崇贤门的前面,看样子很有接替卫尉寺工作的想法。

    当然了,张常侍要守在崇贤门,那随侍的小黄门就是一大群,有抱狐裘的,有备炭炉的,有带着食盒,时刻用热水温着的。张常侍就是这内宫的天老爷,不伺候妥帖,可是不要在宫里混了。

    当然,也不是叫张常侍在这里空等着,早有心腹机灵的得用人手,一早前去打前站,传消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灾异妖妄之事是一波跟着一波,倒是这祥瑞,却是第一次出来。这等大事,由不得宫中不小心迎候,不然皇帝难得开心一回,却被下面人搅了,皇帝不高兴还倒罢了,那张老常侍不高兴可不是玩的!

    张老常侍不高兴,你全家你亲族,还混个什么?趁早一起跳了井,还落个囫囵尸首!

    但是今个儿里,张让张常侍是注定了要不高兴的。因为此时就有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大呼小叫地道:“公公不好了,封常侍领着人,将护送祥瑞的大车给拦在御道前面了!”

72.第72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三)

    禁中十常侍,乃是阉党一派的当家人,其中虽然有主次之分,然而封谞的位分在那里明放着,也未必较张让差到哪里。这样一尊大神,不要说是禁中,就是外朝的朝臣,也不敢忤犯。

    而且封谞连同他的副手徐奉,乃是自大貂珰王甫为党人一派弹劾坍台后,接任其位置的角色。名义上是中常侍,实际上却是主管了连同卫尉寺在内,整个禁中班直宿卫的大人物。

    当然,禁中班直宿卫的那些世职子弟,大半的绣花枕头样子货,小半的绣花枕头坑爹货,特别是在兼管着西园禁军升迁、放饷诸事的西苑监蹇硕面前,封谞多多少少总有一些不痛快。所以封谞、蹇硕两个明争暗斗,倒也不是奇事。

    但是封谞却胆子大到来撩拨张让,还是在献祥瑞这极具政治影响性的大事上,不免就有些犯了失心疯的嫌疑。

    听着底下人来报,张让却是立得稳稳的,不见一丝晃动。只是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吩咐道:“前头带路,我亲自去见封常侍。”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然而随行的小黄门并几个执事太监,都是心头微悚,一面将表情收束得平眉顺眼,一面各自将杂事照管起来,众星捧月一样,拥护着张让朝御道方向去了。

    比起这些进宫不过几年、十几年的小角色,张让可是实实在在的老资格。他是少年时被送入宫的,与早已龙御宾天的孝桓皇帝间有那么一丝孝文皇帝与邓通般的君臣相得情分在,也是孝桓皇帝大行之后,内宫主持迎立刘宏为帝的领头人。

    两朝元老,拥立之功,世侯之爵,这三样加起来,就算是个阉货,有这层光环在,也不比外臣差什么了。

    更何况,张让还是今上亲口呼为“阿父”的逆天存在——自张让而下,唐代那废立天子的李辅国,也只能在皇帝面前自称老奴而已,大名鼎鼎的九千岁魏忠贤,只不过崇祯一纸中旨,就是个抄家灭族下场。至于安德海、李莲英之流?也就是个慈禧老妖妇的机要心腹角色罢了。

    在太监这行当里,真真正正达到了那传说中的境界,在公廨里一坐,对着一群忠直大臣不屑冷笑:“圣旨?成啊,咱给你写一张。”这样无冕之皇者气派侧漏一地的,也只不过秦时赵高、汉时张让这几位了。

    和这位比起来,封谞的位分就多少有些幸进之徒的水分,真要两下反目起来,那真没一个聪明人会选在封常侍这边下注!

    随侍着张让的大太监小黄门们都是低头快步走着,但是眼角时不时地掠过的几点微光,都在传递着彼此的疑惑:“这封常侍,可是失心疯了不成?老彭祖想不开喝鸩酒,作死也不是这样的搞法!”

    “嗨,也不知道这次封谞作死,又要在宫里宫外连累了多少人倒霉!”

    “连累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连累到咱的头上!说起来,有些好差使,上头也该换个人来办了吧?”

    这些不做声的眼光交流,张让是大有宰臣气度,全做不知。底下这些随侍太监也是从底下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人精儿,断不敢在张老常侍面前有什么失措举动,反倒就这么一长队人马静默无声地拥到了御道之前,正迎上那一辆进献祥瑞的大车。

    车是早已停下了,有个服色与张让相差仿佛的内侍正领着人堵在那。为首这人,一脸白里泛青的颜色,就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鬼,眼睛倒是极大,轱辘轱辘地转个不停,显出一股极精明而又刻薄的神气来。

    不用问,这便是执掌着禁中宿卫诸事的中常侍封谞了。

    远远望着自己的老上司带着大队人马赶过来了,封谞的脸上靠近颧骨那块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一股甜蜜而又小意的笑容,这让他的病鬼脸上多了一些活气儿。就带着这么一股笑脸,像个半青不熟却还将将好能入口的桃儿,封谞小跑着迎了上去:

    “张公,些微小事,怎么让您老亲自走了一趟?这些人实在是不懂得礼法尊卑,这大夜下的您要是受了寒,这岂不都成了我们的罪过?”

    说着,封谞已经变了脸,朝着随侍自己的小黄门喝道:“辽东那里年节时送来的老参汤,还不快给张公奉一碗来去去寒气!”

    对封谞这样露骨到家的讨好,张让实在是见得太多了,也懒怠与他废话,只一抬手,阻住了封谞下面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封常侍,进献嘉瓜、嘉禾一事,我们已经报与陛下,陛下此刻就在灵台殿上,由赵常侍他们几位陪着,可容不得你拖延!”

    做宦官到了张让这后无来者地步上,这样明明白白训斥口气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了。封谞也不是傻子,微微一笑,将身一躬,回话道:

    “依祖宗法度,孝章皇帝遗下的旧例,凡是臣下进献的嘉瑞,都要先命太常寺的五经博士们先议过,才能进呈陛下驾前。张公,封谞也只是依着祖宗常例行事,万没有旁的意思。”

    他说是“依着祖宗常例行事”,不管是护送祥瑞入宫的差人,还是迎接祥瑞上殿的太监,眼中都是一片错愕:

    你封谞以太监之身把持朝政,这就是最不按着祖宗常例出牌的事了,还有什么脸面说什么“依着祖宗常例行事”,这脸皮厚度,实在是可佩可叹,让人不能不五体投地。

    对这样滴水不漏的漂亮话,张让也是听得腻了,直接绕过封谞,走到了牛车前面。仔细打量了起那据说只有明君在位、恩及草木才长得出来的巨无霸西瓜。

    论卖相,这瓜确实生得不坏,翠绿的瓜皮上卧着一道道墨绿花纹,绿意通透,几近蓝田翠玉,外皮更是光滑得像是打了蜡。单是三月生瓜,这就是一桩大大的异事,更不要说这瓜分量个头都极大,比成人用的浴桶还要粗壮许多,横放在牛车上就与一条小船相似,说是祥瑞,也足够分量了。

    倒是旁边锦盒里盛着的所谓“嘉禾”,就没有这么先声夺人的卖相,不过是一株抽了穗的稻谷。好在那稻穗一色淡紫,穗实又多,沉甸甸的一大捧,确实也算百年难见的稀罕之物,也不枉让禁中炙手可热的头号大貂珰亲自在宫门前迎它。

    看罢了两样嘉瑞,张让点了点头,将身一转,身边机灵的随侍太监已经忙不迭地指挥起来:“快快,护送好牛车,你,你,还有你,都过来盯着些,仔细护了祥瑞进宫去!”

    张让既然表了态,那就等于是大局底定,自觉有了大靠山撑腰,张让带来的这班太监就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把原先拦着牛车检查的那些宦官挤到一边去。封谞手下有几个不晓事的避让得慢了些,少不得吃几个白眼、挨几下袖子。也就是封谞还在当面立着,这些张让带出来的太监尚不敢把脸撕得太破罢了。

    然而从头到尾,封谞也只是面上挂着淡淡笑意,进退揖让依旧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就这么目送着张让的人马护送着那车祥瑞过了御道,直入了崇贤门。直到张让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封谞方才对着身边随侍的太监道:“新得的那些入云丸,可是送入陛下在裸游馆落脚处了?”

    被他问话的太监轻轻一点头,恭顺回话道:“禀常侍的话,那些丹药,都已经备齐了,按着剂量,可供陛下半月冶游之用。”

    说完,这明显是个心腹的太监还是小意地抬头窥望了一下封谞的神情,发觉自家主子没什么怒色,方才大着胆子道:“只是小人愚见,献药给陛下,总比起献祥瑞差了一层,不够体面……这个……”

    封谞也不否认,只是脸上挂着的笑意里却透出一股阴鸷气来,缓缓道:“你只觉得这一次,吾又被那老不死的压了一筹,却看不出这事里的风险。那老不死的愿意凑这个热闹,那便让他去凑,坛上传来消息,说是这番的祥瑞事碰不得,我既然不好碰,那便让那几个老不死去碰一碰好了。”

    说着,封谞低声吐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发狠道:“反正这几个老贼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封谞的诅咒和怨恨,丝毫传不到张让耳朵里去,这位历经二朝的大权阉由两个小黄门引着,朝当今皇帝新修的灵台殿方向去。身后,那护送祥瑞的牛车吱呀吱呀地碾着宫中的白石路面,除此而外,这一大群人的队伍,却听不到除了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声外,还有别的动静。

    然而这种若和其节的静默节奏却在下一刻突兀无比地被打断了,牛车突然地停下来,也惹得看顾牛车的几个太监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押车领头的差人颤抖的声音随即传过来:“这位中官……这瓜,这瓜不对,它,它在抖啊!”

    听了差人的回答,几个就近的宦官都觉得是听了什么鬼话,然而为首的那个有品秩的太监还是出于“宫中办差,万事谨慎”的职业习惯,拎过一个灯笼照了过来:

    “这瓜在抖?你是说什么梦话——”

    话还未毕,却只见他的面前爆起一片红雨!

    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里,他只觉得额头一麻,随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73.第73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四)

    “嗯?西瓜在抖?那是瓜瓤爆炸的预兆呗。一般说来,这是西瓜内因为腐烂或者催化剂过量,产生的大量气体压缩后的反应。”

    魏野翻着手里的植物基因改造剂说明书,没什么干劲地回答道:

    “还因为我订购的改造强化剂是便宜货,只是星界之门的魔导科技工房自主研发出的东西。按照这说明书,开发者用的是瓜类增甜剂和西瓜膨大剂的分子式做基础,还根本就是没有通过lhg合格认证的三无产品。”

    把问题一推六二五地全归结到劣质催化剂上,小胡子的仙术士还很好意思地反问了一句:

    “据说这种强化剂原本只是提供给某种叫做西瓜投手的植物构装体使用的,用在一般的西瓜改造上,就算出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大事?”背靠着门框,双手抱臂的短发主事重复了这个词,一脸非常想抡起青钢棍把这惫懒仙术士一棍敲醒的表情。

    “我们从皇宫传来的线报说,就是你做的那个大号西瓜,就在灵台殿外爆炸了。押运西瓜的太监和差役当场死了十三个,大太监张说也被西瓜爆炸飞出来的一粒瓜子打穿了左臂胳膊,这事你真不知道?”

    “这爆破效果还真不错,起码比一般高能火药强。”魏野朝矮几上一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怠样子,“该不是你们联络在汉宫中的内线也擦着台风尾了,所以阿茗同学你过来兴师问罪了吧?”

    回答他的,是直接杵到魏野矮几边的青钢棍:“不要装作跟我很熟一样地起外号!”

    对快碰到自己的鼻子尖的青钢棍视若无睹,魏野懒洋洋地搭着矮几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大字般趴着的姿势:

    “灵台殿是这几年刘宏那败家皇帝修起来的,专门划为迎神祈祷场地。看上去,这昏君和他家太监们还真当这是天降祥瑞,所以要玩个献太庙祭天地的把戏,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刷刷声望了?让小生我猜猜看……十常侍里的大佬和那昏君都在灵台殿里吧?他们对这个西瓜炮仗,有什么想法没有?”

    虽然现在对这个投机的掮客一样的仙术士好感都掉成了负值,何茗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色作淡黄的纸卷:“你自己看!”

    魏野随手接过纸卷,摊开一看,却是一篇诏令的抄本:

    “乃者嘉禾生雒阳,嘉瓜献阙下。朕未能承先帝仁德,承天顺地,调序四时,获蒙斯瑞,赐兹祯祥,夙夜兢兢,靡有骄色云云。其赦天下徒,赐勤事吏中二千石以下至六百石爵,自中郎吏至五大夫,佐史以上二级,民一级,女子百户牛酒,加赐鳏寡孤独、三老、孝弟力田帛。”

    越是读,魏野眉间笑意越甚,握着纸卷看着何茗笑道:“怎么?大赦天下服刑犯人,官吏加级,并赐民户牛酒,看来我们这位大汉皇帝陛下是情愿吃一个闷亏,硬是要把西瓜炸弹当是祥瑞了?正月才刚刚大赦了一回,现在又来,一年两次大赦,这也真够昏君范儿的。”

    这般嘲笑着大汉帝国真正的最高权力者,魏野同时又朝着何茗放了一个嘲讽技能:“别被八点档的古装剧洗脑了,大赦天下从来只有刑徒和流放犯才能被赦免,重案犯如杀人、谋反、大逆,都不在赦免之列。要救你们家马大哥,还是得看我这里的,朝廷可靠不住。”

    这也是预料中事,自登基以来,刘宏遇到的灾异不少,光是宫中就出过青蛇盘踞御座和天投霓化黑气两宗,下面上报来的灾异如荧惑犯太微、彗星出三台、山鸣、地震之类更是不绝,虽然偶然也有偏远地方上报过甘露之类祥瑞,却没有实物拿来证明。这次实实在在地得了嘉禾、嘉瓜,中枢不大肆宣传,以标榜自己的法统正当性,那才是怪事。

    看着这仙术士的一脸得瑟,何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后看!”

    魏野再朝下看去,纸卷上还附着一条手令:

    “妖异频出,逆党挟毒怀不德,欲危社稷,着有司侦缉。复有伪为祥瑞及上书言其事者,悉置诏狱。”

    轻轻哼笑一声,魏野将纸卷掷还回去:“难为你们过来传消息,但是直接和我交换个终端号码,加个好友,不是更方便么?”

    “我们组织的终端内网最近出了些问题,这样的机密消息,还是用这样古老却有效的法子传递比较好。”

    “贵教成员的终端内网有了问题?”魏野一愣,然后看了看何茗的脸,确定不是刚才不是幻听而致的幻觉,这才一点头,“我明白了。”

    他随即一转头,喊道:“铃铛,艾小哥,不要听壁脚了,都进来吧!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和战术风格要稍微修改一下。”

    说着,一向就让人觉得靠不住的仙术士拍了拍矮几边的空地方:“阿茗同学啊,这事蛮重要的,你作为甲方代表,还是列席我们内部会议旁听一下。说不得,后面还有你们太平道要出力的地方。”

    看着魏野那张理所当然的笑脸,何茗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在跳了。

    ……

    ………

    说起来,这两天北部尉的日子实在不大好过。

    原本是奉了上面意思侦缉逆案,这种大案办下来,纵然封赏轮不到下面这些人,也足够捞个升一级。要是久在佐吏上沉沦之辈,说不得还有转为官身的指望,那真是面子和里子都有了。可不料才几日功夫,就突然被打发去处理满洛阳城到处乱窜的那些所谓瑞禽、瑞兽和草木祥瑞之类。

    真正被看重的祥瑞,已经被大太监们抢了头汤啖了去,余下这些到底算是祥瑞还是灾异都说不清的玩意,就只能让北部尉自己头痛。

    主持这事儿的,自然是蒋岸这执掌城管市容一类庶务的市容掾。正牌子北部尉,秦风秦老兄如今正忙着居中调遣北部尉的人手,实在没有这种逮鸟铲花的兴致。

    被上司派遣了这么个憋屈任务,蒋岸也是一腔子的闷气,骑在马上,他挠着脸上的一处血口子——这是之前一只三只爪子的红色渡鸦挠的——看着自己的属下。

    和他这位市容掾差不多,这些跟着他的部下头脸上也多少有些抓痕,有些头发间还粘着些鸟羽和兽毛。

    看着部下们这幅尊容,就让他更来气。环视了一下已经聚拢了的队伍,他先是呵斥了一句:“你看看你们这幅德性,还像是从衙门出来的不像!全体都有,把身上的毛都给老子我清一清干净!”

    蒋岸这一通吼,底下人也都警醒起来,忙不迭地开始清理起头上、身上的污脏处。虽然这两日领的差遣,不是上树捉鸟,就是下河掏龟,然而这可不是北部尉向来的风格。

    这支秦风打造起来的货真价实东汉城管大队,敢和禁军别苗头,敢在太平道叛意未明前就去砸场子,这其中虽然有某些人的蓄意推手因素在内,然而多少也养出来了一点彪捷之气。虽然达不到百战之师的地步,但也勉强够得上一个京畿后备部队的水平了。

    被蒋岸这通训斥,加上这一队差人总算是有了些打熬筋骨的底子,虽然仍然有些疲惫模样,但是精神头却还是调上来一些。

    蒋岸点点头,正要再说几句,耳畔却听见一个这几日再熟悉不过的声调:“哎呦,蒋掾史,你真是让老夫好找!”

    这声口不是旁人,正是这阵子诏狱、洛阳署两边跑的那个老杂官王启年,蒋岸回头看去,这老头子领了几个肩上搭着麻布手巾的仆役,正朝自己这队人这里赶。

    那几个仆役两人一组,扛着木桶,桶上还盖着麻布,虽如此,犹可见一股股蒸汽从桶沿边上冒出来。

    行在前头的王启年先到了蒋岸面前,两下拱手叙礼毕了,王启年才笑道:“蒋掾史办起差遣来,真个是不眠不休,实实是公中楷模。上峰也道蒋掾史领着弟兄们办差辛苦,洛阳丞孟德公差老夫备下这些蒸饼和热酱汤,特地来犒劳犒劳兄弟们。”

    蒋岸一点头,朝洛阳署方向一拱手道:“曹公爱护属下,属下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王老官人,曹公那里,还有什么差遣要交代兄弟处置的么?”

    王启年抚了抚颌下花白胡子,摇头笑道:“蒋掾史实在是公忠之人,不过如今却实实在在没有旁的差遣给你。倒是老夫另叫人炖了盅鸽肉汤,对连日操劳之人最是滋补不过。蒋掾史,不如就和老夫先寻一个地方,先……”

    老头子话未说完,边上小巷子里却恰好有一群孩童欢叫着跑出来,正好从蒋岸和王启年中间跑过去。

    也亏得老王头年纪一大把,这身手犹然十分敏捷,就势将杂绫官衣的下摆一撩,轻轻巧巧地放这几个蓬头小鬼一阵风一样地跑了过去。

    末了,王启年还朝着那群小熊孩子一招手:“喔呵呵,小心啊。”

    倒是蒋岸对这些小鬼全无耐性,只是瞟了一眼,就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回答道:“王老官人,如今蒋某还在办差……”

    只是他的话只起了一个头,王启年已经以手贴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蒋掾史,你听见没有?这歌声——”

74.第74章 ?仙术士的春季嘉年华(一)

    “歌声?嗯,自然,某是说……”蒋岸将手握成拳,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实是因为……”

    但是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一串清脆的铃声,正好从他背后响起。

    “灵芝花开秀三朵,谁知道它不爱沉默,茉莉花在今天也生出新苞来~~”

    猛回头,却是一个白衣绯袴,像是个祭神祩子装束的女孩,拿着一串摇铃,正唱着歌从他身边轻轻一跃而过。

    突然觉得这丫头有点眼熟,蒋岸还不及细想,就一侧目准备呵斥一声。不成想,脚边又有几个赤着脚的小鬼跟着这丫头蹦蹦跳跳而过,让蒋岸连想好的词儿都忘了。

    就看这模样甜美的少女一回头,系着彩缯的摇铃“叮铃铃”地一响,对着围拢上来的孩童们嫣然一笑:

    “姐姐刚才唱的小调都记住了吗?”

    “记住啦!”

    “很好!”少女直起身,轻巧地转了一个圈,“今日的天气正晴好,不要再贪睡像是只懒猫——”

    随即便是一片脆亮的童音相和:

    “灵芝生秀,白花已开!”

    像是有人特意要为了这歌声凑趣一样,就在王启年的脚边,一株才抽条的蜀葵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地窜高一大截,眼开着就膨出一个白里泛着淡黄的花苞,就这么骤然绽开。

    王启年倒是镇定,反而是蒋岸被骇得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嗯,”像是陶醉一般地凑近蜀葵花房嗅了嗅,王启年感慨道:“这就是天降祥瑞啊!”

    “什么天降祥瑞!”蒋岸大喝一声,“那丫头有问题,左右,跟我上,将疑犯拿下!”

    “蒋掾史,切莫急啊!”听着蒋岸这样急惊风,王启年刚要伸手去拦,这市容掾已经朝前奔出数步。

    然而不知是地面上出了什么鬼,蒋岸和几个应命的差役才抬腿助跑,地上却突然变得滑腻一片!

    蒋岸还来不及扎个马步,就头一个跌了下去,正好撞翻了王启年差人抬来的,那添了麦粉、黏糊糊一大桶的热汤。

    有他这个官长做榜样,余下的差役也没落得好,要么被撞得正落在蒸饼篦子上,要么就是跌得几个人叠起了人肉罗汉。只不过转眼之间,还稳稳当当立着的,就只有王启年这干瘪老头子一个了。

    这老头子还在那一脸不知所措地大呼小叫:“啊呀呀呀呀,这都怎么回事,蒋掾史你要不要紧?快来个人,把蒋掾史头上的汤桶摘了去!这要是烫伤了,可不是耍得!”

    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吃痛的呻吟,还有头上扣着汤桶的蒋岸那含混难辨的口令:

    “左右……快给我追……”

    而就在左近的暗巷中,魏野侧目看着自己今天的搭档。

    甘晚棠一身小袄短襦裙,将茶色长发扎在脑后却还成了个微微蓬起的马尾,透着股与祭酒模式下不一样的干练劲儿。

    “刚才那个油腻术魔法卷轴的施放时机抓得不错。”仙术士一耸肩,“蒋掾史今天一定是流年不利。”

    拿着早已空白一片的羊皮纸卷轴,甘晚棠微微一笑,回答道:“倒不如说我的运气更好,得了道长你的帮助。”

    “道长什么的算了吧,严格地说我是仙术士,可不是有道教背景的道士。”魏野一耸肩,做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家铃铛要去的地方还多,不做好工作怎么成?”

    说着,他借助竹简终端开通了私密对话,“艾黎,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师公阿叔你放心咯,种子和催生药剂都够用,苗家吹箭的手艺,你们就瞧好咯!”

    “那还有什么说的?”魏野朝甘晚棠一点头,“接下来的节目,咱们上!”

    仙术士们在小巷里暗下手的时机巧妙,转移起来速度够快。比起来,倒是蒋岸这走了背字儿的市容掾运气太坏。

    好不容易从快让人窒息的粘稠热汤地狱里逃脱出来,蒋岸草草用冷水把头脸浇了一道,也不管脸上多出来几个燎浆大泡,就号令着人手朝着他心中的疑犯方向追去。

    歌声悠扬处,就是指路的好方向。

    随着司马铃的歌声,小孩子越聚越多,便是街上做活、讨生活的人们,也被这歌声吸引了心神——

    “紫色的稻穗沉甸甸,天降的西瓜大如船,吉祥的日子就快要到来——”

    司马铃的身形一转,目光正触上一个儒衫都打了补丁的老太学生。后者正站在粮店前,愁眉苦脸看着掌心几枚五铢钱,并没有心情去看从他身边跳过的司马铃的歌舞。

    然而就在老儒生与少女一错身的瞬间,淡金色的微光一闪而过。老儒生只觉得掌心一沉,低头再看去,却发觉掌心的铜钱闪动起了黄金般的光华。

    老儒生睁大了双眼,不能置信地将金钱送进嘴里咬了一咬,牙齿感觉到黄金特有的软韧感,不由得大叫道:“天、天降祥瑞啊!”

    应和着老儒生感慨的,是孩童们的歌声:

    “嘉瓜如房,嘉禾自栽!”

    当然这样气氛,绝感染不到一脸气急败坏的蒋谷陵,眼看着就要追上司马铃,却不知道在左近的一家布庄门口,一个扛着布匹朝里搬运的年轻伙计转了转头。

    头上的高仿发髻下,露出原本的短发发梢,这个看上去就精悍有力的青年将二指塞进口中打了一个低低的呼哨。

    伴着这呼哨,立刻,就有好几队贩牲口的商队出现在路口,一群群的牛和羊,转眼间就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堵,就算蒋岸是北部尉特别任命的市容掾,领着这东汉版本的洛阳城管大队,也不好使了。

    就算是老于江湖又老于吏事的蒋岸,遇到这种事情,都感觉有些抓狂——当然,要是直接拔剑砍过去,这牲口堵路绝不是什么阻碍。然而对手既然安排得如此及时,人手布置绝对不少,就凭蒋岸一人,弄一个因公殉职,那绝不算好下场。

    从来江湖血早冷,想明了这一层,蒋岸主意打定,朝跟着自己的几个手下一抬手:“退后。”

    叫部下退后了,他自己也后退几步,脚一蹬地,就朝前一跃!

    这套轻身腾跃功夫,在后世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即所谓“八步赶蝉”是也。

    要是放在平时,蒋岸这身功夫施展出来,绝对要博一个众人喝彩。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巧,躲在暗处和他作对的阴损家伙实在是有点多。

    魏野目测着这北部尉的老相识落脚的地方,手捏剑诀,凭空虚画数下,“变化无极”四字符篆无端而出,随即散为无数光屑附上了路面上一块不怎么起眼却有光滑平整的小石子。

    虽然比不上香蕉皮,这块石子突兀地出现在蒋岸脚下时候,也正好——

    “啊?啊啊!!”

    摔他个大马趴!

    紧跟着就是北部尉下面那些差人们的大呼小叫:“蒋掾史!要不要紧!”

    对这次混元如意石符运用颇为得意的魏野一笑,朝着一街之隔的布庄伙计一比大拇指。

    然而扮成布庄伙计的何茗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扭身,当成什么都没看见。

    不得不说,蒋岸这厮不愧是早年吃过人命官司、几番潜逃又混进公务员队伍里的强者。前前后后吃了两跤,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这人还是锲而不舍地追了下去。

    哪怕越追越远,能追还是要追,这精神倒也可嘉——

    “大人和孩子都康健,我所说绝非虚言,如若不信——”

    司马铃眨了眨眼,手中摇铃朝着街边一指。

    街边上是家小酒肆,近来官卖的酒越见昂贵,这样小店为了经营,只好在酒里使劲添水,添到后来,简直就成了在水里添酒。可酒贵了不好卖,这酒淡了也一样不好卖,这窗下门前一个个酒坛里掺了淡酒的水都卖不出去,老板也是愁得长吁短叹。

    随着司马铃手一指,一直隐身在暗巷中的艾黎拿起了一头装了碧绿葫芦的苗银长笛,凑近嘴边,朝着那一排敞口的酒坛一吹——

    数粒花种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酒坛里。

    就在转眼之间,酒坛中有嫩叶舒展、青枝抽条,转眼就开了出了一片片的白茉莉。

    在一片惊奇声中,司马铃面前迎着一个手持鸠杖的白发老人跳过去。

    这老人看上去起码也已经有七十多了,一脸的端严方正。汉制,凡是高寿老者,赐鸠杖及田帛,有教化风俗之权。这老人也像是这种读过经书,极古板守礼的人物。

    见着司马铃且行且舞,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将鸠杖一顿地:“现在的女子,怎么连女则都不守,真是——”

    话未说完,司马铃的歌声再度响起:

    “老人长寿,预兆就在各位眼前——”

    猫在暗巷里的人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艾黎在苗笛里装了灵芝速生孢子胶囊,魏野捏起了剑诀,甘晚棠则是掏出了一卷舞光术魔法卷轴。

    胶囊射出,灵符书罢,舞光术卷轴展开。

    老人只觉得鸠杖头上一沉,只见一株紫芝瞬间从自己鸠杖的鸠首口中生出。这还不算,那紫芝见风即长,转眼已生得如伞盖一般,将老人置在了它的伞荫下。更有一环荧荧彩光自芝盖上生出,映照得四周光烛如幻。

    随着司马铃歌声而涌上街道的人们,就这样看着那越发生得高大的灵芝,还有不断变幻色彩的光影,听着司马铃的歌声袅袅不绝:

    “天上的征兆,今日就在各位眼前——”

75.第75章 ?仙术士的春季嘉年华(二)

    当然,这样热烈的时刻,除了少女的歌声,还有一阵阵丝竹之声自各个方位隐隐响起。那调子不像是中原的雅乐,反倒带着一点西北那边小调的特色。

    虽然不明所以,所有靠近司马铃的人,都像是被这音乐感染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应和着节拍,拍手,踏歌。好像这不是洛阳,不是隐隐将有大事发生的都中,人人都像是感觉不到了大狱将起的那股紧张气氛,反而着了魔一样沉迷在了这并非人世的舞乐之中。

    当然,也有一些神经特异,用后世话来说,就像是用特异合金制造的奇怪家伙。

    虽然脸上挂着烫出来的水泡,身上那件官衣上还落满了灰,北部尉的市容掾已经被搞得很像是后世丐帮里街头写地状的那种病丐。然而蒋岸的精神头俨然还没有受到什么摧残,居然还有余力招呼部下驱赶开那些很有被魇得风魔的舞蹈人群。

    拿出了足以令神鬼辟易的气势,蒋岸一路直冲,直赶到了那株巨大无朋的紫芝的芝盖下。

    可在那绕着灵芝菌柄踏着拍子的老爷子身旁,哪还看得到那唱歌的少女的影子?

    蒋岸的部下们气喘吁吁地追随着蒋掾史,到达了这株稀世无匹的巨型灵芝下。当他们仰头望着那泛着炫彩紫光的菌盖之时,对于自己主官的尊敬,全部被这绝非人世所有的异象狠狠地震撼了一把。

    后世再多的感慨,也不如此刻一个粗鄙无文差役的现场体验。如果没有亲身立在巨无霸般的紫芝下,后人传诸诗赋的描写再精到华丽,不如这粗人爆出的一句粗话更传神:

    “老子他妈的像在梦里一样!”

    ……

    ………

    梦境般的狂潮席卷了半个洛阳城,而负责制造梦境的人们,已经不负责任地丢下了他们的观众。

    没法子,这又不是春晚,仙术与魔法的集合也不是为了冒充刘谦那样的魔术名人。

    有人要在这个带着不完整的奴隶制度的大汉帝国的心脏,钉一颗告死的木楔子。

    有人本着星界雇佣兵的本分,领着一份不差的佣金,干着一件不用冒生命危险还意外有趣的临时工作。

    还有人……不知道是处于对污脏政争、阴秽朝政的不耐烦,还是对某些激进组织的立场表达了一丝赞赏,或者干脆就是抱着烟花般寂寞的好事之心,成心要将引发三国时代的那一串阴谋和政变都一口气引爆在这个春天。

    光和五年春,洛阳城中一连串目不暇接的天降祥瑞事件的总导演,侍中寺混饭吃的书吏,道术武艺样样稀松的星界之门仙术士,就这么丢下了被狂热气氛裹挟得不能自持的民众们,自己径自走进了一条小街边的暗巷。

    巷尾的空地上,一身蜡染蓝布衫的苗家汉子,短发束护额的年轻武者,扎着蓬松长马尾的茶发美人都在等着这位洛阳幻想热播剧名不见经传的总导演。

    只可惜导演自己没有什么自觉,只是不断地活动着手指,还时不时握掌成拳,在双臂上互相敲打几下,一副下水游泳却胳臂抽筋的模样。

    就这么一副专心干私活的样子,魏野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地向等他的三个友人道了声好。随即拣了个还算干净的树桩坐下,像个老头子般地捶了捶肩膀,这才用一种没什么干劲儿的口气开口道:

    “祥瑞御免三部曲,由我执导的喜悦序曲第一部分到现在为止,算是收官了。现在开始点名,参加这次露天演出却没有返回碰头地点的家伙,出列喊到。”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魏野满意地一点头:“看来大家都到齐了。那么我来谈谈第二部分惶惑奏鸣曲的安排——”

    很有文艺小清新风格的报告开场白,瞬间被少女气势十足的喝声打断:“叔叔你又想把我当空气!”

    从半空跳下来的团子猫不客气地直接落到魏野的腿上,顺势一个侧滚,用魏野这人形软垫消去了落地瞬间的反冲力,然后“蓬”地一声从团子猫变回了少女。

    “嗯,空气这种东西,虽然可以无视,却无日不可或缺。”

    毫不脸红地如此回答道,魏野顺手揉了揉坐在自己腿上的少女的团子头,然后探手自袖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向着甘晚棠递了过去。

    木盒是用淡红色的桃木心削成的,盒盖上雕刻着先天八卦图,外面还贴着一张写满了朱砂符篆的青藤纸。这盒子外的种种布置,更像是传说中封印了大魔王的电饭煲,而不是应该送给漂亮女孩的东西。

    看着甘晚棠接过了那个严加封护的桃木盒子,魏野一耸肩,把司马铃推下腿,就这么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就要分头进行了,其实跟你们协同作战,人力物力全方位支援,这感觉还不算坏。”

    “那么,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合作吧。”

    “此亦小生所愿耳。”

    简短的业务交流到此结束,魏野从不情不愿的何茗手里拿过三个高仿面具,目送着太平道的两个负责人借着隐身术法消失无踪。

    把玩着手里那干瘪老翁的高仿生物面具,魏野将面皮朝脸上一合,摸了摸自己瞬间变得干皱如风干橘皮般的脸,耸了耸肩笑道:“这里事已经了结,咱们也该撤了。”

    在义务进行街头幻术表演的人们忙着各回各家的当口,前阵子风头出得不少的赵府,或者说大枪府洛阳总部里,大枪府的一众干部就这么悠然地坐在府里一座新起的小楼顶上。赵亚龙拿着最新型号的监测仪,兴致勃勃地进行着现场解说:

    “哦哦哦!好一个油腻术,太平道小队获得了一个首杀!”

    “这个控场法术用得非常好,瞬间调动起了人群的情绪,完美!”

    “嗯,老魏家的妹子应该是在身上恒定了一个群体暗示术效果,难怪大家这么快就跟着跳起广场舞来了!不愧是法术类的专家,这样的配合真是鼓动群众情绪的大杀器……”

    赵亚龙可以像个狂热球迷一样,捕捉着监测仪再现出的画面中的精妙之处,仿佛这实况解说的对象是和大枪府无关的小事。

    然而如此华丽而又如此荒诞的景象,对于这个光和五年的洛阳城而言,又岂是一桩只能上八卦小报的趣闻来看待?

    跪坐在赵亚龙身边的柳叶飞,没有打扰自己府主隔岸看北部尉着急冒火的兴致,只是翻阅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

    雕版印刷的成熟还要等到隋唐之世,这本用上了三维智能投影功能的高分子素材宣传册,也绝不是属于此世的物件。

    随着纸面上一个小小的石人虚影跳出画框,那俨然很有某个神烦学究特色的广告词,就开始对着阅读者进行疲劳轰炸:

    “京畿房山祖传大理石雕刻手艺,精雕独眼石人,免费刻字,包埋包挖,沉入江河再打捞!现在拨打订货热线,还赠送手工染色红头巾五十套!”

    “代写鱼腹帛书,免费入鱼腹。全秦、汉、南北朝各朝代均包邮,可拨打400电话,安排专人投放当地农贸市场,州县治所区内八折优惠起!”

    “狐狸叫口技培训,‘大楚兴,陈胜王’包教包会,改词需另外收费。另有野生狐狸叫声cd出售,配合口技效果更佳!”

    “批发白蛇,基因改造宠物白蛇八折,永州野生白蛇九折起,外聘峨眉山清风洞骊山老母门下白蛇精出场费用需面谈。配群众演员若干名,均参加过多次斩白蛇排演!”

    “灵芝、嘉禾、瑞瓜、白鹊、赤乌、白狼、甘露、宝鼎、黄龙、仙鹿等各类祥瑞一次性优惠价,现在购买附赠和氏璧,安排水神演员送到家,凭发票雕刻传国玉玺,金镶玉补缺角,防伪工艺一次到位!”

    “制作天降符图、陨石刻字、虫咬树叶预言,篆隶行楷四种字体任选,甲骨文及金文另行计价,同时赠送祥云四出、红光照夜等现场特效,报上经纬度,按时送上门,只要九九八,全部抱回家!”

    “编撰谶语纬书,创作反诗童谣,包教包会,传唱推广,上至八十一,下到一年级,迅速成为社会性话题!现在定制,还有托梦群发大礼包等你来拿哦?”

    “造反政变要做好,前期工作哪里搞,请来魏家老店找!”

    随着一段段广告词跳出,间或有长尾的白虎、五色的雉鸡、双生的花树之类的小巧幻影时不时地跳出来,就这么爬上了柳叶飞的肩膀、头顶,像是雪天里出来散步的田园犬一样开始撒欢。

    丝毫不为这些投影幻象所动,柳叶飞“啪”的一声合上了宣传册,于是无数活泼过头的幻象顿时消散无形。

    大枪府的后勤部主管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上司,大枪府的吉祥物府主像是也感觉到了一样地回过头:

    “既然太平道那边已经下了订单了,我看我们就不要进行重复投资了吧?最近花二当家的总嫌我们这里赤字有点高。”

    虽然赵亚龙看起来就像是个街面上的热心大叔,然而本质上仍然是黑道大佬,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他这样说着,随即一拍手:“好了,既然和汝南袁氏合作,他们现在也应该拿出些诚意了。作为这个时代的经学名门,袁家的人是时候出来在太学里开堂课,对满洛阳城跑的祥瑞做一个官方解释了。”

    说罢,赵亚龙又举起了他的监测仪,兴致勃勃地去观赏街面上连连吃瘪的北部尉差役们:“当然,是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解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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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13546/ 第一时间欣赏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作者:盗泉子所写的《魏野仙踪》为转载作品,魏野仙踪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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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