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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86.第586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七)

    这三人一亮相,在座的各派掌门人却是微微有些讶异——药王门的掌门弟子还在席上坐着,怎么又出来一个毒手药王?

    魏野却是向着那走方郎中冷笑道:“毒手药王无嗔和尚早已坐化,此事少林寺大智方丈便是见证,阁下又是哪门子的毒手药王?药王门现任掌门乃是无嗔和尚的关门弟子程灵素,她如今就在这大会上坐着,程掌门你来看一看,这几位到底是不是你药王门的弟子?”

    程灵素站起身来,立在魏野身后说道:“慕容师兄、薛师姐,先师虽然坐化,但你们总该念着师徒情分,怎么就认了这样一个外人做师父?”

    慕容景岳见到程灵素,心知冒充毒手药王的计划已经败露,只是强撑着摇头道:“小师妹,这位前辈乃是本门的师叔,论理才该是本门掌门的适当人选。小师妹你年轻不懂事,以为掌门之位是个好玩的东西,哪里知道掌门人担着怎么样重大的责任?还不快将师尊留下的本门重典《药王神篇》与掌门之位献给师……”

    慕容景岳一句话没说完,魏野已经将手一抬,冷喝道:“这里是天下掌门人大会,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口出狂言的地方!”

    话音未落,一道箭光已然洞穿慕容景岳的嘴巴,直接在他后脑上开了一个大洞!

    抬手间便杀一人,魏野丝毫不曾在意,更不理会薛鹊尖叫一声,朝着自己喷来一股毒烟。

    这毒烟是慕容景岳生前收集云贵深山中的瘴气炼成的桃花毒瘴,厉害非常,此刻迎风扩散,那些离这驼背婆子最近的人物,只闻见一股甜腻欲呕的香气,随即就觉得浑身瘫软,血气逆行,众人心知不妙,欲闭气躲避时已是无及,转眼间就翻倒了一大片。

    魏野却是恍若不觉,手中桃千金猛然一闪,薛鹊惨叫一声,却是双腿转眼间都被齐膝斩断,一下子就倒在地上。

    程灵素望着这驼背婆子,又见到她随身竟然带着慕容景岳的独门毒烟,只是道了一声:“二师哥已经死在这桃花毒瘴之下了,是么?”随即就偏过头去,再不理会这驼背婆子。

    魏野可不管药王门里有什么八卦可看,只是向着石万嗔笑道:“毒手药王的师弟,毒手神枭石万嗔是么?本来还怕你不到这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来凑热闹,不过如今你既然来了,我正好把一桩旧事处置个全套,胡兄弟,咱们将这下毒害人的混球先擒下再说!”

    胡斐听着魏野招呼,顿时怒喝一声,同时夹攻上来。

    本来石万嗔是受田归农之邀,有心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也闯出一个名头来。然而却不料他刚刚到了帅府,却遇到了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情形。更料不到他见着老相识田归农受伤,暗发几支淬毒银针助阵,结果却是给自己惹来了这样的煞星!

    此刻只见一剑一刀夹攻而来,他也顾不得理会旁的事情,手中那一只游方郎中用来招揽生意的虎撑,本来就是用精钢打造的铃环,此刻却被他当成一件奇门兵器来用。上下舞动间,只见各色毒烟、药粉一股脑地喷洒出来。

    胡斐听得此人就是参与谋害父母的毒手神枭,更是毫不留情,辟寒刀上下舞动之下,也不管对手撒的是赤蝎粉还是三蜈五蟆烟,只是朝前猛攻。

    药王门一脉的武功并不出挑,历来只在毒术一道上面下功夫。转眼之间,石万嗔已经施展了十余种剧毒之物,甚至连碧蚕蛊、孔雀胆这一类剧毒也都用了出来,却是丝毫不见对手有丝毫中毒迹象。

    石万嗔一生潜心毒术,可是今日却发觉自己钻研多年的毒术丝毫不起作用,转眼间就吓了个亡魂皆冒。

    魏野一眼望见石万嗔眼里那一丝惧色,随即掌心浮现一道符篆,猛地朝着石万嗔额头印下。

    在旁人眼里,只见着魏野一掌印在石万嗔额头,也没有用多大劲力,石万嗔却如遭雷击,转眼就瘫软下去。但就在这一掌印下同时,一道符印已然直入石万嗔泥丸宫中,摄心,镇魂!

    魏野一掌放倒了石万嗔,四周被石万嗔那一股股毒烟毒粉波及的掌门人也差不多有几十位了。慕容鹉正指挥着麾下众人,拿出天山雪莲炼成的碧灵丹,忙着替这些被波及的倒霉鬼解毒疗伤。

    福康安见着这师徒三人药粉毒雾随意抛洒,浑然不顾旁人死活,若是他们上来争夺玉龙杯,自己也不免要遭了池鱼之殃。此刻这三人或死或伤,全给制住,他倒是放心不小,从腰间解下一枚汉玉件头,递给周铁鹪道:“魏掌门见机得快,没有让这样丧心病狂之徒搅乱大会,这是本部赏他的。”

    眼见得那些中毒的掌门人一一服了解毒药物,魏野望着废了一条胳膊的田归农与已经被符印镇住泥丸宫的石万嗔,点了点头道:“人犯差不多要来齐全了,只差最后的人证未到。”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群雄都听得奇怪,正在此刻,就听得侍卫官们又是连声通传道:“苗家剑掌门人苗人凤老师进见!”

    金面佛苗人凤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这里各派掌门人无一不知,这位武林中罕逢敌手的剑术名家到来,顿时许多人精神一振。也有些有志于争夺玉龙杯的人物,听见苗人凤到来,心中暗道:“这位爷一到,大家怎么样也是争他不过,那不就只剩下三只玉龙杯了?”

    心下虽然这样想,但是苗人凤名震江湖,各派掌门人不论心下怎样想,面子上总是要做一个礼数周全,纷纷站起身来。

    只见苗人凤穿了一件洗得泛白的竹布大褂,就这么走了进来。福康安见他衣着寒酸,首先就有三分不喜,然而苗人凤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对这样的成名高手,就算是福康安,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魏野笑着迎了上来道:“苗大侠真是信人,说是今日上京,就绝无更改。魏某之前说过,当年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身亡一案,今日就要在天下群雄面前让它水落石出。如今苗大侠与我那兄弟胡斐都已经在场,田归农与石万嗔两个也都自行投案,那魏某便要履行当初的诺言了。”

    正说话间,只听得外面侍卫官一阵喧嚷间,几条身影就这么闯了进来。

    众人只见两个道装少年,提着一个双目已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老和尚。

    那和尚衣衫褴褛,满身臭气,正是当初谋害苗人凤败露的宝树。

    魏野向着两个徒儿一点头道:“阿衍、孟起,你们时间倒是掐得很准。如何,现在宝树大师可是打算将当年旧事一一招供了么?”

    宝树和尚如今都已经快脱了人形,听着“招供”两字,只是惨嚎道:“愿招、愿招,和尚只求速死!什么都招!”

    田归农倒在地上,一见着宝树,顿时心下就全明白过来,面色骤然一变,不停地给他带来的这些门人使眼色,然而这些门人慑于魏野威势,竟是无人敢动。

    魏野看着宝树和尚问道:“和尚,你在出家前,是做的什么营生?”

    宝树扬着一双瞎眼,喃喃道:“怎么还要问这个?和尚出家前姓阎名基,是道上做没本钱生意的强盗头子。做强盗之前,是在沧州乡下讨生活的跌打大夫。”

    魏野点了点头道:“那么当年苗人凤与胡一刀两位在沧州比武的时候,你又做了什么事?”

    宝树到了这个地步,只求痛快一死,再不要零剥碎割地受罪,抢着喊道:“天龙门的田掌门将他天龙门的毒龙锥上的毒药给了我一盒,叫我涂在苗大侠与胡大侠比武所用的刀剑之上。胡大侠就是因为中了毒龙锥之毒,方才枉死在客栈里!”

    这一句话说出,群雄哄地一声,纷纷议论起来。

    魏野点了点头,又转向石万嗔道:“苗大侠当初调查毒物来源,直找到毒手药王无嗔和尚那去。然而无嗔和尚一口否认自己不曾远赴沧州毒害胡一刀,石万嗔,你虽然叛出药王门,却依然是无嗔和尚的师弟,天龙门的毒龙锥之毒是谁替田归农调制的?”

    石万嗔泥丸宫被符印鎭压,此刻只剩一丝灵明,只是迷迷糊糊地道:“田归农的天龙门北宗,总要出去干些没本钱买卖,用毒龙锥杀人灭口最好不过。天龙门的毒术狗屁不通,他便每年花费重金来请我为他配毒。要不是无嗔贼秃查到我在外面下毒害人毫无顾忌,将我的双眼毒瞎,赶到苗疆居住。我如今还该在天龙门里锦衣玉食地享受,哪至于在云贵穷荒之地苦捱了这么多年?”

    他这里招供一句,各派掌门人就议论一句。

    魏野点头道:“毒手神枭倒也是个爽快人物,少时魏某送你痛痛快快地上路也就是了。”

    此刻有毒手神枭与宝树和尚两人证供,苗人凤瞠目欲裂,胡斐早已按捺不得,早已冲上来,辟寒刀刀光一闪,就将阎基的首级斩下,刀势去势不歇,转头已向着田归农斩来。

    这一刀去得甚急,却是将田归农一张俊脸,从人中处直劈开来。

    这位天龙门北宗掌门人一生以风流俊雅自诩,却想不到此刻连一个囫囵脑袋也不曾留下。

    大智方丈面露不忍,喃喃合掌念诵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总是一报还一报,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魏野冷笑一声道:“灭其因,消其果,除根又斩草,冤冤相报也能了。”

    大智方丈听了,只是摇头。

    魏野也不理会这位少林方丈,向着天龙门众人喝道:“将你们掌门人的尸首抬走吧,魏某重阳节时,便到贵门造访。”

    说是造访,然而天龙门的武师听着他“除根又斩草”的话头,就明白过来,面前这道人,竟然要如同剿灭五虎派一般,将天龙门也一道连根拔起!

    他们如今哪里还顾得旁的事,胡乱把田归农的尸首抬起,匆匆地抱着那半个脑袋就朝着外面狂奔。

    只是苗人凤望着田归农的尸身,眼中却是无限落寞。

    魏野却不想看这位大侠在自己面前发作文青病,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魏某这个外人,公道已经主持过啦。至于苗大侠你的心事与家事,请恕魏某无能为力。”

    说着,魏野转过头来,望了望胡斐道:“胡兄弟,你今日大仇得报,不论是告慰胡大侠伉俪,还是返回沧州去见平四叔报喜,都是好时候。若要留下来争一争玉龙杯,老哥我也必定全力支持,只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胡斐此刻却才回过神来,猛地抱住魏野叫道:“大哥对小弟的恩情,小弟永世不忘!我……我要去见四叔,去祭奠我的爸爸妈妈!”

    说罢,胡斐也不管旁人,猛地就朝外飞奔而去。

    程灵素刚喊了一声“胡大哥”,却已经看不到胡斐的身影。

    魏野摇了摇头,拦住程灵素道:“灵妹子,一会我去安排马匹盘缠,总不能让我家兄弟这么把你丢在这里。眼下你身为药王门掌门,尚有两个门内叛徒要处置,不是么?”

    正在魏野说话间,门外只听着侍卫通传道:“圣谕到!”

    这一声通传间,帅府仆役已经将接旨香案摆起,却见一个半老太监,身穿带云雁补子的内监袍褂,却没有戴应节的凉帽,反倒是罩了一顶暖帽,就这样带着四个大内侍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这打扮福康安一见就心中起疑,此刻尚没有到礼部拟旨换冬衣的时候,王公大臣也好,内监侍卫也罢,绝不敢在此刻就将凉帽换成暖帽穿戴。这宣旨的太监刘之余已经做到管事太监的地步,绝不会在这么紧要的地方出错。

    不但福康安心中隐觉不对,魏野望着这太监身后四位侍卫,尤其是其中身量肥壮的那一位,心中就更有底子。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反倒向着慕容鹉发去了一条合作信息:“通向紫禁城和圆明园的门票已经上线,如何,和不和魏某干这一票生意?”

587.第587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八)

    那管事太监正要传旨,一声“上谕”还没出口,四周人人都打算下跪的时候,魏野已经冷不丁地走上前去,向着那胖侍卫一抱拳道:“这位侍卫大哥,可是太极门南宗的第一高手,江湖人称千手如来的赵半山赵当家么?”

    那侍卫不曾想自己的身份一当面就给叫破,顿时手一抖,就是数支暗器射出。

    仙术士轻笑一声,袖子一拂之间,赵半山这几支暗器就全数落在魏野袖中。

    赵半山号称“千手如来”,暗器之中都藏着独门暗劲,一发出去便会半途转向,鲜少有人能在他的暗器之下全身而退,却不料面前的竹冠道人,轻描淡写之间就将他的暗器全接了去。一旁的高个侍卫,顿时怒喝一声,拔刀便砍。

    不闪不避,食指中指轻叩对手刀背,却感到一股黏力反绞上来,魏野“哦”了一声,点头道:“太极门的玄玄刀法,红花会的刑堂当家‘鬼见愁’石双英是吗?”

    一连叫破两人身份来历,福康安不由得登时回想起了当年自己在杭州被红花会所擒的屈辱日子,顿时大叫一声:“拿刺客!”

    四周侍卫顿时齐齐涌了上来,将福康安上下左右围了个风雨不透。

    红花会中各派高手云集,论身手甚至还在今日与会的大半掌门人之上,此刻见着“千手如来”赵半山与“鬼见愁”石双英现身,不由得大为震撼。

    今日魏野已经迫退了红花会的西川双侠,此刻却又要与赵半山这样名震江湖的太极门高手过招?江湖上,敢这样不卖红花会面子,甚至连败红花会高手的人物,还真是少见!

    但是亲眼目睹了道海宗源之主那高深莫测的武功,在座众人还是不免有些期待——道海宗源与红花会对上,究竟还能占上风几回?

    马超注视着战圈,脸上又浮现出了跃跃欲试的表情,可惜陆衍身为大师兄,早就将他的手紧紧握住。

    魏野此刻还不忘点头夸赞自家学生一句:“阿衍干得好,把孟起看牢一点!”

    话音未落,身后一支铁鞭横打而下,却被仙术士反掌朝后一托,转眼就被震断成数截。

    魏野点了点头道:“原来铁塔杨成协,你也在,那么第四人又是哪位?”

    那原本一直立在老太监身后的侍卫此刻也不隐瞒,朗声道:“红花会徐天宏,拜见道海宗源魏真人!”

    仙术士微微颌首,随即一指弹在石双英单刀之上,炎寒双劲一前一后间,顿时将这柄单刀化作了数段废铁。

    转眼间连败红花会两位高手,又将千手如来赵半山的暗器尽收袖中,徐天宏在红花会中号称“武诸葛”,深知面前此人功力之深简直前所未见,竟比西川双侠口中转述的还要可畏可怖三分。

    到了此刻,他也不欲恋战,高喊一声:“魏真人武功之高,只怕天下无人能及,红花会今日得罪魏真人,日后再上門赔罪吧!”

    说话间,他手一扬,就向着魏野打出数枚铁胆。他这手打铁胆的功夫也是名家传授,厉害非常,一旦打中人身便必死无疑,比起赵半山的暗器更霸道些。

    仙术士也不在意,只是虚虚朝前推出一掌,顿时一股罡力反冲而来,那三枚铁胆在半空中猛然受力,竟是半途改道,直飞入墙,转眼间就将西首院墙砸出一个大洞。

    此刻魏野并指如剑,墨子剑挥洒之间,肉眼难见的道道炎气反复往来,恍如无形剑气,转眼间就在红花会四名高手身上留下好几处创口。

    此刻除了赵半山内力深厚,又深通借力卸力的太极拳理,仅仅是衣衫被划破外,余下三人个个挂彩,进亦不得,退亦不能。

    魏野眼望着徐天宏,却是突然开口道:“红花会中似乎称呼阁下为武诸葛,乃是贵会第一智囊?你可知道贵会前来搅扰天下掌门人大会,犯了怎样的错误?”

    徐天宏也没想到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却功力高得吓人的道士,此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觉得一愣。

    魏野却不容他有装傻充愣的余裕,直接喝道:“明知天下各派掌门人上京,你居然不知道此回来的都是怎样的高手,汝身为红花会智囊却不察敌情,此为错一;红花会中人已非魏某对手,你却与众人恋战不退,此为错二;直到现在都没有察觉到,在魏某教训你的时候,手下攻势已然放缓,此为错三。罢了,我不想再讲,当常家兄弟败走之后,你们还妄想来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寻衅滋事时,红花会此刻大败亏输就已经注定了!”

    说到此处,魏野指尖炎劲骤然一收,徐天宏毕竟是聪明人,感到四周无形剑网似乎瞬间撤去,他顿时打了一个呼哨,与赵半山等人再不恋战,猛地纵身跃上屋顶,四散而去!

    眼见魏野转眼间就将红花会四名高手一举逼退,福康安不由得面露微笑,站起身来道:“魏掌门真乃高人,红花会这群逆贼,多年来倒行逆施,横行无忌,却是一一都败在魏掌门手下。只怕道海宗源今日后,不但名列天下四大派,还当执掌四大派的牛耳了。”

    魏野轻轻摆手道:“福大帅此言说得重了,只是红花会三番两次遣人来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搅闹,若是不能将这一群高手一网打尽,只怕这大会也就开不成了。魏某这便要追着方才逃离的那几人去试一试红花会成色,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公证人,且等我回来再处置。”

    这句话说出,福康安顿时喜出望外,若是魏野这等绝世高手愿意为清廷效力,那可比什么都值得。福康安顿时肃容道:“魏道长此去若果真能将红花会一班反贼绳之于法,朝廷又何吝于封赏?便是以吐蕃各大呼克图之例,为道海宗源封赐加恩、总领天下道教事,也未尝不可!”

    “呼克图”便是吐蕃宗喀巴一脉为首各宗喇嘛所谓的“活佛”,虽然名为喇嘛,本质上也和云贵地方的世袭土司也差不多了。

    而对乾隆与福康安而言,要他们打破往日里对道门的忌讳,仿吐蕃前藏后藏两个大喇嘛的例子封赏道海宗源,也足可以想见红花会当初到底给这对君臣留下了多么深重的心理阴影……

    魏野也懒得再废话,身形一纵,转眼间就隐没在了帅府的重重青瓦白墙之间。

    眼见得魏野身形不见,福康安顿时将那传旨太监与周铁鹪喊过一边,仔细吩咐道:“速速将此事回报禁中,并请万岁爷下旨,调大内侍卫总管德布速速去配合这道人去捉拿红花会一班反贼。并请德总管仔细留神此人,看看他到底是效忠我大清的忠臣,还是红花会的暗桩!”

    ……

    ………

    京城之外,陶然亭畔,此刻正是芦花初生时候,迎风微微摇摆,间或有几絮芦花飞舞,无端更带起几分怆然悲秋之情。

    ?陈家洛正对着夕阳下的这片秋景,长声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徐天宏将身上几处血口都包扎起来,向着这位像公子哥多过像江湖大侠的总舵主禀报道:“总舵主,这个魏道士武功之高,简直令我匪夷所思。只怕当年武当第一高手张召重,在他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敌。他在动手时候,突然放我们离开,只怕是有意放长线钓大鱼,总舵主若再不走,属下怕是……”

    陈家洛摇了摇头道:“这位魏真人一路上的行事,我已经仔细打探过了。灭五虎派,是因为五虎派鱼肉乡里,凤家上下做尽恶事,沿途剿灭绿林山寨,也只挑那些恶名昭彰之辈下手。何况你们去的时候,他更了结了苗大侠与胡大侠一家的多年恩怨,让一桩武林悬案就此了结,还将恶徒一一铲除。这样一位侠义中人,你看他哪里像是张召重那种人,甘心为清廷做鹰犬?”

    徐天宏摇头道:“就算此人也是个大侠,可他与我们红花会做对,又与官府结交,怎样看,也不过是三才剑汤沛那种人——只不过恶事做得隐蔽,尚未昭彰罢了!总舵主,不若我们还是先回转苗疆,再看几年火候也不迟。”

    两人对话间,听得有人朗声唱道:“儿女情多,她是回,你乃汉,偏不易消磨。宝月楼下帝王困,西天池上拥兵戈。含红泪,葬香冢,血污游魂逐太阿。蝶影风流犹弄舞,塞上麋鹿记旧歌。匆匆玉帐人东去,至此泪若湘水波。芦叶不染舜娥血,八月飞花空萧索,可叹也,可笑哉,剩一个光杆舵主,无可奈何。”

    这道情唱的,分明就是摹写陈家洛与香香公主当年情殇旧事,居然历历如在眼前。然而其中那一股嘲讽讥笑之意,也实在是丝毫不加掩饰。

    徐天宏性子机警,顿时喝道:“什么人在此聒噪!”

    正说话间,却见芦苇从蓦然分开,有人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肩背一口形制古雅的木剑,就立在一片短短芦苇杆上,向着陈家洛一拱手道:“道海宗源之主魏野,亲来拜会贵会陈总舵主,怎么,武诸葛不欢迎么?”

    对魏野这个横空出世的绝世高手,徐天宏本能地就有戒备之心。此刻听见那首道情,字字句句,都朝着讥讽陈家洛的路子上走,偏偏其事恍如皆在眼前,更是戒心大起。

    他一身喝呼,红花会安排在四周的高手顿时一涌而出,将陈家洛护在中心。常家兄弟与赵半山等人铩羽而归,就算是红花会群雄皆是江湖一流好手,此时对魏野的“武功”也没有丝毫低估。

    魏野环视红花会群雄一遭,随即从一个满面伤痕的书生点起道:“这位便是金笛秀才余鱼同吧?你乃是武当派上任掌门马真道兄传人,尊夫人乃是武当派掌门人无青子陆菲青的亲传弟子,你虽然不曾出家簪披,但总算是我道门一脉,少时我自然会对你轻着些下手。”

    金笛秀才余鱼同摇头道:“我武当派从未与贵派交好,怎么能算是一脉?这个人情,余某敬谢不敏。”

    说罢他又向着赵半山点头道:“赵兄虽然号称千手如来,这外号有些犯着魏某忌讳,但是谁叫你与我那兄弟胡斐也是结拜兄弟?大家总算是两边有亲,稍后大家动手,请赵兄袖手旁观,不要伤了我们两家和气如何?”

    赵半山听了,却是正色向魏野做了一揖,方才道:“我方才听说魏掌门替我那个小兄弟查明真凶,助他在天下英雄面前报了家仇,这等侠义之举,赵半山感佩不已。然而魏掌门若要与本会为敌,赵半山也只能先将私交放在一旁,豁尽全力与魏掌门论个高下了。”

    魏野点头道:“果然是义薄云天赵半山,那魏某也不便矫情,我知道红花会的二当家无尘道兄向来性烈如火,香火情魏某也不再论、至于奔雷手文泰来、鸳鸯刀骆冰伉俪,还有石敢当、锦豹子诸位,我和大家实在没有交情可叙,便先略过。现在魏某只有一个问题——”

    说到这里,仙术士环视群雄,温声问道:“是红花会的诸位来单挑我一个,还是我一个单挑红花会诸位,便选一个方式,划下道来吧。”

    倒是陈家洛自己,听着魏野那首道情,脸上更添数分落寞之意,然而听着魏野上門来竟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挑衅打脸,他身为红花会总舵主,还是不得不开口道:“魏掌门,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鄙会上下对道海宗源的侠义之举也是大为钦佩。但不知道鄙会有何得罪之处,要魏掌门这样苦苦相逼?”

    魏野听了,只是摇头道:“红花会与道海宗源从来没结过梁子,正如魏某所说,我们两家还有些曲里拐弯的交情可论。但是魏某此来,却有一事不得不办。”

    “有何事,请魏掌门明示。”

    “欲诛始皇帝,便要樊於期的人头借来一用!”

588.第588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九)

    太子丹当年为荆轲创造行刺秦始皇的条件,燕国大将樊於期的人头乃是最重要的一件“任务道具”。

    若不是樊於期的首级降低了秦始皇的戒心,荆轲一个小小使臣,只怕是丝毫没有上殿面见秦始皇的资格。

    而对乾隆而言,陈家洛一则是自己的亲生兄弟,二则是武林中最大的反清势力首脑,三则是与自己争夺香香公主的情敌。

    不论两人的身份地位,彼此所处的立场,还是儿女私情,这都可说是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陈家洛的首级也比樊於期的首级更有价值几分,足够让乾隆欣喜若狂,放下所有的戒心。

    在仙术士而论,还有另一件事,也是他上門来向陈家洛借头一用的动机。

    此刻站在陶然亭外,魏野目光所及,正能见着京城上空隐隐有一层青气氤氲如云,云中有一条黑鳞青角、双目如血的长龙蟠然欲眠,正是清室气运外露而成的气相。

    虽然这个时空的能级不算高,但是凡有龙气凝结之处,便有不凡之相。

    太史公著史记,遍及春秋战国历代刺客,要离之流,刺杀公侯莫不得手。哪怕专诸藏鱼肠剑于鱼腹之内,刺杀吴王僚也是一击功成。

    但是反过来说,燕太子丹为刺杀嬴政,不但花费万金求购徐夫人所造名锋,又安排樊於期献头,奉燕国膏腴之地,麻痹秦国君臣,荆轲、秦舞阳皆是一时之选。这样大手笔的刺杀,就是伍子胥安排的专诸加鱼肠剑的组合,也逊色许多,结果却是功亏一篑。荆轲图穷匕见之时,居然鬼迷心窍,想到要逼迫嬴政先退还诸侯之地?

    这种临阵鬼迷心窍的反应,甚至也不止在荆轲一人身上出现,就以这个时空而言,华山派的袁承志二度刺杀崇祯与黄台吉,却是接连两回莫名其妙地失手。若说袁承志刺杀崇祯,还因为与大明公主有几分情愫而一时心软,可是刺杀黄台吉的时候,号称一代大侠的袁承志居然被黄台吉一通嘴炮骗得找不着北,这事情就显得大有问题。

    而面前这群号称“反清义士”的红花会中人,都做出了将乾隆囚禁六和塔的业绩,但就这一项而言,足可令古往今来的所有反抗军望其项背,结果呢?居然是乾隆与陈家洛兄弟相认,共洒热泪,这种连骗小女生都嫌不足的狗血场面,就把红花会众人蒙得找不到北,居然让号称乾隆朝最强反清势力的红花会就这么甘心奉乾隆为主,要让他成为“汉人的皇上”……

    人家已经是大清的皇帝,怎么还会稀罕什么“汉人的皇上”?

    红花会与乾隆这一番斗智斗勇,差不多是从头输到尾,更连累了天山派损兵折将、南少林香火断绝。

    红花会中人固然是小事精明,大事上糊涂,但是看看乾隆从头到位的一系列应对之策,也只能说是仅仅比庸人强那么一丝,但凡红花会真正有那么一丁点戒心,就不至于沦落到败走西域的下场。

    但是反过来说,乾隆这种强盛到不像话的天运,也是诡异。

    放在别人眼里,大概只觉得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但是在仙术士眼里,这就是一丝不合情理之处。

    从始皇起,历代君王,经历可说是多种多样,也有被儿子逼着退位的,也有被兄弟篡夺权位的,也有被俘去五国城里看天的,但是正正经经的帝王却死于刺客之手的,却无一人!

    龙气之所谓龙气,便在于此,它或许不能护持大权旁落的帝王免于三尺白绫、一杯鸩酒,但却能让要离、专诸之辈再没有了用武之地。

    甚至武功高绝如张无忌之流,面对着龙气护持的朱元璋,也会如被脑残光环照耀一般,自动灰溜溜地放弃权势,退走冰火岛上去玩三凤一龙的低俗游戏。

    这等天运,实在是可畏可怖,就算是魏野已近半仙的修为,此刻也对这个时空的龙气有了些深刻认识。

    尽管笼罩京城的这股龙气不是万能的,也没有什么万法不侵的夸张效果,可是只要关键时刻出些小故障,就足够让任何直接针对皇帝本身的刺杀行动变成一场笑话。

    而在这个时候,与乾隆血脉相连又纠葛不清的陈家洛,就变成了吸引龙气注意力的重要标靶。

    毕竟魏野也好,道海宗源的门人弟子也罢,来到这个时空的时间还很短,而道海宗源中人,一没有清廷户籍,二没有清廷度牒,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丝毫没有融入清廷体制之内。

    龙气之威,说到底是来自体制,而不属于体制内的人物,龙气的效果往往就可以忽略不计。

    比如让两汉都头疼不已的匈奴,让北宋彻底玩完的女真,都是这样的例子。同样的,何谓“一等洋人二等官”?为什么在后古典时代,黑又绿的移民在粤省都成了一害,地上督抚还只是装看不见?甚至移民与难民,都成了老欧洲与北美一害的时候,政客们还依旧装鸵鸟?

    龙气是一国体制权威的展现,可惜人类历史上大部分的国家体制,总都是对内不对外。

    而对这个时空而言,魏野也好,慕容鹉也罢,则是货真价实的“洋人”——不,应该说是天人才对。而这样能级相对有限的时空,也自然没有多余的力量对于这样的外来者进行什么“世界意识抹杀”。世界尚如此,何况是区区一国的龙气?

    虽然在这个时空里,这个星球上,这个占据地球大部分gdp的老大帝国,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但要想全力针对魏野,还有点力所不及。

    只是这些事情,终究是不必与红花会的诸位侠士们分说清楚的。

    说了,也听不懂,还是刀剑的语言最为直接干脆。

    听着魏野轻轻松松说着要借樊於期的人头,红花会群雄面色无不大变,顿时将陈家洛紧紧护卫在当中。

    但是陈家洛毕竟也是久经风浪之人,反倒镇静下来,拱手道:“道长欲借在下头颅,去刺杀当今皇帝,不知这计划却有几分成算?”

    魏野笑道:“试问陈总舵主,爱新觉罗弘历在这天下间,最恨的人是谁?”

    “自然是在下。”

    “若是魏某将陈总舵主人头献于清廷,红花会一夕覆灭,敢问清廷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大宴群臣,祭告太庙,普天同庆。只怕要比几年前的六十圣寿更热闹十倍。”

    “魏某之剑,百步之内,能取天子之头否?”

    这一个问题,陈家洛却是一窒。

    虽然面前这位竹冠道者功力之高,简直前所未见,但是能否一举刺杀乾隆,却是难以知道。陈家洛并非是为大事惜身的人物,但是这个问题,却终究要仔细思考。

    见着陈家洛沉吟,魏野点头道:“贵会上下,十几位当家与一众精锐当年攻打禁宫却全身而退,这样的本事已经能和京城禁军与大内侍卫匹敌了。那么今日魏某要与各位较技一场,若魏某一人败尽贵会高手。陈总舵主,可愿意将人头借魏某一用?”

    这句话一说出,无尘道人顿时大怒道:“好大口气,来来来,无尘我来一会魏掌门的剑术!”

    无尘道人一手追魂夺命剑,号称天下第一快剑,也是红花会中第一高手,他此刻一动,魏野却只是一笑道:“若拔出剑来迎战,便算是输了,魏野当场自刎!不过仅仅无尘道兄一人,哪里拦得住我?赵当家、常家兄弟诸位还是并肩子一道上吧!”

    笑声中,仙术士剑指一引,登时弹在无尘道人长剑之上,长剑哀鸣一声,顿时断成数节。魏野也不向前下杀手,将身形一转,却是一指反点在一口青光滟滟如水的古剑之上。

    持剑之人也是道家装束,身上那一件百衲衣更是眼熟,魏野望一眼对手,苦笑道:“凝碧剑果然是武当派传世名剑之中难得的利器,只是陆道兄,你又何必来趟这浑水?”

    手持凝碧剑的,便是武当派现任掌门无青子,他此刻却是换了官话口音,叹息道:“绵里针陆菲青早已不在,贫道乃是武当掌门无青子,陆道兄三字,再也休提。”

    两人对答之间,已是再度连攻数招,魏野剑指点处,无青子知道对手指力之强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就算以凝碧剑之锋利坚固,也难以久撑,只以柔云剑法缠斗上来。

    魏野却是不肯将力气都花在无青子身上,掌心顿时浮起一道符篆,猛地朝无青子胸口印下。

    无青子见着对手一掌拍来,顿时横剑一挡,然而还不待剑掌相接,却有一股寒气无端而起,顿时他只觉着脑中一空。

    旁人只见着无青子与魏野交手不过数回合,却是转眼僵立不动,不由叫道:“留神他的隔空打穴之招!”

    金笛秀才余鱼同更是惊怒交加,高喊了一声:“陆师叔!”就要上前来为无青子解开穴道。

    然而还不待他上前,魏野喝了一声:“后辈不要凑这热闹!”左手小指遥遥向他一点,一道无形炎劲顿时将他膝盖打中,炎劲穿过膝骨而过,余鱼同痛呼一声,一下跪倒在地。

    此刻赵半山、文泰来、石双英等人,早已纷纷迎战上来,可是不论拳掌、刀剑相加之间,只见刀剑崩碎,人身僵立,一转眼间,红花会群雄已经是人人带伤,不少人更是如被点穴一般,僵立原地。

    余鱼同拖着一条伤腿,想要替众人解穴,谁知道哪怕是他这样的解穴名家,也是丝毫解不开众人穴位。

    ——解不开才是正常的,魏野哪有心情学什么认穴打穴功夫?无青子以下众人,根本就是被玄霜青女真符镇住了神形。

    这还是魏野不愿意对这些红花会大侠们下杀手——虽然他们用江路争斗的路线来反清,处处讲义气、留余地,简直天真到了极点。不然的话,此刻留下的,便是一具具的冻尸了。

    一转眼间,陈家洛身边就只剩下了书童心砚一人,魏野也不看身后排列一行行的活雕像,缓步走到陈家洛面前,问道:“陈总舵主,以魏某这一点微末功夫,可能百步之内,取下天子的首级?”

    陈家洛只能苦笑道:“道长的武功,已经到了不可思议之境界,真可谓是陆地神仙一流。在下心服口服,但是道长你真的要不顾自己一手创立的道海宗源,为了天下汉人去刺杀皇帝么?”

    魏野摇了摇头道:“既然要行刺,自然要将活计做得干净彻底。只杀乾隆这位十全老人,清廷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各位铁帽子王爷、贝勒、贝子、八旗统领自然一个也不能留,军机处大学士、六部尚书、御史科道、部堂杂流乃至九门提督与直隶总督,都要陪着十全老人龙驭宾天,才算是一个全套。”

    说到这里,魏野轻声一笑道:“自然后面的事情,还有金钱帮的势力插手。起码直隶为首北五省,都要一气掌握,才好威慑南方的督抚。这才是改天换地的手笔,若陈总舵主的脑袋只值一个乾隆皇帝陪葬,那是魏某办事不力,愧对陈总舵主,理应自刎谢罪的了。”

    这等口气,听得陈家洛是乍然一愣,他率众反清多年,甚至连七品官员也没有实际弄死几个。然而面前这位黄冠道者,却是直接要将满清朝堂之上一窝端掉。只这筹划,甚至都让陈家洛怀疑,仅仅凭着道海宗源与金钱帮两家势力,可能做到这样匪夷所思之事?

    魏野见着陈家洛面上狐疑,也懒得再解释,正在此时,却听着远方传来马嘶之声,有人大声喝道:“魏掌门,本官来助你对付这群逆贼!”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魏野一声冷喝:“大内侍卫?魏某岂用你们多事?”

    说话间,仙术士剑诀向后一指,顿时一道朱火凝化成剑而出,直向着后方直扫而去。

    那一群大内侍卫转眼之间,连人带马就被火剑劈成了两段!

589.第589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

    随着魏野离席,福康安也没心思再主持什么天下掌门人大会,草草与各派掌门说了些场面话,就叫他们暂等道海宗源之主返回,再定玉龙杯的归属。

    打发了各派掌门,福康安也不肯休息,只是叫人点起灯来,又叫了几个心腹得用的部将陪着说些闲话。

    那些侍卫兵马却是一个也没有撤,依旧布置在各处。

    福康安望着堂上灯火,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年少时候,傅恒督促自己读书说起的一番话:“一二百万人管着几亿汉人,好比小孩子端着一大锅热汤,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当初他不过是个初开蒙的孩童,这番话听得似懂非懂,等到他自己尝到了被绑票的滋味,见识到江湖上还有这样一大群势力,却是反而有了些心得体会。虽然那些小门小派不过是个乡绅地位,可是那些大派名门却是形如割据,仅仅当年剿灭南少林,投入的军马、钱粮就一点不比当年张广泗第一次征讨大小金川来得逊色!

    “红花会”三个字,如今差不多都快成了他与乾隆的一个心魔,此刻突然天降一个绝世高手,一門心思地要与红花会做对,福康安是又惊又喜又狐疑。此刻他心乱如麻,只能强撑着等待消息。

    等到下半夜的时候,府里厨子备下宵夜,酒却不敢上,只是泡了一壶上好的茉莉龙井,旗人所谓“龙睛鱼”的。

    这种掺茉莉花的龙井茶里,一向是茉莉放多了,花香就压过了茶香,本来只受不知茶味的旗人推崇。福康安自幼生长相府,向来不好这个味道,但是此刻为了提神,也就捏着鼻子强忍着那股浓香,缓缓地小口小口啜饮着,心中不知是烦躁还是兴奋,甚至还夹着一点紧张。

    他是用老了兵的人,往日里到了最后定胜负的时节,他也往往有这样的情绪。但是比起往日里,福康安却是觉得有一些没底。这不是他福大帅运筹幄的时候,胜负就只靠着魏野一个人,这种不受他掌握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至于厨下备好的小菜,福康安却是一口也没有动,他不举箸,那些作陪的部将也只得干坐着。这样煎熬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周铁鹪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报丧乌鸦一般地叫道:“大帅,大内侍卫总管德布德大人,捉拿红花会反贼时候,以身殉国了!”

    这句话说出来,福康安一颗心就沉了下去。

    德布身为大内侍卫总管,皇上御口亲封的满洲第一勇士,麾下率领的不是藏地精修大手印功夫的喇嘛,就是蒙古诸王入侍京师的蒙八旗亲卫,号称“大内十八高手”,也是极得乾隆宠信的近臣。不要看乾隆性情刻薄,但对身边近臣却也厚待到了极处,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道乾隆要怎样大发雷霆——

    毕竟乾隆对汉人的防备之心如今越发深重,禁宫侍卫也只肯信任满蒙亲贵子弟,至于像德布这样内外功夫都是一流、又剑术超群的人物,更是难得出来一个。此刻听着德布死在红花会手里,就算是受宠如福康安,也不由得微微将身子晃了一晃。

    可是周铁鹪下面一句话,却是让他精神一振:“红花会匪首陈家洛,拒捕顽抗,已被当场击毙!”

    ……

    ………

    福康安终究是个武人,除了自己亲领的差遣,并没有什么繁杂细务。然而身为协办大学士的和珅,可就没有这般轻省了,特别是八月间里,事情格外地多。

    这几日里,先是筹办乾隆的寿宴,然后又要防备天下掌门人大会上大批进京的武林人,八月节里礼部致祭月坛,宫中妃嫔布施佛寺,圆明园里赏菊拜月等杂事,哪怕是精力过人的和珅,也忙过了三更天,此刻都觉得有点精力不济,在书房里就这么微微假寐起来。

    可他刚合上眼没多久,管家刘全就来骚扰他的清静,一连声地叫:“爷,好消息,好消息,红花会的反贼被拿住了!”

    “红花会”三字入耳,和珅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跳起来:“怎么说!”

    “福四爷在天下掌门人大会上招揽了一个道士,正赶上红花会潜伏京城作乱。福四爷顺势而为,就用这道士将红花会一网打尽!”

    听完了这消息,和珅面上喜色反倒淡下去了,红花会在乾隆心中都成了一个魔症,又像是一根扎进皮肉里的刺,看上去是长好了,可那刺一到天阴雨湿的时候,又要扎得人生疼。可这样一桩大功,却被福康安这么轻轻巧巧地得了去,福老四从此后不是更加拿鼻孔看人?

    这样微微失落了片刻,和珅随即就恢复正常,瞪了刘全一眼道:“还愣着做什么!更衣备轿,准备上朝,这报喜的好事可不能让别人抢了去!”

    ……

    ………

    圆明园,九洲清晏殿。

    作为乾隆在圆明园的寝宫,这里的陈设比起养心殿来,更多了一分皇室奢华。案上白玉炉中香烟淡淡涌起,大清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就在榻上睡得黑甜。

    梦中只觉得九洲清晏殿外重重烟波,似乎都化作了苏杭名园风景,自己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又像是化作了西湖之畔上天竺群峰景致。

    上天竺本是西湖之畔的小峰,然而此刻却是云遮雾罩,渺茫绰约间,隐隐有仙山气象。

    峰头一方青石之上,陈家洛身披素白僧衣,头光如月,膝上横着当初乾隆赠给他的那一具凤来琴,缓拨七弦,见着他道:“外有名将奔波讨逆,内有贤相燮理阴阳,大哥坐享千古帝王之福,果真一场好睡。”

    乾隆此刻浑然忘了自己身在梦中,走上前去,坐在石畔问道:“二弟游行江湖,啸傲风月,怎么突然作了受戒比丘?”

    陈家洛笑道:“臣弟世缘已尽,将要远行,与大哥纠葛半生,特来告别。大哥广有四海,无物可以奉赠,便借着大哥这具凤来琴,再为大哥奏一曲吧。”

    说罢,他低下头,手拨宫商,却是弹出一段《华胥引》。

    乾隆端坐静听陈家洛抚琴,只觉琴声泠泠,如薰风拂面。

    这段琴曲描摹的是黄帝梦入华胥之国,所谓“淳风美俗,民无嗜欲。重土居安,刑免而无讼狱”之乐土。

    本来依着古人之论,这华胥引弹到终章,便是“兆太平之永福,一统乾坤,皇风清穆穆”,最是雍容合礼不过。但是陈家洛指尖微触,七弦乍然全数崩断,一曲《华胥引》却是断在了黄帝梦醒,所谓“俄然兮一梦惊心触目”之处。

    乾隆听着弦断之音,想起当年陈家洛进宫面君、抚琴弦断之日,兄弟两人最终还是生出嫌隙,乾隆也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总是旗人的帝王,不是汉家的君主。

    想起此处,他不由得一怔,望着陈家洛道:“你虽然说断绝世缘,可总还是朕的兄弟,不能让你在荒山野岭里结茅苦修。你看中了哪处名山?朕要为你敕建宝刹,选派有道缁流陪伴你日夜焚修,你……”

    陈家洛摇头道:“兄长,你终究心里还是信我不过,要将我圈禁起来是么?朝代兴替,原本就像是一株树,大清气数到了兄长这一代,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前代留下的余泽,让这树也是亭亭如盖,正该笼在头上。依着枯荣生灭之理,就算树心里渐渐朽烂开来,没有个百多年,也不见得会枯死。只是气数二字,不仅在‘气’上,也在树上,伐木人若至了,也就不用等树枯死了。”

    乾隆听着“伐木人”三字,心中隐隐有警,却不知道警在何处,只是叹息道:“朕又何尝不知呢?如今大清尚是极旺之相,但盛世之后如何,那非朕可以过问。朕不过再将乾隆盛世主持六十年后,将它留给儿孙,将来去见圣祖爷、世宗爷,也就问心无愧了。”

    陈家洛摇了摇头,不再答话,只是放下凤来琴,缓缓走入云雾之中。

    乾隆却还是意犹未尽,追着陈家洛喊道:“二弟,你虽然是朕的骨肉至亲,但你需知道,朕乃是大清的皇帝!什么叫国?朕即是国!什么叫社稷?朕即是社稷!朕代天承命,抚有九州万方,亿兆人民生死存亡,皆系于朕之一念。因此,与朕过不去,就是与国家社稷过不去,与天下生民过不去!你迂执满汉之别,害得朕险些失德去位,你这就是害了国,害了社稷,朕自然不能容你!”

    “不能,绝不能!”

    说到最后,乾隆竟是大喊着直接从卧榻上跳了起来,唬得外面值夜的苏拉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连声道:“主子、主子,您莫不是被魇着了!”

    此刻乾隆望着自己仍然置身的九洲清晏殿,夜风清凉,带着夏末秋初的最后一缕荷香而入,回想梦境,只觉得宛然在目,那半阙令人惊心的《华胥引》似乎还在耳畔回响。

    就在此刻,外面管事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捧着两个金漆密折匣子就跪倒在地:“万岁爷,福公爷、和中堂有密折奏上!”

    乾隆此刻也没了睡意,随即命随侍太监取过密折匣子钥匙打开,他粗粗看了一遍,却是微微怔住。

    妖梦入怀,与那人冥会,竟是恍若实事。转眼之间,一对恩仇难言的骨肉血亲,已经是阴阳路隔,一时之间,却是微微出神,良久不语。

590.第590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一)

    陈家洛的首级是装在匣子里一清早就送进宫的。

    本来像乾隆这样的太平天子,将“江湖大盗”首级亲眼过目,是个很犯忌讳的事。但是既然乾隆一再强调,福康安也好,和珅也罢,都犯不着和他在这等小事上面顶牛。

    就连刘墉这个左都御史,也觉得犯不上在这种小事上招乾隆的不快,竟是难得地做了一次锯嘴的葫芦。

    至于立下大功的魏道士,乾隆也算是难得地对喇嘛和阿訇之外的出家人慷慨了些,着礼部叙功,拟个什么“高士”的名头出来。顶多再安排个武当山的道官,去恶心恶心武当派的人物。

    至于品秩,给一个**品的不入流道官,就算是恩荣了——龙虎山嗣汉天师也不过五品,区区一个江湖野道人,得了官身,还有何不满足的?

    当然,若是肯舍了道家邪说,于皇清大军之前效力,授个武职也不为难。黄天霸和他那十三太保,投效了朝廷也都是实职的武官,可谁叫你如此不识好歹,非要做一个道士?

    最后还是乾隆格外开恩了一把,授魏野七品衔,加“崇德高士”号,并许常朝随班陛见。

    光这一条恩旨,就比被儒臣们赶出京城、不许朝觐大清皇帝陛下的嗣汉真人府要强。果然是天恩浩荡,一个江湖上的野道士,实在应该感激涕零、舞拜尘埃、高呼“大清皇帝万万岁”、“大清升平万万年”的。

    对于这样小人物的命运,乾隆转头也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连德布为首的那清宫“大内十八高手”尽殁,也不过是略加抚恤恩赏的事情,何况魏野这个从未随侍君前的生面孔?反倒是被擒拿下狱的红花会一干人等,乾隆却是牢记着当年被囚六和塔上的旧恨,要福隆安与梁国治两位大员一同负责审讯之事,务必要将红花会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至于乾隆自己,望着送进宫来的那颗人头,望着陈家洛那张清瘦俊雅的面孔,似乎随时都能睁开眼睛,向着自己笑起来。

    乾隆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对着胞弟的这颗人头能说些什么,又想起了这些年里,两人不怎样多的一点交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叫来管事太监道:“人死了,便是一切事也都了断干净。他身前不求朕的恩典,如今死了,朕身为天子,总还认他是朕的子民,便赦了他显戮暴尸的处罚,你们将他的尸首寻了去,依着佛门规矩化了,骨灰就葬在梵清寺里。”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完:“也算是尽了我们同胞兄弟的一点情谊。”

    早已辫发花白的大清皇帝沉浸在一种他自己所营造的凄清叹惋情绪里,而在崇文门道海宗源落脚的宅院里,魏野正与慕容鹉对坐,面前石桌上的棋盘上,却浮现出整个京城的三维投影图。

    “户部街之上,六部衙门,归我们金钱帮控制。”

    “这个没问题,但是文书资料你们得保证安全。顺便,还有四库全书馆下属的各处如翰林院等地,也请贵帮好生照看。”

    “武英殿也是四库全书存资料的地方,你这纵火狂魔才要注意!顺便那些四库全书编篡官留几个活口,被他们删毁的书,还要靠他们重新抢救回来!”

    “纪昀真好运气,论删书与文字狱,他罪名也不比刘墉小了。得了,这个我应下。”

    “亲贵与宗室,宫里的你看着办,宫外的,我们包圆了。”

    “……也包括你投胎夺舍的那一家?”

    “魏野!你成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几番唇枪舌剑之后,慕容鹉还是沉默片刻道:“馓子胡同的辅国公府,我总要回去看一看。”

591.第591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二)

    三更夜里,馓子胡同里除了打更人的更声,就听不见别的响动。馓子胡同占地不算小,可是却只住了一户人家,便是追封郑献亲王的济尔哈朗的后人,辅国公奇通阿一家。

    济尔哈朗一系也是清室入关后的开国铁帽子王爷,传到乾隆朝,原本袭爵的支脉已经落到了济尔哈朗第四子巴尔堪一房的奇通阿身上。奇通阿袭了简亲王的爵位,他原本的辅国公府,就成了简亲王府的小府。

    如今这一房已经出了两代亲王,封号也从简亲王升到了郑亲王,馓子胡同的辅国公府,却又被过到了郑邸四阿哥经纳亨的名下,分出一支来承了奇通阿原本不入八分辅国公的爵。

    如今奇通阿、经纳亨父子都早已作古,辅国公府上很冷清了些日子,原本要继承辅国公爵位的大阿哥更是吃错了药,偷偷跑出去寻仙访道,倒让这座辅国公府成了京城勋贵圈子里的一个大笑话。

    幸亏辅国公经纳亨虽然不知保养身体,三十二岁上就薨了,可他几个福晋、侧福晋都是能生养的妇人,居然给他留下五个儿子。除了被踢出玉牒宗谱的大阿哥,老二积忠额也算是个有出息的,十三岁不到的时候,他老子就蹬腿闭眼了,他袭了辅国公的爵位,又挣得了一等侍卫衔头。

    若不是他如今还太年轻,才二十岁出头,很有可能就此在兵部挣一个实缺堂官回来,从此后一路朝上,直做到满洲将军、满洲都统位子上,也是意料中事。

    自从德布与陈家洛“同归于尽”后,积忠额便觉得自己的仕途又有了一个向上爬的好机会。虽然大内侍卫总管是不指望了,但是一个佐领总少不了的吧?

    年轻的辅国公并不知道,对乾隆而言,陈家洛这个胞弟,还是死在满洲勇士的手上,更可以鼓舞八旗胆气,摧折江湖群雄心气。至于魏野么,这等热衷功名利禄的道士,也不过是嘉靖帝宠信的邵元节、雍正爷宠信的贾士芳之流妖道,最好是安分地扮演一个告密出首的小花脸好啦。爱新觉罗家的荣宠都是留给八旗子弟的,至于汉人,想分润些许,就请拿名声与命来换吧!

    此刻积忠额穿戴整齐,向着自己的生母、老福晋王佳氏道:“额娘,我这是去宫里当差,又不是跟着福公爷出去领军打仗,再稳当没有的,额娘还是早些歇着吧。”

    说着他向着自己新娶的福晋伊尔根氏说道:“你也多照顾点额娘,我这个一等侍卫是要随时伴驾在主子跟前的,可不能光顾着府里。”

    伊尔根氏家里出身低了些,不是宗室,只是个红带子,但是旗人姑奶奶们向来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此刻只是低着头道:“这几日,各府上都说有些邪性,好几家的小子领牌子进宫进园子当差,结果下了值后人却没回府上,都急着满城找人呢!爷,福公爷弄什么大会,又弄了一大群江湖人进城,大家都说是这些占山为王的强盗头子,满京城地绑票子呢!”

    积忠额一摇头道:“都是些子虚乌有的鬼话,谁知道是不是这些人不学好,捧戏子进堂子去了?你也少理会那些不干不净的门第。我们家虽然只得一个辅国公,可也是正支的宗室,没得叫那些人小瞧了去!”

    王佳氏在一旁叹了口气道:“老二啊,我知道你是好强上进,但是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咱们为人处世,总不能和亲戚们生分了。我们这一支从府上分出来,到你才是第二代,到底不脱王府里使钱的性子。可是咱们毕竟不是长房,你阿玛去得早,家底也有限,还不是要靠亲戚们帮衬着?”

    积忠额听着王佳氏说话,顿时低下声去道:“额娘教训得是。”

    王佳氏又道:“我听说,你大哥如今回京里了,府上又传出话来,他在外面做得事业很得万岁爷喜欢。虽然玉牒宗谱是除了名了,但是他如今也混得有模有样,你们兄弟俩总该彼此帮衬帮衬,怎么你连提都不提你大哥?”

    听到这句话,积忠额却是猛地一甩手道:“我大哥叫积拉堪,当年早就病死了,是阿玛亲自去宗人府销了他的名字!外面那个慕容鹉,是个没爹没娘没祖宗的野道士,不是我们辅国公府的人,更不是我积忠额的大哥!额娘,大哥当年受了道士蛊惑,一命呜呼,已经是府里的一桩丑事,可架不住再和什么江湖草莽人物认了亲戚,儿子可没这个脸!”

    他这么说的时候,门首上正立着两个道人,一个头戴黄竹道冠,身穿青锦道服,一个却戴了一顶偃月冠,身披玄色鹤氅。两人身后,各有数名高大汉子侍立,怎么看也不似礼斗拜忏之辈,倒是带着一股起居八座的深沉气概。

    魏野听着这座辅国公府内里隐隐传来的那一点议论声,不由得朝着慕容鹉一弹舌头道:“啧,令弟倒真是个大清的忠臣、满洲的孝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替慕容鹅你开除了族籍。这样也好,省的几百年后的历史学家们,在你的身上留个什么‘伟大的满洲政治家’之类衔头,这可差不多和‘朱元璋是绿色天启教的信徒’一样恶心!”

    慕容鹉丝毫不在乎面前这厮给自己加了一个“慕容鹅”的外号,反唇相讥道:“单就你这修成半仙的混球可以长生不老,就不许别人也能延寿续命?比起我的身后名,你倒是关心关心自己吧。领袖群雄的天下第一高手,如今却变成了杀害红花会总舵主、为清廷卖命的鹰爪孙,你的名声,转眼间已经臭了大街了!我听说连你费尽心思保下来的韦陀门劉鹤真,也差点和你翻脸?”

    魏野满不在乎地一摆手道:“不过是几天的臭名,用血一洗,也就洗干净了。倒是你这里够有趣的,怎么,不进去演一出‘骨肉难相认’的情感伦理剧去?”

    慕容鹉虎了个脸,冷喝道:“便要演,也不会便宜了你这厮!”

    魏野笑着点头道:“好好好,魏某便不妨碍你们兄弟这一出相见不相认的苦情戏。这馓子胡同里就北面这一座辅国公府,南边都是些旗奴、苏拉的住处,倒也不怕走漏风声。你进去之后,是教训弟弟还是抱着你这一世的额娘掉泪,只随便你好啦。今日朝会,无风无雨,是个好天气,我要先到西华门外候着见驾去了,不用送!”

    慕容鹉巴不得这聒噪道士早些离去,挥了挥手道:“你去,你去,只管去!这里没你什么事!”

    眼见得魏野一抱拳,随即出了胡同口,坐上那一座招牌般的黑熊辇车,慕容鹉方才一指辅国公府,随侍在他身后的亲卫会意,猛地一踹大门,直冲进去:“都不许动!统统抱头蹲下!”

    ……

    ………

    魏野上了紫云降真车,车驾两旁除了自己的亲传弟子与门人,劉鹤真夫妻也赫然在列。

    只是这对夫妻如今都改了家仆装束,扮成一老一少两个长随。

    魏野皱眉道:“刘老掌门,你这又是何必?东华门外,站班兵丁已经够多,隆宗门内,禁军侍卫更是不少,一旦动起手来,我可是照顾你们不到!”

    劉鹤真笑道:“真人说哪里话来?真人此去,行的是一件大事,为了这件事,红花会那么多英雄好汉,情愿束手就擒……”

    魏野翻了个白眼,暗自道:“那是他们全都被玄霜青女真符镇住形神。”

    劉鹤真可不知道魏野心里在捣什么鬼,继续说道:“……陈总舵主为了此事,不惜以性命托付。真人本来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见了福康安这种大官,也不过拱拱手道个好字,如今却要领了满清的官职,在这些鞑子官面前讨好。外面更是传说真人为了一己富贵,不惜出卖江湖豪杰给清廷……真人是把自己的侠义名声都作践干净了!要想挽回真人的名誉,那就只能将事情闹大,杀他几十、上百个鞑子官,让天下人知道,这么多英雄好汉,到底是为什么要做这桩事情!”

    魏野心中叹气,心道:“说来说去,不就是你们两口子还是觉得,魏某单人独剑,宰不了乾隆那老小子呗。”

    他见着劉鹤真两口子这一脸烈士上刑场般的气概,也懒得再解释什么,只是说道:“东华门外一直到隆宗门前,六部等各衙门的司员上朝只到此就住脚,能面君的也不是这些自己拎包的杂流官儿,你们将功夫放在巡逻兵丁上就得。”

    魏野这里吩咐着,劉鹤真两口子只是随口应是,面上的神色还是一股子多杀几个官儿垫背的神色。

    仙术士也没打算拦阻他们,也只随他们去了。

    随着熊车靠近前门,早有门官上来拦路:“什么人?停车检查!”

    有旗人出身、打听风声精细的,望着那拉车的黑熊就是一笑:“我当是什么鸡毛鬼子的,结果是一个七品衔的道官!滚下车来,上朝只许骑马坐轿,要牵着狗熊玩花样,到园子里摆弄!”

    旁边还有人接话道:“嘿,万岁爷的园子里什么稀罕玩意没有?要看老道耍狗熊玩耍!”

    这嘲讽的话说出来,一旁马超早已按捺不住,却被魏野一口叫住:“孟起,不得对诸位大哥无礼!”

    说罢,魏野走下紫云降真车来,低声说道:“你们在道旁候命!”

    马超被陆衍拉住手,勉勉强强地低头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道海宗源众门人弟子退开去,那几个旗丁还不满意,指着魏野肩头的桃千金道:“背着把破木剑,也要随朝见驾?把你的木剑解下来,自己进去!”

    魏野点了点头,将桃千金连鞘取下,放在陆衍手中。

    见这个道官如此知趣,那两个旗丁才算是满意,点了点头,一指前面:“算你识相,走吧!”

    等到魏野走过他们身边,还不忘在地上啐了一口:“没顶子、没补子,穿一身怪模怪样的道袍就敢来上朝了?什么玩意儿!”

    对这些怪话,魏野只作不知,朝着那条直通紫禁城的中轴线走去。

    沿途上,也有六部司员指着魏野的背影指指点点:“好稀罕!不是龙虎山那一位早就不许进京陛见了么?老头子改规矩了?”

    “这不是龙虎山那个,这个是出首举报红花会的反贼有功,特赏七品衔的那个!”

    “幸进也就罢了,还是个道士?我大清朝煌煌冠带队伍里,塞进个画符念咒之人,实在是不体面得很!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皇恩厚重如海啊,可是怎么这样不走心?阿哥们都是四更天就进毓庆宫读书了,万岁爷这个点上,也该练过布库(满语:摔跤)了,军机大臣这时候都在军机处伺候了,他怎么这个点才来?”

    “不这个点来,有什么办法?九卿房是他一个道士可以进的?真的敢进去,都察院那一帮子御史,可敢直接下黑手!”

    “不至于的吧?这可是福四爷举荐上来的人,刘罗锅子敢下这手?”

    “不止罗锅子,梁国治、纪晓岚嘴上不说,心里也赞成着呢!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谁耐烦看一个道士在朝班里晃着碍眼?赶走了龙虎山那个姓张的,谁知道来了个佛山姓魏的,这一次,要真的犯在他们手里,就不是永不许入朝那么简单的了!”

    种种议论,魏野只当清风过耳,然而他一路缓步走来,直走到隆宗门跟前,却见站班的兵丁已经换成了禁军卫士,见着魏野上前,顿时将身一拦:“站住,非入朝大臣,不得越线!”

    魏野一笑,拱手道:“魏某正是得了恩旨,特许随朝觐见之人。”

    谁料想这话一说,眼前却闪过一个四十多岁、白净脸皮的文官,胸口那一方獬豸补子看得人极为晃眼,冷喝道:“便有恩旨,也要依着本朝典章制度行事!”

    魏野望着那獬豸补子,心中暗道:“在汉朝是獬豸冠,在清朝是獬豸补子,我八成和这些挂着獬豸名头的御史言官身来不对付。”

    心中自嘲,魏野还是抱拳道:“这位大人,有何见教?”

    那人冷笑一声道:“上朝不戴朝珠,这是欺君慢上的大不敬罪过。将你拦在这里,也是为你好!”

592.第592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三)

    在那个御史看来,他指摘面前这个道人未戴朝珠,于礼法而言并没有什么错处。

    就是龙虎山嗣汉真人,过去随班陛见时候,也是补服朝珠一应俱全,绝不敢以道家装束上殿。

    而面前这年轻道人,头戴黄竹冠,身穿圆领道服,就敢随朝觐见?胆子也太大了,竟是不将大清的祖宗成法看在眼内!

    这个错处报上去,不要说是什么检举反贼的有功之人,就是世代伴驾的勋戚,圣眷也都没有了!

    四周也有些各处衙门的司员,远远瞧着这场活剧,虽然大家连个撑伞提灯的长随都没有,但是此刻却都雍容地笑着,手指微微地捻动着朝珠。心中不免多了几分自豪感,仿佛那挂在脖子上的一串玻璃料的珠子,便承载着大清的体面,官府的尊荣!

    然而他不曾想到的是,魏野只是轻笑一声,反问道:“朝珠?那是何物?魏某又不是出家比丘,用得着项挂数珠?就是诸位大人,若真拿一串珠子标榜气派,后面那半个脑袋,是不是也该剃了干净?”

    从未想到自己会得到这种答复,反倒是那御史怔了怔——

    为什么这小小道官居然胆敢咆哮御史?这还是不是大清都城、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区?

    就在他怔然不及反应的时候,这御史的脖子上已经浮起一条红线。

    此刻还不到黎明时分,西华门内一片都是提着灯笼上朝的官员,不管是提着玻璃风灯的大员长随也好,自己提着纸灯笼的穷司官也罢,谁都没有看清那堵着魏野的御史,怎么突然不再言语,站在原地不动?

    甚至都没人朝着那个最真实的方向去想——早朝时候,西华门外,斩杀朝廷命官,这是什么不过脑子的玩笑话?

    然而那些离着魏野最近的人,却听见那道人负着手,向前缓步走去,口中郎吟道:“月照寒水丹泉砂,夜漏宫街灯似花。曾学泙漫屠龙术,试锋殿前杀仗马。一串数珠留恨血,三眼翠翎断狼牙。读史曾记入关事,骷髅城在毗陵下……”

    直到此刻,有离着魏野近的科道官,听着那诗韵中满满的不祥与讽意,才有人发觉不对,向着那御史走去。

    也许是步子震动了地面,或许是秋初夜风有些大,那个一直僵立的御史,头颅连着头上顶戴,突然就朝着肩头一歪,滚落下去!

    好半晌后,才有与这御史相熟的科道官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大着胆子问道:“……倪……倪年兄,你……你身子可好了些么?”

    这也实在是一句废话,倪御史的脑袋都整个掉下来了,再怎样喊得亲热,又能有什么动静回答他?

    一旁的长随也是吓糊涂了,一面安慰自己主子道:“倪老爷腔子里没有出血……只是头……头……头落下去了……”

    说到头,倒是那官儿心思灵活些,终于惨叫出声:“杀、杀人啦!造反杀人啦!!!”

    其声仓惧,如枭鸟夜啼,回荡在西华门内外,听在人们耳中,竟是说不出的惶恐惊惶。

    那一块“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大铁牌四周,当值的禁军侍卫总算脑子还清醒,将腰刀一拔,嗷嗷叫着就冲了过来!

    魏野缓缓迈着步子,看也不看这一群侍卫,依旧负着手,像是一个参观古迹的民俗学者那样,专注地注视着那座上饰黄色琉璃瓦与汉白玉雕栏的城台。

    朝前踏出数步间,魏野身周已经布满了闻声赶来的禁军侍卫,为首的侍卫身穿三等虾的服色,大叫一声:“把人犯拿下!”随即就抢先冲到了魏野身前。

    然而就在他踏进魏野身前三丈之内瞬间,身子却骤然一停,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化为了一尊题为“进攻”的雕塑。

    不仅是他,就连响应他的招呼前冲的禁军侍卫们,也一个个伫立在原地,动作与神情都凝固在了前扑的那一刻,任由魏野缓步从他们身边施施然走过。

    那些离着他们还算近的朝臣,不由得面上大急,大声嚷嚷起来:“拿贼!拿贼!还愣着做什么,快拿贼!”

    就在这一片惶惶然的叫声中,那个最先逼近了魏野的三等侍卫颈间浮现出一道红线,随即,在他的胸腹间、腰腿间,更多的线条浮现出来。一转眼,一个上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化作了一堆零碎物件。

    那些数十年苦读后、视力依然颇好的科道官,此刻只恨不得自己将一双瞳子戳瞎了去,在西华门前灯火的映照下,依稀能看到那个死去的侍卫一块块碎尸间的切口早已焦熟。

    更像是京城里有名的南炉烤鸭般,滋滋地冒着油脂的香气。

    闻着那股人身上的油脂味道,不少人就这么哇地一声呕了出来,更有甚者,那一身江宁织造的官衣下面顿时就有些湿漉漉、骚哄哄的。

    一个个玻璃料、白玻璃料顶子的穷京官,都是些够不上面君资格、连小九卿的缺都没混上的角色,此刻却是闹闹嚷嚷,号丧一般惨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来人啊,杀官造反啦!大清天下竟然出了这样丧心病狂的反贼啊!”

    还有的人,倒是脑子还算灵醒些,也有的朝着西华门内就发足狂奔,一面飞跑,一面大声喊道:“下宫门!下宫门!不要让这狂徒惊了圣驾!还愣着做什么,城头的,放箭!放箭!”

    也有的精明人,见着势头不好,顿时带着自己的心腹家人朝着北面帽儿胡同、九门提督衙门方向飞跑:“去九门提督署调大军来平乱!我可是和中堂的门人,这事他们得听咱的!晚了,不要说他们,就连和中堂都得吃瓜落!”

    这一片忙乱中,西华门上的侍卫也算是个手明的,顿时大喝一声:“关宫门!”

    一群群的侍卫顿时涌了出来,七手八脚地就要将西华门的三道大门紧紧阖上。西华门的城楼上,更有那些打小苦练射术的勋贵子弟,一个个张开弓弩,就朝着下面一气乱射!

    这一片混乱中,只听得西华门外那些预备上朝的官员,一个个地惨叫出声,藤编的凉帽、纱缎的补服,哪里经得起这样一片乱射,一转眼就是死伤了大片!

    “不要射!不要射!”

    “我等都是朝廷命官,不是反贼!”

    哀鸿遍野间,也有人梗着脖子大喊:“我等出仕,正为报答君恩!不要理会我等,一切以抵挡贼人闯宫为上!射,狠狠地射!”

    魏野斜睨一眼那已经中了数箭,还兀自大呼“杀贼”的一个白玻璃料顶子的穷京官一眼,不由得微微一哂:“一代兴亡观气数,越是王朝兴盛之时,法网、文网、言论之网,越显得严苛,砌墙、钳口、文字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也正是如此,就算不发干粮,一样有人以朝廷腹心自诩。若说谁最爱大清国?京城里这些顿顿饭菜少见油花的穷京官,反倒比地方上吃得满嘴流油的督抚们,还要更强上几分了。可敬,可叹!”

    他在这里抒兴亡之叹,发古今之情,西华门内的侍卫们早都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将劵门紧紧闭起,九横九纵的门钉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影影绰绰地映照出一道黄冠道服的身影。

    那个一直竭力高喊杀贼的穷京官,此刻见着西华门落锁,顿时大笑起来,强忍着重伤,戟指魏野,一时间横眉怒目,大声骂道:“反贼!你纵然武功高深又如何?宫门已经落锁,这整木包裹精钢的大门,便你有通天的手段,也休想撞开!九门提督的五营大军顷刻即到,此刻束手就戮,万岁爷皇恩浩荡,还能免了你门人弟子的死罪!”

    这位显然对魏野的身份来历也知道个一二,说不定还是礼部下面哪个衙门出身。魏野却懒得理会这人,只是将手朝着远处一招,冷然一喝:“剑来!”

    便在魏野一喝之下,前门之外,陆衍手中捧着的桃千金清鸣一声,铮然出鞘!

    剑出如虹,陆衍顿时大喝一声:“道海宗源门下,奉掌教老师之命——拔剑,杀贼!”

    随着他一声大喝,桃千金脱鞘而出,剑锋入地数分,随即在夯硬如石的街面之上划出一道火线,朝着西华门方向疾驰而去。

    火线朝着那座皇城延烧而去。

    剑锋将阻路之物一剖而分。

    不管是八抬的大轿还是赏紫缰的骏马,只要拦阻在这条火线前行的道路之上,统统被一分为二!

    而在火线之后,一道道火柱自剑锋划裂的地罅间喷涌而出,烈火延烧间,却是化作一道道火墙,转瞬之间就将前门这条此刻唯一通往内城的道路牢牢锁住!

    此是五方烈火之阵,此是地火锁龙之局。

    那个和珅府上使出来的门生,此刻轿也不坐了,强夺了一匹马,抱着马脖子正朝着帽儿胡同的九门提督衙门狂奔。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剑影带起了灼天的火光,正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直冲而来!

    这位科场得意又官场得意的人物,还没有看清楚面前到底有什么东西迎面而来,随即人已经从马背上飞了出去,视线在一瞬间分成了两个绝不相同的场景,两截身子随即重重地落在了路边。

    剑锋留下的地罅,就像一道浅浅的海峡。

    左眼在这边,右眼在那边。

    ……

    ………

    剑来。

    桃千金来。

    带着沿途的杀戮与火海来。

    一道朱虹,在这片沉积了太多鲜血与财富的土地上,勾勒出一个圈。

    这不是一个春天,画圆的也不是老人而是青年,大概也不会有人用甜美的歌喉赞美这场血与火的狂宴。

    只有立身在西华门之前的魏野,望着那一道插入地面而不停向前,深深地在紫禁城外犁出一道深沟的木剑,微微将手一伸。

    桃千金落入掌心,仙术士一指弹上剑锋,随即向着那一座沉重的包铁大门一斩!

    门一斩而开。

    人一斩而开。

    门后的大内侍卫们,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头颅与躯干,躯干与四肢,就这样告了别。在西华门的劵门甬道里铺就了一条货真价实的死亡之路!

    这条通往紫禁城的道路上,有人竹冠道服,提剑缓步而入,倒好像他不是来杀人,而只是想要进入这座数百年的宫殿群里,看一看风景。

    西华门前,那些一时间被乱箭射中却没有立刻死去的京官们,只听着那提剑的人吟咏着那一首未完的诗:

    “……豺狼三过嘉定屠,尸骸漂浮钱塘潮。南村北庄空无人,东城西廓净如扫。黑旗云湿悬空夜,风长日短星萧萧。此夜尔来二甲子,腥血处处随春风。任谁道,八旗南征似卷蓬,百二山河杀尽空。狂虏吊伐朱旗没,千里无烟草木红。彗孛飞光皆冤气,青史只说一统功……”

    朗吟间,人影已经越去越远,只有那几个穷京官,兀自挣扎着要向着宫门里爬过去:“保护皇上!皇上,皇上你快逃啊,皇上、皇上……”

    正嚎哭间,那个爬在最前面的穷京官蓦然身形一顿,却是一个侥幸躲过方才魏野夺命一剑的侍卫,猛地将腰刀插入了这穷京官的后背。

    这侍卫腰间系着一条黄带子,也怕是京城哪个近支宗室的子孙,此刻他双目尽赤,将手中的一把钢刀没头没脑地朝着这些一时不得死的京官们身上插下去。

    转眼间,鲜血的味道终于久违地出现在了这场一面倒的屠戮场上,还伴随着一个绝不悦耳、如怪物一般的嚎叫声: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汉人信不过,靠不住!你们都是反贼!真真正正的反贼,我大清的江山,是八旗的,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这一声声的悲号,其声凄厉,恍如鬼哭。就在这已经半疯了的爱新觉罗家的黄带子侍卫的嚎叫声里,声声诗韵,如嘲讽,似怜悯,遥遥传来:

    “……祸起萧墙正此时,剑上忠臣血未干,道人已向金门入……”

593.第593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四)

    从魏野被倪御史拦住,到他一剑斩破西华门,前前后后也不过几分钟的功夫。

    这时节,就算是西华门内的侍卫有急着去通报的,也没有跑出多远。

    九卿值房也好,军机值房也罢,此刻等待面君的各部院重臣们蟒袍朝珠,还是一派雍荣闲雅的气度,谈些不温不火的话题。

    身为军机领班大臣的梁国治,年岁还不到六十,眉毛胡子就已经素白如雪,可作为汉臣里的出挑人物,依然是端方谨严的名臣做派。他也不和旁的人立在一处,只看着面前一个黑脸细眼的驼背老儿,叹息道:“崇如兄,你前不久在山东查了巡抚国泰的案子,已经削了和致斋的脸面,又何必在这个小事上,再犯言直谏什么?”

    听着梁国治喊着自己的表字,那驼背老儿轻声一笑道:“梁中堂,刘墉身为左都御史,做的不就是这个乌鸦的差事?圣上乃是明君,素来都不崇信僧道的异说,但是这一回,官爵赏得也太滥了。区区一个道士,加恩七品衔,放到地方上去,单凭这个官衔就能生出不少的事来。梁中堂,僧道蛊惑人心,煽惑良民,这是最要提防的事情啊。”

    梁国治微微摇了摇头,却是将语气加重了一些:“崇如兄!圣上又不是前明的嘉靖帝,难道真能做出宠信羽流的昏聩事情来?何况这个道人确实薄有微功,是福老四与和珅一并请的恩典。我们为人臣子的本分,便是事君以纯孝之心,哪怕承欢色笑,也是大臣本分,而不是处处犯君之颜,卖直沽名!”

    说着他将目光朝着一旁瞥去,只见人群中有个身材胖壮的汉官,眯着一双近视眼,与相熟的人说几句不痛不痒的闲话,手中端着一只烟锅,却不打火,只是偶尔摩挲几下。

    梁国治见刘墉将目光从那汉官身上转回来,方才说道:“瞧见纪昀如今这个老成样子了没有?当初他纪晓岚也是伴驾多年之人,口尖舌利浑然如东方朔一流人物,自从远戍西域,在兆惠那里吃够了沙子,如今也知道收敛几分。崇如兄,在圣上眼里,黄冠缁流不过是阿猫阿狗一般,不过增添一般风物,入诗入画而已,还真能听信那些异说,败坏风俗人情?”

    这番话说出来,刘墉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那便等万岁兴头过去了,我再上这一本?”

    “这才对嘛,这个时候,怎么能扫了福老四和和珅他们在万岁面前表功的脸面!没见着福康安他们兄弟几个连着和珅,都先请见去了?崇如兄,你且将下面御史们压一压,等这事过了,随便你们怎么参劾,我都不拦着……”

    这一句话没说完,梁国治嘴唇还在“着、着、着、着”地念叨,头颅却是转瞬间就离了颈子,双眼兀自极诚恳地望着刘墉,直到头颅落在地上,方才合上。

    军机处领班大臣的头颅落地,刘墉只是愣了一下,随即就见着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道士,向着自己一拱手:“左都御史刘墉刘大人是吧?魏某向你问个事儿,你可知道那位负责删书的四库全书总裁官、纪昀纪大烟袋在哪里?”

    刘墉不似那些常年务虚的翰林、科道官,他的仕途有一多半倒是辗转在地方官任上,为了替乾隆办差,也装过道士、也扮过算命先生,甚至还有一点江湖经验。梁国治头颅落地,到面前闪过一个道人,他都不用细想,直接就将身子朝地上一滚。

    身为左都御史,他也不在乎满地打滚有什么失仪处,只是一面滚,一面大叫道:“护军、护军呢!快抓刺客!”

    魏野见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刘罗锅”这行云流水一般的逃生术,反倒一笑,拊掌道:“好一手懒驴打滚,倒不愧是乾隆朝有名的能吏!”

    谈笑间,剑光已然贴地而过。

    看都不看那一颗人头与散乱的朝珠一起滚得满地都是,仙术士转过身向着那手里握着烟锅的胖子一拱手:“纪大烟袋就是阁下是吧?算您运气不坏,有人替您讨保。可惜死罪暂缓,活罪难逃——”

    说罢,仙术士袖一拂,一道玄霜青女真符顿时飞出,转眼间就将纪昀全身罩入了一块冰晶之中。

    做完这件事,魏野转过头来望着四周早已怪叫着、提着补服摆子满地乱窜的大清贵官们,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绝称不上温柔的笑容:“不是一品的红宝顶子,就是二品、三品的珊瑚顶子、蓝宝顶子……魏某估量着,这里侍郎衔以下的一个都没有是吧?那魏某便不挑拣了,诸位请一道上路吧?”

    ……

    ………

    养心殿中,福康安、福隆安兄弟与和珅叩见已毕,正在跪禀:

    “红花会覆灭,固然是大喜之事,不过依奴才们的见识,这伙子反贼终究不曾攻城掠地、称王建制,自然也就够不上献俘太庙。不过奴才以为,虽然此等小丑,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地庆贺,但是也总算是去了主子心里一桩心病,该是好好高乐一下!”

    和珅跪在地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地,继续说道:“今年主子的万寿节过得实在太简朴了些,倒不如将今年的庆寿日子再延长十日,京城之中再为主子庆寿一番。今年各省督抚秋贡的土产也比往年多了几成,很可以拿来赏赐给京中勋贵与有功大臣,让大家知道主子的厚恩。另外……”

    他话还没有说完,外面却是传出一阵阵太监的惨叫声!

    福康安是尝到过红花会的厉害的,听着外面响动,顿时一下子跳起来:“一定是红花会的余孽,想替他们的匪首报仇!大内侍卫何在,快些过来护驾!”

    可在他的喝呼声里,却只听见一阵阵凉猪油在地上滑动的声音。还有乾隆身边得用的几个管事太监临死前的惨叫声:“妖怪、妖怪、宫里出了妖怪!主子、主子你快逃啊主子!”

594.第594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四)

    不仅仅是养心殿外,就连养心殿那些明黄色琉璃瓦上,也传来了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来回攀爬的声音。

    和珅此刻脸色都变了,一个劲地大喊道:“护驾!护驾!”

    反倒是福康安神色镇定一些,向着乾隆道了声:“主子,恕奴才僭越!”随即扯下一道布帘,将乾隆与自己捆在一处,将这位十全老人背在身上,随即大喝道:“还有活人没有,随我一道杀出去!”

    和珅与福隆安多少也懂点拳脚,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了,和珅跳起来道:“朝东华门那边退过去!西华门那里大臣待朝,人太多,太乱!东华门那边的护军反倒更得力一些!”

    乾隆此刻整张脸都挣得惨白,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福隆安、福长安两人对视一眼,他们家在乾隆一朝受恩深重,此刻便想不卖命也是不成的,只得跳起来,喊道:“主子,我们先去探路!”

    这两人抢先冲出养心殿外,却见当值的太监们就像疯了一般,满地乱窜,而在养心殿通向东华门的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团糖稀般的黏液,一颤一颤地弹动着。那半人多高的黏液里,包裹着几段血肉模糊,连皮肉都快融尽了的尸首。

    这样的场面,就算是福隆安与福长安,也不由得心中一紧,随即只能大喊一声:“主子,有怪物在前,老四,你护着主子从后面走!”

    和珅此刻闯出殿来,见着一个大内侍卫在那里吓得鬼吼鬼叫,顿时冲上去,猛地赏了他一个劈脸花:“愣着做什么,去,帮着两位福大人顶着那怪物!”

    说话间,和珅又用蒙语叫了一嗓子:“博格达汗的勇士都在哪?你们的主子遭了难了,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还不拿出点本事来!”

    清宫侍卫里,蒙古八旗从来都以其悍勇好斗,最得赏识。只是原本按照清宫制度,大内侍卫站班,都有各自守卫的地段,等闲不能离开,免得犯了秽乱宫廷的事体,只有太监才能各处走动。但和珅身为乾隆身边头号宠臣,又是侍卫们的顶头上司,他这一声传唤还真起了作用,此刻听着和珅叫唤,养心殿左近顿时传来了蒙语的应答声:“主子,奴才们来啦!”

    这些蒙古王公子弟,一个个拔出刀来,就朝前冲。他们也不管路上那些吓得有些疯癫的太监,一拔刀就劈翻了好几个,朝着乾隆身边就靠拢过去。

    和珅一指那些裹着残尸的黏液大团子,道了一声:“替福大人们把那怪物处置了!”随即就张开双手,护着乾隆,喊一声:“福老四,咱们快些走!”

    他一声叫唤间,却听着养心殿之上,跳下来数头如人大的蜘蛛,毛手毛脚朝着那几个蒙古侍卫就扑了过去。

    那巨大的口器只朝着其中一个侍卫脖子上一扎,一阵毛骨悚然的抽吸声里,一个大活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干尸!

    乾隆双目圆睁,深吸一口气,此刻他倒是反应得够快,猛地一捶福康安后背:“还看什么,快走!”

    福康安一时吃疼,却是警醒过来,背着乾隆就朝着养心殿后奔去。

    总算乾隆还没忘记和珅,这个时候,还不忘喊了一声:“和珅,跟上!”

    和珅反应也不算慢,紧跟着窜了过去,还不望招呼几个没彻底傻掉的太监:“赶紧的,关门!”

    那些太监也是多年来受指派已经成了习惯,顿时就将养心殿后那一道门关了起来。

    他们才关上门,那几头巨大蜘蛛吞吸掉了那几个蒙古侍卫,顿时就朝着他们扑上来,一口一个,纷纷地了账!

    不论养心殿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惨剧,名相傅恒的两个亲生儿子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乾隆此刻是一切都管不得了。他只是拍着福康安的肩头,连声高叫:“老四,跑,快跑!”

    ……

    ………

    养心殿前的异变突发,魏野没有见到,但是随着五方烈火阵朝着紫禁城中蔓延,仙术士却是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五方烈火阵中隐隐有一股邪异之气升起,正试图冲破五方烈火阵的封锁,逃到外面去。

    这个时候,就算是魏野,也不由得有些狐疑,顿时就联通了慕容鹉:“慕容鹅,你在搞什么鬼?八大铁帽子王府和各处要害衙门,还压榨不干净你的人手,至于把妖魔鬼怪放进紫禁城来?这些货色要是在五方烈火阵中被我炼成飞灰,你到时候可不要上門来哭丧要烧埋银子!”

    这话一出,顿时从慕容鹉那里冒出了一通咆哮:“呸!我们这边都是正正经经的人,没有什么妖魔鬼怪!驱神役鬼,那不是你们这些牛鼻子的拿手好戏?自己招妖进宫玩脱了,就不要栽赃到我们头上来!讹人讹到我头上来了,你去打听打听,我慕容鹉可不是被吓大的!”

    两人这一通低级的嘴炮碰撞间,仙术士也不理会他,猛地足下一顿,向着邪气最浓的地方一掠而起,踏着重重宫墙直追过去!

    而就在魏野踏上宫墙之时,似乎有什么东西震动了一下,从红砖与琉璃瓦之间涌了出来,朝着仙术士的脚踝就缠绞上来!

    魏野眉头一皱,冷喝一声:“放肆!”

    足尖虚虚一点,顿时赤火如莲,猛地延烧开去。

    那一道半透明、如蛞蝓触角般的物件,在洞阳离火灼烧之下,猛地一颤,顿时散发出一股焚烧尸体般的焦臭味道!

    “这是……”

    魏野心念动处,竹简式终端再度以鬼畜般的速度在视网膜上开始新一轮的刷屏:“警报!警报!发现了不属于本时空的超自然生物,特大种食肉性变异粘液怪!请尽快查明这一非正常入侵物种出现的原因!重复一遍,请尽快查明这一非正常入侵物种出现的原因!”

    “慕容鹅,你这厮居然向着紫禁城里投送肉食性的史莱姆吗?!”

    “牛鼻子,你以为我慕容大爷是什么人,会对这种低级又咸湿的怪物有什么特殊嗜好吗?!”

    “哈!魏某可没有这么说,但是这么邪气深重的史莱姆,我还是头一次见!真的不是你们做的?”

    “不同时空的生物入侵管控一向非常严格,哪怕是在金钱帮所辖地引种杂交水稻,我也花了一百多个工作日的时间和星界之门沟通。你觉得肉食性史莱姆这种专门融毁衣物、吞噬人类的危险物种,我会花那个功夫?”

    “那我不管了,给这些货烧下去就对了!”

    寥寥数句间,仙术士足下虎吼声起,身形猛然朝着下方一掠!

    身形落处,正是养心殿前,这原本是清帝召见朝臣的中枢之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任谁也想不到的大疯人院。

    那些太监、侍卫,要么就变成了体液被蜘蛛抽干的干尸,要么就变成了被包裹在史莱姆体内被消解的肉块。

    就算还有大批没有被盯上的太监和侍卫,此刻也都一个个吓得发了疯,要不就是自己用头撞墙,要不就是解下腰带来吊了脖子,要不就是跪在地上乱嚎各路神佛名号:“南无观世音、南无吕洞宾、南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而在这一大群被吓得发了疯的人物当中,倒还有一个不算太疯的人物。

    这人头上的顶戴也早就滚落一边,身上的团龙福山寿海地的三爪蟒衣也已经撕扯得不像样了。一只脚已经被一大团史莱姆伸出的触手缠住,正一点点地将他朝着黏液团里头拖去。

    他见着魏野,居然还有心思喊出声:“你是那个魏道士,快去护驾!”

    看着那张与福康安略略有点相似的脸,魏野点了点头道:“福康安的兄弟?福隆安还是福长安?”

    “本部乃是一等忠勇公……”

    “好啦好啦,不要报官名了,福隆安是吧?和珅、福康安还有当今那位万岁爷,看样子是跑得飞快,倒把你扔在这里顶缸……”

    就在魏野与福隆安对话间,身后那些食人蜘蛛口器摩擦着发出了尖啸声,向着魏野就扑了上来。

    “好孽障,找死!”

    魏野身不动,形不动,道道夺目赤光已是四散而出,直向着这些食人蜘蛛周身绞杀而来。

    转瞬之间,这些庞大如梦魇的八足怪物,那原本坚硬如钢铁的外骨骼纷纷尽碎,转眼间只见一片片绿的、白的、黑的黏液散了一地。

    赤光散处,又燎起一片火焰,不论是那些蠕动的史莱姆,还是蠕动的蜘蛛,一瞬之间,都被这股烈焰吞没,熊熊地燃烧起来。

    转眼间,养心殿前就化作了一片红莲之野,然而这火却是未烧着那些半死却未死、半疯又半醒的侍卫和太监。任由他们怪声怪气地叫唤:“烧妖怪啦,烧妖怪啦,三眼华光老爷下凡烧妖怪啦……”

    魏野这时候才转过头来,向着福隆安问道:“当今那位万岁,此刻去了什么地方?”

    福隆安此刻盯着魏野,却有些犹豫起来,这话,要给这不似凡人的道士说么?他,岂非也是个妖人么?

595.第595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六)

    就在福隆安迟疑间,魏野已经摇了摇头:“用不着说了,此刻倒是有比你那万岁爷更需要料理的东西!”

    说话间,魏野剑诀朝空中一引,火随风起,猛地在仙术士身周急旋起来。

    就在烈焰盘旋之间,只听得一声声尖利如鬼哭的嚎叫声不断想起,一只只不比指甲盖大的细小蜘蛛,就这样惨号着,在烈焰焚风之间化作了焦炭!

    一个听起来带着几分稚气和奶味的少女声口,缓缓地在魏野的耳侧响起:“索留香,迪米大人的情报一点都不准确哩。”

    而似乎要响应这个声音,一个听起优雅如大家小姐的声音随即接着响起:“艾多玛,我们这次发现了非常强大的魔法咏唱者,虽然要比至高的无上至尊,我们的那位大人差很多。”

    “怎么样,要撤退吗?”

    “身为纳萨力克大坟墓的战斗女仆,将生命奉献给那位大人,乃是我等昴宿星团战斗女仆生存的价值哦,”

    似乎旁若无人般地交流着一般人很难理解的话题,然而传达到魏野耳边的,和福隆安耳畔的,却有极大的差异。

    福隆安大叫道:“这是倭国话,难道是倭人?”

    “冒险者终端自带的即时翻译功能啊,有的时候还真的是会造成一些情报的滞后性。”魏野耸了耸肩,“我就说嘛,慕容鹉那个家伙,成天策划着排满大业,怎么可能和操着日语的怪物连成一气。他毕竟是慕容鹅,又不是孙大炮……”

    就在魏野喃喃自语的同时,又从不同的方向传来了令人不快而又矫揉造作的细语声:

    “是使用剑作为武器的魔法咏唱者啊,是不同职业的兼职者吗?书斋里的学者,兼有类似女人和小孩子一样、满是脂肪的细嫩口感,但如果是挥舞着剑的话,又有着有咬劲的男人特有的肌肉吧。这样的人类,应该是绝品的美食吧?”

    “我真的不是很懂艾多玛的美食观,不过确实很好吃的样子啊。”

    关于人肉的美食讨论,粗通倭人语言的福隆安听得半通不懂,但是那中间蕴含的不祥之意,却是让他本能地一抖。

    魏野冷冷地问道:“福隆安,听明白了?”

    “……什么?”

    “乾隆跑了,还有这种恶心人的怪物拦路。魏某要速战速决才是,所以没有闲暇玩什么保护人犯的把戏了。”

    寥寥数语间,仙术士腕子一抖,福隆安还来不及再多说一句话,那颗打出生就戴惯了官帽的头颅就直接落在了地上。

    一剑斩下福隆安的头颅,魏野指诀再变,焚风之中,万千火星飞旋而起,向着四面散射而出!

    火星之中,一道道似有似无的如剑符令飞旋间,顿时就传出了两声尖叫声。

    对这些纯粹由幼稚恶意创造的魔物而言,她们(姑且算是她们好了)从来只是将人类当成了一种食物,如果碍事就杀死他们,如果需要就吃掉他们。

    虽然一击就杀死了自己的眷属们,大概作为这个世界的人类而言,这是很强大的。但是作为低级魔物强化而诞生的生物,不管创造她们的人,并没有给她们灌输如何判定对手强弱这样的知识。

    在她们有限的知识储备中,也并没有这种专门针对她们这种异类而造成重创的“魔法”。

    最先被洞阳剑祝符令逼出藏身之地的,是一个有着粉色头发的少女,那身女仆装,更是散发着一股让魏野作呕的死宅臭味。

    而这个少女那张看似天真烂漫的面孔,与垂下的发丝一道,若有若无地组成了一个神似蜘蛛的模样。

    那张可爱的面孔,只是一张虚假的外皮,在望气术之下,那食人蜘蛛的本相,几乎无处掩藏。

    而面无表情的少女,只是惨叫着:“糟糕了、糟糕了,我的式蜘蛛符,为什么会自己燃烧起来?”

    那是召唤这些食人蜘蛛怪物的咒符吧?洞阳离火之气的焚邪之力笼罩之下,这类邪符首先被破坏,真是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披着人皮的女仆,瞪视着面前的男人,同时将大把的符咒撒了出来。

    “她”的本体是蜘蛛头,一种生存在东边那破岛子上的妖物。这是种在死人的身上作巢,将自己寄生在死人的头部,窃取死者的脸部的怪物。同时被创造魔物的人,赋予了操纵虫群和使用咒符的力量。

    锐斩符、冲风符、爆散符、雷鸟符、雷鸟乱舞符……起着如此没有底蕴的粗暴名称的符纸,一张张地被抛射出来。

    但是它们离开蜘蛛头女仆的同时,那些粗糙的符文便被散布在空气中的洞阳剑祝符令一绞而散。只有那些符文中最核心的符令部分,被魏野一招手,便拓印在了竹简式终端之中。

    就算是无智如蜘蛛头这样的妖怪,也能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对手是符咒之术的大师,而且是远超自己水准的大师。

    妖物对于上位者恐惧,第一次出现在了蜘蛛头女仆的心中。

    那么,召唤虫群又能如何呢?

    从变异的披着钢甲与剑形触角的魔物,到各种带着剧毒的虫群,在它们出现在蜘蛛头女仆的身边的同时。就会被无处不在的灼热火星灼烧成一堆灰烬。只有蜘蛛头女仆自身,因为那套名为女仆装,实则带有强效防御魔法的护甲的保护下,尚且勉力支撑着。

    而这件护甲的防御效果,也在热浪的侵蚀下,显得越来越靠不住。

    魏野的目光在四周一绕,原本存在的另一道邪气,不知何时,已经逃出了洞阳离火的封锁。魏野也不去在乎它,只将锁定了眼前的蜘蛛头女仆,左手一招,一口古雅法剑已落入手中。

    皓灵法剑出,剑芒乍然劈下,蜘蛛头女仆的身躯在那道庞然剑芒横扫之间,顿时爆裂成一片碎渣。在那当中,有一道虚影正要脱离了残破的肉身离去,却是与剑芒一触之间,就被结结实实地封入了剑身之内!

    “金晶颢天狱中,鎭压了新的妖灵,蜘蛛头艾多玛。巴西丽莎。泽塔。”

596.第596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七)

    一剑斩杀了面前这个蜘蛛头化形的妖物,但是在皓灵法剑所辖的金晶颢天狱鎭压妖魂后,却有一股异力遥遥而来,似乎在搜寻那妖物的魂魄。

    只是五城玄器之内,分按云雷天狱禁法鎭压五方之妙,等若是将妖灵罪魂禁制在下元太渊宫的碎片之中,几如自成天地。纵然这股搜魂异力别有玄奥之处,却是丝毫不得其门而入,转瞬之间,便只得怏怏退去。

    魏野一拂袖,将皓灵法剑重又收起,嘀咕了一声:“御鬼驱妖之术,还有这一堆半吊子的符咒之法,到底是哪边的人物?倭国的阴阳道?不对,阴阳道的根底,不过是星占历算之法、咒禁祈禳之术与佛门密教真言杂凑出来的怪胎。虽然阴阳道也推崇符术,但是阴阳道一脉的《金乌玉兔集》也好,《占事略决》也罢,走的都是神佛混杂的路子,不归于释迦,就归于高天原,可是这妖怪的手法,可是一点佛气与外道神力也看不见啊……不管了,正事要紧!”

    (阴阳道的著名典籍《金乌玉兔集》,全名《三国相传阴阳輨辖簠簋内传金乌玉兔集》,很多人误以为此部书早已失传,事实上,作为阴阳道的重要著作,至今尚存大量古抄本。至于《金乌玉兔集》所记载的方术,反而不起眼得很,纯然是以阴阳道的方位时辰凶吉占卜为主,唯一的卖点就只有阴阳道所崇拜的祟神牛头天王下凡作祟的缘起故事。

    其大略是说,北天竺国有一恶神,乃是服侍雷帝因陀罗的天刑星转世,因为生着牛头,所以自号牛头天王。牛头天王为了向婆竭罗龙王求娶龙女,结果与巨旦鬼王结仇。最后牛头天王生下了八个厄神,并称八王子,屠戮了巨旦鬼王一族后,留在了人间成为横行无忌的凶神。

    在这个阴阳道神话里,提到如下几种方术:

    供养密教僧人唱陀罗尼真言,修泰山府君祭,防范厄神八王子作祟。

    用写有“急急如律令”的桃木板祛除不祥。

    供奉神道教的吉神“苏民将来”,并在五节八祭时期于门首贴“苏民将来之子孙”的字条,预防邪神上門。

    这种混杂了神道教、佛门密教与道教方术的信仰怪胎,最终使得阴阳道由官府推崇的方伎家,堕落为民间神道教团。二战后,阴阳师侒倍晴明末裔的土御门家族,最终还是以民俗神道教派的身份,成为了日本十余种神道教派中极不起眼的一派。假若不是侒倍晴明的故事成为了上世纪的家、戏剧家与漫画家们所热衷的题材,大概土御门神道只会静静地走上传承断绝之路吧。盗泉子敬注)

    ……

    ………

    突如其来的变故,放在年纪壮盛的人物身上,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乾隆二十多岁登基,如今早已过了花甲之年,本以为御宇天下多年,大清一片盛世繁华,再怎么样弄权耍弄、富贵享受,自己都是古往今来第一厚福之君,就算是圣祖爷,也未必有自己这样一场造化。

    可是这从来未有事,就这么竟然出在了大清朝,出现在了皇宫内院里面!

    往日里,也有些野老乡谈,说些前朝宫中鬼怪作乱的话头。就是雍正年间,宫中也有不少夜间鬼哭、摔砖打石的传闻,最后不得不命龙虎山嗣汉真人府遣了法官进宫作法驱邪。

    这些话头,乾隆一向是不信的,只道是为天子者,必然善养胸中浩然之气,什么鬼怪邪魔,都得在他这位十全老人面前退避三舍!

    可是如今的乾隆心里头却是沉甸甸地,心头昏昏沉沉,只是乱想:

    养心殿里大白天就有妖物横行,吃了几个太监也就罢了,但是福长安、福隆安这两个勋贵重臣还在养心殿那里,说不得现在就已经遭了妖物毒手了……

    福长安、福隆安都是大学士傅恒的嫡亲儿子,是孝贤皇后富察氏的亲侄儿,他们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后世要怎样议论这一桩事?说自己刻薄寡恩,苛待功臣之后?

    可是养心殿中妖物横行,这件事传出去,还谈什么“千古一帝,远迈汉唐”?只怕后世著史之人,要在五行志里对煌煌大清大加嘲讽,什么“应天命,入主华夏”,还不是妖异之事叠出,宫中怪物吃人!那么自己这个“圣君”,也就和好巫蛊的汉武帝、好神仙的唐玄宗落得了一个成色……

    不!谁不清楚汉人里的读书人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只会在这件事上加倍大张旗鼓、添油加醋,将朕与宋徽宗这等荒唐无德之君相提并论!简直都可以想见,那些穷酸们议论起自己来,就只有“乾隆有徽宗之行,徽宗无乾隆之福”这种评语了!

    一时之间,乾隆不自觉地将牙齿咬得紧紧地,心中的杀意又不断地冒出来。

    乾隆一朝诗文犯忌而掉脑袋的文人不少,但是写志怪传奇、编神魔话本的文士却是极多,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袁枚的《子不语》皆大行其道。然而此刻乾隆杀意一起,只觉得这些写鬼写妖的志怪之书,也都是祸乱之源——谁晓得那些鬼狐故事,不是这些汉人们曲笔指摘自己?

    纪昀自从当初卷入一桩贪污案子而流配西域,乾隆对他的眷顾差不多已经没剩多少,如今这杀意一起,顿时就把心中最后一丝温存也消磨干净。转眼之间,乾隆已经打算好了,等此事一过,就先拿《阅微草堂笔记》与《子不语》开刀,至于康熙朝的《聊斋志异》、前明的《剪灯新话》乃至宋人《夷坚志》、唐人《述异记》等等志怪之书,都一体查禁了才好!

    正在他心中杀意翻覆之时,却发觉鼻子里一股古古怪怪的发酵物的浓重气味,直冲鼻子而来,熏得他几乎在福康安背上要呕吐出来!

    和珅在一旁赶忙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替乾隆扇着风,嘴里还是喊个不停:“福四爷,别嫌这味大,就驮着万岁爷朝里走!”

597.第597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八)

    然而这股子味道乾隆实在是受不得,不由得怒冲冲地瞪着带路的那人喝道:“和珅,你把朕带到什么混账地方来了!”

    被乾隆一通咆哮,和珅哈着腰,赶紧地答道:“主子,奴才听人说,不管妖怪也好,有道术之人也罢,都要避忌污秽恶臭之物。当年朝廷抓着了弘阳教的头目飘高道人,监斩官便是用童子尿加月经水,破了他的护身法术,这才将他凌迟处死。不但妖人怕这个,龙虎山张真人朝觐的时候,也曾和纪昀说起过,便是奉行道家五雷天心正法者,被粪尿一浇也要败法坏道。奴才想……”

    乾隆怒道:“够了!朕乃是国君,是天子,天上地下往来神灵,谁不得虔诚护驾随侍?和珅,你好大胆,竟然敢让朕在东厕里躲避妖物!”

    这个罪名扣下来,和珅顿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主子,就算奴才胆子有天那么大,也不敢将主子弄到那样腌臜地方去啊主子!这里不是东厕,这是宫里饽饽房下面做面酱的地方,味道是大了点,但是能保得主子一时平安,奴才请主子爷就先忍这一遭,事后要杀要剐,奴才全都认了!”

    原来清宫旧俗,每日用膳、逢节祭祖,满洲饽饽这味点心从来必不可少。各处祭祀也好,日常食用也罢,都要饽饽房的厨子制作成桌的满洲饽饽。

    但是这样大数量的满洲饽饽,虽然用的都是上好白面、砂糖、蜂蜜、奶油、干果制造,可这饽饽总是味干点心,人吃几口便腻住了,只能是成桌端上来,成桌撤下去。三宫六院辗转一周,最后就成了宫中造酱处里拿来造黄酱与面酱的材料。

    因为造酱处都是用上等满洲饽饽做发酵原料,造出的酱自然是色如琥珀,口味鲜甜,京师各处府邸、酒楼不惜重价求购,反而成了一笔油水极厚的买卖。但是面酱好吃,这造酱处的气味可就让人一点都不敢恭维了。

    但就对和珅而言,若是奉着乾隆躲进粪坑那等龌龊地方,不管如今圣眷怎样浓,日后总不免要被回过味来的乾隆拉了清单。但若是将乾隆藏在造酱处,总有个说头——再怎么气味冲鼻,这总是个造吃食的地方,日后也总有回护的理由。

    须知和珅不过是个小小的当差侍卫,之所以年纪轻轻就被乾隆宠信,成为军机重臣,日后更号称乾隆朝第一巨贪,这揣摩帝心的手段、一步三计的急智,也真不容人小看!

    果然如他所料,乾隆听着和珅解释,神色微霁,点了点头道:“倒算你是个有心的!”

    福康安此刻还是背着乾隆,深怕万一事急了,这位十全老人老胳膊老脚,逃之不及。

    和珅将造酱处前后望了一圈,最后从一口覆着的大缸下面找出一个打着哆嗦的老太监来:“怎么人就剩你一个了?其他人呢?”

    那老太监倒是认得和珅,一见面就抹泪道:“和大人,宫里面如今全乱了!大家见着养心殿火起,又听着有妖怪吃人,万岁爷都被吃了。这话一霎就传得到处都是,好多太监、宫女,不是尽忠上吊就是跳井,要是油滑点的,这时候就抱了值钱物件乱跑。我们造酱处的柜上还有几个钱,都被这些不成器的猴崽子抢啦……”

    和珅问话,乾隆听着转眼之间这偌大的皇宫已经成了这么一片乱象,登时气得满脸青气,手脚冰凉,几乎就要从福康安身上摔落下去。

    和珅赶紧一瞪那老太监喝道:“胡说什么,万岁爷就在福公爷背上!也没有什么妖怪作祟,只是太监侍奉不小心,起火烧了养心殿,懂了吗!”

    那老太监顿时如小鸡啄米点头,又朝着乾隆一跪,嚎哭道:“万岁爷您没事,真是太好了,奴才这就去给您张座!”

    乾隆面上面前撑着一点君父体面,可是心中是早已下定决心了,今日事了,不论如何,宫里的太监宫女都要换人,绝不容他们到外面随嘴说去!至于结局,养心殿大火,烧死些太监宫女又算得了什么?!

    和珅揣摩着乾隆心意,主动凑上来道:“主子,这里离着东华门已近,要不要奴才去调一批侍卫过来?主子放心,东华门和园子里面还有一批蒙八旗、藏地活佛入贡的侍卫,身手又好,又不通汉话……这个……”

    乾隆微微一点头,也不明说什么,却是早已听明白了和珅话里的弦外之音。

    和珅得了乾隆首肯,随即一笑,便要朝着造酱处后的小门出去。可他刚一转身,却听得造酱处外有人朗声作歌道:

    “福海荷香对玉炉,仗剑侵晓入蓬壶。美人带愁作吴歌,贤相解语擅袖舞。早朝血尽香难掩,晚宴命罢酒尚濡。不需翠黛拂降旗,长缨自缚荒婬主。”

    这歌声中,讥讽之意、嘲笑之心,丝毫不加掩饰。

    福康安却听着那声音十分耳熟,不由喝道:“魏掌门,这里是深宫内院,你不奉诏,岂可擅闯,做人要知道本分,还不快退了回去!”

    魏野却笑着答道:“若是魏某今日不曾来此,只怕大清皇帝陛下与满朝文武,多半都做了妖物肚里之食。嘿,真想不到,原本是杀,如今是救,这还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慕容鹅,你怎么看?”

    自说自话间,魏野一脚踹开造酱处的门,也不掩鼻,就这么走了进来,向着这几个落难君臣一作揖道:“毕竟是风流天子、十全老人,藏身之处也选得极有妙处。陈后主爱唱《玉树后庭花》,还知道井中清水一波,多少是个干净所在。换了大清天子,却只朝酱缸里躲了,果然酱缸之国、酱缸之君,是个合适地方,再妥帖不过了。”

    说话间,魏野提着桃千金,便走入进来。桃木法剑之上,一滴鲜血如珠,翻滚不止,却是总也脱不出剑锋之外去。

    乾隆望着那粒血珠,不知怎的,也觉得心下隐隐一痛。

598.第598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九)

    这一滴血珠,魏野自陈家洛心口上撷来,正是与乾隆血脉相连的同胞精血。当初乾隆下江南,白龙鱼服之际,恰好与陈家洛邂逅时,两人之间便觉得隐隐有亲近之意。如今虽然是生死相隔,这一点血脉天性的感应却是尚在,便是魏野锁定乾隆方位的最好手段。

    乾隆毕竟是御宇天下的人物,这点血脉牵系的感应,一瞬间就被他压了下去,只是冷冷地对福康安道:“放朕下来。”

    福康安微微迟疑,却还是照着办了。

    魏野的本事,他自觉是一清二楚,虽然没有料到这人竟是个如此狂妄大胆的反贼,但是那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手段,硬顶是绝没有益处的。

    乾隆望着魏野,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反而笑了:“朕看来,你不过是个凡人,便有些道行能耐,又怎么敢公然图谋造反?修道之人,不过为求一度世飞升的正果,莫非你竟是自觉仙道难成,便想要做皇帝么?”

    魏野望着乾隆,嘿然一笑道:“你这是将魏某当作是那些白莲教的江湖骗子了么?我于汉灵帝光和六年官拜凉州刺史,与左元放平辈论交,若论仙道二字,旁人尽是扯谎,魏某却可以论一论的。你也少拿什么天条来吓我,天地无言,四时交行,万物枯荣,便是天条地律。至于朝代更替,也不过是人道变迁的惯常风景,你若觉得冤枉,秦子婴、汉献帝、蹈海的赵氏子孙、上吊的崇祯皇帝,谁不是屈死之鬼?”

    乾隆听了,似乎曾在后汉书上恍惚见过魏野之名,虽然官拜刺史,也不过是方术列传里的人物。何况他虽然标榜自己崇佛,号称文殊菩萨转世之身,实则却偏好理学一路。对魏野的话,却是丝毫不信。

    仙术士也不理会他那眼神,只是将桃千金还了鞘,继续说道:“至于垂涎帝位之说,魏某倒要反问一句,在你眼里,皇位是个什么物事?一国权柄落在你的手里,不过是能由着你可着劲地杀人、烧书、修园子、毁古董罢了。若不是你那个养父雍正打下了一份足够厚实的家业,以你的行事,还吹什么乾隆盛世、十全老人?一国之人力物力,浪费在你的手里,未免太过可惜,是时候换个总裁了。”

    这番话说出来,乾隆也顾不得魏野揭穿他的身世之谜,只是面色涨得通红,只是指着魏野道:“你!你!朕之江山远迈汉唐,千载以下,何尝有这样的盛世?”

    魏野点头道:“以人口滋盛,财赋用饶而言,乾隆朝一出,汉唐宋明皆不足论,要说盛世,嘿,勉强也算得上千载以来第一了。可惜,这盛世后面,就像这造酱处,甜酱送给贵人们开起了筵席,而臭气倒是留给全天下人消受。你烧书、杀落第秀才,不过是为了防备黄巢一流人物,养贪、聚敛,不过是国富民弱的削权故伎,若放在汉唐之世,那便是个大大的明君,只可惜……”

    说到此处,魏野一挥手,一道冰寒之气瞬间就笼罩了整个造酱处。

    也将乾隆那些反驳之词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只有仙术士悠悠一叹道:“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何况你这煌煌大清连芝兰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挡路的臭酱缸子?”

    ……

    ………

    翻开西历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的遗老遗少们编著的《啸亭杂录》、《燕京竹枝词》一类笔记、诗集,有一个调子永远不会变,便是对乾隆朝的好日子的追忆。

    比如那些镶嵌宝石的蝈蝈葫芦、高手内画的水晶鼻烟壶、三十六只一套的景德镇避火图茶盅,那些如彩霞般铺洒在水中的金鱼、哨声如洞箫般悦耳的鸽群、王府石榴树下摇着尾巴的肥叭儿狗。

    那些宗室遗老,一面学着明末遗老张岱的口吻,自叹着“砍头怕疼”,一面以怀念的口吻记载着乾隆朝的一点一滴。如果可能的话,这些笔记与诗词,会在未来的这个国家里造就一堆追捧“大清范”的清粉吧。

    可惜,尽管戏子行与说书先儿里的落魄满人一堆一堆的,京城旗人的悠闲生活更是为这些市民娱乐行当提供了数不清的段子。但是哪怕是最敢于信口开河的历史发明家,也很难为大清的灭亡找到什么有效的遮羞布。

    因为这地实在是太不好洗了些。

    刚刚过完了生日没几天,自称“一代雄主”的乾隆皇帝,便被人从清宫造酱处里揪了出来,然后被装上囚车全国巡回,沿途喝令那些拖着辫子的大清忠臣们放下武器,就地投降——这样的十全老人,这样的千古一帝,倒让人怎么个洗法?

    原本在京师内城,好几家公爵府、贝勒府、亲王府,还敢于将自己的家奴组织起来,发给刀枪去抵挡金钱帮的人马。

    但是当几辆现成的囚车出现在这些王府正门的时候,哪怕是最死硬的礼亲王永恩,见着囚车上的那人,也只是惨笑着对自己的福晋说了声:“爱新觉罗家享受了一百多年富贵,不冤。”

    随即就抹了脖子。

    魏野端坐在紫云降真车上,看着金钱帮的人马冲入一家家亲王府、郡王府、贝勒府,控制这些前清的龙子凤孙,控制一处处的重要衙门,只是嘀咕了一声:“倒是省了慕容鹅不少的麻烦。”

    此刻也不过是日上三竿时候,原本熙熙攘攘的京城,却变得空无一人,只有内城的旗人们隔着门缝,吞声饮泪的动静。

    慕容鹉兴致倒是极好,时刻有人马将各处战报送上来——除了那些较为重要的衙门,为防止卷宗损毁,没有强攻之外。如九门提督署、各处宗室、大臣府邸,他处理起来简直豪迈得不得了,只要对方不肯投降,那就是一发战术火箭朝里面轰。

    “京城的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要怎么处置?照你的路子,该不会是集中到紫禁城前那个广场上,然后开着压路机来回地碾吧?”

    “哪能呢?除了有世爵、有差遣的这些旗人大爷留不得,寻常那些扛包赶车的旗人,搞死他们对我有什么好处?旗人又不是甘肃回乱的那些血脖子信徒,还有一个唯一之主和一帮子毛拉主持大局,宗室与八旗佐领们一去,自然就成了一团散沙——打发到昌平筛沙子,也比一股脑地杀光了强,我毕竟是金钱帮之主嘛!”

    毫不在意将手画了一个圈,慕容鹉兴致勃勃地道:“当然,上三旗的人是留不得几个了。京城易主,各地大乱也是意料中事,那些满城里到底能剩下几个,也难说得很。这一场改朝换代,没有鲜血点缀其间,那是不可能的。宗室与八旗大族死绝,废去满文与满洲姓氏,正所谓尽诛其君长、废其礼制,才是民族融合、才是共同进步、才是共同团结嘛。我慕容鹉的地面上,不需要有个三等人来以少制汉!”

    听着慕容鹉在这样雄心勃勃地畅叙日后规划,魏野冷笑道:“我是不是听错了?你慕容鹅的地面上——你那些战术火箭和三流高手,一时鎭压这京城是没有大问题,可是想要一统天下,单凭金钱帮,还差了点意思!”

    慕容鹉听着魏野这样说,顿时泄气,瞪了魏野一眼道:“那你想怎么玩?难不成你还想排挤掉我们金钱帮,独占了这一块肥肉么?”

    “立宪开议会吧。”魏野耸了耸肩,“我既然立了道海宗源,便只专心教务。只不过道官任免之权,要从你这里分出来。”

    慕容鹉听着“议会”两字就头疼,但是听着魏野答允,却是眼前一亮,顿时点头道:“开议会就开议会,那么就按照我的意见,如今天下未定,还该是军政时期,大家通力合作,将这盘棋局彻底盘活。而后道海宗源与金钱帮作育人才,开启民智,实行训政。等到民智开通后,再行宪政,开创共和,你看可好?”

    他嘴上说得响亮,心中暗道:“随你去传道布教,这时空的灵机不足,除了你这个空降的怪物与门下道兵,还有多少人能够修炼有成?你退出了政局,那最后自然是我这边人多势众,玩议会斗争,一群道士又岂是专业政客的对手?”

    魏野似乎对慕容鹉的这点小心思丝毫不觉,只是耸了耸肩道:“是不是还要先选个彼此的吉祥物出来?虽然驴和象的头彩不好,不过换成玄熊和金蟾什么的,倒也和咱们两家妥帖得很。”

    慕容鹉大笑道:“这种小事,随便你随便你!”

    说到这里,他又止住笑容,正色道:“欲安京城,先定直隶,如今直隶总督尚在保定。为了保住胜利果实,明日一早,咱们便要赶到保定去,将直隶省的督抚一勺烩了才好行事。”

    听着慕容鹉说起保定,魏野心头蓦然一动,似有什么警兆隐隐发作,然而心神一定间,却是莫名其妙,不知其所来。

599.第599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十九)

    一顶玉草织成的夏用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乾隆的头上。

    朝冠是清宫造办处的上好手艺,金线为缘,红纱作里,帽檐上的金佛、金舍林、东珠都是宫中最好的一批。

    朝冠顶上那颗珍珠有寸许大,形如葫芦,是乾隆年轻时候泛舟御园偶然得到的,向来被他视为祥瑞之兆而镶在这顶大朝所用的朝冠上,轻易不肯戴出来。

    此刻的乾隆虽然已经是七十许人,倒是少见什么老态,那一点身为雄主的俨然气度尚在,可是脸上的皱纹却是多了好几层——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被保养而掩盖掉的流逝岁月,转眼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

    就连他主持大朝会才穿的明黄朝服,此刻都有些晃晃荡荡地撑不住架子。只有朝服上那些五爪的金龙,五色云包裹的十二章纹,依然灿然如金,展示着皇家的威严。

    没错,在大清刑部用来锁拿钦犯的囚车里面,展示着大清皇帝的威严。

    一天一夜间,整个燕京城沸腾、扰攘,除了被魏野封锁的紫禁城中,好歹没有出什么大乱子之外,圆明园、铁帽子亲王府、六部大堂、都察院、大理寺、九门提督署、顺天府,没有一处不是血满堂前!这样的一片大混乱中,尽管金钱帮中人全力弹压接管,闹出的纰漏也依然不算小,竟是演出了一幕幕的悲喜剧。

    圆明园里早已经乱成一团,魏野也没有功夫关注这座号称万园之园的皇家园林闹了什么幺蛾子。等到各处城门、要害衙门都已经控制在手,圆明园里伴驾的一众妃嫔、贵人,吞金跳湖的已经有了一多半,追随主子于地下的太监宫娥就更是不计其数。圆明园中那片号称福海的大湖中,不知多少尸首载沉载浮!

    那些亲王府、郡王府、贝勒府里不用说,当家的王爷们带着家奴冲杀不出去后,将老婆孩子统统砍死,而后在王府正殿上悬梁的也不止一位了。只是此情此景,倒是让人想起当年李自成进北京后,那位煤山上吊的崇祯皇帝。

    内城的满洲大臣府邸上,似这样的勇士也有不少,不少人家还是由家中的姑奶奶领头,抡着大扫帚就朝外冲。九龙堂的易吉,自觉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名宿,不想和妇人家一般见识,结果就被几个满洲姑奶奶挠了一个满脸花。

    更多的王公高官府邸里,那些平日里仗着主子势力收门包、拿孝敬的包衣阿哈们,倒是收起了一贯的恭顺嘴脸。只卷些细软金银从后门溜的,还算是有几分良心,将奶奶太太与少爷姑娘们捆了献给“天军”的,都算得上知礼守法了。

    更多的人,干脆就在老爷家里放起了火,姧婬起“主子”们了。

    魏野草草用玄霜青女真符封禁了紫禁城中那些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太监与宫女,从这座被五方烈火阵封锁的皇宫中退出来,就正好赶上两桩这样的案子——

    刘墉府里的家仆拒不开门投降,点火烧房,男女老幼,悬梁跳井,就这么一門死绝。他们死便死吧,慕容鹉也好,魏野也罢,吃撑了都不会去拦着,但是这放火烧房的自尽方式,实在是给人添了无穷的麻烦。若不是有魏野这个玩火的行家在,这座燕京城,早就化作了一片火海!

    而纪昀府上倒不似刘罗锅子家那般神经质地寻死觅活,只是纪昀家中养着的一群妾侍,就差点便宜了旁人。要不是慕容鹉麾下的人马来得及时,只怕纪晓岚也要换了一顶绿呢帽子了。

    不论是龙子凤孙,还是达官显贵,这一场如天倾一般的变故中,固然是被冲得晕头转向,只能匆匆地选择了“临危一死报国恩”,京城的平头百姓,也同样被这场大乱弄得懵了,弄得傻了,弄得疯了。

    本分老实些的人家,还知道用破咸菜缸装上石块砖头顶住门,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心有郁气的力巴,虽然身处在这个世道的最下面,但对于变乱的到来,他们反应比谁都快!

    等到慕容鹉的人马接管了六部衙门、强攻下九门提督署时,散兵、败卒与外城的无赖子弟早已汇成了一股更大的洪流!

    一百多年的郁气凝结,只在雍正年间稍稍平复些许,随后又被好大喜功的乾隆挑动起来。乾隆盛世的人肉筵席越富丽,民间贫富两极分化愈烈,只是乾隆以他的帝王心术、酷烈手段,强压着这股郁郁之气不得爆发,又有一群精明干练的所谓“名臣”四处替他抢险救火,才堪堪维持住了这个局面。

    但是这么一蓬泼了油的干柴,只遇见了一粒火星,爆发出来的能量,就让人骇得瞠目结舌!

    商铺被砸开,深宅大院被砸开,走避不及的人,要么就被砍倒在自己宅子里,要么就被拖到大街上。银钱布匹、箱笼物件,就这么被一件件抢、砸、烧!

    如果说魏野与慕容鹉所策划的,乃是最有技术含量的斩首行动,那么这种无意识的群体暴动,造成的伤害就更大!

    起初还有些脑筋不清楚的人物,朝着前门大街冲击,但是镇守此处的人马,早从混日子的京营兵丁换成道海宗源的门人。

    对于这样的暴乱景象,这些魏野嫡系的人马可是最为熟悉,二话不说,先是一轮六甲箭配洞阳剑祝攒射,顿时就在前门堆起了小山一般的尸首,还不带留全尸的!

    如此霹雳手段,转眼间就将这场大乱压下了一多半。然而当魏野除了紫禁城后,还是狠狠地赏了他们一顿臭骂:“你们一个个放出去,都是以一敌百的人物,这些鸡零狗碎的乌合之众,至于要你们这么多人摆出阵势来个死守的模样吗?去,打起道海宗源的大旗,都给我到外城平乱去!一个人不能赶着几百个暴徒跑,回去一概免职,好好地再体会一下当初跟着我扫荡羌贼是什么感觉!”

    被魏野臭骂着,这些道兵也是将魏野麾下那股子骄兵悍将的气质激发出来,一个个嗷嗷叫着就领命而去。

    而在京城老少日后的闲谈中,说起这一日,给他们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些闹事的暴徒在前面抱头鼠窜,而后面骑着马追亡逐北的道官们,甚至连法剑都懒得拔出来!

600.第600章 .孽龙欲起铁简缺 (二十一)

    比起这些趁火打劫之辈,另一些人,倒是让魏野多了些兴趣。

    他们身上郁气深沉处,似乎比平常人犹有过之,但是口中所言,心中所思,却和常人不大一样。

    与其说他们是在发泄那股被压抑多年的沉郁之气,倒不如说这些人是在雀跃,是在狂欢!

    “飘高祖师说得没错,释迦佛当退位,弥勒佛掌天盘,无生老娘庇佑皇胎儿女,燕南赵北该行大运!大家冲啊!”

    “塞北龙来两甲子,还该汉人当天子,吕尼菩萨早有预言,今日打进金銮殿,我们大乘教当坐天下!”

    “北坎南离三炷香,朱明天子重相逢,文王传卦是一家,这是我们八卦教的机缘,谁也别想抢走了去!”

    这些口号,寻常人大约是一个字也听不懂,但是魏野目光一沉,冷笑道:“飘高道人传下的红阳教、吕尼姑开创的西大乘教,还有闻香教旁支的八卦教,这些白莲教的余孽、义和拳的前身,被康雍乾三朝如除草般地清理了多少遍,结果还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仙术士歪坐在紫云降真车上观今谈古,然而此刻他身边却没有一人可以凑趣、充清客、扮捧哏。

    不论是劉鹤真夫妻,还是他门下的弟子学生,此刻都已经领命四散而出,以京城前门为中心,弹压各处作乱的暴徒。就算他们人还在跟前,这些身在江湖却行踪诡秘的秘密教团,他们所知还不如魏野这里了解得更多一些。

    只有给魏野拉车的李大熊,深知自己这位主公没旁的爱好,只是一谈起这些偏门学问来便像是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勉强回过头来,尽力在熊脸上露出了一副极有求知欲的神情,极力想要扮演好这个忠实听众的角色。然而魏野看都不看他,只是挥了挥手道:“不要愣着了,沿着这座城转上一圈,明儿一大早就要赶去保定,这王朝崩毁之时的燕京风物,可是想看都看不到啦。”

    仙术士吩咐出声,李大熊不敢不从,只得拉着紫云降真车,踏着地上一丛丛新洒的血迹,迈起步来。

    平心而论,这些受了刺激匆匆跳出的人物,只是北地这些秘密教门最浅层的爪牙走狗而已。太平年月,他们是试探官府底线的问路石子,兵荒马乱,他们是实现教主野心的炮灰。

    如果只是信奉了那些绝食成佛、断药治病的鬼话,也不过是自家作死。但一旦烧了香、起了乩,那脑子就差不多成了别人跑马的场子,捧着几本胡编乱造的教典,堵在衙门口声称“本教教主乃前明皇帝亲封的活神仙”的傻子,光康熙朝就砍了好些个。至于那些打着“朱三太子”、“大明宗室”名义的尊者、大师兄们,又何尝在乎过什么反清的事业了?将穷骨头们身上的最后几滴油榨出来,才是大家的人生价值所在。

    紫云降真车从一群头裹着八卦红头巾的人物身上碾过去,魏野顺手扯下那一面八卦旗来,感慨道:“八卦教从康熙朝开始,就一直‘牛八日月’地打着朱明旗号四处招摇撞骗,可这八卦教什么时候真心要造反过?八卦教的教案办了一件又一件,结果是八卦教的大师兄们家底越积攒越多,一个个都挂起了千顷牌。红阳教成天地叫唤‘紫微圣人下凡,弥勒老佛出世’,说什么‘大劫临头,改过向善’,可这些神棍侵占田产,干得比周扒皮还熟练些……这个已经带着老朽气味的国家就像一段腐烂的木头,这些教团就是寄生在木头上的菌丝。再怎样严厉的清剿运动,只不过是摘掉了外面长的蘑菇,里面的菌丝只要遇到下雨天,仍然要继续冒出来。”

    说到这里,仙术士掌心炎气一吐,那一面八卦旗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魏野捏着那面燃烧的旗帜,只是摇了摇头:“慕容鹅的权力基础,只会是与江湖上那些门派势力统合而来,而道海宗源的基本盘,还是要从这些道观、佛寺、香堂、乩坛处下手。就算魏某和慕容鹅在此,勉强搭起一个两党联合的共治架子,骨子里,这也只是伪装成党派的教会与冒充成政党的帮会——这画面实在是太美,标准的民国范!”

    ……

    ………

    一大早,乾隆的囚车便已经在那座原名“承天门”的皇城南大门前待命。

    朝冠朝服一应俱全的乾隆,就这么被锁在囚车上,在他身后,还有十几辆的囚车,分别锁着和珅、福康安,几个一时不忍自己去死的王爷、贝勒、八旗贵官。

    至于汉官,除了以纪昀为首的一班四库馆臣,余下的人物,是一个都没有留下。

    魏野与慕容鹉并肩立在乾隆面前,这时候还有心思说几句笑话:“说起来,大清朝的忠臣,怎么说也比前明那时候强多了。李闯王进京那阵子,崇祯想迁都南狩,却被满朝正人君子用大义名分钉死在了燕京。城破那天,满城勋贵、高官,无人护驾,只有一个太监相伴,吊死煤山。至于众正盈朝的崇祯朝君子们,只管先迎闯军,后迎满人,还麻烦咱们面前这位爱新觉罗家的十全老人,专门修了一部贰臣传来总结兴亡得失,追古怀今,真是让魏某不胜感叹。”

    慕容鹉阴恻恻地一笑,接着说道:“这乾隆盛世哪里是崇祯末世可比的?纪大烟袋正在四库馆里领命修撰《乾隆朝群臣殉节录》,如今报上来的人物,从正一品到从七品,我估摸着也差不多有个千八百了的吧?可比《崇祯朝殉难录》那小猫两三只的模样强!”

    他们这里恶意满满地开着玩笑,乾隆虽然沦入敌手,生死万般皆不由自主,但几十年的帝王生涯,身为清时最后一位雄主的那点烈性还没有丢。

    他冷眼看着面前两个道装打扮的年轻男人,终于冷笑道:“朕虽德薄,上天降罪,失了国祚。可是大清气数仍在,一国神器至重,也不是你们这些为王前驱之辈可以肖想的。你们以为自己一举功成,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黄袍加身,至不济也是裂土封王了?真是大错特错,大清精锐在外,各地督抚也仍然占据着膏腴要害之地!而你们呢,虽然懂得妖法,又有一群江湖高手为爪牙,可是天下的读书人怎么会心服一班道士?地方大员随时可以勤王,更能向蒙古八旗借兵、拥立宗室!就算这天下被你们一时搅乱,也不过是反掌即定,连安史之乱都算不上。大清,亡不了!”

    乾隆在这里说得义正词严,自觉得一句句都紧扣在“天理人心”四字之上,仿佛都敲在了两个反贼头目心里:“你们两人,一个是修道之人,一个还是我大清国族,便为了自己一时权名功业的妄想,行此青史未有的悖逆之举,不计较身后之事,不计较使亲族安危,更不在乎这天下万民,一心要将朕缔造的这个太平盛世变作修罗地狱,实在是利令智昏之极!你们且等着,你们陷天下于动荡不安之中,将来青史斑斑,你们怎样也逃不过一个贼名!”

    魏野耐着性子听完乾隆这一大段,瞥了一眼慕容鹉道:“你这位本家亲戚口才倒还不错,慕容鹅,你怎么看?”

    “十全老人的档次,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水平了。毕竟,他的眼光,也就只圈在这北起通古斯,南到海南岛,这么一块地界里面了。要提前个千八百年,这个眼光在皇帝这行当里还算是个出挑的。可这个点儿上,他这个见识,还比不上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那还有什么说的?”

    魏野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过这位看事的眼光倒也没有错,一剑斩首,连锅端了大清中枢。可是就算我们搞出了‘清失其鹿’的局面,这‘天下共逐之’的场面,可是不好看。慕容鹅,依着你的看法,下面一步该是谁主动跳出来?”

    慕容鹉哼了一声,伸出手比了比道:“如今的地方督抚,除了捞钱是一把好手,在处事上反倒尽是些打太极的家伙。两广总督巴延三是个靠巴结乾隆发家的蠢货,湖广总督舒常是个老滑头,至于李侍尧之流,也没了什么锐气,光顾着给自己捞好处了。要是没有什么够得上分量的人物站出来,指望他们勤王?这些官场老油子据地自守,观望风色,还差不多!”

    这番话说出来,顿时乾隆的脸色黑了一多半。

    魏野丝毫不体谅这位十全老人的心理健康,又笑着补上一刀:“和珅和中堂虽然很得咱们这位乾隆老佛爷的宠,毕竟是幸进之辈,威望不足,就算这次让和中堂漏网逃出燕京去,也不足为虑。如今能够振臂一呼、群臣响应的人物,也不过两位,一位就是咱们这位战功赫赫的福公爷。他在军中威望不小,各路边军将帅,能听他号令的不少。可惜,福公爷已经落在咱们手上了。另一个,就是如今领命在外面修河堤的阿桂中堂,这位也是行伍出身,在乾隆朝这么个猫三狗四的官场上,居然还能讲一讲气节,要说号召天下督抚勤王,那就只能是这一位了。”

    慕容鹉摇头道:“可惜,阿桂几十年再没有带过兵,就算他号召勤王,那些当了督抚的老滑头,还能真心为了他把家底拼掉?他手上如今就只有修河堤的民夫可用,可我们远在直隶,他就算想扒了花园口,来个水淹叛贼,也是有心无力。”

    魏野冷冷地截住了他的话头:“阿桂要真的丧心病狂扒了花园口,那魏某说不得就要尽诛八旗人等与天下出仕清廷之辈,替黄泛区的冤魂讨一个公道了。”

    说到此处,仙术士不由得扫了乾隆一眼,饶是这位十全老人从来是威福自用的雄主,心下也不由得一跳,只是勉强撑住自己这个架子不倒,强自辩解道:“你们莫要浪猜,阿桂岂是这种丧心病狂之辈?”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也没有了继续深谈的必要,魏野与慕容鹉彼此微微欠身,随即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

    然而这两人的对话,却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这些做了阶下囚的大清贵人耳中。

    本以为只是丧心病狂的江湖草莽之辈,然而不论是和珅、福康安,还是那些身份贵重的王爷,听着两人议论,却是对于满朝文武、地方大员的行事风格如掌上观纹。就连这些大员的履历、性情都掌握到了极细微之处。

    不要说是寻常江湖人,就是那些府道州县的地方官,眼界也少有能出了一省之外的。这样的大局观,不料不是在久在中枢的重臣口中传出,却是在两个叛贼头子的口中娓娓道来。

    这样的格局气度,又哪里是区区流寇首领所能具备?就算这两人不能如司马家一般篡夺成事,就这眼光而论,至少也是曹瞒、董卓一流人物,竟是天生此辈,专门用来搅乱大清江山!

    不对,那改名慕容鹉的也罢了,好歹也是国族出身,身上还流着爱新觉罗家的血。那个魏道士,哪里配和董卓相提并论?不过是个大清朝的安禄山!

    魏野从这些人物的眼中看到这潜台词,他也懒得争论什么,只是冷冷一哼:“董卓、安禄山……安胖子不论,老董还是死在我的剑上的呢!”

    这点小情绪转眼间就被魏野压了下去,随即朝着紫云降真车下恭谨送行的劉鹤真夫妻一点头:“刘老掌门,贤伉俪与红花会的各位便请暂留燕京,防范宵小作乱。魏某与慕容帮主这便向保定去,会一会直隶总督。”

    在他面前,不但劉鹤真夫妻恭谨如仪,就连刚从天牢放出来的红花会群雄,也是纷纷俯首行礼,不敢稍有异议。

    虽然红花会赔上了一个总舵主,但是换来满清亲贵几乎一网打尽,这个他们在梦里都想不到的事迹前面,还有什么话好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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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