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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盗泉子     魏野仙踪txt下载     魏野仙踪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06章 .谁把石瓢汲玉泉(二十一)

    天气很好,阳光温柔,很适合在树荫下搬了小桌木凳坐着,尝一尝青杏拌饴糖,喝一喝新酿甜米酒。

    但魏野的言语,就像是带起了一阵飕飕的冷风,转眼间,大家都没了言语。

    牛皋手里提着的一对石锁,咚地一声掉在地上,砸出两个坑来,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嘀咕道:“直娘贼,这河东路要打仗了?”

    魏野看了这牛蛮子一眼,目光回视,却见张显、王贵,乃至岳飞都是一脸讶然。

    想想也是,在多年后,同漠北铁骑鏖战的名将们,如今还是些带着青涩的少年。他们几代父祖,都是乡间刨食的农人,虽然夸称富户,也有闲钱支持子弟读书习武,可终究只是相州韩氏治下的平头百姓,见识所限,只在这相州地界。

    河东到底也不是关西,没有西贼入寇、蕃部侵扰不绝的恶劣环境磨练,就算是天生将种如岳飞,也未必能嗅到那远在通古斯的战火气味。

    对岳飞与他这些异姓兄弟而言,桃花山一战,只怕就是有生以来最险恶的经历了吧?

    魏野却不在意,一撩道服下摆,就在一只石锁上坐了,一指向地,勾画之间,便是一条几字形的曲线,正是黄河河道。河道两旁,一个个小小格子,中间便标注着宋辽两国各路、各州、各县。

    一面勾画地图,魏野一面解说道:“六年前,正是大宋政和四年,女真首领阿骨打率军攻辽。这六年内,辽国连战连败,就连辽帝耶律延禧亲率十余万大军征讨,也没能讨得好去。如今辽国的黄龙府等地,都落在女真人手里,眼瞅着连上京临潢府都快保不住了。自大宋艺祖开朝以来,契丹衰弱,莫过于此,鹏举,试想你若是朝中用事之人,见着这个便宜,可能忍住不占么?”

    魏野这话问得刁钻,岳飞想了一想,方才道:“俺听夫子说,艺祖、太宗时候,都以收回燕云为念,虽然后来定了两国盟好,可是辽人南下打草谷也从未少过。如今眼见得辽人大乱,若真能出兵,收复燕云,想来也不算虚话。”

    仙术士一拍手,点了点头:“话是如此说,可是用哪一路兵马?整个大宋,除了西军尚称能战,余下的兵马莫不是一团稀烂,厢军自然不用说,就是汴梁禁军,也有百多年不知战事,反倒都成了给人做长工的。可是西军正对着西夏,哪里能全数拉出来,说不得还要在河东征集民壮兵卒。鹏举,到那时,你可愿到沙场上挣一份功名回来?”

    脸上一派“俺对你有厚望焉”的表情,魏野心中却是补上一句:“岂止是一份功名,咱们一起携手,能把通古斯的野人抽回去,弄一个灭族灭种,那便是促进民族统一大融合的民族英雄待遇!当然,要是不留神留下些死剩种,说不定日后就要被拿出来批判一阵子了,君不见后古典时代的灯塔国,都把钞票上的杰佛逊总统换成了印第安反抗军?”

    对于魏野那些前后千余年的无聊展望,岳飞是丝毫不晓,只是重重点头道:“先生说的,俺岂能不知?既然官家要起兵,俺们汤阴人也不是没与打草谷的鞑子交过手,俺们兄弟几个,到时候便去投军罢了!”

    魏野面上只是含笑点头,心中叹道:“毕竟是少年人,见识还没以后久经战火的一代名将那般周全。别的不论,你岳鹏举去投了军,自家的事情可就是一点遮护不得了。要不是令堂岳安人,你那两个儿子岳云、岳雷,都险些在乱世里没顶,也没有日后随你出征的银锤小将了。”

    他这里感慨,就见岳飞的浑家刘氏,挎着一篮子新洗过的白杏,走到魏野面前,道个万福:“先生肯在俺家歇脚,是俺们家的福分,俺家婆婆叫俺送些杏儿来给先生解渴。”

    魏野望着刘氏,又见她背上襁褓里睡着的婴儿,再望望岳飞那张年轻得过分得脸,耸了耸肩,方才接过那篮子白杏,向着刘氏笑道:“岳安人与小娘子虔心斋道,魏某岂有不受之礼?你们肯种魏某这块福田,魏某便还你们一个善果——”

    说着,仙术士一手探入袖囊,便取了几枚火玉丹珠出来,掌心微微吐劲,火玉丹珠之中便多了一道形如小剑的符令。

    魏野一手握着这几枚火玉丹珠,一手扳过场上柳枝,只用拇指与食指一捻,柳枝便散作丝丝纤维,转眼就化成了几条翠绿黄润的流苏彩缕,正好穿在火玉丹珠之上,做成了个玉坠模样。

    托着这几枚火玉坠子,魏野便递给刘氏道:“小娘子便拿了这火玉丹珠,与合家老小戴了,不说能事事如意,起码也能逢凶化吉,算是你们这篮杏子的谢礼。”

    刘氏是小门小户的女儿家,见魏野递出的这几枚玉珠通体澄澈,入手温润如脂,更红艳艳得如榴花一般,顿时面色一喜,连声道:“先生这样厚赐,俺们庄户人家哪里当得起!”却是握着火玉丹珠不肯松手。

    魏野笑着摆了摆手,却向着岳飞道一声:“鹏举,这火玉丹珠,给老人、女子、孩童佩带不妨,却不是你这般好汉子用得上的。魏某本来想送你一副披挂,可是民间收藏甲胄,这事大犯官府禁忌,只好从别的地方下手。”

    说罢,仙术士想了一想,还是将一只桃花寨里缴获的银盘摸了出来,光滑的银盘表面,有巧匠錾成的鲤鱼花样。

    魏野托着这银盘,想了一想,剑诀在鲤鱼额头一划,顿时那尾錾出来的鲤鱼摇头摆尾,如活物一般,在银盘中游动起来。但是很快地,银盘中猛地布满了冰纹,却将这条鲤鱼封冻在冰山中。

    随着冰纹蔓延,银盘的模样也大变了,化成了一块护心镜,两旁有耳,却不像是装在明光甲上的铁镜,更显精巧许多。

    魏野托着这块护心镜,递给岳飞道:“鹏举,这面护心镜,你临阵时候将它绑在心口,别的不论,起码能替你保下一条命来。”

    岳飞依言去接,却发觉魏野左手阴寒如冰,右手炽热如火,说不出的古怪。可看魏野的神色,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得先将这护心镜收下了。

    接下了这护心镜,岳飞神色微微一动,却发觉自己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尊玄甲武士,而随即便发觉,自己置身之地,已经成了黄沙万里的塞外瀚海。

    面前,玄甲武士提着长枪,直面着岳飞,却是提枪便刺!

    ……

    ………

    岳飞接过护心镜的时候,突然间就如同被冰封一般凝固住身形,王贵虽然沉默寡言,却是最敏锐不过,忙叫一声:“岳哥哥!”

    却被魏野一摆手拦住:“不要急,你们岳家哥哥如今正有一场好机缘,这一场大梦醒来,便是脱胎换骨时候。王贵,你拿了魏野这卷竹简,等你岳家哥哥醒来,便交给他,他自然会明白魏某的用意!”

第707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一)

    宣和二年的辰光,依然平静若古井之水,不起半点波澜。

    相州汤阴县报了一起剿匪案子,升赏了几个缉探弓手,另外附赠桃花山上潭龙显灵的祥瑞一桩。

    虽然桃花山上货真价实地多了一条将来有分化龙的白鲤,但说真的,自从赵佶登基后,以实际行动表明了他好道崇真的虔心,全天下的神仙灵迹就多得像耗子一般,很有些严重贬值的倾向。大宋数百州县,差不多都能翻检出几个高人送京面圣,至不济也能目击到好些位天仙下凡。

    但是大宋天子这么些年来,身边随侍的高人总算也见过那么几位,眼界早已锻炼出来了,对寻常好为大言的江湖术士,多少已经有了些免疫力。区区河东小县的潭龙祥瑞,如今还真不放在赵佶的眼里——除非真有人抬了一条活龙来给大宋官家开眼。

    可是谁有这个闲情雅致,专门为了让赵官家开眼界,就好勇斗狠地去捉一条龙来?

    起码魏野就觉得,那位善画花鸟、写得一手好瘦金体的赵官家,在自己面前没有恁般大脸来着。

    传了岳飞骠骑心印,又看着鲁智深調教了一番牛皋、张显、王贵的武艺,魏野拍拍屁股就走了人。至于围观岳飞他们一身的披红挂彩,土头土脑地接受汤阴县的表彰?

    未来名将们初露头角的青涩岁月,这等场面不要说魏野不怎么感兴趣。就是鲁智深这莽和尚,出家前好歹也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的位置上,正儿八经的入品武臣,哪里有心思看这个热闹。

    说起来,魏野还是颇为佩服鲁提辖这点的,宣和年间的廉访使者,便是宋代特有的走马承受一职。正儿八经的走马承受,多是内宦担任,权力也不算小了,有御史般的风闻上奏之权,地方上的军政刑狱之事也全能搀和上一手。当然鲁智深那廉访使比较特别,属于西军体制下的差遣,不然的话,也不至于打死一个镇关西,就被逼得要上五台山出家去。

    但以西军在关西五路那等尾大不掉的情形来看,转为藩镇就是既定的历史进程。而鲁智深这个关西五路廉访使转正,那也是早晚的事,用心经营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百年传家的西军将门。

    不过就鲁智深这号耿直性情,还有一百零八魔星转劫成人后一水的不近女色趋势,只怕将门传家什么的也没啥指望就是了。

    之所以魏野突然对鲁智深出家前的官运如此关心,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有一个很实在的问题摆在面前——

    做到了关西五路廉访使的官人,哪怕只是武官,在某些时候也总有大宋版的官场福利在,可是能省掉很多麻烦。

    就比如现在,离开了相州地界,已经遥遥能望见黎阳津的时候。

    黎阳津是黄河上少有的大渡口,与关中的风陵渡、洛阳的孟津渡、大名府的马陵渡比起来,黎阳津的地位更得赵宋重视一些。原因无它,由黎阳津渡河,到了对面的白马津下船,便等若直入京畿之地,汴梁城已然在望。

    因为地理位置正在冲要之处,黎阳津所在的黎阳县也随之水涨船高。宋时对县一级行政区的划分,分为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黎阳县就属于第三等的望县,属浚州州治所在。

    同样的,黎阳津也不比那些寥落无闻的野渡头,是挣摆渡钱的船户真金实银地从官府承包来的,而是大宋少数官营的大渡口所在。

    既然曰“官营”,自然也有监渡官,有维持秩序的禁军与厢军,还有不论古往今来都最招人厌恶的税吏。这一整套的班底,可不止是守在黎阳津收收商税那么简单,也维持着黎阳津左近的治安,驻扎的军马还有守护黄河大堤的责任。更不要说黎阳津前商旅往来,人烟辏集之下,也成了一处大镇,逆旅客舍、车船脚店鳞次栉比,食铺酒肆更是多如民家。

    这样的地方,虽然事务烦剧,但也是捞钱的好所在,位居清要的士大夫看不上,可那些沉沦选海、一辈子也休想换上七品绿袍的风尘俗吏,可是为之抢破了头。

    而这些青袍杂佐官,不管是监税还是监渡,生发之道全在往来商旅头上。

    别看鲁智深有一份赵员外替他买下的正经度牒,比起寻常商旅少了在衙门办理路引过所这道手序,但到了黎阳津前,这度牒可是排不上什么用场。

    原因无它,只在于黎阳津这种官营大渡口,都有一项有名的杂税“渡河钱”。

    这笔钱不在渡河的正经船费之内,而是由监渡官专门征收的税钱,也并不上缴国库,而是由黎阳县自己截留,充作衙门经费。因此上,这渡河钱收起来就没有个一定之规,全凭州县衙门自己定标准。

    而以赵佶用事以来,吏治败坏的风气,这渡河钱的标准也是一路走高,眼下黎阳津的渡河钱,已经涨到了一人数百钱的标准,而且这是纯铜的价码,交钞的话更得翻倍。至于那些手提肩扛、大包小包的商人,更有名色繁多的籴本钱、和买绢之类杂税等着征收,不剥上几层皮绝不罢手。

    还未到黎阳津前,这名声就塞得魏野满耳朵都是,反倒是鲁智深从来有个小事不管的性子,到了黎阳镇前,便与魏野挑了一个二层高的酒楼进去坐了。

    许玄龄与蛤蟆王超便没有这等好运气,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他们得到渡口去问一问行情。

    在酒楼上拣了一个齐楚阁儿,待诏见着进来的客人乃是一道一僧,依旧满脸殷勤,道一声:“先生,师父,鄙店的素酒却是好也!今日有汴京新到的御桃、金杏,先生们枯坐也无趣味,且请用些时令生果,吃几杯素酒,俺们随后便来伺候。”

    说话间,这待诏早将一盘盘鲜果送了上来,虽然只是京北集镇的寻常酒楼,所用的也都是通体象牙白、口缘镶银扣的上等定瓷盘。若在早年间,这等金扣银棱的金装定器,放到寇准那等以豪奢著称的宰执府邸里也是有体面的,如今却成了酒肆待客的寻常器物,汴梁富贵,未渡河时,已经可见一斑。

    鲁智深可不管什么富贵不富贵,望着满案的素果,只是喝道:“洒家既不吃斋,又不是猢狲,你只管将这些物事搬上来作甚?有甚下口肉食,一发地摆上来便是!”

    听着鲁智深那一嘴的关西口音,那待诏脸上还是陪笑,心下就有些鄙薄起来,还是一旁魏野开口道:“莫看魏某与这鲁师父是北面来的,却也少不了你们的小账。吾等修行人,也不要什么女娘唱曲高乐,只要清静为上,莫叫那等卖唱的人物闯进来,扫了吾等清兴!”

    待诏得了这个吩咐,笑着行礼,轻轻巧巧地退了出去。不多时,便将些桃仁、银杏、松子之类干果,雕木瓜、酥胡桃、砌香橄榄一类蜜饯,连着些松脯、炙腊肉、糟鲟鱼之类腌鲊,登时摆满了一桌子。

    就连酒水,待诏也把那味淡似水的素酒撤了去,换成了一坛京西路有名的金泉酒上来。

    留下这几色压桌菜,待诏再度告退,留下魏野与鲁智深对饮。

    可刚喝了几杯,就听着外面传来一阵阵的唉声叹气的声音,虽然有齐楚阁儿这样雅间隔着,依旧清晰入耳:

    “常监镇做了三年监渡官,这黎阳镇天都被他刮得高了三尺!”

    “渡河钱收到了七陌一人,已经是活脱脱在扒皮了,如今却要翻番,改成一人二贯,还不算其他杂捐——这简直是要把人连骨头都丢入锅里熬油!”

    不用说,这都是要渡河的商人在发牢骚。

    陌者百也,可如今的风俗,一陌却是七十五文。就算如此折算,五陌钱也不算是个小数目,在河北,这七陌钱可是足够三口之家半月的花销。

    但是到了当下,却有一个问题是商人们怎样也无法忽视的:

    那就是自从赵佶登基、蔡京用事以来,神宗、哲宗年间的积储差不多被糟蹋大半。为了应奉赵佶这位风流天子,主持财计之事的蔡京也没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只能到处拆东墙补西墙,结果就是物价飞涨,钞法大坏。

    中原地方,不管京东、京西,米价已经涨到了一石二贯的高价,原本蒸饼、油糍之类吃食,都是一两文钱一个,如今都涨到了七、八文上下。汴梁中人因为享受着大宋各地膏腴输入而来的福利,感受还不深切,可是京东京西却早有苦不堪言之感。

    当下就有人抱怨道:“俺们顶风冒雪,几个月的路头走下来,所得的利钱也不过百贯,这点钱钞落在东京,却是鸟用不顶!只请那些开封府的吏目吃一顿席面,再搭个潘楼街东十字大街瓦子里的女书,就能花掉二成上下。一趟汴梁跑下来,赚得恁少,贴本得恁多!”

    这些抱怨的商人,大抵都是些没跟脚和后台的行商。这样的商人,大半辈子都辛辛苦苦地在满布山寨、黑店、贼船、豪强的旅途上跋涉,稍不留神就变成了黑窑里烧出的乌盆、野店里新蒸的包子,能遇见一个不吃人肉的山大王都算是三生有幸,好歹能落一具全尸。

    也正因如此,他们的利钱也真算是拿命换来的,一文钱都轻抛不得,偏偏还要去填衙门的狗洞,换了谁都要叫唤几声。

    魏野在齐楚阁儿里听着这些商人抱怨,端着酒盏若有所思。

    从赵宋开国算起,这所谓的天水朝,从来就和几样绝症相始终——民穷、兵弱、财匮,还有一代代刷新着下限的士大夫无耻。

    随着蔡京用事,还打着王学旗号的当道诸公,是一点王安石那样的忧国之心都没有了,除了政争便是捞钱,也丝毫不见庆历、熙宁年间的士人风骨在。上面是倒行逆施,下面是醉生梦死,虽然有蔡京为首的“六贼”当了背锅侠,可是这宣和年间的蠹虫,又岂止是区区六贼可以概括的。

    一面是彻底败坏的政局,一面是冗官冗兵带来的沉重税赋与徭役,就算赵宋号称抚民有术,对内维稳的手段已经做到了农耕社会的极致处,如王小波、杨幺之辈依旧是从来不绝。

    何况从赵匡胤篡国时候,便玩出了一手玉斧划界的把戏,燕云、兴灵这样的汉唐故土,不是契丹盘踞,便是西夏窃夺,至于大理、交趾还有于阗、黑汗诸小国更不用说。如此战略态势,可以说是恶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后人论史,偏激些的干脆把赵宋与契丹、党项一道,统统列为了曹魏、孙吴这号的割据政权。

    只可惜了那些将一腔碧血洒尽,也难挽天倾的仁人义士!

    至于仙术士自己,那没什么说的,一手导演过汉末宫变,把乾隆朝的大朝会变成了屠宰场的魏野,怎么可能对赵佶这号浪子班头有什么回护之心?

    满脸的嘲讽神色间,外面待诏隔着齐楚阁儿低声道:“先生容俺搅扰一声,却有一位许道人来寻,却不知可是先生相熟之人?”

    放下酒盏,魏野应声道:“正是魏某门下弟子,待诏,速领他进来!”

    许玄龄推开门走了进来,先向着魏野一礼:“山主,今日渡河船只甚多,只要交了渡河钱……”

    魏野听了,先摇了摇头:“玄龄,岂不闻龙之为物乎?其能大能小,腾隐不一,只在‘乘时变化’四字上,既然咱们到了汴京,若不骇人耳目,如何算得入局?此地可没有封天立戒之辈,拿着人前炫露神通的借口,来管我们的闲事——”

    ……

    ………

    黎阳渡前,监渡官常修坐在凉棚底下,手中摇着一柄倭扇,望着渡口处百舸争流之景。

    黄河流经中原,水流要比在关西平缓许多,滔滔河水相隔,难辨两岸牛马。高大坚固的河堤,是自大禹治水算起,历代中原王朝不惜人力财力,于长城之外又留下的一处人类工程史上的奇迹。

    千里膏腴之地,车船往来之利,都因着这条长河,这条长堤而起。

    但在常修眼里,这条河上每日浪涛声声,舟船往来,却不比他在当中截留的钱钞重要。

    说来也是可怜,别看黎阳镇上往来客商把常修骂作常扒皮,可黎阳渡的渡河钱与各色杂捐,能落到常修腰里的只算是九牛一毛,大头都进了黎阳县衙,那位正经进士出身的县尊手上。

    这等怨归于下的手段,也是官僚体制下的常态。常修这等风尘俗吏也只能捏着鼻子,把刮皮拆骨的手段一桩桩使将出来。不为别的,就为了将来好歹能弄到几份地方监司的荐书,换一个五削圆满,早日脱离选海!

    坐在凉棚下,常修看着手下兵丁按人头收着渡河钱,一旁税吏则是点验着行商们的货物,该抽头的捐税,绝对不会少了半文。常修眼睛也毒辣,若有行商夹带货物意图蒙混上船,他余光一瞥就能瞧见,只是对这些行商,他也不过是扣掉些许货物,倒没有趁机打板子、上枷号。

    在宣和年间,似常修这样还肯做事、能办事、下手不算黑到家的官僚,都算得上是珍稀物种了。

    正摇着倭扇,看着手下税吏查验一个蜀地客商所带的几匹邛州绫,常修却听得那收渡河钱的地方一阵闹攘:

    “便有度牒在身,要过河也须缴了渡河钱再说!”

    说话的人是常修手下一个队正,平时跟着常修做事,眼光也算老辣了。面前这一行人,只见都是出家人装束,却是背剑的背剑,拿禅杖的拿禅杖,腰里还系着戒刀。

    虽然北地的村汉,拿些朴刀、短矛之类兵刃走路不算少见,只要没有强弩、甲胄这类犯禁之物,一概好说。但是出家之人身带杀器,那来路便绝对不正。

    尤其是面前这个满嘴竖针般胡须的莽和尚,一口关西腔调,怎么看也不是个好路数。身旁那头戴竹冠的背剑道者,满脸讨打般的嘲讽笑容,身上一件青锦道服却近乎圆领公服的式样,也看着好生古怪,说不定就是什么大盗,甚或是山寨里的军师一流。

    这一来,先入为主之下,这队正就更理直气壮了:“何况你们这一行,道士和尚,形容装束都甚古怪,谁晓得是正经出家人,还是改名换姓的贼人冒充?再啰唣,俺便叫人将你等统统拿下,下狱住上几日,分辨明白再说!”

    这队正也不是真的这么勤于职守,只是想诈上一诈。普通人听见要下狱,腿肚子都得转筋,不管是不是真有案子在身,也要将出钱钞来买个平安,何况这面前一道一僧,身上衣裳、随身剑杖,都不似便宜货色,说不定还真能诈出好些油水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那莽和尚双眼一瞪,揸开五指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直娘贼!洒家一路走来,却不曾见你这样比贼还不要脸的货色!”

第708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二)

    鲁智深一巴掌打得那队正在半空转了一个圈,方才倒在地上,魏野看得清楚,这一巴掌打下去,那队正嘴里便飞出几颗牙去。这还亏鲁智深手下留情,不然按照他当初拳打镇关西的战绩,这一巴掌少不得也留下个脑震荡。

    然而鲁智深这一动手,打了个队正不要紧,削的可是大宋暴力机关的面子!

    虽然说大宋的暴力机关,面子也不是多值钱,弓手与保甲民壮不必说,哪怕是有正式官身的武臣,被同级的文官喝来斥去如奴仆也常见。更不用说动辄拿武臣脑袋震慑军心,都成了大宋高官的必备手段了。

    但这也只是对士大夫而言,鲁智深这样一个和尚,等闲还没有打脸暴力机关的资格——

    他这里才动手,凉棚下常修已经腾地站了起来,大喝道:“哪里来的狂僧?左右,还不与我拿下!”

    常修一声喝呼,四周早有兵丁抄起家伙涌上来,然而这个当口,却有人慢悠悠地道了声:“都是要过河嘛,何必这样急眼?大家放轻松,放轻松~”

    这声音响起间,刚才喊打喊杀的兵丁只觉得一阵寒气笼上身来,动作转眼间就慢了数分。

    常修站得远,那股寒气倒没有照顾到他身上,在他眼中,只见那竹冠道者袖子一拂,四周兵丁动作便一顿。

    久历选海,又常年领着监渡官的差遣,常修在黎阳渡见惯了三教九流的人物,这点眼力他还不缺,当下就叫道:“那道人,可是你在弄障眼法儿?须知王法如炉,这黎阳镇不是你等山野之人使性胡为的地方!”

    嘴里喊得大义凛然,然而常修自己也清楚,似这样有法术在身的道人,最是桀骜不驯。若是那等一心修行,欲求上乘功果的也还罢了,最怕的就是那些学了法术又耐不住山中寂寞的人物,到这软红十丈中打滚一圈,生出颠倒梦想,便成了大害。

    贝州王则之乱里,除了王则这个自号弥勒下生的教主之外,也有这样的人物在背后若隐若现。只不过随着贝州城破,这些高人可没有为王则殉葬的觉悟,一个个隐迹而去,官府就是张榜通缉,也没处拿人。

    历来儒臣都对这些精通术法的异人存着一份警惕之心,但如今官家好道的名声在外,这等真有法术在身的道人,就成了个香饽饽。别的不说,蔡京当初被贬为洞霄宫提举,谪居杭州时候,不就是靠了在御前行走的道人徐知常,方才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因此上,常修这话里还是带了些转圜余地,只说是“使性胡为”,绝不扣大帽子上来。

    他这里一声喊,魏野偏了偏头,似乎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这位官人,魏某一行人哪里有使性胡为之处了?”

    见魏野搭腔,常修心里算是放下来一点。这道人肯搭腔,那便不会是那等身怀异术便杀机自起之辈,他忙叫一声:“那道人,你辈虽是万缘皆空,却也戴天履地,为我大宋子民。往小里说,黎阳渡前全凭本官整治,才少了许多作奸犯科之辈。这些开销,自然要着落到过往人等头上,你们要在此乘船渡河,这钱岂有不缴之理?念在你们乃山野之人,行事懵懂,本官也不与你们计较,若肯陪个不是,本官便免了你等渡河钱,放你们过去便是!”

    魏野听罢,笑着走上前来,那些常修手下的兵士还要阻拦,可不等他们挨着仙术士,身子就已经一僵。

    两手搭着僵住的兵士肩膀,仙术士点了点头,笑容温文得依然欠揍:“这官人,你说得也还有三分道理。魏某这一行人,若是在这黎阳渡乘船渡河,这渡河钱合该奉上——可若是魏某这一行人,不用乘船也能渡河,是不是便不必缴渡河钱了?”

    这话随着风送到早散开来的商旅们耳中,也一字不差地送进常修耳朵里,其中那股成心说冷笑话的嘲讽劲儿,弄得这位监渡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似这等身负异术的道人,常修也不是没有见过,可大抵都是些摆弄幻术之徒,炫人眼目是有的,可何曾见过此辈有什么呼风唤雨的大神通?

    ——只是因为当今官家好道,不得不对这些道人稍微优容一二,却不是说什么野道人都能拿他消遣的!

    这心思起来,常修也不客气了,指着面前这竹冠道者说一声:“好狂妄的道人!你若有手段,便莫要在这黎阳渡前使这泼皮伎俩,大可以效法达摩祖师,一苇渡江!”

    不料这话说出来,却换来魏野一声低笑,随即向着身后一招手:“玄龄,去寻一个能渡河、能载人的物事来,有菩提达摩旧事在前,芦苇就算了!”

    魏野与常修几句话的当口,四周已经聚起了不少看热闹的,听到魏野这样讲,还真有好事的人跟着起哄:“那先生,既然芦苇用不得,俺们船上有些做木器剩下的竹稍,虽是上好的西河竹,可作价一斤一文也无人照顾生意,舍与先生作个竹筏可好?”

    魏野摆了摆手,笑着一口回绝:“这位仁兄的好意心领了,可编起竹筏来,哪里能见得魏某道术高妙?”

    正说着,他余光一扫,正落在一个放下担子看热闹的老汉身上,那老汉的担子特别,两头都是箱笼,一头是炭炉、陶锅,一头是各色食材,却是个挑担卖香药糖水、荷叶水饭一类吃食的。

    许玄龄顺着魏野目光望去,正瞧着那挑子上放了几片嫩荷叶,是准备点在水饭里面的,顿时会意。他走上前去,取了两枚铜钱,挑了一片最浑圆周正的荷叶,双手捧着,走到魏野身旁。

    拈起这片荷叶,魏野点了点头:“虽然小了些,可这翠绿浑圆的模样,倒是正合适!”

    说着,他将腕子一抖,这片荷叶就化作一点绿影,直飞出去,落在了水中。

    载沉载浮之间,只见水光闪动间,原本不过碗口大小的荷叶,转眼间却变得如竹席般大小。

第709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三)

    绿荷落入河心。

    虽然滔滔黄河到了下游,早已从奔腾咆哮的怒龙,变成了水面汤汤而平缓的母亲河,但是区区一片莲叶,落在河面,也只有随波逐流的下场。

    常理看来,应是如此没错。

    然而那张荷叶,只是施施然地静浮在河心,不动不摇,仿佛自家不是柔嫩脆弱的植物叶片,而是下了碇的纲船一般。

    而且起码是七百料往上的大纲船,方才有这样不畏风涛的模样!

    不待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叹,魏野已经向着常修一拱手:“这位官人,船已备好,前路尚远,不可久留,免送了!”

    说话间,风起成啸,只见原本目不可见的风中,隐隐有庞然之物模糊现形。

    斑斓黑锦浮现于纯银般的素白皮毛之间,黄玉般的双目隐透精芒,四爪踏地却不起纤尘,正是一头白虎。

    四周看热闹的人不由得又发出一串惊叹,却见那头比牯牛还大一圈的白虎,却是无比驯顺地将硕大虎头伏下,示好般地蹭了蹭面前道者的靴尖。

    魏野一手抚了抚白虎颈上皮毛,却发觉入手水滑如实有之物,也不由得微微一点头。

    他原本修成的风虎遁诀虽然有挂了一个“虎”字,本质上也是列子御风一流的乘风之术,不过借虎之形,说风之势,外显猛虎虚影罢了。

    罗真人临行送出的《紫虚天府洞微灵章》,却在天罡地煞变化一道上做功夫,地煞变化之术,还只是变化世间之物,或挪或移、或隐或显,然而天罡变化之法,却已经隐隐有了虚实转化的上乘路径。

    就以点石成金术而论,地煞幻术所谓的点石成金、缩锡成银,大抵是幻术变化。所谓的点金法,无非是将石头、锡锭变化成金银的模样,一时蒙蔽凡夫五感,待到日久年深,法力消散,还归本来面目。所谓“术士点金,三年还原,仙人点金,五百载还原”,便是此类地煞变化的应用。

    至于撒豆成兵、纸人纸马甚至拘妖招鬼之流,那就更等而下之。

    然而如今借着风虎遁诀而出的白虎,却不是这样的幻象,而是借罡煞凝为实质,一举一动,皆有法度在内。

    感应到魏野心念,白虎将头一昂,长啸一声,带起一片风劲,载起魏野不说,鲁智深、许玄龄也被风摄起,转眼间就落到了河心那片莲叶上。

    转眼之间,如此异象,黎阳渡口只剩下了一片吸气声。

    旁人如此,自诩见多识广的常修只得睁眼张口,连手中那柄价钱不菲的倭扇落地都浑然不觉。

    只见那竹冠道者坐在绿荷之上,袖子朝下一拂,河心便起了一股水浪,高有丈许。都说黄河是“一碗水,半碗泥”,可是这托着绿荷叶的水浪却是晶莹澄澈,不染半点泥淖,就这样载着荷叶朝着汴河方向逆流而上。

    到了这个份上,常修的反应总算要比常人快上半拍。他也不顾周围都是飞跑过来看稀奇的闲人,一面推开人群,一面跳着脚喊道:

    “真人且请留步,还望将道号示知下官可好?”

    回答他的,只有那水浪上遥遥传来吟哦之声:

    “鲛绡竹冠觐冕旒,一清沧浪九天秋。西湖处士梅花屋,太渊真君莲叶舟。闻道辽东来白鹤,不知函谷度青牛。人间天上无拘束,且驾长河赋远游。”

    ……

    ………

    已是夏日辰光,浴佛节早过,都下十大禅院的僧人却不管佛祖当初定下的戒律,老老实实在仁王寺、开宝寺、大相国寺等寺院中,本本分分度过为期三个月的“夏安居”禁足坐禅之日。正相反,此刻的汴梁正是一年中最得趣的日子,便是出家人,有幸投生中华风流之地,岂有枯坐禅房,错失华年之理?

    于是乎,满街就见得一个个没头发浪子,披一领细纱褊衫,趿拉着僧鞋,满汴梁城游荡。或在茶肆中吃一盏掺了冰的酸梅汤,或袖着手,坐在垂柳下,痴看两家店面雇下的活市招小娘们彼此村骂。若是囊中颇有些钱钞的大和尚,不似这些不争气的游僧一般,火宅中自有梵嫂相伴,夫妻俩整治一味鱼脍,配上半斗素酒,亦是人生乐事。

    夏日时长,榴花红艳似火,七十二家正店新酒又熟,最适合配着青杏、樱桃畅饮。这样好时节,上到政事堂,下到开封县,不管是东华门唱出的进士高品,还是久沉选海的选人卑官,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正事上头,一个个早早地告了假,溜了号。大家脱去幞头公服,换上葛巾道袍,带些村头村脑的家人,一派柳屯田般的风流白衣样,出来闲走一番,品味些此时最繁华富丽的都门市井之乐,也不枉仕宦一场。

    汴梁城里,五行八作各色人等,此刻也都是一派忙碌而又快活的模样。京城各行的行会都在各处街巷定了场子,瓦匠、木匠、花匠、厨子各有地方等候主顾来包活儿。上清宫、大相国寺等天子家庙不论,寻常道观佛寺,也有些道士僧人,在五岳观后门的观桥下圈了场地,专等着替人办斋念经。

    但不管是匠人还是道人,都是一派安闲神色,便有人来包活,也绝不会一拥而上,活脱脱群狼撕羊模样。

    从观桥向北,就是汴梁最重要的水运大动脉汴河。

    这条最早开挖于东周时候的人工河,西连西京洛阳,直通黄河,东向泗州,遥接淮水,南北方物、粮米,源源不绝地从河面而来。

    东水门外,可与开宝寺铁塔并称是汴梁地标的虹桥之下,汴河之上,一艘艘纲船往来不绝,似乎毫无停歇的时候。

    最初的汴梁城,不过只有方圆二十里而已,然而百年生聚,增添了多少人口?原本的内城早已成了寸土寸金之地。神宗年间,为了将新增添的百万人口尽可能地囊括在城墙之内,又增修了规模远超内城的外城。

    可经过神宗、哲宗年间,宣和年间的汴梁,已经拥有了近三百万人。而在这个时代,整个神圣罗马帝国,也不过八百万人口而已!

    汴梁之所以发展到如斯繁华、又如斯庞大的地步,其实并不正常。虽然历朝历代,凡是国都,都免不了要趴在邻近的四方州县身上吸血。但不论是之前的长安、洛阳,还是之后做了数百年首都的燕京,都是相对要克制许多。而自大宋艺祖赵匡胤之下,一代代的赵官家们,都有一种希望尽量把好东西留在身边的冲动。

    汴梁几乎是集中了大宋一切的精华所在,不管是在物质上,还是在人力上,最好的部分都被截留于斯,而到了赵佶登基之后,以“丰亨豫大”为执政口号的大宋朝廷,更是把封建时代一个政权的聚敛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比如通过花石纲,源源不绝地运送而来的太湖、灵璧各色奇石。

    比如自赵佶到蔡京,大宋朝廷上层兴起的古董收集热,导致了宋境之内,地面上、地面下,所有能被找到的古物,都被搜刮一空,成为了都门贵人们的书斋珍玩。

    还比如说,从政和年间开始编修的万寿道藏,聚集了天下几乎所有的道书,其中多有秘而不宣的法本。

    至于大宋手艺最高明的工匠、功夫最精湛的厨子、歌舞最娇媚的女娘……也只有在汴梁才能找到。

    ……而最后,这座汇集了这个时代所有最美好事物的城市,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让从通古斯南下的强盗集团来了个连锅端,最后百不存一。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女真入寇的靖康之变发生,从赵大赵二以来,这种恨不得聚敛天下财富奉养一城的畸形制度,也留下了无数的隐患。

    地方上一方面资源太少,一方面又是税赋沉重,王安石变法到了徽宗年间,善政尽废,恶法更增。地方官就算是想要“与民休息”也不可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财富流入汴梁。

    而这种过度的压榨,导致地方官只能对保持最低限度的统治,却没有足够的资源可以调动。于是到了女真入侵、天崩地裂之际,黄河以北的赵宋统治瞬间崩溃。要不是女真兴起于原始而强蛮的奴隶社会早期,残酷的杀戮与压迫引发了汉人们朴素的民族主义反抗精神,以至于河东遍地金鼓。换成是初入关的满清那种起码看得懂《三国演义》的半开化异族,只怕也就没有赵构“泥马渡康王”这档子破事了。

    在宋室南渡之后,就连士大夫们也不得不承认,靖康之变的根源,就在于“兵也收了,财也收了,赏罚刑政一切收了,州郡遂日就困弱。靖康之祸,虏骑所过,莫不溃散”上面。甚至朱晦庵要借范仲淹之口替前人辩解道:“既无钱,又无兵,却教他将甚去杀贼?”

    但不论怎样说,这都是一个富庶繁华到了让人惊叹的城市!

    ……

    ………

    东水门的监门官,一向比他的同僚们要辛苦许多。不但因为东水门前的汴河,也不只因为汴河带来了络绎不绝的纲船与商船,也因为东水门的构造与汴梁外城诸门不大一样。

    东水门的城门楼是跨河而建的,城门也是一道沉重的铁闸,每天入夜,便要将闸门落下,禁止船只入城。而在这道铁闸两旁,又开有小门,专供行人出入。

    因此上,东水门的监门官,其事务也可称汴梁外城诸门里最为剧烦的一个。但话又说回来,东水门的监门官,也是油水最为丰厚的一处。光是汴河上源源不绝运入汴梁的财货,稍微沾润些许,也足够在汴梁享受一生不尽了。

    时将傍晚,监门官姚崇孝受了汴梁果子行一位管事之邀,吃了半日的酒,正醉醺醺地要返回东水门去完成他每日唯一的任务——看手下兵丁放下东水门的铁闸。

    虽然每天就做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在姚崇孝看来,也算是忠勤可嘉,对得起朝廷与他的俸禄了。

    灌了一肚子的羊羔酒,姚崇孝此刻走路都有些虚浮,全凭家人在一旁搀扶。正走上东水门外那条有名的虹桥时,这位监门官口中还是唱着走了调的小令:

    “富春坊,好景致,两岸尽是歌姬舞伎……”

    唱到兴起处,姚崇孝身子一转,却正撞在桥上一人肩上。半醉的监门官不知疼痛,兀自接着唱道:“……引调得上界神仙,把凡心都起。”

    那“凡心都起”,正拐到九转十八弯处,却被人猛地大喝了一声,打断了个彻底:“那河里却是什么物事,直涌了过来!”

    姚崇孝不管什么物事,还待扯着嗓子唱下去,却只觉得一股子冷气扑面浇过来,正好灌了他一嘴的冷水。

    水入喉咙,顿时把他给呛着了,一面咳嗽,一面趴在虹桥上大吐起来。这一吐,把满肚子酒水也呕了个干净,方才清醒了些,也不管自己身上**的,只是大叫:“了不得了,这水来得好大,莫不是汴河那头决口了!”

    一旁有认得他的人,忙叫了一声:“姚官人,不是汴河发水,是方才有个道人坐着浪头漫过虹桥,正从官人你头上过哩!”

    这一声喊,姚崇孝还有些迷糊,只是本能地扭过头,朝着虹桥下望了一眼。他眼中却见着一道浪头凭空涌起,浪头上托着一片竹席大小的绿荷叶,上面端坐了一个苍髯大耳的道人,手摇蕉叶扇,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连人带浪头就这么朝着东水门涌了过去。

    他只喊了一声:“那道人,东水门乃是都城门户,诸色人等不经城门而入乃是大罪,不得这般孟浪!”

    说完他自己也后悔了,虽然东水门给行人通过的是两侧小门,但是那铁闸门也是能容船只出入的。就算来人没有乘船,但从铁闸门出入似乎也不算干犯律条?

    可在姚崇孝苦思律条的时候,东水门左近,不管是住家还是开店的人家,连着纲船上的水手与路上闲人,哪里理会他这个监门官?都一股脑地追着那浪头朝前跑,更有人口中喊着“水中仙!水中仙!”,一面喊,一面跑。

    汴梁中人本来就好看热闹,这么一来更带起大片的人潮,转眼间就已经堵满了东水门前道路,虹桥上更是挤满了人,他一时间连挤都挤不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人从东水门铁闸下直走入东京城去!

    这个时候,姚崇孝也清楚,自家已经排不上什么用场,只得一推自己身边那个身材矮小的伴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此事上报开封府!”

    就在他说话的当口,汴河上那些小船已经仗着吃水浅、调头灵活,紧追着那道浪头进了东水门。

    放眼望去,除了东水门铁闸下的河道还算有点空间,东水门外的虹桥与顺成仓桥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更不要说东水门外两旁道路了,这时候已经是人挤人的模样,很有几个失足落下水去。

    也就是汴河上面船多人多,尤其是东水门前,更是船只密集如鱼盆里的鲜鱼,当下就有人搭救,倒不怕他们淹死便是。

    ……

    ………

    就在汴梁城东水门内,一片喧闹嘈杂中,莲叶舟上,盘膝端坐的许玄龄面色却有些发虚。

    在外人看来,只见这道人头戴杏黄道巾,身披铁绀道袍,手摇蕉扇,腰挂葫芦,方面大耳,面色慈和,真是好个卖相,与这些年进用的王仔昔之流方士比起来,气质还胜过数筹。然而若有人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许玄龄面色看似宁定,实际上却有些发僵。

    他目视前方,缓缓摇动手中阆风玄云扇,嘴唇却微微翕动,送出些许蚊子嗡嗡般的声音来:“山主,你乃是有道真仙,为何不去亲见官家,却要弟子来顶缸?”

    在他身后,一片虚空里传来了魏野的轻笑声:“玄龄,你岂不知,魏某这等性情,哪有什么好话去奉承那赵官家?受他敕封,与他叩头下跪,卖好邀宠,这事情老蔡他们做得,你家山主我却做不得!好在玄龄你在辽国龙兴观做讲经法师的时节,都做得是这等迎来送往的买卖,如今不过是换个更有钱有权又荒唐的施主罢了,有什么好怕的?我给你讲,咱们这位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温厚念旧,比你过去那些客户好糊弄得多了!”

    说话间,莲叶舟已经过了东水门,又过了数里,越过了三道石桥,魏野又附着许玄龄耳畔说了一通:“玄龄,你只管朝前去,直到前面有一座满是青石雕栏,装点海兽祥云的大桥那里,便住了浪头,静坐莲叶舟上装模作样。那里便是汴梁里有名的州桥所在,离着御街更近,不怕开封府不备好车驾来迎你!”

    说罢,魏野方才向道了一声:“前面朝西就是大相国寺所在了,鲁提辖,咱们也该下船去找那大相国寺的智清住持,看他们与你个什么差遣好了。”

第710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四)

    汴梁是一座不夜之城,在灯火中氤氲成软红十丈。不论是在理论上至高无上的宫城,还是新近落成,一派人间蓬壶气象的艮岳,也因为汴梁,带上了几分烟火气味。

    但就算是汴梁这样无处不歌吹,无处不耍笑,连升斗小民都享受着极高福利的大都会,也有些地方,总带着些与都门格格不入的气息。

    比如别名“乌台”的御史台。

    虽然汴梁的御史台没有像汉朝那样,真的有大群乌鸦聚集,可是里面大群性情如乌鸦、咬人如王八般的御史,也让这地方显得格外阴沉,无论官民都唯恐避之不及。

    又比如开封府衙。

    开封府衙的阴沉气质由来有自,倒不是因为曾经有包拯这样的名臣曾经执掌过开封府,更不是因为那句“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的民谣。而是因为开封府的主人,从来就不是一个个领了“权知开封府”差遣的文官,而是在开封府里代代把持着吏职的胥吏家族。

    哪怕以包拯这样的名臣出掌开封府的时候,也照样被这些胥吏耍弄得团团转。

    而胥吏与文官不同,这个直接面对着升斗小民的中间阶层,虽然没有官身,却有着比文官更为便利的灰色权限。以至于汴梁城里的达官贵人,想要做些于律法不合的事情,从来都不理会开封知府,而是找这些胥吏办事。

    谁不知道,开封府的这些胥吏,一个个都是汴梁城里的大户。虽然这些胥吏人家都处世低调,可汴梁城里的行会、行商,还有那些名为丐头、实为黑帮首脑的人物,每年上缴给他们的好处,也是那些小京官一辈子都挣不出的家当!

    就连他们的顶头上司,也拿这些胥吏毫无办法。汴梁城里谁不知道,开封府的胥吏对待他们的上官,从来就不怎么客气,甚至有了“忤逆开封府,孝顺御史台”的说法。

    这一点,如今权知开封府的王鼎算是体会得最深。

    在出掌开封府前,王鼎在东南诸路做过好几任的制置发运副使,论出身资历,也算得上是一方大员,论才干手腕,一个“能吏”的评价是跑不了的。但是自从得了这个“权知开封府”的差遣以后,也只是萧规曹随,丝毫没有什么刷新积弊的念头,只盼着早点把任期熬满,早点摆脱开汴梁城里的汹涌暗流,早点和这个烫手山芋般的差遣说再见。

    抱着这种态度,王鼎对自己的差遣也就没了什么干劲儿。此刻正是凉月初升时候,他就在开封府内堂,摆开一席小宴,在几个女校书的琴韵声中,与几个幕僚联句为乐。

    今天王鼎运道不好,拈了一个险韵,他又不是那种在诗词歌赋上有捷才的人物,吟哦片刻,还不能成句。

    一位做到了开封府知府位置的高官,居然联句露怯,这在诗酒风流的汴梁也算是一件稀罕事。几个女校书面上依旧很有职业道德地露出柔媚神色,心底里那一个“村”字,却是早就泛了出来。

    王鼎又何尝不知道这些勾栏女子,所谓“一爱俏,二爱才,三爱钞”,对自家不过是装个样子。此刻若是吟不出佳句,还不知道日后那勾栏之地要传出什么样的怪话来,哪里肯丢这个面子?偏偏就在这个当口,他眸光一瞥,正望见开封府里的老吏斜着身子在门外探头探脑。

    王大府心情不好,见着那老吏缩头缩脑模样,心头就一阵燥火腾起,喝道:“王老劳,你在那里做什么勾当!”

    听得王鼎话里这一股子怒意,王老劳顿时就明白自己撞到了王知府的火头上,一面弓着身子走进来,一面用最简洁的语言,向王鼎禀报道:“东水门监门官遣人来报,有道人乘莲叶自汴水入都门,沿途百姓皆道是仙人下降,已成聚集之势。”

    别的王鼎听听就算,然而百姓聚集这事情,却是让他顿时头大起来。

    汴梁城入夜之后,素来是金吾不禁。虽然说都门的夜生活无比丰富,夜半三更照样满街是人,但是这么一个大都会,一旦闹出众人群聚的事件来,难免不会出什么差错。

    具体到开封府的日常工作上,便是每个月都要来那么几回的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大市集,开封府总要出动上上下下所有的衙役,维持秩序。

    至于上元放灯、三月金明池演武、四月浴佛会、五月端阳庆、六月各宫观的迎神赛会、七月中元普渡、八月中秋赏月、九月重阳菊花会,还有后面最为重要的天宁节官家寿诞、冬至郊坛祭天大典……

    这真是一年到头哪个月都不得消停,开封府在其中维持秩序也是最重最累的差事。

    而除了年末的郊祭祀天之外,不管是四季节庆还是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当中的刑案从来就没有少过。扒手偷窃之类的小案子不提,拐子们诱拐良家才是重头戏。不知道多少高官家的小衙内、宗室家的郡主县主,被诱拐出去,能找回来的十不存一,多半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更不要说这种突然发生的聚集事件,开封府根本就没有事前布置人手,连向那些丐帮团头们打招呼的余地都没有。这么一来,还不知道明天开封府二堂上,要积压多少无头凶案!

    虽然得到“权知开封府”这差遣的时候,王鼎已经有觉悟了,开国至今二甲子有余,开封府平均七个月换一任知府,少有做满一任的。但是王鼎就算要转迁它职,也得是调任出外,而不是灰头土脸地被御史台那帮子疯狗给咬下来!

    下定了决心,这位以光禄大夫权知开封府的王大府猛地站了起来:“还愣着作甚?立刻调遣人手,将东水门一带仔细管照起来,尤其是州桥到御街一段,绝不能出一点乱子!”

    ……

    ………

    不过一夜之间,“莲叶仙翁朝天子”的传闻已经弄得汴梁城里纷纷攘攘。这当中,不知多少人挤丢了荷包,踩没了鞋子,多少小娘子的头面、汗巾给那些不肖之徒弄走了去。

    这还算是王鼎处置得力,好歹在事情闹到不可收拾之前,总算是给弹压住了。不然的话,别说是扒手和拐子犯案,就是人群聚集,拥挤踩踏之下,都要闹出许多命案。

    同样的,各种各样的说法,也沿着汴梁的一条条街巷,从人声鼎沸的南门大街东头,过满是民居和店面的州桥,直传到七十二家正店扎堆的朱雀门街西过桥。

    在朱雀门东头,不管是杀猪巷的勾栏,还是紧靠杀猪巷的教坊,都是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出了朱雀门,龙津桥南面就是太学,一群群闲得蛋疼、荷尔蒙无处发泄,只好在“指点江山”与“倚红偎翠”上二选一的太学生,正好和教坊勾栏的女娘们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这些关心时事的太学生,在大宋优容士大夫的祖制下,又加上多是官宦人家出身,还不知道政争的险恶,。顿时就聚集在勾栏瓦舍里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士林讽谏。一时间,那些嘲骂秦始皇寻不似药、汉武帝宠信方士的诗文,一篇篇地传了出来。

    可惜勾栏瓦舍里的女娘们,看了看那些七律、五绝的诗篇,最后只是撇撇嘴,拿起红牙拍板唱出,依旧是宣和年间最流行的香艳小令。

    譬如“一团儿肌骨不禁春”,又譬如“正好花前携素手,却云飞雨散”,明眸皓齿挑逗间,弄得满心忧国热忱的太学生们心中荡开一丝别样情绪。转眼间,就把慷慨激昂的“何当报君恩”换成了浅斟低唱的“怅望美人不携手”。

    东十字大街上,一群群的闲人,也正聚在道旁说书的先儿身边,听着这些靠舌头做营生的人,绘声绘色地形容着昨夜东水门的奇事:

    “大宋天子坐汴梁,君正臣贤民安康。仙翁一心朝天子,如今离了莲叶乡。列位尊客,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见过了四朝天子,遇上了尧舜临轩,禹皋在位,俺大宋呵,真乃年年安乐,岁岁太平,更有这几班祥瑞,乃是景星现、庆云出、艮岳成、醴泉涌、甘露落、九鼎铸、紫芝生、瑶草茂、瑞鹤舞、神仙降。”

    “今日小老儿不叙别的闲事,只说这神仙下降一事。啊呀,那位哥儿说,从来只见神仙升天而去,不见神仙走将下来,都是些没根据的话头,这就说得偏了。当年国朝圣祖皇帝,号为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应劫下降人间,便是轩辕黄帝。那时节,有个叛臣蚩尤氏,连着八十兄弟,都是铜头铁额,刀枪不入。这伙叛臣起兵造反,又有风伯雨师一班神人相助。那时节呵,蚩尤氏吞云吐雾,把个轩辕黄帝困在了泰山之上,却有个九天玄女娘娘,带了天书神符、灵幡宝剑,来至轩辕黄帝面前……”

    “莫怪小老儿说起这样一段旧话,实在是过去说得熟了,然而足见神仙是个真有的,也难怪如今许多人巴巴地去寻他。哦,这位尊客,你道是过去汴梁城里也有许多道官,都是有法力的,怎么却说那莲叶翁是个神仙?实不相瞒,小老儿乃是个凡夫俗子,不过饭比诸位多吃了几碗,可巧的寒舍正在东水门外。话说昨日傍晚,小老儿一家正待吃了饭,出来消食,却见汴河上漂来一片荷叶。这荷叶可了不得,大如一张竹席,翠生生地好看,竟是小老儿从未见过的异种。那荷叶上坐了一个道人,道貌清奇,手中摇着一柄蕉叶扇儿,坐在那河心,就似我们俗人坐在凉席上一般,任凭河里浪头翻上翻下,只是不动。那荷叶直漂到州桥下面,沿途也不知聚集了多少闲人,只说是‘好个莲叶翁,好个水中仙’!那道人却是不理不睬,自家下了荷叶,就朝着城北而去……”

    围拢在这说书老人身旁的听众,也有得空出来耍乐的闲汉,也有向酒肆卖了蔬果、得了钱准备返家的小贩,更有几个道人与和尚,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虽然这两年道门与佛门间大小冲突不断,尤其去年间,赵佶闲着无聊下了那么一道诏令,要修改佛门的仪轨法度,改诸佛为大觉金仙,菩萨罗汉都改名仙人大士,连和尚尼姑也改成了“德士”、“女德”。但是除了那些苦修参禅之辈,天下僧尼大半只是图个旱涝保收的铁饭碗,便改成“德士”,又不妨碍大家去施主家里赶斋。只是要头上裹块帛子,绑个道冠,实在是太麻烦了些。

    当时汴梁城里,也有不少和尚,向道士讨了旧道冠来戴。只是都门中的读书人嘴巴坏,见到这个和尚戴道冠的场面,就做了几句小令,道是“祥瑞好,古来少,葫芦上面生芝草。”

    这凑在一起的一道一僧,也有着借道冠的交情在。道士名唤童怀祖,和尚俗家姓钟,法名觉浅,在新宋门街角的一座叫景德寺的小庙出家,只可惜那景德寺风水不甚好,四周都是青楼楚馆,还有个诨名叫“桃花洞”,弄得景德寺也没了什么正经业务。打斋念经是没什么人照顾生意,可却成天有人请他们帮忙拉皮条,比起大相国寺出来的光头浪子,觉浅和尚就只好算是秃顶的龟奴。

    觉浅和尚向着童怀祖道:“这世道,果然还是道人受敬重,童道兄,既然都说那莲叶翁向着城北去了。俺想来想去,城北唯有酸枣门东岳庙是个大宫观,可巧道兄也在岳庙修行,可知道那莲叶翁的下落?”

    童怀祖摸了摸山羊胡子,冷笑道:“你若问别人,只怕一个字都说不上来,问到贫道身上,却是问对人了。昨日夜里,俺正到酸枣门外玉仙观,帮我那师兄抄经,却有个长须道人叩门求宿。我看他模样倒也平常,只是手中那把蕉叶扇儿碧油油的,十分惹人喜爱,想花两贯钱买下,却吃那道人一个软钉子,好生晦气。听这先儿形容,左右就是他了。若真是神仙,自有享用不尽的富贵,还到玉仙观那等小地方挂什么单?不过有点障眼法儿,想混个道官位置罢了。”

    说到这里,童怀祖又补上一句:“若没有贵人引荐,莫说是个道人,就是真神仙,也见不得官家,讨不得封赏!”

第711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五)

    童怀祖与钟觉浅说得入港,浑然没有发觉,在他们身后,有个双螺垂钿的小使女驻足听了片刻,方才姗姗离去。

    这小使女穿了一件松花色的建阳纱褙子,手里提了一个小竹篮,放着些犹带露水的花草,走过了外号“鬼市子”、昼夜喧闹的潘楼东街,穿过了处处勾栏瓦舍的鹩儿市。再朝前走,就是汴梁七十二家中也排名在前的和乐楼,只是和乐楼下面却是有名的马市子,多是河北、于阗与契丹的马贩子往来,小使女却不肯从那里过,改道马铛家羹店后那条幽静小路。

    绕开了马行街北面那些太医院御医开的药铺,避过了几处朝官宅邸,小使女转入马行街上一条僻静小巷,在一处青瓦小门脸的雅致院落前立定,从角门走了进去。

    穿过几重院落,直到了一座营造颇见巧思的小木楼前,小使女方才提着花篮拾阶而上。楼内陈设精巧富丽,却没有隔断多少,别有一股疏阔之气。

    小楼的主人就在楼上临窗而坐,一条青石画案上摆放着几卷唐人法帖,宝砚微带残墨,羊毫横搁在天青色的笔洗上。

    一个二十许的女子就坐在画案前,头上不加钗环,只松松挽起一头鸦羽色的发丝,似是春睡方起,残酒未消的模样。

    虽然只是一个侧影,自然清朗、柔顺婉约之态却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正是李师师。

    提着花篮的小使女,正立在她的身后,脆生生地道:“娘子,玉钏儿从十字街买了一篮草花,可要替娘子点缀起来?”

    李师师注视着画案上的书帖,轻轻一叹道:“它们好端端生在枝头,却被剪了下来,卖与我这样的人家,养在瓶里,不用几日就败了,弃了。倒不如独自开在深山,无人玩赏,倒是真正的造化了。”

    玉钏儿忙着取了一个青瓷瓶,将水倾进去,只是应道:“这些草花最是好活不过,浇些水,过几日,便又开出花来了,可不用替它们担心。娘子,不是玉钏儿多嘴,你也该趁这样好天气,出门散散心。我今天在街上,听人说平话,说是有个老神仙坐着莲叶到了城里来,好有趣哩!”

    李师师听了,却是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方才淡淡道:“玉钏儿,外面那些道士变怪的事情,不必说与我知道。我们行院女子,不是什么贵人,却当不起再来一个林先生,将我也奉承得如宫中贵人一般,是什么玉妃、天妃下凡了。”

    语调微讽地说起曾经奉承淑妃刘氏乃“九华玉真安妃后身”的林灵素,李师师却是突然转过头来,露出了那张清丽中天然带着一点媚意的面庞:“去和妈妈说一声,此后莫放道士在我门首打转,便靠近巷子口也不成!”

    ……

    ………

    大宋第一二奶在小楼中警惕自守,汴梁城里的各色人等还在称叹着“莲叶翁”的逸事,谁都没有在意,昨夜里“莲叶翁”踏上州桥的时节,那一片载着他直入汴梁的青荷叶随着悠悠汴水,究竟漂去了哪里。

    汴梁城下,一条条下水道四通八达,砖石砌成的地下水道连接着汴河、蔡河与五丈河的水路。宽阔幽深的地下水道盘曲错杂,少说也有数百里长。

    而从宋室开国以来,一百多年间,不知道多少亡命之徒把这里当成了逃避官府追捕、窝藏同党的乐土。

    所以这规模近似后世防空洞一般的地下水道,在江湖上也有了“无忧洞”与“鬼樊楼”两个名号。

    所谓“无忧洞”,指的是盗贼恶棍一旦逃入汴梁城下这片错综复杂的水道,就不必再忧心落到官差手上。

    而“鬼樊楼”就更好理解,这里是货真价实的日月不临、王法不至的地下世界,汴梁城中的浮华、斯文、大气,种种美好物事,在这里丝毫不存。

    汴梁城里的居民,少有人肯走进这些水道中,但是在些许酒肆瓦舍中,还是会偶尔提到些噩梦般的怪谈。

    譬如偶尔从水道入口处传出的惨叫声,又或者偶尔浮在汴河上的腐烂尸首。

    就连包拯这位一度想要刷新开封府治下积弊的名臣,对于这藏于地下的鬼樊楼,也是徒呼奈何。

    在地下水道极隐蔽的一角,上好的胡麻油与乳清混合,点亮数百盏琉璃长明灯,灯光的照耀在,显露出了四壁上光滑的汉白玉。

    依稀可以看到一尊尊仙真神佛浮现其间,双手合十,朝着画面中央礼拜不止。

    而在中央那一环光轮中,一尊白衣佛陀坐于宝树之下,面色庄严,手结说法印,满眼慈悲地望着世间众生。

    一个蒙着面、光着头的人物,穿一件素白袈裟,颈子下挂着似佛珠又似璎珞的大块璎珞,双手合十,口中轻轻唱出一阕普度众生的梵音:“……光慧庄严,甘露菩萨,起大慈悲,赦我诸罪。听我忏悔,脱离暗狱。如是如是,受洗大悲解脱水,洗我妙性离尘埃,十二宝冠衣缨珞……”

    这人虽然蒙着面,可是那比寻常鲁男子精致纤细的眉眼,还有露在袈裟外、洁白如脂的脖颈,嫩笋尖般的十指,都明白无误地彰显了她比丘尼的身份。

    蒙面女尼梵唱之间,数百盏琉璃长明灯下,不知跪伏了多少人。只是看这些人的样貌,也有汴梁城里下九流的扒手、骗子、做局欺人的江湖术士,也有在东水门、南薰门等“城内城外结合部”这类地方横行的泼皮无赖,也有些则是身子强壮的乞丐,一看就知道是那些丐帮团头手下专门拐小孩、抢钱钞、砸铺面的打手。

    在琉璃长明灯下,这些从汴梁城里集结起来的人渣,一个个虔诚地喃喃祝告不止。

    或许是因为相由心生,在火光照耀下,也看不出有哪个货相貌周正些许。

    而在女尼梵唱的当口,不知从何时起,有一个个白衣女子捧着大肚细颈、颇有胡风的净瓶走到了这些人身旁。这些女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就年长些的也不超过二十,一个个赤着双足,涂着蔻丹、曲线柔润的脚趾,从那些鲁男子的眼前左右移动着,让他们不自觉地偏离了注意力。

    有些大胆点的,更是贪婪地将目光朝上望,正好能看见那薄得恍如无物的蜀绫下面,几乎难以掩盖那玲珑有致的曲线。

    蜀绫本就以轻薄通透著称,这些女孩子身上的纱衣更是在衣物的遮蔽功能这条上全然地敷衍了事。

    一个在二圣庙附近卖卜的拆字先儿,更是将目光紧盯着一个女孩儿的两腿之间,口中念念有词:“袅袅豆蔻二月初……古人诚不我欺……”

    就在这群人心头骚动渐起,仿佛难以压抑的时候,那蒙面女尼又曼声吟唱道:

    “……妙色世间无有比,神通变现复如是:或现童男微妙相,癫发五种雌魔类;或现童女端严身,狂乱五种雄魔形——”

    仿佛要对她的梵唱做一个注解一般,一个独眼大汉首先按捺不住,大吼了一声,就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女孩扑了过去,一把扯下了她身上白绫罩衣,露出了胸前娇嫩芡乳。

    那个拆字先儿更是面色挣得通红,猛地抓住了一个女孩的双脚,将一张老脸凑将上去,一阵乱蹭乱舔。

    有这样两个色中饿鬼带头,顿时满地的汉子都把那一点为人的矜持抛诸脑后,一个个跳将起来,只是向着四周的女孩扑去。

    转眼间,看似庄严的法坛道场,已经变成了皮肉布施的无遮大会,一时侧成岭,一时竖成峰,有的背颠鸾,有的胸横凤,女儿汗涔涔,男子气吁吁,伴着一声低一声高的叫声、哼声、叹声、呢喃声,已经不成个模样!

    蒙面女尼丝毫不为这等春意昂然的欢场肉战所动,只是再发梵唱之音:“交欢男女痴爱形,于斯愚念当早醒。众生血肉皆魔作,脱此樊笼入光明!”

    便在这禅唱声中,那些原本还在竭力奉承这些粗蠢汉子的女孩,双手猛地按上了面前那人的头颅,再狠狠一扭!

    手指尖穿透了头盖骨,爆碎的骨片连同散裂的脑浆一同飞出,眼珠连着玻璃体化成了碎末。更有甚者,干脆就用双腿扳住对方的腰背,猛地一绞,就撕裂了躯干,露出内脏和脊椎骨来。

    方才还是一片旖旎春情,转眼间就变成了满地腥血、内脏横流的屠宰场!

    在这片令人难以直视的杀戮现场上,蒙面女尼依然神色庄严,慈悲无比,发出普渡之声:“仙子童女光明意,安泰一切真如性。从此解脱樊笼身,光明依归法船体。”

    在她的梵唱声里,点点微光从一具具残破不堪的死尸上飘飞而出,随即就被那些赤躶着身子的女儿捧在手心,送入嘴里。

    而就在此刻,道场之外的污浊水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地蜿蜒而来。

    那是粘稠而浓重的黑暗,沿着那些血,那些肉,那些内脏,那些骨头,一点点地朝着现在只是一举臭皮囊的躯壳里填充起来。

第712章 .碧荷载酒入汴州(六)

    虔诚地向“雄魔”奉献自己的女孩子们离开了。

    失去生命与先天灵明的尸体们,在重新填装进暗狱诸魔之后,满意地舒展着自己的肢体,准备回到他们原本的家中。

    只有蒙着面的女尼,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手结说法印的白衣佛陀。

    一种以平舌音居多、语速奇快的异邦语言,突然从蒙面女尼的口中爆发出来。

    绝大多数的宋人、契丹人、党项人都不会听懂蒙面女尼的话语,如果翻译过来,大约是这样的怨怼之辞:“长久地为光明而奉献,一次次地奉献,漫长的等待!神啊,光明的御子们啊!什么时候,你们能给与我和奉献相匹配的恩赏呢?”

    白衣佛陀无眼,只有双眼宁定地注视着面前的蒙面女尼。

    佛眼之中,一点微光转瞬即逝。

    ……

    ………

    那微光的源头,遥遥地指向遥远得超出凡人想象的地方。

    群山伫立于冷云之间,内聚八峰,如菡萏未绽,包裹重重,外环八山,分踞八方,恍如莲开八叶。

    在这内外八叶,如莲花盛开的群山间,数百座宏伟寺院交错其间,隐隐与内外八峰山势呼应,暗含佛门法度。

    那些僧院中的房舍,结构看起来都颇为纤细,然而楼门屋顶却造得颇为膨大,使得上下结构隐隐有种失衡的错觉。

    而大多数的塔、楼、堂、殿,都用红的绿的彩绘,装饰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佛堂中更是处处能见到灿然金色,隐隐透出一股子土豪乍富的伧俗来。

    位于群峰西南角的那座高山下,有一座不怎样起眼的僧院,山门前立着一方石碑,镌着“明暗”两个斗大汉字,门首匾额上题的“法灯妙光”,也是极见笔力。

    说是僧院,然而驻守在门前的僧人,模样却有点特别,头上都罩着个倒扣鱼篓般的竹编斗笠,遮住了整个面孔,只在前面露出些稀疏小孔,以免阻挡视线。

    这些僧人身穿一件贴身收束式的白色僧袍,左肩上披着一块截得极短的黑色袈裟,胸前垂着一个黑布挂袋,上面写着“明暗寺”三个素白大字,腰间插着一枝粗大竹箫,看上去十分怪异。

    除了这些头戴遮面竹笠、腰系粗大竹箫的僧人,在寺门外,还有一些身穿皂色僧袍,头上裹着白头巾的僧人,手持鹿角杖,腰间挂着佩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

    不管是“竹斗笠”还是“白头巾”,显然这些僧人丝毫没有把对方当成是同伴,带着敌意和戒备的眼神,在彼此的身上晃来晃去。

    空气似乎紧张得一触即发,然而在寺门外,却有一名身穿白衣、脚登草鞋的僧人,头上未戴僧帽,也没有挂佛珠,手中握着一把折扇,施施然地沿着山路而上。

    “竹斗笠”们最先发现了白衣僧,顿时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竹箫,大喝一声:“什么人?!站住,此处是禁地,快离开!”

    然而他们的呵斥声马上被“白头巾”们给盖住了:“混蛋!这位是自本山金刚峰寺来的阿阇黎,如光大人,还不退下!”

    “竹斗笠”们听到了“阿闍黎”这个词,稍微动摇了一点,但还是一步不让:“此处是台山首座参禅之地,我等肩负护卫台山首座之责,绝无退让之理!”

    眼看着两派僧人就要爆发冲突,反倒是如光和尚笑了起来,折扇在掌心轻轻敲击着:“不要这样紧张,台山首座身为普化宗的宗主,又是法灯明暗会的会首,说起来也是如光所尊敬的前辈。请向首座大人传达一声,就说山僧如光前来向首座致意,并敬聆‘普化虚无’的禅理。”

    “竹斗笠”们稍稍放下了戒备,随后便有人走入寺内,稍后便走了出来,向着如光和尚一躬身:“首座邀请如光大人入内一叙!”

    随着“竹斗笠”走入寺院中,全然用白鹅卵石铺成的中庭里,隐隐能见到大片的卵石如波浪起伏般的痕迹。石灯笼与石塔错落点缀卵石之间,还有一两块刻意留出的土地上,苔藓肆无忌惮地生长着。

    在这片庭园的中心,是一座黑白二色的木制佛堂,但除了佛堂中供奉的一座不动明王古铜像外,看不到一个人。

    “如光大人,首座就在内中等待您的到来,职责所关,不能随您进去了。”

    “竹斗笠”的话,并没有让如光感到不快,他摆了摆手,随即走向了佛堂,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对这样的事情,“竹斗笠”视若无睹,只是转过身,再度投入了和“白头巾”们彼此敌视的对峙中。

    ……

    ………

    如光和尚走入了佛堂之中,转眼间,他的双脚却踏在了滚烫而干燥的沙砾上。

    四周已经不是充满禅意的寺院,而是一片干燥的沙海,在沙海中央,是一座雄伟的大城。数百吨重的岩石被均匀地切割成了立方体,而这样的巨石,在这座巨城中,只不过是最基础的砖石而已。

    灿然如金的光华,笼罩了这座雄城,而在如光的面前,立着一个神态粗野的男人。他穿着与那些“竹斗笠”同样的僧衣,然而却没有遮住自己的面孔,黑色的长发如马鬃一般飘拂在脑后,草率地扎起。

    如光和尚向着对方合掌一礼:“安山首座,例会要召开了吗?”

    “是针对特殊情况的紧急会议!”对方立刻纠正了如光的说辞,“我们的计划在推动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所以必须要做出研判与因应!”

    对于安山的无礼,如光丝毫没有介意,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道:“还有谁参加这次会议?北极之地兄弟会?维利骑士团?或者是蔷薇十字军?”

    “内部会议。”

    听到这个回答,如光满意地一笑:“法舟渡世,毕竟还是要有一个优秀的舵手啊。”

    话语间,一声钟响,如狮子吼,似云雷音,扰动天地,万物震动!

    巨城之上隐见万千莲灯,排列成卍字佛印,光明大放!

    如光与安山同时坐下,合十发声:“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南无海会清净圣众!”

    随着两人盘膝,身下便有白莲无端生出,托起二僧,随着五彩祥光升腾而上。

    转眼间,巨城已杳,沙海无踪,但见举目所见,唯有澄澈水波,无边无际,色作青碧,如莹澈琉璃。

    水面之上,紫玉、金砂上下翻涌,珊瑚、碧玺随波,人间难得一求的珠玉珍宝,无不俯拾即得。又有人身蛇体的那伽龙众,头戴宝冠,身佩璎珞,手捧光焰灿然的摩尼宝珠,出没于这片宝海之中。

    便在此刻,宝海之中生出两朵重瓣白莲,莲花之上,正托举着如光与安山两名僧人。

    五色祥光托举着两朵白莲,高举在宝海之上,只见宝海中央,有一座其形如开裂心脏的巨山雄立其间,山作四色,东方诸峰色如海蓝宝石,蔚蓝剔透,南方群山通体纯黄,仿佛洒金琉璃,西方山岩其色如血,朱砂结晶间,嵌满了天成赤玉与红榴石。

    唯独北面众峰透出柔嫩的绿玉光华,化作一道光桥,接引着两朵莲花上升而去。

    这座四色雄山之顶,生着一株树冠高不可望的宝树,层层彩云笼罩千枝万柯间,那些由琥珀、珊瑚、琉璃、金银化生的树叶,每一片都比先前沙海中的巨城还要大上数分。

    在宝树北面的一根长枝上,盛开着一朵如山白莲。莲开八瓣,每一瓣莲花上都托着一重宝台,千百神怪层层拱卫于宝台周围。

    光桥掠过这座宝台白莲之城,随即两分而下,如光和尚所坐的白莲落在了正东方的宝台之上。

    这宝台形如白象,四周皆是头戴宝冠、身披纱衣的妙龄少女,手捧青莲、拂尘、金幢侍立。自如光和尚落在宝台之上,他身后就显出一尊神王法相,头戴嵌宝王冠,双眼纯蓝如宝石,手持金刚杵,骑在六牙白象之上。

    正是佛门欲界诸天之首的帝释天,号称“雷帝”的神王因陀罗。

    而安山首座却落在了正北方那座形如匍匐罗刹的宝台上,宝台四周,都是身披甲胄的夜叉、罗刹一类鬼物,刀剑枪戟如林耸立,好一派肃杀景象。

    随着安山入座,他身后显出了一尊披甲神将,骑一头绿鬃白狮子,一手捧宝塔,一手揽着一杆尊胜幢,掌心托着一只似貂似鼬的灵兽,那灵兽口中有一颗宝珠不断吞吐。

    此是护卫北俱芦洲,总摄夜叉、罗刹为眷属的毗沙门天多闻子。

    随着二僧安座宝台,八瓣白莲上,依次显出了一尊尊或狰狞、或慈和的神佛法相。

    或四面四臂,手持念珠、莲花、净瓶与经箧,这是大梵天法相。

    或腰系虎皮,手持三叉戟与木鼓,头戴月轮,颈系蛇钏,这是大自在天法相。

    或姿容绝丽,身披轻纱,身后八臂各持兵刃,拨动凤首琴,与弹奏琵琶的持国天彼此应和,正是辩才天法相。

    还有手中持剑的增长天,率领容貌狞恶的无数饿鬼,与手持龙索,率领万千龙蛇的广目天,各司本位。

    八尊天众法相,各安八方之位,中央须弥法座上却是空无一人,只有湛然佛光,分化五色,变幻无定,似在述说无常生灭之理。

    坐于大梵天之位上的,是个白布裹头、身披紫莲纹袈裟的老僧,他望向四周,用带着老人喑哑特征的口吻说道:“本次会议,代表都来齐了么?”

    随着他的发问,被恶鬼环绕的增长天法相下,一个身形肥壮、留着短发的僧人先合十一礼,身上描金刺绣的华美袈裟随之飘飞而起:“东本愿寺代表,贫僧契缘在此。”

    辩才天法相下,一个面容白净削瘦,满身书卷气的老迈僧人应道:“法隆寺管长定胤在此。”

    持国天法相、广目天法相、大自在天法相下也都有人应声:

    “京都知恩院代表,弁框在此。”

    “延历寺代表,福田在此。”

    “身延山久远寺代表,日慈在此。”

    安山首座与如光和尚也应声答道:“明暗寺法灯会妙光院,首座安山在此。”

    “金刚峰寺代表,如光在此。”

    几乎所有的僧人都将目光转到了如光和尚一方,契缘首先喝道:“金刚峰寺的长者们居然如此轻视这场会议吗?让你这样一个才取得传法阿闍黎资格的小辈与会!”

    然而他的喝声,却只换来如光的一声冷笑:“本山拥有在座诸位寺主所不能比拟的力量,仅本山的外八叶道场所属的二百所僧院,便能动员精锐僧兵十六万。这其中,受了密灌顶的法力僧就有九万八千名。而从属于外八叶道场的御岳会等修会,所能动员的修行者更是不计其数。小僧敢问诸位寺主,你们在八天护世城召开的会议,值得本山的长者们驾临吗?”

    几句话,说得一众僧人面色大变,还是主持这场会议的老僧轻喝道:“够了,不要旁生枝节。”

    老僧似乎极有威信,一句话便压服了与会众僧,听着他缓缓说道:“依照诸宗大师所订立的戒律,八天护世之会,由老衲所属的律宗招提寺住持,禅、法相、净土、天台、真言诸宗代表与会。虽然这些年来,各宗脉或者兴旺,或者衰败,或者分裂,然而由律宗、真言宗、天台宗的传法大师们所定下的法度不可偏废。今日的议题,仍然是对暗狱胎藏曼荼罗城的处置方式,请诸位不必遮掩,尽情发表意见吧。”

    随着老僧开口,法隆寺的定胤和尚望了望四周,地开口道:“净律法师,法隆寺身为法相宗本寺,吾之僧腊又较在座诸人年长,有个观点想请诸位指正。暗狱胎藏曼荼罗城中,囚禁着自太古时代以来的魔神们,一旦它们逃出了曼荼罗城,就将给这个世间造成深重的苦难。如今,我们终于找到了可以将这座魔城流放出我们世界的机会,那么便应当抓住机遇,阻止末法时代的到来……”

    话没有说完,东本愿寺的契缘和尚已经开口打断他道:“自世尊示灭以来,光明与黑暗的战争已经持续了漫长的时光。从太古时代,众神与群魔交战的结果,虽然将魔王与魔军封印在暗狱胎藏曼荼罗中,但却无法彻底抹杀黑暗的存在。而为了光明的最终胜利,我们东本愿寺认为,将暗狱胎藏曼荼罗中的群魔流放到别的世界,是最好的处置方法!法相宗从来就不以降魔法力见长,这件事情,法隆寺就不要插手了吧!”

    被契缘和尚噎了一下,定胤老僧面色不愉,却只是不答话。

    一旁延历寺的福田,一张刮得光洁如鹅蛋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延历寺属于天台宗,素来也以真言密法知名,东本愿寺的契缘可以欺负法相宗不善降魔,却不能用这个理由来攻击天台宗。

    他乃是延历寺的僧正,天台宗的继任座主,摇头道:“我们不能仅仅从与魔军的战争方面考虑。要知道,我们僧人虽然通过精进修行,获得了自在神通,但在国内,我们连一粒米、一张纸都不能生产,完全是依赖人们的供养而活着。随着陛下登基以来,我国的经济情况越发恶劣,为了振兴国家,我们需要用手中的金刚杵与三钴剑,为大众的福祉找到新路。只有如此,才能让国家以明朗而坚实的姿态,继续存在于世上。”

    说到这里,这位预备役的天台座主,以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肉麻神态狂热地注视着四周的僧人们:“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丰腴土地都被西方的白鬼们所占据了。而我国要想获得众生的平等,实现黄种人的崛起,必然要将一代人、二代人,甚至数代青年的生命送到战场上去。但是——”

    “以善为目的的战争就是善的,以恶为目的的战争就是恶的。在积极行动的时候,出师有名的战争才符合世尊所教导的大慈大悲。所以,我们应当支持国家对外扩张的政策,并且更积极地引导战争机器走上符合佛法的道路,战争只是手段,它是为了贯彻世尊的精神,救济众生,引导众生。”

    仿佛脸上浮现出了佛光一般,福田继续说道:“我国的问题,就在于我们的国土太过狭小,资源不能自足,我国生产的商品,不能如白鬼那样对外倾销。所以我们需要大片的国土,众多的民众,来为我们提供更多的资源,更多的市场。从这个角度讲,新发现的世界对于我国有着极为重要的价值,绝不能轻率地将暗狱胎藏曼荼罗城放置到那边去。正相反,我们要取得那个世界的一切资源,来护持我国的国运。只要我国得以强盛,光明的力量也将随之增强,使得我国成为世界上至高无上的转轮圣王之国,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福田的宏论,招提寺的净律老僧看不出什么反应来,倒是久远寺的日慈不由得鼓掌喝彩道:“福田僧正说得很对!开辟本宗的日莲大圣人教导过我们,天台大师在《妙法莲华经》中发现了世尊的预言,那预言就是,当戒律、禅定、经论、真言与佛号统统失去了效用……”

    话没说完,不论哪一宗的和尚都用一种充满杀意的眼神盯住了他,像是一群蛇在围观一只不知死活的牛蛙。

    然而日慈丝毫不在乎这些眼神,继续说道:“在这个时候,不再需要修建庄严的寺院,雕刻精美的佛像,用优雅的声音吟唱真言与佛号,世尊的使者将化身为节刀将军,来到这个世间。他不需要教诲痴愚的凡人,只需要凡人听从他的命令,而拒绝服从的人只要去死就好了。而在节刀将军的带领下,我们的国家,日出之神国,将成为世界上最大战争的发源地,而建立一个统合了世界诸国的伟大净佛国土!”

    说到这里,日慈和尚不由得感动到泪流满面:“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世界战争,哪怕流再多的血,造再多的杀业,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正义之战。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了一个囊括诸国的净佛国土,我们久远寺愿意参加到这场圣战中去!”

    随着日慈的鼓动,大部分的佛宗代表脸上都露出了认可的表情。

    注视着这些僧人的反应,净律老和尚微微叹息了一声,将目光转到了安山首座身上:“普化宗的明暗寺首座,你有什么看法?”

    安山坐在那里,向着老和尚点头致意:“普化宗明暗寺,自古就是武家子弟们出家皈依三宝的僧院。鄙宗一贯奉行前贤尊王攘夷的教导,为天皇与幕府效力数百年。如今鄙宗重新成为宗教法人,乐意为天皇陛下奉献微不足道的绵薄之力。”

    这个意料中的回答让净律老僧叹息了一声,随即转向如光和尚:“如光阿闍黎,那么空海大师所建立的真言宗各寺长者,也是这样的看法么?”

    如光看似恭敬地向着净律老和尚合掌一礼:“净律大师,高野山真言宗身为日本国乃至世界上最强的密法宗派,对于这场关系到国运,关系到未来光暗之战结局的战争,已经有所觉悟。高野山外八叶的僧兵军团,与内八叶的五轮院、恶趣院、天部院、药师院、明王院、莲华院,都已经做好了投入战争的准备。”

    听到如光的回答,净律老和尚叹息着:“净土二宗、天台、真言、禅与日莲,都已经决心要加入这场战争,法相宗本山法隆寺的态度又如此暧昧……看起来,这场会议的议题,在召开之前已经有所决定了?”

    对净律老和尚的叹息,如光依然保持着恭敬态度:“还不够啊,净律大师。您是本国律宗的宗主,不论是我高野山真言宗的开山弘法大师空海上人,还是比睿山天台宗的开山传教大师最澄上人,都依止于招提寺鉴真大师戒坛。如果住持招提寺的净律大师不向高野山与比睿山颁下破戒许可,我们怎么能安心地投入到这场圣战中去?”

    直视着如光那看似人畜无害的脸,净律老和尚重新打量了一眼如光,反问道:“那高野山准备如何做?”

    如光面上依然风轻云淡,只是向着净律老和尚一礼:“为了皇国,为了众生,为了净佛国土,请大师安住涅槃寂静之中。”

    如光和尚说这话的时候,净土真宗的契缘、天台宗比睿山的福田还有净土宗本山的弁框和尚,都同时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日莲宗的日慈特别一点,念的是“南无妙法莲华经”。

    安山身为普化宗首座,作为禅宗一脉,倒是不念佛,而是取下了腰间竹箫,吹奏起一支《虚铎》之曲。

    这曲子是普化宗虚无僧奏箫行乞时必学的本曲,本来自于这一脉祖师普化和尚入灭时的禅声。这个时候,吹奏起这支曲子,其中的意思也算是毫不加掩饰。

    只有法相宗的定胤和尚,用袖子遮着脸,不敢去看净律和尚的眼。

    净律老和尚望着四周这些僧人,自嘲一笑,缓缓道:“如是我闻,过去劫时,天降恶雨,若堕江湖河井水中,人食此水,令人狂醉。时有国王多智善相,恶雨云起,国王知之,不食此水。群臣食恶雨水,举朝皆狂,脱衣赤体,以泥涂面,唯王一人独不狂也,服常所著天衣、宝冠、璎珞……”

    这是佛门中一段有名譬喻,后面还有一段,疯狂的大臣们,见到正常的国王,反而大为惊怒,认为自己的国王已经疯了,准备谋害国王,另立“心智正常”的新君。

    在座的僧人,除了日莲宗只学《妙法莲华经》之外,多半还算学问广博,这段譬喻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下契缘与福田都露出了痛恨神色。

    如光倒是比他们修养更好一些,向着净律老和尚说道:“众生已经痛饮无明毒水,如来便当顺遂众生,说此事是善,此事是恶,此事有大利益,此事有大祸殃。净律大师,众生已然如此狂乱,大师真要当那个不肯脱下宝冠天衣的国王么?”

    净律老和尚看了如光一眼,道出一偈:“戒为最胜乐,戒是解脱道,戒为功德田,戒是诸佛因。此戒为最胜,当护如眼珠,为命而失戒,无智是愚人。”

    禅声阵阵,回荡在这座八瓣白莲化成的佛门宝城之中,震荡得一众僧人都有些禅心不稳。

    只有如光和尚叹息一声,一抬手,身后帝释天法相轰然而动,六牙白象怒啸一声,坐在象背上的神王举起手中金刚杵,口中颂唱本尊真言:“唵因陀罗耶娑婆诃!”

    真言声里,金刚杵飞上半空,化为一道劈山分海的怒雷狂电,劈在了净律老和尚的头顶。

    净律老和尚不言不动,转眼之间,便化为一片虚无。只有法座之后的梵天法相,稍一沉默,而后合掌礼敬,续完了这位律宗大德最后的偈语:“命断有后世,失戒非如此,故我弟子众,持戒当坚固。”

    一偈完结,梵天法相也随之涣散成无数光点,宝城之上,无数香花如雨纷落,似在哀悼,似在缅怀。

    而做完这一切的如光和尚,只是淡定地拍了拍手,目光环视着余下的一众佛宗代表:“从今日起,诸位再不必持杀生戒。现在,我们该谈谈正经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如光和尚温柔一笑,注目在中央原本空无一人的须弥法座上。

    受到他双目的瞪视,须弥法座微微颤动了片刻,那代表佛陀头光与背光的两环光轮,原本清净湛然无比,此刻却是变得混沌难明起来。

    在一片五色纠缠不清的杂糅光斑中,渐渐浮现出了一张被遮掩起来的脸,只能根据那光洁无毛的头颅,与线条柔美的脸型,推断出这张脸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性别。

    如光指着那张脸,还有她眼里不加掩饰的些许怨毒神情,微笑说道:“这是本山内八叶中,直属天部院的潜伏人员,也是目前为止,在宋代支那时空潜伏最长、工作最得力的负责人。”

    这介绍词里,如光带着像小孩子对朋友炫耀玩具一般的天真笑容。但是在座的僧人们,都目睹了方才他一击“灭度”律宗招提寺法主的实力,哪里敢对这个资历浅薄、年纪太轻的阿闍黎扫面子。

    还是有望继任天台座主的福田,自认本宗比睿山的底蕴,和高野山真言宗比起来,并不差半分,方才有底气接话道:“这个尼姑属于内八叶的天部院?恕贫僧直言,这个女人身上带着十分沉重的怨念与邪气,不大像是天人,反倒带着魔族的气息。”

    这里面隐隐还有指控的意味在,如光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反问道:“那么延历寺麾下的天狗坊,据说是比睿山的僧人在堕落后变成的妖怪吧?应该算是延历寺建立了收容所,专门保护那些背离了光明的叛徒?”

    这句话讽刺得恰到好处,福田勃然变色的瞬间,却将目光盯上了如光身后的帝释天法相。

    虽然都是诸天级别的法相,但是福田身后所显化的广目天,显然要比神王帝释天的神通低了一级。

    有鉴于此,他强压住性子,转移了话题道:“如果要说潜伏,比睿山并没有贵宗那样多的人才。毕竟,比睿山没有专门培养尼姑的女人堂!”

    对福田的这句嘲讽,如光视若无睹,只是向着在座的一众佛宗代表们说道:“我们需要调集足够的工作者,彻底地掌控支那的亲日力量,让他们为皇国的大业奉献出自己的力量。所以,高野山真言宗在此向各位提议,将征调各宗的精英学僧与修行者,快速地集结、并开始新一轮的潜入作战。如果有人想要拒绝的话,我希望他能够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第713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一)

    遥远的时空中,满脸慈悲的僧人们,壮怀激烈地讨论起了如何发动一场侵略战争。

    在这件事上,自古就有培养僧兵传统的高野山真言宗,擅长发动“一揆一向”宗教战争的净土真宗(或者说一向宗),从开山祖师日莲上人起,就兴致勃勃地搀和起政事的日莲宗,都从自己的角度提出了许多意见。

    与别的宗派不同,净土真宗与日莲宗向来以戒律松散闻名,而这两宗的信徒里,也有不少人已经成为了日本军部中的精英将校与参谋。

    日莲宗久远寺的日慈和尚,就像个二道贩子一般,转述着投在他门下的一个陆军参谋的战略构想:“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欲征服支那,则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满蒙,则必先征服朝鲜。明治时代的政治家们,通过对清国的战争,使得我们获得了对朝鲜的统治权。但是白鬼们在支那的利益太多了,甚至出现了三国干涉还辽这样的恨事!”

    东本愿寺的契缘点头赞同道:“因为太古以来,光明军团的力量,被严格限制在对黑暗的战斗上。东方的律宗法脉、梵蒂冈的裁判所,都是用来监视和制约我们。但是现在不同了,我们可以绕过制约,先为皇国开垦下一个蒙昧而落后的世界,用它所有的资源来武装我们。哪怕白鬼们的国力如何强盛,他们又怎么能够与控制了一个世界的皇国相匹敌?”

    “没错啊。所以皇国的国土,应当横跨两个世界。先征服一个羸弱蒙昧的世界,然后再征服这个被白鬼们污染了的世界!”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

    ………

    匍匐在供养大明尊的法坛之前,蒙面女尼沉默了许久,终于爬了起来。

    她解下了身上的僧袍,露出了白皙的身躯,像一节嫩生生的藕。

    将身体贴上了那方冰凉的石壁,微微地低吟了一声。

    分不清楚是欢愉还是痛苦的低吟声里,那些雕镂在石壁上的神佛,却渐渐地消褪。那些琉璃长明灯,那些朝拜大明尊的神佛,渐渐地变得一片虚无。

    但同时,在女尼光裸洁白的后背上,仿佛有人拈着看不见的针,刺下了繁复的花绣。

    结说法印的大明尊,四方来朝的诸神,一盏盏被人们捧在掌心的长明灯。仿佛原本存在于这里的一切,都被转移到了女尼的背上。

    强忍着针刺的痛苦,光洁的头颅,丰腴柔美的双肩,纤细却有力的腰肢,曲线完美的臀丘,乃至双腿与脚跟,都在微微颤抖着。

    这份忍耐,让本来就充满成熟风韵的躯体,更多了一分迷人之态。但是从女尼额头涔涔而下的汗水,却证明了她经受了怎样的痛苦。

    终于,当最后一盏琉璃长明灯浮现在女尼后背上之后,那种呻吟与颤抖终于停了下来。

    女尼注视着面前的石壁,沉默了片刻,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僧袍,披起僧衣,走入了黑暗中。

    转眼间,她已经踏进了一所禅房中,面前还满堆着些未绣完的荷包、绣带之类女红活计。

    禅房外,一个老佛婆拍着门连声催促着:“月娘,月娘!女红做完了没有?再有两日就是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日子,你要是没有好绣活儿拿去发卖,我便只好减了你的吃穿用度,叫你随我沿门抄化去!再不要想过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对老佛婆的催促,女尼操着低沉暗哑的嗓音应道:“庵主请放心,能做得完。”

    随着她的回答,外面佛婆的声音方才低了下去,然而那牢骚话依旧一点点地传入了女尼耳中:“要不是你还能做手好绣活,似这样嗓子哑、脸难看的尼姑,哪个庵子肯收留与你?不过是我佛慈悲……”

    那老佛婆嘟嘟囔囔地去了,女尼却只是静静坐在桌边,拿起桌上的绣品,静静一笑。

    说来也许旁人不信,但这个不起眼的水月庵,还有庵中这个碎嘴、小气兼而有之的庵主,或许是收容过她的人里,难得一见的温柔体贴了。

    就在女尼拿起一只未完工的绣囊,飞针走线的当口,早已空无一物的地下法坛旁,漂来了一张翠绿的荷叶。

    荷叶之上,光线猛然扭曲间,有人竹冠道服,踏浪而下。

    这个卖相,看起来倒是有十二分的仙气,可惜头顶上抱着竹冠的团子猫,就足够把仙风道骨减分成了“先锋稻谷”。

    司马铃一双带肉垫的猫爪扒住浮筠竹冠,猫脸几乎都皱成了一团:“这就是鬼樊楼吗?空气简直污染到爆啊,叔叔!能在这种潮湿又充满臭味的地方待下去的人,只怕是嗅觉神经都要坏死了吧?”

    “啊,这里味道很臭吗?”魏野无所谓地一耸肩,指了指自己的鼻孔:“我预先就塞了两粒朱砂香蒲丹,根本闻不到这里有什么怪味啊。”

    “犯规!耍诈!居然一点不考虑你可爱的侄女,我要是嗅觉失灵了怎么办?啊,亲情真是一种虚无的东西……”

    “金精清明之体,哪里还能对有机质**的气味有反应?虽然你尽力表现得自己像是只猫,但你本质上是属于五金之精这一挂的好不好?”

    “根据逻辑学,我长得像只猫,行动也像只猫,所有人也都觉得我是只猫,那么我就是一只猫没错!”

    叔侄俩的相声还在继续,有人却有气无力地插了嘴:“主公,小娘子,莫斗口了。主公,我驮着你们从黄河逆流而上,直游了这几百里路,实在是撑不住了,让小僧先爬上来歇歇可好?”

    说话间,一只指甲盖大的石蟾,有气无力地从莲叶下面爬了出来,直趴在地上大喘气。

    望着要死不活的蛤蟆王超,司马铃又多了一个和自家阿叔闲磕牙的话题:“明明摩卡这头蛟精也是能催浪御水的,怎么叔叔你就指着王超一个折腾?”

    “让那头蛟精在黄河里催浪御水?知道什么叫蛟龙入海么……让蛟精的本性上来,那就是从黄河到汴水,一起闹蛟的结果,那你阿叔我还玩什么‘莲叶舟上莲叶翁’的神仙逸话,改走‘狂蛟之灾’的灾难片路数还差不多。”

第714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二)

    说起了蛟精摩卡,魏野袖子一拂,那满盛着拒马河水族的白瓷荷花缸已经从袖囊中脱出。

    荷花缸周身水光闪动间,禁制稍松,一声龙吟里,蛟精摩卡带起几捧水花,飞了出来。

    盘旋在荷花缸上,这条蛟精依旧戒备地望着魏野:“放俺来出来作甚?你不是对俺戒备得很,都不许俺跟着师兄开辟水府?”

    魏野听他抱怨,也不在意,只是反问道:“你倒是想得美,然而白鲤君在魏某门下尚有大用,哪能让你这熊孩子过去乱了我的战略部署?你想要跟随白鲤君,也成啊!你替魏某在此做个镇守汴河的水府提督,待到魏某功成之日,便放你去桃花山玉波池和你师兄团聚。”

    说话间,仙术士指尖向着水面一指,顿时一团水汽聚拢过来,转眼间就凝成了一粒冰露。

    这粒冰露中,隐隐有符篆隐现,正是玄霜青女真符。

    真符冰露盘结之间,就化作了一枚符珠,正落在了摩卡额头上。

    符珠嵌上额头,摩卡只觉得一股寒意透脑而来,然而他动转之间,却见自己周身涌起一片云气,细看来却全是细碎冰晶。

    再将身子一动,顿时就见着片片寒雪飘飞而来,那一片片六出雪花,看似极不起眼,然而六棱花枝都如同利刃一般,轻而易举地在四周石壁削下一层石皮。

    摩卡被魏野降伏多时,也算是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当下就叫道:“这是太阴元真剑气还是洞阴玄晖剑符?”

    “错,这是魏某在房山斩杀一个女吸血鬼真祖时候,以流霞水母与太阴剑气为本,创出的天月霜剑之招。只是魏某这流霞水母孕养不易,没多的给你糟蹋,就只好勾招些许癸水精气,留个简易版的,让你办起事来更有效率些。”

    说罢,魏野一挥手,水面之上浮起了整个汴河水道与暗渠的流域图:“汴河水道上的问题虽多,赵宋的转运司也算是有名的耗子窝,可这是吏治的问题,倒不用你这个镇守提督理会。魏某要你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说到这里,就算神经大条如摩卡,也感到一股杀机逼面而来,不由得一个哆嗦。

    只听魏野一字一顿地道:“这鬼樊楼自从五代以来,从来就是藏污纳垢、亡命聚集的龌龊地方。太平年月不去管他,可到了要紧时候,这里就像是个定时爆破装置——你也不用去管什么是定时爆破装置——总而言之,魏某给你三个月世间,你率着这群水族,先摸清楚了这鬼樊楼里各方势力的底细。尤其是要查清楚,这里可有什么异端邪教活动!”

    说罢,魏野一挥手,连着那白瓷荷花缸一并落入水中:“每月初一十五,你亲自来给我回报消息,不要忘记了。去吧!”

    得了这个“去吧”,摩卡望了一眼趴在魏野头顶的司马铃,似乎还对自己被拿来做“蛇环”的经历心有余悸,随后就飞快地潜入了水中。

    望着那一条蛟影缓缓潜伏于浑浊水中,魏野长出了一口气。

    说是气,然而从他口中喷出的却是细碎冰沙,触地有声。

    而此刻,魏野的面上,一时红,一时白,寒热交替,变化无定。

    仙术士也不管这些变化,只是望着水面微笑道:“所谓‘下水道的鳄鱼’,这是后古典时代有名的都市怪谈,这汴梁城里,也该有个‘鬼樊楼的蛟龙’,才见得古今辉映,不让后世专美啊。”

    司马铃趴在魏野头顶,伸出前爪按了按魏野的太阳穴:“阿叔,你的冰火交冲后遗症更严重了,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制造都市传说!”

    “工作不忘娱乐,这才是正确的人生态度啊!”

    ……

    ………

    如果将目光从地表之下的鬼樊楼转到灯火通明的大相国寺中,便能看到大相国寺的住持智清和尚,正对着那封落款“戒兄智真”的书信皱眉。

    此刻智清和尚的禅房内,已经聚集了寺内六十四院的管事和尚们。

    说起来也是好笑,大相国寺六十四僧院,还是仁宗年间的旧制。到了神宗熙宁年间,因为大相国寺大僧院套小僧院,一个僧院配一个香积厨的规矩,大家做起斋饭来,光生火冒烟,都堪称壮观。

    而因为各院香积厨里烫酒的、烧肉的、炖羹汤的,从早到晚不绝,也不止一次闹出火灾来。当时神宗任用王安石等新党,变法革除旧弊的时候,大相国寺也属于整改目标。

    原本的六十四僧院,在大刀阔斧的改革下,就成了八禅二律的十个大院。那八禅院是宝觉院、慧林院、智海院、宝梵院、佛牙院、宝严院、定慈院、广慈院,二律院是河沙院、普慈院。

    虽然建筑给合并成了十大僧院,但是原本六十四院的组织还是依旧保留下来。原本各院的院主,便是大相国寺管事的上等执事僧,依旧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一群群的和尚,依着彼此师门出身,也都坐得有讲究。那监寺、都寺、维那、书记、首座这些地位清要的管事和尚,就坐在智清和尚跟前。那管财货的提点、院主、藏主、殿主、阁主、化主、浴主,虽然离得远些,然而谁也不能小觑他们。

    至于那些厨头、茶头、塔头、门头、磨头、菜头、庄头,人数虽多,也还算是体面,但在得赐紫袈裟的智清住持面前就只能靠边站了。

    对于智真长老这封书信,智清和尚本意是想拒绝的——大相国寺乃是天家的家庙,寺内的上等管事和尚,都有僧官身份。尽管这些年官家好道,对大相国寺少有恩宠,但是底蕴仍在,常住僧人数千,火工道人、沙弥幸童不计其数。一个上等职位,不知多少人去抢!

    你虽然是个师兄,又怎么知道师弟我住持大相国寺,方方面面都要顾全的辛苦?一封信写将来,就要举荐一个来历不清不楚的莽和尚做执事僧!

    面上不动声色,智清和尚将书信放下,先向着四周众僧说道:“五台山文殊院处,我师兄真大师写了一封荐书,打发他门下僧人鲁智深常住本寺。那鲁智深是个军汉出家,在五台山上大闹禅堂,真大师管束不得,只得打发他来本寺,还要讨个执事僧的差事,此事诸位怎么看?”

    一听到“执事僧”三字,下面就轰地一声响,那些监寺、维那,嘴上不语,眼角都是冷笑。那些院主、殿主,也不发表意见,只是摇头。

    反倒是那些厨头、茶头、磨头、庄头,一个个七嘴八舌:“这还成什么规矩?外来游方和尚,要入寺挂单,就该依着清规,先从杂役僧做起。便是有荐书在,也不过随堂就参,岂有一来就要做执事僧的?”

    这还算是顾忌自家脸面的,还有的就直接不客气了:“俺们庄严院虽然被裁撤了,但本院一脉,掌管寺里磨坊已经有百年,这是祖上传下的买卖,没有让人的道理!”

    “茶头一职,都是俺们降魔禅一脉掌管。这点茶、分茶、斗茶的手段,也是一门心传,从不与外人的。若是什么粗手粗脚的和尚,分不得泉水、江水的好坏,嗅不出龙团凤饼的滋味,岂不坏了本寺的名声!”

    当然还有几句话,是在座的僧人都清楚,却不说破的。那茶头也好,磨头也罢,每年从他们手里过的好处,没有不伸手的。给寻常和尚吃的茶里掺陈茶,磨的面里头混粗粮,都是再常见没有的手段。

    旁人也不过冷眼看他们一眼,倒是有个都寺开口道:“本寺内常有达官贵人、仕宦人家往来,又是帝王家庙,常要应奉宫内做佛事的,不好将外地僧人留于本寺内。可住持要顾着真大师脸面,依着小僧愚见,只能找本寺在汴梁的各处产业,找一个没甚大出息的所在,远远地打发他去了便是。”

    听了这话,那些茶头、磨头、庄头都放下心来。只有那菜头一脉,有些不高兴。

    果不其然,就见都寺对几个菜头道:“我近来与提点、藏主们盘账,见酸枣门外东岳庙旁,退居廨宇后面那个菜园,时常供应菜蔬不上。我问了几回,都说是被泼皮侵扰,你们又管束不得力,索性就让那鲁智深去那里便了。若他能管束得力,便让他做个菜头,若他管束不得,住持也好有话去回真大师。”

    菜头们还要分辨,就听得智清住持开口道:“酸枣门外那个菜园,本是烧朱院惠明院主一脉的产业。可早在二十年前,烧朱院一脉已绝了传承,如今便叫那鲁智深去那里主持便是。”

    听得智清住持发话,菜头们也只得点头道:“俺们谨遵法旨。”

    随后便有知客僧,去给鲁智深传话,又讲了一通“得了一年优异的菜头,便升个塔头;得了一年优异的塔头,便升个浴主”的话头来。倒是和千年后那“一年绩效优异的员工,升个组长;一年绩效优异的组长,升个科长”的宣传一般无二。

    至于一个上班族,拼光了青春,熬干了心血,临退休才混了一个科长之类现实,不论是和尚还是干部,都不会去讲。

    到了早上,智清禅师升座,先令书记写了榜文,大略是:“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云云,又差人去酸枣门外岳庙后面挂起榜文,方才押了法帖,唤了鲁智深上前受职。

    鲁智深领了法帖,收拾起行囊禅杖,便离了这座天下第一大寺,跟着来领路的和尚,往酸枣门方向走去。

    领路的和尚,倒是个喜欢饶舌的,向着鲁智深道:“师兄好个造化也,俺们在新酸枣门、旧酸枣门外都有菜园。只是新酸枣门那一处菜园,就未免冷落寂寞许多。可不比新酸枣门的热闹。”

    说着他手向着前面一比,说道:“从旧酸枣门到晨晖门,这汴梁东南一条大街,最是铺面多,摊子多,小买卖多。离着潘楼、瓦子、勾栏都十分近。便菜园前头,有东岳庙、十王宫、玉仙观、万寿观,虽然都是道观,可庙会也不算少,尤其万寿观的女冠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这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样,鲁智深却不理会他,只是问道:“洒家听说,那菜园是什么烧朱院的地方,却不知什么叫做烧朱院?”

    听到鲁智深发问,这和尚嘿嘿笑道:“那烧朱院也算是本寺一大奇事了。烧朱院的第一代管事师傅法号上惠下明,他老人家念经拜忏全不精通,讲经说法也没口才,却烧得一手好猪肉,不知道多少做官的,都去与他谈禅,就为了尝一尝他最拿手的焖猪肉。因此上,这一院就叫做烧猪院,只是当年翰林杨学士嫌‘猪’字不雅,便换了个烧朱院的名头。如今这一院早就没了传人,也没人学得惠明师父的好手艺,除了俺,怕再没几人知道这件事了。”

    说着,这和尚摇了摇头,一派唏嘘之态。

    鲁智深也不管他,只是朝前走。虽然街上人来人往,处处人流拥堵,可是见着他肩上那柄玄铁禅杖,人群依旧止不住地给他让出道来。

    直走到了酸枣门外,只见着街道两旁,除了一座座店铺,又有好几处道观的山门伫立。领路的和尚就在前面指指点点:“师兄你看,那便是十王宫,供奉的是阴司十殿与五道老爷的香火,对面那便是万寿观,每年重阳,这里的菊花酒也甚是有名。再朝前走上半里,那大宫观便是岳庙了!”

    正说话间,却听得街面上响起一个声音:“可了不得,前面玉仙观里姑子打人啦!”

    随着这一声喊,街上不知多少行人都停下脚步,朝着前面赶去。

    鲁智深与领路和尚不由自主,也被人潮挤着,直向着前涌!

    还不曾到得那小道观跟前,就传来一阵阵少女的怒叱声,还伴随着一阵阵的惨叫:“啊呀,可不得了,把个高衙内打坏了!”

第715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三)

    鲁智深与领路和尚被人流挤着,一路向前,正拥到了那玉仙观的山门前。

    只见玉仙观内好些人跌跌撞撞地摔了出来,倒像是一个个滚地葫芦。

    大门里面,却有几个家将打扮的人物,正与一个妙龄女冠动手。

    那少女看着不过十七八的模样,手中握着一支敲磬的小锤,却是使得轻巧伶俐,转眼间就敲翻了好几个大汉。

    这些家将拼死拦截间,就看着一个生得面团团的后生,耳边簪了一朵绣锦金花,一手提着袍摆,一手抱着头,朝外没命地跑去。

    眼见得那些拦路的家将已经被锤翻了一地,这少女又叫了一声:“登徒子休走!”

    叫罢,她手一扬,那小锤脱手而出,化成一道乌光,正砸到那后生左腿的腿窝上。这一砸之下,顿时就把这后生砸了个狗啃泥。

    那后生头上唐巾连着金花都一道飞了出去,一根白玉簪子也断成了两截,披头散发地只是哭叫道:“阿爷啊,胫骨都敲断了啊!”

    有几个闲汉,都躲在山门外,不敢进观,只是叫道:“好个泼姑子,你你你你可知道,俺们衙内乃是高殿帅家的郎君,不是你你你招惹得起的!”

    他们这里喊叫,不料那少女一挽袖子,怒极反笑道:“我却不认得这是高俅家的花花太岁,倒是贫道无礼!三清祖师在上,弟子这便结果了这花太岁,好为大家除去个祸害!”

    这一番话说出来,吓得那一伙闲汉篾片面如土色,倒是鲁智深在人群中鼓掌叫道:“好个女中豪杰,脂粉队里却也有这样英雄!”

    鲁智深这里叫好,顿时围观的人都轰然一响,起哄的起哄,架秧子的架秧子,只慌得那些闲汉篾片没命地四面作揖打躬道:“列位父老,从来只有劝架,哪有劝打的?还望诸位看在高殿帅份上,说个话来!”

    他们这里告饶,却见一个敞着怀、胳膊上绣了条青蟒的汉子走出人群,喝道:“高殿帅家的衙内又值当什么?”

    那些帮闲倒是认得这汉子,便有人叫一声:“青草蛇李四,你莫要胡说胡道,弄出事来,不是你这等泼皮扛得住的!”

    这人称青草蛇李四的汉子,也不理会他们,只向着玉仙观中叫一声:“那小娘子,这高衙内死不足惜,然而若连累了小娘子你在这汴梁城里存身不住,岂非是太不值当了些?”

    他这里喊了一声,那少女听了,应了一声道:“便要饶过这厮,也须留个表记在!”

    说着,一脚踏住高衙内的脊背,一手便去撕高衙内的耳朵。只听得撕拉一声,已经扯裂了半截下来。

    这一手下去,不独那些高衙内带的家将帮闲,连玉仙观内外的道士、香客,都吓得则声不得。只有鲁智深在那里抱着臂,点了点头,道了声:“好拳脚!”

    领路和尚见着这场面已然闹大,忙扯了鲁智深的袖子,道声:“师兄,这事情闹大了,还是走了为上!”

    可鲁智深立得似铁塔一般,这和尚哪里扯得动,就听得鲁智深说道:“这等事,洒家不与她做个见证,怎好就这样走去?”

    听得鲁智深这样讲,领路和尚还待分说,却见玉仙观偏殿内闪出一个黄巾青袍的长须道士。

    那道人将一柄蕉叶扇伸了出来,正隔开了少女的手,道一声:“陈小娘子,这位衙内已经受了教训,又何必将事做绝,不给自家留些退路?”

    少女目光一转,却见得是在观内借宿的道人,叫一声:“这等事却要你管!”

    说罢,一拳就朝着这道人面上狠狠捣来。

    四周的人眼见得这长须道人举止斯文,不像是好勇斗狠之辈,都暗叫了一声不好,心想连那些家将都不是这少女对手,何况是这样一个年纪不小的道人?

    只有鲁智深望见了那道人模样,点头道:“原来是许玄龄在此,倒是不必洒家出头了。”

    就在此时,少女的拳头还离着许玄龄面上半寸远,却是不论她怎样用力,也打不到许玄龄面上。

    若是有人以望气术看来,便能见着许玄龄周身隐隐有淡淡云气涌动,生出绵绵不绝的柔劲,正托着少女的拳头,一点也不容她落下。

    少女见着自己拳劲递不进去,心中暗忖道:“这道人必是会使什么气禁的小法,用真气禁住了我的拳头。但气禁之法,不过是将真气外放,守于一处。我家祖传的书上讲,这等小法,须望着敌人动作,才能布气。只可用于江湖厮杀,在军阵之中便没了用武之地。不管书上说得是真是假,好歹试它一试。”

    主意把定,她身子一转,双拳齐出,使了个双龙抢珠式,直取许玄龄双目而来。只是双拳虎虎生风间,依旧被一股柔劲托住,不得寸进。

    然而就在同时,少女身形骤然一转,飞起一脚就朝着许玄龄腰上扫来。

    许玄龄笑了一声道:“好个刁钻的小娘子!”却是不闪不避,任凭对方一脚踢来。

    少女这一脚横扫,却见一股风力无端自面前这长须道人周身涌起,托住自己的腿脚,猛地一掀。

    她单脚站着,这一下吃不住劲,顿时失了平衡,朝后跌去。

    还亏得她基本功打得颇为扎实,连退数步,勉强化解了这股风力,才没有跌倒在地。

    摇着蕉叶扇,许玄龄说道:“小娘子武艺出众,只是性情却太暴烈了些。贫道不过出头与你们两家讲和,原是一份好意,小娘子又何必下此重手?”

    说罢,他俯下身来,拾起了地上那半截耳朵,又看了看高衙内的腿弯伤处。只见隔着布料,都见着那腿骨错位的模样,只怕方才那一锤再用力些,连膝盖骨都要打个粉碎。

    高衙内此刻只是不停痛叫,鼻涕眼泪一发滚了出来,一时间怕是连话都听不见了。许玄龄摇了摇头,右手捏个剑诀,在蕉叶扇上虚画几下,只见阆风玄云扇上浮现出一道古籀写就的道符,正成“北帝珠,流丹毫,青帝池,玄水膏”十二字咒诀,正是货真价实的太平道甘露瑞应符。

    蕉叶扇上灵光微闪间,一道隐带润意的和风已经朝着高衙内身上吹来。

    只这一扇之下,高衙内的痛叫声就小了下去。

    那些原本丢下高衙内跑出去的帮闲,此刻也大着胆子跑了进来,一叠声地叫道:“衙内,衙内,可要不要紧?”

    看那模样,只怕他们爷娘老子患病的时候,也未必有这样殷勤。

    许玄龄蹲在地上,摇着扇子,对高衙内和声道:“这位衙内,感觉可好些么?”

    高衙内只是哀哀痛叫,勉强应声道:“这先生,好歹救俺一救!”

    许玄龄笑得云淡风轻,立起蕉叶扇,敲了敲高衙内被打折的那条腿。敲到腿弯处,便又引得高衙内一声痛叫:“轻点,疼!”

    他这里痛叫,那些帮闲篾片也是做足了孝子贤孙的派头,同声喊道:“衙内!”

    许玄龄满面慈和笑容,向着高衙内道:“衙内这腿伤,看着严重,然而只是个外伤,只要寻个擅长正位接骨的郎中,便容易治了。可是衙内还有一处伤,却不是寻常人能治的。”

    说着,他把手中半片耳朵,在高衙内眼前晃了一晃。

    高衙内见着那半截耳朵,又是“啊呀”地一声惨叫,方才道:“这、这是俺的耳朵?”

    许玄龄点了点头,方才说道:“这半片耳朵已经被撕了下来,就等于是一片废肉,寻常医士再没有法子的。只是贫道却得传了一个海上仙方,善能接骨续断,倒是能替衙内重新把耳朵接回去……”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高衙内抱住腿,叫道:“好先生,你定是个救苦救难的活神仙,还请你救俺一救。这人没了耳朵,模样难看不说,俺荫补着一个环卫官,将来要去选铨差遣,没了耳朵,怎能过得了身判一关!”

    许玄龄点了点头,笑道:“要贫道诊治衙内不难,只是贫道这仙方虽然不比那凤喙麟角熬成的续弦胶,可也颇为金贵,不知衙内出不出得价钱?”

    他这里说话,那些帮闲篾片已经忙着应声道:“俺们衙内是高太尉的亲儿,什么价钱出不起!先生你只管诊治,不用怕俺们赊了汤药钱!”

    许玄龄却不理会这些人,只是望着高衙内不语。

    高衙内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旁的了,拼命点头道:“先生要什么,俺都能支应起来,只求先生替俺接上耳朵来!”

    “当真如此?”

    “当然如此!”

    得了高衙内这个保证,许玄龄笑得更加温文尔雅,向着那些帮闲篾片说道:“还不去准备笔墨来!”

    那些帮闲里,有个看似读过书的,忙将随身笔墨取出来,连纸一并送来。

    许玄龄接过纸笔,一面下笔如飞,一面向着高衙内和声道:“既然衙内如此诚心,我便救衙内一救。我这丹药虽然能接骨续断,却有一样药引子颇为难得,不得这药引子,衙内的耳朵终究接不上去。”

    此刻高衙内也没了主张,只是点头道:“什么药引子,我都能叫人找来!便御药院里的物事,俺家大人也能请官家赐下来。”

    许玄龄点头道:“似衙内这般说,贫道便放下心了。”随即将纸递了上来道:“衙内按个手印吧。”

    高衙内不知许玄龄话中何意,将目光望去,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一行字道:“开封府人氏某姓字,不合于酸枣门玉仙观处调戏女冠,以至身体伤损。事即因我而起,何能诿过他人?不究殴伤之责,情愿立书为据。”

    他的耳畔,只听得这道人继续道:“贫道所用药引,名为‘心怀宽大散’,衙内肯在这字据上留下名姓手印,便算是寻着了药引,贫道好与衙内接骨续肉。不然的话,贫道便只好眼看着这半截耳朵平白烂去了。”

第716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四)

    高衙内望着那字据,又望了望那半截耳朵,咬了咬牙道:“也罢,也罢,总是俺不合与这小娘子说句顽笑,倒弄得这般没脸,签了便是!”

    眼见得高衙内签了字据,许玄龄转头向着那些帮闲篾片喝道:“你们还不来与衙内抬进云房内,我好用心调治!”

    这一声喝罢,那些人才如梦初醒,匆匆依着许玄龄吩咐,弄了个担架,小心翼翼地将高衙内抬进观内云房中去。

    那几个家将便没这待遇,只能被人扶着,自去寻跌打郎中诊治。

    玉仙观里的道人们之前一直躲在大殿中,此刻方才敢走了出来,去拾掇这一片狼藉。

    许玄龄看着那些人抬着高衙内朝里走,转过头来,将那张字据一抛,就落到那闯了祸的少女肩上:“小娘子,这字据你便收下做个凭证。有它在手,想那高殿帅也是要脸面的,从今后绝不敢明着来欺侮你!”

    他抛下这字据,那少女把脸一扭,大声道:“我又不是当真要结果了这厮,要你出来装这好人?只便宜了这花太岁!”

    然而下一刻,她就把字据拿起,细细叠成一个方胜模样,收进袖子里去了。

    许玄龄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进到云房中去替高衙内治伤。

    鲁智深与领路和尚挤在人群里,把这场热闹从头看到尾。当下鲁智深就呵呵笑道:“这小娘子既然打了那衙内,又肯收了许玄龄写的字据,却也有趣得紧!”

    他这里嗓门又大,又是一口关西土音,惹得四周看客都扭头来看。见这和尚一脸凶相,顿时都把头又扭过去。

    鲁智深也不理会他们,正要走出人群,却听得背后有人一声轻笑,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小娘子有趣不有趣倒不清楚,不过这样做派,在魏某那里,便唤作‘傲娇’,最是撕脱不清。何况看那女冠,差不多是一分傲、九分暴,没有娇,这样的就比傲娇更胜一筹,叫做暴娇。玄龄想要和这丫头相处起来,可就残念得很了。”

    不用回头,鲁智深便知道这说怪话的是谁,转过头来喜道:“魏先生,你却也来了酸枣门这里,看来是打算在玉仙观落脚了?”

    说话的正是魏野,他将酸枣门外这大片宫观画了一个圈,摇头道:“提辖岂不闻老话说,‘鸡蛋鸭蛋鹅蛋,都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何况这玉仙观是非之地,放着玄龄在此就够了。魏某在东水门内醴泉观租了一个院子,这样多头布局起来,才是个掎角之势。”

    那领路的和尚见着一个竹冠背剑的道人与鲁智深说话,识趣地道:“既然师兄有相识的在此,俺便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他想要走,魏野却不放他,一手搭上了这和尚肩膀,便有一股寒气笼罩过来:“这位大师且慢走,魏某还有事情要问。敢问大师,这玉仙观里这个女子,是什么来历,怎么玉仙观就容着这么个人物在此出家?”

    那和尚只觉得浑身都掉进冰窖里,只是摇头道:“俺们是僧家,这玉仙观却是道家,俺怎知道他们为何容留这么个罗刹女在此惹是生非?这位先生,便你再问几遍,小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说着,他还想要挣扎,却被一旁的汉子按住了,却是之前领着人起哄的那个李四。

    李四上下打量了魏野一遍,拱手道:“这先生,你却与这玉仙观中人有亲?”

    “无亲。”

    “有故?”

    “无故。”

    “那真是先吃萝卜淡操心,有什么可问的?”

    丢下这句话,李四转头就走,倒是随他一同来的几个汉子中,钻出个矮个子来,向着魏野作揖道:“这位先生,俺这兄弟素来不会讲话,还望先生莫与他一般计较。先生想问那女飞卫的底细,问俺也是一般,只是俺喉咙里有些生烟,只怕是讲不好。”

    魏野微微一笑,放开那大相国寺的和尚,拉着这矮汉的手道:“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魏某初来汴梁,也要结交几个本地朋友。便请几位,与魏某潘楼去谋个一醉可好?”

    这矮汉原本只是想讨几文衬钱,不了面前这道人却是一派冤大头的模样,顿时喜得抓耳挠腮,可又看了看身后李四,不由得有些为难。

    魏野看出他的为难处,笑道:“若贵友不喜欢潘楼那等庸俗地界,我们这位大师正好在附近住持一个清净地界,便一道去小坐一场如何?正好也整治一桌酒席,庆贺提辖大师走马上任。”

    说罢,仙术道一声“王超何在?”,顿时人群里钻出一个矮和尚,向着魏野躬身道:“主公有何吩咐?”

    魏野向他一挥手道:“你且去潘楼,订一桌上等席面,叫他们送到酸枣门外大相国寺菜园来。”

    听着“大相国寺菜园”几个字,李四和矮汉面上都有些不好看,却被魏野拉着手,挣脱不得。

    一头蛤蟆王超去潘楼订席面,一头一道一僧与两个汉子拉拉扯扯,就朝着大相国寺菜园而去。

    那领路和尚见着这场面,自觉不好搀和,一缩头,便朝着大相国寺方向一溜烟地走了。

    几人到了那菜园跟前,管园子的老和尚早在门首等着了,却见着那李四与矮汉,不由得面色大变道:“青草蛇、过街老鼠,你们两个泼皮今日又想来园里偷菜?老僧今日已经卸了差事,寺里选了一个关西来的军汉住持,不似老僧这般好欺负,莫要再差了念头!”

    这话嚷嚷出来,李四不由得转头就要走,却被魏野一下按住肩膀,淡淡道:“龙困浅滩之时,也一般地与鱼虾在泥里争食。不过偷些蔬菜,又不是杀人放火,值得兄台这个模样?”

    这一声说罢,李四微微一震,还待言语,魏野已经转过头来,朝着那老和尚笑道:“老师傅却不认得,面前这位大师,便是来接替你掌管菜园的鲁智深了。”

    老和尚张大了嘴,将这伙人望了一望,最后只得叹了一口气,扛起自家铺盖卷低头就走。

第717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五)

    这其中缘故,鲁智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可魏野倒是对其中关窍一清二楚。

    谁叫他这段日子把《水浒传》前前后后翻了一通,许多事情用不着太乙六壬地推演,也能预先知道个一二。

    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就是这酸枣门外小有名声的两个泼皮头目。而大相国寺这处菜园,就是这些泼皮平日找零花的提款机。

    按照原本没有魏野搀和的那条命运轨迹,这两人应该被鲁智深臭揍一顿,扔进粪坑,从此折服在鲁智深的禅杖下。

    但看青草蛇李四今日里的表现,这人倒不像是过街老鼠张三,也就是那满脸跑眉毛的矮汉那样,一身滚刀肉样的油滑气息。

    正相反,这人明明是个泼皮无赖,偏偏倒有那么一股子不符合泼皮无赖行业精神的耿直气息。

    不过过街老鼠也好,青草蛇也罢,注定要与鲁智深有那么一场师徒缘分,倒不怕这些汴梁土著跑到天上去。

    少时王超领着潘楼的待诏送了酒席来,一样样银盘银碗,都是时新果子。樱桃、金杏这类中原土产的佳果不用说了,最难得的还有福建运来的新鲜荔枝,丹红偎翠,显然离枝未久。

    至于各样雕花的蜜饯,各类香药果子,更是带起一股甜香,熏人欲醉。

    此刻的欧洲大陆,因为一场场十字剑与阿拉伯弯刀间的血腥战争,香料贸易几乎断绝。除了意大利半岛上的那些城邦之外,贵族与骑士不要说胡椒之类南方香料,就连干姜都视如珍宝。很多有爵位、有庄园的大人物,平时也不过只有岩盐烤肉享受,根本不曾享受过胡椒、桂皮与安息茴香的味道。

    而在汴梁,每日里市井小民们享受的香药饼子、水煮香团这类香料小食,所消耗的香料、香木、香药,就抵得过大多数的欧洲王国一年的消耗量!

    一样样酒食摆上来,张三早就按捺不住,塞了一嘴,倒是李四还颇为自持。

    魏野与鲁智深吃了几杯酒,先向着张三说道:“听兄台说,那玉仙观里的女飞卫,你是认得的了?”

    张三塞了一嘴的黄雀鲊,听见魏野问话,忙乱嚼几下,用力朝下一咽,又狠命灌了一口潘楼有名的琼液酒,方才应道:“先生是说那玉仙观的陈小娘子吧?这事情,若问旁人,只怕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问俺却是问对了人了。”

    他抹了抹嘴,叹息道:“那陈小娘也是个没福的。她家在这汴梁城里,虽然不算什么上等门第,好歹她家祖上曾随着真宗皇帝走过一趟河北,打过契丹。她老子原也有个武臣身份,做到了提辖份上。”

    听到提辖两字,魏野望了一眼鲁智深,笑道:“原来她家也是魏某这提辖大师的同调。”

    张三忙奉承道:“怪道这位大师如此好汉仗,原来是位提辖,小人失敬失敬。”

    鲁智深摆手道:“洒家已经出家做了和尚,还提这事作甚?你且快讲,这陈家后来如何,怎么将好端端的女儿舍了出来做道姑?”

    张三摇了摇头,说道:“陈家传到陈小娘子父亲一辈,本来也算是和美。只是她出生不久,陈安人便撒手去了,留下父女两个过活。那陈提辖不知怎的,从此也心灰意冷,只与道士来往,念经拜忏,在家中做个火居道人,学起道术来。”

    听到陈提辖学道术,魏野却突然有点警兆生出,就听得张三继续说道:“那一年,龙虎山上本代张真人奉了官家诏书,进京面圣。陈提辖不知怎的,合了张真人的眼缘,便收为弟子,传了道法。从此陈提辖便换了道衣道冠,搬入玉仙观中修行,半月才回家一趟。如此过了几年,一日夜里,玉仙观上一片雷声隆隆,又无端下了一场雨,次日一早,观中道人去陈提辖房里请他做早课,不想陈提辖人就坐在床上,七窍流血,已是死了。”

    鲁智深听了,摇头道:“如此说来,定是这陈提辖修行功夫不到,走火入魔了。”

    魏野却摇了摇头,哼笑一声,并不答话。

    张三又继续说道:“陈提辖一死,他家里几个远亲找上门来,又要告玉仙观中道士谋害人命,又贪着陈提辖家财货,闹了一场,得了许多烧埋银子,又把个提辖家连祖传田庄都发卖出去,领了陈小娘子说要回江南度日。倒是那玉仙观的观主,深觉这几人不是好人,暗中打发道人跟随。却见他们在汴河上,将熟睡的小娘子丢下河,自家扬长而去。”

    听到这里,鲁智深一拍大腿,怒道:“这样混账,偏碰不上洒家与魏先生!”

    魏野却是端起酒盏,喝了一口酒,面上不带什么表情。

    张三又道:“当时那道人只顾喊人呼救,却走了那几个贼子,好在人是救上来了。当初陈提辖在的时候,在玉仙观里存了些银钱,又拨了几亩地算作庙产,连他的法器、道袍、经卷,都归了玉仙观。那观主也因此上,留下陈小娘子,养在观里。只这陈小娘子,天生的将门虎女,一身膂力比男子还强十分,十一二岁,就能开五石硬弓,耍四十斤的重剑,陈提辖留在玉仙观里的剑谱、弓谱,旁人看不明白,她却是一看就会。因此上,在玉仙观里做个护院道姑,人人都管她叫女飞卫。”

    鲁智深听了,不由得说道:“古往今来,寺院道观里,却总有这样英雄。只是洒家居然无缘与她父亲谋面,可惜,可惜!”

    说着,鲁智深向着张三问道:“那陈提辖父女,都叫什么名字?”

    张三还未答话,魏野已经淡淡先应声道:“那女飞卫闺名陈丽卿,她父亲法号道子,是高俅高太尉的旧交,大名陳希真的便是。”

    有一句话,魏野却是压在下面没有说:当初洞光灵墟初立,带着数多散仙来和自家为难,最后被自己斩落的陈真君,他元神所寄托的凡身,便是这个陳希真!

第718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六)

    魏野一口道破陈家父女姓名,张三愣了一愣,方才道:“原来先生认得陈提辖?”

    仙术士端着酒杯,望了他一眼,忽地一笑,点头道:“怎么不认得?陳希真所学的道法,便是龙虎山秘传的五雷都箓法,还炼有一口九阳钟,一面乾元镜,也算是个有仙缘的。只是不曾想,此人已经坐化而去,不然也早已得赐紫衣,做起道官来了。”

    这话题说到此处,谁都无心继续,张三、李四陪着面前一道一僧吃了酒,便离去了。

    出了菜园,张三便感慨道:“不料这菜园却来了这样人物,只怕以后想来偷菜,却不成了。”

    李四望了他一眼,反问道:“你以为还是那老和尚在的时候?那道人我看不出深浅来,可那和尚手臂腿脚,处处都留着军中习惯,更有一股血味散不去。这样的人,只能和气待他,却休想在大虫头上拍苍蝇!”

    张三听了,把头一缩,吐舌道:“四哥,你虽然在拱卫禁军吃了几日兵粮,可也不曾上过阵,便知道他们杀过人!”

    李四摇头道:“军中不比市井,有些气味,只有真切闻过的人方才知道。张三你不曾吃过兵粮,不懂这个气味,我奉劝你们,无事莫去捋他虎须!能叫潘楼送酒席来的和尚,你真信他只是个管菜园的?”

    张三听他说得郑重,只是点头道:“我信,我信,四哥你的鼻子最灵不过。况且咱们吃了他一顿酒,怎么样也不该去扰他,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咱们不懂江湖规矩,做事恁地不大气!”

    ……

    ………

    破落户们的议论,传不到菜园里来,酒席已散,魏野与鲁智深依旧对坐,面前小炉温着一壶新酒,话题却已经转到另一头去了:

    “魏先生,方才与那些泼皮,你却有话瞒着?”

    面对着鲁智深,魏野倒不需要做什么掩饰,点头道:“魏某多年前,便认识了那陳希真,只不过不和他做个同道,反倒做了对头!魏某当时初立洞光灵墟,真身结成灵石仙胎,成了一件天成秘宝,有几个不长眼的妖仙以为得了魏某真身,便有指望飞升,却被魏某一一斩落。这些妖仙里,便有陳希真的旧相识。他那班同道见不是魏某对手,就借了他炼就的九阳钟与乾元镜来与魏某交手,却被我破了法宝,统统了账。他陳希真当初遁出元神,也藏在这伙短命鬼中,就被魏某顺手一并处置了。多年前的旧事,不是这番因缘际会,魏某早已忘却,我倒没有料到他的女儿还在汴梁城里,还与我那学生许玄龄搀和到了一处。”

    鲁智深拿起温酒的银壶,给魏野与自己斟满,应道:“若如此说,这般恩怨,下了杀手也不为过。只是那女飞卫,先生要如何相待?”

    魏野拿起银杯,仰头干了,笑道:“到了魏某这个地步,还玩什么斩草除根的下流招数不成?那都是江湖上没出息的人物,才肯动用的伎俩。”

    说到这里,魏野握着银杯,掌心炎劲一吐,顿时酒气蒸腾,幻为迷离五色,显出一片村寨城廓来。

    仙术士指着这片掌上幻境,向着鲁智深解说道:“鲁提辖你看,天下间所谓的‘大豪’,仔细论起来,不过是山头把了个山寨,城里据着个集市,衙门里当了个押司的货色,看着家大业大,结果不过是浮沙上面筑楼而已。这样的人,小则一村,大则一县,就算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说到这里,魏野指尖一点,就在这片掌上环境中,显露出一片大肉铺,又有个满脸血肉模糊的壮汉倒在街心,却是鲁智深出家前打死的镇关西。

    指着镇关西的虚形,魏野笑道:“就像镇关西这号人,说穿了也不过是个豪强而已,官场衙门、江湖绿林,可不跟着他姓。为何这些人对仇人,总要斩草除根才肯罢休?还不是因为天下之大,总有力量强过他那点势力。留下仇人,引来官府翻案,江湖刺杀,都是他不能把握在手中的变数,索性只好来个斩草除根,才算是得了个安生。”

    说到这里,魏野一指自己,反问道:“魏某当年初立洞光灵墟,斩尽八方妖仙野怪,似我这般,还畏惧什么变数,害怕什么后患,要做这样既没品又拉低格调的事情?”

    ……

    ………

    魏野与鲁智深在菜园中闲话,不远处玉仙观里,许玄龄从腰间摘下青皮葫芦,又从怀中摸出一只墨玉盒来。

    他向着高衙内一拱手道:“衙内若只是骨折,贫道玉盒中所存的黑玉断续膏,乃是从洞光灵墟程夫人处得来的,乃是等闲难得一见的续骨神药。然而人之两耳,外有皮肉,内连脆骨,单凭黑玉断续膏却不足治疗。好在贫道下山时,得了吾师赐下灵丹一壶、神符一道,正合衙内如今的症候。”

    说罢,他从葫芦里倾出一粒丹丸来,送到高衙内面前。

    高衙内只见这丹丸不过黄豆大小,通体赤红如火,晶莹明澈,又透出一股异香,竟是从未见过的。他依着许玄龄的吩咐,将这枚丹丸含在嘴里,又见许玄龄取出一卷素绸,上面满布朱砂云篆。

    许玄龄剪下一段素绸,又打开玉盒,用一支比针粗不了多少的银勺挑了些许药膏,涂在那半截耳朵与素绸上。

    将半截耳朵重新拼回到它本该待的地方,许玄龄还不忘告诫一声:“衙内,虽则贫道所用的皆是四海八极难觅的灵药,然而要将耳朵接回去,也总得三日见效。这三日内,衙内总须平心静气,莫要饮酒吃荤,更不可去碰伤口,总要忍过这几日方好。”

    高衙内不知许玄龄这般吩咐为的何事,只好哼哼着点头道:“先生吩咐,俺哪有不听之理?总都依了先生罢了。”

    正说话间,就觉得耳朵伤口处不再灼痛,只一股凉意透过来,连痛感都减轻了许多,不由得大喜。

    少时间,他那条短腿也上了黑玉断续膏,许玄龄也不打算留人,让几个帮闲叫了一辆车来,送高衙内回了太尉府。

第719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七)

    高俅高太尉的赐第,就在汴梁城南的曲院街,宅邸豪奢气派之处,在汴梁诸多高门里也算是出挑的。

    虽然后人议论北宋末年之事,少不得都要把高俅拎出来陪绑,名声之坏,只怕还在蔡京为首的“六贼”之上。但平心而论,高俅在赵佶这一朝君臣里,倒还算是个老实人——身为三衙殿前司都指挥使,高俅管着都门禁军,国库每年如流水一般花到都门禁军身上的钱粮,这位高太尉自然截留了最多的一份儿。

    但除此之外,高俅就显得十分有节操,基本不怎么伸手了。

    不像管着东南应奉局的朱勔,在江南诸路敲骨吸髓,搞得民怨四起,最后生生弄出了一场“方腊起义”。也不像主持财计的蔡京,搞什么“当十大钱”,又一届届地发行交钞,弄得物价飞涨,好处都被赵佶拿去养道官、修道观,自家却落不到什么好话。

    至于说高俅弄得王进逃亡、林冲落草——

    堂堂殿帅,整治两个连小使臣身份也没有的教头,这在如今大宋又算什么事情了?

    正相反,比起蔡京之流,高太尉在汴梁城里的名声还不算很坏。虽然他最疼爱的过继儿子高强高衙内,成天在三瓦两舍打混,调戏调戏陈丽卿、林冲娘子什么的,还得了个花花太岁的名头,但就凭高太尉对大苏学士(苏轼)、小苏学士(苏辙)的后人照料有加,大家就得竖个大拇哥。

    此刻太尉府里,一派静谧。倒不是高俅不好声色女乐,而是每年一度的金明池演武刚过去没多久,他高太尉总揽其事,精神也实在虚耗了不少。

    要知道,如今的金明池演武不比以前,雄壮军汉扮演诸般神鬼,俊俏郎君舞剑献艺,又有各种花式马球、马术表演、龙舟竞标之类花样,真可谓是一场云集了汴梁艺人的文艺大汇演。而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高殿帅给自己的真实定位,不是一位京畿防卫司令,而约略和千年后的春晚导演相似。

    而每年指挥过这场花繁锦簇的盛世文艺大会后,高太尉都要在家中静养两月,方才肯出来视事。

    今日高太尉依旧只在府中精舍中休息养神,一旁自有家养的琴师,缓缓弹奏一曲《松风操》,其中闲雅之意,也有了几分士大夫的风致。

    然而这样的幽静时光用不多久,便有家人远远立在精舍外,让小使女上前禀告过来。

    自然,能直接传到高俅面前的,都是大事。这其中有关高衙内的问题,就排得颇为靠前。

    虽然高衙内是从侄儿过继来的,但是高俅对自己这个继子却是疼爱非常,一听说高衙内受了重伤,忙翻身坐起。

    那家人也算是伶俐,忙将高衙内的情形大略说了一番。

    高俅听了详细禀报,反倒不那么急切了,想了一想,一拍胡床,冷笑道:“好个胆大包天的道人,居然将江湖上的手段,放到我家身上!这哪里是替我儿诊治疗伤?分明是要借着我高家,替他自己扬名!”

    那家人见高俅面上冷笑,却不怎样动怒,低声道:“太尉,俺们已经请了两位善治断骨的太医去给衙内看过。那耳朵怎样不好说,可衙内断腿处,却接得甚好,让太医们都自愧不如的。只是衙内回了府里,便说伤处痛痒难耐,想要抓挠……”

    高俅听得高衙内落到这个地步,猛地站起身,狠狠地在四周行了几步,随后却又坐了下来,咬了咬牙道:“那道人不是说三日内不得碰触伤处么?你们将衙内好生安顿好了,让他忍过这三日,若三日后,真个断者复续,一切好讲,若不成事,便将那道人送进开封府里,问他个庸医误诊的罪名!”

    高俅都这般放了话,那些家人也只得照办。只是高衙内那个痛痒难耐的症候,却是叫他们束手无策,最后只得取了一幅白绫,把自家衙内缠得和个蚕蛹相似。

    一面缠,一面向高衙内叩头道:“衙内,不是小人们敢犯上,实在是太尉为了衙内养伤,不得不如此。俺们在府上奔走,一个个都属军籍,若太尉发起怒来,拿俺们行了军法,却是连烧埋钱也不得一文。还望衙内体谅俺们的苦处!”

    然而高衙内此刻两处伤口,犹如万蚁啃咬,痛、痒、酥、麻兼而有之,早已是涕泪交流,嘴里呜呜啊啊得不成个腔调,连骂人的力气也没了,只能任他们摆布。

    以高衙内往常耍乐的性情,三天辰光真是转瞬即过,可如今这三天日子,就变得比三年还难熬。

    这样痛痒交伐之下,连着三天,更是连饭食都不曾粘牙,只能勉强被灌了些粥汤。

    三日后,只见这么个花太岁,已经弄得有些气息奄奄的模样。

    然而当太尉府中人,揭开了他耳上、腿上裹着伤处的素绸,却见伤处已经一毫不见,平平滑滑,就像是不曾被撕裂、打折一般。

    高衙内痊愈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就通传给了高俅知道。

    消息传来时候,高俅正与自家几个幕僚商议禁军钱粮拨划,听得高衙内骨头已经长好,可以下床走动,那半片耳朵也重新安了回去,不留瘢痕,却只是点了点头。末了也只是叫家人好生服侍高衙内调养身体,旁的一句没说。

    幕僚里有个姓孙的,自诩是高俅心腹,不由疑惑道:“太尉,眼见得那道人果然有些异术在身。如今官家身旁并无出挑的道官随侍,太尉何不就举荐了此人,也好在官家面前留个能说话的助力?”

    高俅听了这话,摆手道:“这话说得差了,高某乃是官家潜邸旧人,不是蔡老公相这样曾经被贬出汴梁,需要寻个道人替他在官家面前分说。高某一向忠勤事君,官家又对我等旧人最为眷念,却要这些道官作甚帮手?你等不曾见林灵素,老公相于他亦有引进之德,他为了大苏学士,又是怎样对待老公相?这等话不用说了,让人准备些钱物,送与那道人,算是诊金,旁的事一概莫管!”

第720章 .谁家小姑过青丘(八)

    高俅正和幕僚议论却听得堂上瓦片轻响,随即就见着一只身形憨拙、圆头圆脑的猫儿,半滚般落地从檐头跌了下来。

    那猫儿一路小跑地钻入堂下花树中,转眼不见,只有堂上传来了高俅的怒喝声:“你等怎么回事?却让一只狸猫窜入府中来了?!”

    对于高太尉的怒喝,猫儿充耳不闻,踏倒几株名花,踩平数多异草,撞歪了青润奇石,碰折了蟠曲怪松。太尉府仿佛只是无人的空屋,由着这只猫儿上窜下跳。

    那些在高俅府中做活的园丁,一个个也都隶属军籍,生怕高俅责问,一个个丢下手里活计,你扑我捉地来抓那猫儿。

    然而人的体型哪比得上猫的小巧?也有被水桶绊了一跤的,也有不留神两个人撞到一起的,闹得乱哄哄一片。这人仰马翻的当口,那猫儿却已经扭着短短的猫爪,连爬带跳,直翻到高俅赐第的边墙上,使劲一拱,撞掉了不知多少墙瓦,直逃出这大宋头号武臣的府邸去。

    高府所在的曲院街,也是酒楼正店扎堆的所在,七十二家正店里,号称“台上遇仙”的遇仙楼便在此处。

    遇仙楼前有楼,后有台,这个格局也是七十二家正店里独一份的,不让樊楼专美于前。

    此刻遇仙楼中临街一座齐楚阁儿,已经被人包下,待诏送了果子酒水上来,便识趣地退下。就是那些怀抱琵琶、手拿拍板的卖唱女子,想要进去唱个小曲,讨个卖笑钱,可她们一到阁门前,不知怎的,就觉得一阵没来由的惊悸感,本能地退了开去。

    包下这座齐楚阁儿的,正是魏野。

    他端着錾花银杯,望着曲院街那一头的高俅赐第,嗅了嗅遇仙楼有名的玉液酒,却又将只剩半杯残酒的银杯放下,好整以暇地问道:“高俅家里,现在是怎么个景象?”

    仙术士开口问话,就见一只通体隐带哑光的猫儿,攀着窗棂翻进齐楚阁里。

    不等落地,这只团子样的猫儿周身已经腾起一股烟气,司马铃拍了拍身上的土,朝着桌旁一坐:“你说那个高太尉?干干瘦瘦、阴阴沉沉的一个老人家,虽然挺疼高衙内的,可倒是不糊涂,看得出来阿叔你那个学生是有意拿高衙内当宣传素材。没有派他手下的人马打上玉仙观去,已经是看在许玄龄治好了高衙内的份上了。至于让高家替‘莲叶翁’扬名,他是一点也没有兴趣。”

    魏野耸了耸肩,望着高俅赐第说到:“想来也是,高俅替赵佶掌握都门禁军近二十年,固然是因为他乃是赵佶做端王的时候就得宠的潜邸旧人。但是高俅当年在熙河路混军功,还能结好刘仲武这样的猛将,让刘仲武心甘情愿地分功给他,两家还结成世好,足见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物。如今高俅也已经富贵到了极处,哪里还用得着靠引荐道官固宠?避嫌还来不及呢!这一点上,是你阿叔我想得差了。”

    司马铃也不管魏野在那里发评点古人之叹,先将桌上的按酒果子挑着新鲜可爱的送进嘴里,含糊不清道:“高俅的门路走不通,还有蔡京、还有童贯,叔叔你只管挑几个蔡家的衙内、童家的侄儿,偷偷打一个闷棍,再叫许玄龄出来救场,不就好了?”

    听着司马铃这样说,魏野摇了摇头,没好气道:“高俅是武臣,哪怕他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掌着三衙,在汴梁城里也要稍稍韬晦一二。何况他家衙内高强,号称花花太岁,成天跟一帮浮浪子弟鬼混,偶尔遇到挫折也不算奇怪。但咱们要是动了蔡京的儿孙,信不信开封府能把汴梁城翻一个遍?虽然老蔡如今罢相在家,但虎死不倒架,如今他说话还是比高俅管用的。”

    说到这里,仙术士拿起银杯来,司马铃立刻乖巧地拿过酒壶,替魏野斟了满杯。

    仙术士端起银杯来,摇头说道:“虽然禁中朝中的路子要走,但是道海宗源却不是靠奉承些许高官才能打得开局面!”

    ……

    ………

    曲院街上,道海宗源之主正在指点江山、臧否人物,潘楼街上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汴梁的药铺医馆,自有其分布规律:太医们的医馆,多半设在马行街北,而那些次一等的药铺,虽然也有坐堂郎中,却都聚集在潘楼街东的一条条街巷里。

    诸如李生菜药铺、仇防御药铺、下马刘家药铺、枣冢子巷邓家药铺,也都是汴梁有名的字号,往往都传承了百年往上。

    像这样的药铺,也往往兼着香药生意。

    在汴梁这个中世纪的不夜城里,不但在制作种种名目繁多的肉脍菜羹、点心果子上面离不开香药,家居时候,早起漱口所用的擦牙药、熏蒸衣物的熏香、随身佩戴的香囊,甚至专门含在嘴里除口气的鸡舌香,哪一样离得开香药行?

    都门中人对香药的需求,使得汴梁药行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巨无霸。这其中正对着单雄信庙的枣冢子邓家药铺,便是后来居上,隐隐还要超过李家、仇家、刘家的一家药行。

    然而这几天里,邓家药铺的生意却隐隐有些冷清。除了那些买解酒集香丸的老主顾,寻常看病的人却是少了好些。

    邓家药铺的东家邓韵舟,往常轻易不肯坐堂,只愿意到富贵人家走动,然而今天却是难得地在邓家药铺里露了面。然而他也丝毫没有坐堂看诊的心思,手里拿着一卷神农本草,只是朝着巷口张望。

    不多时,就见一个在邓家药铺帮工的汉子,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跑得满头是汗,只顾着喘气。邓韵舟也顾不上装矜持了,放下医书,连声促催道:“事情打探得如何了?”

    那汉子连喘好几口气,方才半仰着头应道:“酸枣门外可了不得了,不知多少人,排着队地到那里去看诊。不管外伤内痨,就是横着抬进门去的,不多时也直挺挺地走了出来,人人都说,那玉仙观里的莲叶翁,是个赛华佗般的活神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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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介绍:
白天在衙门里坐冷板凳,向人陪笑脸混日子,夜里却带着全部家当逛荒坟进老宅,收妖赚外快。穿越而来的魏野就这样冷眼旁观着天下风云,亲身目睹一个庞大帝国的渐次动荡。没有扶保汉室之志,只打算捞一笔横财就飘然而去的他,仗着一部道书残卷通吃黑白,却一不留神撞上了历史长河的分水闸……在星海般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低头翻看着道书,剑尖刻写着符篆,靠着一身并不高深莫测的道术,莽莽撞撞地造访那些未知的地方。魏野,失业的冷门科目砖家,未受天箓的汉末野仙,就这样毫无芥蒂、心情愉快地开始探索这个充满无尽趣味的世界。仙家云踪遍大千,只要不摆出什么高冷装逼范,那绝对很精彩。魏野仙踪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魏野仙踪,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魏野仙踪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