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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76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一)

    涿州城畔,拒马河千载涛声不绝,这条长河,发端太行,东流渤海。

    晋室南奔之时,这里曾经是阻挡后赵屠夫石勒的最后防线,而它流经宋辽边郡的那一段,就是曾让大宋艺祖赵匡胤望而兴叹,太宗赵光义乘驴车仓惶南逃的白沟河。

    独坐河畔,不管是文人士子还是道者禅僧,都不免要生出三分怀古之叹。

    然而要换了雨水绵绵时节,便是再有游兴的人,也未必肯头戴箬笠、身披蓑衣地驻留拒马河畔,静听雨声、涛声并奏的一曲“大河东去”。

    便在拒马河畔一处无人野渡之畔,却有道者竹冠锦服,伫立河岸之上,身后许玄龄道巾大袍,手持阆风玄云扇,侍立在后。

    绵绵雨声中,却见两人身侧,不见半点雨水濡濕袍服的痕迹,就仿佛周身撑开了一个无形罩子,将雨滴阻挡在外。

    许玄龄陪着魏野在这野渡旁静立多时,终究是有些心浮气躁,不由得开口道:“山主,王道友去了许多时候,莫不是水中遇着什么凶险,可要弟子下去相助?”

    魏野摇头笑道:“你不晓得那石蟾儿,他最是见风使舵、滑不沾手的一个家伙,他在我门下苦修《北岳九泉摄毒狱禁》也有好些年头,如今有没有大成,只要看今日他的表现便好。”

    正说话间,只见河面涛澜再起,一团浪花旋转间,一个矮胖和尚鼓着腮、腆着肚,就这么直挺挺地踏着浪跳了出来。

    只是他大嘴大肚,看着就像是个被吹起来的猪皮气囊一般,只是捂着嘴不肯说话。

    魏野见他这个模样,心下已经有数,随即朝着许玄龄使个眼色。许玄龄心中也是有数,顿时将手中阆风玄云扇一挥,霎时间河面上水汽聚集间,就起了一团云气,托住这矮胖和尚就接引他上了岸。

    这矮胖和尚正是那吞水石蟾精王超,他见着魏野想要开口,却是嘴被手堵住,一副张不开的样子。

    魏野也不管他,喝一声:“把嘴闭紧了,再忍一忍!”

    说罢,一手提起这石蟾精,足下风吼如虎啸,云卷如龙腾,带着王超与许玄龄就直向着刘先主庙中飞去。

    刘先主庙中,鲁老道人与两个亲信道士站在檐下,望着那一口放在中庭的宋国磁州产的黑彩白地莲花缸。

    这样上好的白瓷莲花缸,要价可不算便宜,可如今就放在外面淋雨,看得两个道士满脸都是可惜之色。

    便在此刻,就听得空中遥遥传来虎啸之音,三条人影直落在庭中。

    王超这蛤蟆和尚一落地,顿时再也按捺不住,趴在莲花缸上就是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

    只见他口中涌出一股盆口粗的清水,转眼间就吐了半缸多,不但吐出的有清水,还有不少鱼虾蟹贝之类水族。五色斑斓的白鱼、青虾、花蟹、黄螺之类,都不过只有指甲盖长短,惊惊惶惶地在缸里游窜不止。

    吐到后来,却是好些条筷子长的水蛇,一个个满身鳞甲,纹路如白云点墨,头顶上生着独角,已具蛟相。

    这些水蛇一落缸中,顿时就想冲出水面。一旁许玄龄见了,忙将手中阆风玄云扇用力一搧,顿时缸中腾起一团云气,那些似蛟非蛟的小蛇,在云气中翻腾出入间,却是丝毫不得冲出云层去。

    到了此刻,王超才抹了抹嘴,向着魏野唱个肥喏道:“山主你瞧,这拒马河上下十几段的水府都总管与他们麾下水军,都已经被小僧请到此处了。只是各处水府正神多半都已经奉了洞隂水府之诏走了一空,只有这些不曾注名天府的毛神尚在,不知道合不合山主用处。”

    魏野笑了笑,却不说话,只是将剑诀向空中一引。随着他的剑诀引动,空中水汽蟠结卷曲,隐隐有一尊神君真形显相而出,但这虚形转眼就凝成了一枚水珠,晶莹剔透中,隐隐可见一道坎象卦符隐现其中。

    仙术士将手一招,这枚凝水而成的符珠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魏野托着这枚符珠向前一伸,王超自是心领神会,双手将这枚符珠捧了。就听得自家主公说道:“这些水府都总管,都不曾拜受天职,也没能登名仙箓。如今绝天地通,他们要么转为血食鬼神,要么就只好带着麾下部众占水府为王,做起什么灵感大王一类妖物起来。能收服此辈,将来也是个助力。我将这坎象真形符演化宝珠,你持了这符珠,只管问这些水府都总管,哪个愿意皈依,你便与他符印加身,取了真形秘讳,列为下元太渊宫中坎部神将。”

    王超捧了符珠,却是满眼是笑,欢喜都来不及,连声道:“在主公门下这么多日子,虽然享受不少,但是这样好事倒是难为主公头一回照顾咱。主公且放心,这事情我自然替您办个漂亮!”

    说罢,这石蟾精将符珠朝嘴里一丢,身子一晃,现了他石蟾精的原身,噗通一声就跳入莲花缸里,去找那些水府都总管的晦气不提。

    打发了蛤蟆王超,魏野打量了一番这刘先主庙四周,终于是摇摇头说道:“这些水府神将,虽然皈依后得了下元太渊宫符印,终究只是水府小吏强行拔擢起来,到底差了一筹。何况这些货里,也不过那几条半蛇半蛟的,算是有些气候,但要撑住刘先主庙这个场子还差了一点。”

    说到这里,仙术士剑诀向天一引,许玄龄只听得空中闷雷乍响,却见电光之中,一尊紫髯碧眼的护法神将显出形来。

    这尊神将头上武弁大冠上与嵌着一颗拳大明珠,珠光映照处,浮现出震卦卦符,身披靛青法衣,其上满布云雷篆文。神将一手持法剑,剑身满布符篆,另一只手却握着一只通体晶莹的绿石斧,斧刃处隐隐有青白电芒闪动,正是震象神君真形!

    随着震象神君真形符现形的,还有一尊头戴嵌珠羽冠、身披道服的神将,一手握长幡,一手持铁扇。那长幡之上,飞廉龙雀,随云腾跃。

    震为雷,巽为风,这尊神将羽冠上那颗宝珠中闪动着的不正是巽卦卦符?震象、巽象两尊神君真形,伫立于此。

第677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二)

    震象、巽象二神君半空现形,随即化入刘先主庙震位、巽位之中。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许玄龄却是立刻生出感应,只觉得刘先主庙中隐隐有风雷气机隐而不发,但又似猛兽潜伏,时刻将要暴起伤人一般。

    魏野看了他一眼,笑着问道:“玄龄,感觉到了?这震巽两道八卦神君真形符留驻在此,若有杀伐之气相犯,便赏他们一个雷霆轰顶、风刀解体,寻常地煞幻术,更是不堪一击——”

    说话间,就见得白瓷缸里水花翻腾,下元太一真形图中隐隐有气机交感而出,仙术士便知道,这是已有水族皈依后,受了坎象符印,引动了下元太一真形图的妙用。

    随着下元太一真形图展开,却见太渊宫下方玄云之海上面,隐隐多了些鱼龙蔓延之相。为首的,便是一条银鳞白尾、头生红星的鲤鱼。

    随着这条鲤鱼之形留在玄云之海中,魏野双眼中水光微动,便见得一片水下宫阙。

    说水下宫阙倒也有点言过其实,不过是一处水中洞府,青石洞门上用蚌珠攒成“清波署”三字,洞门前有两个磨盘大小的青壳螃蟹守护。

    从洞门到了清波署内,却是依着石壁凿出了一处石堂,堂前也有些似树非树的水草,用五色鹅卵石栽种起来。石壁四周,也有些文彩斑斓的盘大珠蚌,时不时地张开蚌壳,放出珠光来照亮洞府。

    那石堂中,却放了一张石案,主位上坐着一个头绾道髻、身穿素白道服的青年,与他对坐的却是一个清瘦少年,头上生着一支色如黑玛瑙的独角,身上穿的却是一身水靠般的鳞甲。

    那独角少年微笑说道:“大师兄,你我都曾在佛母座下听讲数甲子,当初佛母夸你是我们当中最具夙慧的一个,将来必然有化蛟成龙之望。只是大师兄你却背了佛母,来到这拒马河,当了一个不尴不尬的河道都总管。本来依着大师兄的能耐,将来积功升授一方河神,自然也是个正果。可如今洞隂水府下诏,天下洋、海、江、河、溪、潭、泉、井各部有职正神,都入了洞隂水府,不再管事,大师兄你也是升迁无望,何必还守着这清波署一个破衙门不肯放手?佛母此刻正在用人之际,大师兄若能回去辅佐佛母,少不得将来还得个正果……”

    白衣青年听了,沉默片刻,却是摇头道:“蛟儿你不必说了,佛母待我恩重如山,李渔今生粉身难报。但是佛母所欲行之事,要的是神通广大之人,我一个背门逃奴,于佛母没有丝毫助益,回去何用?就算不成正果,这清波署也是我经营二甲子有余之地,断不会舍下此地,去万花山千锦洞的。”

    那独角少年听了,眼中透出一股莫名气息,拍着石案笑道:“好啊,好啊!李渔,你守着拒马河里这个安乐窝,不愿意去见佛母,也不想来见我,只想关起门来过你的小日子,是不是?好的很,好的很,佛母在我来此之前,早预见着你不肯迷途知返,特赐了我法宝在此——”

    说着,这独角少年将身跳起,将一根通体赤红的长绳抽出来。

    可还不等他祭起法器,外面就传来几声怪叫:“大总管可了不得,外面来了个胖和尚,见了我等水族,张嘴就吞——”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外面有人“哈哈”一阵大笑,跟着道:“佛爷还道这拒马河里没什么出众角色,不想还真有个河道都总管的衙门在此。诸位,俺家主公有情,劳烦诸位先到小僧肚里暂待一会吧!”

    说话间,就见着王超一头冲了进来,把嘴一张,就见着无穷吸力顿起,不管是白衣青年还是独角少年,全都被他一口吞了。

    当初魏野传授给蛤蟆王超《北岳九泉摄毒狱禁》这部禁法,原本就是从云雷天狱禁法中分化出来。九泉摄毒狱,显化为五灵华幡,上应北方五炁之天,以辰星正天德,以北岳制地气,总治蛟螭虬鼍、鱼龙蛇蜃、水府阴宫之属。

    由这石蟾精使来,却正当其用,一应成精水族,只要不是修成仙道或是蜕骨化龙之辈,被他一口吞了,就再难挣脱出来。何况王超本来就是吞水石蟾这类天地灵种成精,若是真正成了气候,其吞水之能号称“一口吞洞庭,长舌卷云梦”,何况只是些许水族?

    只是这蛤蟆和尚小聪明不缺,大事还是糊涂,眼瞅着这白衣青年李渔身上还有些不清不楚之处,怎么就把符印与他,留了真形秘讳在下元太一真形图里?

    仙术士心念一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自有神意隔空而出,只见白瓷缸中溅起一团浪花,托着一条额生红星的银鳞鲤鱼跳了出来,随风一转,却化成一个道装青年,躬身为礼:“小神李渔拜见下元太一君。”

    魏野微微颌首,将这李渔上下看了一遍,只见这鲤鱼精从头到脚倒没有多少妖气,头顶多了一顶珊瑚道冠,上有坎卦卦符透出清光来。身上那一件素白道服,更是满布云气流转,看上去居然比魏野这竹冠道者更多几分仙气。

    显然这鲤鱼精得了符印,留了真形秘讳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等若学道之人科盟立誓、书名青籍,得了不少好处。何况这鲤鱼精原本就是水府吏员,虽然不为正神,也算是水府一员。受了符印,转入下元太一真形图中,等若是临时工瞬间扶正,对这鲤鱼精而言,竟是不亚于一步登天。

    魏野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登天,只是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点头道:“只看外表,只要魏某这符印不去,倒是也像个仙官模样。李渔,你既然受了太渊宫符印,便为太渊宫一员仙官,我且问你,你们口中的佛母,也便是万花山千锦洞那条乌龙得道的乌灵圣母,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怎么魏某看来看去,都像是有什么大阴谋在背后运作?”

    李渔向着魏野一躬身道:“启禀下元太一君,小神不知佛母他究竟所为何事,只是许多年前,佛母突然大彻大悟,修成正果。而后便广寻天下水族,传授道法,小神当时只是一条通灵鲤鱼,为求机缘,拜在佛母门下听经。眼看着小神就要化龙之时,小神遇见一位大德长老,听他点破,才知道佛母所传的法门,看似速成,其实险恶。于是小神情愿毁去颌下明珠,以鱼身重新修起,再不与佛母往来,只是不知为何,我那师弟蛟儿却突然寻来,口口声声要小神去佛母座下认罪受罚。至于别的,小神一概不知。”

    魏野点了点头,随即手向白瓷缸中一指:“你不知道,你那师弟总该知道吧?王超,把那头青蛟给我提出来!”

    白瓷缸里又是哗啦一声,就见着一条头上生角的小蛇被丢了出来。离开了白瓷缸,这小蛇见风即长,转眼间就化作一条青蛟,头顶独角如牛角,晶莹黝黑似黑玛瑙,随风盘旋,欲朝下扑来。

    然而还不待它下扑,就见李渔大喝一声:“蛟儿,不可无礼!”

    说话间,他袖中一挥,却见一道赤光顿时就将这条青蛟捆了个结实。

    赤光中,依稀能见着那是一条长筋般的物事,一头缀着颗拳大圆珠,正塞进青蛟口中。

    这青蛟被这条赤筋捆住,还待要挣扎,却是一下子就跌落下来,依旧化成人形,口中被那颗圆珠塞得满满当当,却是一声难出。

    然而见着那赤光灿然,魏野却是“咦”了一声,剑诀朝前一点,分出一丝神识探了进去!

    就在神识探入瞬间,仙术士只见眼前一片光明大作!

    不仅仅是光明,还有更多黑暗,一光一暗,彼此争斗不休!

    光明中,有人颂唱出一段经文来:

    “大众,即此世界未立以前。净风善母二光明菩萨,入于暗坑无明境界。一百五十种明子,受诸魔缠绕,如蝇著蜜,如鸟入网,如鱼吞钩。以是因缘,二菩萨奉诸佛慈谕,以一百五十类魔与一百五十种明子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

    “如是世界,即是无量光明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净风善母二菩萨,以善巧巧方便设三千世界,开六道业轮,建日月宫,并须弥山、铁围山、诸地狱、香水海及诸小山、大海、江河。作如是等,建立世界。”

    “如是一百五十类魔,困锁一百五十种光明大力。众生之身,犹如牢狱,一百五十类诸魔如掌狱官。于是魔主毒心恶计,造立人身。禁囚明子,如是毒恶贪欲肉身,一一皆放天地,世界,业轮星宿,三灾,四围,大海,江河,干湿二地,草木,禽兽,山川,春夏秋冬,年月时日,乃至有碍无碍、无有一法不像世界……”

    随着这段禅唱经声,就见着光暗彼此厮杀,而后二者混合之间,显露出无数人间景象,飞鸟走兽、村庄城廓。

    春来麦芽吐绿,夏日稻花送香,虫噬鼠咬,鸟啄狸踏,苦也,苦也。

    虫儿被麻雀叼走,甚至来不及产卵繁衍,可雀卵还不是被蛇吞下,蛇又被黄鼬咬死,苦也,苦也。

    农夫在田中耕作,“春种一粒麦,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此间之苦,又比鸟兽虫豸多了几分?

    麦子被送入官仓,酿成美酒,高官大贾举杯欢笑,然而大狱来时,杯中那掺了鹤顶红的酒浆,哪个又肯饮下?

    钟鸣鼎食之家,几世几代所积,最后没入宫中,佩金腰玉的龙子凤孙享受无边,可到了皇朝倾覆之时,却只得血污游魂而已!

    苦,处处苦,件件苦,样样苦。

    何处解脱?

    国土之上,有僧人白衣而至。

    他踏上土地,地面开裂,火从岩层之下升腾起来。

    他走过森林,老树枯萎,火从树心当中迸发起来。

    他路经草原,百草衰黄,火从地平线上席卷起来。

    他进入城池,画栋成灰,火从人心深处燃烧起来。

    僧人所过之处,江涸海竭,群山化为流动的岩浆,填补了饥渴的河床。

    僧人所过之处,鸟亡兽尽,洁白的骨骼看去是如此纯净,闪动着神圣的光芒。

    还有人,每个人都满面欢喜地对着白衣僧人下拜下去,然后有火焰从人们身上迸发出来,皇帝、国王、大臣、贵戚,像一杆杆火炬,道者、僧侣、祭司、修士,像一盏盏明灯。

    而那些人们所聚集的城市、村庄,就像是一场场庆祝神恩的篝火被点燃,就连海面上的船舶,也成了慰灵的水灯,久久不熄——

    世界在燃烧着,光明在汇聚着,最后所有的光,来自人类的光,来自动物的光,来自植物的光,来自一切生命的光,汇聚成了通天的光柱,要到达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遥远地界上去。

    在这片光的世界中,一切的苦恼都不再存在了,只剩下光、光、光……

    而后,这一片光明开始朝着更多的世界去蔓延。

    撑持天地的巨树上,长耳的精灵与巨树一起变成了光。

    不见天日的矿坑中,长须的矮人与宝石一起变成了光。

    充满喜乐的天堂中,背生双翅的天使与云朵一起变成了光。

    永恒厮杀的深渊中,顶戴长角的恶魔与岩浆一起变成了光。

    无数的种族、无数的文明,就此被纯净之光给吞灭无余,就连威光赫然的神国、遍生莲花的佛国、云鹤飘渺的仙境,也在这一片蔓延着的纯净之光中渐渐被一一虚化。

    不需要物质、不需要生命,甚至也不能容忍大能者的存在,最后留下的就是这样一片光的海洋。

    在这片光的海洋中,隐隐传来了满是悲悯与慈爱的禅唱之声:

    “……如是如是,此是三千世界如是成就,此是三千世界如是解脱,我今当发大慈心,发大悲愿,令彼众生、天魔外道、无量刹土,如是解脱!”

    “……如是如是,迷途明子,当知忏悔!”

第678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三)

    净光暗藏,教法广披,阵阵似是而非的禅唱声中,是怎样的景象?

    是异识玷污灵台明镜。

    是妄念深植方寸心田。

    许玄龄侍立一旁,只见得魏野全身一个激灵,竟是连退三步,额上明光透出,化作一朵如莲光轮,光灼灼地升腾起来。

    光轮腾空,便有莫测神威无端布满整个刘先主庙中,无限光明圆圆融融,化作一道光柱,承托着那只如莲光轮直冲上天空。

    而这道纯粹由光凝成的天柱,却仿佛实质,源源不绝的纯净之光从这根光柱中散射而出,穿透了云层,驱散了雨雾,只将纯粹的光明与热浪洒向人间。

    光柱之中,红日如轮,冷月似钩,一上一下,似蕴含着生死之间的无数奥秘,又似乎传来了慈母呼唤远行游子的悲叹:“泥涂世界,苦难烦恼,犹若轮转,十方明子,原人子孙,还不归来?”

    这悲叹呼唤之声响彻涿州城内外,悲天悯人之意充斥四方,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同体大慈之心,大悲之愿——

    涿州知州周伯符今日里本来运气不好,被家里大奶奶捉着了他新纳的外宅。这大奶奶乃是涿州城里有数的巾帼英雄,顿时就率着府上娘子军,擀面杖、烧火棍地一通大闹,不但那新安置的外宅被砸了个四大皆空,就连知州老爷也被大奶奶揪着耳朵,扯到廊下去跪搓衣板。

    这位周伯符跪在搓衣板上面一面捶着腰,一面唉声叹气,何况今日里细雨绵绵,只觉得一股股寒气逼人而来,不由得讨饶道:“夫人啊,我的奶奶,今日里湿寒得很,下官实在耐不得这个苦,可能先饶了下官这一遭,容下官到屋里去跪?好歹屋里还烧着地龙,不至于弄坏了下官的身子,将来没处与奶奶夜里解闷……”

    屋里那大奶奶一肚子怒气兀自不消,大喝道:“周伯符,便弄坏了你的老腰又值得什么?却省的你在外面偷腥兀自不够,还将这一个个妖精偷偷养起来!我听法师们讲经,西方有一位降伏佛母,最能处置你们这些偷腥的猫儿,改明儿,我便寻了蜜糖,黏了活蚂蚁在你膝盖上,要你跪不死这些蚂蚁,才算是个了处!”

    说罢,这婆子怒冲冲地一推门,正要将周知州摆布起来,却见得一时间云开雨霁,一道明光如天柱,腾于云天之上,又有梵钟鸣响、禅唱声声,不由得神智一晃,却是丢下周伯符不管,摇摇晃晃地合掌向着那光柱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和南大礼,口中喃喃道:“南无大慈大悲光明卢舍那佛……”

    一语念罢,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朝着那光柱的方向去了。

    周伯符心中纳闷,刚问了一句:“我那奶奶,你到哪里去?”却听得心头梵唱响起,顿时两眼一滞,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跟着他这位大夫人朝外走。

    只是走到一半,周伯符神情猛然一震,竟是强行从梵音禅唱扰心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跑到房檐下,将那搓板抱起来,叹了声:“我是怎么回事,怎的将这命根子撇下不要?”

    叹息声中,又是一轮禅唱声在他耳畔想起,这周知州方才神情迷糊起来,也跟着喃喃念佛道:“南无大慈大悲光明卢舍那佛……”

    只是他两只手死死抱着怀中搓衣板不放,却是没有余地合掌。

    这对夫妻走出来时,只见州衙中,什么门子、禁子、捕头、牢头、书办、师爷,还有别处衙门的小吏,连着满城文武,也不分汉儿还是契丹,贵人还是平民,一个个都是恍恍惚惚,双手合十,朝着刘先主庙走来。

    这大群人中,也有做小买卖的舍了摊子不管,也有开铺子的丢了账本算盘,人人都是双手合十,满面虔诚,只管朝前走。

    只有怀里紧紧抱着搓衣板的周大知州,反倒成了个独一无二的异类。

    就在这一群群人朝着刘先主庙走来的当口,光柱末端,魏野周身气机翻涌,身形抖了几下,却是猛地一咬牙,大喝一声,双脚踏入土中,一陷数尺!

    许玄龄此刻也已经发觉不对,手中阆风玄云扇上青芒闪动,就朝着魏野搧起一道净秽祛恶的清风。

    然而清风着身,却见着魏野周身气机游走,随即透体而出,散为道道纯净之光,化为光壁,将这股清风整个地挡了回去!

    道术反噬而回,许玄龄啊呀一声,被震得直跌坐在石阶下,魏野却是在此刻猛地一咬舌尖,双手猛地一合,双掌分阴阳,八指应卦象,猛然催动周身法力!

    此刻,也不由得他不催动周身法力。

    从神识入赤筋,到异教神通反噬而回,现出十方世界无尽光明之相,便是给魏野埋伏了一招狠的。那十方光明相不过是大神通之士留于赤筋之中的一点灵引,却以神意为桥,显化千叶莲花、光明宝轮,契于魏野散仙之身,抽取法力,显化这道通天光柱。

    若换了诸如之前被魏野斩落的那些应劫散仙、谪凡仙官,被千叶莲花、光明宝轮印入灵台,强行凝化这道通天光柱,就能直接将他们数百载修行抽吸一空。如此一来,落在这杀招之中的仙道中人,便是被不斩而斩,重堕凡尘!

    哪怕是散仙一流人物,或者是佛门修成大阿罗汉的高僧,灵台之中被印上了那蕴含一教微妙法度、甚深神通的千叶莲花、光明宝轮后,等闲也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道神通印记拼命抽吸自身法力以自肥。

    但是在仙术士灵台之中,却有一层如水晶、似天罗般的网络铺展开来,随着魏野心念动处,那千叶莲花、光明宝轮,看似深种心田,却似无根之木,转眼就被弹出!

    便在此刻,魏野冷喝一声,法力鼓荡间,青溪道服之外,猛然腾起一片光焰,其色正红正赤,带着人间鲜活的气息,流转无定,演化万千。

    是春日煦暖,是夏日若火。

    是夜雨秋灯一点明,是泥炉兽炭雪中温。

    而更是流火来天地,剑斩消魔踪!

    一柄火色凝成的长剑在魏野面前浮现出来,随即,魏野身后剑影分化,十剑,百剑,千剑——

    桃千金在鞘中猛然一响,随即剑虹冲天而上。

    一剑冲天,万剑随之,转眼之间,原本清净光明的光柱之中,那一派纯粹的解脱超然意,就被炽热的红色,热情的红色,狂放的红色彻底燃成一片火色!

    火色如潮,大潮是剑,波澜是剑,浪涛是剑,万剑沿着天柱而行,向着天顶而行。

    云天尽处,红日如轮,冷月似钩,竟是同时一振,一时日轮光明大作,一时勾月阴晴圆缺,日轮勾月相交之间,竟也隐隐有了一丝阴阳变化之意。

    日轮勾月之中,有人禅唱未歇:

    “无上光明世界中,如尘沙数诸国土,自然微妙宝庄严,圣众于中恒止住,彼诸世界及国土,金刚宝地彻下晖,无始时来今究竟,若言震动无是处,在彼一切诸圣等,不染无明及痴爱,岂有轮回相催促,生死破坏无常事,光明界中都无此,彼无怨敌侵边境,亦无戎马镇郊军,魔王纵起贪爱心,于明界中元无分,金刚宝地极微妙,无量妙色相晖曜,诸圣安居无障碍,将此百千日月明,游行胜誉金刚地……”

    然而魏野只是冷笑一声:“你所谓的日月金刚地,还不是窃夺魏某法力,演化成相?偷来的就是偷来的,在魏某剑下,这等术法,可当得什么?”

    说到此处仙术士猛然断喝一声:“斩!”

    一声“斩”,桃千金剑光腾跃,化为断魔之剑,正斩在了光柱最上方,那千叶莲花相护的光明宝轮之上。

    剑鸣声起,万剑同声刺下,火剑交错之间,千叶莲花一叶叶收卷,却又一叶叶凋零,只留下当中光明宝轮直落而下。

    宝轮之中,有白衣僧人合十端坐,虽然身形被桃千金当头劈下,却是依然面目慈和,望着魏野道:

    “众生苦恼,经百千万亿乃至那无量数劫,不得解脱。我今发大誓愿,愿一切众生,若胎生、若卵生、若湿生、若化生,皆令往生无上光明净土世界,仙家何苦如此执着?”

    魏野知道,这白衣僧不过是大神通之士留下的一点印记,但还是冷笑道:“你辈旁门秃驴,若要解脱众生,便自家去做。这等假形幻象,假手他人,偷偷摸摸玩这个勾当,也配和魏某谈什么大道理?给我破!”

    话音再起,桃千金剑锋一转,就将这白衣僧斩成了一天流萤。

    千叶莲花凋谢,光明宝轮被破,白衣僧人化为碎光,顿时天上光柱顿时消灭,留下了瓦蓝瓦蓝的天幕。

    魏野身形却是微微一抖,手忙一招桃千金,一把插入地面,才算是拄住了。

    一旁许玄龄忙叫了一声道:“山主!”

    魏野摆了摆手,勉强笑道:“魏某没有什么大碍,倒是外面是什么动静?”

    原本鲁老道这班道人也险些被梵音禅唱弄得失魂落魄,此刻却是清醒过来,连忙道:“大仙且去歇歇不妨,让小道们出去看看。”

    魏野点了点头道:“也好——玄龄,随我到后面来。李渔,你将那青蛟拿住,一并到后面来,我有话要问!”

    李渔此刻面色都已经煞白一片,连忙应声。

    仙术士不再多话,将桃千金收入鞘内,直走了进去。

    只是随着日光下映,谁都可以看见,仙术士的耳垂已经变得白皙而透明,仿佛虚幻了许多。

    ……

    ………

    随着魏野走入房内,司马铃已经一头扑了过来:“阿叔,刚才的神力和禅唱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和神力存在打架了,还这么夸张!”

    被司马铃一扑,魏野再也撑不住架子,直接就跌了过去,勉勉强强双手托住自家侄女的猫身,连声道:“别压,别压,也别挠,这化身可是刚中了对头一招吸星**,元气大伤,再撑不住你这样折腾!”

    司马铃可不管魏野手忙脚乱地想把自己从他脸上扒拉下来,只是三瓣嘴一张,就吐出一个个玉瓶和锦盒来:“叔叔,你要吃什么药?还神丹?八宝檀香散?龙涎护心丸?菩提补天胶?可不要嫌苦!“

    “这具化身是我以八卦神君真形符为本,摹写出来的符篆真形化身,要吃什么药!”没好气地把司马铃抱住,放到桌上,魏野摇了摇头道:“不过是被人暗藏在法器中的神力印记投射过来,强夺了灵机为他所用而已。日精月华,五行精气,这符篆真形自然可以自动修补起来,犯不着这样大惊小怪。只是,对头居然有胆子这样暗算魏某,倒是不能小瞧了!”

    说罢,仙术士目光冷然一转,向着许玄龄道:“玄龄,把那李渔还有那青蛟都带进来,这事情只怕和他们两个脱不了干系!”

    许玄龄见着这位山主师叔被暗算,还吃了不小的亏,知道这位正在气头上,连忙应了一声。

    那李渔见了这个场面,他却因为已经将真形留在下元太一真形图中,身具玄门法度,没有受到禅唱扰心,也见识了这样一场仙佛斗法的大场面,一进门就直接跪了下来:“真君,此事李渔可敢担保,蛟儿性情鲁莽,虽然对佛母知恩思报,但这样的事情,断不会出自他手!”

    魏野冷哼一声:“还用你说?那偷偷留在赤筋里面的神力印记,非是高等神灵的级数不能办。也亏得是魏某,换了寻常散仙,一身真元演化那通天光柱,转眼间就是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但要说这青蛟全然不知情,那就是扯淡了——”

    说话间,魏野将目光一转,正落在那条被五花大绑的青蛟身上。魏野手一指,这青蛟身形顿缩,又转化成了清秀少年模样。只是他嘴里塞着圆珠,浑身被那根赤筋模样的法器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只是呜呜出声,口水都顺着圆珠流出来了,也不见有一句话能冒出口来。

第679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四)

    看着这蛟精被捆得像粽子也似,魏野摆了摆手,向许玄龄说道:“这刘先主庙终究是个清净道场,又不玩什么皮鞭蜡油的调调,有魏某在此,害怕它弄什么神通?放开他身上禁制,让他自己衡量该不该吐实。”

    许玄龄笑道:“山主见得是。”随即将阆风玄云扇朝着这蛟精身上轻轻一拂。这赤筋不过是一件寻常法器,其中被大神通之士种入的那部心咒被斩,顿时被打回原形,一阵清风拂过就松动开来。

    禁制被解开,这青蛟顿时一个翻身跳起,伸出手指来硬是把嘴里圆珠抠出,呸了几下才嚷道:“此事和俺没有关系,俺只是奉命来请师兄回佛母座下,谁晓得你这野道人弄那样大玄虚是做什么?!”

    他这里“野道人”三字才出口,顿时就被李渔一手按下,“邦邦邦”地向着魏野磕了三个响头:“蛟儿,不可对真君无礼!”

    魏野一脸地“多磕几个头也无不可”,然而该问的话也还是照着他的步调继续下去:“这蛟精,你真名叫做什么,是几时拜在乌灵圣母座下?”

    “俺大名叫摩卡,是佛母坐下第六个徒弟,你这野道人便有神通,总也大不过俺家佛母去,却不要想吓住俺!”

    “摩卡,为什么不叫拿铁?反正都是咖啡……既然口口声声管那乌灵圣母叫佛母,你这头蛟精大约也是此教门人,方才那千叶莲花、光明宝轮现形,化成炽光天柱,其中日月双分,接引超升之意再明显不过。你为什么不随着那光柱接引,直入那无上光明净土?”

    这一下,反倒换成青蛟摩卡脸上一怔:“什么无上光明净土?俺们学的是水族化龙,将来独掌水府的前程,去什么无上光明净土,俺又不是和尚!”

    这话说出来,魏野也是一窒,随即轻笑一声:“亏你这蛟精对那乌灵圣母如此忠心,却连这老乌龙的底细都不大清楚,这样的二傻子,魏某要来何用?”

    说话之间,仙术士指尖赤光闪动,猛地就朝着摩卡额心点去。

    指风动处,洞阳剑祝根本符令化为一颗浑圆符珠就朝着摩卡脑宫中落下,然而还不待符珠逼近脑宫,却见摩卡这蛟精的顶门处受到洞阳剑祝一冲,却是猛然冲出一道灿然光华,光华中一朵碗大白莲飘然而出。

    这朵绝非凡物的重瓣白莲毫光大放,片片玉白莲瓣摇动间,自有一股异样的洁净感,满是慈悲地挥洒出一片片满是死寂的光明之意。

    而随着白莲脱体而出,蛟精摩卡双手按住额角,“啊!”地大叫一声,就翻倒在地,原本看似完美无缺的人身变化,竟是转眼就有了破绽。原本与人类一般无二的剪水双瞳,眼白瞬间就变成了黄玉色,瞳孔也变成了蛇类的竖瞳,青绿色的细碎鳞片正从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一旁李渔见状,袖一挥,便有一股水雾笼罩上去,试图拦着这朵白莲破空而去。然而他才一上手便惊叫道:“真君,这白莲就是蛟儿炼成的蛟丹,将来化龙之日,要仗着它凝成项下龙珠的,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魏野哼了一声:“龙蛇鱼鳖的修行,不外乎凝结一身精气成宝珠,所谓蛟丹、鱼珠、鳖宝莫不如此。蛟丹转化为白莲,吞噬宿主修为以自肥,这是把你这师弟当成一块田在种了,这样的手法倒也少见。佛母、佛母……乌灵圣母所传下的法门,是不是传法上师灌顶的路子?”

    李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脸色还微微一红,只是点了点头。

    “灌顶传法,留一个真种子在你们这些徒弟身上。于是凝丹成珠,转眼有化龙之望,然而你们自家的蛟丹是假,这种子是真,火候到了,当初种子便孕养成了白莲,脱体而去,便宜了播种那人。嘿,这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说话间,仙术士剑诀一引,洞阳剑祝化成的符珠猛地伸展开来,化为一柄不过寸许长的小巧火剑,猛地就在白莲茎上一划。

    一剑划去,顿时截断了白莲与摩卡身上那一点气机联系,随即魏野指尖一挑,却是同样的光华流泻而出。

    一道灿然清光转瞬显化,化作三只不过茶杯口一般大的光轮,其形浑圆,其质混沉,猛地落在了白莲之上。

    其中两只光轮转眼间就接合在了一起,随即分出一大一小,大圆套着小圆,中间影影绰绰显露出一人面容,头顶螺髻,面目柔美,身披洁白僧袍,双手合十,居然庄严佛相。

    而在这尊白衣异佛头顶,一只光明宝轮旋转不停,光焰流转,宝光万千。随着宝光照射,在白莲两侧,浮现出了一对头戴羽冠、身披彩纱,周身香云环绕的天女宝相。

    随着佛身落在白莲之上,顿时光明大作,禅唱声声,随即那白衣异佛口中道出一偈:

    “众生解脱时已至,光明究竟离幻身。众魔堕落囚暗狱,诸佛踊跃归明界!”

    禅唱声起,白莲大放光明,挣脱了李渔水雾阻隔,猛地震开屋顶!

    可还不等它飞腾而去,就见着司马铃将腰一弓,猛地飞窜上去,一记猫拳就挠了下来:“别跑!”

    猫拳虽快,然而白莲之上,白衣异佛面上含笑,将手向着司马铃一点,大气中便有波纹震动,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司马铃气哼哼地嘀咕了一句:“算你跑得快!”随即她一下子就跳到魏野头顶,扳着魏野竹冠叫道:“阿叔,对头已经跑了,快追啊!”

    “追什么?”

    魏野反问一句,随即掌心一翻,玄霜青女真符闪动间化成了一面明镜,镜面之上,正显露出云天之间,一道细不可察的白光突兀而出,向着前方直坠而下!

    下方,是一片莽莽群峰,千峰汇聚,其形如莲。

    司马铃低下头,望着玄霜青女真符化成的镜面,好奇问道:“这是哪里?”

    “长白支脉,千朵莲花山。也就是乌灵圣母的老巢,万花山千锦洞所在。”

    魏野一语未毕,那一朵白莲之上,光明宝轮、白衣异佛、胁侍天女应声而变!

    光明宝轮之上长刃耸出,转眼化成一柄火剑。

    白衣异佛头顶螺髻转瞬化成道冠,白衣染作火色法服,一双胁侍天女,已变成了丹凤双翅——正是炎官朱鸟变!

    仙官驾火凤,法剑开前路,一转眼间就冲破了万花山上千重云雾,这等布云成障的守山大阵,一转眼间就被扯开了一个老大口子!

    只见千峰汇聚的那“莲蕊”之上,一个白发道婆骑着一头白犀牛,肩背两口铁刀,手持一柄玉如意,正朝着仙官法相含笑望来。

    仙官才不管这老道婆是何来历,只是双手捏诀,猛地朝下一指。

    光明宝轮化成的法剑,却依旧如日轮飞旋,却从日轮之中引动一道道火剑,如雨刺下!

    只见千朵莲花山上,万剑如雹而下,满布群峰之上,不知多少奇峰在剑雨之下爆裂开来,落石如雨!

    然而那白发道婆只是手持如意,面带笑容,丝毫不改。

    魏野此刻也发觉异常之处,那道婆连护身之法也不曾施展,然而却在万剑之下毫发无伤。

    那不是乌灵圣母真身,而是一道虚影!

    虚影不仅仅是乌灵圣母,随着剑光一敛,群峰之间露出了它们的色彩——千百奇峰之间,只有无尽死灰般的铁青色岩石,山间泉流、林木、花草,竟是丝毫不存。

    只有那老道婆骑在白犀牛背上,朝着魏野望来:“不愧是当今天下散仙第一人,这么快就杀到我这万花山来了?可惜老婆子如今尚有要事,不克停留在此界,也要效法我那仇人许逊,来一个拔宅飞升。只可惜,我这一去,却和你辈道门中人去处不同,可惜啊可惜。不过,你也休要惋惜,说不定劫末劫初两磋磨,大家还有重会之时……”

    说到此处,乌灵圣母周身灵光骤然散去,这留下传音的虚影,也随之消散无踪……

    只剩下魏野拍散了手中玄霜青女真符凝成的镜面,喃喃痛骂出声:“什么鬼?!占了魏某便宜,然后就收拾细软跑了个飞快,这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飞升、劫末劫初,怎么听,也觉得这老太婆话里有话,只是线索何在?!”

    他这里骂娘,李渔在一旁却是扶着昏迷不醒的摩卡,小声道:“真君,若说圣母的去处,别人或许不知,小神却知道一位大德高僧,或许知道些底细,那位高僧……”

    话没说完,李渔就看见自家这位真君虎了一张脸,微笑道:“白鲤君,你知道不知道,魏某这辈子最最讨厌的一个职业,叫做和尚?”

    ……

    ………

    正是晴夏天气时候,大宋境内五台山下,一处处客栈已经满是进香还愿的信众,与久仰五台山大名,过来朝圣的和尚。

    只见处处只闻佛语,处处只听禅唱,连着这五台山下无名小镇的牌楼上,那“五台福地”四字也有些气派起来。

    来来往往的香客,挎着香袋,沿途念着文殊菩萨名号,也有远道来的游方和尚,托了钵盂向人讨衬钱,等得有铜钱落进钵盂里,他便满脸堆笑,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样一派祥和之中,道旁一家竖起酒招的食肆前面,那迎送客人的待诏却是拦着一个矮胖和尚连连摆手道:“大师父,俺们这里田土、房契,都是五台山上长老们与我们的。当初定契的时候,长老便与我等言明,我们讨生活卖酒肉不妨,但是却不能卖给你们这些师父吃,坏了师父们的清净戒体,日后在阎罗王面前可是吃罪不小,还望师父恕罪则个!”

    那和尚挑着一个担儿,听了这话,摇头跺脚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俺做了许多年的和尚,不要说酒肉,就是人肉,跟着主公之前,也未尝不曾尝得味道。这什么山上的长老,管束他自家的徒子徒孙也还算有个说道,怎么好管束到我头上来?”

    那待诏倒是好说话,摆手道:“说不得,说不得!这五台山上的师父们,也有按捺不住馋虫,谎说是别处来的行脚僧,在我们店里偷买酒肉,结果被五台山文殊院的首座师父查了出来,闹着要退契呢!还请师傅宽恕则个!”

    他这般说,却听得一旁有人笑道:“这地方风俗实在不好,和尚居然管着俗家之人做买卖的事体起来。固然你们卖酒肉与和尚吃,是坏了和尚的戒体,可是有这一类酒肉和尚,便嘴里不吃酒肉,心里也早就抱着狗腿大啃起来,还有什么戒体可言?他自坏他的戒体,你们自卖你们的酒肉,两下互不相干,当初定契有这么一条,也是多余。”

    那待诏听了这话,见着那这矮胖和尚身后,立着一个竹冠锦袍的年轻道士,身后又立着两个道人,一个头戴玉冠,身披素白银绡,面目俊逸,一个苍髯大耳,手摇蕉扇,仙风道骨,不论哪个,论卖相都比面前这年轻道士要强不少。别的不说,就这年轻道人下巴上那一部短胡子,就显得匪气深重。乍一看,还以为不是个道士,反倒是一个什么都头提辖之流的军中赤佬。

    见着他这样打扮,那待诏也就有些看轻了些,抄着手道:“这道人,莫在这里说嘴,坏了俺们衣食,你可肯给俺们赔偿起来?”

    听着这话,魏野一笑道:“这大嘴和尚乃是魏某身边长随,却不曾买度牒、认老师。不过他天生秃顶没毛,入不得我太上玄门,只好穿了僧袍、戴了佛珠,与魏某做个苍头出力。他要吃酒肉,自也是理所当然,你若是不肯卖酒,让他发了怒,砸你们一个稀烂,也是你们慢客之故,到时候却莫怪魏某言之不预。”

    那待诏还待分说几句,里面店主已经赶了出来,连声道:“既然这位不是僧人,自然是吃得酒肉的。几位且请里面坐,小店一向整治得好鱼脍,利刀快切,放在盘里透光透亮,最合这天气消暑!酒与饮子也都备好,用冰沁过,用上一杯,凉意便生,还请先生照顾我们生意!”

第680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四)

    这里另有店伴将一行人迎到了二楼,魏野拣了一个齐楚阁儿坐下,那店伴已经殷勤凑上来陪笑。魏野坐在上首,只是摆手:“干果、鲜果、蜜饯、香药,只选好的来上,量你这里边州地方也没有什么好酒,只拣那清冽些的便罢。”

    见着魏野行事豪阔,这店伴心头一喜,心道这一桌酒,只怕花销不小,小账更不用说,欢欢喜喜地退了下去。

    这里他才下去,下面又传出一阵喧嚷声响,只见三四十骑人马挤挤挨挨地在酒楼下面停住。

    这些人都是风尘仆仆的客商模样,还有不少人都是短打装扮,带着几分契丹气味,脸上油灰已经攒下厚厚一层,要是播了麦种在上面,只怕又是一块上好的肥田。

    那店伴一见这些人的模样,就知道是走燕云回来的马贩子。

    契丹占据燕云,西夏又盘踞了河套这块优良草场,于是大宋缺马也成了一项悠久的历史传统,汴梁城里能用马的高门大户都不多。至于寻常军州的官人、富豪,也都是骑驴的多,骑马的少。

    这样一来,就弄得宋境内马价常年居高不下,一匹好马卖出二百贯的高价都不算稀罕。虽然河湟开边后,吐蕃马、回鹘马渐渐的有了一些,可是燕云马仍然是个稀罕货,特别是辽国一向严禁马匹输入大宋,更把契丹马炒出了一个居高不下的价钱来。

    这三十多个精壮汉子,人人都骑一匹,控一匹,算起来,便是七十多头契丹马,差不多两万贯的本钱!这些马贩子由南到北打个来回,路上担的风险也大,山贼强人不用说,遇上辽国打草谷的队伍更是九死一生,说不定这些彪悍汉子自己也未尝不做点没本钱的买卖。这样的人,钱是命换来的,花起来也是格外豪快,不趁着此刻享受一下,谁知道下一次跑商,不会把骨头都留在边远之地!

    这样的大主顾上門,顿时把酒楼里一众店伙都惊动出来,一个个如迎五路财神一样,恭恭敬敬地过来作揖:“列位客人,小店在五台山下做了几十年的吃食生意,厨下手艺又巧,个个都是吃斋心善,从不肯昧心欺诈过路客人,还请照顾小店的生意则个!”

    这马队之中,前头几骑中跳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汉子,虽然也是满脸油灰尘垢,却挡不住他那雪白肤色。可更难得的是他身形矫健,正说得上是蜂腰猿臂,彪悍已极,如同一头雪豹一样,脖颈间微微露出一片高手纹成的花绣,更透出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来。

    这年轻汉子向着马上那蓄着三缕美髯的大汉一躬身道:“员外,眼见得这酒楼倒还清净,地方也大,不如就先在这里打个尖,明日再上五台山进香如何?”

    听了这话,那大汉点头道:“既然如此,便依了小乙的话。”说罢,他下了马来,大步就朝里面走去,后面那年轻汉子向着店伴吩咐道:“店家,我们员外这次贩马回来,路过五台山,要做佛事,感谢佛天护佑,沿途平安。你要备下好斋饭,好茶汤,仔细伺候起来。至于俺们这些伴当,一路上是出了力的,好酒好肉款待他们不妨。”

    那店伴点头赔笑道:“这是自然,俺们这里有上好的小龙团,厨下也省得做罗汉斋,精洁二字倒还可以讲得,便是文殊院里长老们拿去供佛也自体面。至于贵介们,俺这里有花糕一样好牛肉,用祖传的老汤仔细地酱过,那风鸡、糟鹅也尽有,保管不会错!”

    小乙听了只是笑笑,随即跟着那员外上了楼。

    到了楼上,却听得一个雅间里,正有人说道:“五台山文殊院的长老智真禅师,倒还算是个有德比丘,比起辽国那帮子急急忙忙入灭的阿罗汉要强不少。起码,这智真禅师没有榨干了大宋国库,学着大辽高僧们修起那么一座大昊天寺来。至于汴梁大相国寺,几次请他下山住持,他都不肯,最后便宜他那师弟智清。这隐修枯禅是他本色,魏某日后何妨留下这一脉人物,装点山水风光,也算给西天留点体面。”

    好死不死的,那店伴安排的贩马的员外就在这雅间隔壁,却是听不惯这话,猛地一捶隔墙,大喝道:“隔壁是什么鸟男女,在这里编排胡扯?须知道这五台山是佛祖道场,文殊菩萨显圣的所在,菩萨饶得你,俺卢俊义饶不得你!”

    听着这话,就听得那阁里传来一声低笑:“卢俊义?莫不是大名府里的那位大豪,号称玉麒麟的?你自做你的富家翁,却何必管这些闲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顿时卢俊义更是大怒道:“你晓得俺玉麒麟的名号,便知道俺这回来五台山烧香还愿,却说出这些疯话来犯俺的眉头,一发饶你不得!”

    不等店伙上来劝说,那边魏野已经笑道:“果然是大名府中的大豪,这气性也实在不小。王超,你出去和他讲论讲论。不要怕惹事,凡事魏某替你兜起来!”

    这话一出,那店伙更是叫苦不迭:“那位先生,你编排五台山的长老,随口说说就得,怎么还惹得这位员外发起怒来?俺们本小利薄,经不起你们这样作闹!”

    正说话间,王超一推门就走了出来,只见这矮胖和尚嘴里嘟嘟囔囔地,只是道:“主公你轻易又不叫俺伤人,也不能把他朝俺肚里吞了,还叫我出来顶缸。也罢也罢,无非就是吓一吓他,大家自去吃了饭好走路。”

    一边嘀嘀咕咕地,这蛤蟆和尚已经走到了卢俊义的面前来,把他上下一望道:“这汉子,你看着也是一表人才,又这么一副好卖相,何必这般好勇斗狠?俺们主公从来说话不留情面,可讲论的都是仙佛一流事,却与你这汉子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样吹胡子瞪眼地打抱不平?”

    卢俊义本来见得出来的是个矮胖和尚,他素来崇佛信道,这气性顿时稍稍下去一点。但听着王超一番话,火又被挑上来了些,大笑道:“原来是些游方的凸僧,嫉妒五台山师父们道德清高,在这里胡说八道。俺一身拳棒功夫,却不打你们出家人,只要你们顶香上五台山,去给智真长老告罪皈依,便放你们一遭。”

    王超听了,摇了摇头道:“莫说是智真长老,就是到了西方如来佛祖面前,我那主公也未必能说出半句软话来。你这汉子也是好笑,平白无故地出这个头来,也罢也罢,吃酒的总是主公,吃痛的总是和尚,你这汉子不是说自己一手好拳棒么?来来来,与和尚下楼来比试一遭,让人输个心服口服也好。”

    卢俊义正要答应,一旁小乙已经抢了出来道:“主人在上,请听小乙愚言,这些游方僧道,都有术法在身,只怕暗下怪招,害主人丢丑。不妨让小乙替主人先试试这和尚的斤两也好!”

    卢俊义摇头道:“小乙,俺学成这身拳棒,不曾传出威风,今日里让众人见识见识也好!”

    王超摇头道:“施主要逞威风,自然有小僧见识,且请下来,让本地父老做个见证。”

    说罢,这蛤蟆和尚满脸带笑,摸着肚子下去了。

    卢俊义哪受得了这个激?叫一声“秃贼休走”,跟着追了下去。

    雅间里,许玄龄凭窗望了一眼,感慨道:“山主何必与这些江湖上的粗人一般见识?现放着真仙在眼前,却只说是游方的人,是他们没福而已。”

    仙术士摇头道:“这卢俊义说起来,与龙虎山伏魔殿下逃脱的一百零八魔星有些关系。如今华山、二仙山、龙虎山一众道友都走了个干脆,但这事情总还要着落在魏某身上。这卢俊义除了性子高傲一点,却是大名府里头一个大豪,又是个好拳棒的武人性子,将来天倾地陷之日,自然有他出头的时候,他那伴当燕小乙更是个难得人才,却比什么又黑又胖的孝义黑三郎、山东及时雨和什么吴学究之类要强得多了。”

    这话说出来,许玄龄只是半懂不懂,只好听过就算,手里拿着阆风玄云扇就朝下望去。

    蛤蟆王超背着手一直走到楼下来,一旁卢俊义也已经握着一根白木长棍走了过来,向着这矮胖和尚说道:“和尚你听着,俺这棒是太行山中雪花降龙木削成,沉如铁,硬如钢,入水沉底,打石留痕,你的脑袋撞着一下,就要下地府见阎王。你若悔改,现下里不迟。”

    王超摆了摆手道:“你说这棒子砸石头也有痕迹,小僧也是石头里生出来的,你且砸一砸,看能不能留个痕迹?”

    这话说出来,卢俊义喝道:“好和尚,那便来试试俺的棒儿!”

    说罢,他盘个棍花,就朝着王超顶门打下!

    四周围拢看热闹的人已经聚起来一堆,见着这个场面,都忍不住遮住眼,却只听得“哐”一声巨响,卢俊义握着降龙棍,只朝后连退数步!

    再看那矮胖和尚,头上连个肿块都不起,只是背着手笑道:“这要是主公那好友何将军的青钢宝棍,小僧还得躲一躲,一根木棍,便有来历,小僧又怕什么?”

    旁边一群人讶然间,就有闲汉叫了一声:“这和尚好硬的脑袋,怕真成了个金刚不坏也!”

    蛤蟆王超听了,只是笑着合掌道:“金刚不坏算不上,但金钟罩、铁布衫,还是可以讲个一二的。”

    正说话间,却见人群里闪出一个胖大和尚,满嘴络腮胡子,皮肤黝黑如铁,穿一件细布直裰,腰间系了个鸦青绦,拍手道:“好个金钟罩,好个铁布衫,师兄,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王超双手合十道:“这是俺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倒不是跟谁学的。”

    那和尚走上前来,对着卢俊义大咧咧地一拱手道:“这位员外,你和他比拳棒,他和你比硬头,这比法不对,这一场也不算你输了。我看员外好拳脚,只是这比法不对,看洒家与你争一场来。”

    卢俊义可没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个程咬金来,忙还了一礼道:“师父从哪里来。”

    和尚将身上直裰脱下,朝地上一掼,方才笑道:“洒家就是这五台山的僧人,听这里有游方和尚说大话,辱没俺本师智真长老,自然要来论个高下。那和尚,洒家不与你硬头,与你比个力气,你敢比么?”

    王超也是一合十道:“自然肯比的,这位师兄要怎么个比法?”

    说话间,就见酒楼上面魏野探出头来道:“王超,这位智深大师乃是智真长老的新剃度的,论力气,不要说这五台山上,就是放在种师道、种师中两位西军相公麾下,也是拔尖的人物。要说比什么倒拔垂杨柳,你还是早认输为妙,如换个法子,大家来试试这个如何?”

    说话间,魏野肩头一晃,桃千金铮然出鞘,顿时化成一道剑光,直落在地上!

    只见剑光落处,轰然巨响,剑身整个没入街心,只留着剑柄在外面。

    也不见魏野有什么动作,人已经飘然出了窗外,正立在酒楼房檐上。仙术士笑吟吟地一指桃千金说道:“魏某这口法剑,祭炼有年,当初入手的时候便比寻常铁锏还沉重不少,如今到底有多重,一时间魏某也忘了。如今便用此剑做个比试,谁能拔出这口剑来,便算谁赢了这局,卢员外,鲁大师,你们说好不好呀?”

    卢俊义看似狂傲,然而这剑没入街心,他倒是心中有数,暗自道:“这街面都是夯土路,多少人和畜生往来踩过去,结实得如石头一般。怎么这道人便有好剑,怎么能一下刺进去?莫不是这道人已经炼成飞剑,乃是剑仙一流人物?”

    鲁智深想得就更直接:“这道士话里话外,怎么却提起老种相公与小种相公了来?俺鲁达到五台山出家做了和尚,只有赵员外、金老儿与智真长老知晓,这道士是哪处地里鬼,怎么将俺的来历摸得这般清楚?”

第681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六)

    心中虽然怀疑,鲁智深还是走上前,先向卢俊义道了声:“这员外,这一场倒是俺先替你比过,少时若胜了,你须得请洒家吃酒。”

    卢俊义一拱手道:“师父肯来帮衬,这市镇上的酒肉,便都是俺斋与师父吃!”

    魏野立在檐头,笑着添上一句:“鲁大师,你若能拔出魏某这口剑来,我这里便起个酒海肉山,请你吃个兴起。再不必守在那文殊院里,成日里抱怨嘴里淡出鸟来!”

    鲁智深哈哈大笑一声,说声:“员外好痛快,那先生你也莫说笑与洒家耍子,若拔起你这剑来,洒家今后酒肉都着落在你身上!”

    说罢,他大步走近前来,一手握住桃千金的剑柄,猛地朝上一提。可是那剑如生根一般,只是纹丝不动。

    鲁智深抬起头来,又对魏野嚷道:“那先生,洒家力气虽有,只怕你这剑却不结识,若硬拗弯了、折断了,你又要俺赔银钱,这怎么处!”

    魏野摇头道:“魏某这口剑,随我斩邪炼魔多年,非是纯钧湛卢、干将莫邪一类凡铁可比,若轻易就断了去,也算不得值钱货。鲁大师你只管卖弄本事,旁的都不用担忧。”

    听了魏野这话,鲁智深大笑一声,撤下身上直裰,把两个袖子捆在腰间,露出背上盘云攒花的花绣来。

    卢俊义见了鲁智深一身牯牛般的腱子肉,又见着他背上花绣,心中暗道:“这师父好个汉丈人物,这身花绣却比我家小乙差了不少。”

    他这里心中暗暗品鉴,魏野已经指着鲁智深,向许玄龄与李渔道:“这便叫裸形赤体莽魔君,仗义使性花和尚,倒比那辈念佛参禅的髡奴,更有见得本来面目。”

    许玄龄摆了摆阆风玄云扇,感慨道:“听山主讲,这和尚本是西军中一个提辖?可叹那老种小种兄弟两个,都说是西军里了不得的家世,种世衡那样名将的后辈,却这样不认得好汉,让如此人物沦落到禅门中去。连西军的相公都如此,怪不得契丹年年都过了白沟河来打草谷!”

    李渔却是望着鲁智深那脊梁,向许玄龄说道:“真人莫小瞧了这僧人,他一身血气都在骨肉筋膜下面紧紧收藏,一举一动,怕不得有龙象大力。这样的人物,一身到处,阴邪难近,厮杀起来,便是炼就飞剑的人物,等闲也伤不得他的性命。本来该是疆场上厮杀的活阎罗,如今却做了五台山出家的杨五郎,也是可惜、可叹。”

    两人正叹息间,鲁智深两手已经攀住了桃千金的剑柄,口中猛地发了一声大喊,猛地要朝上一提!

    但任凭他浑身骨节作响,桃千金连着剑身仍然陷在地里,不动分毫。

    这时候,那燕小乙立在卢俊义声后,见着鲁智深这个模样,却是叫了一声:“鲁大师,拖着走,拖着走!”

    听得燕小乙这声喊,鲁智深口中虎吼一声,拽着桃千金的剑柄,就朝后狠命拉动起来。

    随着他一步一拽,桃千金剑身果然动了分毫。桃木法剑锋刃过处,不管夯土、石头都是一剖而开,鲁智深双手把着剑柄,任凭剑锋如切豆腐一般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沟,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朝后走。

    饶是如此,鲁智深每步落下,也是沉甸甸地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足印。

    四周围拢的闲人见着这个样子,莫不张嘴瞪眼,纷纷叫好道:“好个和尚,真个是罗汉下凡!且用力,拖着走,拖着走!”

    只见鲁智深随着众人号子,一步步朝前拖着剑柄,那剑身已经有小半脱出地面,这市镇本来就在五台山下,镇上街面正连着上山的青石路,鲁智深哪怕满身汗出如浆,也咬着牙就朝着那山道上走来。

    魏野此刻已经下了酒楼,望着鲁智深犁出的这条深沟,向着卢俊义笑道:“魏某这柄法剑,虽然比不上那禹王治水留在东海的定海神针铁,但也不是轻省兵器,要想拔出它来,也不比倒拔垂杨柳轻松多少。尊管倒是实在有急智,这一路拖着走过去,沿着山路上行,虽然取了巧,倒是真个拔出来了。”

    卢俊义摆手道:“先生不要说嘴,俺虽然指望鲁大师胜你一场,也要鲁大师拔出你这剑来才可。你如今却不要先认输,俺卢俊义不是这样好糊弄的汉子!”

    仙术士也不多话,负着手朝前走去,只见这市镇尽头,那“五台福地”的山门牌坊下,鲁智深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石阶,满脸都挣得通红。再看桃千金,大半截剑身都已经拖出了地面,只剩个剑尖在土里。

    鲁智深一身腱子肉一跳一跳间,他猛地大吼一声,将双手用力一提那剑尖终于是离了土,鲁智深也再吃不住劲,啊呀一声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这里手一松,桃千金倒在石阶上,正好将一节石阶那厚厚的青石砸了个粉碎!

    这一下,四周闲汉才一发地叫出声来:“好沉重的剑,好个有力气的大和尚!”

    魏野分开人群,向着鲁智深一拱手道:“鲁大师倒真是天生神力,这一场,算是魏某输了。”

    鲁智深坐在石阶上,踹了几口气,才摆了摆手道:“不算,不算!你这柄剑甚是沉重,洒家若不取巧,也拔它不出。总是俺们这边耍了个滑头,自然是洒家输了。”

    一旁卢俊义走出来,听着这话,却向鲁智深道:“师父这话不对,这先生又不曾说要怎样拔出这剑来,师父拉着这剑行了半里多路,也是拔出来了,怎么好算输?”

    说着,卢俊义便道:“那先生,这一场是你输了,可认不认?”

    魏野点头道:“刚才有言在先,自然是魏某输了,鲁大师,魏某说过要请你一个酒海肉山,当然要兑现起来。”

    说话间,魏野剑诀一引,桃千金猛地在地上一弹,又化成一道剑光敛入竹鞘之中。

    鲁智深却是拿一双眼睛瞪着魏野道:“这先生,你须不得瞒洒家,你这柄剑是什么东西打成,怎么这样沉重?”

    魏野笑道:“魏某此剑名唤桃千金,是用古桃仙的真形遗蜕炼成,魏某每日里用流霞水母涵养淬洗,如今算起来,也不过是六千四百斤的分量罢了。”

    听了这话,鲁智深一拍大腿道:“这样讲来,果然好宝贝,先生好本领!洒家虽然赢了一场,先生你也不算输,大家扯个平手!”

    卢俊义也点头道:“先生一身好剑术,师父一身好神力,俺卢俊义今日算是晓得了,真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魏野摇头道:“河北大名府的玉麒麟,一身枪棒拳脚也是江湖上有数人物,何必过谦?倒是魏某与鲁大师打了个酒海肉山的赌,此刻却不能不兑现起来。”

    他这里话才说罢,一旁王超已经凑了上来道:“主公放心,这四下里五十来家酒铺、食肆,俺都付了银钱。不管什么鱼脍、鲜鲊、酱肉、卤猪、烤羊、烧鸡、蒸鹅、盐鸭,还是什么面筋、豆腐、鲜笋、黄精、薯蓣、桃杏、盐梅,都叫他们一发地端了出来,主公只管待客!”

    这话说出来,魏野呵地轻笑一声,点了点蛤蟆王超的脑袋,说道:“你在佛山享受了那么多年清福,结果论起见识来,还是这样小家子气,一个字:村!鲁大师在陕西路做了那么多年提辖,卢员外又是大名府里头一个富户,这些寻常吃食,哪里入得他们眼界?”

    魏野说罢,四下望了一眼,就见着山道旁淌出一道涧水,一方青石形似卧牛躺在溪涧之上。仙术士向着那青石的牛头上一拍,掌心符印乍现,便将石牛口中吐出一个细微声音道:“五台山前溪神在此,上仙唤小神有何吩咐?”

    魏野眸光一动,那符印已经印入石牛额头,那溪神道一声:“小神谨遵法旨”,便不再响动。

    转眼间,那石牛微微一动,魏野随即喝声:“酒来!”

    只见那石牛猛地将头一扭,口中顿时酒液如泉涌出,一股浓香随风飘散,顿时就有善饮的人惊喜出声:“阿弥陀佛,这味道好香!莫不是汴梁城里有名的千日春?”

    闻着这酒味,鲁智深也不管许多,三两步就跳进涧水里,将嘴一张,对着那石牛嘴巴就接起酒来。魏野从袖中摸出一个碧玉瓢,敲着他的肩膀道:“鲁大师,这里好酒尽有,少不得你的。却不要光顾喝酒!”

    一旁卢俊义见手下那些贩卖的管事也都一个个凑过来,闻着那酒香就走不动道,一挥手道:“这是这先生请我等,你们自去吃,不妨事。”

    许玄龄见着卢俊义还有些扭捏,一摆蕉叶扇笑道:“员外,我家山主爱重几位都是好汉子,又何曾砖厚瓦薄?还请员外赏面则个。”

    那一旁魏野用碧玉瓢接了满满一瓢酒,双手托着朝前一送,便有一股云气托着碧玉瓢送到卢俊义面前。

    卢俊义的性子,从来有些傲气,但又吃软不吃硬,人家若敬他一尺,他却恨不得还出一丈来。接了这碧玉瓢,卢俊义却是大声道:“这位先生,俺看你也是个活神仙,这样亲手敬俺,俺岂有不吃的道理?请了!”

    说罢,他将碧玉瓢举起,一口就喝了个干净。

    魏野见着卢俊义喝完一瓢,又从袖中一摸,取出个青玉荷叶杯,又接了满满一杯,朝着燕小乙笑道:“燕青燕小乙,久闻大名府里你是头一个浪子班头,武艺又好,人品又出众。若不是你出言指点,只怕今日不得这样热闹,这一杯该魏某请你!”

    燕青听了,笑着摆手道:“先生也太爱重小乙,俺不过无心一言,何至于先生这般看重?”

    魏野将指尖在荷叶杯上一弹,又是一股云气承托着玉杯,到了燕青面前。燕青却不过,只好双手捧着荷叶杯喝了。

    这里几人往还间,早有胆子大的闲汉、酒虫造反的醉猫,一个个按捺不住,拿杯端碗,举盆使瓢,一个个就在溪水里舀起酒来。

    那些店家得了王超的银子,也不管好坏,只是布起桌案,将各色吃食也不拘荤的素的,咸的甜的,统统端将出来。就在这“五台福地”的牌坊下,成了这么一场流水席面。

    那些粉头、女先儿、弹弦子的瞎子,一个个抖擞精神,就在四周唱曲。

    这场喧闹,不但整个市镇都沸腾起来,随着许玄龄阆风玄云扇轻摇,那歌声、乐声、说笑声、取乐声、猜枚声、划拳声、闹酒声,随着山风却是传出几十里远——

    五台山上文殊院,在五台山一众大丛林里算得上地位特殊,不论东台、西台、南台、北台还是中台,各处丛林都只能算是文殊院的下院。

    如今文殊院是禅宗僧人在住持,依着唐时禅门高僧百丈怀海立下的清规,禅宗寺院都有禅堂,每日里让一众禅和子在禅堂中坐禅,却不许这些僧人多睡。这在禅门中也有个名目,号称是“选佛场”。除了禅坐,吃茶也是禅僧的必修课,喝茶醒脑,号称是“战睡魔”。

    这天气还不到入夜时候,一众僧人却听得外面一片吵吵嚷嚷。等他们出寺来看,却闻着山风中一片混混杂杂的香味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扑了上来。

    那香味是汴梁丰乐楼的眉寿,忻乐楼的仙醪,和乐楼的琼浆,遇仙楼的玉液,王楼的玉酝,清风楼的玉髓,会仙楼的玉胥,时楼的碧光,班楼的琼波,潘楼的琼液,千春楼的仙醇,中山园子正店的千日春,蛮王园子正店的玉浆,朱宅园子正店的瑶光,张宅园子正店的仙醁,方宅园子正店的琼酥,姜宅园子正店的羊羔,梁宅园子正店的美禄,杨皇后园子正店的法清……竟是汴梁七十二家正店的名酒芳香一起涌了上来!

    这酒香中,更有牛羊猪肉,鱼虾鸡鸭的气味,甚至还有草棚子野店里煮的狗肉气味,连着那大料、花椒、茱萸、桂皮,混成一派肉香,让一班和尚想不闻都不成!

    只有方丈里,一个白须白眉的老僧,望着山下,摇头叹道:“这般魔星,果然上了门来!”

第682章 .但留西台栖禅老(七)

    文殊院里首座和尚听得山下那一片闹闹嚷嚷,又闻得一股股酒肉香气直朝鼻子里钻,他是个把百丈清规看得比命还重的和尚,顿时一跺脚道:“这些山下市镇上的人真个不知好歹!他们住的房屋,使的本钱,都从寺里出来,却这样不知进退,作闹到寺里来!俺们这文殊院乃是五台山上头一个选佛场,文殊师利菩萨显圣所在,怎经得起这样酒肉浊气玷污!”

    正说话间,一旁监寺和尚眼尖,正见着两个侍者掺着一位白须长老,一个小沙弥在后面扛着锡杖,一行人出了方丈,正是这文殊院的主持大师智真长老。

    首座、监寺、都寺这一众管事和尚顿时都围拢上来,首座和尚先合掌行了一礼,方才向智真长老说道:“长老,眼见得山下市镇上这些人越闹越不成话,之前就有人不顾长老法旨,偷卖酒肉与寺里不守清规的僧人开斋破戒。如今却是闹得这个样子,隔着这么多里地,还弄得寺里如同是个酒肉场,若是本寺离山下再近些,真不知要成什么样子!这一回便长老慈悲,我们也实在受不得了,非得与那些卖酒人家退契不可!”

    智真长老微微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些歌声气味传过来,你们不听不闻,也自罢了。出家的人,岂能去拘管在家的人唱什么、吃什么?何况本寺离着山下甚远,这歌声香气却传到寺里来,这里面自有因缘在此,非你等所知。各人谨守禅心,莫为六欲勾牵,老僧自去山下说合一番。”

    说罢,智真长老也不管这些管事和尚一脸狐疑,慢吞吞地一步步朝着寺外去了。

    走到山道上时,智真长老叫小沙弥把锡杖拿过他自己拄了,向两个侍者与小沙弥道:“前面不该是你们走的路头,且回头去。”

    离了那两个侍者与小沙弥,智真长老拄着锡杖沿着山路走了一段路,却在崖头停下,望着崖下涧水,猛地将锡杖一顿,喝声:“溪神哪里去?且暂停脚步,老僧有话要说。”

    他这里喝了一声,那涧水中腾起一朵浪花,一个头戴角巾、身披皂袍的老儿骑一条青牛,从水里钻了出来。这老儿满脸都是喝多了的酡红色,向着智真长老招手道:“原来是山上文殊院的长老,您老好哇?小神如今奉了上仙符命,送银子去汴梁城七十二家正店柜上付账,水路正远,便不与长老多说。改日小神再来听长老讲经便是。”

    说着,那溪神打了一个酒嗝,一拍青牛脖子,连人带牛都沉底不见。

    智真长老听得这溪神这样说,叹了一口气,正欲再向前走,却见山间一团云气半高半低地飘了过来。

    到了面前,那云原来是一头风气凝成的白虎,虎背上立着一个竹冠道服的年轻道者,向着智真长老一拱手道:“虽然魏某向来厌恶佛门,不过智真长老这样有德行的比丘,倒也该有一分尊重。长老既然下山,当知道魏某来意如何?”

    智真长老见着云中道者,合十道:“原来是燕地的石真君到此,真君下降荒山,所为何事?”

    魏野听了,摆手道:“五台山哪里算得上是荒山!此处也是仙灵窟宅,紫府灵境,只是唐时不空、金刚智、实叉难陀与一帮子徒子徒孙翻译佛经,将此地附会成了文殊师利的清凉山,又说此处是文殊师利现五髻童子相的道场,便成了佛门一处圣地。山灵单纯如素丝,佛门浸染似墨汁,如今五台山这个模样,智真长老你们用心不少。”

    这话听起来尖刻,然而智真长老只是和声道:“此是前圣功德,老僧却当不起。真君此番搅扰山场,想来不是引老僧出来讲古,敢问真君是为辽国国师而来么?”

    在虎背上盘膝坐下,魏野笑道:“长老也是个痛快人,难怪这么爱重鲁提辖,任由他吃酒撒泼,兀自百般维护。不止那做国师的普风和尚,还有那许真君剑下逃生的蛟精寡妇,连着江南那一帮子吃菜事魔的妖人,智真长老可有他们的底细,让魏某去大展一番拳脚?”

    智真长老听了,只是合掌低头道:“真君,这是红尘中的勾当,起心动念,便出离无期。老僧没有千手千眼,只能袖手,又何敢饶舌?”

    魏野才不管这些禅门里的话头,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不敢饶舌,那借我一双慧眼可使得?”

    说话间,仙术士将指诀点画间,指尖浮出一朵火焰凝成的千叶莲花,莲花之上白衣僧人头顶螺髻大放光明,脑后光明宝轮旋转,两旁胁侍天女捧花侍立,竟是一派佛门气象。

    然而仔细看去,那莲花、僧人、宝轮、天女,都是无数细密符篆分形,层层叠合,撑起了这佛门大咒的轮廓。

    智真长老见了,只是道了一声:“真君符篆通神。只是这只是佛相,不是佛身。须知云中纵有狮子现,正眼观时非吉祥。真君这符,但有佛相,不成佛身,彼人虽云解脱意,仍引众生入火坑,便演化光明法界,成就无上净土,却不是我等佛子皈依之处,然而其中有大威德,有大势力,彼人成事之日,正逢劫末。坏劫来时,定业难转,真君乃紫府谪仙,何苦在此间搅扰?”

    魏野听了,摇头道:“智真长老,你们僧家就这条不好,什么话到了你们嘴里,就这么云遮雾绕起来。光明法界,无上净土,不就是摩尼教法、明尊国度?自然,他们的目标是‘劫末世界坏尽,光暗从此两分,九十六亿明子重归光明净土,九十六亿魔类尽锁九幽牢狱’,自然要赶着一场大劫,世间生灵死绝,只有一点灵性被他们引入明尊净土,才算是有指望。可说起来这一脉教法,和你佛门弥勒菩萨也有关联,你倒是好,一推六二五,撕脱了个干净!”

    听着魏野这话,智真长老合十叹道:“弥勒菩萨在兜率内院修行,下生人世还需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却委实与菩萨无涉。”

    说到这里,智真长老又道:“真君,老僧但知吃茶坐禅,别无一能,更不似辽国一众大德,肯轻舍了色身,来成就真君威名。真君要拉伕子,却拉不到老僧头上。”

    “得,毕竟都是佛门一脉,这还是有点怨气啊。”魏野摇了摇头,一指这群峰秀耸的五台山道:“便是魏某不拉伕子,这五台山却是搬不走的,这劫数如何,魏某不是什么掌劫法主,也不曾奉天敕下降,实在是个天不能煞,地不能收的野脚散仙,将来情形,不如你智真长老看得明白。但是有一点魏某可不会看错,将来劫数起处,当起自辽东,兴于燕云,太行东西,长江南北,都不可逃。五台山不曾高标云外,劫数来时,长老与众僧要避向何处?”

    这话就说得格外露骨了:你佛门不肯上俺道海宗源的船,大劫来时,别处不论,这五台山文殊师利菩萨道场,还真能置身事外不成?

    智真长老听了,微微一笑,合掌道:“当年不空、金刚智、实叉难陀诸位祖师大德,便是有见于此,多蒙文殊师利菩萨眷顾,驻锡震旦五台清凉山。便是大劫来时,西台挂月,便成祖师西来意,但留一峰与老僧栖息。真君营建洞光灵墟,不也正是此意?”

    这话说出来,婉拒之意再明显不过,魏野面上倒是不见怒色,只是嘿嘿一笑:“也好也好,西台挂月峰,正是狮子文殊雷音吼,般若慧剑慑群邪,一切天魔都不得其便。长老有这个去处,魏某还担心什么,多谢指教,多谢指教,魏某告辞!”

    一声“告辞”,风虎怒啸一声,驮着魏野便走,智真长老望着魏野去向,摇头道:“真君,此路不是回头,却向汴梁而去,错了路头了。”

    魏野也不回头,一摇手道:“长老说劫数将兴,那劫数却从人间而起,汴梁正是造劫生灾之处,不向汴梁行去,却回洞光灵墟作甚?”

    听了这话,智真长老叹息一声,也不多话,只拄着锡杖,缓缓地转过头,向着挂月峰上文殊院行去。

    ……

    ………

    那“五台福地”的牌坊下,魏野一个恍神,却又举起手中墨玉斗,与卢俊义吃了一个四喜钟。一旁鲁智深吃得兴起,跳起在那石牛背上,就打了一趟拳法。

    魏野端着墨玉斗,望着鲁智深笑道:“鲁大师,这汴梁正店的美酒,不论清的白的,总还少了点力气,怎值得大师发这样酒兴?”

    鲁智深摇头道:“洒家吃酒,不拘什么清的白的浑的浊的,只是把来便吃,吃了便有兴头,魏先生,你是修道的人,不晓得洒家这样军汉的行事!”

    卢俊义放下玉瓢,向魏野道:“鲁师父这是吃得醉了,俺听得五台山文殊院里清规最严,他这样醉醺醺地回寺,岂不要吃那些俗僧排头?不若俺去安排下处,请鲁师父将息一晚,明日随着俺一同上山,也好有个说辞。”

    听了这话,魏野哈地一声笑,袖中竹简式终端一闪,就直接联通了风月堂:“封店长,在不在?有什么有劲头的酒,拿几坛过来,要那喝了有兴头的最好!”

    “人客官,说到酒你可是找对人了,嗯,道门的流霞酒,服之益气辟谷,这个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种仙酿都是拿来益气修持的,魏某要它做什么?要烈酒,烧酒,喝下去发酒疯的酒!”

    “发酒疯的酒……啊,要说发酒疯的酒,有位粉红色头发的小姐在小店寄售的百药枡老酒,倒是不错。这是鬼神所饮用的药酒,喝了能强身健体,百病不生,就是这酒里有引动狂气的副作用,您看这个合不合您用?”

    “就是它了!给封店长你一百零一个赞,不怕你骄傲!”

    一语未毕,仙术士袖子一翻,就托着一个白木削成的酒盏向着鲁智深笑道:“鲁大师,鲁提辖,你来试试这盏酒,保管比之前喝的都有力量!”

    鲁智深听了跳下石牛,走到魏野跟前,也不论长短,就把这木盏接过,一口气喝了,擦了擦下巴道:“这酒倒有三分力气!”

    魏野点头道:“此酒名唤百药枡,是鬼仙所酿,人喝一盏,百病不生,病人饮了,酒到病除。只是这酒力量太大,没有几个人吃了不醉的。也就是鲁大师在此,方才能一尝此酒之味。”

    鲁智深摇头道:“你们做先生的,偏有这许多讲头。若有,再与我一盏尝尝。”

    一旁卢俊义劝道:“鲁师父,你如今饮的肚皮浑圆,今日酒已够了。明日不劳魏仙师做东,倒让俺起一个会,再请你吃过。”

    鲁智深这才点头道:“卢员外倒也是个爽快人,也罢,也罢,洒家这便回去,明日里再下山来请员外斋僧。”

    说是要走,他还是又干了十几碗,也不管是和旨还是法清,只吃得浑身酒香扑鼻,方才道声“叨扰”,自家摇摇摆摆地去了。

    魏野目送着鲁智深的背影,笑了一笑,又坐下与卢俊义谈论些拳棒,又与燕青问些大名府等地人情风俗,这欢宴才罢。只见满市镇上,都是一个个醉猫,歪歪倒倒,被自家人搀扶着回去,只留下一地果核骨头之类。

    仙术士这才站起身,望着文殊院的方向,感应着这座五台山头号大丛林里的动静。

    “哦,果然是鲁智深醉打文殊院,这一场可是闹得不小!山门金刚保不住不说,哦,大雄宝殿上三世诸佛也一起了账!好家伙,满寺僧人都闹着要取了衣钵去别处挂单来着!”

    在他身边,司马铃依然是猫儿身形,望着魏野摇头道:“叔叔你的恶作剧真是孩子气!别再理会人家庙里什么样了,来看我的新特技嘛!”

    “什么特技?”

    司马铃得意洋洋地将缩得只有麻花粗的蛟精摩卡一弯一盘:“看,蛇环!”

    “这猫妖你快放开我,我是蛟,不是蛇!”

第683章 .黄竹篆传青门路(一)

    在西元十二世纪,放眼望去,在这颗蓝色行星上最富丽最华腴的所在,大概非汴梁莫属了。

    欧罗巴还在人口增长与生产力低下的矛盾里不可自拔,梵蒂冈只能翻出历书来,扳着指头给圣父、圣子、圣母、天使和圣徒的纪念日划成守斋日,好让食物不足的信徒们多断几次食。坚硬岩石砌成的堡垒里面,连香料都匮乏的贵族们,在自己的领地里打上一头野猪,拿岩盐抹了就算是无上的美味。

    就是国王的厨房里,也在吃喝上拿不出多少创意和发明,古罗马时代的老饕们所津津乐道的飨宴早已成为绝响,厨师们只能在别的地方找些噱头——比如在烤馅饼里藏几只活小鸟什么的。

    而在汴梁,风气就乍然一变,这座城市汇集了太多来自宋国各地州县的财富,在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还将吃喝看成是维持生命活动的基本需求时,汴梁城里的居民要烦恼的却是怎样吃,怎样喝。

    夏日里昼长夜短,都门中的豪贵门第,早开始筹备消夏的雅集与小宴,一处处水榭中,都有家养的歌姬浅吟低唱。就算是沉沦宦海的选人,只剩下一张嘴的太学生,这时候也都三五成群,聚集到丰乐楼这样有名酒楼里,临窗听一阕小令,自家拍着大腿,看着满街穿葛着纱的女娘露出了胸口白皙滑腻的肌肤。

    于是呼酒者有之,作歌者有之,讨了帐房的烂墨在墙上作诗作词者有之,在女校书的盈盈眸光下颠三倒四者有之,最后终究是酒酣耳热,在温柔乡里暂得黑甜一梦。

    就算人睡去了,灯火也不稍歇,酒楼固然是灯火通明,那些挑担推车的路边摊也是彻夜不收,汤饼、馄饨、肉羹、薄酒、饮子,虽然及不上酒楼里做得精致,但也足够平头百姓在夏夜里消闲取乐了。

    在黑夜里,从高空中俯瞰欧亚大地,也只有这座城市,彻夜灿然如昼,正如远道而来的夷商所口耳相传的那样,恰如“光明之城”。

    汴梁城的夜生活是如此多姿多彩,相对的,酒水消费就毫无疑问地居高不下。酒水用得多了,酗酒的人也就多,至于饮酒过量而来的头晕恶心,也成了都门之人独特的烦恼。不知道多少太医家开的药铺,那“治酒所伤真方集香丸”的市招子,永远是挂得最高、最显眼的一个。

    但是今日里,汴梁城里竟是格外地清爽些,也没有宿醉的醉汉,也没有被家人掺着、扶着、抬着归家的醉猫,七十二家正店,竟是有志一同地早早关了门。夜里虽然灯火仍在,夜游的行人却是稀疏得很,甚至都让人怀疑,这还是不是道君皇帝治下,丰亨豫大、都丽华腴的汴梁都门?

    只是七十二家正店里面,大掌柜、大东家,此刻都聚在潘楼里,一脸地遭贼遇盗的晦气模样。

    “你们吴楼的锦夜白,也没有剩下?”

    “空了,空了,酒窖里的坛子一个不少,泥封一个不破,可是里面的酒却给弄了个涓滴不剩!”

    “又何止你们吴楼遭了这场劫数,丰乐楼的眉寿、和乐楼的琼浆、清风楼的玉髓、千春楼的仙醇……谁家不是给搜刮一空!”

    有的人心有余悸,摇头道:“这手段,真不像是人干得出来的……”

    有人没好气地打断道:“不是人干的,难道还是鬼干的?”

    一个“鬼”字出口,有人便叫道:“莫不是五显灵官显圣,取了酒去?”

    这话一出口,不少人面色都是一变,汴梁城里做生意的人,最敬五显灵官,可也最怕五显灵官,虽然说五显灵官掌着偏财,可是一旦得罪了五显灵官,作祟起来也是让人受不了。某人敬奉五显灵官,结果五显灵官将他自家的银器当成“偏财”赏赐给他,这样的故事,市井间可是传了不少。

    潘楼的大掌柜潘必正摇头道:“莫管是不是五显灵官显圣,明日里,俺总要去请一位道官来禳解禳解。这事情太怪,太奇,总是叫人不得安心!”

    他这样说,也有人点头,也有说到大相国寺寻和尚的,也有说请阴阳生算一算吉凶的。正闹嚷嚷间,潘楼的待诏却是一脸惊异,直走了上来,附着潘楼大掌柜的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潘必正听了,却是猛地跳起来,匆匆道一声少陪,就跟着那待诏匆匆下了楼。

    他这一去,那些正店的东主、掌柜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少时间,却见一个个的帐房、店伴、伙计,都一脸见神见鬼的模样,匆匆地赶了来。一转眼间,就见着这些人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一个个急匆匆地下楼朝着自家酒楼而去,就算有熟悉的人互相打个照面,那表情也是一派的心照不宣。

    就在潘楼的大掌柜潘必正奔下楼的时候,潘楼的帐房也正喜气洋洋地赶上来,先向着他作了一个揖:“东主,喜事,喜事!厨下那一口井水突然喷出一个朱盒,里面是百颗明珠,颗粒又大又圆,竟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好南珠!”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什么,从怀里取出一面竹牌,双手捧着给潘必正看了:“东主,朱盒中还有这面竹牌,上面写的文字有些蹊跷,俺不敢做主,还得东主拿个主意。”

    听了帐房这样说,潘必正倒是按下心思,将竹牌接过,只见那竹牌通体黄润,竟像是带着几分玉质,上面是一排古篆,也不见刀刻火烙痕迹,就像是天然生在竹牌上面一般。潘必正还算是读过书的人,仔细辨认过去,那古篆恰成一首小诗:

    “招饮紫府醉刘阮,未省人间欠酒钱。走盘圆辉权且当,清霄朝日却归还。瞿昙舍利非为贵,随侯照乘欲比难。等闲莫绾女儿髻,只恐龙衔向九天。”

    竹牌背后,又是一行蝇头小楷:“大宋宣和二年,竹冠子宴客于紫府山,遣溪神沽酒于汴梁。山居不用青蚨,留珠为谢。”

第684章 .黄竹篆传青门路(二)

    汴梁城的初夏辰光,依旧喧喧嚷嚷。

    虽然七十二家正店的招牌好酒,不知道怎么断了档,来吃酒的人等闲也吃不上一杯。虽然各家正店都紧急拨了一批新酿的酒,可是价钱却是翻了好几倍。群牧司这样靠官马生财的富贵衙门尚且好说,别的小京官,要饮上一壶和旨或者眉寿,没有花上十来贯黄灿灿的纯铜,却是休想——要换成交钞,这个数目更得翻倍。

    坐落在新门里的会仙楼,虽然也是名列七十二家正店的汴京名楼,但论场面豪奢,它比不过的清风楼,论地段繁华,也比御街旁的状元楼差了不止一筹。至于樊楼那等奢华富贵的销金窟,会仙楼更是拍马也赶不上。

    但是这座临汴河而设的酒楼,与开封府衙不过一桥之隔,楼内引汴河之水圈出来的亭台水榭,倒也有三分曲水流觞的味道,尚不算是太村,得以在七十二家正店里占了一个靠前的位置。

    开封府不入流的小吏,太常寺七八品的部属,光禄寺荫补来的冗员,鸿胪寺无聊得发慌的闲官,没事就起了份子在这里开销公使钱。

    自然,这其中光禄寺、匠作监这些衙门,管着四时八节的祭祀斋醮。不论是冬至郊天、太庙献供,还是如今官家最热心不过的一场场祈福、延寿道场,这其中的神衣钱、香药钱、斋饭钱、茶酒钱、布施钱,都从这里过手。

    前些年,加封“通真达灵玄妙先生”的金门羽客林灵素他老人家尚在的时候,每办斋会,广集数千道众,焚香献供,光那花果香药的使费就是数十万贯往上。光禄寺从官家的一场场斋会道场里头合理合法地抽头些许,就足够大家高乐数年了。

    汴梁居,大不易,多亏了官家在位,才有了这丰亨豫大的大宋盛世,才有了这样富丽繁华的宣和盛景。俺们小臣厕身其间,也得以沾润圣恩,享受这样富贵太平之乐!

    但是如今么,这等都门风流之景,似乎稍稍冷淡下来一点。林先生恶了太子,被太子身旁一伙清流鼓噪着,不得不还山,如今已是羽化而去。蔡老公相又罢了相,换成王金睛入主政事堂做了相公,这一场场变故下来,官家已经许久不曾广集道流,大办斋会了——

    满案香药鲜果,都用精巧银盘摆放得小巧玲珑,杯盏壶觞、盘碟碗筷都是錾花银器,展露出会仙楼名列七十二家正店的豪阔实力。

    可是席上食客,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一个面相圆团团的青袍官人,拿起银壶斟了一杯酒,也不入口,就送在鼻下嗅了一嗅,就冷笑道:“这还是会仙楼的玉胥么?淡成这个鸟样,也不知道里头掺了多少白水!”

    一旁就有人冷笑道:“如今行市不好,官家最近只在马前街李女史那里躲避尘嚣,连道场也不建了,如今香钱吃紧,会仙楼的玉胥又断了档,肯拿出这两坛掺水的来,已经算是他们格外支应了。”

    上首一个绿袍老者,向着那胖子摆手道:“乐兄乐兄,何其不乐乎?虽然如今官家懒于视事,可是好道的心可是不曾变过,只是暂时有些懒散罢了。便如这会仙楼的玉胥,不过是一时酝酿不及,日后不是还是要着落到乐兄肚里?”

    九品服青,七品服绿,虽然都一般的是芝麻绿豆官,可是官场仕途,名位资历所关。那胖子听了这老儿说话,顿时一低头道:“张老教训得是。”

    这绿袍老者见胖子听教,面上还是一派官场前辈模样,淡淡说道:“何况林先生羽化而去,于我辈何尝不是好事?他一个道士,无端牵扯到朝堂上来,骂蔡公相是‘北都六洞魔王第二洞大鬼头’,又骂童媪相是‘飞天大鬼母’,因此犯了忌讳,被东宫参动。这样的人,岂是好沾身的?但走了一个林先生,自然还有王先生、李先生,愿意下山来陪伴官家的。”

    说到这里,绿袍老者端起银杯,微笑道:“譬如这位向七十二家正店沽酒的竹冠子,便是一个绝好例子。诸位,这几日这些正店里传出来几句口号,你们可听到了么?”

    说着,他就吟哦道:“仙翁宴客紫府山,溪神沽酒汴梁店。非是流霞不堪饮,市酒更比流霞甜。”

    他念完这几句口号,这绿袍老者摇头道:“这些正店东主也算是有心计的人,本来正店无好酒,是个砸招牌的事情。被他们一传,却成了他们的酒都是仙酿,神仙也要来买的,一下就将名声又抬高一步。如今虽然没有多少酒卖,将来却要小小生发一笔。”

    又有人端起一杯淡酒,没滋没味地饮了,方才道:“张老,这话恐怕也不是十分杜撰出来。下官在张家园正店,听得那些打酒座的女娘们唱的俚曲,道是‘昨夜仙人门前过,一斗酒换一斛珠’。据说七十二家正店,都从各家井里得了数斗上好珍珠做酒钱,这事还有竹牌为证。那竹牌下官也见过,上面篆字竟像是湘妃竹斑一样,是天生长在上面的,试想除了仙人,何人还有这等手段?”

    那胖子听了,冷笑道:“这都是道家中人用幻术诈惑愚民,当不得真的。不过这竹冠子想来也非安分守己之人,传出这个名头来,官家又是个好道好奇的人,难保又把他当个活神仙崇信起来。将来汴梁城里,什么万人斋会、罗天大醮,肯定又是一番盛世气象,我辈的衣食使钱都在其中,管他是个真神仙、假神仙,只盼着那先生,再不要玩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样,早日进京,多办几个大道场才好!”

    绿袍老者听了,好大不以为然,摇头道:“当年徐仙翁等都是老公相保举,林先生又是徐仙翁引见给官家。这竹冠子一个野脚道人,也没有汴梁相熟的道官引见,岂是那么好容易自荐于官家面前的?大家且不要啰唣这些不相干的使,且吃酒、吃酒!

第685章 .黄竹篆传青门路(三)

    汴梁城中,市井间多了一个仙人沽酒的玄异故事,七十二家正店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闲人们多了一个夜凉消夏的话题,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

    马前街,这里在大宋汴梁也算是一等一的脂粉香巢,最能勾得鲁男子们心神动摇之地。可是随着马前街畔那一座小楼中的李女史出现,这烟花之地却是转眼变得一片清平,四周的勾栏行院渐渐地都别觅他处做生意。

    原因无他,大宋官家、道君皇帝赵佶来马前街相会红颜知己,这算是一段风流佳话,可要是四周都是勾栏行院,搞得赵官家仿佛是来嫖院子的,这话头可就有点好说不好听了。

    蔡京罢相,外号“王金睛”的王黼用事,赵佶为人虽然荒唐轻易,可却是个格外念旧情的人,对于蔡京这样多年老臣罢相,心中难免有一点愧意,这些时日都猫在艮岳当宅男。因此上,马前街李师师的寓所,也格外安静了几天。

    虽然李师师依然打开大门迎客,可是谁也没有胆子和赵官家的二奶发展出什么超乎友谊的关系。也只有李师师微时相熟的文人清客,有这个体面在李师师这里吃些茶果,谈谈诗文,留宿什么的,那是想都别想,周邦彦那“锦幄初温,马滑霜浓”之语,比诸后世狗仔队的花边新闻,也不过一般格调,只是周大才子的才情,非是那些钻狗洞、安探头的货色可比而已。

    此刻,这位以独特的方式留在宋史中的女孩子,正靠着窗,将手中竹牌朝边上一放,摇头道:“这也不过是修道的人好作大言,满是香灰气味,算不得什么好诗。”

    说着,她却是将那竹牌轻轻抚摸了一遍,又叹道:“这样的好竹木,却留了这样不通的文字,可惜了。”

    最后,这块被潘必正送来讨好李师师的“竹仙牌符”,也只是被她随手放在了一盆养着菖蒲的小石山中。

    汴梁的夜,又再度到来了……

    ……

    ………

    汴梁的夜色与清晨分别得不甚分明,在五台山下,清晨却是自有一股活力。

    魏野坐在那“五台福地”的牌坊下,正看着一个壮实身形,背着一个包裹,一步步朝着山下行来。

    许玄龄早已迎了上来,向着那人笑道:“鲁大师,我家山主在此等你候你下山吃酒已有三日,怎么大师今日才来?”

    鲁智深见是许玄龄,摇头道:“洒家与你们吃酒后,回了寺里,那班混账秃驴关了大门,不叫洒家进去歇息。洒家一怒之下,打坏了门户,撞碎了金刚,闹散了僧堂,又打坏了佛爷菩萨金身。那一班秃驴使棍子来打洒家,被洒家一个个打破秃瓢,打断狗腿。那什么鸟首座、鸟监寺又与智真长老吵闹,因此上,智真长老再留俺不得,与俺书信、衣服、钱钞,吩咐俺向东京汴梁大相国寺去。”

    这话说出,一旁卢俊义已经迎上来道:“不过是这些髡奴心疼庙产,所以非要赶师父走路。那大门、佛像,都着落在俺卢俊义身上,师父且不要急着走路,俺这便上山去与他们分说。”

    在他身后,魏野摇头道:“智真长老虽然算是有德高僧,魏某多少也存了一分敬重。可是那文殊院中,是个躲避红尘的去处。鲁大师,在魏某看来,你将来成就非凡,却不从参禅念佛上得来。如今既然文殊院里一班庸僧不识你的面目,不若就依着智真长老言语,去汴梁碰一碰运气。以鲁大师的手段,莫说汴梁,就是灵山又岂是去不得的?”

    听魏野这样说,鲁智深说道:“便要上汴梁,却也要等上一等,洒家在这市镇上寻了一个善打兵刃的待诏,要他打一根禅杖、一口戒刀,如今还不曾办下。卢员外,你是久在外面漂泊的人,却不要陪洒家在这里空等,早日还家才是道理。”

    卢俊义听了,还要再盘桓几日,魏野却是点头道:“此话也不为过,卢员外,魏某看来,你命中虽然颇有顽福,又是个有夙慧的人物,但将来却有一场劫数难免。既然你与魏某相识一场,魏某岂能不为你预先筹谋起来?”

    说罢,魏野向着李渔说道:“去溪水中取块石头来,须得混圆如拳、石质坚硬的才合用,快去快回。”

    李渔道一声“尊法旨”,身形一转就跳下涧水,沉下不见,片刻后,却握着一块青石又跳出水面来。只见他浑身不见一点水迹,将青石送到魏野手中。

    魏野接过这块青石,又向许玄龄说道:“去道旁选一段松木,削成木剑拿来。”

    许玄龄顿时也领命去了,少顷捧了一口二尺长的松木短剑过来。

    魏野取过木剑,又拿起青石,随即并指如剑在剑身与石身上虚画几下,随即将两件物事交给卢俊义道:“卢员外,莫道这两件法器像是小孩玩意,却能禳解你来日一场大难。这松木剑,你放在待客花厅里,早晚用降真香供养,那青石你放在尊府门房顶上,到了你那魔星造访时候,这两宗法器自有妙处,到时候,将木剑放进火中烧化,自然能明白将来进退。”

    说罢,魏野向着燕青一招手,笑道:“魏某虽然交了卢员外这个朋友,也并不拿你燕小乙当仆役。卢员外一生好武,为人也是光明磊落。只是他生来性子高傲,所谓‘过洁世同嫌’,只怕除了你燕小乙,再没有第二个人真心待他。这青石与松木剑,关系你们两个将来运数,小乙你千万要仔细照看。”

    被魏野这样吩咐,燕青也肃容道:“魏先生这样活神仙如今高看小乙,俺岂能不替员外照应起来。先生且放心,小乙随员外回了大名府,定然要一日照三餐看视起来。”

    得了燕青这个保证,魏野点头道:“便好,便好,有小乙这样贴心人在卢员外身边,魏某还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且请保重,日后魏某到了大名府,还有借重卢员外与你燕小乙之处!”

第686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一)

    卢俊义带着他的马队离去,鲁智深又在山下等了数日,那铁匠铺子已经将禅杖、戒刀送来。那待诏对鲁智深陪笑道:“师父这两件傢伙,却是造得甚奇,原定是六十二斤,俺们算着生铁数量下炉,如今却打成了七十二斤,且这禅杖、戒刀出炉就黑沉沉的,既坚且韧,砍石头都不会卷刃。小人打了一辈子铁,也不曾见过这样好铁!”

    鲁智深听了,道一声:“辛苦待诏。”随即将智真长老与他的包裹里寻出大半钱钞来做谢。

    那待诏千恩万谢地去了,鲁智深将戒刀腰间挂了,又将禅杖舞弄一回,向着魏野合掌道:“这样好兵刃,还要谢先生做成俺的。”

    魏野摆手道:“既然兵刃已经入手,鲁大师不妨与魏某结伴上东京汴梁去。”

    鲁智深大笑道:“先生愿意同上汴梁,那便同去,同去!”

    当下鲁智深将禅杖一挑包裹,魏野仍然叫王超挑了担子,许玄龄随侍左右,李渔前头打点,就这么去了。

    只有一桩有点特殊,就是那担子两头箱笼里,没有银钱衣裳和干粮,只有一只团子猫,一个白瓷荷花缸。

    在文殊院闹了一场,鲁智深也对佛门戒律、禅宗清规腻烦得紧了,随着魏野行路,自然酒肉点心都断不了他的,夜里投宿,也只向客栈歇息,从不到寺观挂单。自古僧人行脚,也只有鲁智深有这样的福分。

    这一路行来,早已离了代州辖境,直入宋境河东路,真定府地方。

    沿途上,百姓服饰虽然比起司马光那老愤青口中的“农夫蹑丝履”之论差了不少,可不论麻衣还是丝袍,总也是颜色鲜亮。市井中的年轻浮浪子弟,固然是满身花绣相夸,可就算是街头小贩,也往往鬓边簪花,透出一股干净又卖俏的气质来。

    这还是素来可称粗鄙无文的河东边地,若是到了汴梁,又是怎样一副中古文明繁华而成熟过度的靡靡气象?

    ……

    ………

    清早才下过一场小雨,到了傍晚时分,一条土路上还犹带三分湿气,却也不见泥泞,道旁麦田连阡陌,一条潜溪出山来。红霞余晖掩映峰头,山脚槐荫之下,露出一带青瓦白墙。

    许玄龄望了望那天色,向着魏野笑道:“山主,看这辰光,今日咱们这样脚程是赶不到前面市镇去了,好在这田庄看着气氛不恶,或许能借宿一宿。”

    魏野目光朝着那田庄四周一扫,摇头道:“玄龄,你的望气术还是粗疏了些。你只看那田庄中有些烟火气息,就道这里气氛不恶。然而那烟火气中透出一股晦淡气息,路头不正,却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旁鲁智深开口道:“且不管什么祥云、晦气,有魏先生在此,什么晦气也作祟不起来的。便是有些个恶霸山贼在此,洒家这根禅杖,善会与恶人说因缘,度化了他们也罢!”

    听了这话,一旁王超不由得插嘴道:“鲁大师,你一路上也不知道度化了几多恶人,却全凭俺主公的白驼山化尸粉毁尸灭迹,才少了许多口舌官司。”

    魏野摆摆手:“便是鲁大师不出头,莫非魏某就不动手了?王超,你且把担子交给李渔,到前面去打个前站,看看这里民风好不好。”

    听了魏野吩咐,王超赶忙把挑子朝李渔肩上一放,自家理一理身上直裰,朝着那田庄方向一路小跑,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蛤蟆和尚大步向前,转眼间就到了那田庄外面,只见那庄院被一道溪水隔开,上面架着座木板小桥。河东河西,虽然都是大宋边地,可是陕西诸路,都是西军的家底所在,庄园田产都归了西军的将主、寨主、军头所有。河东地方,却仰赖着赵家花钱买和平的基本国策,多少年不起战事了,这类的田庄往往是那些耕读传家的文官士大夫家族所有。

    板桥对面,站了好些个庄客,看着都是壮年汉子,看面色也不像是吃不饱的穷汉,都拿着铁铲、锄头、耙子这些吃饭傢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而在板桥这一头,却立着几个粗布青年,头上都挽着一个定心髻子,用木簪胡乱固定住,连粗布包头也没一个。身上布衣之外,还挂着几块不知道什么兽类身上剥下来的老皮子,倒像是些猎户。

    这几人里,有个黑脸膛的粗豪青年,瞪着一双牛眼望了对面一下,大骂道:“你们这些汉子是什么鸟毛玩意?俺们不过是看着快要天黑,错了路头,要在你们这里借宿一晚,又不偷,又不抢,还情愿拿野物来作谢,你们凭什么不让俺们过去?”

    那一群庄客里,有个打扮齐楚些的,像是个管事,听了摆手道:“你们这些外乡汉子好不晓事,俺们这里风俗纯厚,从不留没跟没脚的外路人借宿。何况你们这些粗汉带着弓箭朴刀,看着凶煞煞的,俺怎么知道你们是良民还是踩点子的贼人?快走快走,离此五十里外,桃花山山坳里有个瓦罐寺,你们到那里借宿不妨!”

    “你这厮鸟说的什么话,五十里地外,要走到何年何月去?再推脱,俺就……”

    那粗豪青年还要多说什么,却被身旁青年一把拦住:“牛蛮子,人家不愿借宿,自有人家的道理。咱们再去寻落脚地方。”

    这青年看着也不过二十岁不到的模样,身量不算高,寻常面目间还带着些乡间农人的土气,一双大手结满厚茧,看着就是个朴实汉子。可是他说起话来却自有一股稳重气势,那粗豪青年听了,居然乖乖闭嘴,显然在这几人里甚有威严的样子。

    蛤蟆王超恰在此时走到了他们背后,满脸是笑,高唱一声佛号:“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几位檀越,你们不收留这些精壮汉子,贫僧这一行人要到贵庄借宿一晚,不知诸位肯是不肯?”

    说着他身子一扭,就从那粗豪青年腰间挤了过去,正立在板桥之上。

    那管事的,看着王超这大嘴大肚的丑脸和尚,却是面上猛地透出一股喜色来,忙合掌躬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俺们庄上老太公最是礼敬佛天,不想今日这紧要时候就等到了这样一位大师父下降!大师父,还请随小人到里面去,与俺们庄上老太公结个善缘,俺们庄上自然有斋食供养师父!”

    这管事的前倨后恭,顿时就让那牛蛮子看不过眼,不由得啐了一口道:“直娘贼!俺们好声好气地软话来求,这班贼厮鸟却是拿大得厉害。这大嘴胖秃驴走上前来,却是奉承得好似他们祖宗一般!”

    王超大大咧咧地受了这些庄客一礼,却是摆手道:“你们且不要急,俺只是打个前站,后面还有一位有道的活神仙,连着他的侍者,还有一位五台山来的大师父都在内。你们且去好生准备起来,务求洁净精致才好。”

    听着王超这样讲,不但那管事的听了欢喜,一旁那些庄客听了也都满脸露出欢喜神色,连声道:“得了这许多救命王菩萨来俺们庄上,却可保得好些年太平,真个是上苍有眼,佛菩萨有灵!”

    说罢,早有一个乖觉些的,连跑带跳地就到庄园里面通传去了。那管事的一面带笑,一面就要将王超朝里面迎。

    王超满脸是笑,一面摆手,一面却不由得笑道:“诸位檀越,你们这般用心,贫僧倒是少见!多少人家,一听斋僧,吊着脸的也有,说大话使小钱的也有,却没有你们这里风俗淳朴,斋僧这样心诚!”

    他这里赞叹不迭,后面有人口气冷淡地嘲讽道:“乾坤之内,**之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恨?过去你见着那些人斋僧布施,不过是邀将来福报,是个钱货两讫的生意,这买卖做得本来就勉强,对你能有多少好脸色?如今这里人连‘救命王菩萨’这样口号都喊出来了,分明是个有求于你的,自然就格外亲厚起来。太上有云,‘将欲夺之,必先固之’,他们这样恋奸情热的模样,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说话间,就见着一位年轻道人立在桥畔,头戴黄竹冠,身穿青锦圆领的道服,不像道人,却像是有官身的官人气派。身后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摇蕉叶扇,一个也作道装打扮的白衣青年挑着担。

    后面,一个留着满嘴铁线般络腮胡子的胖壮和尚扛着一杆铁禅杖,如飞一般赶来。

    听着这竹冠道者的话,那管事的与一众庄客不知怎的,心虚般地一偏头,说一声“这位先生,话不是这样讲。”就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这一片热热闹闹的做斋布施气氛顷刻间冷如死灰,制造了这一片冷场的罪魁祸首却是浑然不觉,向着身后一招手,吩咐道:“看了一天沿途风光,也该是坐下来歇歇脚的时候。玄龄,既然这里庄户人家好善,索性就搅扰他们一顿!”

    说罢,魏野一迈步,就朝着那庄园里面行去。

    那管事的见他一身圆领道服,素青锦地上隐带滟滟水光,又不像是寻常习见的道家装束,却有一派官人势头。如今官家好道,地方上也有赐了金坛郎、碧虚郎一类道官名位的道人,这管事的虽然不曾见过这样道官,也不由得就朝着那个方向猜测起来。

    然而想到“道官”两字,他又不由得稍稍存了些希翼,当下恭恭敬敬地在前面引路。

    然而这位“道官”嘴巴实在是太坏,跟着他走了几步,却又转过头来,向着那几个猎户打扮的青年摆手道:“这几位兄弟,魏某奉劝大家一句,这庄户未必是什么借宿的好地方。魏某来时,见着八里外有一座土谷祠。虽然香火荒废了一段时日,但里面倒也比这庄园干净了不少,几位不妨就且到那里去安歇一晚,早些走路,倒强过在这里借宿!”

    这话一说出来,那牛蛮子不由得大怒,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就猛地要冲过来:“这泼道士好个鸟嘴!你在这里骗吃骗喝,好大受用,却要俺们到破庙里吹冷风!且不要走,吃你牛爷爷一顿拳头再说!”

    他人还没冲过来,就被几个同伴连压带拽地扯住了,倒是那为首的青年,操着一口带着河东口音的官话向着魏野一抱拳道:“先生指点俺们落脚之处,俺感激不尽。”

    说话间,他一双眼睛黑亮深沉,又朝着那一伙神色尴尬的庄客身上扫了一圈。方才向着魏野一拱手道:“先生,请多保重,俺们去了。”

    说罢,他也不管那牛蛮子被几个同伴压着,嘴里兀自嘟嘟囔囔,转身便走。

    直走出了半里地去,那几个同伴才松开了对牛蛮子的压制,这粗蛮青年顿时一下子拉着这带头青年的手,直叫起天屈来:“哥哥,我的好哥哥,你这么一个又有主见,又使得好大枪的好汉,凭什么听那泼道士的言语?他们这些贼道秃驴,衣裳光鲜,油头粉面,特别是那两个和尚,一看就是酒肉不离口的,这种骗吃骗喝骗钱钞的腌臜泼才,和岳家哥哥你比起来,算个什么东西。值得哥哥你与他行礼,听他的疯话!”

    听着这牛蛮子抱怨,那青年摇头道:“牛蛮子,休要多说。你不见那位先生话里话外,都在点醒俺们?俺们一行精壮汉子走上門去借宿,那些庄客千般不肯,百般不愿。怎么那先生一行出家人上門,他们便又是欢喜,又是殷勤挽留,只怕人家不留下来?这里面分明就有些内情在,那先生便是有见于此,才说出那么一番话来。这是人家一片好意,只你牛蛮子不识得这个好歹!”

    被这连劝带训的一番话过来,牛蛮子却是咧嘴一笑道:“哥哥啊,你便是把人都看得太好!那泼道士分明就是嫌弃俺们乡下人,碍了他的眼去,方才把俺们诈到什么破庙里来安身,偏你还是要替他讲话。也罢也罢,俺牛蛮子只认了你一个哥哥,只听你的差遣,你说往东,我牛皋绝不向西!”

第687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二)

    那些庄客望见这些年轻猎户去得远了,一个个都凑过来,嘴里乱叫“先生”、“活佛”不停。也有不知好歹的,要替李渔挑担,帮鲁智深拿禅杖。

    李渔只是摆手说道:“我这担子不比寻常,你们又没一丝道行在身,挑不得这个担儿。”那些庄客成心卖好,笑嘻嘻地道:“先生这话说得差了,俺们平日里做活都要挑水挑粪,量先生这担儿不过装些衣物经卷,俺们怎能挑不动。”

    一旁鲁智深见着这些庄客不知深浅,哈哈大笑道:“你们且试试俺的禅杖,弄不动它,那担儿更休想动转起来。”

    也有不信邪的,就来替鲁智深扛禅杖,那七十二斤的玄铁禅杖一落肩就差点吃不住劲,顿时叫道:“师父果真是五台山文殊菩萨处来的,这样大气力,莫不是个活罗汉下凡!”

    鲁智深拍了拍肚子,指着前头魏野说道:“洒家不是个罗汉,那先生却是个真神仙,你们奉承洒家,何如去奉承他?”

    这些庄客只是赔笑道:“师父,那先生年纪轻轻,便蓄着短胡子也不见老成,说话又恁刻薄。这样真神仙,俺们便发愿把斋与道士吃,也不要遇见这样神仙老爷。”

    鲁智深听了,只是扛着禅杖,一路笑,一路追着魏野上来。

    前头那管事引路,直将魏野引到这庄园里头一座大宅院前。已经有个老翁,头戴一顶东坡巾,身上穿一件葛纱道袍,手拄了一根藤杖,正在门首眺望。

    这老头子见着管事引着一个竹冠锦服的道者走来,面上不由得一喜,忙上前施礼道:“小庄今日正遇着先生光降,真是一场大喜事,还请先生到里面,小老儿这便奉茶备斋。”

    魏野将这老头子上下看了一眼,拱了拱手,道声“有劳”,就老实不客气地跟着那老头子走到堂上,后面鲁智深、许玄龄一行人也被管事庄客引进宅院里,大家分宾主坐了。

    那老头子见着这三个道士、两个和尚上門,喜不自胜,一面叫丫鬟小子奉上果品茶食,一面自己捧了一盅香薷饮子,先捧与魏野道:“天气炎热,请先生用些饮子,解解暑气。”

    魏野接过饮子,略一沾唇就放下了,这老头子又捧了茶盅,再敬鲁智深、许玄龄、王超、李渔,直敬过一遍,方才坐下,将魏野上下看了一眼道:“鄙庄背靠着桃花山,四下里又多是桃树,所以唤作桃花村。小老儿便是庄主,人人唤小老儿叫刘太公。俺见先生气度非凡,不知仙观何处?要朝哪里去?”

    仙术士听了,摇头道:“老人家,魏某如今结庐在洞光灵墟,只因静极思动,出山闲游,也不向西天拜佛求经,也不向东洋过海斩龙,听说当今官家好道,于是陪着这位五台山下来的大和尚,一同向汴梁地界去。”

    刘太公这老头子没听明白洞光灵墟是什么所在,但听着“五台山”三个字,顿时露出虔敬神色道:“怪道师父们相貌非凡、器宇轩昂,原来是活佛处来的,失敬失敬!”

    一旁鲁智深也不管好歹,合掌应了一声,随即就将自家那盏饮子一气喝干,将面前桃脯、干枣、柿饼、蒸栗之类茶食随意过口,转眼间就吃了个风卷残云。

    刘太公见着鲁智深这个吃相,连忙道:“师父们走了一天的路,想是早已饿坏了,小老儿这便请师傅们用斋。”

    说罢,自有家人摆上一张春台,将饭食一样样摆了上来。魏野看去,只见一碗碗菜蔬倒也备办得精洁。只是那菜色无非是醋渍水芹、黄花木耳、豆腐皮烧笋脯、萝卜碎米合煮的玉碜羹一类。

    鲁智深见着满桌素食菜羹,就有些不大乐意。那刘太公见鲁智深这个模样,忙又叫家人收拾了一盘酱肉,一碟烧鹅,连着一大壶酒一并送来,又打发了一个伶俐小厮,给鲁智深筛酒。只见这莽和尚酒来碗干,抓起肉来大嚼,转眼间,酒肉都吃了一空。

    刘太公看着鲁智深这个模样,呆了半晌,见着魏野、许玄龄都吃了斋饭,那王超、李渔也不挑剔酒肉,方才放下心来。

    等众人吃过“斋”饭,刘太公又张罗着家人准备茶果,走下台阶来,正见着这桃花村的那个管事在外面探头探脑。

    刘太公见他那个做贼心虚的样子,顿时就走近前喝道:“刘瑞,你这厮不早些回屋熄灯歇息,还在这里窥探什么?”

    那刘瑞也是小心翼翼,牵着刘太公的袖子将他让到门外,望了望里面大堂,方才小意道:“太公您老往日里念佛斋僧,如今也算是得了个感应,来了这样一伙道士僧人,总算能将祸事消弭下来。这一行五个人,都是有修行的人,那为首一个道士,八成是个道官。这有官身的人更了不得,这么弄下来,却能换来十多年的安稳日子呢!”

    听了这话,刘太公摇了摇头,嘴里叹道:“那先生举止虽然有些气派,却不像是有告身的道官。道官都有官府牌符赐下,上等的用玉牌玉方符,中等的用金牌金方符,下等的用银牌银方符,这个先生身上不见牌符,分明是个野脚道士。随他同来那个师父,又不计较荤酒,便是五台山上来的,也未必能算有戒行的长老。这样两下冲抵起来,便是四个半的修行人,只抵得九年辰光而已。”

    说到这里,他又摆了摆手,向着刘瑞说道:“你们还不快点将大殿收拾妥当,请师父们过去住宿。日头落了,谁还敢在外面走动?”

    这话说出来,那刘瑞也是一缩头,忙道声“小人这便去”,一面瘟头瘟脑地跑走了。

    堂上魏野端着一盏盐姜点的茶,缓缓饮了一口,目光随即一转,对鲁智深道:“鲁大师,你瞧着这地方如何?”

    鲁智深摇头道:“倒是好个殷勤人家,只是忒多礼了些,又处处陪个小心,似是生怕洒家不肯留下一般!”

    正讲论间,就见着那刘太公走入进来,魏野便向着刘太公笑道:“老人家,魏某学道多年,并无一能,只有个辨脉寻龙之术,算是略有所得。据魏某看来,桃花村后这山走势凶怪,山石重重叠叠又主一个乱字,有山贼盘踞之险,不知道贵庄上下在这里讨生活,可有什么碍难没有?”

    听得魏野问话,一旁服侍的家生小子口快道:“这先生好个堪舆本事,不瞒先生讲,这桃花山上也曾来了大小两个大王,只是后来都……”

    这话说出来,却惹得刘太公喝了一声道:“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乱道什么?还不下去!”

    说罢,刘太公便向着魏野赔笑道:“师父们行脚远来,怕是已经乏了,只是俺这里没甚空房,只有庄里有个佛堂,地方还算宽敞洁净,便请师父们今夜在佛堂里暂歇一宿。”

    魏野点头笑道:“这样说来,也是我们累老人家操烦,既然有住宿的地方,便现在就引我们几个过去好了。”

    刘太公听了魏野这句话,忙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打发了家人在前领路。直出了刘家宅院,只见庄子里有一片打谷的空地,正对着一座新修的庙宇,那庙宇的廊柱连漆都没有上,只是白生生的木料、灰蒙蒙的砖石修葺起来,倒像是刚完工不久。

    魏野走近前去,却见这庙宇中没有供奉什么神佛的泥胎,只有一幅立轴的如来说法像。只是那画中佛身,不披袈裟,反倒穿了一件白鹤氅,身后流光化成一只宝轮,与寻常佛画大异其趣。

    看着这副佛画,魏野面上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拉着鲁智深的手说道:“鲁大师,咱们用了斋饭,酒还不曾吃够,不如就在这佛堂里再吃上一回酒,倒比蒙头就睡来得有意思些。”

    鲁智深听了,不由笑道:“说得是,这庄子里的酒味道太薄,倒不如魏先生的酒来得有力气。”

    两人笑着走进佛堂里,魏野一拂袖,便将那供台上的香烛燃成了一道烟气。他再从袖中一摸,就取出一个大瓷坛,两个海碗,一旁许玄龄忙过来给两人筛酒。

    那刘家的家人见着他们这个样子,心中更是害怕,匆匆地将佛堂门关起,人已经走了。

    鲁智深见着佛堂大门紧闭,不由得笑道:“这地方风俗果然不好,我们自吃我们的酒,你们却要关门!”

    魏野摇头道:“只怕不是关门这么简单,鲁大师,你去推推开,那门是不是已经从外面反锁上了?”

    听了魏野这话,鲁智深果然走上前去,推了推门,居然纹丝不动。他顿时性子起来,怒道:“这桃花村果然不是什么善地,莫怪那老儿千方百计要留我们,想来此地便是个贼窝了!”

    仙术士端起酒碗来,喝了一大口,摇头道:“鲁师父,且不要着急。外面既然落了锁,我看那刘太公尚有一丝天良未泯,他若是还肯出来分说几句,将来饶他满门一遭,也不是不成。”

    正说话间,就见着外面突然亮起许多火把,竟是这桃花村全村的人都聚拢到了这佛堂前面。

    一张张面孔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却分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表情。刘太公一手拄着藤杖,旁边的家人拿了香烛、纸钱、供果、福肉,在这佛堂前面摆起来,方才跪下道:“师父们啊,不是俺们庄户人家欺心害命,实在是桃花山上的大王们要俺们供奉人肉人心,还非得是姑娘小子不可。小老儿就只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九岁,实在不忍她做了大王们口中食。依着大王们的法度,一个有功名有官身的人,顶得三个女子与孩童,似师父们这样有智慧辩才的修行人,一个也顶俩人。俺们桃花村得了师父们一行,却起码能有七八年安分日子好过,还望师父们慈悲慈悲,把性命布施出来,搭救俺们则个!”

    刘太公在这里下跪陈情,一旁那管事刘瑞把纸钱神马依次烧化起来,喃喃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救苦天尊,师父们替俺们舍了性命,定然早升极乐,成了正果。还望师父们安心地去,俺们四时祭奠,绝不食言。便师父们心中不忿做了厉鬼,也须知对头是桃花山上的大王,和俺们桃花村丝毫不相干!”

    他这里鬼念个不停,那佛堂里却传出一声轻笑道:“这地方风俗果然不坏,坏了人的性命还舍得烧纸供饭,却比禽兽鬼蜮强了些!你们这些俗人不要在此啰唣,坏了魏某与鲁大师吃酒的兴头!”

    那刘太公哆嗦着还想辩白几句,佛堂之中猛地射出一支铁箭,正钉在了他的脚前:“还不快滚!”

    这一下,满地村人顿时惊叫一声,爬的爬,滚的滚,刘太公身子立不住,瘫倒在地,还是刘瑞一把将这老头子背起来,飞一样地跑了。

    这些人被一箭惊走,魏野端坐在供台旁,喝了一口酒,方才笑道:“鲁大师如今火性退了不少!若换了当初在五台山上,只怕这佛堂已经不保。”

    鲁智深用袖子抹了抹满胡子的酒水,大笑道:“这些村汉庄客,有甚胆子?便都打趴了,也不见洒家的手段!洒家不来打他们,可这桃花山的强人,却是洒家的生意,魏先生可不要与洒家争这个买卖!”

    魏野一笑,食指一弹碗沿,也是一笑:“若是强人,便任由鲁大师耍弄。若是妖怪,这便合该是魏某发个利市!”

    两人对望一眼,彼此大笑数声,笑声未绝,一旁许玄龄却是猛然警觉:“山主,四下里好似有邪气围拢过来!”

    话音未落,王超这蛤蟆和尚本来一直窝在角落里躲懒,这时候却是一下就跳了起来,大叫道:“了不得,了不得,这佛堂的墙壁怎么变软和了?俺的僧袍上又怎么变得这样湿漉漉的?”

    魏野坐在供台旁,仍然端着酒碗,向着鲁智深露出六颗白牙来,尖利的犬齿在笑容里怎样也掩不住:“看来这一档该是魏某发个利市!”

第688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三)

    佛堂异变乍起,仙术士左肘搭在膝盖上,依然箕坐如旧,右手端着酒碗,将醇厚酒浆缓缓送入口中。

    酒不曾入豪肠,佛堂中阴邪之气更盛,立轴上那一尊说法佛陀目光转动,竟是朝着魏野面上看来。

    画上佛眼青白分明,在暗室中生出冷光,像是远古遗存的爬行动物正打量着面前的猎物。

    冷光照身,魏野一碗酒已如川归东海,涓滴不存。碗沿离开唇边,一旁许玄龄立刻又替竹冠道者斟满,而魏野双目已猛然对上了画上佛陀。

    眸光一错间,画中佛陀不复拈花慈容,结着说法印的右手竟是脱开了纸面的束缚,向着魏野咽喉直抓过来!

    佛掌出画,仙术士手中酒碗微动,却是正落在佛掌之上——

    碗中是五蒸五酿的醇酒,滋味厚重,然而更是极好的液体燃料,一点火星从碗底窜升起来,带着高热后散开的酒香,将整只瓷碗化作了燃烧的火盆!

    火盆掌上烧,画中传来一声怒号,随即却见一双手、十双手、百双手探出纸面,压、合、揉、按,想要扑灭掌上烈火。然而这样的动作,只是让一只只佛手都被燃着。

    魏野姿势不变,只是望着画中佛陀那一双挑入眉间的发赤佛眼,嘲笑道:“如来也有怒目时?只怕你这怒佛今日不但要怒,更要哭呢!”

    他这里开口间,那幅立轴猛地将纸面一扭,数百尚未被燃着的佛掌再度从画中探了出来,也不管面前魏野这个大敌,就向着众人抓去。

    许玄龄将酒瓮一丢,叫一声“山主,这妖物恁般狞恶!”,手里阆风玄云扇上下翻动间,清风挟着净秽之力猛地一阻佛掌来势。

    鲁智深将禅杖抄起,打了一个老龙蟠云的架势,扫开几只佛掌,道一声:“这里面厮杀得不尽兴,且出来论个高低!”

    说着,他将禅杖猛地朝门一砸,却见那门转眼就变了模样,哪里还是木板大门,分明就是一颗颗白森森数尺长的利牙彼此交错,阻住了去路!

    鲁智深也不管那是什么物件,大喝一声,猛地腰力一提,玄铁禅杖猛地砸在那一排白牙之上,也不知道砸断了多少颗长牙!

    他也不分好歹,猛地跳了出来,后面王超倒是乖觉,挑起担子就跟着钻了出来。

    许玄龄和李渔倒想留下,不料魏野猛地一挥手:“你们退后!”便有一道罡风随掌而出,便把他们两个全赶了出来。

    他们前脚刚出佛堂,只见月下清辉遍洒间,这砖木搭造起来的佛堂周身猛地一扭,却是换了一副模样。门板成了利牙,窗户成了怪眼,竟成了一只硕大蟒头!

    这蟒头头还像个活物,不断扭动间,似要从地面上抽出身子来。

    便在此刻,只见蟒头上血花喷洒间,一道人影直冲而上半空,手中还提着酒瓮,对月凭虚而立,正是魏野。

    仙术士腾身在半空间,那佛堂化成的蟒头凶性兀自不减,只将大口对着魏野张开。蟒口中,一朵血色莲花绽放间,露出了一尊多手佛陀。

    只是这佛陀那数百手臂,却浑若无骨一般,猛地窜将起来,就朝着魏野抓过来!

    佛手乱抓间,魏野不闪不避,左手轻挥处,却是在半空排出一行酒碗,手把瓷瓮,酒浆倾泻如泉间,酒碗飞旋如飘花,一只佛掌正朝魏野面上抓来,只见仙术士左手剑诀向上一挑,便有一只悬空酒碗横拦住佛掌去路。

    这些佛掌刚才吃了一记“火酒”,竟是纷纷避开这些酒碗,反倒是十余只酒碗如蝴蝶般半空穿梭中,就将数百佛掌轻松拦截而下!

    魏野手中瓷瓮汩汩出酒不止,仙术士带着满身酒香,朗然吟道:“释迦身前做酒魔,人中狮子值几何?但邀醴泉对明月,杜康啸成剑气多!”

    话音未毕,一只只酒碗中酒花飞溅间,剑吟声乍然而起!晶莹水剑自一只只飞旋的酒碗中猛地窜出,转眼间便是三剑、五剑、十剑、百剑,朝着蟒头削斩而下!

    酒剑如雨而下,顿时将数百佛掌斩落大半,然而那蛇口中的佛陀只是冷哼一声:“凝水化剑,不借外物,不得成剑。这等地煞变化之术,也敢在佛爷面前托大!待佛爷收了你的酒水,却看你剑从何来?”

    说话间,那些被斩开的佛掌短处,明明无血无肉无骨,却像是一只只白森森的管子一般,直接攀上了道道酒剑之锋,猛地吞吸起来!

    魏野面色不变,笑一声:“魏某只怕你不来吸!”

    说话间,仙术士剑诀再引,却见一道道酒剑的剑锋之上,洞阳符印猛然闪动,一道道酒水凝成的酒剑直接化为了流动的火焰,随着这些佛掌的吞吸之力,直接贯入佛陀身内!

    火酒入体间,顿时烈焰发诸于内,只见那佛陀怪叫一身,也顾不得自己被烈火燃身,忙将双掌一合,顿时残存的佛掌纷纷地被它收入体内。随即恨恨地望了魏野一眼,重又化成一支残破立轴,就从蛇口之中飞射出去,夺路就逃!

    这古怪画轴一离体,那连着蛇身一同窜出地面的蟒头,转眼间就又回转了佛堂模样。连着方才被鲁智深一禅杖打下的利牙,也重新变成了一堆烂木板子。

    虽然那古怪画轴逃得快,可是火焰仍然在佛堂上熊熊燃烧不熄,随即猛然崩解开来,正好在桃花村上空下了一场火雨,不知燃着了多少房舍!

    桃花村的村人,原本只是躲在家里听动静,后来又听得外面一片厮杀声音,更不敢探头。可是如今火雨从天而降,不知转眼间燎起了多少茅草顶的屋子,这些人终究是按捺不住,一面大喊着“走水啦”,一面飞奔出来救火。

    而就在同时,那古怪画轴已经飞出数里地外,正从那废弃的土谷祠上空路过时,却听得下面一声弦响,一支木箭就这么穿透了那画轴。只听得里面惨叫一声,一道黑气疯狂地脱出身来,向着桃花山深处逃去。

第689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四)

    画轴落地,土谷祠里传来声音问道:“岳家哥哥,你素来神射,是什么夜里出来的鸟雀老鸹被你射下来了?”

    说话间,就见几个青年鱼贯而出,正是白天里那些想在桃花村投宿却不得的年轻猎户。

    张弓的人,正是白天里带着这些猎户的年轻汉子,正从地上拾起了那根被贯穿的画轴,仔细打量。

    一旁牛皋已经将一张脸凑到前面来,正见着这年轻汉子展开画轴,见着画上那个不伦不类的如来说法像。

    牛皋白天在桃花村前碰了一肚子脾气,这时候见着这画,顿时就起了性子,怒叫道:“怎的又是这些和尚道士的物事!连累得俺们这般晦气不说,夜里也不肯消停,装神弄鬼地作妖作怪起来!哥哥,这破画你把与俺,正好拿来烧火!”

    他这里说话,那领头青年已经抢先喝道:“牛蛮子,不得乱说!忘了师父教的俺们,凡有非常之事,便要打起十分应对!这画轴无缘无故地半夜飞出来,其中必然有个缘故!”

    说着他眸光一转,正望向桃花村地界,却见着一股火光转眼间就焰腾腾地照起来,不由得讶异道:“那边的庄园怎么走了水?”

    牛皋踮着脚望了一眼,拍手大笑道:“果然走了水了!原来是这些人做事不讲究,老天降下火来烧他,便佛爷也不肯与他们一起遭灾,所以提前跑了出来,倒被哥哥一箭射下来了!”

    他还待多说几句便宜话,却见得他那岳家哥哥的脸色,顿时把嘴一捂,闭口不言。

    领头青年环顾了几个伙伴一眼,摇头道:“见着人家走水,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俺却不干这样欺心的事情,王兄弟、张二郎、牛蛮子,咱们这便过去,能帮把手是把手!”

    他这里吩咐下来,牛皋还在那里嘀嘀咕咕:“俺们倒是好心帮衬,可是人家领不领情分呢,要给当成趁火打劫的,那可是太冤枉!”

    这话他也只敢小声嘀咕,那领头青年只是一挥手:“俺们快走!”

    ……

    ………

    桃花村里,正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

    打谷场上,魏野与鲁智深拿了两个石碾子当凳子做了,一人拿了一个酒坛,说说笑笑,边说边喝。面前,刘太公一脸死灰,就跪在那里哀恳:“神仙,活佛!俺们桃花村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也是被逼无奈,才起了这个不善之心。岂料师父们真有**力,只求师父们发个慈悲,饶恕俺们则个!”

    他这里跪下恳求,后面也跟了些老头子,救火是没力气了,跪在这里哀恳倒还得用。

    魏野灌了一口酒,方才低下头来,望着刘太公这张老脸笑道:“老人家,这桃花山上有混账王八伤生吃人,他们又有山寨盘踞,又不是个老虎,等闲打不死、找不着。你们只要写个状子,出首告发他们是左道杀人,反迹昭彰。河北这地方原来就有贝州王则一伙妖人,借着弥勒下生的名义割据造反,是当年仁宗朝的名臣潞国公文彦博平下去的。本地地方官守土有责,岂不能用心把他们剿灭起来?何用你们这些连牛都不曾杀过的人,起这个不良之心,谋害过往客人!”

    被魏野一通训斥,刘太公只是叫苦道:“大真人,您有所不知,这桃花山上的妖人,便是俺们控告到官府去,此地军州也不敢管,反倒说俺们无事生非,控告些不干己事的闲话,反倒要把俺们问罪起来。大真人,活神仙,您老评评理,便做公的人都不敢惹山上这些大王,何况俺们庄户人家!”

    一旁鲁智深此刻倒是点头道:“洒家那里,一个巴结到经略相公门下的屠户,都敢人五人六地叫什么镇关西起来。何况这些强人,更比那等腌臜无赖更有势力三分。官府不敢管,那等东华门唱出的相公只情愿敷衍了事,也是有的,倒也不能全怪你等用心不好。”

    得了鲁智深这句话,一帮子老儿顿时就得了台阶,纷纷叩首叫道:“还是佛爷慈悲,体谅俺们庄户人家难处!”

    魏野听了,呵地一声轻笑,反问道:“老人家,依着你们的意思,鲁大师心地慈悲,魏某便心地不慈悲了?罢了,烧了你们整个屋顶,也算是小惩一番,却把房子四壁与家当留给你们,不算魏某做事太辣手。”

    说着,魏野转过身来,喊了一声:“王超,把担子里那荷花缸取出来!”

    王超这里动作倒快,忙把挑子一头的箱盖打开,把那白瓷荷花缸抱了出来。

    魏野向着这荷花缸一招手,喝声:“摩卡,你若想寻个将来结果,不作条杂色蛟龙,此刻就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话音未落,那荷花缸中水花一翻,就见一条青蛟从里面直冲出来,口中叫道:“俺的将来如何,却不劳你这野脚仙人操烦,你倒是少叫你那侄女成日里拿我当竹蛇耍子,就足感你的盛情!”

    一旁李渔连忙叫道:“摩卡,不可对真君无礼!”

    魏野也不理他,只是挥手道:“且将这村里火灭了,至于我家铃铛拿不拿你玩耍,你自找她求情去。我做长辈的,却懒得管这些小事。”

    话虽如此说,这蛟精嘴巴虽然硬,身子早已老实了,长吟一声,顿时四下水汽全被他收摄上来,顿时就化成大片水花乱浇下来。

    那些救火的庄客走避不及,顿时也都被淋了一个落汤鸡。

    也有性急的,急匆匆跑进自家屋里去看,却发觉家里除了门窗犹带火痕,房顶烧个精光之外,细软多半还在。

    打谷场上,刘太公见着蛟龙飞舞,面色又是一惊,带着满村老儿与庄客连连叩首,口中乱叫“真君老爷慈悲”不绝。

    摩卡这蛟精本来还想要在天上多飞几回,显显它的威风,只是魏野淡淡望它一眼,这蛟精顿时就老实下来,乖乖地将身子一缩,又投入了荷花缸里。

    就在此时,魏野忽然“噫”了一声,猛地站起来道:“是谁把那画轴射下来了?有那破烂画轴护着,那具假充佛陀的外道元神还能勉强逃回正主那里,给魏某指个方向。如今画轴一破,这外道元神半路上就要涣散开来,再难用它指路的了!”

第690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五)

    桃花山上,乱石掩映间,一座削木为墙的寨子矗立其上。

    作为北接燕云的大宋边地,河北地界却是少有天险可资依托。为了应付北面辽人马军,一代代边臣也算是殚精竭虑,甚至连扒了河堤,在盐碱地上生造出大片沼泽的手段都使将出来了。

    像桃花山这样不算高峻,山势却带着嵯峨气象的山地,自然也设了军寨,拗相公王安石当政的时候,地方上还专门修整了一遍。

    然而不过三十年的光景,曾经的军寨就沦为了山贼的贼窝。而这伙山贼,更是让本地官员束手无策,只能装看不见。哪怕是大宋曾经最为自夸的内抚手段,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似乎也有点不好使了。

    寨墙之上,都是身穿白衣的汉子,挎着朴刀,来回巡逻。

    寨子正中,原本的知寨官署,如今悬起了一面大旗,素白旗面上一朵莲花托着一只光轮,看着却不像是贼寨,反倒带着一股莫名沉肃味道。

    官署之中,没有桌椅摆设,反倒放了五个浴桶大的火盆,一个个火盆中都是腾腾光焰翻腾,只是除了上首火盆之外,余下四个火盆中燃烧的都是惨绿磷火,看着阴涔涔的。

    一片静穆中,下首光亮最幽暗的火盆中,惨绿光焰摇了两摇,传来低低地一声讶然声音:“今日是超度世间有情,接引明子入净土,囚锁魔类入牢狱的大好日子,怎的桃花村里至今还没有响动?”

    上首那一团火光中无人应声,倒是左侧磷火中有人阴笑道:“小霸王,我们都晓得你看中了桃花村刘老儿的闺女。然而我等身为净土接引使者,自然要依着佛旨行事。若是那刘家女儿能发大愿心,断了这五浊恶世的迷茫,化生天人身,与你做个伴侣,也不是不能。可要是她心中还存着暗魔邪秽执念,被黜落下去,却莫怪俺们不带掣兄弟!”

    说道此处,一旁一团磷火也摇动着答道:“接引净土,这是多少辈子也修不来的机缘,但成败之数,也不过是五五开。我那个女人,便是信念不坚,落了下乘,从此不得与俺这七宝装成的身子亲热,这是接引使者的大事,小霸王你务必要守住了,不要被女子迷了心窍。”

    正说话间,却见上首火盆中光焰摇动,一个苍老声音传了出来:“接引使者,如今是要引渡众生光明自性回归的要紧时候,你们不得乱说乱道。”

    这句话说出来,几团磷火都像人一般立起,同声道:“俺们谨遵智明长老法旨。”

    那光焰里,渐渐显出一尊罗汉法相,手中托着一枚明珠,灿然金光四射而出间,道出几句偈子:“清净有情,欢喜种姓,一心常在,内外俱明。咄!脱去骨肉烦恼,才知心田种菩提——”

    禅唱未毕,罗汉法相却猛然一颤,金光转眼黯淡,智明长老忽然喝道:“何方外道,阻我佛法!”

    喝声里,罗汉面目已经变得黯淡,转眼间,就见着满室光明转瞬一暗。不管是磷火还是金光,都转眼散去,露出了里面原本的模样。

    在上首禅椅上端坐了一个老僧,身上穿一件素白色的银线袈裟。在他下首,却是一个头戴皂巾的道人与一个满脸漆黑的大胖和尚。又有一个武官打扮的汉子,连着一个鬓边簪花的壮汉,坐在椅子之上。

    那老僧双眼依然紧闭着,和声说道:“桃花村里似来了一个有道行的人物,转眼就将老衲的伽蓝佛身重伤。似这样人,虽然误入了旁门左道,但他修持一场,心头一点光明仍在,便有缘做我佛龙华会中人,若将此人度脱在我佛教下,这个功德可实在不小!”

    黑脸和尚哼哧哼哧地怪笑一声,摇头道:“长老,你接引俺们那样轻易,怎么这次就这样涨起他人志气起来?”

    老僧对这种怪话丝毫不理,摇头道:“你们不过一身气血胜过常人,做一个疆场厮杀的斗将罢了。来的这人,却多半是滞留尘世的散仙一流人物,只是此人应是所学不正,所以至今不曾成道飞升。若度脱了他,一入我佛教下,便当证得宝树王菩萨果位,还高过老衲一头去,岂能和你们比拟?不过此等散仙,虽有降龙伏虎之能,却大半不能知过去未来之事,见不得老衲本来面目,所以尚有法子处置罢了。”

    说到这里,老僧在禅椅上抬起手来,结了个说法印,口中猛地发出禅唱:“一切有情众生,不得佛缘,无由解脱。一切诸佛贤圣,施作方便,使彼众生明性,得离众苦,究竟安乐。吾佛教下,清净师僧弟子智明,度化净法男子、坚贞童女,出离尘世无明暗坑,超脱肉身五毒牢狱。无上明尊法王子,下生娑婆世界,是为众生慈父救苦世尊、月光医王永寿如来,及至本尊甘露度命菩萨,为吾见证如是功德!”

    禅唱声中,只见智明和尚脑后却是猛地亮出一轮佛光,灿然如金,光明更是透出大厅之外。佛光之中,一尊身披白衣的菩萨宝相。那菩萨肤白如玉,满头黑发披散肩上,深目高鼻,满面慈和,唇上留着一抹半卷的胡须,像是个苦修梵行的苦修士。他一手持着一根宝杖,一手结了个施无畏印,双腿一盘一垂,斜坐在一头金毛狮子背上。

    只是这菩萨手中所持的,却不是地藏菩萨的锡杖,也不是佛门密教诸神所偏好的人头幢、骷髅杖一类,杖顶上安放的却是交错成十字形的一对金刚杵,形制与佛门的十字金刚杵似是而非,本该是尖利无比的杵头显得既扁且方,满嵌浑圆宝珠,金碧耀目,华贵是够华贵的了,但亦不免有些村气。

    在菩萨脚畔,有天女身披纱衣,手捧琉璃宝瓶,瓶中有香膏源源不绝涌出,正滋润着菩萨垂在地上的那只脚。

    香膏从菩萨秀气的脚趾尖蔓延到地面上,如熔化的金浆一般涌动起来,仿佛整个地面,都变成了黄金溶液般的粘稠之光。

    在这条缓缓流淌的黄金之河里,不知道该算是光线还是液体的物质中,有淡淡的光点流动出来。而随着光点的飞舞间,更多的黑暗从黄金河的底部显露出来,像是不堪忍受黄金之河带来的压力一样,像是粘稠的沥青,朝着岩石下渗透过去。

    随即,从菩萨脑后的光轮中,分出了四团光焰,仿佛化成了洁白的鸽子一般,飞到了道人、和尚、武官、壮汉的身旁,从顶门猛地钻了进去。

    随着白鸽般的光焰投入四人顶门,这四人顿时精神一振,同时向着智明和尚化现出的这尊菩萨宝相磕了五个头,同声赞道:“南无甘露度命菩萨,赐俺们光明佛性在心,同得五种大智,五种大力,俺们这便降魔护法去来!”

    话音才罢,却听得智明和尚开口道:“你们暂得菩萨护持,眼中能观虚空妙法、旁门符术、一切鬼神之身,耳中能听诸佛菩萨、外道邪魔、有情众生一切音声,口中能说五种大德、十二妙行、种种不可思议光明法语,手中能取光明佛性脱离肉身烦恼苦海,免受魔类囚锁,重归光明净土。此是菩萨无上恩典,你们凭此神通,去把那散仙拿来,我自有法子度他在五佛座下。一切皈依魔类,也都依你们差遣,这是我教内一桩大事,万不可懈怠,更要小心为上!”

    说话间,黄金之河猛然卷起大浪,转眼就将这四人卷了进去,转瞬不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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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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